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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国子监(一零一)


    “他装的很好,长相、声音,甚至连看我的眼神都和林钧完全不一样。但他对着柔姐姐的时候,真是恨不得把‘林钧’两个字刻脑门上了。唉,谁让他俩在国子监时就……”说着,窈月将手里的两半红薯在裴濯的面前碰了碰,暗指他们两人在国子监时就彼此看对了眼。


    裴濯却会错了意,指了指火塘:“红薯这里还有。”


    窈月忍住将手里的红薯皮扔上那张俊脸的冲动,扫了眼江郎中所在的隔壁方向,挨着裴濯坐下,压低声音,一脸八卦道:“当时他俩虽未到私定终身的地步,但定情信物,嘿嘿,他俩用来定情的胭脂还是托我送的。所以他俩的事,我最清楚不过了。这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裴濯之前的确不知道林钧与江柔有情,直到那次在船上窈月和江柔被掳走后又被救回,林钧才跟他坦白在救江柔的时候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但再三保证,彼此会继续装作不知,不会因为儿女之情耽误大事。


    当时的裴濯并没有将林钧和江柔的事放在心上,因为他一直认为所谓儿女之情误事,不过是心志不坚的人给自己的失败找的借口。


    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他才觉得自己错了。


    儿女之情,的确是会误事的。


    按他和魏琊的计划,他们想让宁彧知道的,已经借窈月的口全告诉了宁彧。而魏琊突然“下落不明”,他“察觉危险”离开王宅,重新回到使团,便顺理成章。但作为“泄密者”的窈月,必然是要被他舍弃在王宅里的。


    就在魏元旭如预料中的那样,要将他暗中送出王宅,与进入驿馆的使团会合时,他突然有了一瞬的犹豫。来到驿馆,他深思了半日,还是决定冒着前功尽弃的风险,让周合将窈月从王宅里接出来。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在明知道是错的情况下,依旧做出了错的选择,一时间心乱如麻。可在朦胧夜色下,稳稳地扶住窈月的那一刻,他原本起伏不宁的心绪忽然就定了,并在同时生出了一个念头。


    他不能死。


    裴濯耻笑了一番贪生怕死的自己,但这个念头一起,就跟陌上的野草一样疯长,逼着他不得不重新斟酌原本的计划。


    他要舍命成事,也要死里求生。


    窈月不会读心,听不到也看不到裴濯此时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巨浪滔天的汹涌心海。


    “难得,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她一边继续把红薯往嘴里塞,一边口齿不清地放狠话:“那小子竟连我也瞒,等下回见到他,定要揍他一顿。柔姐姐不知看上林钧这小子什么了,文也平平,武也平平,貌也平平,样样不如我。我若是个男子,定要跟林钧打擂台抢媳妇……”


    等絮絮叨叨的窈月将红薯吃得只剩满手的皮和渣,才发现裴濯一直没出声,抬头一瞧,却发现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窈月以为裴濯如此看着自己,是在提醒她的吃相太难看。她赶忙低下头,用手背抹了两下嘴角,又担心没擦干净,从袖子里掏出方帕子,仔细地擦了嘴,又擦了手,准备再塞回去时,突然意识到这帕子还是从魏琊那儿要来的。


    窈月看着那方帕子无声地叹了口气,抬头,试探地问裴濯:“十丫头被关了,这事,你知道吧?”


    裴濯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裴濯道:“静观其变。”


    窈月“哦”了一声,将帕子塞回袖子里,看来裴濯是不打算管魏琊了。十丫头,你自求多福吧。


    “话说回来,林钧,也就是赵诚,为什么会帮你做事?”窈月把话题重新转了回来,“之前在国子监时,他可不像是你的人。你撬谁家墙角了?”


    在国子监的时候,窈月曾猜测林钧十有八\\九是陆琰的人。而窈月很清楚江柔的脾性,若林钧听命的是陆琰,她绝不可能和他做出“私奔”一类的事情,除非林钧和她一样,听命的是同一个人。甚至,可能就是这个人,默许了他俩“私奔”的行为。


    窈月看向裴濯。


    裴濯没有躲避窈月直视自己的目光,但依旧回得很简单:“良禽择木而栖。”


    窈月知道他又在敷衍自己。裴濯虽然不会骗她,但他不想说的事情,总有一百种法子不明着告诉她。


    窈月转眼看向火塘里燃烧的木炭,用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嘟囔道:“那你可真


    是块好木头。小心哪天被人劈了当柴烧。”


    裴濯虽没听清窈月说什么,但看着她因嘟囔而微微鼓起的脸颊,心头动了动,收回目光。他怕自己看久了,会忍不住伸手,直接摸上去。


    窈月望着烧得越来越旺的火塘,听着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告诉裴濯:“我可能,有机会见到我娘亲了。”


    裴濯看向窈月,却没在她脸上看到意料中的欢喜:“这是好事,你不开心吗?”


    “没有啊,我很开心的。”说着,窈月就冲裴濯咧开嘴,将嘴角夸张地咧到耳边,但在裴濯的注视下,又慢慢地将嘴角收了回去,眼睛里的神色也黯淡了许多,蔫蔫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想象的开心,反倒是有些不安。”


    裴濯终究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近乡情怯而已,别担心。”


    “近乡情怯?”窈月想了想,肩膀也跟着耷拉下来,“也许吧,毕竟十年没见,娘亲肯定都认不出我了。”


    裴濯没接话。


    窈月想起裴濯说过他生母已经不在人世,她还有机会见娘亲,他却是永远都见不到了。


    死别可比生离更令人绝望。


    窈月看了裴濯一眼,莫名觉得此刻的他显得十分落寞,想说两句话安慰安慰他,但搜肠刮肚了许久,也没寻到合适的言辞,倒是裴濯又开口了。


    “江郎中给我开了个新方子。我用药后,会在隔壁的屋中歇上三日。这三日里,无论发生何事,你先安心待在驿馆里,别乱跑,好不好?”


    窈月只听进了前半句,原本黯然的眼睛却是一亮:“治你腿疾的新方子?江郎中想到治好的法子了?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柔姐姐不在,采药抓药我不行,但我可以帮着熬药喂药……”


    “不必了,”裴濯笑了,朝放着行李的方向偏头,“你若有空,将岐国皇族和世家的世系名录记牢便可。”


    窈月探头,定睛一瞅,果然在自己小得可怜的包袱皮边上,看到了一座十分眼熟的书山,整个人不禁抖了抖:“三日怕是……”


    “离岐主宫中的寿宴还有一月,你可以在驿馆里慢慢记。不过,三日后,我会来考校你。”


    “还有考校?!哎哟,我突然觉得我好像可能大概有些头疼……”


    “头疼的话,就早些歇息,明日再记也是可以的。”


    说完,裴濯就起身,留下哀嚎倒地的窈月。


    裴濯刚给窈月的屋子关上门,走出两步,隔壁的屋门就随之打开,门内的江郎中眼皮也不抬,声音平平道:“交代完了?”


    “是,”裴濯进了屋,将身后的屋门合上,并将门闩也一并放下,“江叔请。”


    *


    裴濯执着灯烛,和江郎中在幽深逼仄的暗道行了一会儿,然后进了一处四面无窗,仅有一个供进出小门的屋室。


    屋室内很狭窄,布置也很简单,一床一桌一凳。


    桌上放着个有盖的白瓷瓶和一把精致小巧的刀。


    裴濯看到那瓷瓶时,眼眸里映着的烛光闪了闪。


    瓷瓶里头装着的噬血蛊,是乌戎一族的圣物,不仅能啃食人身上的寒毒,还能生筋肉骨。但过程极其痛苦,会将蛊虫蚕食血肉的疼痛放大千倍万倍,不眠不休地折磨足足三日后,才会慢慢减轻。


    “疼的这三日,除了想死,不会有第二种想法。”江郎中如是说。


    裴濯却只关心蛊虫的药效:“三日后,就能恢复如常了?”


    “这蛊虫的寿命只有一个月,你也只能在这一月内行动无碍,爬雪山、钻冻窟,甚至到冰河里游泳都无事。一月后,若是运气好,还和以前一样,只是遇寒时才发病。若是运气不好,你的这双腿直接瘸了,废了也是有可能的。”江郎中难得在没喝酒的情况下如此啰嗦,一眼不错地盯着裴濯,说出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一句,“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裴濯没回答,将手里的灯烛放到桌上,而后拿起桌上锋利雪亮的小刀,在烛焰上来回烤了烤,便往食指指腹上划了道口子,接着揭开瓷瓶盖,将滴着血的食指伸进瓶中。


    不到片刻,裴濯的眉头突然蹙起,整个人也跟着轻颤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地将手收回。烛光下,食指上的那道血口已经不见了。


    江郎中知道瓷瓶里的蛊虫已经循着血的味道,进入了裴濯的体内,忙上前将身子微微摇晃的他扶到一旁的床上。


    “吃了。”江郎中将一枚药丸塞进裴濯的嘴里,“趁着蛊虫还没在你的血肉里生根,你可以先睡上几个时辰。等蛊虫发作,除了一命呜呼的毒药,什么止痛药蒙汗药安神药都没用。我会把你的手脚都捆住,免得你疼起来忍不住拿头撞墙。”


    “有劳江叔。”


    江郎中叹道:“一个两个都这般不顾死活……何必呢?”


    裴濯笑了笑,声音虚弱无力,但语气坚定:“我和他,不一样。”


    江郎中反驳:“都是把自己往死里折腾,哪里不一样了。”


    “他是为了一个人,而我,我是为了……”裴濯的话还未说完,就昏昏沉沉地闭眼睡了过去。


    “别说你俩,你们裴家爷孙三个都一样!”江郎中无可奈何地仰头吐气,然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将裴濯的手脚分别绑到四角的床柱上。


    “但愿,你运气比你爹好。”


    第102章 国子监(一零二)


    窈月倒地干嚎了好一阵,但别说人了,连只搭理她的鬼都没有。她扭头瞥了眼那座书山,明明离了几丈远的距离,却像是突然全部压在她身上似的,让她透不过气。


    裴濯能把书当饭吃,可她只想把书当柴烧!


    她猛捶了两下地,又在地上耍赖似的滚了几个来回,磨蹭到最后,依旧只能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情不愿地往那堆书走去。


    “三天后考校……别说三天,三月三年都考校不出来,逼我看书和逼公鸡下蛋有什么区别?莫非裴濯就是喜欢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叛逆感?毛病!”


    窈月一边嘴里碎碎念着,一边拿了本最上头的书册,手指动作十分用力,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窈月本以为,所谓的世系名录应该就是些千人名百家姓,可没想到上头除了一个个姓氏人名,还把每个家族的来历渊源包括神话传说都事无巨细地写了,光一个家族的鸡毛蒜皮就够写满一本书册。


    “十丫头记这个最拿手了,如果他在肯定会帮我……”窈月唉声叹气地仰面倒在那堆书里,脑子里忍不住回想起当初和魏琊一起记鄞国百官事迹的时候。


    魏琊脑子比她好,人也比她用功,听陆琰把那些赵钱孙李家的祖宗三代连同直系的旁系的做过的事情口述一遍后,就能一字不落地全部复述出来。


    可她记不住。


    无论是用好吃好玩的诱惑她,还是用荆条鞭笞小腿责罚她,她都记不住。最后,陆琰就把她关了起来,在她记住之前不能出来,也不能吃饭。


    她被饿了四五天,两眼发黑手脚发软,连抓老鼠充饥的力气都没有。就在她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准备去抠墙皮吃时,魏琊出现了。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爱干净的魏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的脏地方,也不知道一贯惜字如金的魏琊为什么会对她说那么多话。


    “你不是记不住,是不肯


    记。你把那些素未谋面的鄞人当血亲手足,他们却只把你当蝼蚁草芥。你为他们饿死在这里,他们包括你爹永远都不会知道。即便知道了,也只会把你当作席间笑料,笑你蚍蜉撼大树,他们的生死富贵与你何干。”


    她呆呆地看着魏琊,惊讶于自己的心思被他戳穿。她不肯去记去听那些鄞人的事情,因为她知道,陆琰把这些告诉她又要她记住,定是为了让她日后去害这些鄞人,和她爹一样的鄞人。


    她不愿意。


    “我听六皇兄说了,当年你爹知道你娘是岐人后,就抛弃了你和你娘,然后如常地娶妻生子。鄞人都是这样,薄情寡义,你不去对付他们,他们就会来谋算你的性命。不信?你瞧你爹是怎么对你的?他对你笑过吗?对你说过一句好话吗?你现在快被饿死了他来看过你吗?你在你爹眼里,在鄞人眼里,和我们一样,都是必须诛杀的异类。”


    “尤其是那些朝堂上的鄞人,都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恶鬼,他们不信神灵不敬先祖,为了一己私利会弑君弑父弑兄,视其他人的性命更是如同尘土。知己知彼,我们用他们做过的恶事对付他们,是替天降罚,是为世间扫清污浊。当然,他们也会用同样的手段,甚至更卑劣无耻的手段对付我们,就像你爹对你娘那样。”


    她看着魏琊的视线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喉咙干哑地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沙哑难听的呜咽声。


    “六皇兄说了,你什么时候肯记住,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去。如果你不想因为那些禽兽不如的鄞人而饿死在这里,你就眨眨眼。”


    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冲魏琊眨了眨眼睛。


    “好,我说,你记。裴颐,字伯年,鄞国淮陵人。其甥今鄞主即位,进拜太尉,看似君臣相携,实则舅甥失和。有二子,长子浚英年夭亡,死因未知;次子濯年少,与鄞主异母兄楚王相交甚厚……”


    是了,她当时就是靠记住了裴家的事,才没被饿死放了出来。之后,她又记住了许多人的家事,大到某年某月某日升官时圣旨上写的是什么,小到哪房哪辈哪人纳的妾室姓什么。


    但她印象最深的,还是最初记下的裴家的事。不仅仅因为当时魏琊说的每个字都被饿极了的她记进了空空如也的胃里,还因为明明位高权重的皇亲贵戚,家事却异常简单,一夫一妻一子,全家人都无不良嗜好,除了鄞国皇帝外,没有多余的亲戚,有来往的至交亲朋也寥寥可数。


    以致于当时饿得只剩一口气的她,听了魏琊说了一遍又解释了一遍,就差不多记住了。若是那种妻妾成群子孙上百的人家,估计不等魏琊完整地说一遍,她就已经成了饿死鬼在投胎的路上了。


    窈月从过去的回忆里勉强提取出个经验来,从简单的开始。那她就先挑本最薄的书册开始看。


    窈月翻了个身,在身下的书堆里左挑右拣来回掂量,总算挑到本摸起来似乎翻几页就能到头的薄册子。她乐滋滋地也没注意书封上的字,直接翻到第一页开始看。


    “宁氏始祖,居于北干山灵海,侍奉神灵。海枯山裂,北上千里遇神迹……”


    窈月呼吸一窒,她没想到竟然会看到宁家的事情,那这册子里是不是会写到她娘亲?


    她赶紧用手指指着书页上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她长这么大,头一回看书看得如此认真投入。


    但她看到书册的最后一页,看完上头的最后一个字,却发现虽然把宁家祖宗十八代的从生到死都写得一清二楚,但既没有提宁彧,也没有她娘亲的名字。


    可是连曾做过城门守卫的都大书特书了一页纸,宁彧好歹是手握岐国军权的大司马,这种能给祖宗长脸的大事恨不得写满整本书,怎么可能提都不提?


    是因为写的太早,所以没来得及添上?


    或者只是碰巧遇到个同姓的,跟宁彧没有丝毫关系?


    窈月如此想着,又拿起另一本书册,强忍着不耐和心烦,皱着眉头但又一字不敢落地看了起来。


    等窈月把最后一本册子看完,桌案上的烛台已经烧得见了底,窗外透进来几分破晓的晨光,天亮了。


    双眼熬得通红的窈月把手中的册子往地上一扔,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她赶紧扶住桌子,心里却忍不住一通骂:裴濯,你又耍我!


    *


    江郎中觉得自己才合上眼,就听见屋门被砸得地动山摇。


    杀人放火的强贼悍匪都闹不出这般大的动静,年轻人可真有精神。江郎中一边在心里无声腹诽,一边打着呵欠起身去开门。


    屋门刚被江郎中拉开一条缝,窈月就迫不及待地直接推门而入,眼底是一夜未睡的乌青,眼里却是被当猴耍的怒气:“裴濯呢?我要见他!”


    江郎中随意地往屋内的床上一指,言简意赅:“那儿。”


    窈月脚下带风地来到床前,可当她气势汹汹地掀开床幔,看到裴濯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地直挺挺躺在床上时,满腔的怒气瞬时就散了。


    “他……他这是怎么了?”


    “用了药。”


    窈月这才想起裴濯昨晚跟她说过,他要用个新方子,用完得躺三天。窈月虽然不懂医术,但习武时学过调节气息,眼下裴濯躺在床上呼吸近乎没有的模样,怎么看都跟死人似的。


    窈月忍不住朝裴濯伸出手,想探一探他的鼻息,却被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江郎中不轻不重地拍开。


    江郎中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干巴巴:“没死,不过短时间醒不来。”


    窈月看着不只脸上连唇上也没有半分血色的裴濯,心里泛起莫名的不安:“他吃的不是治腿的药吗?为什么会醒不过来?他的身体还有别处不适吗?”


    江郎中瞥了窈月一眼,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借着俯身给裴濯摸脉象的动作,挡在她和裴濯之间。


    窈月见状也没多想,往后退开两步。等江郎中的手指离开裴濯的手腕,窈月本想上前将裴濯的手重新放回被子下,却也被江郎中看似无意地挡了回去。


    窈月只好又退回原地,等江郎中将裴濯严严实实地盖好,又把床幔放下,才压低嗓音,轻声问:“他得多久才能醒过来?”


    “三天后。”


    “中途一直不会醒?”


    “不会。”


    “那这三天里他吃饭喝水怎么办?”


    “我来。”


    窈月有些意外,江郎中之前可是除了治病,其他一切不沾手的。


    “江郎中,还是由我来照顾吧。”窈月挤出个乖巧的笑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这个做学生在夫子的床前侍疾,天经地义。”


    窈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夜未睡导致眼花了,竟觉得江郎中冲自己笑了,但窈月用力地眨了眨眼,眼前的江郎中还是板着往常的那张木脸,摆手道:“不必,我来。”


    就在窈月绞尽脑汁想着还能为裴濯做些什么时,屋内床的方向突然传来极轻微但又奇怪的声音。


    窈月的耳力向来不错,立即回头去寻:“什么声音?”可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的裴濯,床的周围都是一览无余的死物,并没有能够发出声响的东西。


    江郎中跟上来,语气不太自然地接道:“有老鼠。”


    “老鼠?”窈月眉毛微挑,她不觉得那是老鼠能弄出的声响,可她没有反驳江郎中,而是顺着他的话说,“岐人真是太不讲究了,驿馆里的老鼠都没除干净。诶,我小时候经常抓老鼠玩,比猫厉害多了。反正无事,不如我来帮您抓一抓?”


    “小事,不劳烦。”江郎中果然拒绝了,又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天尚早,我得再歇歇。”说着,用手指了指离床不远的一张软榻,上面放着枕头和被子。


    窈月赶紧露出一脸歉意,边说边往屋门外退去:“哎哟,都怪我鲁莽闯进来扰您清梦了。您赶紧睡下吧,我来关门。我就在隔壁屋,您有事随时喊我。没事也可以喊我,我闲着呢。”


    窈月看着眼前紧闭上的屋门,脸上歉意的笑容一点点收起。


    屋里有问题。


    第103章 国子监(一零三)


    满腹心事的窈月回了自己的房间,发现在那堆世系名录上,多了一块重重叠起来的布帛。


    她的心一提,先是贴在房门上探听门外动静,确认无人后,又将房内仔细翻查了一番,确定多的只有这块布帛。


    她拈起布帛一角,抖落,展开,显出上头纵横交错的线条。


    窈月凝神看了半晌,直到看到布帛一角上写着的“雍京城图”,才反应过来这画的是雍京城内的各处大小道路。


    这是何人给的?给她做什么?怕她在雍京城里迷路?


    窈月皱着眉,脑子里只有问题,没有头绪。


    “裴濯才叮嘱我别乱跑,这就有人送图来撺掇我出门了。嗬,动作还挺麻利的。”窈月举着图对着窗外的日光看了一会儿,之后就扔在一旁,自己则趴倒在床上。


    江郎中说裴濯三日后才能醒,这三日她还是好好待着,别乱跑了。


    更何况……


    窈月转头看向屋内的一面墙壁,一墙之后就是裴濯的房间,此时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你又在瞒着我做些什么呢?”窈月无声叹气,和这种浑身都是心眼的人相处真是太累了,也不知他是怎么长大的,总不能从娘胎里一落地就是满身心眼的样子吧……


    积攒了一整晚的困意上涌,窈月打了


    个呵欠,闭眼睡着前,嘴里还念叨着:“说去过桐陵,说抱过我……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在窈月记忆里,她被安排去桐陵,除了当小乞丐那段时间,甚少见到外人。尤其是成为“张越”后的前几年,与其说是她在监视张逊,不如说她被时刻监视着。


    多半是因为,在她刚认了宁彧“舅舅”和张逊“父亲”的那段时间里,她为了找娘亲闹出了很多事情。一开始,她根本不怕宁彧的恐吓,也不在乎被打被骂被饿肚子,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琢磨怎么逃出去找娘亲。


    有一次,她真的成功逃出去了。可不等她欢喜重获自由,就发现外头的每一块石砖每一面墙体都溅满了鲜血,到处都是撕心的哭喊和绝望的哀嚎。


    她被吓得慌不择路,跑了许久却依旧跑不散鼻端那股血腥气。她从一个巷口跑过时,听见巷子里传来女子凄厉的呼救声,她本该立即跑远的,但那呼救的嗓音实在太像她的娘亲了,她只犹豫了一息就循着声音跑了进去。


    巷尾蹲着两个兵丁,而在他们身下躺着一个披头散发、哭喊不止的女人。当时的窈月并不能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只是从那女人的哭喊和挣扎中判断,这两个兵丁在欺负人。


    她悄声上前,拾起兵丁扔在一旁的刀,没做多想就朝其中一人的咽喉处砍去。随着喷涌的温热,刺耳的尖叫、惊惧的暴喝,她眼前的一切都混乱了起来。


    她被另一个兵丁掼倒,后脑着地摔在地上,而后脖子被狠狠掐着拎起到半空,任她怎样蹬踹抓挠,都毫无反抗的余地。


    那应该是她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后来发生了什么,濒死的她记不太清了。


    混沌中,她的脖子被松开,却没有跌到地上,而是落入一个怀抱里。


    四周顷刻间喧闹起来,嗡嗡作响的噪杂人声里,她只听清了一声独属于少年低涩嗓音的“没事了”。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眼,目光刚触到对方苍白瘦削的下颚时,就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再后来她才知道,她之所以能逃出去,是因为这天,宁彧命令所有人出去寻个少年,不论死活。


    窈月猛地睁眼,捧着乱如麻的脑子从床上坐起,盯着面前浓墨般的黑,意识到两件事:一是裴濯在她小时候可能的确抱过她。二是裴濯和宁彧十年前可能就彼此见过了。


    莫非,裴濯和宁彧在私下也有勾连吗?


    未点灯的寂静屋内,突兀地响起“咕噜”两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她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下床穿鞋。


    他人的爱恨情仇先放一边,吃点东西不饿死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窈月推门走出房间,发现已月上中天。


    她睡一天了。


    窈月在路过隔壁裴濯房门时,停下脚步,贴耳上去听了听,没有一丝响动,连轻微的气息声都没有,像是房中无人。


    窈月做贼似的四下看了看,正要凑近,透过门缝往里瞧瞧,身后突然响起一句:“做什么呢?”


    窈月惊得闪身躲开,定睛一看是周合,捂着胸口呼了呼气:“吓我一跳。”


    “二公子交代了,这三日不得打扰。”


    “知道了。”窈月悻悻地远离了房门几步,“我去厨房找点吃的,你要不?”


    周合歪着脑袋想了想,报菜名般一口气道:“要烧鸡酱鸭烤羊焖虾蒸鱼酥肉炸糕热马奶。”


    窈月瞪眼:“是你有八个胃,还是我有八只手?”


    “那算了。”周合嗖的一声窜上房顶,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窈月视线里。


    窈月朝周合消失的方向嘟囔道:“鬼一样。”又瞥了眼裴濯的房门,不情不愿地挪步离开。


    周合听着窈月的脚步声消失,继续在屋檐上团着残雪堆雪人,堆到第十五个时,熟悉的脚步声又响起,并传来“呲呲”的声响。他探头一看,是窈月正冲自己龇牙咧嘴地招手。


    窈月抖了抖两条胳膊上挂着的三四个食盒:“我把伙夫从床上薅起来做的,还热乎着,凑合吃一口?”


    于是,二人就在裴濯房门前席地而坐,大吃大喝起来。


    “老兄,有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窈月神神秘秘地凑到周合耳边,用气声问,“你是裴家养的死士吗?”


    周合叼着块肉,口齿含混地道:“什么是死士?”


    “就是……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人活下来的人。”


    周合点头:“我的确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二公子活着。”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愿意。”


    “懂了,士为知己者死。”


    “不是知己。”


    “那是主人?恩人?”


    “都不是,”周合咽下嘴里的肉,清了清嗓子,“蜉蝣,你见过吗?只能活一天的小虫,不知为何而生,不知为何而死,但不耽误它们百代千代都这样活着。我也是这样,生亦可死亦可,早死晚死都是死,无甚区别。”


    “不过若是为二公子而死,我大概会开心一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开心,但只要想到他活着,就像现在这样吃肉,或者杀人时一样,都让我觉得开心。”


    周合瞟了神色呆愣的窈月一眼:“这种奥义你不懂也正常。”


    “小看人,谁说我不懂了。”窈月放下吃了一半的肘子,用袖子抹了抹油腻腻的嘴,拿起装着马奶的铜壶,正色道,“来,我以马奶代酒,敬不畏生也不惧死的蜉蝣。”


    周合也没二话,用手里的羊腿碰了碰:“以肉代酒,敬……”他停了停,上下打量了窈月一番,“敬男女不分的家伙。”


    “谁男女不分了!”


    周合没搭理,正要把羊腿继续塞嘴里,身后的房门内突然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极其遥远的地方摔碎了只花瓶。


    周合赶紧看向窈月,发现对方也正瞅着自己,干咳两声:“咳咳,应该是二公子在睡梦中翻身吧。”


    窈月眯眼笑了笑:“哦,是吗?”


    “是啊是啊。”周合的话音还没完全落下,窈月就飞身扑向房门。


    周合的动作更快,整个人挡在房门和窈月之间:“二公子吩咐了,这扇门只能从里面被打开,不能从外面闯进去。”


    窈月急了:“声音不对劲,你就不怕裴濯出事?”


    “二公子说了,不会有事。”


    “他说你就信?”


    周合点头。


    窈月语塞。


    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在房门外僵持着,直到里头又响起一声,这次不像花瓶坠地,像是从几十层棉花下传来的痛呼,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分外骇人且惊心。


    窈月的心再次被提起:“是裴濯的声音!他真的出事了!”


    周合的脸上也闪过一丝犹豫,但他还是跟座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守在房门前。


    窈月咬唇,声音压得很低:“你让开,我不想对你动手。”


    “我也不想对你动手。但我不会让。”


    窈月知道直接硬碰硬的话,自己根本不是周合的对手。就在她想着如何绕开周合,破窗而入时,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两只胳膊闪电般伸出将两人拽了进去,又闪电般的关上门。


    房门前的夜色下,除了一地杯盘狼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窈月盯着将自己拽进去的人,目光死死地锁在这张与裴濯如出一辙的脸上:“你……你是之前假扮裴濯的那人?徐什么来着?裴濯呢?你们把裴濯藏哪了?”


    “徐孟然。”那人顶着裴濯的脸,此时表情也不甚自然,尤其想起上次假扮裴濯被窈月识破而挨的一顿拳脚,赶紧远离她两步,并飞快地往床的方向指去,“先生就在那儿。”


    窈月顺着徐孟然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床已被移开,露出个仅容一人进出的黑黝黝的洞,像是只巨兽的口。


    窈月本来还半信半疑,但洞口内又传出熟悉却压抑的声音,脸色瞬变,想也没想就跳了进去。


    周合看着窈月的身影消失在洞里,耸了耸肩:“是你放她进来的。二公子若是问罪,与我无关。”


    “先生之后要问罪就问吧。先生现在……”徐孟然想起裴濯如今的情况,重重地叹了口气,“有她在跟前陪着,先生也许会好受些。唉,痴男怨女,徒弟这样,先生也这样,谁都躲不过。”


    徐孟然看向满脸写着疑惑不解的周合:“放心,你肯定能躲过。过来,搭把手。”


    徐孟然和周合一起将床重新移回原处,然后自个躺了上去,闭眼道:“他们一时半会是不会出来了。你是在屋内等,还是在外头等?”


    周合想了想,方才那只羊腿还没吃完,果断道:“我在外头等。”——


    作者有话说:周合:我只是个无情的守门(吃肉)工具人╮(╯▽╰)╭


    第104章 国子监(一零四)


    窈月抹黑走过幽暗的长长暗道,心里又慌又急,直到看到一个亮着微弱灯火的门洞,不假思索地就疾步跑了进去。


    只一眼,她就认出巴掌大的屋室内,那张床榻上躺着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人。


    “裴濯!”


    窈月踉跄地扑到床前,不敢置信地看着床上这个手脚被捆缚却不断挣扎、嘴里塞着异物却时不时从喉咙里发出“嗤嗤”气声的人,颤声道:“他……他怎么了?为什么要绑着?”


    正埋头收拾的江郎中见窈月进来,只是怔了片刻,就恢复平日里的面无表情:“蛊虫发作,最痛时胜过凌迟。如此是防他受不了痛自残自尽的,再熬两日就好。”


    “蛊虫?”窈月回头,红着眼眶追问,“哪来的蛊虫?是何人害的他?”似乎只要得到个人名,她就要立即出去跟那人拼命。


    江郎中看向裴濯:“他自个害的。”


    窈月听了,脸上的怒意和杀气一点点收起,缓缓转过头去,既无力又心疼地看着脸侧青筋暴起、双眼紧闭眉头也紧皱的裴濯:“这就是你说的新方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江郎中将地上的瓷碗碎片清扫干净,又拧了一块湿布塞到窈月手里:“给他擦脸,或者说说话,分散他的心神。”


    窈月接过湿布,哑着嗓子道了谢:“多谢您。”


    江郎中抬眼瞅了瞅裴濯,窈月进来前,他还时不时因为疼痛哼哼两句,自从窈月进来后就一直强忍着咬牙闭眼。江郎中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当初自己选的,现在被人瞧见,知道丢人了吧,该。


    窈月弯腰伏身,小心翼翼地拭去裴濯额上细密的汗珠,手腕内侧触到他急促而灼热的鼻息,像是被火舌燎过,她整个人一震,第一反应就是想将手收回来,但看到他因为难受而绷紧的下颚和毫无血色的双唇时,又硬生生止住了收手的动作。


    “你为什么总是这般喜欢自找苦吃,自找罪受?清贵的翰林院不留,要去清苦的国子监。富贵繁华的京城不待,要来雍京这虎狼之地……”窈月喃喃说着,鼻子越来越酸,“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招惹我,非要招惹我们这些坏人恶人……我若是心再狠些,你早就没命了……你就是仗着我不忍心,回回受罪,回回都让我心疼……裴濯,你才是最大的坏人恶人!”


    随着窈月尾音落下的,还有一滴滚烫的泪,正好滴在裴濯紧锁的眉心上。


    食肉寝皮的剧痛似乎略缓了几分,裴濯的眼睫颤了颤,睁开了眼,布满血丝的眸子对上咫尺外窈月泪盈盈的眼。


    窈月赶紧用手背抹了把眼睛,让模糊的视线重新变清晰,也将裴濯看得更清楚:“怎么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裴濯朝满脸关切的窈月,迟缓地摇摇头,又张了张塞了异物的嘴,从喉咙里溢出两个模糊破碎的音节,但窈月听懂了。


    他在说:“别哭。”


    原本擦干净的泪又在一瞬间涌上眼眶,窈月实在憋不回去,只能用手臂挡在眼前,抽噎道:“还不是……还不是因为你……你瞒着我吃苦受罪,还不许……不许我委屈吗?”


    裴濯抬了抬胳膊,想和以前一样拍着她的后背安抚,但双手都被捆着,动弹不得,嘴里也因为塞着异物无法发出完整的语句,只能尽力偏头,碰了碰她撑在一旁的手腕,像是在道歉讨好。


    窈月的手腕被他柔软的额发拂过,不止手腕上的那块皮肤痒,浑身上下都跟着痒了起来,忙将手挪开,用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瞪他:“你现在知道哄人了。躺好,别动。江郎中说你现在就跟被凌迟一样,我不知道凌迟有多痛……”


    窈月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双手合握住裴濯的一只手:“来,你掐我的手,有多痛就掐多大劲……这样,我是不是就可以分担你的痛了?快,快试试。”


    裴濯朝窈月蹙眉,表示不同意,但窈月当做没看见。他想把手抽回来,却反被窈月紧紧抓住。


    “你不想掐我的手,那……”窈月眨眨眼,“是想掐我的脸?”


    裴濯无法应付窈月的无赖,顾不上身上的痛,费力地转眼看向江郎中,想让他解围,却发现江郎中倒趴在后面的小桌上,似乎已经睡熟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只能再看向窈月。那双眼如幽暗里微动的星子,即便此刻蒙上了朦胧水气,依旧看得她心中怦然。


    “好吧,不掐就不掐,只是握着总行了吧。以后不许再这样折腾自己了,听见没有?”


    裴濯点点头,紧接着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袭来,并迅速漫向全身。


    他咬牙闭上眼,继续沉默忍受着。


    窈月见状,赶忙握紧他的手,却只能看着他痛得浑身痉挛,嘴角被咬得渗出了血,她无能为力。


    窈月想起之前裴濯好些时,自己正是在跟他说话,便伏在他耳边,压下哭腔,低哑着嗓音道:“裴濯,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刚进国子监的时候,很多人都瞧不起我,说我是破落户,是克父克母的灾星……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吃亏和忍耐,但监规又不允许监生打架,于是我就跟他们比掰手腕,输的要挨赢的一巴掌……他们见我长得瘦弱,没多想就答应了,然后……每个人都被我扇成了猪头,还不敢向林司业告状,只说自己是吃多吃肿的……再之后,渐渐没人敢说我坏话了,但也没多少人愿意搭理我……你是国子监里第一个主动靠近我、帮我的,虽然别有所图,但……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没有作伪……我却不敢……以后,若是有以后,我也想这样不作伪地对你……可以吗?”


    裴濯在窈月断断续续的话语里,紧皱的眉头略松了几分,颤抖抽动的身体也渐渐平复下来。他原本虚搭在窈月双手中的手指微微屈起,窈月立即回握住,知道这是他的答复。


    他的答复是:“可以。”


    窈月望着平静下来的裴濯侧脸,忽的伸出手,用手掌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一截下巴。许久后,她缓缓收回手后,眼眶更红了。


    果然是你。


    窈月咬唇,将哭声咽了下去,而后在床前蹲下,将湿漉漉的眼睛埋在裴濯的手心里。


    小小的屋室内,有人在隐忍地啜泣,有人在沉默地忍受,有人则悄然抬头瞟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继续装睡。


    窈月被江郎中唤醒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近在咫尺的裴濯的脸。


    她惊怔地瞪大眼睛,发现自己居然就躺在裴濯身侧,他的一只胳膊枕在她的脑袋下,衣袖上湿了一大片,不知道是她的眼泪还是口水。


    窈月被眼前的一切吓得跳了起来,江郎中则被她吓得吹胡子瞪眼。


    窈月没有心思管江郎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床上探头瞅了瞅,见裴濯还闭着眼,才长长地舒出口气。


    万幸,裴濯应该不知道。


    江郎中刻意地咳了两声,引窈月朝他看过来,然后指了指头顶:“天亮了。”


    见窈月还是一脸迷惑,江郎中只好再开口:“该用饭了。”


    窈月尴尬地“哦哦”两声,又转眼看向裴濯,小声问:“他现在这样能吃些什么?汤汤水水方便入口些,但荤腥的更补体力。要不肉汤……”


    “他什么都不能吃。”江郎中打断窈月,“你该去用饭了。”


    “我还不饿……”


    “我饿。”


    窈月一滞,不舍得看了看裴濯:“那我去给您拿些吃食来,有劳您照顾他。”说着,又看了裴濯好几眼,才脚步踢踏地走出了屋室。


    江郎中将矮凳搬至床边坐下,手指搭上裴濯手腕,悠悠吐出几个字:“胳膊麻了吧。一会儿给你扎两针。”


    裴濯闻声睁开眼,看向江郎中的目光里歉意满满。


    “腿感觉如何?”


    裴濯试着挪了挪双腿,的确比之前要松快很多,朝江郎中点点头。


    “脉象比昨日沉稳多了,明日应该就无碍。”江郎中诊完脉,要给裴濯的胳膊施针时,掠了一眼他衣袖上那大块的湿痕。


    “下次让她睡你胸口上,胳膊就不会麻了。”


    裴濯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江郎中又补了一句:“你用这嗜血蛊,是为了她?”


    裴濯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没有丝毫动作表示,江郎中也没有追问,只在施针完毕起身离开时拍了拍他的肩。


    裴濯偏头,目光落到被她依靠了一整晚的那条胳膊上。


    他对她,远没有她以为的那样不作伪。


    躺在这儿忍受嗜血蛊折磨的一天里,他幻想了无数次她寻着踪迹找过来,看到他时的模样。


    事实也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她心疼、怜悯、愧疚,甚至将一直藏匿的真心向他露出了一角,是湿的、热的、沉甸甸的。


    当戒备心甚重的她竟枕着他的胳膊睡着时,他既暗暗庆幸她终于愿意在他面前卸下防备,又忍不住卑鄙地期望,在最后做选择的时刻,她或许有微小的偏向他的可能——


    作者有话说:让我们恭喜裴濯先生,在努力了一百章之后,终于要得到窈月往外拐的胳膊肘了\(^o^)/~


    第105章 国子监(一零五)


    之后的两天里,裴濯的情况好了许多,手脚不必再分别捆在四角的床柱上,嘴里的异物也取出,疼痛的间隙能和窈月简单说上几句话。


    但不管窈月如何软磨硬泡,江郎中都不许她喂裴濯吃任何东西,除了清水。


    窈月在怀里揣了张饼,盯了江郎中两天,一直想趁他不注意时将饼塞进裴濯的嘴里。但江郎中的脑后怕是也生了双眼睛,每当窈月背对着他,准备从怀里掏饼的时候,他就会咳两声。


    窈月看着裴濯因消瘦而愈发明显的下颚线,心疼极了,故意大声嘟囔道:“等见到柔姐姐,我定要告状。说江郎中天天不吃饭只喝酒,还不让别人吃饭。”


    江郎中一听,才拿出来的酒囊还没来得及抿一口,又被塞回了袖子里。


    在窈月利如刀的目光下,江郎中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裴濯的脉:“今夜子时后就能进食。”


    窈月喜上眉梢:“太好了!你想吃些什么?唉,都饿三天了,自然是什么都想吃……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做好都拿过来!”


    裴濯摇头:“不必……”


    “什么不必,你不饿吗?”窈月转眼看向江郎中,紧张问道,“是不是饿了三天饿坏脑子了?”


    “你问他。”江郎中别过身走开,显然不想再掺和了。


    “我……”裴濯看了一眼窈月,很快又垂下眼,“我今夜要入王宅。”


    “你这儿还没好利索,又要去干什么?”窈月果然被气得站起身,把怀里的饼扔在地上,“去吧去吧,你饿死痛死,我都不管你了!”


    窈月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屋室,消失的背影卷起了一阵风。直到风落下时,裴濯试图挽留的手才缓缓放下。


    江郎中在角落里摸出酒囊,悄悄啜了一口,心满意足地腹诽:该啊。


    气头上的窈月不管不顾地埋头直冲,等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驿馆外的街道上了。


    窈月回头看了看驿馆大门,本想转身回去的,但突然想到:“他能去王宅,我凭什么就不能出驿馆?”


    窈月一跺脚,朝驿馆相反方向的街道走去。


    窈月原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却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且纷纷朝一个方向集聚。她想了又想,没想出今日是岐国的什么重要日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便跟了过去。


    直到远远地瞧见那和城墙一样巍峨高大的门楼时,窈月蓦地止住步子。


    怎么走到王宅了?


    此处比上一次她来时,多了座高台,高台的中央放置了一个巨大的像锅又像鼎的容器,容器之下是熊熊烈火。一个浑身上下都由黑色衣物罩着的人,正围着烈火和容器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口里念念有词。


    高台之下围观的人群挤挤挨挨的,却各个都寂静无声,脸上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虔诚与神往。窈月的后背爬上一股泛着寒意的不安,她想往回走,但从后面涌来的人太多了,她不仅挤不出去,还被裹挟着离那诡异的高台越来越近。


    等离得足够近了,窈月才看清那高台之上,除了那个又蹦又跳的黑衣人,还密密麻麻地躺卧着许多人。这些躺卧者身上裹着白毡,手脚被捆着嘴被堵着,只有惊恐的眼四下乱看,像是待宰的羔羊。


    窈月这才反应过来,这座高台是用来祭祀神明和先祖的祭台,那个黑衣人是主持这场祭祀的祭司,而那些躺卧者则是人牲,即献给上天的活人祭品。


    突然,黑衣祭司止住蹦跳的动作,一只手拿着不知从何处抽出的刀,另一手从地上提起一个人形,不等窈月眨眼,就血光四溅身首异处,头颅被扔进冒着滚滚白烟的巨大容器中,躯干则直接被扔下高台。


    窈月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血腥残忍的场面,但依旧头皮发麻,手脚冰冷,可身边安静的众人却在此时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欢呼声,对着高台的方向高喊“天神享用”“先祖庇佑”之类的话语。


    在人群潮水般的欢呼声里,那个祭司手起刀落,卧倒的人越来越少,鲜血汇成数条溪流从高台边沿流淌而下,像是一朵盛开的曼珠沙华。


    窈月胃里翻腾得厉害,只能垂下眼深呼吸,努力不去看面前这般可怖骇人的场景。


    等到最后一个人牲被祭司拎起时,祭司手中的刀已经卷刃。就在侍从给祭司换刀的间隙,那个原本僵木的人牲忽的挣脱束缚,一边嘶声怒吼,一边撞向被烈火炙烤的容器。


    随着一声震耳的闷响,容器被撞倒,沸腾的红汤裹着数不清的头颅倾洒而出,浇灭了高台上的火焰,顺势滚落下来。


    窈月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了,俯身干呕。而身边众人无一例外都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乞求着神明和先祖的原谅。


    而那个撞倒容器的人牲被火焰焚烧又被滚烫的热汤泼洒,早已不成人形,却依旧站在高台上怒声喊着什么。窈月止住呕吐声,竭力去听,发现他说的并不是岐语,也不是鄞语,而是她从未听过的一种陌生语言。


    祭司稳步上前,持刀从上而下将那人牲纵向剖开,血肉哗啦如倾盆暴雨,四周再一次恢复可怕的死寂。


    窈月捂住嘴,她又想吐了。


    祭祀收回刀,身形难以察觉地晃了晃。他以刀驻地,稳住自身的同时,目光缓缓扫过高台下的每一人,很快就看到了人群中的窈月。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还在原地站着,没有虔诚跪伏的人。


    窈月与高台上那个黑衣祭司的视线相触时,满腹的恶心顷刻间被灭顶的惊惧取代。


    她很熟悉黑衣下露出的那双永远没有悲喜的眼睛,是宁彧。


    窈月本以为宁彧看到她之后,会把她抓回王宅或者直接找个笼子把她关起来,没想到只是让侍从将她领到高台后的一顶白毡帐中。


    帐内,宁彧已经除下了黑衣,也净了脸和手,但窈月一入帐,依旧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窈月在离帐门不远处停下,如以前一样恭敬行礼:“大人。”


    宁彧似乎是累了,倚着凭几,声音沉沉道:“你来此作甚?”


    窈月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答道:“闲来无事四处走走,不小


    心就走到了这里。”


    “吓着了?”


    “以前只听过,这是第一次亲眼见。”窈月抬起头咧了咧嘴,讨好得十分刻意,“原来舅舅还当祭司,真厉害。我今日又长见识了。”


    许是因为隔得远,宁彧的话语听在窈月的耳朵里,竟带着些许无力:“祭司?刽子手罢了。献祭神明不过是给杀这些乌戎俘虏找的一个理由。”


    乌戎?窈月恍然,难怪方才听不懂那人牲死前怒吼的话语,原来说的是乌戎语。


    宁彧仿佛看穿了窈月的所思所想,语气毫无起伏道:“他诅咒我不得好死。他和他的族人会化作厉鬼,日日夜夜啃噬我的血肉。”


    窈月怔了片刻,才意识到宁彧是在给她解释那人牲死前说的话,忙堆起笑容:“狗吠罢了,舅舅不必放在心上。就算是真来了一群鬼兵鬼将,舅舅照样能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宁彧没接下她的奉承,直接话锋一转:“裴濯最近在做甚?”


    窈月脸上的笑容顿收,低头沉默。


    “嗯?”


    窈月长长地吸了口气,强行压下对宁彧出自本能的恐惧,抬头直视着他的眼:“以后与裴濯有关的事,您安排其他人去查吧。我……我不会再出卖他了。”说完,窈月就跪下以额触地,为表示决心,额头磕在地上的力气用上了七八分,以致于磕完脑子嗡嗡作响。


    宁彧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小的身影,久久才吐出一句:“你的翅膀也硬了。”


    窈月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更不敢起身,屏息等着宁彧对自己的宣判。


    “你的这幅样子,过去的几十年里,我见过很多。后来,他们有生不如死的,有死不瞑目的,也有至死不悔的。”宁彧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诉说一段寻常的回忆。


    宁彧从回忆里抽身,千钧重的目光压在窈月的背脊上:“你为了裴濯,不怕死了?”


    窈月喉咙发紧,但依旧逼着自己开口:“怕,我怕自己死,也怕他死。所以,我想和他一起活着。求大人成全。”


    宁彧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接下来的一句话,像是恶魔俯在窈月耳边的低语:“那你娘亲呢?”


    窈月闭上眼,果然,终究逃不过。


    “你应该能猜到,不日宸宫将有大事,无人能确保全身而退。若是那日,你娘亲和裴濯都落入濒死的险境,”宁彧微微朝窈月的方向探身,“你救哪个?”


    这个问题窈月早已想过,毫不犹疑地答道:“自然是同生同死。倘若我不能把他们二人一起救了,那就一起死。”说完,又小声地补了一句,“还会拉您一起。”


    宁彧闻言,陡然大笑起来,甚至笑得最后咳嗽不止。


    窈月听得心惊,抬头望向宁彧,发现他因为剧烈咳嗽身子蜷缩着,完全不复往日高大压迫的身形,甚至透着佝偻病态。


    原来杀神降世的大司马终究不是神,也是会老的。


    窈月犹豫了片刻,还是从地上起身,小跑向桌案上的茶具,倒了杯温水,又接着小跑到宁彧身前,将杯盏递到他手边:“舅舅,喝点水吧。”


    宁彧别过脸没有接,只是哑声道:“回去。但别忘了,宸宫中还有你娘亲。”——


    作者有话说:宁彧:裴濯和你娘亲同时掉水里,你先救哪个?


    窈月:我不会水,硬要我救,那就拉上你,咱们四个一块死水里吧。[抱拳]


    第106章 国子监(一零六)


    岐国冬日的夜黑得很快,窈月回驿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她从裴濯房门前经过时,特意多看了几眼房顶和屋檐,没有寻到周合的人影和动静。


    看来裴濯已经出门了。


    窈月上前,扣了扣门,里头传来江郎中两声刻意的咳嗽声。


    “让他回来后找我,我有话同他谈。”窈月留下这句话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将裴濯给的岐国各家族的世系名录来来回回看到第三遍的时候,终于听见隔壁房门从内被打开的声音,而后熟悉的脚步声徐徐来到她的房门前,但敲门声却迟迟没有响起。


    窈月担心裴濯在外头站久了受冻,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骨气”,就嗖地跑过去,打开了门。


    裴濯显然没料到房门会自己打开,看着面前仅一臂之远的窈月张了张口却没出声,脸上难得露出愣怔的表情。


    窈月板着脸没去瞧他,只是侧身让了让:“进来。”


    等关了门,窈月故意让裴濯在桌案的下首坐下,自己则毫不客气地坐在上首的位置。


    窈月瞟了眼安静坐在下面的裴濯,原本的那点不满和生气早就烟消云散了。她雀跃地甚至想把国子监的所有师生都从千里外捆来这里,让他们亲眼看看此时的她不仅坐在裴濯的上头,裴濯本人还对她言听计从,甚至在她开口前呼吸都不敢多喘一口。


    窈月强行压下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清了清嗓子:“我找你来,是有些话想跟你说。”


    裴濯看向桌案上堆积的那些名录册子,心下有了大致的猜测,点头:“你说。”


    “你的身体好了?”


    “嗯,已无事了。”


    “去过王宅了?”


    “是。”


    窈月方才只听见裴濯从房间出来的动静,看来他房间床底下的那暗道多半是能通王宅的。


    裴濯本以为马上到正题,没料到窈月又冒出一句:“用过饭了吗?”


    裴濯又是一愣,摇了摇头。


    “就料到你没吃。”窈月用力瞪了他两眼,然后递给他一张尚带着几分热气的胡饼:“在驿馆外买的。不如京城的香,凑合吃吧。”


    裴濯始料未及地起身接过,看了看胡饼,又看了看她:“你,不问问其他的?”


    “不急,”窈月咧了咧嘴,“今夜还长着呢。”


    等裴濯吃完,窈月也酝酿好了说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开口道::“我今天在驿馆外见到了宁彧,我同他说今后不会再帮他探察你……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我是他安排进国子监的细作,先是郑修,而后是你。他之前一直以我娘亲作为要挟,我……我只能把看到、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包括你与十丫头,就是魏琊对付他的计划,他都知道了。趁着他还未发难,你们赶紧另想法子吧。反正使团里有个假扮你的替身,可以代替你行事。等天亮你就乔装溜出雍京,你不是用蛊虫治好了腿吗?骑上快马,日夜不休两三天就能到桐陵,到时他就奈何不了你了。”


    裴濯听着窈月的诉说,从头到尾的确如意料之中的平静,等窈月说完,他才问:“那你呢?”


    “我要去救我娘亲的,我这次来雍京就是为了把她救出来。这种仰人鼻息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下去了。”


    “可你如何救?”裴濯的声音略微高了一些,“你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知道!她就在宸宫……虽然,虽然我的确不知她如今的身份,也许是宫女,也许是宫妃,也许是……但我确定她就在宸宫之中。”窈月目光炯炯地盯着裴濯,“你房间下的那条暗道是不是直通王宅和宸宫?你之前答应帮我救出娘亲,眼下你只需把暗道的路线给我,你就算践诺了。裴濯,我发誓,此事无论成与败,我都不会连累你,也不会连累其他人。”


    裴濯与窈月对视了良久,才吐出一句:“那条暗道,直通岐国皇帝的寝殿。”


    窈月惊得霍地站起来,却仍不忘捂住口,压低嗓音:“你……你居然跟岐国皇帝也有勾连?”


    “我此番出使岐国,的确是为了和谈。这和谈本在三年前就该议定好,当年就是宁彧从中作梗,令楚王殿下出师未捷,和谈也耽误至今。而我和你一样,也有必须留在雍京的理由,事成之前不会离开。”裴濯倾身,将窈月拉至身边重新坐下,直视着她的眼,坦诚道,“你无需担忧我,宁


    彧与我母亲有故,不会害我性命。若非如此,十年前桐陵屠城时我便死了。”


    窈月被裴濯的一番话震得脑子晕乎乎的,张口结舌地问出最好奇的问题:“你……令堂,不会也姓宁吧?”


    裴濯知道窈月所想,解释道:“杜卿卿,十年前我在桐陵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名字是宁堇。她是我的同母姐姐。”


    窈月倒抽了口凉气,脑子头一次转得如此快缕清了这里的关系:裴濯的母亲先和岐国大司马宁彧生下了宁堇,之后又和鄞国太尉裴颐生下了他!


    窈月虽知道不妥,但还是在心里默默赞了一句:真乃女中豪杰啊!


    “岐国皇帝亦是想借和谈收拢军权,只是沉疴难救,命不久矣。我才会通过陆琰,与那位十殿下另行商谈。只不过,”裴濯看向窈月,意味深长道,“十殿下想要的更多。”


    窈月此时与裴濯离得很近,裴濯的鼻息偶尔还能吹动她耳边的绒毛短发。她为了保持头脑清醒,一边挪远了几分,一边认真道:“我没见过岐国皇帝,但我和十丫头算是从小一块长大的,这小子心眼多,心肠狠,但人是不坏的。你既然与他上了同一条船,就算是朋友了,他肯定会保你的。”


    裴濯没有同窈月细说,只是笑了笑:“但愿如此。”


    “你既然不愿离开雍京,那你之后是如何打算的?或许我能帮上忙。”窈月怕裴濯不信自己,对着房顶竖起手指:“我发誓,我是真的想帮你!你知道的,我最怕死了。如果我说谎骗你,我……我就活不过今晚!”


    裴濯静静地看着窈月赌咒发誓,却只是冲她笑,没有出声。


    窈月急了,拉住他的手:“我真的没骗你,在底下陪你的那两日我就想清楚了,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你确确实实帮了我许多次。因这份大恩情,在不伤害我娘亲的情况下,我愿意帮你做任何事。真的!”


    “我信你。”裴濯拍了拍窈月的手背,“至于你说的大恩情,先欠着吧。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向你讨要的。”


    “好吧,那就赊着……还有,救我娘亲的事,我打算……”


    “我已与岐国皇帝议定了,宸宫皇帝生辰宴那日,你可以趁乱将令堂带出。”


    窈月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好好好。”兴奋之下,根本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岐国皇帝都答应放人了,她还得偷偷带人出来。


    “不过,”裴濯顿了顿,“此事之前,你们需见上一面。”


    窈月更惊喜了:“当真?!哪天见?”


    裴濯被窈月明亮的眼眸刺痛,避开她的灼灼目光,轻声道:“十日后的初一,国巫下塔。我带你去王宅。”


    被喜悦冲昏了头的窈月想也没想就应下,她紧紧握住裴濯的手,言辞恳切道:“裴濯,等我救出我娘亲,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的命就是你的!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虽然我没有周合的身手好,也没有常生会照顾人,但……但……但……”


    窈月咬牙切齿地“但”了半天也没“但”出后续来,裴濯笑着叹出一声:“无需如此。我之前说过的,你做回你自己便好了。”


    “做回我自己?”窈月想着想着,脸上突然浮现两团可疑的红晕,她别过脸傻笑了两声,然后又用力地甩了甩脑袋,“不行不行,谈正事呢!别想乱七八糟的!”


    “咳咳。”窈月重新板起脸,用视线扫向桌上的那堆世系名录,正色问道:“还有这个。我看过很多遍了,里头没有我娘亲和宁彧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们二人并非真正的宁氏。”


    在窈月愕然的目光下,裴濯取出六瓣梅花的玉佩,放在桌案上:“此物你见过,是前胤皇室传承的至宝之一。持此物者,胤人视其为主。而此物的上一任主人是我母亲。此物如今在我手上,也正因如此,宁彧不会害我性命。”


    裴濯神色漠然语气平静,仿佛口中所说的只是一个睡前故事:“百年前,前胤皇室逃至北干山苟延残喘。二十多年前,我母亲曾带着一批族人下山来岐国,他们变换身份,或从军,或入仕,或登上葳蕤塔成为国巫,目的是为了复国。”


    “复国?在岐国?”窈月从震惊中慢慢理清思绪,疑惑道,“不应该去鄞国吗?毕竟是曾经的故国。”


    “他们也曾在鄞国试过,不过失败了。”裴濯垂下眼轻笑了一声,窈月看向他,摇曳的烛火照得他神色不明,看不出他是在惋惜还是在嘲讽。


    “他们的复国计划一开始很顺利,宁彧靠军功晋升为大司马,我母亲则成功登塔成了国巫。但人是会变的,从并肩而行转向分道扬镳,只需要一瞬。”


    窈月轻声问:“是因为宁彧变了吗?他贪恋权柄不想复国了?”


    裴濯摇头:“我并不清楚他们因何生隙,只知道我母亲逃离了岐国,之后又回了岐国,最后……埋骨于此。”


    裴濯看向窗外。


    窈月顺着他的目光,穿过半阖的窗户,看到那座蛰伏于夜幕中的黑色巨塔。


    窈月脑子再一次急速转动起来,自认为合理地推测,当初裴濯的娘带着宁彧和她娘亲等一帮人来了岐国,想要占人家地盘复国,却因生了分歧而一拍两散,各奔前程。裴濯的娘亲肯定是为了裴濯的爹裴颐离开了岐国,之后多半是因为鄞国容不下,毕竟裴颐太尉加国舅的身份太招眼了,不得已把裴濯留在亲爹身边,自己回了岐国,导致郁郁而终。


    啧,人伦惨剧。


    窈月刚感慨完,又想到自己娘亲,二十多年前应该还是个小姑娘吧,估计还没现在的自己大,就跟着宁彧背井离乡。宁彧那样子也不像是会照顾妹妹的,娘亲在岐国肯定吃了很多苦,才会眼瞎得被自己那万年臭脸的爹张逊迷惑,误了一生。


    唉,惨事成双。


    裴濯的声音将窈月从上一辈的爱恨情仇里拉回来:“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想想。”窈月捧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就在裴濯以为她会追问宁彧与他的关系,或者深究前胤复国的具体事宜时,她朝他的方向仰起头,目光却虚虚地落在他处,桌案上的烛火映在她的眸子里,燃着时起时伏的光。


    “你以前,说从岐国回去后,无论是当一方父母官,还是继续回国子监教书,我都可以继续陪在你身边。这话还作数吗?”


    “自然作数。”


    “那就好。其他的问题暂时没想到,等有了再找你。时辰不早了,你回……”窈月想起身送客,不料踩到自己身前的衣角,瞬时失了重心朝一边栽去。


    裴濯眼疾手快地伸手拦住,让窈月倒下时没有面朝地,但是面朝他。


    裴濯看着两人几乎要碰到一起的鼻尖,垂下眼偏过头,低声问:“无、无事吧?”


    窈月几乎是坐在裴濯的怀里了,垂涎已久的美色就在眼前,用了一晚上的脑子此时克制起来实在颇为吃力,索性就扔了,凭本能行事。


    “无事无事,不过我现在,”窈月两只手撑在裴濯的肩上,朝他嘿嘿笑了两声,“想做回我自己了。”


    裴濯尚未明白窈月的意思,只感觉少女的气息突然逼近,紧接着脸侧传来十分响亮的一声“啵”。


    窈月轻薄完裴濯,就像脱笼而出的野兔一样蹿了


    出去,鞋也不脱地钻进被子里,下一刻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跟只蚕蛹似的。


    “我睡了,”窈月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带着一点得意的坏笑又带着一点害羞的窘迫,“你……你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窗关好。”


    裴濯看着床上那个时不时还蛄蛹一下的“大蚕蛹”,唇角的弧度愈发明显:“好。”——


    作者有话说:窈月:有便宜不占,肯定是蠢蛋[坏笑]


    第107章 国子监(一零七)


    许是因为放下了心头的包袱,窈月觉得这十天过得快极了,但也累极了。


    她本以为裴濯作为使团正使,明面上只需在岐国皇帝的生辰宴上露个脸就行,没想到今日要去文识院和一群自称智者的老头辩经论史,明日又要去讲武堂看一班莽汉舞刀弄棒地展示下马威,而她必须时时跟在裴濯身边,翻译那些要么阴阳怪气要么狂悖无礼的说辞,还得在想咆哮骂人的时候,一直保持得体的仪态和表情。


    好不容易回到驿馆了,窈月脚步浮虚地径直往自个床上仰面栽下去,一边哼哼着“累死了累死了”,一边揉着酸痛的膝盖。怪不得裴濯要治腿,这大冬天地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没病的腿都得被折腾出毛病来了。


    裴濯跟了进来,替她关门挡了风,又帮她把房内火炉里的炭拨了拨,让热气更足了一些。


    “你回去得帮我向圣人请功。”窈月从被褥里抬起半边脸,“我这趟可不只当了你的译员,还有厨子、医官、护卫……今日要不是我出手快,那支箭就射你冠上了!那岐人武士真是狂妄,一句‘天冷手抖射偏了’就把射杀他国使臣的罪给轻轻地揭了过去……”


    窈月越说越气:“若不是顾忌你们所谓的颜面,我定要上去戳他十个八个窟窿眼!”边说还边在床上扑腾着比划了起来。


    裴濯走过来,止住她胡乱挥舞的手,塞进被褥底下:“你这几日受累了。今日早些歇了,明早来我房间……”


    “我记着呢!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娘亲,我今夜肯定是睡不着了。”窈月欢欢喜喜地在床上翻滚了一圈,又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坐起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望着裴濯,“我明天是穿男装去吗?娘亲要是见一个陌生的大小伙子跑到她跟前喊她娘亲,怕是要把她当场吓昏过去了。”


    裴濯想了想,道:“明日江郎中将与我们一起,你可以当作他身边的医女。”


    “江郎中也去?”窈月最近的脑子灵光得很,瞬时就想到了一个可能,凑到裴濯耳边,压低嗓音问,“岐国皇帝不行了?”


    裴濯点头,身后的烛火照不到他此刻的脸色,晦暗如渊:“但他必须活过这个生辰。”


    窈月默然片刻,伸手轻轻拽住裴濯的衣袖一角:“你可有把握?万一……我只是说万一不成,你有退路吗?”


    “你放心,”裴濯顺了顺窈月额上翘起的一丝乱发,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无论发生何变故,我都会以自己性命为先。”


    虽然裴濯如此保证了,但窈月依旧感到不安。


    裴濯此人最是表里不一的,他大费周章来此,也亲口承认了不只是为了和谈,那必然他要做的是更重要也更危险的事情。


    窈月所能想出的比两国的战与和更重要的事情,只有君王的生死和国家的存续。


    岐国皇帝病恹恹的早晚是个死,魏琊等孝顺儿子们都翘首等着亲爹咽气就上位,但岐国皇位接替向来平静,因为皇帝就是个空壳子,加上继任者是由国巫请示神明和先祖选定的,国巫的一句话就能熄灭所有争议,掀不起什么风浪。前些天,看百姓对俘虏殉葬那么狂热,这武力充沛的劲头国怕是一时半会亡不了。


    鄞国圣人活蹦乱跳的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后妃多,皇嗣也多,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中,一时半会也看不出皇位继任的危机,三年前裴颐虽然上交兵权致仕了,但边境四面八方的布置严得跟铁桶一样,就算岐国想重演十年前南下,也得脱层皮。看着好像也没有亡国迹象。


    于是,如窈月所料想的那样,她果然睡不着。


    窈月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多时,干脆下床点灯,翻看起桌上的一堆书册,努力给自己增加些睡意。


    翻着翻着,在书册的最底下露出一角布帛,窈月用力往外一扯,居然是那张雍京城图。


    倒是一直把这图给忘了,也不知是何人送来给她的,是好意还是歹意。


    窈月对着烛光,上看下看横看竖看都没能看出任何玄机,耐心耗尽后本想扔到一边,没想到因为离蜡烛太近,图的一角被烛火燎到了,刹那间就燃起火星。


    窈月惊得赶紧往地上一扔,然后上去猛踩了几脚。把火星踩灭后,窈月舒了口气,正要弯腰把图捡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被火燎到的那一块不仅没被烧坏,还多出了点东西。


    “这是……”窈月惊疑地将那布帛拾起,看向那一角,像是有人突然在原来的路线上又多添了几笔。


    窈月凝神想了片刻后,转眼看向一旁烧得正旺的火炉。


    书案前的裴濯一手支颐,一手翻动着书页,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循声抬头就看到一个鬼祟的影子毫无遮掩地趴在门上,像是想要从池塘里努力爬上岸的龟。


    裴濯的嘴角无声弯起,起身朝房门走去。


    门刚开,不等裴濯开口询问,窈月就急不可待地挤了进去:“你也还没睡?关门关门,冻死我了!”


    窈月过来得急,没穿外衣,只草草地裹了层被子,一进门就直接蹲到火炉边,一边从怀里掏东西,一边环视着房间:“你房里没藏着人吧?”


    “就我一人。”裴濯关上门,又取了个汤婆子递给窈月,“小心着凉。”


    窈月顾不上接汤婆子,将从怀里掏出的一块布帛塞进裴濯手里,一脸神秘道:“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何物?”裴濯展开,细细地看了一遍,“是雍京各街巷的布局图?你怎么会有这个?”


    “等会跟你解释,你再看看这个。”说着,窈月就从裴濯手里将那布帛抽走,扔进燃得正旺的火炉里。


    裴濯看着那布帛在明火的烧灼中完好无损,喃喃出声:“火浣布?”


    窈月用火钳将那布从炉子里夹了出来,放在桌案上:“你再看看。”


    那布帛在炉火中时,裴濯就已经看到布上所画的内容有所变化,心口微震,隐隐有了些猜测。等他倾身去看细瞧那些变得更加复杂的路线,内心比对后,印证了他的猜测,确定道:“这是雍京地下暗道的布局图。”


    窈月指了指裴濯的床的方向:“就是这底下黑漆漆的那些路?竟有这么多?这么长?那这地底下岂不都是空的?”说着,她还用力跺了跺地面,“不会塌吧?”


    “这是何人给的?”


    窈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你用蛊虫治腿的第一天,我在房间里发现了这图。当时以为是别人想用这图引我出驿馆,我没搭理,就把这图搁置在一边。方才意外发现这布不仅不怕火烧,而且被火烧后就会变成另外一幅图。不过……”


    窈月的话还没说完,图上那些交错复杂的线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消退,不过一两息的时间,就恢复成原本地面街巷的样子。


    “喏,等热气一散,那些就没了。”窈月转头看向裴濯,“我摸不准这东西是好是坏,就拿来给你瞧了。”


    裴濯双手捧起那布帛,凝视良久才再开口:“这应该是我母亲当年的遗物。雍京地下的暗道是她主持修建的,此图理应也是她所绘。”


    窈月愕然:“什么?!”想起她之前还扔过踩过,万分愧疚自责,“对不住,我不知道,我我我……”


    裴濯看出窈月的无措,笑着安慰她道:“无事,旧物而已。将此物给你的人,”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我也不确定。时隔多年,流落到任何人手中都有可能,但应当不是坏事。你可以安心。”


    “那此人将这图给我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我不是不小心碰到了烛火,根本发现不了这里头另有乾坤。难道这人只是想考验我的脑子?”


    “此图绘制在不怕火烧的火浣布上,一是为了保存,避免被焚毁,二是为了隐藏,只有温度足够高时才能看到。三是,”裴濯忽然轻笑出声,“我母亲爱捉弄人,喜欢将重要的东西藏在不重要的东西之下。她常以此为乐。”


    窈月“哦”了一声,又觉得奇怪,试探地问道:“你应该……没见过她吧?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裴濯并没有介意,坦然道:“我父亲好写文记录,他留下的一本游记里,记了许多他们之前的事情。有趣事,也有不少丑事。你若感兴趣,等回去我给你找找。”


    窈月颇为尴尬地摆手:“不必不必了。”又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看不出来,裴颐这个行伍出身的老头用情还挺深,居然有为情而舞文弄墨的一面……呸,不知足纳二美的糟老头,活该儿子跟你闹翻!


    裴濯因心神都在那块布帛上,并没有注意到窈月此时脸上的阴晴变化。窈月倒是看出他很在乎那块布帛,便故意掩嘴打了个呵欠:“你慢慢看吧,我回去歇着了,养足精神才好跟娘亲相见。”


    等送走窈月,裴濯在原地站了片刻,等窈月的房门合上的声响过后,才缓步走到窗边,推开窗,目光穿过无星无月的幽寒夜风,投向那座高耸骇人的黑沉巨塔,


    “原来如此,多谢。”——


    作者有话说:裴老谜语人濯


    第108章 国子监(一零八)


    虽然昨夜睡得并不安稳,但窈月一早醒来后依旧神采奕奕的。


    她换上江柔留下的旧衣,梳了个常见的双丫髻,临出门前又折身回来,从包袱里翻出那件一直带着的金丝软甲。想起家中的老父亲,窈月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后,又重新收入包袱里,并没有换上。


    今日只是去见娘亲,并没有什么危险。她如斯想。


    窈月熟门熟路地来到裴濯房门前,深呼吸了两下,又揉了揉脸颊露出个自认为得体的笑容,才敲响房门。


    房门内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而后从里面打开了。


    窈月看着门内陌生的面孔,脸上的笑瞬时冻住:“你是……”


    门内的陌生人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窈月:“你是……”


    “都是熟人。”从房顶飞身跳下来的周合,一把将戒备起来准备动手的窈月推进门内,将房门重新掩上。


    窈月进来后,才发现房内江郎中和裴濯都在,又转眼看向那个陌生人:“徐老头?”


    “徐孟然。”徐孟然再次自报家门,在意识到面前人只是换回了女装的窈月后,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她:“只是换了衣裳,却跟换了脸皮似的,两模两样,真是奇了。”


    窈月也同样好奇地盯着他看:“你现在的这张脸我之前都没见过,是真的还是假的?”说着,就要上手去摸。


    不远处的裴濯轻咳了一声。


    窈月讪讪地收回手,徐孟然也十分识趣地退到了角落里。


    裴濯环视了一圈房内所有人后,徐徐道:“此行目的是入宸宫医治岐主,若无意外,午时前便能回。”说着,他看向徐孟然和周合,“你二人留在驿馆中便可。”


    徐孟然无异议,倒是素来话少的周合站了出来:“午时前不见你们回来,我就杀进去带你们出来。”语气平淡地说完骇人的话后,又用手指分别点了裴濯、江郎中、窈月三人,“不过我只有两只手,你们有一、二、三,三个人。二公子我是肯定要带的,你们两个取舍一下吧。”


    窈月忍着笑:“这个……某不才,略懂些拳脚。就不劳周兄出手了。”


    周合想了想,又道:“无妨,我可以一手二公子,一手江郎中。二公子再抱着你就行了。”


    窈月的脸倏地烧了起来,怒视着周合:“你胡说些什么!”


    周合不解地问:“二公子不抱着你,难不成叼着你?”


    窈月被噎地无法回嘴,转头去看裴濯,却见他正好偏过脸在和江郎中商量着什么,但眼角眉梢明显带着笑的弧度。她又看向徐孟然,发现他眼观鼻鼻观心,身子也快要塞进墙缝里,从头到脚写满“我只是个看戏的,勿扰”。


    近墨者黑!这房间里的所有人和裴濯一样,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坏人!


    当又一次进入那条幽深的暗道中,窈月此时的心情与之前截然不同。


    上一次来这里,她满心都是对裴濯的担忧和不安,此时满脑子只有即将见到娘亲的喜悦和紧张。


    窈月跟在提灯探路的裴濯身后,自言自语般的絮絮道:“等会见了娘亲,娘亲肯定会说我长高了,长大了,说不定还会夸我长得和她一样好看……你一会儿要同我一起见娘亲吗?别担心,我娘亲为人很和善的,如果说我爹是死鱼脸,我娘就是天仙脸……说了这么多,其实我是有点紧张的……裴濯,你说如果娘亲认不出我,或是不愿跟我走怎么办?宸宫里起码不愁吃穿,同我一起逃出去的话,定是要吃苦受罪的……最关键的是,我爹他肯不肯认我娘亲,他……”


    裴濯驻足回首,空着的那只手本是想和往常一样抚向她的发顶,但目光在触到她有些歪斜的发髻时,抿了抿唇,转而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窈月长长地吐出口气,冲他一笑:“嗯,我信你。”


    一直默默走在最后的江郎中,瞥了眼面前对视而笑的二人,又远望向前头的幽黑暗道,十分生硬地开口:“还没到吗?”


    裴濯收回目光咳了两声,重新提步向前:“快了。”


    窈月赶忙跟上去,借着低头看路的动作,悄悄攥住裴濯的衣袖一角。裴濯的脚步微顿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也没有慢下步子,只是被拽住衣袖的那只手隔着布料,握住了窈月的手。


    窈月的眼睫颤了颤,偷瞄了裴濯一眼,见他嘴角上弯,晕染着温柔笑意。她也跟着无声弯唇,脸颊上浅浅的梨涡里溢满了甜。


    江郎中看着面前几乎快要贴在一起的两人,忽的想起自己那个“私奔”的女儿,探手进袖子里想喝口酒消愁,却摸了个空。糟了,忘带了。


    各怀心思的三人靠着一盏油灯,在弯弯绕绕的暗道里走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走至一扇石壁面前,裴濯停下脚步。


    窈月上前拍了拍石壁,纹丝不动。


    “没路了,是要把这面墙推开?”


    裴濯示意窈月往后退了两步,他则低头吹灭了油灯。在陷入一片目不能视的漆黑后,石壁上竟发出莹莹的微光,荧光汇集而成的像是一幅不知绘了何物的画,又像是几行难以辨认的字。


    窈月朝裴濯的方向低声问:“这些是什么?”


    “用前胤文字写的一个谜面,而谜底就在这个谜面里。”裴濯上前,用手指同时在最前方的两个类似文字的地方按下。


    随着几声沉闷幽长的机关响声,面前的一团漆黑现出一线光亮,并往两旁铺展开来。


    那扇石壁竟分成了左右两半,分别缩进了暗道两边的墙里。而另一头灯火如昼,照出一处往上延伸的石阶。


    窈月目瞪口呆:“这是……”


    “上去便是岐主的寝殿了。”裴濯叮嘱窈月,“一会儿,你无需开口,跟在江郎中身旁相机行事即可。”


    窈月点头,乖巧地往退到江郎中身后:“江郎中,您先请。”


    三人分成前中后的顺序,分别步上略显狭窄的石阶。石阶的尽头处是一扇一人高两人宽的门,精钢所铸,不怕火烧不怕水淋,且只能从另一侧打开。


    窈月从江郎中身后探头,只见裴濯伸手似乎是拉了拉门上的什么东西,但并没有听见响动,静候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咔哒咔哒”机关转动声,门也随之洞开。


    裴濯回头再次叮嘱窈月:“千万谨言慎行。”


    窈月猛猛点头,还做了个用针将嘴巴缝起来的动作。


    等三人终于从狭窄的石阶走出去,迎面就是一股浓郁得近乎呛人的药味。窈月忍了又忍,才没抬手捂着鼻子。


    窈月躬身低头,但眼角余光四处乱瞟,偌大的宫殿里,帷幔重重,不见半个人影,


    却有正被很多双眼睛盯着的感觉。而空旷的殿内,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就只有深处传来的沉重又费劲的呼吸声,听得人心惊。


    大半夜这里定会闹鬼。窈月默默地想。


    裴濯行至帷幔前,不失礼数地行了一礼,用岐语道:“外臣裴濯,如约携郎中来,为岐国皇帝陛下请脉。”


    “进,进来。”


    裴濯掀开帷幔,看到躺在床上一脸死气的魏元旭,不禁皱眉。


    魏元旭的情况比前几日子更糟了。


    江郎中潦草地行了个礼,就来到床前搭脉。即使是为一国之君诊脉,江郎中此时也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魏元旭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郎中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但直到江郎中的手指离开他的手腕,脸上都毫无波澜。


    魏元旭嗫嚅道:“敢问医者,朕,朕还能活多久?”


    一旁的裴濯充当临时译员转成鄞语,江郎中看了看魏元旭发黑的面色,又沉思了片刻,果断道:“至多五日。”


    躲在后头的窈月听了十分吃惊,忙看向裴濯,只见他沉默须臾,神色如常地开口:“陛下勿忧,郎中说您需静养……”


    “朕听得懂!”魏元旭直起上半身低吼出来,却花光了全部的力气,重新倒在床上像条脱水的鱼一样,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


    江郎中见怪不怪地取出随身携带的针囊,不等魏元旭反应过来,就已经将百十针往他的头顶密密麻麻地扎了上去。


    “嘶——”魏元旭疼得目光涣散,差些昏死过去。


    “嗯,可以再多活十日了。”江郎中收针时,目光触到魏元旭左侧颈项处的一道疤痕,语气难以察觉地缓了几分,“少点火气,或许还能活久些。”


    魏元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原本沉重的身子竟松快了许多,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江郎中的衣袖:“求,求医者救我……”


    江郎中神色漠然地看着魏元旭:“我只是治病的郎中,不是救命的神仙。”


    魏元旭的眼睛忽然睁大,嗓音也陡然升高:“朕见过你……你……你和裴浚……你是当年和裴浚一起……”


    “都说了要少些火气。”江郎中手指微动,魏元旭瞬时噤声,但眼珠依旧直直地锁着他。


    江郎中收好针囊,与裴濯对视一眼,表明已完事,便从帷幔里退了出去。


    好事的窈月凑上去:“江郎中,您与那病秧子皇帝还有渊源?难不成您之前在这当过御医?不对,宸宫应该没有御医……那您……”


    江郎中像是完全没听见窈月在耳边絮叨,仰头瞅着帷幔顶端出神,眼神缥缈地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裴濯在床前俯下身,靠近已渐渐恢复平静的魏元旭,低声道:“陛下,外臣已守约,还请您勿失信。”


    魏元旭缓缓将目光从帷幔外收回,深深看了裴濯一眼后,点头,屈起手指指了指帷幔外的一处屏风。


    裴濯得到了应允,便离开了帷幔,领着不知要发生什么的窈月和无所谓将要发生什么的江郎中藏身至屏风后。


    这座屏风面对殿门的正面是坤舆图,背面却是镂空的,站于背面的人,可以将大半个寝殿包括殿门外的动静尽收眼底。


    窈月挑眉,这还真是个偷窥的好地方。


    魏元旭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缓了缓,才朝着殿门的方向开口,嗓音低而沉:“请国巫。”


    窈月惊愕地看向裴濯,只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里酝酿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裴濯说要带她来见娘亲……


    裴濯让她在这里见国巫……


    难道……


    琢磨出前因后果的窈月呆怔了片刻,迟钝地将视线重新投向殿门的方向,看着殿门外那个人影缓缓而来。人影越来越清晰,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殿门开了。


    一个从头到脚都被黑袍裹着的人出现在殿门处。


    窈月不知不觉间几乎整个人都贴在屏风上,此时的她迫切地想要看清站在殿门外的那个人影,那件厚重的黑袍下是不是她想念了十年的娘亲。


    但那黑袍人影站在门外,冷冽的目光扫视了殿内一圈后,就蓦然转身离去。


    裴濯脸色瞬变:“不好!”


    果然,殿门外响起高喊声:“有刺客闯入,保护国巫与陛下!”无数脚步声由远及近奔来,如潮水般要将他们吞噬。


    “走!”裴濯拉起窈月和江郎中就赶往之前石阶的入口处,等三人都进去后,“咔哒咔哒”声再次响起,门开始合上了。


    裴濯看着站在面前却不往台阶下走的窈月,歉然道:“是我大意轻信了,等下次……”


    “裴濯,对不住。”窈月不等说完,就推开裴濯,从即将合上的门缝间挤了出去。


    在门彻底合上前,窈月看见裴濯扑了上来却被后头的江郎中死死抱住阻拦的身影,以及他脸上的神情。


    这是窈月第一次在裴濯的脸上看到慌乱、无措和害怕。


    竟然都是因为自己。


    窈月笑了,自己可真厉害,能让裴濯如此挂心,死也无憾了。


    “你,你就是,宁青留在鄞国的女儿?”


    窈月收起笑容,冷冷地看向传来声音的帷幔深处——


    作者有话说:某丸:请问裴濯先生,女朋友撒手没是种怎样的体验?


    裴濯:……(嘟嘟嘟嘟……


    某丸:看来岐国的信号不太好呢,基础设施建设有待加强哦O(∩_∩)O~


    第109章 国子监(一零九)


    “以怨报德,等着遭报应吧!”


    窈月恶狠狠地抛下一句后,懒得与个将死之人废话,侧耳听着殿外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趁殿外侍卫们准备进殿时,翻窗跳了出去。


    侍卫们鱼贯而入,将寝殿仔细地搜了好几遍,确认并无刺客后,才朝床榻的方向出声询问:“陛下,可安好?”


    帷幔中探出只枯瘦的手,无力地挥了挥:“朕无恙,去保护国巫。”


    侍卫们应诺出殿。


    待殿内重新恢复死水般的凝固,魏元旭挣扎着掀开帷幔一角,看着殿门上映照的重重人影,有些恍惚。


    二十五年前,他就站在那殿门口,一人一刀,挡下成百上千的侍卫,最后甚至将刀刃横在自己的脖颈上,只为掩护友人离开。


    可惜,他把对方当成友人,但他在对方眼里只是用完就丢的鞋履。


    他被抛下,被遗忘,被困在这座牢笼里,二十余年如一日,眼下,终于要到头了。


    “裴浚,当年你骗我,如今我骗回来了……哈哈哈哈……你们鄞人说,父债子偿……咱们,是不是算两清了?”


    魏元旭张口仰面倒在床上,一边张口用力地喘着气,一边双目望着帷幔顶端,眼前如走马灯一样闪过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


    “我快要去见你了……”魏元旭自言自语的气息像是一块漏风的破棉布,断断续续的,“你说此生为挚友,来世为兄弟……可岐人是没有来世的……当年之事若是重来,我大概还是会放你们走……我看不到做不到的,你们替我看到做到了,何尝……何尝不是一种圆满?至于报应……”


    他闭上眼,露出一个惨淡彻骨的笑:“太好了,终于要来了么?”


    窈月翻窗逃出来


    后,一边躲着来往搜查的侍卫,一边寻找那个黑袍人影的踪迹。


    正午的日光耀眼,加上她此时急躁,汗流不止。她仰头擦汗时,被一道强光晃了眼睛。她眯起眼,循着那光看去,看到的是一座在阳光的照射下通体发光的巨塔。


    葳蕤塔。


    国巫既然下了塔,那自然就要上塔,她去塔下守株待兔就好了。


    自她知晓葳蕤塔的那一刻起,就被告知,此处是岐人的圣地,塔顶居住着神明和岐国往生的先王。所有人都能在塔下跪拜,但只有国巫和岐国皇室可以登塔,其余人闯塔则会被视为渎神,会被塔中的恶灵吃得骨头都不剩。


    窈月寻思着,她不登塔,只是在塔下晃几圈,塔里的恶灵总不能跑出来吃她吧?


    窈月打定主意后,就躲在暗处,打晕了一个落单的侍女,换上了侍女的衣服,躬身低头,径直往葳蕤塔的方向行去。


    窈月从未去过葳蕤塔,却听陆琰和宁堇讲过不少。比如,塔高三十三层,神明和先王居住在三十三层的塔顶,除了国巫任何人不得进入,连岐国皇帝也只能在三十二层侍奉敬拜。又如,塔下仿照北干山的灵海造了一片水域,唤作灵池,池水能解千毒治百病,所以历任岐国皇帝继位时都必须饮一口……


    窈月冷哼,若那灵池的水真有用,寝殿里那位就不会病得起不来床了。


    扮作侍女的窈月一路上几乎没遇到阻拦和盘查,很快就来到一面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墙下。沿着墙根行走,耳边的风声骤然急了起来,她知道,这是快到塔下了。


    走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墙上有个门洞,窈月四下张望了一阵,迅速闪身进去。


    窈月进去后才发现,与其说是个门洞,更像是一条通道。通道里很黑,风也很大,她只能眯着眼顶风行走。而另一头的出口处明晃晃的,像是堆了座金山在外面。


    窈月加快步子,她越靠近出口,越能看清外面的景象。


    出口外的确就是葳蕤塔。


    那座三十三层的高塔像一柄黑色的巨剑,直直地插在一汪池水中,四面都被波光粼粼的池水包围,水面上一碧万顷,不见任何船只和人影。


    窈月皱眉,没有船,国巫是怎么进出的?总不能真的和神仙似的飞天遁地吧?


    窈月刚要从通道里踏出去,一个暗影夹着寒光直扑她的面门,她急忙后退了两步,才堪堪躲过。


    “何人擅闯!”


    是这里的看守。


    窈月一路上编了满肚子的谎话,终于派上用场了:“宸宫进了刺客,十殿下担心国巫有恙,命婢子前来问询。”


    “十殿下让你来的?”


    “是。十殿下去看望陛下了,分身乏术,但特特交代了,要婢子亲眼确认国巫无恙才能回去复命。”


    “撒谎!”那看守一声怒喝,手里的钢刀再次闪着寒光朝窈月劈过来。


    窈月怕此时出手反而暴露自己,只能一边闪躲,一边大叫:“大胆!你你你这是要抗命吗?十殿下定会治你的罪!”


    看守的刀风越来越疾:“休要拿十殿下遮掩!我看你就是刺客!纳命来!”


    窈月眼见糊弄不过去,自己再不反抗怕是就要被片成鱼生了,正准备寻机会夺了对方的刀,直接闯进去时,混乱中响起一声:“住手!”


    不等窈月看清出声的人是谁,那看守已经十分利索地将刀扔了,抱拳行礼:“殿下。”


    窈月这才瞧见因匆匆赶来而衣袂乱飞的魏琊,忍着虚惊一场想大笑的冲动,狠狠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哭哭啼啼地告起状来:“殿下,救救婢子吧!您再来晚些,婢子就要被这厮打死了呜呜呜呜……”


    那看守跟见了鬼似的斜乜了窈月一眼:“此女满口胡言乱语,假借殿下之名,意图闯入塔下。卑将恐其是细作刺客。”


    “知道了。”魏琊挥了挥手,然后看向正演得上头的窈月:“你,过来。”


    窈月这才止住哭号,在经过那看守时,还故意停下冲他做了个鬼脸。


    魏琊回头:“跟上。”


    窈月立即端出一副谄媚笑容:“是,婢子遵命。”


    窈月跟在魏琊身后从那通道出来,顿觉天地开阔,目力所及的皆是无际辽阔的水域和直插云霄的高塔。


    窈月忍不住抬眼去瞧,刚瞄到水边葳蕤草,却被前头的魏琊低声警告:“低头,别乱看。”


    “哦。”窈月闷闷地收回视线,跟着魏琊进了临水而建的一处小楼。


    待门掩上,魏琊才重新开口:“这里是静神台,向塔上神灵祈求祝祷和静思己过的地方,没有旁人。”


    窈月大跨步地走了几步就转完了一圈,又打量了四周陈设,皱眉道:“又小又破,你这些天就是被宁彧关在这儿了?”


    魏琊却不答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窈月没有立即回答,在桌案上寻了水壶和茶盏,足足喝完一杯水后,才呼出口气道:“我来找我娘亲。”


    魏琊脱口而出:“你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窈月眯着眼看向魏琊,“你也知道?”


    魏琊背过身:“我什么都不知道。”


    窈月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你就别拦我。我等凡夫俗子想见国巫真容一面而已。国巫上塔了吗?”


    魏琊依旧背着身,不言不语。


    “问你话呢!”


    魏琊的双肩往下一沉,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转过身定定地看着窈月:“你当真决定选裴濯了?愿意和他同生共死?”


    窈月心头猛地一震:“你在说什么?”


    她之前与宁彧说的话,魏琊怎么会知道?


    窈月不敢相信地瞪着魏琊:“你在大人身边安插了耳目?”


    魏琊依旧只是沉默地盯着她。


    “你怎么敢……”


    “你都敢为了一个外人舍弃所有,我又有什么不敢的?”魏琊看着窈月张口结舌的样子,眼神一点一点冷了下来,“看来是真的了。”


    窈月垂下眼聚了聚心神,再抬眼看向他时,回给他同样的冷漠:“与你无关。我只问你一句,国巫是不是已经上塔了?”


    “是啊,国巫已经回塔顶了,你见不到了。你就算见到了又能如何?你还想将国巫带走吗?何人给你的胆子?裴濯?”


    “你的意思是,”窈月目不转睛地看着魏琊,“国巫真的是我娘亲?你说啊!”


    魏琊嘲讽地“嗤”了一声,脸上现出的是与年龄并不相符的莫测城府:“国巫只是国巫,上塔前的身份在她选择成为国巫的那一刻起,就已是如烟尘土了。你与其怪我,不如想想用你娘亲当作借口,将你诓骗到这里的那个人。他究竟意欲何为?”


    魏琊毫不掩饰地直指裴濯的虚伪和阴谋,但窈月根本听不进去。


    “骗子!你们都是一群骗子!连你也跟着一起骗我!我可是一直都把你当作亲弟弟啊……”窈月狠狠地撕扯着魏琊的衣襟,“你们一个个都说我娘亲在宸宫安好,日夜思念我,盼着与我团聚……”


    窈月指着门外葳蕤塔的方向:“这便是安好?这和活死人有什么区别!”


    魏琊低声斥道:“你的这番话若是让旁人听了去,你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哈那就死好了!”窈月笑声凄厉,撕心裂肺道,“我这就上塔去把我娘亲带走!不就是被塔里恶灵吞噬吗?看看是我的骨头硬,还是那些恶灵的牙硬!”


    “你疯了!塔里有没有恶灵我不知道,但有无数的机关,你刚踏上台阶就可能被一箭穿喉……”


    “那起码也死得明白,胜过被你们欺骗至死!”


    “可你这是白白送死!”魏琊紧攥住窈月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不会看着你去送死的。”


    窈月咬牙切齿地与面前的少年对视良久,忽而眼前发黑,浑身脱力地倒下。魏琊赶紧扶着她在一旁坐下,又取过杯盏给她喂了水。


    窈月闭眼平复着激烈且混乱的情绪,一边长长呼吸,一边哑声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带娘亲离开。”


    魏琊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十五日后,国巫会再次下塔,那天正好是寿宴,人多场面乱,我会安排她出去。”刻意顿了顿,“如果她愿意走的话。”


    窈月立即坐直了身子,一脸感激地握住魏琊的手:“我会劝娘亲和我一起离开的,多谢你十丫头!”


    魏琊低头看了看窈月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双手,顺势手一翻,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至身前:“她愿意的话,自然可以离开,但是你不行。”


    窈月脸上的笑容冻住:“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为他人做嫁衣的癖好。”魏琊笑了起来,却引得窈月背脊上窜上一阵寒意,“你离开这里后,是不是就要与裴濯双宿双栖?那我呢?我算什么?我才不要当你劳什子的弟弟!”


    窈月慌乱地挣扎起来:“你先松开


    我……”


    魏琊反而越拽越紧,语气也越来越急:“你娘亲离开后,你就当我的国巫吧,好不好?”


    窈月脑子轰然炸开,几乎是吼了出来:“不好!”


    “为什么?哦,我知道了,你不喜欢住在塔上,不妨事的,这塔我也早就看厌烦了,很快就不在了。以后,你与我一同住在宸宫,就我们两个……至于宁彧,你无需担心,他的一切很快也会到我手里……这大好的江山,你与我共享……”


    “去你的江山!”窈月猛地挣开魏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指颤抖地指着他的鼻子:“我对你,对你的江山都毫无半分兴趣!”


    魏琊的脸色霎时间就变了,目光阴沉得像是要吃人:“你别逼我。”


    “是你别逼我。十丫头,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我求求你……我不想毁了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窈月一边恳切地说着,一边往门的方向退去,“你方才说的这些,我可以当作没听见……”


    魏琊听了,却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你从小就喜欢用这招,掩耳盗铃,装傻充愣。我既然敢把这些话当着你的面说出来,就不会让你离开我,不会让你再有到他人身边的机会。”


    窈月转身就要拉开门逃出去,却突然连拉门的力气都没有了,脑子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薄纱,眼前也开始被雪花似的颗粒覆盖,意识模糊,视线不清。她一手扼住自己的咽喉,一手指着方才用过的杯盏,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水……你在水里……”


    “只是一点葳蕤草汁,好让你安静下来,睡得踏实些。”魏琊走上前,揽住已经无力反抗的窈月,看着她不甘心但最终还是闭上的眼眸,轻声道,“睡吧,等睡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第110章 国子监(一一零)


    窈月因为之前中过葳蕤草的毒,加之这次用的量少了许多,她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半是清醒半是迷糊。


    她能清醒地感知到魏琊将她抱起又放下,并坐在她身侧,在她耳边对她说了一箩筐的话。但迷糊的是,他说的话一个字都没能进她的脑子里,嗡嗡嗡和苍蝇叫似的,只让她觉得不耐和烦躁。


    不知过了多久,魏琊突然站了起来,在窗前张望了一阵,而后返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开门出去了。


    窈月用锋利的虎牙咬上舌尖,尖锥般的痛意瞬间弥散至全身,她的手渐渐有力气能动了。


    她费力地将手指塞进嘴里,拼命地扣嗓子眼。


    “哇——”


    一阵昏天黑地的呕吐后,她的脑子终于慢慢清醒了过来。


    她赶紧爬起身,脚步虚浮地刚走到门口处,就听见外头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若非她平日里经常留意周合的走动声响,肯定会把这动静当作是檐下刮过的一阵风。


    她将门拉开一条缝,拿眼一瞧,果然看到周合大咧咧地站在外头。


    周合见窈月开了门,正要张口,就被窈月一把拽了进去。


    “你这么大个人杵着,不怕被瞧见啊?”窈月一边说着,一边透过门缝往外打量有没有被人发现。


    “这里的人都跟瞎子似的,瞧不见。”周合摆摆手,也不多说废话,直接道,“二公子让我带你回去。”


    窈月一想起裴濯,好不容易清醒些的头又痛了起来。时至今日,她还是无法看透他,他身上背负的太多太重,而且她眼下有更紧急要解决的事情,暂时不想回去见他。


    “我不回去。”


    周合也没意外,只是挑了挑眉:“二公子猜到了,说如果你不愿意回去,让我把这个给你。”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递给窈月。


    窈月接过一看,竟是她爹给她的那件金丝软甲,忍不住鼻子一酸。这年头谁都在利用她欺骗她,唯独她家老头担心她会不会死在这儿,能不能活着回去。


    周合的目光几乎黏在软甲上,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喜欢:“是极好的东西。”


    窈月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将那软甲在周合眼前刻意地抖了抖:“你想要吗?”


    周合先是点头,而后又摇头,警惕道:“你又想诓我作甚?”


    窈月坏笑:“互帮互助的事,怎么能叫诓呢?”


    周合提防地后退了半步:“你先说。”


    “我想去那里,”窈月将窗户拉开一条缝,然后指着缝隙中露出的高塔塔顶,“你带我上去,我就把这软甲给你。”


    周合摇头:“我试过,太高了,上不去。”


    窈月只能退而求其次:“那你带我到塔底,可以吗?”


    周合点头:“可以。不过我不要你的东西,借我穿两天,穿腻了就还你。”


    “行行行。”窈月十分大方地将那软甲塞到周合手里,然后就迫不及待地问:“咱们现在就去?”


    “等天黑。”周合说完也不同窈月客气,掂了掂软甲后就直接往身上套。


    窈月撇撇嘴:“还说不怕人瞧见,不照样得趁着夜色偷偷摸摸。”


    周合往窗户上明晃晃的日头一指:“现在晒。”


    窈月被噎住,语塞了片刻,又道:“魏琊随时都可能回来,咱们要不还是速战速决吧?”


    “我放了把火,他去灭火了。这火一时半会熄不了,他最快也得到明早才有空闲。”周合不紧不慢地在巴掌大的屋里逛了逛,随手拿起神龛上的供果,“你要么?”


    窈月想起那杯害她头昏脑涨的水,连忙摆手拒绝,又提醒道:“小心有毒。”


    “不怕。”周合咬了一口,吃得啧啧有声,“还挺甜的。你真不要?”


    “那我也尝一个……嗯,的确甜!岐人真有意思,好的都留给鬼吃了。”


    “这酥也不错,喏,分你点。”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吃完了供果,又把桌上的茶点一扫而光。吃吃喝喝间,不知不觉,天也渐渐黑了下来。


    周合拍干净手上的食物残渣:“走。”


    窈月忙起身:“怎么去?”是背着她从水面上飞过去,还是寻块木头载着他俩漂过去?


    周合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扫了窈月一眼:“当然是走着去了。”


    “走?怎么走?”窈月跟在周合身后出了门,望了望即使在夜幕里,也依旧高耸入云不减半分威慑的葳蕤塔,又瞅了瞅塔四周围了一圈望不到底的幽幽池水,“我可没有水上行走的功夫。”


    周合一边疾步走着,一边指向那池水:“那里。”


    窈月眯着眼看过去,隐隐看到水面上有条笔直的线:“那是什么?”


    “连接塔和岸的桥。”


    “有桥?你怎么不早说!”窈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嘟囔道,“我白日里明明仔细看了,水面上什么也没有……”


    “你没问啊。”周合抬头看了眼夜空,辨了辨方位,“这桥会变的,我上次来的时候,是东南方向,今儿变成西北方向了。有时还会藏在水底下,算咱们运气好,碰上了。”


    窈月听了心里却生出些不安。她素来运气不好,运气好是反常,而反常必有妖。


    “既然有桥,你就不必同我过去了。”窈月觉得那塔里有人正在等着她,且无法分辨出是善意还是恶意,她不想连累周合。


    “不行,那塔古怪得很,我得看着你。而且二公子吩咐……”周合脱口而出,意识到失言后立即噤声,却还是被窈月抓住了话柄。


    “裴濯他又吩咐了什么?”窈月耍无赖道,“你不说我就跳这水里,我可不会水啊。”


    周合叹了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二公子说,那塔你一旦上去,可能就下不来了。但如果你一定要上去,也行,安心待着,等他十五日后来救你。”


    窈月嗤笑出声:“他以为他是谁?能掐会算、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吗?事事都要他救,我还要不要面子了。”


    “总之,我上不去这塔,我也不想二公子冒险,”周合难得语气低下来,“你过桥后就在塔底下看看,别上去了。”


    “知道了!”窈月


    撇开周合,自己径直往那窄窄的桥面上走去,边走边在心里盘算,万一一会儿当真看到她娘亲站在塔上向她招手,她该怎么甩掉周合上塔呢?


    从岸边到塔底的距离并不算长,但窈月此时心急如焚,离那塔越来越近,她的呼吸和心跳都乱了起来,仿佛花费了半生才终于走到塔下。


    她仰头看着望不到顶的高塔,通体黝黑,死气沉沉,每一层都无门无窗,像是一只巨大的铁笼,把世间所有的怨憎恨都困锁在里头,令人生畏。


    窈月绕着塔身走了几圈,墙体严丝合缝的,还贴上去到处敲敲摸摸,却连条缝隙都找不到,更别说是可以出入的门了。


    “怎么没有门?”


    “你还是想上塔?”周合目光紧紧地盯着窈月,一副严防死守的模样,“你快看吧,看够了就回岸上去。”


    窈月不死心地在塔身附近又踩又踹的,试图找出隐藏的机关或是提示,但是除了扬起了漫天的尘土和草屑,什么都没有。


    国巫要进塔出塔,肉体凡胎的,不可能穿墙进去,也不可能腾云飞上去,肯定是有通道的。如果塔的第一层没有进出的地方,那必然会设在他处。


    会在哪里呢?


    窈月突然想起郑修家那座看似六层实际上是七层的飞云楼,在第六层和第五层之间夹藏了一层的障眼法,会不会这座塔也用了同样的障眼法,眼前的第一层也并不是真正的第一层……


    窈月的目光从塔身转向方才走过的窄桥和桥下深渊一样的墨色水面,心里生出个大胆的猜测。


    周合见窈月缓步朝桥的方向走去,以为她看完了准备原路返回,便也跟了上去。


    窈月刚踏上桥面,忽然突兀地开口问:“你会水吗?”


    周合答:“会。”


    窈月点点头:“那一会儿你就游回去吧。”


    “啊?”不等周合反应过来,窈月就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头扎进了水里。


    周合望着激起的水花呆愣了片刻,然后在那圈荡起的波纹快要平复时,也跟着跳了下去。


    窈月不会水,只能一边闭气一边摸着桥体往下潜,不多时就顺着桥向塔延伸的方向,在幽暗的水域中捕捉到萤萤亮光,像是无边暗夜里的一点星子。


    果然和她猜的一样,这座塔真正的第一层在水下,而入口的位置就是在桥所指着的方向。


    但她仍止不住地在心里痛骂:建造葳蕤塔的人是鱼投胎的吗?水里来去的,夏天还好,冬天没溺死,也要被冻死了。怪不得国巫出行都是从头到脚一身黑袍,黑色衣裳就算湿了也轻易看不出来。


    她往那点萤光摸索过去,近了才发现是用夜明珠描了几个她看不懂的文字。


    如果裴濯在这里就好了,他肯定认得。窈月如斯想。


    而那行文字的下方是一个黑黢黢的门洞,肯定就是入塔的门了。窈月手脚并用地扑腾,努力朝那个门洞划过去。


    身后传来闷响和震动,窈月回头一望,周合也跳下水了。


    窈月怕周合阻止她,手脚扑腾得更快了。她整个人刚钻进那个门洞,原本平静的水里兀地掀起巨大的水流,将跟上来的周合猛地推开。


    周合被水流越推越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门洞在自己眼前合上。


    周合从水底下探出头来换气,发现水面上的桥不见了。他又回望了一眼那座高塔,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怎么感觉这塔长高了?”


    但他来不及细想,一边“哗啦哗啦”地奋力往岸边游去,一边琢磨着回去怎么跟裴濯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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