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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国子监(一一一)


    窈月钻进门洞后,发现头顶上方是一片晕染开的暖色亮光,她顾不得身后渐渐合拢的门洞和门洞外的周合,攀着滑溜溜的墙壁,努力往上浮。


    但墙壁实在难攀,她不会凫水加上闭气也到了极限,眼看着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游不上去的水面,心里忍不住哀嚎:不要溺死在这里啊!溺水鬼的样子最吓人了,她可不想十五天后把裴濯吓着。


    就在她为不做溺死鬼进行最后的挣扎时,她感觉四周的水流似乎变急了,头顶上的亮光也越来越清晰和明亮。


    水在减少。


    窈月用力一蹬,居然真的就探出了水面。她赶紧喘息了几口,又落回水里。水面下降得很快,这次她不用蹬腿,稍微踮脚就能把脑袋从水里露出来。


    她一边大口呼吸着,一边打量着四周。


    不算小的空间里,除了墙壁上的四五处篝火,只有一处向上的台阶,明晃晃得引诱着她过去。


    此时,水面已经只到窈月的腰间了,而身上的衣物早已被水浸透,又湿又重又冷。


    窈月脱去湿淋淋的外衣,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几乎冻僵的她没急着往台阶的方向走,而是走向离她最近的一处篝火。


    再不烤火取暖,她就要冻死了。


    等她颤巍巍地走到篝火边,水已经完全退去。若不是现在她从头到脚都湿着,她都要怀疑方才潜水入塔是她做的一场幻梦。


    窈月几乎要把那堆火抱进怀里,烘烤了许久,身上才渐渐回了些暖意。


    而在她取暖的这段时间,四周静得只能听见火舌偶尔“噼啪”的声响。


    仿佛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窈月歪着脑袋,往台阶的方向瞅了瞅,扯开嗓子喊了起来:“有人吗?活人死人都行,应个声就好。现在不出声,一会儿我逮着了,可是会被揍的哦!”


    窈月的声音在空旷的墙壁间一声又一声地回荡,听得她自个心里都有些发憷。


    “引我进来,却不现身……肯定不是娘亲,娘亲才不会这样耍我……”窈月正默默想着,头顶上方忽的传来异响。


    她循声抬头,只见一块巨大的黑布从天而降,兜头罩住了她。


    “什么……”她还未来得及反抗,黑布上一股熟悉且浓郁的味道就从她的鼻间钻入,直通她的大脑,将她本就不算充盈的神思和力气掏空,手脚一软,直接栽倒在地上。


    该死,又被葳蕤草迷倒了。等出去了,一定要放火把这里的葳蕤草一根不剩地全烧干净!


    窈月倒在地上时,还未完全丧失意识,透过眼前隐隐透光的黑布,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台阶上款款走下,脚步无声地走到她的面前,蹲下。


    窈月感觉到身上的黑布正被对方缓缓掀起,光亮透进来的时候,她最先看到的,是对方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和手腕内侧的一道旧疤痕。


    “娘亲……”窈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那只手腕,笑着吐出口气,“终于,找到你了。”


    从窈月记事起,她就知道娘亲的手腕上有一道很长很深的伤疤。


    她问过很多次伤疤是怎么造成的,但每次娘亲都只是摸摸她的头,笑着敷衍过去。只一回,娘亲很晚才从外头返回家中,她从被窝里迷迷糊糊地抬头,就看到娘亲坐在她的床边,无声地看着她。


    因为背对着窗外的月色,她并没有看清娘亲脸上的表情。那是一个夏夜,她当时却莫名觉得很冷,便窝进娘亲的怀抱里,撒娇要娘亲讲故事哄她入睡。


    她等了很


    久娘亲才开口,声音低低的哑哑的,像是哭过,她想抬头,却被娘亲的手按住了脑袋,并捂住了眼睛。她的眼角余光唯一可以看到的,就是娘亲手腕内侧那道狰狞的疤痕。


    娘亲又一次跟她讲了和她爹相遇相知相爱的故事,但故事的结尾,不再是说了无数次的两人因战事不得不分隔两地,相爱却不能相守。


    “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们了……等了上千个无眠的夜,也等不来他的回头……为什么?为什么!他是不是在后悔,这一剑不该刺在我的手上,而是我的喉咙上哈哈哈哈……早知如此,我当时真该掐死你……”


    她被娘亲尖利刺耳的话语吓坏了,而眼前那道扭曲狰狞的疤痕似乎也在一瞬间变成了张着血口吃人的妖怪,她从娘亲的怀里挣脱出去,跳下床,躲进了衣柜里。不管娘亲在外面怎么哄,她都不肯开柜门。


    后来,娘亲哭了,说郎君不要她,女儿也不要她了。她“哇”地一声大哭,从衣柜里跑出来抱住娘亲,说她永远都不会不要娘亲,她要和娘亲一辈子在一起。


    一辈子……


    咚——咚——咚——


    窈月是被一阵沉闷的鼓声惊醒的,她睁眼坐起来,发现身上原本的湿衣服已经不在了,换了一身从未见过的素色衣裙。


    除了身下是石头一样硬的床榻外,目力可及处再无多余的陈设。角落里燃着多簇篝火,但在无窗的空间里,显得压抑又憋闷。


    她茫然地打量着的四周,而耳边的鼓声余音不断,仿佛就在她头顶上方敲响。


    魏琊说过,国巫下塔前和上塔后都会鸣鼓……这是葳蕤塔的鼓声!


    她在葳蕤塔里!


    窈月这才想起来,她从水下进塔后,被一块浸透葳蕤草汁的黑布给熏晕了。而她在彻底晕过去之前,看见了一只手……是娘亲的手!


    娘亲真的在这座塔里!


    窈月在床边找了好一会儿,没找到鞋子,便直接赤脚跳到地面上。


    “光着脚下地不怕着凉吗?快回床上去。”一声温柔的呵斥让窈月如遭雷击地呆愣在原地,目光直直地看向声音的来处。


    一个和她穿着同样素色衣裙的女人站在转角处的篝火旁,眉眼弯弯地看着她。


    窈月的双腿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一步都迈不开,嘴唇颤抖着,“娘亲”两个字就在舌尖,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宁青走上前来,蹲下身,像窈月记忆里一样,为她穿好鞋袜,语带哭腔:“我的好女儿,这些年,苦了你了。”


    窈月的眼泪和舌尖上的字眼一起涌了出来,紧紧地抱住眼前人:“娘亲!”


    “乖,娘亲在,乖……”


    窈月抱着日思夜想的娘亲,过了许久,忽然直起身,抹掉脸上的眼泪鼻涕:“娘亲,我这就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窈月拽着宁青的手,却发现她一动不动:“娘亲?”


    “离开这里?”宁青苍白得近乎病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冷淡至极的笑容,“去哪儿?去向你的好父亲摇尾乞怜,求他收下我这个早就被他弃如敝履的女人?”


    “不,娘亲,你不愿见爹的话,那就咱们娘俩一块过。不管是回曾经的那个村落,还是去哪里都行,天大地大,只要咱们一块……”


    “我哪儿也不去。”宁青看着窈月,目光里溢满温情,“好女儿,既然你只想和娘亲在一块,那就留下来陪着娘亲,好不好?”


    窈月怔住了,不敢置信地发问:“留在这儿?”


    这个像囚笼一样暗无天日的地方?


    宁青仿佛听见了窈月的心声,神秘地笑了笑,牵起她的手:“来,跟着娘亲走。每一步都看清楚,记牢了,别走错。”


    窈月跟在宁青身后,按照她的下脚方向和速度,一步一步走出屋室,走上室外的又一处台阶。


    台阶的尽头是一处不大的圆形平台,四周是一圈紧闭的石门。


    窈月默默地数了数,好家伙,足足有九扇门。


    平台上方是一个穹顶,穹顶表面绘满了窈月看不懂的文字,且依旧是封闭的,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窈月指了指穹顶:“娘亲,这上面写了什么?”


    “是大岐历代先王和国巫的名字。”


    “都是死人的名字?”窈月莫名觉得阴森,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小声嘟囔道,“跟国子监的先贤祠一样,夜里肯定会闹鬼。”


    宁青像窈月儿时一样捏了捏她的脸颊:“傻丫头,嘀咕些什么呢?来,这边。”


    宁青领着窈月来到其中的一扇门前,一边按下门上机关,一边耐心地解释道:“这里的每一扇门后都有着人世间的极乐。这扇门的后面,是娘亲最喜欢的。你去看看。”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后,门开了。


    一股夹着雪粒的劲风刮进来,窈月几乎睁不开眼。她眼睛眯着,首先看到的,是浓墨一样的夜空,无星无月。往外走出去几步,才发现是塔顶上的一处几近悬空的高台,周围没有任何遮挡的围栏,脚下一滑便能坠入万丈深渊,真正的粉身碎骨。


    窈月的第一反应,这里真是杀人抛尸的绝佳地点。


    宁青拉着窈月的手,走到一处特别设计的风口:“你听。”


    风骤然变大变急。呼啸而来的风里,裹挟着无数嘈杂的人声,或哭或笑或悲或喜,但无一例外都是在向国巫祷告,祈求国巫的保佑。


    窈月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赶紧往旁边退开了几步,捂住耳朵:“太吵了。”


    宁青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就被笑意掩藏起来:“怎么会呢,你还没听习惯罢了。你会喜欢上这些声音的。而且……”宁青的话语被窈月的喷嚏声打断。


    窈月揉揉鼻子:“娘亲,这里好冷,我们回去吧。”


    宁青抚上窈月的脸,嘴角上弯,眼里却毫无一丝温柔笑意:“你被你父亲和那帮鄞人教坏了。你就在这里好好想想娘亲方才的话,等想明白了,娘亲就让你进来。”


    宁青往后退开两步,再也不看窈月一眼,转身就走。


    “娘亲!”窈月想追上去,不料那扇石门陡然合上,“砰”的一声隔开了她的视线。她想要挽留娘亲而伸出的双手也撞上了粗糙的石壁,十指瞬间鲜血淋漓。


    窈月看了看眼前血迹斑斑的石门,又回头看了看风声刺耳得仿佛是在嘲笑她的夜空。


    震惊、委屈、难过、失望……各种情绪涌上头,搅得她的脑子里一阵翻腾,想吐又吐不出来,只能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神情木然地抱着膝盖,像是被至亲遗弃在路边的弃儿。


    第112章 国子监(一一二)


    当浓墨般的夜幕中隐约泛起鱼肚白时,那扇石门才再次打开。此时的窈月吹了大半夜的冷风,已经被冻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身子一歪,倒在来人的脚边。


    “娘亲……”


    她张开血肉模糊的手指,抓住手边的那一片素色,在那裙袂上留下浅浅的几道血痕。


    “娘亲,我想


    通了,我愿意留下来……只要能陪着娘亲,我待在哪里都行……都是女儿的错,娘亲不要生气,不要抛下我……”


    宁青蹲下身,温柔地抚上窈月毫无一丝热气的脸颊:“傻孩子,娘亲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来,娘亲带你去净手。”


    宁青扶着窈月起身,回到室内。当身后的石门“咯吱咯吱”关上时,将头埋在宁青怀里的少女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宁青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别怕,只要你乖乖的,听娘亲的话,娘亲会把世间最好的都给你。”


    窈月没出声,只是往宁青的怀里埋得更深了几分。


    宁青将窈月带回之前她醒来的那间四面无窗的逼仄小房间,用温水洗净了她手上的血污,又寻来长条白布将她的手指上的伤口细细地包扎好。


    宁青做这些的时候,窈月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脸上流露出的关切和心疼不似作伪,一举一动也和寻常的母亲照料女儿时没有区别。


    “这几日小心些,很快就能好的。”宁青抬起头,正好对上窈月探询的眼神,“怎么,在责怪娘亲?”


    “没有,十年未见娘亲了,我只是想多看看,把这十年缺的都补回来。”窈月眉眼弯弯,笑得天真而明媚。


    宁青也笑了,微凉的手指缓缓抚摸过窈月的脸侧:“虽然十年不见,但娘亲一直记得,你假笑装乖的时候,嘴角边的梨涡就会藏起来。瞧,现在就没有呢。”


    窈月脸上的笑容僵住,但下一瞬就苦着脸抱怨道:“女儿来岐国后,天天担心受怕的,吃不好睡不好,别说脸上的梨涡了,肚子上的肉都少了两斤,娘亲不信的话来摸摸。”


    宁青眼里的光闪了闪,动作十分自然地将窈月搂进怀里:“我可怜的女儿。以后有娘亲在,不用害怕,没人敢欺负你。”


    “嗯,”窈月顺势双手环抱住宁青,“娘亲最好了。”


    母女二人静静地相拥了好半晌,窈月忽然开口:“娘亲,我饿了。”


    “馋猫,”宁青戳了戳窈月的鼻尖,“你先躺下歇歇,娘亲去给你拿吃的。”


    等宁青离开,原本躺下闭眼的窈月无声地睁开眼眸。她盯着宁青消失的方向,脸上平静无波,脑中却思绪万千。


    许久后,她闭上眼,将因包扎而显得臃肿的双手收拢在胸前,身子也蜷缩起来。此时室内再多的篝火都无法驱散她从心底漫向全身的寒意。


    塔内无日无夜,没有定时的一日三餐,也没有起床和入睡的时辰。饿了就吃,渴了就饮,困了就睡,昼夜混乱的窈月,只能依靠宁青来给她送吃食的次数来判断是否过了一天。


    窈月在床边不起眼的墙壁角落处刻上一棵不起眼的小树,而后目光扫过前面的九棵。


    她进塔已经过去十天了。


    这十天里,她确定塔里的活人只有她和她娘亲两个,也摸清了塔内大概的构造和她娘亲每日的安排。


    这座塔像是一个巨大且精密的机关物件,每隔十五日,塔的第一层就会沉入水中,塔门也只有在水里时才会打开。一旦塔门关上,第一层就会上升回到地面,整座塔便又恢复成了一个密封的罐子,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窈月所待的小房间在塔的三十一层,她之前去的那个有穹顶和九扇门的平台是三十二层,而最高处的三十三层,她没有去过,也没有找到可以去的方法。她旁敲侧击地问了娘亲几次,娘亲只跟她说,通往三十三层的入口就在那九扇门后,但至于是哪一扇,等她当了国巫自然就知道了。


    至于她的娘亲……


    窈月时常怀疑眼前这个阴晴不定却强势不容违逆的素衣女人,是否真的是那个无论如何笑都驱不散眼底忧愁的柔弱娘亲。


    十年,会让一个人变化这么大吗?


    但有时,窈月又觉得这就是她的娘亲,尤其是当她笑吟吟地牵着窈月在塔内四处闲逛时,跟窈月记忆里二人在山野间嬉戏玩闹的情态一模一样。


    她怎么可能不是自己的娘亲呢?


    可是……


    窈月看向已经痊愈但痛感从未散去的十根手指,又看向这处暗无天日宛如囚笼的所谓房间,脑中忍不住地想:如果裴濯真的上塔来找她,她要跟他走吗?


    如果是十天前,她会斩钉截铁地回答,她会的,而且要带着娘亲一起走。


    现在,她依旧愿意跟裴濯走。整整十天,她在这该死的塔里连一顿热饭都没吃过,吃的都是糕点、蔬果一类的冷食,没有半点荤腥,跟出家尼姑似的。她可受不了这委屈,走,必须走!


    但是娘亲……


    她不敢和娘亲谈起裴濯,更不敢和娘亲说她要和裴濯离开。


    那她要把娘亲留在这里,自己独自离开吗?


    宁青每日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在塔顶敬奉神灵起卦卜筮,陪伴窈月的时间并不多。而在不多的陪伴时间里,宁青领着窈月在塔内上下走过几遍,又让她记牢每一层的行走方法后,允许她在除了三十三层外的各处行走。


    宁青并不担心窈月会逃。一是塔门封闭,无路可逃。二是她的乖女儿从小就聪明且畏死,想要活,就只能选择她给出的唯一生路。


    而且,她执蓍草为窈月占卜过,三次都是吉数。


    宁青眼角凝起一丝笑,她的女儿将和她一样,站在最高处,接受臣民的终生敬拜和万世供奉。


    这一日,宁青照例给窈月送来整日的吃食,窈月则一动不动躺着假寐。直到宁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并消失后,她才从床上一骨碌翻身而起,蹲在床边的墙壁角落里再一次刻下一棵小树。


    她来来回回地将墙壁上的小树数了数好几遍,确定是十五棵。


    那么,今天就是塔门再次开启,也是岐国皇帝寿宴的日子了。


    不知道那病歪歪的皇帝是不是还活着。


    也不知道裴濯、魏琊、宁彧这群人又要在今天搞些什么事情。


    窈月在昨天故意装作好奇地问宁青,等到了下塔的日子,可不可以让她出去吃盘酱肘子祭祭五脏庙。


    宁青只是摸了摸窈月的头,让她再忍忍,很快就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当时宁青的动作和语气都很轻柔,窈月偷偷瞥了一眼她脸上的神色,眉梢和嘴角带着不浅的弧度,而眼里跃动着比墙边熊熊篝火更灼热的光。


    这种光,窈月在很多人的眼里见过,屠城的士兵、好色的孙昀,以及发疯的魏琊,他们无一例外都对某些事物有着异常的向往。金钱、美色、权力……


    娘亲为的又是什么呢?


    窈月的脑子里又一次浮现宁彧之前问她的话,万一她真的要在娘亲和裴濯之间二选一,她要选谁?


    窈月一步三叹地重新坐回床上,望着宁青送来的那一盘又冷又硬的酥饼发呆了一会儿,突然感觉身子晃了晃。


    不,不是身子晃动,是塔在晃动。


    塔在下沉?


    入口要打开了?!


    窈月顾不上多想,往嘴里塞了一块酥饼,就亟亟地往塔的第一层赶了过去。


    气喘吁吁的窈月还没走到第一层,水就已经顺着台阶涌上来了。


    就在窈月犹豫着要不要蹚冷水继续下去的时候,一阵嘈杂的水声后,传来两道不同声线,但同样冷淡的嗓音。


    “裴大人水性不错。”


    “殿下谬赞。”


    是魏琊……还有裴濯!


    他真的来了!


    她只要再往下走几步台阶,走出这个转角的遮挡,就能见到他了!


    窈月惊喜之下,正要一脚踏进水里,但手臂突然被拽住,止住了她接下去的动作。


    窈月惶然回头,果然看到宁青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娘亲,我……”窈月刚开口,嘴就被宁青伸出的一根手指堵住。


    “我带他们去更衣,你回避。”宁青将窈月从水边拉回更远一些的台阶上,声音压得很低,但不容抗拒,“没唤你之前,不许出来。”


    窈月往台阶上走了两步,又不甘心地返回:“我……”


    宁青的脸上又浮现温柔和蔼的笑容:“放心,等办完正事后,再让你与阿琊见面。”


    窈月一哽,敢情她娘亲以为她这迫不及待的是想跟魏琊私会啊!


    窈月努力挤出几分羞赧:“多谢娘亲。那……女儿这就回去,一切听凭娘亲安排。”


    等窈月走后,宁青才收起脸上的笑意,静静地等着两个年轻人游到台阶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语气漠然道:“随我来。”


    宁青让二人换下湿衣物后,就一言不发地领着二人直接上了三十二层。


    立于九扇门前的平台上,宁青与魏琊极快地对视了一眼,而后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裴濯的脸上,开口:“你当真知道前国巫云姒将宝物偷藏在哪扇门后?”毕竟她在这座塔


    里找了整整十年,都未曾找到。


    裴濯抬手一揖:“烦请引某至最高处,一试便知。”——


    作者有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No,不存在的!


    第113章 国子监(一一三)


    窈月并没有躲起来等安排,而是悄悄跟在三人身后,只见三人说了几句话,但因为隔得太远,她没有听清。然后就看见魏琊和裴濯背过身,而宁青则走向那九扇门中的一扇。


    很快,令人牙酸的开门声又一次响起,但只有宁青和裴濯先后进去,魏琊像个看守似的留在了门外。


    窈月看着宁青和裴濯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心里莫名生出一阵惊惶和不安,想跟上去,又不想被魏琊发现,只能躲在角落里干着急。


    魏琊扫了一眼窈月藏身的地方:“出来吧,早看到你了。”


    窈月一跺脚,从角落里跳了出去,但因为上一次魏琊出格的言语举动,也不敢离他太近,二人间隔了两三丈的距离后窈月就止住了步子。


    窈月斜眼看他,没好气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葳蕤塔只有皇室和国巫能上塔,”魏琊嘴角带笑,“怎么,你改变主意,想当我的国巫了?”


    窈月在心里“呸”了一声,懒得在这个话题上浪费唇舌,直截了当地问:“裴濯呢?他上塔,总不能因为是你兄弟或者也想当国巫吧?”


    魏琊侧身瞟了眼洞开的门,丝毫不掩饰话语里的讥嘲:“他上塔,当然是来找死的。”


    窈月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你要害他?!”想也没想就要往门里头冲,被魏琊眼疾手快地死死拉住。


    “你不要命了!胡乱闯进去,你娘亲现在可顾不上救你!”


    窈月从魏琊的话语里捕捉到一个可怕的信息,浑身僵冷:“娘亲?你和娘亲……你们要对付裴濯?”


    魏琊冷声道:“你知道就好。我早就警告过你了,让你离裴濯远点。”


    “不!”窈月竭力地搜刮着脑子里的说辞,想劝魏琊,“他是鄞国的使臣,他死在这儿,无异是对鄞翻脸宣战。十丫头,你不是想与鄞国和谈的吗?裴濯不能出事的!对了,大人……宁彧他,他其实一直在保裴濯的性命,你难道想和大司马作对吗?而且,裴濯和你,和琰哥哥一样,生母都是胤人,说不定你们还真是血亲手足……”


    窈月越是为救裴濯找理由,魏琊的胸口就越是闷堵郁结,索性全盘托出了:“我是想和鄞国和谈,但前提是军权在我的手上。而拿回军权最好最快的法子,就是师出有名的打一场打胜仗。”


    “还有什么能比鄞国使臣闯塔盗宝,被我识破制止,并提着他的脑袋在众将士面前对鄞宣战,更好的戏码呢?何况还有国巫亲眼见证,何人敢不信?又有何人敢不服?宁彧?他很快就是个死人了,不足为惧。”


    “我和六哥不同,他时时刻刻不敢忘身上的胤人血脉,宁肯舍了皇子身份也要复国。但我早就忘了母亲的模样,我是岐人,不是胤人,我不要一个只存在于回忆里、虚无缥缈的故国,我只想要实实在在的权柄。”


    “至于你娘亲,”魏琊笑出了声,在窈月耳边阴恻恻道,“你们母女二人虽十年未见,但这些日子的相处,你难道没察觉出来,她行事上的自负与专横吗?她对权势的渴望和野心,可不比我小啊。我如今敢这般行事,也多仰仗她的扶持。”


    窈月身子一颤,咽喉处像是被一大团棉花塞住,一个反驳的字眼也吐不出来。


    “这门后藏着失踪了上百年的至宝,她寻了半生不可得的宝物,竟在自己眼皮底下安放了十年。她是国巫,是岐国最接近神灵的凡人,怎么可能容忍有人先于她找到,并让这样的人活下来?”


    “你最好乞求裴濯什么也没找到。否则,他必死无疑。”


    窈月望着那扇门后大片大片看不清的晦暗,阴冷幽寒,仿佛暗藏着数不清的死亡陷阱。


    突然,她低头,对准魏琊的手背狠咬了一口。


    魏琊吃痛,手一松。窈月趁机挣开他的禁锢,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扇门里。


    窈月顾不上计较任何步法和机关,一通闷头往前跑,满脑子都是要救下裴濯,不能让娘亲伤害他。


    意外的是,她一路上竟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和危险,只觉得死寂沉沉的四周越来越冷,白茫茫的寒气肉眼可见得越来越足,几乎要把脚下的路都吞没。


    窈月无法辨认方向,也辨不清是在直走还是转弯,只能感觉到路面是一直缓缓向上的。而她只有扶着湿冷的墙壁才勉力行走,不至于在目不能视的白色寒气中撞上墙。


    忽然,她听见前方响起脚步声。她忙疾走几步,往迎面而来的人影方向一扑,是她娘亲!


    窈月往宁青身后张望了好几眼,没有人,没有裴濯。


    “你怎么进来了?”宁青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与慌乱,但很快就恢复平静,“你先随我出去。”


    窈月却站在原地不动。


    此时她的心砰砰乱跳,颤颤地问道:“娘亲,裴濯呢?”


    宁青没有回答,只继续声调毫无起伏地重复道:“跟我出去。”


    “娘亲,他怎么了?”窈月直直地盯着宁青,语带哭腔,“他还活着,是不是?”


    宁青不再言语,抓着窈月的小臂,要将她往门的方向拉,却被窈月用力挣开。


    宁青变了脸色:“你若不出去,这里没有水和食物……你想和他一起死在这里吗?”


    裴濯……死……


    窈月乱跳的心骤然被这句话中的几个字眼冻住,并在一瞬间爬满密密麻麻的冰纹,随时都可能崩裂开。


    她“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宁青的腿哭求道:“娘亲,裴濯是女儿的恩人,舍命救过女儿很多次,就算不能结草衔环,但不能忘恩负义啊……您把他怎么了?他……他还是我……是我的……”


    窈月的话虽没有说完,宁青却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疾言厉色地出声打断了:“闭嘴!”


    宁青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恢复成往日温柔和善的母亲模样,柔声道:“傻丫头,只不过又是个会哄人骗人的男子罢了,哪里值得你如此。你跟娘亲出去,娘亲日后定为你寻更多更好的……”


    窈月抬起头,红彤彤的一双眼里全是倔强:“我只要裴濯。”


    真是像极了她那个寡恩绝情又冥顽不灵的父亲。


    想起张逊,宁青两侧的额角疼得厉害。


    宁青牙关紧咬,用力地闭了闭眼,却怎么也压不下因张逊而升起的汹涌心绪。她再睁开眼时,脸上的五官即使在白色寒气的遮掩下,也隐藏不了阴鸷和扭曲:“我最后问你一遍,跟不跟我出去?”


    “我要带裴濯一起出去。”窈月仰着脸,沙哑的声音在空旷幽冷的环境里,掷地有声,“他若不能活着离开这里,我也不走!”


    “不成事的废物!”宁青抬手,用尽全力地甩出一巴掌,将窈月扇倒在地。宁青伸着嶙峋的手指,恨极了似的指着她,每个字都像是浸了毒:“你和你爹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窈月无声地张了张口,一声“娘亲”彻底断在舌尖上。


    “如你所愿,此处将成为永困你的坟冢。”宁青扔下宛若诅咒一样的话语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窈月看着宁青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茫茫白色中,忍住濒临崩溃的泪意和心绞般的剧痛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墙壁,继续朝与门相反的方向行去。


    越往里面走,寒气越是如同实质般包裹住窈月。她的牙齿和四肢都在打颤,而每一次开口和呼吸,寒意都会钻进口中和鼻间,夺走她仅存的热气。但即便如此,她依旧不停地向四面八方呼唤着裴濯的名字。


    “裴濯,裴濯……你在哪里?是我,我来了,我来救你了!我来带你出去,我们会一起活着出去……”窈月的声音


    蓦地停下,因为她听见一阵很沉闷但连续不断的敲击声。


    她赶紧顺着声音找过去,一个冰做的长条箱子穿透白气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她低头往里面瞧,能隐隐看到里头装着什么东西。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这样冰箱子居然很多,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透着一种诡异的秩序感。


    但她没心思多想,继续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终于,她发现那敲击声是从一个冰箱子里传出来的。离得几步远的距离,就能透过冰层看到里头还有晃动的影子。


    窈月飞一般地奔过去,虽然隔着厚厚的冰层,看不清具体的样貌,但她能感受到从里面传递出的熟悉目光。


    是裴濯!


    窈月哭着笑出声来:“太好了,还活着,你还活着!我这就救你出来!”


    但无论窈月怎么敲砸踢踹都不管用,那厚厚的冰层纹丝不动。窈月的手指已经冻得几乎没有了知觉,力气也渐渐耗尽了。


    她趴伏在冰箱子的上方,对着里头的人影喘着粗气:“这到底是个什么鬼玩意儿,四四方方跟口棺材似的……”


    棺材?


    窈月猛地回头看向四周数不清的冰箱子。无一例外都是半人高,一人长,里头还装着人形的物什,可不就是棺材么?


    第114章 国子监(一一四)


    宁青从门里出来,魏琊望着她身后无人的幽深,急切地追问:“她呢?”


    宁青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按下机关:“大事要紧。”


    魏琊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色瞬变,想也没想就朝即将合拢的门伸出手:“不行……”


    宁青用力将他推开,斥道:“蠢货!”


    魏琊跌倒在地,却顾不得仪容,手脚并用地朝门的方向爬过去,但门已经严丝合缝地合上了。他一边砸门,一边嘶声吼道:“她是你的女儿!”


    “养的女儿罢了。”宁青低声说完,静默了片刻,漠然地瞥了眼魏琊,“塔门要关了,你也想留在这儿?”


    魏琊双手握拳抵在石门上,须臾后,还是选择了起身。


    下塔的一路上,没人开口。


    窒息般的静默里,宁青忍不住回想起不久前在门内与那个叫作“裴濯”的年轻人所发生的一切。


    宁青领着裴濯走入众多冰棺之中:“此处是所有国巫的埋骨之所,也是塔的最高处。”


    裴濯的目光缓缓扫过视线里的冰棺:“若某所料不错,此物就在前国巫身上。”


    宁青不信,当年为云姒收殓时,她将所有遗物都仔细检查过,一无所获:“不可能。”


    “您可亲自开馆查验。”


    宁青将信将疑地看了裴濯一眼:“开棺查验?此举将惊扰先祖亵渎神灵,是大不赦之罪。若是没有,你当如何?”


    “生死任凭处置。”


    宁青见裴濯举止恭谨有礼,加上之前魏琊的担保,想来也不是个信口雌黄的竖子。宁青将裴濯领到一口冰棺前,指着棺盖的一处边沿:“从这里,推开。”


    裴濯上手,没用太多的力气,看似重如千斤的棺盖就被他一点点移开,一点点露出棺内的形貌。


    棺内躺着位素面闭目的女子,虽脸颊青白且凹陷一片死气,但依旧难掩生前的绝丽容色。


    裴濯望着棺中女子,眼眸微震,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禁攥紧,才勉强抑制住体内不断翻涌的心绪。


    宁青伸出双手探进冰棺,从头到脚摸了一遍,意料之中什么都没有。


    “得罪。”裴濯走近冰棺,从棺中人的发髻上抽出一根发簪,而后直接扎入其腹中,划下,剖开。


    宁青完全没有料到裴濯会做出这样出格逾矩的举动,愕然出声:“你在做什么?!”


    裴濯没有回应,只是将手深入剖开的缝隙,很快就从里面掏出一物,递至宁青面前:“烦请辨认可是此物?”


    宁青的眼中瞬时绽放出光彩,忙不迭地将那只有拇指盖大小、外观仿若金锭似的小物件从裴濯的手里夺过来,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欢喜与颤抖:“是的是的!就是它!就是它……”


    宁青又将目光移向棺中人,眼里疯狂:“居然,居然是被她吞下藏在腹中……怪不得她死得那般突然……怪不得寻遍天下也不可得……嗬,也对,这是她最爱干的事情,把所有人耍得跟狗一样……哈哈哈哈那又怎样,还不是被我找到了哈哈哈哈……云姒,你没想到吧,它最终竟落到我手里了……你放心,我一定会物尽其用的哈哈哈哈……”


    裴濯没有理会宁青状若疯癫的笑声,静静地看着棺中人的面庞,无声地张了张口,而后才将棺盖重新合上,并把那支发簪暗中收入了袖中。


    宁青终于从获得宝物的狂喜中回过神来,眯眼打量着裴濯:“魏琊说你是鄞国使臣。一个小小的使臣,却敢来此。你到底是什么人?”


    “如十殿下所言,某是鄞国使臣,只是从长辈口中知道了些旧事。若此物能换的国巫在十殿下面前美言,促成鄞岐两国议和,某感激不尽。”


    “哦?旧事,你还知道些什么?”


    “与国巫您有关的,也有一件。十五年前,桐陵城中有一女婴失踪,其母四处苦寻,不慎失足溺亡于城外河中。”裴濯一边徐徐说着,一边看着宁青,“您可知道此事?”


    宁青的脸色骤然间阴沉下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门外的方向,压低嗓音道:“你想如何?”


    “自然是真相大白,把女儿还给那位真正的母亲。”


    宁青朝裴濯逼近了两步,脸上虽带着笑,却透着一股森然杀意:“我若说‘不’呢?”


    裴濯也跟着后退了两步,但神色坦然,无半分惧意:“如果您愿意亲口说出真相,某可助您心愿达成。如果您执意延续这个谎言,您将失去在乎的一切。”


    宁青笑意不减:“你知道我的心愿?”


    “自然,”裴濯的目光轻轻掠过一直被宁青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个小物什,“挟魏氏威福,胁制四海,女主临朝。”


    “哈哈哈哈哈……”在癫狂的笑声里,宁青又朝裴濯逼近数步,令他不得不退到另一口冰棺旁。


    “你很聪明,可惜啊,聪明人都活不长。”宁青用眼神指了指裴濯身后,唯一一口没有盖上棺盖的冰棺,“这口空棺材原是我的,如今赏给你了。”


    宁青将裴濯推入原本属于她的冰棺中,并将棺盖紧紧合上。冰棺一旦盖紧,无法从棺内打开,只能通过棺外的机窍处推开棺盖。


    知道的再多又有什么用?死了,就什么都没用了。从今往后,他只在冰冷的棺内永远沉默下去。


    宁青冷笑。


    便是有她那个傻女儿在门内陪着,也不过是多一具陪葬的尸身。


    等她出去后,这座没有国巫的葳蕤塔就不会再开启了,将永远地立于地面之上,成为一个真正的牢笼。


    而她,将在王座上而不是高塔上,接受万民的朝拜和供奉。


    窈月正和冰棺上怎么也推不动的棺材板大眼瞪小眼时,四周忽然传来一阵晃动。


    塔的入口关上,重新上升回到地面上了。


    窈月此刻的心比按在冰棺上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更冷。


    她那位狠心的娘亲真的抛下她走了。


    她低头抽噎了两声,再抬头时,发现片刻前还严丝合缝的棺盖,竟然突然出现了一条缝!


    “裴濯!”窈月立即从没了娘亲的痛苦里抽身出来,扒在那条缝上,冲里头大喊,“裴濯,你怎么样了?”


    “我无事。”裴濯的声音从缝隙里传来,“你以此处为着力点,推开即可。”


    窈月看着一根细细长长的物什从缝隙里探出,也顾不上琢磨是什么东西,赶忙将双手放在物什所指的地方,使出全力一推,棺盖居然就跟切西瓜的刀似的,“滋溜”一声滑下去。


    窈月来不及收力,整个人也跟着栽进冰棺里。


    “小心!”裴濯和窈月相处久了,已经能从她的上一步料到她的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忙起身接住她,“有没有磕碰到?”


    窈月扁扁嘴,双臂环抱住裴濯:“吓死我了!以为


    你死了!你有法子不早用,害我担惊受怕这么久呜呜呜……”


    她一边大声哭嚎,一边用力捶打着裴濯的后背,以此来发泄心中的后怕。


    裴濯任她捶打,温声安慰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窈月很快就止住了哭声,推开裴濯,偏过头,一边擦眼泪,一边哑着嗓子道:“塔的入口好像……好像关了,我们要怎么出去?这里到处都是棺材和冰块,咱们要么饿死,要么冻死。”


    裴濯看到窈月泪痕斑驳的脸颊上,还有尚未完全褪去的手指红印。他心思转得快,瞬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想要伸手触碰,却还是忍住了,牵着她从冰棺里站起,往外走:“跟我来。”


    在经过一口冰棺时,裴濯突然止住步子,窈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能透过厚厚的棺盖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吸了吸鼻子,不解地问:“怎么了?”


    “里面,是我母亲。”


    “啊!”窈月惊呼一声,忙跪下磕头。


    “小女方才不是故意当着您面打您儿子的,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见谅见谅!”


    “人死如灯灭,无需这样。”裴濯将窈月从地上扶起来,轻轻揉了揉她因为磕头而泛红的额头,“倘若真的死后有灵,她也会喜欢你的。”


    “真的吗?”窈月努力地朝冰棺挤出一个温婉贤淑的笑容,“小女熟读诗书,精通拳脚。虽不及您儿子优秀,但也能算是国子监一霸。您若在地底下寂寞,就托个梦给我,胤、鄞、岐三国的鬼故事我听过很多,我可以给您讲……”


    裴濯笑出了声,将越说越不像话的窈月拉走:“走吧,别冻坏了。她定不想这么快就见到你。”


    窈月虽无法辨认方向,但能感觉裴濯领着她所走的方向依旧是向上的。


    “咱们现在是去哪儿?”


    “这座塔一共有十二道门,除了三十二层的九道和沉入水中才能开启的那一道,还有两道供出入的门。一道在塔顶上,是生门,另一道在塔底,是死门。”


    窈月听得云里雾里,直皱眉头:“所以现在是去塔顶的生门?可这塔有三十三层高,就算从塔顶爬出去了,没有翅膀飞不走,难道要一层一层往下爬?”


    “十二道门都是相通的,如今这处是墓门,正好与死门相邻,我们去死门。”


    “可你说死门在塔底,我们现在还是在往上走啊。”


    “眼见未必为实,闭上眼。”


    窈月听话地闭眼,任裴濯握着自己的手,牵引着她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黑暗。


    “还真的是在往下了。”窈月满脸惊奇地睁眼看向裴濯,“你之前来过这里?”


    “不曾来过。”


    窈月倒是不怕裴濯把自己带去地府黄泉,只是看他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实在是好奇:“那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第115章 国子监(一一五)


    裴濯不答反问:“你还记得我之前在国子监三年,是在做什么吗?”


    窈月歪着脑袋想了想:“给前胤修史?”


    “前朝旧事与今朝新事,不外如是。”裴濯很轻地叹了一声,突然话锋一转,又问,“芳草汀和潞州的那处小岛,你觉得有什么相似之处?”


    窈月一边腹诽裴濯的夫子瘾犯了,问个没完,一边挠头想了好半天,猛地一拍大腿:“都有个深深的坑!我们还都掉进去过!”


    “轻些拍。”裴濯笑着握住窈月的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之所以留有坑洞,是因为百年前,这两处都建有高塔,如此处一样的高塔。”


    “胤人和岐人一样,好事鬼神,都认为塔越高越能接近神灵,越能收到来自神灵的护佑。所以在离皇权和离祖地近的地方,都修建了高塔,以此乞求神灵和先祖护佑国祚。”


    窈月忍不住嘲讽道:“还不是亡国了。”


    “鄞人为了革除这些前朝旧习,将所有高塔推倒,却发现这两座塔下另有玄机,都建有长长的暗道。芳草汀那处的暗道直达皇城,潞州岛上的暗道则与北干山相连。


    “鄞人只当是胤人的旧俗,没有深究,草草填埋了事。我查阅旧时书籍至此时,觉得这不只是胤人的旧俗,或许与胤人同根同源的岐人也会如此,但并不能确定。直到你给我看了那幅绘有雍京地下暗道的地图。


    “我母亲是胤人,却能在岐国都城建造暗道,定是因为此处早就有暗道了。她所做的,不过是将原本的暗道重新串联起来。既然如此,那葳蕤塔下,必然如那两处已毁的高塔一样,建有可连通内外的暗道,且这暗道极有可能直接通往的是岐主寝殿。”


    “啊?”窈月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将裴濯所说的理顺,“所以,咱们现在要去的塔底死门,门后是可以出去的暗道,而通过这暗道还能去岐国皇帝睡觉的地方?”


    见裴濯点头,窈月咂咂嘴,觉得这暗道建得颇为奇怪。


    暗道的一头是岐人眼里神灵转世的皇帝,另一头是岐人眼里侍奉神灵的国巫,二人通过地下见不得人的暗道相见,是要做什么?


    窈月越想越乱,一阵彻骨的恶寒从心底里攀上来,恶心得她打了个哆嗦。


    “冷吗?”裴濯将窈月拉近,半揽在怀里,目光则看向前方幽暗的深处,隐隐能听见水声,“应该快到了。”


    窈月被裴濯拥在怀里,暖意从皮肤一寸寸地漫入心间。她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裴濯,你怎么不问我娘亲的事情?”


    裴濯闻声低头看向她,她此刻的脸上已经没有那些红痕了,但眼角依旧泛着水光:“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窈月低低地吐出一句:“我娘亲不要我了。”说完,抬头朝裴濯一笑,却极为苦涩:“我常说你坏,但看来我才是那个坏人,所以娘亲才会不要我……之前只想着救你出去,没工夫想其他的。但眼下你既然有自己出去的法子,那我……”


    窈月挣开裴濯,想要从裴濯身边退开,却被他拽了回去,不容抗拒地重新按回怀里。


    这是窈月第一次见裴濯做出这般毫无礼数规矩的动作,不禁愣住了,也忘了挣扎:“你……”


    “我本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告诉你,也怕提早说给你听,把你吓跑了。”裴濯像是真怕窈月当场就撒腿跑了一样,双手轻按着她的后背,声音里浸满了温柔,“离京前,你我家中已换了庚帖。”


    “什么?”窈月只觉得耳边一声惊雷炸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裴濯,向来伶俐的嘴也结巴起来:“你你你……你胡说……不不不……这这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不然令尊怎么会允许你随我出远门。”裴濯目光灼灼地直视着窈月的眼,这下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抬手,拂去她眼底的泪意了。


    “窈月,你的名字很好听。”这句赞美,在他看到她庚帖上的名字时,就想告诉她了。


    窈月呆怔了半晌,眼底的泪被裴濯越擦越多。


    看着裴濯为她擦拭眼泪而手忙脚乱的模样,她“扑哧”一声,泪水和笑声一齐飞了出来。


    她扑进裴濯的怀里,呜咽道:“就算你是扯谎骗我的,我、我也不管……我赖上你了!”


    裴濯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好,求之不得。”


    在静静传递着情愫的相拥中,突然响起不合时宜的一声“咕噜噜”。


    窈月捶打了一下没忍住笑的裴濯,红着脸捂住还在不断发出“咕噜噜”声音的肚子:“还不快点带我出去,我要饿死了。”


    窈月本以为所谓的“死门”,肯定是一扇或木头或石头做的门,所以当突然看到路的尽头处出现一片水面的时候,惊讶地四处张望:“门呢?咱们走错路了?”


    “胤人和岐人都将水视为能连接生死的通灵之物,穿过这片水域,便是穿过了死门。”裴濯若有所思地看着水面,“如果我所料不错,水下便藏着暗道。”


    “暗道在水里?”窈月皱眉,“我在水


    下的闭气功夫可不行,会憋死的。”


    “我先下去,等寻到排水的法子后,再来接你。”


    窈月并不想和裴濯分开,但眼下也无其他的办法,只能松开彼此一直紧握的手,叮嘱他:“你小心。”


    窈月看着裴濯走入水中,直至没顶不见。她揪心地蹲在水边,眼都不敢眨地盯着水面。


    四周除了细微的水声外,静得可怕。


    窈月在心里默默数数,当数到一百七八十的时候,她就开始慌了,止不住地朝水里伸头探看,脑子里则不断出现裴濯在水下遭遇各种意外的场面。


    “……二百零一、二百零二……”窈月数到了二百四五十,但水面依旧毫无动静,再也待不住了,将裙摆撩起扎进腰带后,深吸一口气就朝裴濯消失的地方扎了进去。


    水下没有之前墙壁上的篝火照明,加上窈月骤然没入黑暗中,视物十分困难,像是栽进了一团无法呼吸的浓墨里。


    窈月在水下没有章法地胡乱抓来抓去,什么也没抓到,反而自己耗掉了大半力气。


    窈月本想游回水面换口气再继续,水下忽的窜起一大串泡泡,而窜起泡泡的方向还卷起一阵水流。水流挟着窈月摇摇晃晃的身形往水底更深处而去,她拼命往水面的方向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水里的那股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透着微光的水面越来越远。


    窈月觉得胸口难受地仿佛要炸开,不得已吐出最后一口气,陷在水里的四肢越发沉重,意识乱得和当下的水流一样。


    她才得知裴濯与她换了庚帖,还没乐多久,就要死在这儿了?乐极生悲,大概就是她这样的吧?


    窈月十分不甘心地闭上眼,奶奶个腿,到嘴的鸭子飞了!看来她不仅要沦为个溺死鬼,还将是个怨念深重的溺死鬼……


    就在窈月琢磨着死后如何缠着裴濯时,脖颈后一紧,唇上一热,她蓦地睁开眼,正好对上咫尺外裴濯的眼眸。


    眼前似乎重现了潞州那次的水中渡气,但好像又有些不一样。还没等窈月品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时,二人就一同浮出了水面,裴濯退开寸余。二人交换着湿漉漉的错乱呼吸声,一如彼此的心跳。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裴濯扶着窈月在水中稳住身形,见她看起来并无大碍,声音便沉了几分,“你怎么下水了?若非水面突然下降,你可能就溺亡在这了!”


    “你一直在水下没动静,我担心你……”窈月心虚之下,打算恶人先告状,捂嘴佯装嗔怒道,“你方才又轻薄我!”


    裴濯怔了片刻,倏尔笑了:“对你不住,想要我如何赔罪?”


    “这个嘛……现在不是想这个的好时候。先赊着,日后再向你讨回来。”窈月的双手搭在裴濯的肩头,环顾水面渐渐下降而露出的四周环境,“你是怎么找到排水机关的?”


    裴濯摇头:“我并未发现能让水排出去的法子。水是突然间就降下来的……大约,就是你跳下水的时候。”


    “我?”窈月不解,“可我下水后,就只在水里扑腾,什么也没碰到。”


    裴濯的视线在四周逡巡而过,最后落在石壁上那条泾渭分明的干湿分界线上。


    “或许和水位的高低有关。你下水后,水面的高度也随之升高,正好触动了排水机关。”


    窈月听了,忍不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我有这么胖吗?”


    “看来进入这暗道的条件,必须是一人以上,不能独行。或许也可以携带和人大小相近的死物……”裴濯思索了片刻,又摇摇头,否认了自己的想法。搬运死物只会增添麻烦,不符合使用暗道图便利的心思,还是限制人数更合理。


    窈月没细听裴濯的分析,注意力全被水退尽后,露出的陌生环境吸引过去。


    在暗处待久了,她的目力已经能辨出一些物体。此时脚踩着的地面离最初的水面距离并不算远,大约两人高,而旁边颇规整地摆放着石头做的桌椅床榻,甚至连杌子都有,细致地像是有人在这生活过。


    窈月拿起桌案上的茶壶杯盏,眯着眼细看了一阵,发现竟然真的可以用,而不是单纯的摆设,不禁吃惊道:“难不成之前的国巫喜欢泡在水里过日子?”


    裴濯并没有留意这些,而是朝光线更加晦暗不明的石壁边缘走去。


    窈月赶紧收起好奇心,跟在裴濯身后,但刚走近石壁,就发现石壁上竟露出了好几个一人高半人宽的门洞,这形状莫名让她想起之前见到的那些冰棺。


    “怎么有这么多的出口?一、二、三、四……居然有六个!裴濯,选哪个啊?”——


    作者有话说:整个地狱笑话:不管真的假的死的活的,你俩都算是见过双方家长了[小丑]


    第116章 国子监(一一六)


    “不急。”裴濯返身,走向一旁的桌椅床榻,在其间翻找起来。


    窈月不解地跟过去:“你在找什么?”


    裴濯没回应,只在触碰到床榻上的一只石枕时,身形停滞了片刻,将其转动开,随着沉闷的重物坠地声,床榻一分为二,分开的中间露出一个半人高的石头箱子。


    窈月瞪大了眼,指着它:“这是什么?”


    裴濯摇摇头,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箱子的外在,并没有任何机关,只稍稍用力,就将箱盖移开,露出箱内的物什。


    他凝视着箱内的目光沉甸甸的,声音却很轻:“原来是真的。”


    窈月探头往箱子里看去,偌大的箱内物件却寥寥,不由得惊呼:“衣服?”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进箱子里摸了摸,“居然是干的?还正好是两件,一男一女?”


    她看向裴濯:“会有这么巧的事?”


    巧合太多,那肯定就不是巧合了,而是事前有人安排好的。


    “这是你算计好的,还是遭人算计了?”


    裴濯没有直接回答:“在你眼里,我是这般能掐会算的神仙?”


    窈月吐吐舌头:“您可比神仙厉害多了。哪位神仙有您这样的神通啊?没有您不知道的东西,也没有您不能去的地方。”


    裴濯听出窈月在揶揄自己,只是笑笑,并没有立即解释:“赶紧换上,当心着凉。”说完,他就十分自觉地拿起其中的男装,走到角落处,背对着窈月兀自换了起来。


    窈月虽不是正人君子,但也知道眼下不是占便宜和刨根究底的好时机,将那件女子衣裙在自个身上简单比划了一下,裙摆几乎及地,肩也略宽。


    窈月的身量在寻常姑娘中已不算矮了,看来衣服的主人应该是个身形高挑的女子。


    会是谁呢?


    直到换好衣服,窈月依旧在琢磨这个问题,但偷瞄了几眼裴濯的神色,他似乎暂时并不想回答。


    窈月偷偷叹了口闷气,继续之前的话题:“喏,哪个门能让咱们出去?”


    裴濯走到窈月身边,牵起她微凉的手:“你来选一个。”


    “我?”窈月看裴濯一脸认真,不像是在逗自己,眉毛不禁拧了起来,“那我如果选错了怎么办?”


    “那我们也许就要被困在这里了。”


    “被困在这里的确很可怕,但是一想到


    是和你一起被困,”窈月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我宁愿是选错了。”


    窈月环视周围一圈六个同样黑黢黢的门洞,随意指了一个:“就这个吧。”


    “好,走。”裴濯没有丝毫犹豫,牵着窈月就朝那个门洞走了进去。


    门洞里的通道并不宽,同时只能容纳一人走动,窈月跟着裴濯后头,打量着两侧的石壁,时不时发出一惊一乍的声响,裴濯则耐心地回应着她。


    “哎呀,这上头还在滴着水呢!咱们难不成在水底下?”


    “嗯,这暗道应当就是穿水而过。”


    “这石壁上是抹了会发光的萤粉吗?走了半天居然还这么亮堂。”


    “嗯,虽不及火光,却能在水浸泡后,依旧长明不灭。”


    “欸,咱们走了这么久,没有走回去,也没有遇到陷阱和尽头,是选对了吗?”


    “是啊,”裴濯回头看向窈月,笑得意味深长,“你总是会选对的那一个。”


    窈月撇撇嘴:“你又在哄我了。”


    “我没骗你。我方才看过这六个门洞,其中有一个凿刻的痕迹与其他五个的不同,应当不是同时建造的。一个是早就有的,其他五个是之后才补建的。”


    “我选中的是最早的那个?其他五个肯定都是后来建的用来迷惑人的陷阱吧!”


    裴濯摇头:“无论选哪个都是对的。我之前同你说过,我母亲经常设下一些捉弄人的障眼法,喜欢看旁人抓耳挠腮不得其法,但并不会害人性命。”


    窈月倍感意外地张大嘴:“这……这里也是你娘亲的手笔?”乖乖,裴濯他娘可比他更像神仙妖怪,是真正的什么都会啊。


    “我一开始并不能判定其他五个是何人所建,直到看到这箱子里的衣服。”


    “衣服怎么了?”窈月低头看着身上的衣服,除了大了些,不觉得有何异样。


    “这两件衣服本身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裴濯顿了顿,“我见过。”


    “啊?你不是说你没来过这里吗?”


    “是在画像上。是我父母双人的画像,画上的他们所穿的,正是这两件。”


    “这衣服是你娘亲的?”窈月摩挲着身上衣服的布料,有种别样的感觉,不禁问了出来:“那她备下这两件衣服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想,她应该是在等我父亲,等我父亲再来塔中,带她出去。”


    窈月想起那具冰棺,显然她并没有等到想等的人。


    窈月正在心里狠狠骂裴颐负心汉时,裴濯又开口了:“我来此,既是见她一面,也是告诉她,不是父亲不想来,是他来不了。”


    窈月点头,以裴颐的身份,来岐国的确很难。


    裴濯的声音很沉很低:“他死在她回岐国的那一天。生不同衾,死不同穴,大概就是这样吧。”


    窈月脚步猛地刹住:“等等,你父亲……”死了?那她上回在裴家见到的那个裴颐又是谁?


    “对不住,我一直没有同你细说我家中的事情,”裴濯苦笑一声,目光没有着落地飘浮在幽幽的暗道里,“我名义上素未谋面的兄长是我的身生父亲,我的亲生母亲躺在异国的冰棺里。而我唤了二十余年的父母,却是祖父、祖母。嗬,是不是很可笑?”


    窈月被裴濯的话惊怔在原地,但只过了几息,她就上前仰头,抚上他落寞的侧脸,真诚道:“我不知道你的父母为什么会离开,没能陪着你长大。但这些都不是你导致的,也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和你没有半个铜钱的关系。而且你瞧,我和你一样爹不疼娘不爱,冒名顶替地活了这么些年,但我不怨他们,也不觉得这样的出身有哪里不妥。你比我优秀上千上万倍,靠的是出身还是自己,你比我更清楚,其中的努力和艰辛我无法感同身受,但想跟你说,裴濯你真的很厉害。而且,在我眼里,你只是‘裴濯’这个人,与你的父母、你的祖父母、你的出身、你的家族都无关。”


    裴濯的眼眸颤了颤,黯然的神色似乎被窈月的话语又点亮了。他轻握住窈月的手,用脸侧蹭了蹭她的掌心:“听你这样说,我很开心。”


    窈月红着脸偏过头,但没收回手,任他继续握着:“变脸这么快,你果然是装的。”


    “不全是装的,但开心是真的。”裴濯用空闲的那只手将窈月的脸转回来,与她对视,“我与你一样。你在我眼中,也只是你,与你的出身、你的家族都无关。”


    窈月嘴角翘起,得意道:“我当然知道了。我打小就人见人爱,不喜欢我的人可能还没出生呢。”说着,她突然想起那不疼自己的爹和不爱自己的娘,嘴角瞬时又垮了下去,“赶紧走吧,这里阴森森的,瘆得慌。”


    裴濯这才安心下来,将窈月的手握紧了些,脚步也快了许多:“这边。”


    暗道的出口的确如裴濯所料的那样,在魏元旭的寝殿之中,但他没料到的是,当他将暗道尽头处上方的那块石板移开时,正好与躲在床底下的魏元旭面面相觑,把本就病恹恹的岐国皇帝差点吓得当场一命呜呼。


    “你……你们……”魏元旭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突然出现的洞口和从洞口里冒出的裴濯窈月二人,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陛下……”裴濯刚开口,就见魏元旭倏然变了脸色,将二人按了回去。


    下一瞬,外头传来殿门被无礼推开的巨大动静,紧接着,一群人脚步杂乱地走了进来。


    “老皇帝呢?”


    “四处找!”


    魏元旭看了眼一旁的洞口,犹豫了片刻,从床底爬了出去,扶着床柱,勉强站直身子,声音嘶哑道:“放肆!没有朕的允许,何人给你们的胆子擅闯……”


    “父皇,今日是您的寿诞,千万别动气。”魏琊从人群后头走了出来,语气依旧是和往常一样的谦卑,脸上却写满了压抑已久的愤懑和报复的快意。


    魏元旭斜睨着面前的儿子:“你……要造反?”


    魏琊缓步上前,虚浮着浑身颤抖的魏元旭:“儿子只是遵循天意行事,怎么能说是造反呢?”


    “天意?”魏元旭猛地攥住魏琊的衣摆,伏在他耳边低哑道,“她……她与你……”


    “父皇猜得没错。”魏琊的嘴边绽开一个残忍的笑,一把扯开魏元旭的手,自己则后退数步,冷漠地看着他如秋风中的枯叶般跌倒在地。


    “国巫已颁下神谕,魏氏元旭寿元将尽,着十子琊即位。”


    “不……她……”魏元旭话未说完,就朝地面呕出一口暗红色的血。


    魏琊朝身后人群摆摆手,示意众人退出寝殿,只留他们父子二人。


    “父皇放心,儿子答应了您,不会动国巫分毫。儿子即位后,她仍是国巫。”魏琊蹲下,对上魏元旭赤红的眼,“不会为您殉葬的。”


    “你这权力熏心的蠢猪!”魏元旭的身子趴伏在地上,头却仰着,口中血沫横飞,“不愿为国君殉葬的国巫,天弃之!她连天都不惧,还会惧你,还会臣服于你?若是宁氏兄妹联手,魏氏亡矣!”


    魏琊笑得很自信:“国巫方才于寿宴之上,亲自指认了大司马宁彧亵渎神灵,已命人斩去宁彧左手,以我的名义送去王宅外的军营,以儆效尤。”


    “你以为她这是在帮你立威?不,这不是立威,而是号令。那些军士亲眼看到敬畏如神明的大司马的残肢,他们不会感到畏惧,只会义愤填膺地闯进来解救神明,一并取你的首级哈哈哈哈……”魏元旭仰面躺在地上,口涎和血一起随着嗤嗤的笑声从齿缝里渗出,“快些逃吧,不然,你要先朕一步,去三十三重天上见先祖了。”


    第117章 国子监(一一七)


    在魏元旭断断续续的笑声里,魏琊的脸色越发阴沉。


    “我为什么要逃?纵是国巫不助我,纵是他们兄妹联手,我也未必会输!”魏琊索性撕破最后一层伪善的面具,攥起魏元旭的衣领,将他像件破布袄一样拎起,恶狠狠道,“我知道你有后手,你暗中与鄞人谋划了什么?说!”


    魏元旭有气无力地瞥了魏琊一眼:“你若有命活着,很快就会知道了。”


    魏琊突然想起不久前手下人来报,驿馆中的鄞人闭门不出,甚是可疑,但他想着裴濯还捏在自己手里,料想使团也不敢轻举妄动。可看魏元旭眼下的言行,他不禁也开始动摇:“你让鄞国使团暗中离开雍京,回鄞国了?”


    魏元旭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你若是不来逼宫,而是去追他们,兴许还能赶上。眼下,他们怕是都已过了望城。”


    魏琊将魏元旭扔回地上:“不可能!他们的正使还在葳蕤塔里,他们不可能……”


    “是吗?”魏元旭俯趴在地,不动声色地掠了一眼床底,“朕只让你带鄞国正使上塔,代鄞主敬拜神灵和先祖……嗬,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


    “他知道的太多,绝不能活着!”魏琊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焦心地想着对策,“你放鄞国使团回去,无非是许了好处给鄞国,让鄞人和宁彧斗起来,驱狼吞虎……我只要等,等到你们都败了、死了,皇位、军权就只能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魏元旭撑着地面,背靠床沿,费力地坐起来,仰着头,看着魏琊脸上逐渐癫狂扭曲的神色,反倒释然地笑了:“朕在你这个年纪,也想过弑父夺位,却没你这般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压上赌桌。你既然不想逃,想要朕这个位置,那就拿去吧。”


    魏琊平复了心绪后,蹲下身来与魏元旭平视,唇角微勾:“父皇放心,儿子不要您的命。在父皇的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我自然知道,父皇的后手从来不止一招。即便是国巫,您也定有对付的法子。何况,国巫她之所以敢如此,也是因为一直以来,您的私心纵容,不是吗?”


    魏元旭闭上了眼,摆出一副装死的模样。


    魏琊见状,继续道:“她是十年前登塔继任国巫的,自那时起,宸宫中就再无皇子皇女出生。也是从那时起,父皇您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


    “闭嘴!”原本恹恹的魏元旭突然暴起,拼尽全力扇了魏琊一巴掌,扇得他往后一仰,狼狈地跌坐在地。


    魏元旭“嗤嗤嗤”地喘着粗气,双目赤红地瞪着魏琊,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朕与国巫,容不得你置喙!”


    魏琊捂着渐渐红肿起来的脸却并不恼,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了父亲的痛处。他从地上站起,缓步至不远处的桌案旁,拿起着岐国皇帝的印信,故意掂了掂:“比想象得轻很多呢。不过以后,会在我手中越来越重的。”说完,他就将象征着皇权的印信在魏元旭的眼前晃了一圈,在他有反应之前,收进了自己的怀里。


    “你……”魏元旭怒火攻心,又呕出一口血来。


    魏琊嫌恶地退开两步:“我给你半个时辰想清楚,比死可怕的手段有的是。”


    待殿门再次开启又关上,殿内恢复从前的死寂后,魏元旭擦去嘴角的血渍,撑着地面踉跄站起,坐回床沿,朝床底的方向低声道:“出来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裴濯和窈月就从床底钻了出来。


    魏元旭抬眼扫了过去,一个神色自若,一个脸色煞白,不禁在心里哂笑:还真和当年裴浚与云姒从塔里跑出来时一样,只不过神情反过来了……


    魏元旭屈着手指在床沿轻叩了两下,一阵熟悉的“咔哒咔哒”声响起,将窈月从方才听闻的一切中惊醒。她立即往前站出一步,警惕地四处环顾,将裴濯护在身后。


    裴濯拍了拍窈月绷紧的肩,轻声安抚道:“没事的。”


    魏元旭似是疲倦地歪着头半阖着眼,指了指殿内深处:“你既已得偿所愿,走吧。你认得路的,从哪来回哪去。大岐的内务家事,外人就别插手了。”


    裴濯躬身一揖:“多谢陛下。”


    “朕已在国书中写明,只要宁彧一死,军中无主,抚南城自会归鄞。至于其他更多的,”魏元旭似笑非笑道,“鄞主若是想要,便派人来抢吧。”


    “那个……陛下……”窈月瞄了裴濯一眼,见他没阻止,便继续斟酌着字眼,开口,“陛下,方才您说她……”


    魏元旭闻声朝窈月看过来,摇摇头:“他是最像朕的儿子,但怪朕,朕平日里待他太好,让他没了脑子,竟敢与虎谋皮,还不听劝,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


    窈月急得打断:“不,不是魏琊,是……”


    “哦,你是想说宁青,”魏元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搞错了对象,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窈月,“你们从这里出来,是拜她所赐吧。”


    见二人都沉默了,魏元旭反而笑了起来,原本死气沉沉的脸上竟添了几分色彩:“无需担心她,她主意多本事大,比她的兄长都强。只要朕活着一日,在这里便无人能奈何得了她……不过如今看来,朕即便死了,她也能活得好好的……哈哈哈她很厉害不是吗?哈哈哈哈……”


    在魏元旭的笑声里,窈月低头咬着唇,克制着眼眶中泫然的泪意。裴濯上前,轻轻握住了她冰冷且颤抖着的双手。


    魏元旭慢吞吞地止住笑,看向窈月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怜悯:“别恨她,她和朕一样,都被这里逼疯了。疯子的眼里只有自己,装不下其他的了。若是日后再见,无论何时何地,望你、望你们,能留她性命。”


    窈月张了张口,但满肚子的话全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最后,她也只是向魏元旭草草地行了一礼,就拉着裴濯转身离开。


    在快要踏进那处狭窄的石阶上时,窈月忽然回头,有前车之鉴的裴濯忙拦住她:“你要做什么?”


    看着裴濯一脸紧张,窈月这才露出个笑容:“放心,我这次不会跑的。”她朝殿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做,摇摇头:“应该是我想多了,我们走吧。”


    待“咔哒咔哒”的机关声落下,殿内又一次恢复如初时,魏元旭倚着床柱看向殿门:“不进来吗?”


    殿门应声而开,一个黑袍人影徐徐走了进来。


    走至床前帷幔处,黑袍人才揭下头上的风帽,露出那张因少见日光而苍白无生气的脸。


    “阿青,你不该选在今日,”魏元旭叹了一声,“今日是朕……是我的生辰。”


    宁青将目光从寝殿深处收回,淡淡道:“我只是遵循神谕。”


    “见鬼的神谕!你我都知道,那些所谓的神灵先祖都是假的,都是编造出来哄骗他人拥立魏氏供奉国巫的谎话!”魏元旭情绪骤然激扬起来,但在触到宁青的视线时,原本的火焰又瞬时熄灭,哑声道,“我时日无多,只想好好走完最后这段日子。你不该……”


    “我就是知道你时日无多,才想来多见你几面。”宁青在魏元旭身边坐下,握住他枯瘦的双手,眼里闪着跃动的光,“阿旭,我已经拿到钥匙了,但具体的地点只有兄长知道,他不肯告诉我……所以……你帮帮我,好不好?”


    魏元旭不解:“钥匙?”


    “就是这个,”宁青取出一物,递至魏元旭眼前,“我之前同你说过,胤末帝在国破前,将国库里的所有钱财都藏了起来,以待后人用此复国。而这个,就是开启这座宝库的钥匙。兄长找了这枚钥匙数十年,皆无所得,还是被我找到了!”


    魏元旭凝视着宁青掌心里那个小小的金锭状的物什,脑中浮现无数念头。沉默良久后,他抬眼看向她:“你想我帮你做什么?”


    虽然之前只从驿馆的方向走过一次,但窈月还是察觉出和之前所走的暗道不同,扯了扯裴濯的衣袖:“没走错吗?我怎么感觉之前走的不是这条路?”


    裴濯顺势牵住窈月的手:“你的感觉没错,因为我们现在去的不是驿馆,是雍京城外。”


    窈月想起魏元旭和魏琊的对话里,使团已经从驿馆离开回鄞国了,那就意味着,回去的漫漫长路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周合会在城外接应我们。之后,我们就和来时一样,经望城、北干山,就到潞州了。”


    窈月刚扬起的嘴角瞬时耷拉下去,好吧,是三个人。


    一想到周合那双比暗夜里的灯烛还亮上万倍的眼睛,窈月就忍不住朝裴濯贴近了一些。唉,得好好珍惜不多的二人时光。


    窈月估摸他们走了大概一两个时辰,就听裴濯说:“到了。”


    暗道的出口修得颇为粗糙,是在一口荒废多年的枯井下。好在周合提前赶来,准备了绳索。周合本想先把裴濯拉上来,但在裴濯和窈月的彼此谦让下,只能一口气将两个人同时拉上来。


    周合累得正要倚着井口喘气歇会,突然一阵“轰隆隆”的地动山摇,险些把他晃到井里去。


    窈月


    惊慌之下赶忙扶住裴濯,裴濯也在第一时间护住窈月。


    待动静渐渐平息,窈月四处张望:“怎么回事?是发生地震了吗?”


    裴濯极目远眺,看着天际间一览无余的夕阳,映着暮色的眸光里,藏匿着万千思绪:“不,是塔倒了。”——


    作者有话说:周爱情保镖合


    第118章 国子监(一一八)


    窈月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顺着裴濯的目光看过去,目力所及的天际间的确没有了那座黑塔的影子。


    “谁干的?魏琊?宁彧?还是……”窈月嗫嚅着吐出一个字,“她?”


    裴濯收回视线,朝满脸忧色的窈月摇了摇头,沉声说:“无论是何人,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岐国将发生大乱,我们得赶紧离开。”


    窈月看了眼铺满霞光的天幕,只觉得刺得眼睛酸涩难忍。


    她垂下眼,点点头:“好,我们走吧。”


    回程的一路上只有他们三人,乔装的身份也简单,一个病死的老爷,和一对护送装着死老爷棺材去北干山麓安葬的主仆。


    北干山是胤人祖地,也被岐人视为埋葬先人的风水宝地,有钱的会把坟墓选在山腰处,没钱的就只能在山脚随便找个空地刨土造个坟包。山顶则多有胤人遗民出没,传说那些胤人茹毛饮血,还会挖坟掘墓吃死尸,以致于再有钱的岐人也不敢在那里建坟冢。


    在死人、主人、仆人三个身份里,裴濯毫无争议的是主人,窈月则靠着和周合猜拳,五局三胜成了躺在棺材里的“死人”,一边嘚瑟地使唤周合“老爷我饿了,快快拿些吃的来”,一边欢喜地跳进空棺材里闭眼躺好“终于能好好歇歇了”。


    他们租赁了一辆牛车拖着棺材,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窈月躺在棺材里吃饱喝足,困意上涌,在不算颠簸的路程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做起乱七八糟的梦来。


    先是梦见十几个长着魏琊面孔的小鬼,舞动着滑稽的细胳膊细腿,朝青面獠牙宛如夜叉怪物的宁彧扑过去,在撕咬下夜叉怪物的左手后,小鬼们乐得东倒西歪,却不料下一瞬就被夜叉张开的血盆大口吞了个干净。


    夜叉虽吞吃了所有小鬼,但并无喜色,抱着鲜血淋漓的残肢,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后,“轰隆”一声倒在地上。夜叉倒地不起,他高大如山的躯体在地上映出同样巨大的影子,他的影子突然如烟雾一般扭曲起来,并从中生出另一个夜叉怪物。


    是个面色苍白的女夜叉。女夜叉朝倒在地上的夜叉走近,剖开他的肚子,将那些小鬼放了出来。但又不让这些小鬼乱跑,将他们一个个用绳子栓好,像是玩具一样挂在手指上,不顾死活地随意揉捏挤压。


    女夜叉坐在开膛破肚但依旧如小山般的夜叉身上,手里把玩着怎么也逃不出掌心的小鬼们。她双眸幽黑,双唇紧闭,可癫狂刺耳的笑声如风一样,无孔不入,四处回荡。


    窈月惊醒坐起,忘了自己现在是躺在棺材里,“咚”地一声头撞到棺材板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捂着额头,趴在特意留给她呼吸的缝隙边上,偷瞧外头。


    已经入夜了,夜色里时不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听得窈月心里直发颤。


    像是心有灵犀一样,棺盖上被拍了两下,紧接着响起裴濯的嗓音:“再忍耐一会儿,前头有处客舍,我们今夜就歇在那儿。”


    若非这家客舍的门口挂着盏“住客”的昏黄灯笼,不然长满荒草的院子,破烂残缺的屋檐,无一丝亮光的门窗,怎么看都像是一处废弃无人的茅屋。


    周合站在客舍外皱眉打量了一阵,让裴濯和拖着棺材的牛车留在外头,自己先进去探探情况。


    不多时,周合就提溜着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从里头出来了。


    那中年男人斜着身子,扫了裴濯和他身后两眼,掩嘴了个呵欠,懒洋洋道:“打家劫舍还是打尖住店?”


    裴濯先让周合松手,而后朝那中年男人行礼致歉:“某主仆二人扶灵回乡,欲借宝地留宿一晚,多有得罪,万望海涵。”


    那中年男人虚还了半个礼,自称姓谭,是这家客舍的掌柜兼伙计兼厨子,说完自己就开始眯眼算了起来:“你们来着了,正好还有两间干净的屋子,你们主仆一人一间,各十钱。饭钱另算,草料钱另算。棺材就放院子里,可以不收你停灵的钱。”


    “某需为先父守灵,夜里也得同处一屋寸步不离地守着,谭掌柜可否通融一二……”


    “哟,还是个大孝子!通融,当然得通融。”谭掌柜掰着指头又算了算,然后伸出五根手指,“棺材入屋,五十钱。”


    “多谢。”


    等裴濯交足了钱,谭掌柜捧着沉甸甸的钱袋,困意一扫而光,满脸都洋溢着坑到傻子的喜色:“来来来,这边请,我先领你们去住的屋子。”


    谭掌柜还想帮忙搬棺材进屋,被裴濯以“先父不喜生人”谢绝后,又乐呵呵地去外头安置牛车了。


    周合觑了谭掌柜的背影一眼,朝裴濯低声道:“奸商。”


    棺材里传出一声闷响,似乎也是在应和周合的评价,裴濯笑着拍了拍棺材盖:“爱财而已,不是坏人。”


    人和棺材都安顿好,谭掌柜开火上灶台弄了些热汤面送来屋中,又殷勤地问裴濯还有没有什么吩咐,得到“不用”的回复后,就兜着钱袋心满意足地回屋睡觉去了。


    待一切都静下来,裴濯才走向棺材,将棺材板移开:“出来吧。”


    窈月从棺材里跳出来,她早在里头听得一肚子火,刚落地就一阵数落:“真想直接诈尸,把这个“贪掌柜”吓死。你也是的,他说多少你就给多少,还大孝子?哼,他把你当有钱的败家子耍呢!”


    裴濯只好脾气地笑了笑,等窈月的牢骚发完,将她牵到放着热汤面的桌边:“你的手很凉,里头是不是很冷?吃点热乎的暖暖吧。”


    见裴濯这副态度,窈月满肚子的火气无处撒,只能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任它们烟消云散。


    窈月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还不忘口齿不清地问裴濯:“走得这么慢,你不怕有人追杀啊?”


    裴濯一听,脸上笑意更深了些:“那你说说,何人会追杀我?”


    窈月撇撇嘴:“你仇家那么多,我怕是说一夜都说不完。”


    “葳蕤塔倒,岐国诸人自顾不暇。加之,使团已提前离开了雍京,我们只需暗中前去汇合,一起归鄞……”裴濯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窈月从面汤里抬头看过去,见他面沉如水,笑意全无,心中顿时生出不安。


    她忙咽下嘴里的面食,并放下手中的碗筷,目光紧盯着他,关切道:“回去后有人会害你?要不你随我去桐陵,那里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而且四通八达的,不管是逃去哪里都很方便!”


    看着窈月一脸认真,裴濯又忍不住笑了:“别担心,没人害我。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些过去的事情。”他以前一个人独来独往无需考虑太多,但现在他的身边和心里多了窈月,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家族,他都要为她,为她的未来谋一份安然无忧。


    窈月想起裴濯那兄长是父亲父亲是祖父的复杂家庭关系,也忍不住头疼地皱起眉头:“怪不得你宁愿住国子监,也不愿回家住。换作是我,我也处理不好这样的事。不过,上次见你爹……咳咳,你祖父其实看着还挺面善的。不像我爹,一天到晚板着个脸,见我跟见仇人一样。”


    窈月两手托腮,发愁道:“裴濯,你实话告诉我,咱俩当真换庚帖了?你再仔细想想,庚帖上的人当真是我吗?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爹。他竟然同意将我这祸害许给你……他之前见你的时候,看起来也不像讨厌你啊……难不成他是跟你爹或是跟你祖父有仇……完了完了,定是我爹要害你!桐陵不能去了,半个城都是我爹的熟人……”


    裴濯见窈月越说越远,甚至杞人忧天起来,握住她的手,将她朝自己拉近,凝视着她慌张无措的眼眸:“我知道,你我的婚事对你来说太突然了。但请你相信,无论是我,我的家人,还是令尊,对此事绝无半分作伪,皆是真心。”


    在窈月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被裴濯这么近距离这么温柔缱绻地看着,脸“腾”地一下就烧起来了。她第一反应是将手收回,再跑出去找个角落躲着,但裴濯的目光实在是太温柔太诱人,她不舍得移开半分,只能顶着羞红的脸讷讷道:“嗯,我知道了。”


    裴濯看出窈月的不自在,松开她的手从桌边站起身:“时辰不早了,我去寻些热水,简单盥洗后便歇了吧。”


    “好……”窈月还沉浸在裴濯方才的温柔中,尚未完全回过神,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等裴濯朝屋门的方向走去准备开门时,才迟钝地捕捉到一个字眼,“歇?欸,等等!”


    裴濯回头:“怎么了?”


    “我、我今晚歇哪儿?”


    裴濯神色如常地看向屋内仅有的一张床:“那儿。我方才看过了,床铺被褥尚算干净。”


    窈月顺着裴濯的视线看过去,墙边窄窄的一张小床,若是两个人同时躺在上面,得严丝合缝地紧贴着才能不从床上掉下去吧……


    窈月的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了一些不堪的画面,脸烧得更厉害了。


    “要不……要不,我还是睡棺材里吧。里头挺暖和的,真的!”


    裴濯的目光在那张小床和双颊似火的窈月之间来回了转了转,忽然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忍俊不禁的同时,莫名起了促狭的心思,故意朝她走近。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每个字都像是带着勾子:“你是在担心,我会对你无礼?”


    此时的窈月,脑子发蒙心里发苦,嘴巴张了张却吐不出一个字,只能无声咆哮:“天地良心,我是担心我会对你无礼啊!”


    第119章 国子监(一一九)


    不就是共睡一张床吗?又不是没一起睡过,矫情!


    就在窈月心一横,抬眼看向裴濯时,捕捉到他闪烁着点点微光眼里的促狭笑意。


    “你……”窈月意识到此时此地不宜大声嚷嚷,又赶紧压低嗓音,但依旧朝裴濯一阵张牙舞爪,“你又拿我取乐!”


    裴濯捉住窈月的双手,轻笑着道歉:“是我的不是。今夜你就歇在这间屋中,我去周合那儿。”


    但在裴濯转身欲出门的时候,窈月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袖,低着头不敢看他,声若蚊蝇:“要不还是……还是就在这儿吧。”


    裴濯素来好使的脑子此时也不好使了,一时没能理解窈月话中的意思:“嗯?”


    窈月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壮胆,抬起头,厚着脸皮说了出来:“我不想你和旁人同睡一张床上!周合也不行!”说完,又小声地补了一句,“我很瘦的,不会挤着你。”


    裴濯本想解释周合守夜,并不会与自己同睡,但看到窈月红若晚霞的脸颊和仿佛蒙着水汽的眼眸,只迟疑了一息,就把解释的话咽了回去。


    裴濯与窈月对视,字斟句酌道:“你尚未出阁,若与男子同处一室,有损你的名声。”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我不说,谁会晓得?而且名声这东西我本来就没有,多点少点对我没区别。”窈月越说越坦然,“再说了,我在国子监时没少与男子同处一室,还和郑修当了大半年的室友……”


    意识到说多了,她忙止住话头,用眼角偷偷瞅裴濯的脸色:“那个,你也在国子监当过监生,应该知道监生宿舍里都是分床的,而且两张床离得可远了!”说着,她挥舞着手臂比划起来,“喏,有这么这么这么远……”


    “我知道的。”裴濯笑着拦下窈月几乎要飞上天的胳膊,不露声色地转移话题,“面还吃吗?”


    窈月这才想起还没吃完的面,转头看了眼桌上早已冷掉的面碗,摇摇头:“不吃了。”


    裴濯俯身拿起面碗,出门前又回头看了窈月一眼:“我……很快回来。”


    窈月强忍着上扬的嘴角,用力地点点头。


    裴濯出门后,窈月来到床边左看右看,认真思索着该用怎样的睡姿躺着才能显得文雅些。


    “还是得躺上去试试才知道。”窈月如此想了,便如此做了。


    窈月一边在床上平躺侧躺辗转反侧,一边抱怨这客舍的床又硬又窄怪不得没生意,折腾了好一会儿,呵欠连连困意上涌。


    眼皮打架的窈月望向屋门:“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我……我要睡……睡着了……”


    窈月果然还是没等到裴濯回来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屋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合上的声音将她从浅梦中唤醒,但她并没有睁眼起身,继续躺着闭眼装睡,双手却不自觉地抵在胸前,心慌意乱起来。


    她听见从屋门行到床边的脚步声,带着笑意的无奈轻叹声,还有……淅淅沥沥的水声?


    没等窈月想明白这水声是什么,额上忽的感受到一片温热柔软的触感,惊得她心如擂鼓。


    裴濯这……这是在亲她?!


    窈月脸上燥得要烧起来了,实在没忍住偷偷抬起一丝眼缝,却没看到想象中的那张俊颜,只看到一片模糊的暗色,不禁“咦”了一声。


    “弄醒你了?”眼前那片暗色被移开,露出一臂之隔的裴濯。


    窈月飞快地扫了眼裴濯手里的湿布和一旁冒着热气的水盆,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是在给自己擦脸。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刻意地捂嘴打个个呵欠,装作刚醒来的样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帮我擦脸吗?”


    “嗯,这里是山间荒野,没有热水沐浴净身,只能简单擦洗。”裴濯给窈月擦拭了脸后,将手里的湿布浸入水中,又拿起拧干,“是我自己的巾帕,干净的。来,双手。”


    “哦。”窈月闷闷地应了一声,一边将两只手递过去,一边在心里腹诽,裴濯又是给她擦脸又是给她净手,这是在嫌她脏?


    窈月趁裴濯洗帕子的工夫,赶紧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不臭啊,这大冷天的,她流得汗还没有口水多。


    窈月偷瞄了裴濯一眼,不愧是世家出身的公子,怪讲究的。他要是知道她小时候还当过半年乞丐……窈月越想越心虚,越想越觉得定是积了十辈子的福,才在这辈子让裴濯这朵高山雪莲插在了自己这堆路边的牛粪上。


    裴濯将帕子晾在窗框上,将水盆搁在地上,又将被褥展开,平整地盖在正胡思乱想的窈月身上:“好了,可以睡了。”


    窈月赶忙抽回思绪,指了指身侧的空位:“你不一起吗?”


    裴濯将窈月连人带被子从床侧移到中间,又十分自然地替她掖了掖被角:“我不困,你先睡吧。”


    窈月看着裴濯眼里的红血丝,撇撇嘴,没戳穿他的谎话,只是挪到床边,努力睁大眼睛盯着他:“你不困,那我也不困了。”


    裴濯在床沿坐下,问道:“那要如何你才会困?”


    窈月试探地问:“你给我讲个睡前故事?”


    见裴濯点头,窈月得寸进尺:“我要听某位才高八斗冠绝京华十八岁就当


    上状元的风流少年郎的故事。”


    裴濯看着双眼放光满脸八卦的窈月,哑然失笑:“没有风流少年郎,只有一个讨债鬼的故事,要不要听?”


    “要听要听!”窈月抱着被子凑到裴濯面前,一副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


    裴濯沉默了几息才开口,嗓音比平时要冷淡许多。


    “讨债鬼生于一场大乱之中,被亲人视为不祥。他为了洗脱不祥的污名,为了自证与旁人并无不同,独自离家远行至出生地。他寻遍当年的旧事旧迹,发现那场大乱的确因他而起。因为他的到来,此地再次发生了一场大乱,惨状更胜当年。讨债鬼欲逃离,却陷于雪地中,无法脱身。”


    窈月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裴濯再开口,便抬头问他:“后来呢?”


    裴濯摇头:“没有后来了,他死在了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中。于他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


    “才不是呢,让我来给你续上。”窈月拥着被子直起身,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道,“话说,这讨债鬼被埋在雪地里时,正巧一只倒霉鬼路过。您问倒霉鬼是何方神圣?唉,倒霉鬼虽然爹不疼娘不爱,从小到大倒霉事不断,但一直坚信,霉运过后,好运总会来。这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好运随着缘分来了!她遇到了一只自称讨债实则自苦的可怜鬼。她将他从雪地里救了出来,二人……不,二鬼就这么阴差阳错地一起上路,相伴而行。讨债鬼模样好脑子也好,倒霉鬼很羡慕他,也很喜欢他。她不在乎讨债鬼的过去,只希望他在以后的岁月里不要再把自己埋进雪地里,少折腾自己,多笑笑。”


    窈月说着,就伸出左右手的食指,将裴濯两边的嘴角分别往上一提:“喏,就像这样,笑一个。”


    裴濯呆怔了片刻,随即笑了起来:“你呀。”


    窈月没有撒手,而是用两只手捧着裴濯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眸:“裴濯,我知道你的心里藏了很多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我也一样。那些事情太苦了,一个人苦着,好过两个人一起苦。我不需要你与我感同身受,想来你也是如此。但我不会陷在雪地里,不会沉溺过去,决定放下了便彻底放下,之后就往前看。既然是霉运就让它们过去,前头的好运总会来的,不是吗?”


    裴濯静静地看着窈月,直到将她看得脸又红了起来:“怎么只盯着我看不说话?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没有,你说得对极了。”


    “那是当然,再让我在国子监好好学两年,我可不一定比你差。”窈月腆着脸说完大话后,想将双手收回,却被裴濯按住,将她的两只手缓慢但坚定地从脸颊移向胸口处。


    在窈月惊疑又羞怯的目光下,裴濯郑重道:“我答应你,之后,不会让自己再陷于雪地。”


    “之后?”窈月和裴濯打交道久了,心眼也变多了,赶忙追问,“是多久之后?”


    裴濯和颜道:“等回到京城之后。”


    窈月默默盘算了一下,他们的腿脚再慢,到京城最多只需两个月,便咧嘴应下:“好,你自己说的,说话算话,不许骗人!”


    “嗯,不骗人。”


    “你要是敢骗我……”窈月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就罚你大白天当着所有人的面背我,从国子监一直背到我家门口!”


    窈月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乐得不行,又不敢放声大笑,只能将脸埋进被子里,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别把自己闷坏了。”裴濯将笑得满脸通红的窈月从被子里捞出来,替她抚平了一缕鬓边翘起的头发,“故事听了,也笑了闹了,该睡了。”


    窈月重新躺回床上:“那你呢?”


    裴濯用目光指了指不远处的桌案:“我就在这儿。”


    窈月不满地皱眉,刚要坐起身同他辩驳几句,裴濯忽然俯下身止住了她的动作。微凉的鼻尖若有若无地触碰上她的脸颊,温热的鼻息则擦拂过她敏感的耳垂,激起她的一阵战栗。


    “听话。”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入耳,窈月却像是吃了奇怪的药,浑身无端躁热起来。她故作凶狠地瞪了裴濯一眼,也朝他扔下两个字“坏人”后,就用被子蒙住头,面朝着墙,背对着裴濯。


    在裴濯看不到的地方,窈月万分真诚地面壁反省。裴濯只是在她耳边云淡风轻地说了几个字,她就这么把控不住,若是裴濯真挨着她躺下,她估计真的会不管不顾地直接生扑上去……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罪过罪过……


    窈月在反思中沉沉入睡。裴濯听见窈月均匀的呼吸声后,将她蒙着头的被子小心拉下,露出隐隐颤动的眼睫,泛着红晕的脸颊,小巧的鼻和如樱的唇。


    裴濯喉结微动,但很快就移开视线,替她掖好被角后便悄然起身。


    裴濯在桌案最靠近烛台的一边坐下,从怀中摸出一支通体黝黑的发簪。


    是他从葳蕤塔上的那具冰棺中取出的那支。


    发簪在烛火的照耀下,看起来只是支常见的乌木簪,只是簪头上刻了朵六瓣梅花。


    他凝思了片刻,将乌木簪的簪头置于烛火之上。在那朵六瓣梅花被火苗彻底包裹住后,乌木簪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咔”。


    他从烛火上收回乌木簪,簪头上的梅花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


    他沿着那道裂缝稍稍用力,梅花一分为二,里头竟是空的,并掉出个金晃晃的物件,落在桌案上沉而无声。


    桌面上那个金锭似的小物件,与他给宁青的那个看起来别无二致。


    他拈起这个曾要了无数人性命的玩意,平静无波的双眸映着一旁跳动的灯烛,像是寒潭冰面下燃着一片熊熊大火。


    忽然,从床的方向传来一声含糊的呓语,裴濯循声转头,只见窈月从床里大幅度地翻了个身,人虽然还在床上,身上的被子却全滑落在了地上。


    裴濯将物件放回簪头之中,又将恢复如初的乌木簪收回怀里后,站起走向床边。


    他拾起地上的被子,抖了抖后才重新盖回窈月的身上。


    “我答应你,我会学着放下过去的一切,从那片雪地里走出来。”裴濯凝视着窈月的睡颜,“但在这之前,还有些事必须由我亲手了结。”


    第120章 国子监(一二零)


    窈月原以为,天一亮他们就要出发赶路,所以睡醒一睁眼看到窗外大亮,便着急忙慌地从床上爬起来准备爬进棺材里,却被裴濯拦住,让她稍安勿躁。


    窈月觉得奇怪,就算雍京大乱暂时腾不出手来对外,可鄞国使团已经回去了,裴濯以一个假身份在异国多待一刻,危险自然会多一分。


    裴濯向来走一步算十步,不可能是因为大清早的出门发现外头天寒地冻,而这客舍住得舒服,所以临时决定多留一阵子取暖。


    窈月拧眉想了想,凑近裴濯压低嗓音问道:“你迟迟不动身,是在等什么人?或者是什么消息吗?雍京的?还是使团的?”


    裴濯没有直接回答,只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递到窈月面前:“最迟晌午就能知道了,不急。方才谭掌柜送来的,还热着。”


    “又卖关子。”窈月气哼哼地接过,“你吃过了吗?”


    见裴濯点头,窈月才一口一个地将馄饨往嘴里送,一边呼哧呼哧地吃,一边嘟嘟囔囔道:“都火烧眉毛了还不急……我倒要看看你要等的是什么天仙!”


    临近午时,谭掌柜从裴濯这儿拿了足够供十人吃饱的饭钱喜滋滋地去后厨弄饭,窈月从藏身的棺材后出来,还没来得及痛斥一番“贪掌柜”的奸诈嘴脸,周合就像鬼似的飘了进来,朝裴濯眨了眨眼:“人来了。”说着,还竖起了一根手指,“就一个人。”


    裴濯并没有太多的意外神色,示意周合将人带进来。


    “还真等到人了。”窈月冲裴濯夸张地抚掌恭维道,“裴濯裴大师,你以后若是在官场混不下去了,就上街支个摊算命吧,生意肯定红火。”


    “好啊,那你呢?”


    “我啊——”窈月刻意拖长尾音,“我在旁边也支个摊,卖香烛。那些被你算准的客人肯定会把你当成‘活神仙’,喏,从我这里买香烛,再跪下,磕头,上香,齐活了。”


    二人的玩笑话刚说完,周合就领着个同样走路几乎没有声音的蒙面黑衣人进了门。


    那黑衣人浑身用黑布包裹得严实,只露出了一双鹰隼般的利眼,视线朝窈月扫过来时,锋利得像是朝她劈过来了两柄淬了毒的钢刀,她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拳,绷紧了肩背。


    这是杀手才有的目光。


    黑衣人将屋内所有一切扫视过一遍后,无声地看向裴濯。显然黑衣人与裴濯之间有秘事要谈,周合早已无声地退出了屋子,窈月正犹豫是


    躲进棺材里,还是坚持留在裴濯身边保护他时,被裴濯悄悄拉住了手。


    窈月能察觉到裴濯拉住自己手的那一瞬,黑衣人那骇人的目光全部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裴濯不露痕迹地将窈月护在自己身侧后方,让她既能听清对方的话,又不会直面对方的视线:“阁下现身,有何事?”


    那黑衣人声音沙哑低涩,一字一顿,语调生硬地仿佛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宁氏兄妹忤逆兵变,皇十子琊不敌被擒,王宅陷落,神塔倾覆,岐主已卒于塔下。”


    简单的一句岐语,窈月却听得心惊肉跳。


    她可怜的娘亲和可恨的舅舅,竟然是一伙的?!


    魏琊的爹死了,他自己也被抓了,看来他的皇帝梦是破碎了……


    就在窈月为那些故人的遭遇分神时,黑衣人突然朝裴濯走近,扯开衣领,露出肩背上一大块裸露的肌肤,惊得窈月赶紧捂着脸背过身去。


    裴濯看着那肩背后心处烙刻的一朵黑青色的六瓣梅花,眼眸微动。


    裴濯取出那枚六瓣梅花的玉佩,置于黑衣人的眼前:“你自由了。”


    黑衣人的一双鹰眼在听到这句话后,瞬时褪去锐气,又在看到那枚玉佩后,双眼中隐隐有水光浮现。


    黑衣人朝裴濯稽首行礼:“谢主上。”


    “不必如此。”就在裴濯俯身将黑衣人扶起时,三个轻如叹息的字落入他的耳中。


    “在桐陵。”


    裴濯的身形凝滞了一瞬,而那黑衣人则像阵黑旋风一样,倏然离去,仿佛从未来过这间屋子里一样。


    窈月呆愣地指着黑衣人所站的位置:“这人比周合还神出鬼没,是谁啊?”


    裴濯将玉佩重新收好,看着半开的屋门,若有所思:“他应是我母亲当年留在岐主身边的暗棋,潜藏多年,就只是为了这一刻。”


    “就为了给你传递一次消息?”窈月咋舌,“你娘亲肯定是个弈棋高手,这一步步安排的,堪比国手了。”怪不得裴濯脑子这么好使,原来他娘的脑子比他还好使,生前死后每一步都算计好了,就等着其他人按着她的想法走。


    “不过这人也挺忠义,你娘亲故去多年,他没逃没叛,眼下大乱还巴巴地跑来给你递消息。”


    裴濯看向窈月:“你还记得那幅经过火烧后才会显露地下暗道的图吗?应该就是他给的。”


    “啊?是他!”窈月不解地挠挠头,“那他为什么给我,而不是直接给你?”


    “我猜,他是想试探你我的关系。”


    “然后发现你我居然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啧啧,果然是忠义之士,他都知道咱们这样的关系了,刚刚还用眼神吓唬我呢。”


    裴濯笑了,学着窈月的语气:“是啊,咱们这样的关系了,你早晨时还生我的气呢。”


    窈月猝不及防地被裴濯翻旧账,赶紧反驳:“我哪有生气,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在这破地方等……”


    突然,屋外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像是重物倒地的动静,紧接着是周合的利喝:“站住!”


    裴濯脸色一变,窈月也察觉到外头毫不掩饰的杀气,顾不上躲藏,紧跟着裴濯出了屋。


    出了屋门,视线穿过巴掌大的厅堂,就看到院子里一倒两立的身影。


    那个黑衣人脸朝地倒在地上,后脑上竖着一把菜刀的刀柄,正汨汨地往外流着鲜血。


    周合极少出手的软剑此时正抵在谭掌柜的咽喉处,只等裴濯示意,就能立即一剑穿喉。


    裴濯望着黑衣人的尸首,面露怜悯和不忍。


    “你不该杀他。”


    谭掌柜的声音冷得像是檐下的冰棱,没有半分之前的铜臭气:“杀手想要自由,只有当死人。”


    裴濯叹了一声,然后看向周合:“放开他。”


    周合收剑,那谭掌柜仿佛无事人一样走上前,从那黑衣人的后脑上拔出染血的菜刀,转身朝裴濯又露出那副奸商的无耻嘴脸:“我只管杀不管埋,刨坑埋人一百钱。”


    窈月觉得自己小小年纪已经算是见多识广了,但目睹了这番场景后依旧是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既要钱还要命的虎狼之地?


    荒山野岭的有个贪财掌柜就算了,这掌柜竟还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


    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就算了,这凶徒竟还敢明目张胆地讹人!


    见裴濯又要掏钱,窈月赶忙止住裴濯。


    裴濯当君子当惯了,对付这种恶人,还是得靠她这种恶人,以毒攻毒才行。


    “刨坑埋人一百钱可以,不过怎么也得给人家备一副薄棺再下葬吧。掌柜您这儿有棺材吗?没有也没事,正好我们屋里有一副现成的,这可是千金万金都买不到的上好寿材。相逢即是有缘,既然咱们在这里遇到了,又有了眼下的缘分。”窈月用眼睛指了指那具泡在血水里的死尸,“就当交个朋友,那寿材算两百钱半送给掌柜您了,怎么样?哎呀,这样算下来,掌柜您还倒欠我们一百钱啊。唉,亲兄弟也得明算账,谭掌柜,给钱吧。”


    窈月说完,就朝谭掌柜伸出手,笑得见牙不见眼,比奸商还像奸商。


    “噗!”周合没忍住笑了出来,但见裴濯还沉默地望着地上的尸首,想起是自己失职才让那谭掌柜有机可乘痛下杀手,若那谭掌柜想杀的不是这个黑衣人,而是裴濯……周合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笑意也消散地一干二净,立即跳上屋檐自我反省去了。


    谭掌柜也被窈月的这番歪理逗笑了:“你这小娘子竟生了张巧嘴,我嘴笨,说不过你。今日算我走背运,白干活了。”


    窈月没想到这“贪掌柜”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怕他反悔,忙不迭地说:“不白干不白干,我帮您!”


    但窈月的脚还没迈出去,就被裴濯拉住。


    “你先回屋。”


    窈月本想像往常一样为自己争几句,但瞥到裴濯毫无笑意的脸色,顿时任何耍宝卖乖的心思都没了,低低地“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转身回了屋。


    她趴在屋门上,努力探听外头的声响动静,但除了几句模糊的人声,什么都听不清。


    就在她把屋门偷偷拉开一条缝,打算把半个脑袋探出去时,不偏不倚撞上笑吟吟的谭掌柜。


    该死,这些人怎么走路都没声的!


    窈月将谭掌柜让进屋,也跟着傻笑:“我这人没其他爱好,就是好奇心重。如果遇上了想知道但不知道的事情,会难受得一整晚都睡不着……所以,你们谈了什么?”


    谭掌柜像是根本没有听见窈月的话,径直走向屋内的那具棺材,东瞅瞅西看看:“你藏在棺材里,是因为没有过所吧。”


    窈月没想到谭掌柜会直接戳破这件事,也不清楚裴濯跟他交代了多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虽然他们三人需要藏一个人在棺材里,的确是因为只有两份过所,她还偷偷怀疑裴濯之所以只准备了两份过所,是因为原本没打算带她一起离开……虽然按照她的原计划,她的确没打算和裴濯一起离开……


    窈月思索恍神时,谭掌柜递来一物:“给,这是我女儿的过所。她比你大几岁,却远没有你机灵伶俐。”


    窈月半信半疑地接过,一边翻看过所的内容,一边自然地问出口:“那你女儿呢?”


    谭掌柜的神色黯淡下来:“死了。死了好些年了。”


    窈月捧着过所的手一抖:“对不住,您……节哀啊。她在天上等着与您团聚呢。”岐人相信死后会在天上与神灵先祖重聚,对死亡没有鄞人那般避讳。


    谭掌柜摆摆手:“她不想留在这里,想出去长见识。我就打折了她的双腿,没过几日她就吊死在这房梁上了。等我死后,她怕是不会愿意见我的。”


    窈月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想离开,您不许,就……就打折了她的腿?”


    这说的是人话吗?她爹张逊厌恶她至极,也从没对她动过手,更别说打折腿,还逼着自尽了……窈月迅速回想了一遍过去的十年,忽然觉得自个的亲爹真的能算得上是位慈父了。看来等回了京城,定要对他好些。


    谭掌柜的眼神变得有些缥缈:“二十余年前,我与人打赌输了,代价就是我与我的家人要守在此处,至死不得离开。”


    “人?”窈月一愣,无意识地看向屋门外的方向,与裴濯有关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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