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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国子监(九十一)


    窈月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宁彧时的场景。


    她被兵卒粗鲁地推搡进一处高不见顶的大帐中,大帐里挤满了穿着红色铠甲的人,却静得可闻针落。当时只有四五岁的她,即便仰着头也看不全每个人的脸,只


    闻得见浓郁的血腥臭味,令人作呕。


    人群深处传来一个高高在上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她昂着脑袋大声反问,紧接着睁大眼环顾四周,在乌泱泱的人群里拼命寻找:“娘亲,我娘亲在哪里?你们把我的娘亲带到哪里去了?!”


    一个高大的赤红色身影分开人群,缓步到窈月的面前,蹲下。那双幽深且无波澜的黑眸里,反射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叫宁彧,是你的舅舅,也是你娘亲的哥哥。”


    “舅舅?”她将信将疑地眨眨眼,“你能带我去找娘亲吗?”


    “当然,”宁彧眼里的笑意微微明显了些,“只要你听话。”


    “我很听话的。”


    “你叫什么名字?”


    “窈月。”


    “好,窈月,你想不想见你的父亲?”


    “父亲?想的想的!”她的眼睛瞬时亮了起来,“父亲终于来找我和娘亲了?娘亲现在是不是就和父亲在一起?快,舅舅,快带我去见他们!快啊!”说着,她就拽起宁彧,想让他起身,赶紧带着自己去找父母团聚。


    却不料,她手上拽了个空,一时失了重心便狠狠地跌坐在地上。


    宁彧没有扶她,只是独自起身,身上的红色铠甲发出冰冷又沉闷的撞击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她,锐利如箭矢的眼神里,没有半分笑意。


    “窈月,忘了舅舅说的话吗?”


    扑面而来的威压令她手脚发软,牙齿打颤:“舅舅……”


    “记住,你要听话。”


    她瑟缩了一下,然后抬眼望着面前如同山一样高大的赤红色,诺诺点头:“我、我会听话的。”


    之后,她听话地以“张越”的身份进入桐陵监视她的父亲张逊,十年后又听话地以“张越”的身份进入国子监接近郑修和裴濯……


    “砰!”


    窈月用力地合上面前的窗户,隔断了那片令她心惊胆寒的赤红色。


    “我冷。”她低着头,浑身发颤,的确是一副冷得不行的模样。


    “来。”裴濯不知从哪里摸出个暖炉,放进窈月的手里,又扶着她在床边坐下,将厚实的被褥一层又一层地裹在她身上。


    窈月蓦地抬头,突兀地开口:“你来岐国,是为了对付他?”


    裴濯仿佛没有听见窈月的问话,紧了紧她身上的被褥:“还冷吗?”


    “他虽是个杀神武夫,但脑子并不差,”窈月停了停,加重了语气,“不比你差。”


    裴濯依旧没有接话:“我去把外头的炭火生旺些。”


    窈月急了,一把扯住要往外走的裴濯的衣角:“我没说笑。整个北岐,除了侍奉鬼神不插手人间事的国巫,每个人都惧他,连北岐的皇帝都不敢对他不敬……哪怕是当年你爹裴太尉还掌兵时,都没能胜过他……就算有人胆大包天肯和你一起谋事,可他们是有法子能自保的,你……”


    “你在担心什么?”裴濯回头,如有实质的目光凝在窈月的脸上。


    窈月的脸瞬时发烫:“我……”她别过脸,将“担心你会死”五个字咽了下去,然后语气生硬地重新吐字:“我担心你惹火上身,就帮不上我救娘亲了。”


    “放心,我不会食言。定助你与令堂团聚。”


    窈月含糊地应了一声,又结巴道:“那个……我、我不冷了。你、你腿脚不好,赶紧坐下歇歇吧。”但不知是窈月拉扯时的力气太大,还是裴濯本身的腿脚真不行,她拉扯衣角的手收回来的同时,裴濯也跟着一起倒了过来。


    窈月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忽的眼前一黑,身上一沉,背后一撞,等她回过神时,裴濯的鼻子就已经戳到她脸上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敢乱动,也不敢随意开合嘴唇说话,就怕嘴唇动得稍微大些,就碰到裴濯了,只能从嗓子眼里捏出蚊子似的声音:“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本以为把裴濯弄得如此尴尬狼狈,他即便不明着发火生气,也会冷着脸,没想到他只是愣了一瞬,然后侧着头笑了起来。


    窈月被裴濯的笑搞得万分莫名。他在笑什么?笑她丢脸出丑的样子,还是笑他有个丢脸出丑的弟子?


    窈月越想越憋闷,看来这辈子定是要被自己给蠢死了。算了算了,都这副窘境了,再怎样也不会更糟了。


    窈月盯着车顶默默吸了两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镇定自若:“你……你……您……您先起来……”


    裴濯的声音里还带着笑,听起来比平常低沉一些:“我的腿使不上力,起不来了。”


    窈月没去想腿使不上力和起不来有什么关系,继续道:“那您别动,我来。”


    窈月想要翻身起来,但之前她被裴濯左一层右一层地裹成了个球,手脚都被裹住了,加上上面还有裴濯整个人压着,想要在不把他移开的前提下翻身,实在困难。


    她折腾了大半天,只折腾出一脑门的汗,最终只能朝车顶吐气,无力道:“我也起不来。”


    裴濯一如既往的淡定:“无妨,等等便是。”


    “等什么?”窈月刚问出口,就听见外头传来车门开启又关上的声响,然后是急匆匆的脚步声。


    “裴大人,情况有变……你……你们在做什么?!”


    *


    魏琊的目光在脸上红晕还未完全褪去的窈月和恍若无事人的裴濯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最后面无表情地看向裴濯,道:“裴大人,你我的棋局胜负还未分,可还愿继续?”


    “正有此意。”


    等二人在棋枰前坐下,窈月再次探出小脑袋,朝二人咧了咧嘴,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明知故问道:“我不能一块吗?”


    魏琊正要说“你知道就好”,裴濯就已经抬起左手,空出一小块坐席。


    窈月立即颠颠地小跑上去,在裴濯左手边恭恭敬敬地坐下,脸上的假笑十分谄媚:“你们对弈,我给你们端茶递水。”


    魏琊瞥了眼似乎真的一心埋头捣鼓茶具的窈月,收回目光,随意地从棋盒里拈起一枚棋子,眼睛盯着棋局,声音却是对着裴濯:“他果然提早回来了,定是有所察觉。”


    “带回了多少人马?”


    “足有数万。”


    “城中殿下能调动多少人马?”


    “不足五千。”


    裴濯看着迟迟不落子的魏琊,微微笑道:“殿下若是举棋不定,此时弃子脱身也来得及。”


    窈月倒茶的动作猛地一收,溅出了不少茶汤,其中有几滴还洒落在棋子间。


    就在窈月低下头,正打算用衣袖偷偷擦掉时,传来魏琊的嫌弃声。


    “擦仔细些。”魏琊盯着棋盘,眼也不抬说话的同时,把一方素白的帕子准确无误地递到窈月的面前。


    窈月瞪了魏琊一眼,不情不愿地接过,三两下抹干净后,就将那沾着茶渍的帕子揣进兜里:“十殿下这般爱干净,脏了的帕子从来不要,与其扔了不如给小的,洗洗还能继续用。”


    魏琊从纷乱错杂的棋局里抬眼,眼眸微眯,目光在窈月看似无赖的脸上停了半晌,又转向同样正看着窈月的裴濯。魏琊收回目光后,做作地咳了两声,才将心头难言的滋味压下去,恢复之前的老成持重,缓缓道:“是,我爱洁,用过的帕子不会再用,说过的话自然也不会收回。”说着,他将手指间的棋子不轻不重地落下,抬头看向裴濯,少年清俊的脸上是四平八稳的礼节性笑容:“裴大人请。”


    裴濯看了眼魏琊落子的地方,没有多加思索,直接起手落子:“承让。”


    魏琊没有再看棋局,依旧一眼不错地盯着裴濯。倒是窈月冲着棋局睁圆了眼,琢磨片刻后才拍掌笑道:“十丫头你输了!”


    魏琊脸上的笑容不减:“但愿之后的,我都能赢。”


    裴濯也笑了:“定能如殿下所愿。”


    窈月知道他俩又在打哑谜,撇撇嘴,继续埋头倒茶。


    “能被大司马护送着入城,车程都能快上许多,指不定天黑前就能到。”魏琊屈指敲了敲因疾驰而略有微颤的车璧,“裴大


    人是随我一同进王宅,还是进给使团备的馆驿。”


    裴濯接过窈月递来的满满当当的茶盏,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才道:“殿下决定便可。”


    魏琊看向窈月:“你呢?”


    窈月想也没想地答道:“裴大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算我白问。”魏琊见窈月又往一只茶盏了倒了满满一盏茶汤,便自以为是倒给自己的,“这么多,我可喝不下。”


    “知道你不爱喝茶,这是我自己的。”窈月双手托着茶盏,闲闲道,“喏,壶在这里,渴了你自己倒。”


    魏琊忍了又忍,才抑制住把裴濯手里的那盏茶抢过来的冲动。


    “想要我倒茶给你也可以,”窈月向魏琊的方向略微倾身,冲他眨眨眼,用岐语道,“告诉我,你俩对付大人的计划是什么。”


    第92章 国子监(九十二)


    魏琊听了,两眼皆是兴味地看向似乎真的什么都没听懂一心品茶的裴濯,然后才转眼回到窈月那张故作精明的脸上,也用岐语道:“想知道?”


    窈月两眼泛光地点头。


    魏琊往后靠了靠,又换成了鄞国官话:“裴大人是你的夫子,自当为你传道受业,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问他就是。”


    窈月听了魏琊的一席话险些跳起来,一边给他狂使眼色,一边掩饰性地拿起茶盏饮了两口,咂咂嘴道:“你这茶水煮出来一股酸味,不会是坏了吧?怪不得你说不渴,不愿意喝呢。”


    “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越发厉害了。裴大人,贵国的国子监除了经史子集,还传授这些技艺?”


    窈月见魏琊是铁了心要把裴濯牵扯进来,假笑道:“十殿下难道不知,技多不压身的道理?”然后,又赶在魏琊再开口前,转头看向裴濯:“大人您觉得这茶味道如何?是不是坏了。”


    裴濯道:“淡了些。”


    窈月的嘴角抽了抽,怪不得裴濯捣鼓出来的茶都那般难以下咽,原来是他的舌头有毛病,尝不出好坏来,看来下回得往他的饭菜茶水里额外多倒半罐盐。


    “是学生茶艺不精,这就多练习练习。”


    “慢慢来,不必急于一时。”


    “给大人您入口的东西怎能马虎?学生这就重新再煮一壶!”


    魏琊见窈月装出的一副做作模样,不忍直视,正要别过脸时,却见裴濯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郑重道:“殿下,和谈一事,还望多加费心。”


    魏琊没想到裴濯竟然丝毫不打算瞒着窈月,震惊之余竟也有些佩服,答道:“裴大人放心,我今夜便入宫复命,同父皇议定与大人见面的事宜。”


    窈月听完了两人的对话,惊得直接站了起来,:“你、你们……你是、是以贺寿的为名义,要跟岐国皇帝休战和谈?”


    裴濯拿起杯盏,浅抿了口,道:“是。”


    窈月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喃喃:“怪不得。”


    怪不得裴濯会想要对付宁彧。


    宁彧是掌管岐国三军的大司马,恨不得率领岐国的铁骑踏平周边诸国,他是绝对不会允许休战和谈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突然,窈月猛地上前扯住裴濯的胳膊:“不,你不能和谈!你难道想重蹈三年前……”裴濯转头看过来,窈月的话音瞬时止住,因为她在裴濯的眼里看到了他的答案。


    三年前,圣人的异母兄长楚王因涉及一桩谋逆大案,最终在狱中自尽,都说楚王是畏罪自杀,窈月却知道他是被逼死的。


    当年,鄞国朝堂上,与岐国是战是和的分成两派。主战的朝臣以太尉裴颐为首,主和的朝臣以楚王为首,而圣人一直没有表明态度。后来,圣人指派楚王作为使者,去给岐国皇帝贺寿,朝堂中人便都心照不宣,圣人这是选择和岐国和谈了。可楚王还未离京,就突然背上谋逆的罪名,被主办此案的裴颐关进了大狱。楚王死后,两国和谈的事就再也没人提过了。


    窈月虽然当时人还在桐陵,但知道楚王之死另有隐情,是因为当时帮楚王牵线力促和谈的人,正是陆琰。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岐国的六殿下,魏琰。


    窈月当时不懂,魏琰明明一直以大司马宁彧马首是瞻,从不把那个所谓的皇帝亲爹放在眼里,怎么会在暗地里做出这样忤逆宁彧的事情,事后还因此被宁彧放逐,不得诏令不得回岐国,因而才有了鄞国的富商陆琰。


    当年逼死楚王的,或许有朝堂上的政敌裴颐,或许有远在千里的宁彧,甚至还可能有为了撇清关系以求自保的圣人。就算如今的裴濯,他是裴颐的儿子,和当年的楚王一样有圣人暗中的授意,又如何能在异国挡得住来自宁彧,以及其他不知何处的杀机?


    这就是条死路。


    可裴濯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窈月,他知道这是条死路,但他依旧要走。


    窈月直愣愣地盯着裴濯的双眼,半晌后,松开裴濯的胳膊,一言不发地起身,进了内室,“砰”地推开那扇小窗。她懒得理会窗外是会有宁彧还是会有什么妖魔鬼怪,只想任由刮骨似的冷风卷进来,希望这些能带走她身上暖意的风,也能把她脑子里几欲爆炸的思绪一并带走。


    但她的冷风没吹多久,裴濯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别冻着了。”他伸手将窈月拉离风声呼啸的窗边,将窗又合了上去。


    窈月低头吸了吸鼻子,背对着裴濯,沉默了片刻,闷声道:“裴大人,我娘亲的事……”


    “是和谈的条件之一,”裴濯看着窈月耷拉的肩膀,“我会让岐主放了你的娘亲,你们可以一道归鄞。”


    窈月哑着嗓子道:“裴大人谋划周全。小女谢过裴大人。”


    “你……”窈月听见背后的裴濯吐了个字后就安静了下去,不知道他是想说些宽慰的话,还是想为自寻死路的行径解释几句,但他停顿了两息的工夫,最终只说了一句,“你歇着吧。”


    窈月听着身后的脚步离去,动作迟钝地后退几步,在床沿边磕磕绊绊地坐下。


    外边传来低低的谈话声,但窈月已经无力去听,也不在意他们在说什么了。


    窈月倒在床上,盯着车顶上的纹路,冷笑出声。


    将死之人的话,有什么好听的。


    *


    窈月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她再醒来的时候,魏琊站在床边,脸色难看得像是她欠了几辈子的饭钱:“到了,下车。”


    窈月不甚清醒地跟在魏琊身后,走出车门,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下意识地问:“裴濯呢?”


    “我已经把他客客气气地请了进去,如今这趟,是来请你这尊大佛的。”


    窈月拍了拍混沌的脑子:“你怎么不早点喊醒我?省得来回折腾。”


    “有人想让你多歇会儿,”魏琊低声含糊过去,又拦住窈月拍脑子的举动,“别拍了,本来就笨,越拍越傻。”


    窈月冲魏琊哼了声,跳下车,望着面前跟城门一样高大,却左右立着迎客仆从,门上还刻着神兽符文的私宅家门,张大了嘴。


    “这是哪儿?”


    “还能是哪儿,王宅。”


    窈月想起来了:“哦哦,我知道,就是只有你们皇室血脉的人才能住的地方。”


    “也不全是。跟紧点,你人傻,走丢了可找不到路。”魏琊说完,就摆出一副昂然气势,在众人的俯首行礼中走了进去。


    窈月跟着魏琊进了王宅,在各种巷道里晕头转向地一通左弯右绕,终于在身上的血都冻成冰之前,进了一处看不见炭火,但暖意融融的屋子。


    “冻死我了。”窈月一头扎进屋内的暖炕上,拥着散发着阳光气息的棉被,舒服地感叹道,“这炕和桐陵的差不多,真舒服,就好像是回家了……”


    “大人要见你。”魏琊没头没尾地扔下一句,不等窈月起身回头询问,就不见了人影,偌大的屋内,只站着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正盈盈地朝她笑。


    “十殿下命婢子为您更衣。”


    窈月掐了掐自己的脸,让自己勉强打起精神起身,挤出个有气无力的笑容:“有劳姐姐。”


    窈月顺从地让对方给自己换上与其一样的侍女衣裳和发饰,还在脸上和嘴上抹了些东西。等那侍女上下打量,满意了之后,才又开口道:“您请随婢子来。”


    窈月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一眼铜镜里的自己,就被那侍女温温柔柔地请出了屋门,再一次钻进开始飘细雪的寒风里。


    一墙之隔的屋内,魏琊站在窗边,裴濯坐在案前,都默不作声。听着外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魏琊才离开窗边,坐回裴濯的面前。


    “裴大人请猜一猜,她会不会把她听到看到的都说出来,包括你我,甚至六皇兄?”魏琊没等到裴濯的回答,自问自答,“她会的。她为了她娘亲,什么都做得出来。十年前如此,如今亦如此。”


    裴濯默然了半晌,就在魏琊以为他不打算在此事上开口时,突然出声:“我知道。”


    魏琊笑了起来:“裴大人真是无所不知,你还知道什么?不,我应该问,裴大人还打算让她知道什么?”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裴濯幽幽地叹出一句,眼眸渐渐暗下去,声音也渐渐低下去:“她若知道……”


    魏琊脸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往向窗外,神色凝重


    :“她会疯的。”


    *


    窈月因为神经绷得极紧,在夹着雪花的风里走了好一段路,也没有感觉到冷,甚至当那侍女在一处屋门前停下时,窈月还在心里暗叹道: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侍女轻叩了两下门,然后附耳在门处停了片刻,才往里推开,露出条缝:“请。”


    窈月闭眼吸气,抬起僵硬的腿脚进门。


    “大人。”窈月朝门内不远处高坐着的人影,俯身跪下行礼。等身后的门合上,脚步声也消失听不见时,她才抬头,乖巧地弯眼笑着喊了一声,“舅舅。”


    高高坐在上头的,是卸下赤红色铠甲,只穿着常服的宁彧。他看着窈月,传来的声音在窈月的耳边微微回荡:“一年不见,你长大了。”


    窈月继续露出俏皮的笑容:“那是,这一年里,我不仅长了个子,也长了点脑子。”


    “裴濯来雍京了。”宁彧的语调不重,但每一个字都砸在窈月的心头,她的脑子嗡嗡作响,脸上的笑容几乎保持不住了。


    “是。”


    “他来做甚?”


    “贺寿,与十、十殿下会面,暗中商议两国和谈之事,还有……他说,会帮我与娘亲团聚。”


    “你信了?”


    窈月用力地咬了咬唇:“我信,也不信。”


    “哦?”


    “他从未骗过我,所以我信。但没有舅舅的允许,他不可能做到,所以我不信。”


    宁彧似乎对窈月的话很满意,下颚微抬,示意跪着的她起来:“坐,仔细说说你们这一路上的事。”


    “是,舅舅。”


    窈月从鄞国京城出发开始说起,事无巨细,说到她与裴濯在北干山上合握住了那枚梅花形状的玉佩时,她偷偷瞄了宁彧一眼,察觉到他的嘴角提了起来:“舅舅,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极好。”宁彧身子前倾,拍了拍窈月的手背,幽深的眼底浮着细碎的光,“我没有看错你。”


    窈月只觉得手背像是被铁锤砸了几下,骨头都要疼碎了,但脸上依旧挂着笑:“都是依照舅舅的话行事,是舅舅的计策好。”


    窈月见宁彧没再开口,便继续把之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下去,但即便说到裴濯与魏琊合谋,意欲促使两国休战和谈,还有意针对宁彧时,他也一言不发,直到听完了,才对她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你的确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舅舅的话当然要听。”窈月顺着宁彧的话接道,“舅舅,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一见娘亲?我想娘亲了。”


    宁彧莫测的目光在窈月的脸上缓缓地转了一圈,才道:“很快你就能见到阿青了。”


    “太好了!”窈月欢呼地跳起来,然后才意识到失态,后知后觉地跪伏在地,“多谢舅舅!舅舅还有什么吩咐?”


    “你如常待在裴濯身边就是了。”宁彧半阖着眼,一手按着眉心,一手朝窈月挥了挥,“回去吧。”


    “是。”


    第93章 国子监(九十三)


    所谓的王宅,是岐国先祖数百年前开疆拓土时,在无边荒原中于此处发现了一神迹,便以此神迹为圆心,将方圆十里都划为本族的私宅,之后建都立国,本族的私宅就变成了皇族的王宅。岐国皇帝的皇宫位于王宅中心,其余的皇族子弟则按照血脉的亲疏远近,众星拱月地集居在周围。王宅外有高墙堡垒,里有精兵水粮,宛如雍京中的一座城中城,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窈月没想到,宁彧竟然也居于王宅中。他的权势在岐国,比她想得还要可怕。


    窈月不敢在宁彧眼前多待,腿脚利索地退了出去。但她合上门时,偷偷抬头往即将合拢的门缝里瞄了一眼,见一直稳坐不动的宁彧起身,朝窈月看不到的一个角度,略微垂首,浑身上下表现出的态度,是她从未见过的恭敬顺从。


    窈月惊愕地瞪大了眼:这屋里,竟有能让宁彧如此敬重的物或者人?


    窈月正要再偏移些视线,往宁彧面对的方向继续偷瞄时,之前带路的侍女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打断了她乱看的目光:“十殿下还在等您,请。”


    窈月不得不收回目光,敷衍地笑了笑:“有劳姐姐。”


    跟着那侍女走到一处岔路时,窈月突然“哎哟”一声,紧接着就捂着肚子蹲下:“人有三急,姐姐快寻个地方让我方便方便。”


    见侍女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似乎是要拒绝,窈月一边更大声地“哎哟”连连,一边往路边的矮墙靠去:“不好不好,我要忍不住了……可否就在这路旁墙根下……”


    “慢!”这道路上来往的都是皇族亲眷,尤其今日是国巫下塔的日子,若是在经过的路上沾染了污秽,冲撞了神灵,那便是万死莫赎的大罪。侍女无奈,只能想法子帮窈月尽快找个地方“方便”。


    “您随婢子来。”


    窈月被侍女领着往回走了一小段路,之后越走越偏,直到钻进了一片不起眼的矮房后头,然后指着两堵墙中间的死角处,示意窈月过去解决。


    “多谢,多谢。”窈月捂着肚子奔过去,忽的又转身看向毫不回避一直盯着她的侍女,“我这……味肯定有些大,姐姐离远些吧。”


    “婢子无事。”


    “可我……我……”窈月红着脸,忸怩道,“我害羞……”


    侍女皱眉,但也只能退了出去:“婢子就在外边候着您。”


    窈月等那侍女的身影消失在弯角处,就立即手脚并用地攀着墙面翻身上了房顶,张望了片刻,辨认出她方才见宁彧的地方后,就小心翼翼地踩着积雪湿滑的瓦片,急急地赶过去。


    窈月没想到,宁彧居然也有畏惧的东西,若是知道他怕的是什么,不就能握住他的把柄,不再受制于他,甚至可以要挟他……窈月越想越激动,在屋顶上翻越起跳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等她重新来到见宁彧的那处屋顶上,她先是深呼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屏住呼吸在屋檐上倒挂金钩,探出大半个身子靠近屋檐下方的窗户。


    她眯着眼,透过上方窄小的窗缝,果然隐隐看见屋里头有两个人影。一个是宁彧,另一个从头到脚都裹着浓墨似的黑袍,只能看出模糊的身形,根本辨认不出男女。


    因为隔得远,窈月听不见屋里的任何人声,只能用眼拼命去瞧。可里头的两人跟挂在屋檐下的她一样,一动不动。


    就在窈月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冻僵凝固在屋檐下时,终于等到那个黑袍人有动作了。黑袍人的胳膊朝着宁彧的方向略微抬起,而后从袍子下伸出了只手。在墨色一样浓的黑袍衬托下,那只手白得仿佛在发光。


    窈月呆呆地盯着那只从袍子里伸出来的手,心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这只手实在是太像……


    只要这只手再多露出两寸,露出手腕,


    她就能判断出黑袍下的到底是不是她所思所想的那个人。


    可那只手突然停住半空,下一瞬就收回了黑袍下,紧接着,窈月的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利喝。


    “什么人?刺客!有刺客!”


    该死!


    窈月暗骂一声,赶紧跳下屋檐,将手挡在脸前,连路都顾不上看,只管低着头往隐蔽的犄角旮旯里钻。


    窈月侧身躲进两面矮墙间只有巴掌宽的阴暗窄缝里,一边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一边思考之后该怎么办。


    原路返回去找魏琊肯定不行,她刚才不辨方向的一通乱跑,早就迷路了。若是在找路的过程中,被捉到,带到宁彧跟前……


    窈月打了个寒颤,她情愿躲在这里冻死。


    等外头的人声和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天色也越发暗沉下来,窈月才从窄缝里探出头去,四下一瞧,黑沉沉的夜色下,人影鬼影都没有。


    就在窈月望着眼前越来越大的雪势,思考是再翻上屋顶辨辨方向找找路,还是寻个地方先避一避寒明早再说时,不远的转角处传来细微的声响。


    有人来了!但分辨声响,似乎只有一个人。


    窈月来不及躲避,她只能以手肘为刀,正等着对方一从转角处冒头,就猛利劈过去时,那细微的声响突然停了。


    难不成来的不止一个人,还有其他的在暗处?


    窈月用眼睛余光瞥向四周暗角,一阵冷风平地而起,她感觉自己身上的血都要凝固住了。


    窈月不想坐以待毙,用力地咬了咬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处转角,打算先发制人,能抓个人质在手里也是好的。


    可窈月刚飞扑向转角的另一面,就迎面传出熟悉的声音:“是我。”


    裴濯?!


    窈月赶紧收力,但脚下积雪的地面滑溜得很,难免踉跄了一下,被裴濯及时揽住才稳好身形。


    “你怎么……”


    裴濯捂住窈月的嘴,用眼神示意她噤声。


    窈月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裴濯,身上明明被冷风吹得直哆嗦,脸上却莫名烧了起来。若不是裴濯此时的严肃神情和眼下的尴尬处境,她一定会推开他,然后极快地溜走。


    窈月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眼下是侍女打扮,身上穿着襦裙,头上梳着发髻,嘴上还抹了一层油腻腻的唇脂。呃,希望不会在裴濯的手心里留下印子……


    裴濯收回探察周边的目光,正好与窈月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目光对上,他也怔了片刻,才略显刻意地移开眼。


    “好了。”


    裴濯同时松开捂嘴和揽腰的手,往后退开几步,两只手都背在身后,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飘忽不定,仿佛面前这么大片的空地,却不知该落在何处:“你……你冷吗?”


    “不不不不冷……”窈月也心虚起来,低着脑袋不敢抬头也不敢动,仿佛自己是一只妖,只要稍稍动弹,就会被身前的照妖镜照出原形。


    但窈月还是感觉身上一暖,是裴濯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披在了她的身上。


    窈月忙摆手摇头:“我不冷的,倒是你……阿嚏!”


    窈月更加窘了,揉了揉鼻子,头也埋得更低了,闷闷道:“只是刚刚有一点……”


    裴濯没做声,将斗篷上的风帽罩在窈月的头上,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后,才开口:“回去吧。”


    窈月嘴上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哦”,两只手却在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斗篷卷边处的柔软绒毛,心里也止不住地溢出暖融融的味道。


    这斗篷可真暖和。窈月暗自想。


    窈月跟在裴濯的身侧,脑子和她此时的身上一样乱糟糟的。


    裴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知道自己是来见宁彧的吗?


    他来的路上有没有见到宁彧?或是宁彧屋里那个黑袍人?


    ……


    她偷瞄了裴濯好几十眼后,还是没忍住,试探地问:“你是闲来无事逛王宅的?还是特意出来寻我的?”


    裴濯沉默了几息,才答:“寻你。”


    窈月胸口一甜,按捺住快要翘起的嘴角,调皮道:“你是怕我被坏人抓走,还是怕我当坏人把别人抓走?”


    裴濯笑了:“都有。”


    窈月撇嘴,嘟囔道:“我都这般打扮了,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柔弱不能自理的十足好人,哪里有半分坏人的样子。”


    裴濯止住步子,侧头看向窈月。


    沉沉的夜幕里,细盐似的雪花下,少女殷红的唇妆盖住了原本的唇色,像是从晶莹雪丛中探出的一点红梅。而红梅的花蕊深处,若隐若现的娇嫩,更是诱人。


    裴濯的视线略微移高,抬手轻拂去落在窈月额发上的一片碎雪,而声音比拂雪的动作还轻:“如此,更像了。”


    窈月的脑子被这句话撞懵了,抬眼看向裴濯,又一次正对上他的那双眼。他眼里的情绪和往常一样平静无波,但又好像比往常多了些什么。


    多年来躲避危险的理智告诉窈月要赶紧收回视线,然后当作什么也没听懂打哈哈地糊弄过去,但窈月做不到。


    她任由自己沉溺在温柔如水的眼神里,耳边是自己愈来愈躁动的心跳声,还有一些看不见听不见的东西在彼此间悄然滋长。


    突然,破空而来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打断了二人无声的对视。


    “二公子,那个岐国小子来了,要把他也引开吗?”


    窈月赶紧退到裴濯身后,又将头埋得低低的。


    周合扫了一眼裴濯身后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只辨出是个小女子,手习惯性地摸上腰间:“二公子,此女可要除去?”


    “除你个头!”窈月从裴濯的肩后头露出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周合。


    周合宛若被雷劈了一般,目光呆滞,口齿不清地问:“二公子,张、张老弟什……什么时候变成张老妹了?”


    “妹你个头!叫姐!”


    第94章 国子监(九十四)


    魏琊带人赶过来的时候,昏头涨脑的周合已经被裴濯遣走了,而窈月正看似低眉顺目地站在裴濯的手侧。


    魏琊刚缓下步子,就见窈月偷偷冲自己吐了吐舌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他才暗暗松了口气,朝裴濯笑着迎上去:“裴大人,你可让我好找。”


    裴濯微微欠身:“濯兴之所至,一时忘了时辰,请殿下恕罪。”


    “没能陪好裴大人,是我招待不周。”魏琊说完,又看向裴濯身边的窈月,用岐语低声斥道,“怎么回事,你这个婢子难道不知今日是国巫下塔的朔望之日,怎么能带着鄞人肆意走动?!”


    窈月抬头,和魏琊极快地对视了一眼:十丫头,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魏琊用眼神无声地指了指身后跟着的一行护卫:这么多人看着呢,给两铜板的面子。


    窈月翻了个白眼:成吧,大雪天的你也不容易,给你一铜板。


    然后她一边把身子弯得更低,一边捏着假嗓子,用娇滴滴的岐语道:“婢子知错,请十殿下责罚。”


    裴濯不动声色地往边上靠了两步,别过脸看向一旁的矮墙,也不知是在看墙上的积雪,还是在忍笑。


    魏琊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如常的平静:“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好好陪着贵客回去,不得再出纰漏。”


    窈月玩上瘾了,一边动作更夸张地弯腰,一边嗓子细得跟鸟叫似的:“是,婢子谢过殿下。”


    魏琊赶紧闭眼后退了好几步,以防自己的眼睛继续被窈月这矫揉造作的姿态折磨,之后又想起什么,隔着老远将手里的一个包袱扔给窈月。


    窈月不明所以地解开颇有些敦实厚重的包袱,看到里头露出的一角绒毛,立即惊喜道:“谢殿下赏。”


    “还不赶紧……”剩下的“穿上”二字魏琊还没说出口,就看见窈月动作利索地将包袱里的狐裘展开,然后妥妥帖帖地披在了裴濯的身上。


    窈月虽然全程垂着眼没有与裴濯的视线对上,但嘴角带着隐藏不住的笑:“雪夜天寒,裴大人要爱惜身体。”


    裴濯看着踮起脚尖,努力且认真地为自己系脖子处系带的窈月,也笑了:“多谢。”


    窈月废了老大的工夫,好不容易系了个勉强能看过去的蝴蝶结,舒了口气,朝裴濯扬了扬眉毛,用只有彼此才听得见的俏皮声音回道:“不谢。”


    魏琊只觉得胸口又开始闷和堵,只能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时辰不早了,裴大人请。”


    可裴濯刚往前走了一步,身侧的窈月就发现他的眉间蹙了起来,赶紧上前扶住他,急切地问:“怎么了?腿又疼了?要不要吃药?我……”


    “无事。”裴濯安抚似的冲窈月笑了笑,温柔但坚决地拒绝了她的搀扶,身形挺直如松竹地走向魏琊,“殿下请。”


    窈月无法,只能紧紧跟在裴濯身边,眼睛一刻都不敢从他腿上移开,就怕一不留神他就栽倒在自己跟前的地上了。


    好在窈月虽然之前跟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但藏身的地方竟离魏琊的住处并不太远,转了几个弯角便到了。一进门,窈月就火急火燎地把裴濯往热烘烘的炕上推。


    “你之前没用


    过这物什吧,快快快上去,可暖和了!比什么汤婆子火盆火炉都好用。”窈月一边说着,一边就俯下身要为裴濯脱鞋。


    裴濯面露尴尬:“我自己来……”


    “那这样,你脱一只我脱一只,还快一些。”


    魏琊让屋内侍候的仆从都退了出去,刚关门回身就瞧见两人一坐一蹲各自在为鞋子较劲,十分刻意地轻咳了几声:“那个,使团后日才能入城,只能委屈裴大人在敝处再忍耐两日。”


    窈月听了,长长地叹了一声:“江郎中和柔姐姐在就好了,我笨手笨脚的,什么也做不好。不过后日他们就来了,我还和柔姐姐约好了,要一起去看雍京城里的大冰人!”窈月越说神情越是愉悦,“你们若是有空闲,到时候要不要一块去?”


    “你自己玩开心就好。”魏琊在裴濯对面坐下,从衣襟内掏出一卷布帛递给裴濯。魏琊秀气的眉眼压下来,原本少年稚气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与严肃:“六皇兄来信了,贵国的京城发生了大事。”


    窈月的心瞬时提起。


    裴濯察觉到窈月的情绪变化:“你也坐吧。”


    窈月刚搬来了个绣墩坐下,魏琊就直接开口:“郑遂倒了。”


    “贵国的国子监年末大考在即,一个叫何峻的士子突然下落不明。因这个士子的才名颇高,甚至贵国的国君都知道他,听闻他失踪,便令京兆尹寻找他的下落。


    “人是在城外的一座荒宅中的枯井里找到的,尚有一息,而荒宅的主人就是郑遂。这事其实说大也不大,但贵国国君让京兆尹详查,竟从何峻身上挖出郑遂不少的腌臜事,桩桩件件都是大罪,贩卖良民卖官鬻爵考场舞弊……郑遂被关进了京兆府的牢狱,最后是死是活,就全看贵国国君的意思了。”


    魏琊看向窈月:“对了,考场舞弊的证据,就是在郑遂的儿子郑修的书房里找到的,是这次大考的试题。所以,郑遂对何峻下死手,是为了给他儿子在大考中夺魁扫清障碍。”


    窈月没忍住:“郑修如果想拿第一,只会自己去拼去争,绝不会用这种歪门邪道……而且仅是一场监内的年终考而已,他没必要……”


    魏琊冷笑了一声:“追名逐利是人的本性,还挑什么时候。”


    窈月被魏琊的话堵了回去,虽然知道依照郑修的秉性他肯定不会做这些事,但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忿忿地瞪着魏琊。


    魏琊看着满脸不服气的窈月,继续道:“你当时没听大人的吩咐杀了郑修,让他活到现在。这次他即便不受牵连,往后也无缘仕途了。这对贵国的读书人而言,比死还可怕吧。裴大人,我说的可对?”


    裴濯没有接话,依旧看着手中的那张墨迹满满的布帛。


    窈月乱哄哄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光,猛地抬眼看向裴濯。


    之前孙昀一案里,郑遂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即便明眼人都知道孙昀的背后是郑遂,可圣人也没让人继续追查下去,以致于都说郑遂圣宠优渥,地位无可撼动……


    怎么这次圣人就转了性子,绝不可能单单因为一个何峻,只能是因为君臣利益相冲。就像当年圣人与裴颐的舅甥不和,便是因为一个主和一个主战……


    可主张与岐国和谈的圣人,为什么会对向来与岐国亲近的郑遂下手,难道……


    窈月道:“圣人是不是早就想对郑遂下手了?”


    裴濯从布帛上抬起眼,和窈月的视线对上。就当窈月准备将“你这次当真是来和谈的?”问出口时,外头忽然响起一声比一声沉的鼓声。


    “国巫回塔了。”魏琊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面朝着外头黑沉沉的夜幕,表情肃穆庄重,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嘴里还念念有词。


    窈月被魏琊稀奇古怪的动作弄得莫名其妙:“十丫头,你被鬼上身了?”


    魏琊兀自念了好一会儿,两手合在身前,又虔诚地躬身行了一礼,才回头低声道:“不得胡说。”


    窈月见裴濯又继续看布帛了,知道他现在没空也不想理会自己,索性也来到窗边,顺着魏琊方才看着的方向极目望去:“你刚刚在看什么呢?又是哪来的鼓声?”


    “国巫每月朔望日下塔前和上塔后,都会在葳蕤塔顶鸣鼓,敬告神灵。”魏琊凝视着夜幕中的一处,“那儿便是葳蕤塔的顶层,也是国巫的住所,燃着永世不灭的天灯,供奉着所有的神灵。”


    窈月眯起眼,望着那宛如微弱星光的亮处:“那里头住着什么……”


    “国巫,”魏琊垂下眼的同时,又叮嘱了一句,“不得妄议。”


    “那国巫在里头做什么?”


    “葳蕤塔顶是离天最近的地方,国巫在那里,能时时聆听并传达神灵的旨意。”


    窈月抽了抽嘴角:“你信?”


    “天生烝民,有物有则。由不得我不信。”


    窈月见魏琊答得一本正经,便没有再出声,又望向夜空中的那星光似的亮点。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在宁彧处偷偷瞧见的那个黑袍人,以及黑袍下那只看似熟悉的手……


    “十丫头,你见过国巫吗?”


    “不曾,国巫下塔时,所有人都必须回避。除了一国之主,没人有资格见国巫。”


    窈月沉默了片刻,又问:“那你见过我娘亲吗?大人说,娘亲就住在雍京城最大的那座宫殿里。”


    “不曾,内宫禁苑没有皇谕,我进不去,也出不来。”魏琊怕窈月失落,又补充道,“不过我明日要入宫复命,如果运气好,也许能见到。”


    窈月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魏琊以为她是因为想起娘亲伤感了,本想再安慰她几句,却听见她幽幽道:“十丫头,我饿了,你让人送点吃的来吧。什么都行,当然有肘子更好。”


    魏琊虽然很想掰开窈月的脑子,看看里头除了吃还有些什么,但在关上窗户喟然几声后,还是扭头出门去吩咐人准备吃食了。


    魏琊一出门,窈月就走到裴濯身边,望着他低头凝神的头顶,好几次想张口,但都忍了回去。


    裴濯像是头上长了眼睛:“问吧,若是能答的,我会回答。”


    得了裴濯的允许,窈月立即在裴濯面前坐下,而后将大半个身子都依靠在二人之间的案上,探身靠向裴濯,眼睛盯着他脸上的每一丝神色,用气声问道:“你想对付宁彧,不是因为他会阻止和谈,而是因为他没了,岐国的军心就散了,你们便可以带着大军北上,攻城略地,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天生烝民,有物有则。——《诗经》


    这句话的大意是,上天生育了世人,给了世人生存的形体与生活的规范。


    第95章 国子监(九十五)


    裴濯抬眼,毫不回避地对上窈月黑白分明的眼。


    窈月的身子又往前探了点,重复地问了一遍:“你们并不是想和谈,而是想打仗,对不对?”


    裴濯原本幽静无波的眼里,此刻泛起了丝丝的情绪,其中有些窈月看不懂,但有些她看懂了。


    窈月的胸口像是被只大锤猛地撞了一下,匆匆移开视线:“不必回答我了。”


    她说完,就低着头跳下暖炕,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跌跌撞撞地朝门口的方向小跑过去:“我去看看有


    什么吃的,不打扰裴大人的大事。”


    裴濯望着窈消失在门外的方向,出神了许久才收回视线。


    他手中那张薄薄的布帛上,除了郑遂入狱,还写了许多其他的事情。其中的一行,当窈月在时,一直被裴濯的手看似无意地遮盖住。


    此时,裴濯将手缓缓移开,露出那一行字。


    张逊离京,去向不明。


    *


    窈月从裴濯的屋子里跑出来后,捂着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气,才将乱糟糟的心绪一点点地压下去。


    “说完了?”


    背后突然冒出的声音把窈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飞脚踢过去,好在魏琊躲得快,才没让身上留下个脏兮兮的脚印。


    “你在鄞国待久了,眼睛跟耳朵都出毛病了不成?你……”魏琊见窈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把剩下嘲讽的话收了回去,掩饰不住地幸灾乐祸起来,“怎么,是被裴大人训斥了,还是受他冷眼了?”


    窈月刚想张口,一阵裹着雪粒的风刮来,冻得她一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瞧你这狼狈像。”魏琊嫌弃地直皱眉头,“跟我来。”


    魏琊将窈月带到隔壁,窈月才发现这是她之前待过的那间屋子,居然和裴濯的那间就一墙之隔。


    窈月见了那张暖炕,立即跟饿虎扑食一样整个人趴上去,舒服地在上头不停地滚来滚去。


    魏琊在一旁看得眉头更皱了:“你好歹把鞋脱了再上去……也不嫌脏。”


    “不嫌,我可没你那么讲究。”窈月找了个惬意的姿势趴着,仰着头问魏琊:“欸,说正经的。你和裴濯合伙算计大人,就不怕大人也在算计你们?”


    魏琊轻哼道:“本就是你来我往的,不到最后,胜负未可知。”


    窈月沉默了半晌,又问:“你如今这个十殿下不好吗?好吃的好住的,样样都不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在南鄞待久了,都忘了大岐是什么样了吗?”魏琊嗤笑一声,“大岐和南鄞不同,南鄞的大小官职和高低爵位都是国君给的,只要不合国君的意,哪怕是一人之下的丞相也能在一夜间变成一无所有的囚犯。所以官员们对国君敬畏,子民对国君顺从,国君能够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但大岐不是。寻常子民信奉神灵,哪怕自己饿死,也不会少了祭台上日日不断的祭品。文识院的文官们敬拜国巫为首,因为他们的官职,是靠国巫卜筮选出来的。武成堂的武将们崇尚强者为尊,只要够强,即便是个来历不明的奴隶,也能当上号令三军的大司马。”


    “所以臣民们敬的是能与神灵沟通的国巫,畏的是悍勇无敌的大司马。至于我们这些除了所谓尊贵血脉一无所有的皇族,包括我那位高坐皇位的父亲,都不过是穿着锦衣的提线木偶。好看无用的东西,便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若是哪天国巫和大司马都不在王宅中了,王宅就是一座空有其表的宅子,任何人都能冲进来,烧杀抢掠。”


    窈月听得愣住,默然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讷讷道:“所以,你和裴濯联手对付大人,是想把兵权从大人手里抢回来?”


    魏琊不答反问:“你以为大人为什么能当上大司马?”


    “因为他是岐国打仗最厉害的人,没人打得过他。”


    “没错,他的‘大司马’不是靠天子的恩赐,也不是靠血脉的继承,而是靠百场千场的胜仗换来的。”魏琊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那你觉得,大人若是不在了,‘大司马’的位置回落到谁的身上?”


    窈月想了想,答:“另一个打仗厉害的。”


    “对,会有第二个宁彧出现。而我,我们,依旧只是龟缩在王宅里,受其庇护的皇族。”


    窈月糊涂了:“那你想……”


    魏琊走到桌案旁,伸出一根手指,将桌上的笔架轻而易举地推倒。笔架倒下的声音不重,却听得窈月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我想将这一切都推倒,重新来过。我要让大司马不再是悬在我头上的利剑,而只是握在我手中的一把刀,是出鞘护主还是束之高阁,全由我决定。我要让国巫成为真正不问世事的存在,若是敢拿神灵祖先压我,我便让他去见那些神灵祖先。”


    魏琊说完,屋子里瞬时静了下来。窈月呆呆地望着魏琊,他们几乎算是看着彼此长大的,她眨眨眼,魏琊就能知道她在憋什么坏主意,同样,魏琊皱皱眉,她也能猜到他又在嫌弃什么不干净了。


    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仿佛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他。


    “你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么多?”窈月坐了起来,直起身子,“十丫头,你应该知道我是不可信的。”


    魏琊自嘲般地嗤了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窈月:“除了自己,没有人是可信的。”停了几息的工夫,他忽然朝窈月笑了:“你就这般信我方才说的都是真话吗?你这股傻劲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你别又想蒙混过去!给我说清楚!”


    魏琊却像是没有听见,朝门的方向走去:“吃的应该备好了,一会儿就会直接送来你这里。放心,有你最爱的肘子。我与裴大人还要商议些事情,就不陪你了。吃完早些睡,需要什么吩咐一声就行。明日一早我就要入宫复命,就不再见你了。”


    窈月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你这语气,听着像是在说遗言,怪不吉利的。赶紧呸呸呸,再用手拍拍木头桌子。”


    魏琊又笑了几声:“走吧,你的肘子该凉了。”


    魏琊快要跨出门的时候,脚步突然顿住,背对着窈月道:“我与裴濯是各取所需。对你,我还是那句话,离裴濯此人远点。”


    窈月想追上去问个清楚,魏琊的腿脚更快,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隔壁裴濯的那间屋子,然后在窈月的面前”砰“地一声关上门,门板险些夹着窈月的鼻子。


    窈月对着紧闭的屋门,气得跺脚:“好好好,祝你们二人商议到地老天荒,共赴白首!我这个孤家寡人吃饭去了!不奉陪了!告辞!”


    *


    窈月不敢置信地指着面前满满当当的一桌菜,除了摆在最前面的大肘子,其他的菜肴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吸溜着口水,口齿不清道:“这这这……全是给我一个人吃的?”


    侍立在一旁的侍女们柔声答道:“是。”


    一开始,窈月还提醒自己,如今是姑娘打扮,要有坐相和吃相。但吃着吃着就忘了形,去他的坐相和吃相,又不能当饭吃。


    窈月看着面前的杯盘狼藉,一边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摸着肚皮,一边在心里骂:魏琊有这样神仙般的日子,不好好当个纨绔王孙,还尽想着折腾搞事,真是不知足!


    至于裴濯……


    如果魏琊和陆琰两个一北一南地费劲折腾,是不想再当傀儡,那裴濯呢?


    一想到裴濯,窈月连饱嗝都打不出来了,只想扶额叹气。


    清贵的翰林院不去,清闲的国子监也不待,偏偏跑来岐国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受罪,当真只是因为圣意难违?


    “他究竟是想干什么啊?”


    等那些侍女把碗碟撤走,整个屋子又只剩下窈月一人了。她瘫倒在暖炕上发了会儿呆后,还是没忍住出了门,蹑手蹑脚地来到隔壁的屋门前。


    看着里头的灯火通明,窈月不自觉地走近,可到了门口,敲门的手都抬起来了,却僵在半空,迟迟没有敲下去。


    就在窈月尚在纠结敲还是不敲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那些去而复返的侍女们。窈月这才想起来,自己埋头吃饭的时候,那些侍女在一旁说,饭后要伺候自己沐浴更衣的。


    窈月赶紧又溜回自己的屋内,重新躺倒在暖炕上。等那些侍女们捧着浴具和换洗衣物进来的时候,她才懒洋洋地起身。


    “哎呀,辛苦诸位姐姐了。姐姐们把东西放下就好,我脸皮薄,不劳烦姐姐们了,都回去歇着吧……十殿下那里不好交代?没事的,他管不着我……咳咳咳咳,我是说,


    十殿下他贵人事忙,不会在意这些琐事,姐姐们放心回去吧……放心放心,如果他敢罚……咳咳,我是说,如果十殿下要罚的话,我会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的,不连累姐姐们……姐姐们再不回去歇着,我可就要到十殿下那里告状,说你们不听我吩咐……”


    窈月好说歹说,嘴皮都快磨破了,才把一众侍女半推半请地送出了门。


    窈月给自己灌了大半壶水润嗓子,忍不住腹诽:魏琊这小子,威信不浅啊。如果只是傀儡,就能让侍女们把一句随口的话视若圭臬。他日要真握住了无上权柄,还不把其他人吓得都跪在地上,抖得跟鹌鹑似的?


    窈月往隔壁屋子的方向看去。或许到时候,魏琊也会变得跟宁彧一样,眼也不眨地就把至亲至爱当作筹码和棋子,看戏一般地把所有人都当作自己手中的提线木偶。


    窈月闭上眼,她希望自己永远也不会看到这样的一天。


    第96章 国子监(九十六)


    窈月将自己整个浸在浴桶的热水里,水下像是进了另一个世界,安静得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一点点回想这两日来眼前发生的事情和见到的人。


    若即若离,从头到脚都写满了秘密的裴濯。


    嘴里的话真假难辨,猜不透到底想干什么的魏琊。


    被所有人算计对付,同样也在算计对付所有人的宁彧。


    还有那个被宁彧恭恭敬敬对待,却让她莫名觉得眼熟的穿着黑袍的人。


    黑袍……


    窈月想起黑袍下露出的那只手,一阵紧|窒感漫上窈月的胸口,她从水里探出头,长长地吐出口气。


    或许只是巧合,世上容貌相像的人那么多,何况是一只手?


    窈月用力地甩甩头,想把脑子里那个可怕又可笑的念头甩出去。


    窈月从浴桶里起身,才发现送来的换洗衣裳有两套。


    一套估计是从箱底里翻找出来的男装,灰扑扑的,虽然看上去还算干净厚实,但穿上身后估计和裹了层熊皮的水桶差不多。


    另一套女装看上去就贵气多了,颜色是俏丽的海棠红,衣领和袖边都用各色丝线绣了好几圈花里胡哨的纹路,还配了相应的头饰耳饰,上头缀着的玉石在烛光下,闪得根本移不开眼。


    窈月忍不住哼了一声:“十丫头这是瞧不起谁呢!”


    她毫不犹豫地就拿起男装往身上穿,可是穿的时候,眼睛却不住地瞟向那套女装。


    “反正都送来了,摸摸总可以吧。”


    窈月做贼心虚地上前,先是用手指碰了碰衣服料子,而后才把整只手放上去,抚摸着上面的精细花纹。


    “反正都摸过了,拿起来看看总可以吧。”


    窈月一手拿起衣裳,一手抓起饰品,兴冲冲地快步走到墙边足有一人高的铜镜前,左看右看,来回比划。


    “反正都拿在手上了,上身试试总可以吧。”


    窈月利落地脱掉身上劳什子的男装皮袄,小心翼翼地将那衣裳往身上套,生怕因自己力气大了,把这比她皮肤还娇嫩的衣服料子撕出口子来。


    窈月折腾出了满身汗,才勉强把衣裳在身上穿齐整。她耳朵上没有耳洞,也不会梳姑娘的发髻,送来的发钗耳坠只能摆摆样子,但也让窈月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看愣了。


    原来,自己穿上漂亮的衣裳时,是这副样子。有点陌生,也有点好看……如果裴濯看到自己这样,会不会喜欢?


    窈月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唬了一挑,赶紧摇头。管他喜不喜欢呢,反正她挺喜欢的。


    但想起裴濯,她的思绪就像撒欢的马儿一样,丝毫不受控制。


    裴濯还在密谈吗?


    裴濯吃过东西了吗?


    裴濯的腿还疼不疼了?


    ……


    窈月骂了自己一句“不争气”后,蹑手蹑脚地来到墙边,将耳朵贴了上去。


    可惜,窈月都快把自己整个人都陷进墙里了,也没听到隔壁传出一丝声响。


    裴濯不会已经睡了吧?


    裴濯不会因为腿疼晕过去了吧?


    裴濯现在离宁彧那么近,不会被宁彧派来的歹人抓走了吧?


    窈月越想心里越发憷。突然,原本静悄悄的外头响起极轻的脚步声,显然是有人在刻意隐瞒行踪。


    窈月想也没想,一个箭步就推门冲了出去。


    不料,歹人没见着,窈月倒是差点和隔壁屋门前的周合迎面撞上,两人大眼瞪小眼。而裴濯站在周合身后不远处的门后,略显意外地看着她。


    窈月赶紧一边往回收了两步,一边调整脸上的表情。


    “我睡不着,出来看看月……”窈月飞快地瞄了一眼夜幕,黑洞洞的,没月亮也没星星,只有纷纷扬扬的雪花,赶紧改口,“看看雪景。”


    裴濯顺着窈月的目光,看向黑沉沉的夜幕:“是吗?”


    “你们……”窈月赶紧转移话题,微微探头,往裴濯身后的屋内瞟了两眼,“谈完了?”


    “十殿下已离去,送来些菜肴。”裴濯说着的时候,身前的周合便将手里拎着的五六七八个食盒在窈月面前气势汹汹地晃了晃,仿佛拎着的不是食盒,而是砸人的流星锤。


    窈月怀疑周合的脑子被冻坏了,怎么用一种万分戒备的眼神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是要吃人的怪物妖精一样……


    窈月这才猛地想起来,不好!她现在披头散发着,穿着一身惹眼又出挑的姑娘衣裳,还大半夜的莫名出现在裴濯门前……在周合眼里,自己不就是个想要吃了裴濯的妖怪么?


    “呵呵,这样啊……”窈月干干地笑了两声,正想着自己是往后退两步直接关门睡觉,还是再和裴濯寒暄两句显得自己并非别有企图时,肚子就十分默契地“咕咕”叫了起来。


    裴濯笑了:“要不要一起吃点?”


    窈月闻着从食盒里飘散出来的菜香爱,咽了咽口水:“可以吗?”


    裴濯往门里让了让,笑意更深了:“自然是可以的。”


    窈月觍着脸上前:“周大哥,我帮你……”


    她本是想从周合手里接过两个食盒,周合却跟见了鬼一般,立即往一旁大跳了一步,兔子似的蹿进了屋,不等窈月反应过来,又兔子似的蹦了出来,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在夜色里没了踪影。


    窈月望着周合消失的方向,嘴张得老大:“他这脚上功夫厉害啊!如果用来逃跑,天王老子也追不上!”


    裴濯的目光却是落在窈月背后,有道暗影在夜色中一闪而过,短暂得仿佛只是风吹过的错觉。裴濯须臾后将目光收回,语气如常:“进屋吧,外面风大。”


    窈月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揭开食盒。可等她挨个拿出里头装着的菜肴时,不禁失望道:“十丫头是不是安排人送吃食时送错了?我刚吃的那顿不是鱼翅就是熊掌,你这儿怎么都是青菜白菜黄花菜?你又不是出家吃斋的和尚。”


    裴濯在桌边坐下:“生吞活剥,不如一蔬一笋。”


    窈月撇撇嘴,在裴濯对面坐下时,嘴里还在嘟囔:“我不生吞活剥他们,就该是他们生吞活剥我了。”


    裴濯见窈月把所有的菜都扫了一遍后,依旧没有下筷的意思,便将一碗飘着菜叶的汤羹放到窈月面前:“尝尝这个,是岐地才有的风味。”


    窈月只能舀了一小勺到碗里,十分勉强地往嘴里送,但刚抿了一口,就意外地挑眉:“这是什么?”


    “干贝菜。”


    “菜?可我怎么吃出了一股肉味?是


    用鸡汤熬煮的对不对?”窈月的眼睛开始发光,“其他这些,也是这样做的吗?”


    裴濯笑道:“你都尝尝就知道了。”


    窈月瞬间食指大动,可等她都每个都尝了一遍后,小脸垮了下来。


    “骗人,除了这个什么菜,其他都是清水煮的,别说肉了,连一星油都没有!”


    “不要挑食……”裴濯的话音突然止住,手中的筷子也放了下来。


    窈月灌了两大口鸡汤后,满足地放下碗,才发现裴濯的异样:“你怎么了?”


    裴濯低着头没回答,但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却无声地攥成了拳。


    窈月忙上前,瞧见裴濯闭眼咬着牙关,下颚绷得极紧,连额上都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是不是你的腿又疼了?你说你,不好好在暖炕上躺着,还四处乱走,你……”窈月满肚子的埋怨,可对着裴濯苍白的脸也说不出口,最后也只能咽下去,狠声道,“等江郎中来了,我定请他结结实实地扎你几针,把你浑身上下扎得都是针眼!再把你五花大绑地绑在床上,哪里都不许去!”


    裴濯从痛意中渐渐缓了过来,朝窈月虚弱地笑了一声:“好,听你的。”


    窈月的鼻子莫名有些酸:“药呢?还在你身上?”说着,就伸手往裴濯的衣襟处摸去。


    “不必……”


    窈月的手还没碰到衣服边,就被裴濯的手握住。


    两人都明显地僵了一瞬,然后几乎在同时,一个松手,一个后退。


    裴濯的声音有些哑:“不必,药已经吃完了。”


    “哦……”窈月讷讷道,“那等江郎中来了,得让他多备一些……”


    屋内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许久,还是窈月开口打破了。


    “我扶你去暖炕上躺着吧,那里暖和。”


    说着,窈月就上前,想将裴濯搀起来,却被他看似无意地避开,自己双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我自己来。我没事的。夜深了,你回屋歇着吧。”


    窈月见裴濯光是站着就已经很费劲了,干脆不再跟他废话,直接将他的胳膊抬起,搭在自己的肩上,没好气道:“又不是第一次扶你了,还计较这个。”


    裴濯没再拒绝,但也没再出声,任窈月哼哧哼哧地把他半拖半抬到暖炕边坐下,帮他脱了鞋,直到要帮他解腰带时,才再次避开窈月的手,重复道:“我自己来。”


    窈月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极了趁人之危的采花贼,忍着笑,侧过身去搬被褥:“好,我替你铺被子。常生小哥说铺被叠被都很有学问的,教了我许多,虽然我没记住多少,但保证不漏风,”


    窈月将被子一层又一层地裹在双目微阖,半坐着的裴濯身上时,忍不住将一直以来的疑惑问出了口:“你这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濯作为裴颐的老来子,应当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怎么会落下这样的腿疾?


    窈月静静地等了会儿,见裴濯依旧一动不动地闭目坐着,并没有回答的意思,也不准备刨根究底,正要去屋角的箱笼里翻一翻,再寻一床被褥时,听到了裴濯的声音。


    “十年前,桐陵的城外,我被埋在雪下三日。之后,便如此了。”裴濯语气平淡,仿佛那场险些要了他性命的灾祸,只是一个遥远缥缈的故事。


    十年前?桐陵?雪下?


    窈月被裴濯短短一句话里的几个字眼,惊得险些跳起来。


    “怎么会……你当时在那儿做什么?!”


    “做了很多事。”裴濯睁开眼,看向一脸震惊的窈月,“我说过,我抱过你。看来你是当真不记得了。”


    窈月不敢置信地往后退了几步,低头飞快地回忆自己与裴濯相识以来的种种。静默半晌后,突兀地笑了起来。


    “你在国子监见到我的第一眼时,就认出我不是张越了,对不对?难怪你对我与旁人不一样。原来从一开始,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来历不明的赝品。”窈月盯着裴濯,脸上的笑越来越冷,“没错,张越十年前就死在了桐陵,我是个赝品,是假的。”


    裴濯和目光咄咄逼人的窈月对视,眼中隐隐有不忍:“你可以做回自己。”


    窈月心口震了震,然后自嘲地笑道:“如果裴大人不食言,当真能帮我把娘亲救出来,你让我做谁都行。”


    裴濯道:“我只想你做你自己。”


    窈月呆呆地看着裴濯,艰难地咀嚼着他这句话字面和背后的含义。


    裴濯又闭上了眼,片刻后,呼吸悠长,眉宇间还微微蹙着,像是疲倦地睡了过去。


    “裴濯?”窈月试探地上前了一步,见裴濯没有动静,才又往前了一步,俯下身,凝视着裴濯的睡颜,声音轻得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我真的可以信你吗?”


    第97章 国子监(九十七)


    窈月还是有些不相信,裴濯这样有礼有节的一个人,竟然会当着自己的面,坐着睡着了?!


    她大着胆子,又往前凑近了些,近得能看清裴濯脸上根根分明的眼睫和脖颈处若隐若现的淡青色血管。


    即便这张脸已经见了数不清多少次,窈月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叹,真是一副格外赏心悦目的好皮相。


    如果她真只是个寻常姑娘,管裴濯是太尉儿子,还是天王老子,直接就是一个饿虎扑食,生米煮成熟饭,死乞白赖地缠他一辈子。


    可惜,她是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说出口的,是个本不该活在这个世上的,多余的存在。


    窈月永远记得,宁彧带着自己第一次见到亲爹张逊时的情景。


    当时,张逊的两条腿都被缠着带血的纱布,毫无生气地睁眼躺在床上,面如死灰。


    她满心欢喜地跑上去,抱住张逊的一条胳膊:“爹爹!你终于来找我和娘亲了!爹爹你怎么了?娘亲呢?娘亲在哪里?”


    宁彧站在窈月身后不远处,看戏旁观似的,对一脸茫然不解的张逊,语调悠然道:“她是阿青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


    张逊脸上的迷惘木然转为诧异惊疑,但很快全部化为强硬冷漠。


    他用力地抬手推开她,朝宁彧嘶哑着吼道:“不,她不是我的女儿!我从来没有过女儿!”


    她当时被推倒在地上,看着不认自己的张逊,无措又委屈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哭着说:“爹,我叫窈月。娘亲说,因为你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月色很美的晚上,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娘亲呢?我要娘亲!”


    张逊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颤抖着不断重复道:“我没有女儿,没有女儿……”


    宁彧站在原地,俯瞰着面前这对父女的哭喊闹剧,神色没有丝毫波澜,声音不高,却咄咄逼人:“是,你没有女儿。从此刻起,她便是你的儿子,张越。”


    “你!”张逊躺在床上无法起身,只能仰起头,冲着宁彧的方向大骂,“宁彧,你害我背主叛国,满门被屠,你不得好死!”


    “前者,你不战而降的消息是逃回去的官兵散播的,与我无关。后者,你张家满门是被你守护的桐陵百姓和太守逼杀的,亦与我无关。”宁彧慢条斯理地说着,陡然话音一转,“不过,我也许能帮你洗刷家族和你自己身上的污名。张将军,你可愿意一试?”


    张逊呕出一口鲜血,目眦尽裂地瞪着宁彧,彻骨的恨意从齿缝间和鲜血一起溢出来:“你到底要如何?!”


    宁彧终于露出了明显的笑,将坐在地上哭得抽噎的窈月拉起来,推到张逊的面前:“不急,来,先认一认,她是你的儿子,张越。”


    窈月至今记得当时张逊看向自己的眼神,布满血色的眼里浸透了悔与恨,像是两把尖刀扎进了她的胸口,痛得她喘不上气。


    原来,她和娘亲期盼了这么久的爹爹,竟是这样的。


    他不希望见到她,甚至不希望她活着。


    窈月吸了吸鼻子,让自己从令人窒息的回忆里抽身出来。


    她再次转眼看向闭目睡着的裴濯。


    冰冷的微光透过窗纸,落在他靠窗的那一半脸上,另一半脸则映着屋内暖暖的烛火。冷暖两种光融在一起,更衬得他容颜出尘,像极了幽冷天幕上,挂着的那一轮皎洁明月。虽远离凡尘,但依旧能给凡尘里的俗人带去溶溶的光。


    窈月这个俗人,情不自禁地又朝裴濯靠近了一些。这下近得能听见裴濯平缓的呼吸声,以及闻到他身上隐隐的药香味。


    “你说十年前见过我,还抱过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啊?”窈月极其小声的自言自语道,“我是当真不记得了。那时发生了很多事,我也见到了很多人,却唯独不记得见过你。”


    “十年前的你,肯定不是现在这样让人捉摸不透的,


    也应该不是十丫头那样老气横秋的,”窈月伸出一根手指,隔着空气,沿着光线交融的边界在裴濯的眉眼鼻梁上游走,最后虚点了一下他的鼻尖,“还会抱四五岁的小姑娘,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少年郎,活该你被我忘了。”


    “其实,我刚才更想问你,我穿成这样,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欢?”


    裴濯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窈月吓得忙屏住呼吸,踮着脚往后退了好几步。


    好在裴濯只是松了几分之前蹙着的眉头,并没有睁眼醒过来。


    但就在窈月屏息凝神的这几息时间里,她突然想起了一事。


    窈月盯着裴濯的脸看了许久,确认他的确没醒,才又上前,朝床边他方才自己脱下的外袍和腰带伸出手,动作小心且仔细地摸了一遍。


    没寻到她想要的东西,她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再次伸出手,探向裴濯有些松散的衣襟口。


    窈月想起的是在宁彧面前提到裴濯那枚梅花形状的玉佩时,宁彧脸上露出的异样神情。能让喜怒不形于色的宁彧藏不住心绪,窈月觉得那块玉佩上定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之前每次宁彧带她上北干山,都会站在山顶的湖边,在黑色的石头上亲手凿刻出六瓣梅花的纹路,然后扔进湖水里。


    窈月问过宁彧,为什么要在石头上刻六瓣梅花。


    宁彧说:“将你最重要的东西投入湖中,神灵才会听见并回应你的祈求。”


    “舅舅最重要的东西是一块刻花的石头?”


    “重要的不是石头,是上面的花。”


    于是,她知道了这六瓣梅花,对宁彧而言,是一件极重要的东西。


    可她从未在宁彧身边见过有六瓣梅花纹路的东西,便猜测可能给了身边亲近的人。也许是堇姐姐,也许是琰哥哥……


    窈月从没想过,竟会在裴濯手上见到一块六瓣梅花的玉佩。


    她想再仔细看看那块玉佩,与她之前在宁彧那里看到的,是不是一样的纹路图案。若是一样的,或许裴濯和宁彧……


    窈月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各种想法搅得心绪乱了,探进衣襟内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裴濯温热起伏的胸膛。


    窈月像是被烙铁烫到似的,飞快地抽回手。


    裴濯的眼睫又颤了颤,这次,他睁开了眼。窈月没来得及躲远,甚至连僵在半空中的手都没来得及收回去。


    裴濯又闭上了眼,伸手揉了揉额角:“我睡着了?”


    “嗯。”窈月赶紧趁裴濯又闭眼的间隙,将红透的手藏进袖子里,并退后几步。


    裴濯再次睁眼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抬手掩上敞开大半的衣襟。窈月用眼角余光瞄着他的动作,一阵心惊肉跳。


    “你该回去歇息了。”


    窈月忙点头应道:“我我我这、这就回去……”


    说着,“腾”地一声就跳着转身,才冲出去两步,身后就传来忍笑的嗓音:“方向反了。”


    这下,窈月连应都不敢应了,赶紧换了个方向,埋头往外冲。


    窈月脚步慌乱地跑回自己屋子,重重地合上门。再跑到铜镜前,看着镜里照出的自己。双颊一半红一半白,双眸大而突出,头发乱糟糟的,活脱脱就是一只鬼,还是只表情滑稽的女鬼。


    她捂脸嚎道:“怎么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让裴濯看到了……我不活了呜呜呜……”


    *


    窈月刚夺门而出,与屋门相反方向的半扇窗户就被推开,紧接着窜进来一个黑影。


    是周合。


    裴濯听着隔壁传来的隐隐哀嚎声,又一次揉了揉额角:“是我吓着她了。”


    “二公子,是我快被你们俩吓死了。”表情复杂的周合一边抖落身上的细碎雪花,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递给裴濯,“这是王宅的地图。”


    裴濯接过,只看了一眼,眉头就又蹙了起来。


    “抹黑画的,二公子将就看吧。”


    裴濯没评论周合的画技,只是默不作声地将那张画了几个稀疏圆圈和小点的纸,摊开放在了周合面前的桌案上。


    周合十分配合地上前,指着中心的一个黑点道:“这里有个颇大的水塘,水中央建了座塔。塔太高了,我上不去,就在底下转了转,进出都只有一条路。”


    “不止一条。”


    裴濯直起身子靠近桌案,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中心的黑点处停了停,然后一寸寸地往外移,直到移出到最外边的圆圈外头。


    周合凑近打量:“塔下有秘道?”


    裴濯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而后手指指着最靠近中心黑点处的一个小圆圈问:“这里是……”


    “是这里建得最大最好一块地方,”周合夸张地挑了挑眉,压低声音道,“我猜是这里头头住的。但这头头可能病得不轻,里头的药味浓得差点把我熏吐了。”


    裴濯的手指又往外移了一点:“这儿……”


    “是那个穿红色盔甲的人住的地方。”周合继续压低声音,“里头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瞧见,二公子,我觉得这人肯定有问题,要不要……”说着,周合就做了个切西瓜的手势。


    裴濯没有回应周合的胡话,手指往外移得更远了些,指着一个不方也不圆、里头还画着三两只蚂蚁的奇怪图案,皱眉:“这是……”


    “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周合指着那三只蚂蚁,得意道,“这是那个十什么的,这是二公子,还有这个是张……咳咳,虽然房子画得潦草,但人我还是画得很像的。”


    裴濯默然了片刻,指着最外头的一只蚂蚁:“他……”


    “那个十什么的,我知道他是二公子的朋友。二公子放心,我不会对他……”


    “不,盯紧他。”裴濯面色微沉,“他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你记下来,回来告知我。”


    “是。”周合应下,准备离开时,又返身,“二公子,隔壁的那张……咳咳,需要我盯着吗?她可比那个十什么的更不安分!”


    裴濯笑:“你盯得过来?”


    “我可以把她打晕了,或者直接捆了,让她哪里也去不了。”


    裴濯觉得额角“突突”地更疼了:“不必盯她,也盯不住。”


    等周合走后,裴濯重新拿起那张凌乱地画着几个圆圈的所谓地图,看了许久。


    而后,他一手伸进身后的枕下,取出那枚六瓣梅花的墨色玉佩。


    他将玉佩放到画上中心黑点的位置,口中喃喃道:“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第98章 国子监(九十八)


    窈月又做梦了。


    这次的梦里,没有疾风呼啸的深渊,也不是幽暗冰冷的水底,而是融融暖阳下的一片花团锦簇。


    她看见一个女子立在花丛中,背对着自己。


    她觉得这女子的背影熟悉极了,想走近细瞧,却发现自己手脚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住了,动弹不得。她又张了张口,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就像是一团虚无不存在的空气,悠悠地飘浮在空中。


    而花丛中的女子怀着似乎抱着什么,时而俯身采花折叶递到怀中逗弄,时而又低头对着怀中呢喃细语,但无论如何动作,都始终背对着窈月,让她无法看清脸。


    就在窈月猜测那女子可能是在等人时,花丛尽头处出现了一个人影。


    女子朝远处缓缓走来的人影雀跃地喊了一声,那熟悉的嗓音和提到的名字都让窈月的心一阵猛跳。


    “逊哥哥,我在这儿!”


    一个和张逊有八|九分相像的年轻男人,面色冷峻脚步沉重地走到女子面前。他的声音低哑又生硬:“把孩子给我。”


    女子的身形明显一僵,嗓音也没有了之前的无限欢喜,满是不敢相信的失望:“你还是不肯跟我走?”


    男人没有回答,只继续生硬地重复道:“把孩子给我。”


    女子沉默了一瞬后,才开口:“你想要孩子,可以,抛下一切跟我走。不然,就算你把孩子抢回去,没有我的解药,她活不过半个时辰。”


    “阿青,你不要逼我……”


    女子仰头笑了起来,笑声既悲凉又刺耳:“逼?逼你什么?逼你杀了我,还是逼你杀了你自己的孩子?哦,你还不知道吧,是个女儿呢。逊哥哥,你说,女儿起什么名字好……”


    “阿青!”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逊哥哥,你教过我那么多首《诗经》,可我只喜欢这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咱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个月色极美的夜里……”


    男人抽剑,剑锋直指女子的咽喉:“宁青,我最后说一遍,把孩子和解药给我!”


    女子仿佛没有看见男人隐忍的


    杀意,反而将手搭在剑刃上,就像以前搭在男人的肩上一样,温柔如水,款款深情:“逊哥哥,女儿的名字就唤作‘窈月’,好不好?从此刻起,她便是你与我的女儿。你跟我回雍京,我们一家三口……”


    男人闭眼,执剑的手用力一收,花落缤纷。


    “啊——”


    女子纤细的手腕上现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从手腕上汨汨而出,有几滴落到她怀中襁褓的婴儿脸上,惹得婴儿啼哭不止。


    “宁青,我张逊从此与你恩断义绝。这孩子的生死,也与我桐陵张家再无瓜葛。桐陵城,你们不要妄想了!”说着,他再也不看女子一眼,持着沾着血渍和残花的剑,转身离去。


    “张逊!你会后悔的!我会让你后悔的!”


    窈月是在女子凄厉无比的嘶喊声中睁眼醒来的。曦光透过窗纸,照出她满眼的惊惧与惶然。


    她呆呆地看着房顶,还没完全从梦中脱离。忽然觉得脸上一片潮湿,赶紧抹了一把脸,还好是汗,不是血。


    梦里的那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是假的,为什么感觉这么真实?


    如果是真的,那男人是她爹,那女子是她……


    窈月深呼吸了几次后,又闭上眼,却再也睡不着,回不到那个梦里了。


    她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突然睁开眼跳下暖炕,随手拿了件大袄披上,打开门。


    门外风雪已停,刺目的晨光从屋檐上泼洒下来,窈月眯起了眼。


    候在门外的侍女们一脸意外地看着窈月。


    窈月不等她们出声问好,就直接问道:“十殿下呢?我要去见他,或者让他来见我。”


    侍女朝着宸宫的方向行礼:“十殿下已入宸宫,尚不知何时归。”


    入宫?


    窈月顺着侍女行礼的方向望去,一座高耸入云的黑色巨塔宛如一柄神兵利器,横亘在天地间,心尖不由得颤了颤。


    这就是魏琊口中说的,岐国的国巫所住的葳蕤塔?


    *


    天未亮,魏琊就穿戴整齐,乘着轿辇,进入王宅的中心——宸宫,向岐国皇帝复命。


    刚进宫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魏琊毫不掩饰地蹙起了眉头。


    岐国只有巫,没有医,按理是不会出现药味的。除非……


    岐国皇帝命不久矣。


    魏琊下了轿辇,也没等宣召,直接大跨步上了玉阶,推门进了寝殿。


    殿内的药味更浓了,伴着来往宫人急匆匆的脚步声和殿内深处传来的痛苦呻/吟声,魏琊的步子也越走越急,最后几乎是跑到帷幔重重、不断传出痛呼声的床前,跪下。


    “父皇,儿子回来了。”


    床内的痛呼声停了一瞬,帷幔从里掀开一角,露出一张面色蜡黄眼眸无光的人脸,是岐国皇帝魏元旭。


    “是……琊儿回来了?”


    “是,父皇。”


    “好,好……”


    魏琊起身,接过一旁宫人手中的药碗:“父皇由我侍候,都出去。”


    “是。”


    宫人们低着头鱼贯而出,很快,殿内只剩下床前面色沉重的皇子和床上艰难喘息的君王。


    魏琊低头嗅了嗅药碗里浓黑的汤汁,眉头蹙得更紧了:“父皇,这是什么?”


    “这是……是国巫送来的神水,是神灵所赐,能治愈百病的。”


    魏琊冷笑:“若真能治愈百病,父皇的身体怎会一日比一日沉重?”


    床内传来一声叹息:“那便是神灵的旨意,要召朕前去侍奉。”


    “父皇!”魏琊将药碗置于地上,“这里头有蹊跷,是国巫要害您!”


    “胡说!国巫与朕同生同死,怎会害朕!”原本病弱无力的魏元旭突然双目圆睁,嘴里哧哧吐气,像是一头暴怒的病狮,“你莫不是与那些鄞人待久了,受了唆使蛊惑,对国巫、对神灵生了不敬之心?”


    “儿子不敢。”魏琊伏身跪下,“儿子与鄞人来往,只是奉父皇的命令,商议和谈之事,再无其他。”


    魏元旭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平复下来,声音又恢复原来的萎靡与虚弱:“鄞人对和谈,态度如何?”


    “无异议,越快越好。”


    魏元旭点头,吃力地吐字道:“大司马平定了北边的乌戎,下一个,可就是他们南鄞了。他们自然会着急。琊儿,你回去,告诉他们,朕在养病,不便相见议事。等朕的寿诞过了,再看看,看看他们的反应。”


    魏元旭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直视着魏琊:“你记住,只有把猎物逼到绝路,猎人……猎人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拿到最多的皮肉。”


    魏琊抬头反驳:“若是把猎物逼到绝路,他们说不定会拼死一搏,最终两败俱伤,到时反而让旁的人捡了便宜。依儿子看,不如……”


    魏元旭打断魏琊的话:“国巫为朕在神灵前问卜过,大吉,你不必担心。”


    “父皇!”


    “朕若魂归上苍,国巫也要随朕一块去面见神灵。”魏元旭瞥了魏琊一眼,重新躺倒回床上,病气横生的脸上浮出难言的笑,“这世上真正愿意朕千年万岁的,仅国巫一人。”


    魏琊语塞,将头垂了下去。


    魏元旭一只手压着胸口,用力地喘气呼吸,一只手伸出帷幔,指着地上的那只药碗,因为气力不足,语调都有些走样:“把神水给……给朕。”


    魏琊垂头应道:“是,父皇。”


    等魏琊扶着魏元旭将那一碗汤药饮得一滴不剩,魏元旭长长地舒出口气,仿佛身上的疼痛真的缓解了许多,声音也有力了几分。


    “琊儿,国巫也为你问卜了。”


    魏琊脑中的弦瞬时绷紧,国巫除了侍奉神灵外,可是只为岐国皇帝一人卜筮的。


    国巫此举是什么意思?


    魏元旭此话又是什么意思?


    魏琊再次跪伏在床前,诚惶诚恐道:“儿子肉体凡胎,不敢劳烦国巫损耗神力。”


    “你是我儿,是大岐尊贵的皇子,怎会是肉体凡胎!”魏元旭顿了顿,肃正的声音转为柔和,“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国巫为你问卜的结果?”


    “儿子不敢。”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魏元旭看着垂首跪地,但腰背依旧挺直的魏琊,死气沉沉的脸上掠过一丝满意与欣慰。


    “也是大吉。待朕与国巫去侍奉神灵祖先之后,你便是大岐之主。”


    魏琊的心中没有波澜,脸上也没有喜色,只躬身又拜,嘴里生硬地重复道:“儿子不敢。”


    魏元旭神情瞬变,将手里的空碗砸向魏琊,声音粗粝难听,像是街边卖艺人手里的破锣:“还有你不敢的事!”


    魏琊没有躲,那只空碗也没砸中他。魏元旭手上没有力,碗掉落在床前,反而咕噜噜地滚到魏琊跪伏着的手边。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盘算……只要朕还活着一日,国巫……国巫就不能动!听见了没有!”


    魏琊没有立即回复。


    魏元旭见魏琊不答,胸膛剧烈起伏,颤巍巍地支撑起身子,想要从床上起来:“你……你……”却根本没有力气,重重地倒回床上。


    魏琊忙膝行上前,扶住倒在床上宛如一摊烂棉絮的魏元旭:“父皇……”


    魏元旭抓着魏琊身前的衣襟,气都喘不顺,可嘴里仍在念念有词:“不得……不得动国巫……朕、朕不止你一个儿子……”


    魏琊胸口一窒,只能


    低声应道:“是,儿子遵命。”


    魏元旭这才由魏琊扶着自己,靠在他身上大口喘了半晌,才让气息平顺。


    魏元旭重新躺回床上,双眸连转个眼珠都觉得吃力,却依旧能看出魏琊平静神色下的不甘。他无力也无心解释,拂了拂手:“你下去吧。”


    “是,儿子告退。”


    第99章 国子监(九十九)


    等魏琊走出殿外,殿门合上的声响落下,魏元旭粗重的喘息声也渐渐平稳下来。


    魏元旭朝殿门的方向,微微侧头:“把殿门看牢,谁也不许进来。”声音虽然还是虚弱低沉,但并非之前的无力嘶哑。


    没人回应,但殿门处的光影比片刻前明显暗了许多。


    魏元旭双手撑着床,后背靠着床柱,歪斜地坐了起来,手指敲了敲了床沿。


    随后,殿内深处传来“咔哒咔哒”,像是机关开启的响动。静默片刻后,响起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魏元旭盯着重重帷幔后,一个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帷幔后,那个人影站定,嗓音清润,如山涧青石上的流水:“外臣裴濯,见过岐国皇帝陛下。”


    魏元旭直起身子,并往前探出了不少:“你,进来说话。”


    帷幔掀开,裴濯迎着魏元旭有如实质的视线走了进来,在丈余远处站住。


    “裴濯……”魏元旭将裴濯的名字在嘴里来回地念了好几遍,又眯起眼,将他那张没有丝毫情绪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许久,叹出一声:“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


    看到裴濯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波澜后,魏元旭又接着说:“你的岐语说得不错,朕若不是知道你的身份,还以为你是大岐的子民。”


    “陛下谬赞。”


    魏元旭恹恹地抬起手,指了指一旁摆了张矮几的软榻:“坐。”


    “谢陛下。”


    “朕私下召你来,并非为了两国和谈。”魏元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惊心,“朕知道,你来此,也不是为了和谈。”


    裴濯半垂着眼,面不改色:“外臣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魏元旭蜡黄的脸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你若不明白,为何提前独自来雍京?又为何跟着琊儿进王宅?”


    “十殿下再三相邀,外臣无法推脱。若令陛下不悦,外臣即刻与十殿下请辞。”


    魏元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夸张地咧起嘴角:“哈哈哈你……你们……你们鄞人,你们鄞人果然都一样,巧言令色,虚伪至极!”说到最后,魏元旭几乎是吼着说出来,而后捂着胸口,急速地喘着气。


    裴濯抬眼看向撑着床面,艰难喘气的君王,没有惶恐也没有惊讶,只静静地等着魏元旭的气息慢慢平顺下来,才开口:“陛下错了,外臣并非鄞人。”


    魏元旭愣了一瞬,而后唇畔带上一抹饥嘲,慢慢吐气道:“是,是朕错了,你是她的儿子,自然不算是鄞人。无能庸懦的鄞主,竟还让你来商议和谈,可笑可笑……”


    “陛下又错了,外臣长于鄞土,大鄞的百姓都是外臣的血亲手足。身为鄞臣,自当为大鄞的国君分忧。鄞岐和谈,事关两国万千子民的安宁,请陛下珍之重之。”


    “嗬,鄞岐和谈,两国安宁……这样的一番话,从前有一位故人也说过,不过他与你不同,是个彻头彻尾的鄞人。二十五年前,他在宸宫,在朕的面前,说了与你差不多的话。那时,朕和琊儿一样,也只是个皇子,信了。后来呢?”


    裴濯目不转睛地盯着魏元旭,等着他下面的话。


    魏元旭紧紧攥住床上的被褥,仿佛攥着的,是当年那人的咽喉:“他借着朕的信任,盗走了大岐的至宝!险些令大岐皇族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裴濯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衣但袖下的手渐渐握成了拳:“敢问陛下,他盗走了什么?”


    魏元旭朝裴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盗走了前任国巫,也是你的母亲,云姒。”


    裴濯又垂下眼,帷幔里光线晦暗,掩住了他眼中此刻翻涌的情绪。


    魏元旭整个人都靠在床柱上,声音弱了许多:“朕累了,无暇再与你绕圈子。和谈的条件,朕无异议。但大司马未必认同……你替朕杀了大司马,和谈必成。”


    裴濯抬起眼,眼中波澜不惊,声音也没有起伏,仿佛魏元旭的骇人言语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外臣若杀了贵国大司马,两国必起战事。”


    魏元旭像是累极了,说完一句,便要张大嘴,长长地喘一口气:“不会,军中为了争夺大司马之位,会各自为战,相互攻伐……届时,鄞国可以隔岸观火,也可以趁火打劫……只要不进朕的王宅,朕,就不会插手……”


    裴濯看着魏元旭,毫不掩饰地笑了,也不知是在笑他漏洞百出的话,还是他故作滑稽的丑态。


    “外臣却以为,届时,陛下会以大司马之死对大鄞发难,借机收回兵权,并大举南下。到那时,外臣这个戕害大司马的异族凶犯,怕是要成为陛下南下攻鄞时,祭台上的人牲祭品了。”


    魏元旭立即停下长喘,蜡黄的脸瞬时黑沉,从牙缝中透出一股森然的杀意:“你休要胡言。”


    “即便真如此,外臣也会让陛下如愿。只是,”裴濯顿了顿,声线绷得极紧:“外臣要的,还望陛下莫食言。”


    魏元旭心中大喜,脸上并不显,只转向葳蕤塔的方向,郑重道:“朕以塔中供奉的神灵和先祖起誓,必不食言。”


    裴濯起身,朝满脸病气但眼中放着精光的魏元旭,深深地行了一礼:“外臣裴濯,先谢过陛下。”


    “你莫要回王宅了,朕命人送你去驿馆,”魏元旭像是力气全用尽了,软绵无力地倒回床上,“如今的王宅,包括宸宫,都不安生。”


    *


    刚走出寝殿的魏琊,还不等凛冽的风吹散身上浓重的药味,就见一个侍女低头行来。


    “十殿下,大司马在西偏殿等您。”


    魏琊心尖一颤。


    果然还是来了。


    魏琊扫了眼身后的殿门,对那侍女道:“你留下照顾父皇,我自己去见大司马。”


    “是。”


    西偏殿离魏元旭所住的正殿不远,但离葳蕤塔更近,仰起头,似乎都能瞧见塔顶檐下金铃反射出的日光。


    魏琊定了定神,推开虚掩着的门,抬脚走了进去。里头没有燃炭火,也没有生暖炉,比日光渐盛的外头还要冷,魏琊不禁打了个寒颤。


    宁彧坐于幽冷深处的桌案后,声音跟周边的空气一样冷:“十殿下安。”


    魏琊朝宁彧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才直起身问道:“大人至此,可是要见父皇?”


    宁彧没应声,而是拿起桌案上的镇纸,看似无意地把玩着一会儿,说:“听闻,殿下近日与南鄞来的使者走得很近。”


    “大人说的是裴濯?他是南鄞使者,我是迎接使,彼此自然常走动些。我素来喜爱南鄞经史,他又曾是国子监夫子,博闻强识,故而常向他讨教。”


    “是吗?”宁彧似笑非笑地看了魏琊一眼,“二十五年前,也有人自称喜爱南鄞经史,甚至前往南鄞国子监求学,殿下可知她后来如何了?”


    魏琊背后汗流不止,但脸上依旧坦然自若,仿佛真不知道宁彧的言下之意,笑着问:“如此爱经史之人,想来已成一代大家了。我猜,定是文识院的哪位智者吧?”


    宁彧的眼神却暗了下去:“她死了。私通鄞人,自戕也难赎其罪。”


    说着,宁彧手中的玉石镇纸“铿”地一声碎成两半,被他毫不怜惜地弃在地上。


    随着镇纸的碎裂声和坠地声,魏琊脸上的笑容也一起碎了。


    “我既已平定了北方乌戎诸部的乱事,之后剑指何处,殿下应当清楚。”宁彧起身,经过面色发白的魏琊身边时,停了停,侧首温声道,“我知道殿下想要的是什么。殿下请稍安勿躁,假


    以时日,无上至尊之位与青梅总角之情,殿下都会有的。”


    魏琊闭了闭眼,待下一瞬睁开眼时,眼中和脸上都再次浮现出真切的笑意。


    魏琊转身朝向宁彧,俯首下拜,以头触地。


    “如此,魏琊拜谢。”


    宁彧微微屈身,右手搭在跪拜着的魏琊的背上。


    “陛下圣体微恙,十殿下纯孝,自请留在塔下,在神灵和先祖面前为陛下祈福,直至陛下安康如初。”宁彧的右手在魏琊的背上拍了拍,“殿下,觉得如何?”


    魏琊瞪着地面,狠狠地咬着牙,但声音听起来却恭谨如常:“为人臣为人子,为君父祈福,自是应当的。可……”


    魏琊觉得背上的那只手越来越重,压得他的脊骨几欲断裂,额上和背上都渗出一层细汗,声音也透着吃力:“可南鄞使团已至,我身为迎接使,如何能不在?”


    “南鄞使团殿下不必再忧心,文识院自会派人前去迎接。殿下安心为陛下祈福便好。待国巫将殿下的孝心诚意转告神灵,陛下圣体定能无恙。”


    魏琊的唇上被他自己咬出了一圈带血的牙印,行礼的手臂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正微微发抖,但嘴上说出的话依旧语态谦逊:“大司马思虑周全。事不宜迟,我这就前往葳蕤塔。”


    过了好半晌,宁彧才将跪得浑身僵麻的魏琊扶了起来,笑着道:“殿下请。”


    第100章 国子监(一百)


    窈月倚坐在窗边,看着那座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的通天巨塔出神。


    昨日入王宅时天色已晚,她只看到塔上的一点亮光,在黑夜中渺小如星火。没想到在日光下,这通体黝黑的巨塔像是一柄直插天际的神器,她仅看了几眼,就一阵心神激荡,更别说那些天天看的岐人了。怪不得他们会信住在塔上的国巫能与神灵沟通,会对着塔和国巫顶礼膜拜。


    窈月艰难地将视线从那塔上移开,但无目的地望了一会儿天之后,眼珠又不由自主地转回塔上。算了,看什么发呆都一样,反正都是死物,她不信那塔还能读出她的心思。


    魏琊进了宫,裴濯也不在隔壁屋里。他们两个是不是又背着自己在密谋什么事情了?


    一个仕途前程不要过来自寻死路,一个安逸富贵不要偏偏自讨苦吃,唉,这般看,他俩倒也算是惺惺相惜臭味相投了……


    窈月就这么坐在窗边,一边撑着头看那高塔,一边胡思乱想地过了一天。她不敢出门,怕迷路,怕撞见不该见到的人,也怕魏琊和裴濯回来时找不到自己。


    但她难得耐着性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地待在屋子里,从早上待到晚上,可除了送来一日三餐的侍女,再没有其他人上门。


    问侍女,只说两人都没回来。


    到了晚上,依旧没有两人回来的消息。


    窈月看着满桌的珍馐佳肴,完全没有食欲。


    想想她那个万分离奇又格外真实的梦境,再想想整整一天都不知所踪的裴濯和魏琊,顺带又想起心思难测的宁彧和那袭来历成迷的黑袍,窈月的心越来越乱。


    突然,半掩的窗户像是被外头的风吹开,“吱呀”一声,然后一个黑影就跳了进来,是周合。


    窈月“唰”地站起来,冲上去在周合的前后左右张望:“裴濯呢?他去哪儿了?他有没有事?”


    周合止住窈月恨不得往他衣袖里找人的夸张动作:“二公子无事。二公子已在驿馆中,命我来接你一同去。”


    “出去?”窈月愣了一会儿,“那魏琊呢?”


    “他……”周合仔细地回想了一番裴濯的嘱咐,含糊地说:“不知道。”


    “他一早就进了宫,没出来……他是不是被谁关在里头了?”


    周合看了窈月一眼,心里道:“你猜得还挺准。”但嘴上却说:“说了不知道。走了走了,再晚些我可辨不清夜路方向了。”


    窈月后退两步,满脸挂着警惕和提防:“我之前见过假冒的裴濯。我怎么知道现在的你,是真的周合还是假的周合?”


    周合瞪大了眼:“我还能有假的?”


    “那可说不准,”窈月双手抱胸,冷眼看着周合:“这样,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的回答如果都正确,那你自然就是真的。”


    “行,你问。”


    “裴濯他爹是谁?”


    “裴公讳颐。”


    “我姓什么?”


    “张……欸,你真姓张吧?”


    “慢了啊。下个如果再答得这么慢,我就断定你是假的了。”


    “行行行,我答快点。”


    窈月眨眨眼,飞快问道:“魏琊被谁关起来了?”


    “一个被喊大司马的……”周合立即闭上嘴,但还是看到窈月露出一副阴谋得逞的奸笑模样。


    窈月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既然魏琊只是被宁彧关着,那性命肯定无恙。宁彧想当操纵傀儡的幕后之人,那必定还是得留着傀儡的。


    而且以她对魏琊的了解,他是绝不吃亏的主,能让他忍气吞声地被关着,定是有更大的好处在前面等着他。就像当初,魏琊那么爱干净,却假扮成脏兮兮的小乞丐和她混在一块,虽吃尽了苦头,但也因此被宁彧留意到,才有机会从一众兄弟里脱颖而出,才有了今日的十殿下。


    只是如今,魏琊不再满足于做一个受宁彧操纵的傀儡。可他无兵无权,空有一个看似高贵的身份,一着不慎,被驱逐流放的陆琰就将是他最好的下场……


    想到这里,窈月忍不住低声骂道:“蠢货。”


    周合耳力好,以为窈月是在骂他,气得两眼冒火:“我哪里蠢了!分明是你耍诈!”


    窈月走上前,拍拍周合的肩膀:“好了好了,你的确是真的周合,咱们走吧。”


    “你……”


    “走啊,你不是说再晚些就辨不清夜路方向了?如果你带我迷路了,我一定去裴濯面前告你的状,哼!”


    周合也跟着哼了一声:“谁不会告状呢,我也去二公子面前告你的状!”


    窈月推开门,四下看了看:“没人,正好……”还没说完,兜头就被厚厚的棉被盖住。


    周合动作利索地用被子将窈月团成了春卷,还贴心地把她的脑袋露在被子外头,让她喘气。


    窈月动弹不得,又怕出声招来旁人,只能无声地对周合怒视:“你做什么!”


    周合无视窈月满脸的怒色,跟扛米袋一样将她扛上肩上,然后又像螳螂似的,轻而易举地跃上墙头,在积雪滑溜的屋檐上如履平地,迎着夜色凝重的寒风疾速飞奔:“二公子怕你冻着,再三叮嘱我定要用棉被把你裹严实了。”


    窈月被周合直上直下的起跳动作颠得头昏眼花,有怒气也撒不出:“周合,周大哥,周大爷,您……您慢点……我晕……想吐……”


    窈月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也不知自己被周合扛了多久,走了多远,晕晕乎乎中只听到一声“到了”。


    周合刚把窈月从肩头上放下,就被她狠狠地用头撞开。


    可窈月自己本就头昏,手脚又都被被子捆缚着,撞完周合后一下失了重心,眼瞅着就要笔直地栽倒在地上。


    她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地面,认命地闭上眼,心想还好身上不仅穿着厚袄,还裹着被子,摔一下倒也不会疼,就是脸得当心些,可别脸朝地把牙给磕了……


    就在她快速思索要保护门牙不被地面磕崩,是该抿嘴还是噘嘴时,她被稳稳地扶住了。


    周合这小子居然以德报怨,大发善心了?


    窈月扭过头看去,正打算阴阳怪气地跟周合道声谢时,却发现周合早就退到离自己远远的二里地外,而扶住自己的另有其人。


    是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的裴濯。


    窈月心跳怦怦然,下意识地就想学乌龟,把脑袋往龟壳似的被子里缩。却不想,裴濯解开了团在她身上的被子,不过怕她冻着,又披在她身上,温声问道:“可以走了吗?”


    窈月的两只手抓紧被角裹着头,只把一双眼露在外头,看似乖巧地应了一声:“嗯。”


    “那便进屋吧,外头冷。”


    裴濯领着窈月上了走廊,走向尽头处的一间屋子。


    跟在后头的周合边走边说:“二公子,我可是按吩咐给她裹了棉被的,是她乱动弹还站不稳,怨不得我……”


    窈月回头,飞了周合一记眼刀。周合识趣地住了嘴,但又不甘心,便绕开窈月,窜到裴濯身边,耳语道:“二公子,还有一事,她……”


    窈月靠着辨认周合的嘴型和他全程瞪着自己的表情,猜他肯定是在向裴濯告她诳魏琊下落的状,哼了哼


    ,就径直从他俩眼前大咧咧地走过去,自个推门进了屋。


    窈月没想到,这驿馆外头看着不起眼,但屋内的陈设竟不比魏琊在王宅里安排的住处差。虽然没有暖炕,但屋子中央有个大火塘,烧得极旺。


    “真暖和!”


    窈月将身上的被子随手一扔,就在火塘边席地坐下,也顾不上礼数规矩,将鞋脱了,双手双脚一并凑上去烘烤。


    裴濯进来的时候,窈月没有抬头,但还是飞快地将脚收了回去,坐姿也略微文雅了些。


    “你的行李都送来了,放在这儿。”


    窈月“哦”了一声,然后装作看行李的样子,用眼角余光往裴濯的方向偷瞄了两眼,周合没跟在他身后,多半又被他支出去干活了。


    窈月为一刻不得歇的周合默默掬了一把辛酸泪,真不晓得他这般辛劳,裴濯每月给他多少薪俸。换作是自己,给再多银两,也不愿这样日夜不休地喝风吃雪。可怜见的,看来下次见到他,得对他态度好些,毕竟他腿脚功夫好,若是遇见打不过的强敌,求他及时扛上自己逃跑也挺好的……


    就在窈月反省对周合的态度时,耳边忽然飘来一句:“吃吗?”


    窈月呆愣愣地看着面前一个被烤得半焦的红薯,迟疑了半晌才接过:“你烤的?”


    裴濯指了指火塘,语气一本正经地答道:“它烤的。”


    窈月“噗嗤”笑出声,两人间的气氛瞬时轻松了许多。她一边剥着红薯皮,一边时不时地瞅瞅身旁裴濯的腿。


    “你……你的腿,好些了吗?”


    “多亏了江郎中,已经好多了。”


    “江郎中来了?”


    话音刚落,江郎中语调平平的声音就从隔壁屋的方向传过来。


    “再不来,有人就要埋这了。”


    窈月幸灾乐祸地瞟了眼裴濯,然后咬了一大口冒着热气的红薯,口齿不清地继续问:“江郎中,柔姐姐呢?”


    “跟人私奔跑了。”


    窈月惊得把满口的红薯直接咽了下去,差点被噎死,


    裴濯像是早有预料,递来杯温水:“慢些吃。”


    窈月两只手上都是红薯,生不出第三只手,喉咙又实在卡得难受,只能厚着脸皮凑到裴濯的手边,“咕噜咕噜”地把他拿着的一杯水喝完。


    好不容易疏通了喉咙,窈月从地上跳了起来,嚷嚷道:“柔姐姐和谁私奔了?是不是林钧那个臭小子?”


    裴濯道:“林钧?”


    “就扮赵诚的那个……”窈月立即刹住舌头,但还是生出了一种一脚踩进自己挖的陷阱里的滑稽感。


    裴濯将手里那只被窈月喝得一滴不剩的空杯子放下,悠悠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作者有话说:居然能写到一百章!\(^o^)/~


    居然还没有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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