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掌柜走后,窈月看着手里的过所出神,连裴濯进屋也没察觉。
裴濯在窈月邻近的位置坐下,关切地问:“怎么了?”
窈月这才回过神来,把谭掌柜给她过所,又与她说的一番话告诉了裴濯,问:“他说的那个赌约,你知道么?”
裴濯看着窈月手中那份纸页陈旧甚至有虫蛀斑痕的过所,眸色微沉:“在我父亲留下的那本游记中,提到过这间客舍。他与我母亲离开岐国时
,也曾在此处落脚。”
窈月蓦地睁大眼睛。
“那时的谭掌柜是个好赌且负债累累的游侠,与我父母一样,都只是这间客舍的住客。客舍的掌柜是位谭姓女子,心仪游侠,愿意与他成婚并倾尽家资替他偿还赌债,却被游侠拒绝。
“游侠离开前,我母亲告诉他,女掌柜对他情根深种,即便他们二人不成婚,女掌柜依然会帮他还债。游侠不信,我母亲便与他打了赌。若是他输了,他就要留下来给女掌柜做工还债。
“游侠不仅答应了,还承诺若是他输了,他和他的后人都将留在这间客舍中做工抵债,寸步不出。后来,我母亲赢了,不仅促成了游侠与女掌柜的婚事,还为他们二人证婚。
“我父亲是将此事当作一桩趣闻写下的,不曾想后事竟是如此。”
裴濯轻叹:“由此可见,我母亲并非算无遗漏。若她知道那场玩闹般的赌局会困住这些人的一生,甚至害人性命,定不会帮那位女掌柜如愿。或许,就让他们二人相忘于这间客舍中,结局会更好。”
窈月听完,环顾四周,又是一阵长吁短叹,神色蔫蔫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她顿了顿,低头无意识地摆弄着那份过所,小声道:“我想我爹了。”
“用过午饭后就离开。路上赶一赶,应该能在入夜前到望城。”裴濯温热的掌心轻覆在窈月的手背上,“别担心,令尊不会有事的。”
窈月默然片刻后又开口:“你最近有收到京城的消息吗?”
“暂时没有。”
窈月反握住裴濯的手,盯着他的眼:“若是以后收到的消息里有我爹的,无论好坏,都告诉我,好不好?”
“嗯,”裴濯没有避开窈月的视线,定定地看着她,“你放心,我答应过令尊,会将你安然无恙地带回他身边。”
窈月苦笑一声:“是吗?原来他还是在乎我的。你应该知道吧,我曾有个弟弟,就叫作‘张越’,他死在十年前的桐陵了。听说,是个很乖巧很聪明的孩子。我一直相信,若是当时我爹有机会选,他定会让弟弟活,让我代替弟弟去死。”
“你误会令尊了。其实他……”
“其实他对我很好,我知道的。”窈月将额头抵靠在裴濯的肩上,声音颤颤道,“以前,我以为我爹不喜欢我,我以为我也不喜欢他。可听了谭掌柜与他女儿的故事,我才发觉,我和我爹相依为命了十年,我不听话常惹他生气,他气急了最多骂我两句,没打过我,也没说过不要我。”
窈月吸了吸鼻子:“你瞧,虽然我娘亲不要我,但我还有爹在家里等我。这样想想,心里就好受了许多。”
裴濯没出声,只是一动不动地任她依靠着。
“对了,还有你,”窈月用手指戳了戳裴濯,“我爹能把我硬塞给你,足以证明他老人家的拳拳爱女之心。等我回去以后,再也不惹他生气了,一定晨昏定省,做个二十四孝的好女儿。裴濯,到时候你要监督我,听到没?”
“好。到时候,我不止要监督你当个好女儿,还要继续监督你当个好学生。”
“什么!”窈月猛地抬头,“我还要回国子监里当监生?”
裴濯微笑着点头:“自然。无论如何,你的学业都不能荒废。精进学业方是立身之本。”
窈月回想在国子监背过的那些书和写过的那些字,已经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以后居然还有再经历一遭,只觉得眼疼手疼头疼哪哪都疼,方才哀哀戚戚的情绪瞬时散得一干二净。
“立身也不一定要靠念书啊。”
她双手小幅度地摇晃裴濯的衣袖,耷拉着脸,一副可怜模样:“裴濯,裴大人,您能不能在圣人面前夸夸我这一路上的辛劳,让圣人赏我些财帛,不用太多,够我和我爹吃喝一辈子就好……”
“不能。”裴濯拒绝地十分干脆,“黄白之物怎能抵满腹诗书?书能使人开智明理……”
“哼,你的意思是我没脑子又不讲理了?”窈月叉腰站起来,“是,我不聪明,也不喜欢大道理。若不是被乌七八糟的事情牵扯进来,我现在就是一山野村姑。背不出《论语》,写不出策论,更不会遇上你们这些烦心又要命的人和事。”
“你也别跟我说什么书中有黄金屋有颜如玉,书就是书,能生钱生粮吗?能过日子吗?”
“裴濯,我不是你这样的文曲星下凡,能一举夺魁当上状元光耀门楣。我知道,我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琴棋书画样样不行,根本配不上你。但我真的不想念书,也不想再耍心眼子和人勾心斗角,只想回家守着我爹安安稳稳本本分分地过完一生。”
裴濯也跟着站起身,想要解释:“我……”
窈月一股脑宣泄出了情绪,根本不想听裴濯的解释,直接转身出门:“算了,我宁愿出去挖坑埋尸,也不想跟裴状元您浪费唇舌了。”
裴濯正要追出屋去,谭掌柜笑眯眯地探了进来。
“吵架了?要不要我帮你劝劝?唉,内子在世时,与我总是三天两头的吵架,哄人劝人这套我熟着呢。”说着,谭掌柜就朝裴濯伸出手,“一百钱,保证劝她回心转意哭着回来与你和好!”
“不必了。”裴濯拱手一揖,“过所之事,多谢。斯人已逝,当年的赌约无须……”
谭掌柜冲裴濯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扭头朝外头喊:“把手上的血水和泥土洗洗,准备吃饭了!”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尽往窈月碗里夹菜自己一口未动的裴濯,只顾埋头猛吃却一声不吭的窈月,以及一想到谭掌柜那把从后脑勺拔出来的菜刀就觉得饭菜里有一股尸臭味的周合,不到片刻,三人就十分默契地放下碗筷,匆匆上路。
周合将牛车牵出来,窈月招呼也不打就自个爬了进去,惹得周合侧目。
裴濯与谭掌柜辞行,递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谭掌柜一反常态地将钱袋推了回去:“你们要去北干山吧,路程还远着,留着点自个花。”说着,他上前几步,对裴濯耳语,“你留下的那副棺木里,少说藏了百金吧。”
“前辈慧眼。”裴濯坦言,“先父曾言当年不告而别,未能给前辈送上新婚礼金,引为憾事。晚辈特来补上。”
谭掌柜扬眉笑了:“你爹是个妙人。至于你娘……”他心有余悸地咂咂嘴,“可怕得紧,也就你爹能降住了。”
裴濯又一次提起:“故人已逝,您不必再固守旧约。”
“我同你说过了,无论是杀人,还是留在这儿,都是我的决定。与旁人无关,更与你无关。”谭掌柜拍拍裴濯的肩膀,又换上那副奸商面孔,“下次登门,记得多带点银钱。看着挺贵气一人,没想到这么抠搜。”
望城比一个月前乱了许多。
已是入夜,城门口依旧有不少行色匆匆的人和车马出城而去,反而鲜少有人进城。
以致于城门守卫挨个看了三人的过所后,还细细地盘问了一通。
“入城为何?”
“内子久病不愈,某携仆入城寻大巫为内子祝祷祈福。”
那守卫举着火把往车内深处看了看,火光下,逼仄狭小的车内除了答话的年轻男子,还歪坐着一名
年纪极轻的女子,面色惨白如雪,的确是一脸病气。
“行了,进去吧。”
等进了城门,裴濯卸下片刻前的从容,急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一路上,窈月虽与裴濯同车,却一直闭眼假寐缩在角落里,不管裴濯说什么问什么都不言不语。可随着夜色渐深,她的脸色竟是越来越差,甚至额角还渗出了一层冷汗。
窈月咬牙,固执地坚持道:“我无事。”双手却不自觉地捂住了肚子,眉头也越皱越紧。
“腹痛?是吃坏了什么吗?”裴濯朝窈月的手腕伸手,“来,我看看。”
窈月有气无力地躲开,依旧闹着别扭:“我这样无智无理的人,不要你管!”
“我怎么能不管!”裴濯急声,一手揽过窈月的肩,将不断挣扎的她强行箍入怀中,“待三书六礼毕,你便是我至亲至爱之人,我怎么能不管你?”
窈月想要挣脱,但既怕力气太大弄伤裴濯,又担心动静太大引车外人注意,挣了几下后就泄了力,任他抱着,带着哭腔委委屈屈道:“裴濯,你欺负人!”
“是,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别伤了自己……”裴濯一手按着她瘦削的肩头,一手摩挲着她单薄的背脊,待她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试探地问,“我略懂一些医术,能不能让我看看?”
“我……我……”窈月后知后觉地从裴濯那句“至亲至爱之人”反应过来,登时脑子乱哄哄的,心跳得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舌头却像是打了结一样,最后只忸怩含糊道:“看了也没用,你不懂的。”
裴濯见窈月的态度软和下来,略微松开她,继续耐心地哄着:“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好不好?”
窈月低头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仰起脑袋,将下巴抵在裴濯的肩上,嘴唇挨着他的耳廓,蚊子似的小声道:“我只是……只是来月事了。”
向来游刃有余的裴濯怔住了,他没料到会是这事,而且这事他的确不太懂。
“那……那要我怎么帮你?”
“你就这样抱我一会儿。”窈月在裴濯的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双臂环过他的颈项,脸埋进他的颈窝,像只猫似的蹭了蹭,“再抱我一会儿就好。”
“好。”裴濯将怀抱小心翼翼地收紧了几分,仿佛怀中抱着的是件长了腿的瓷瓶,需得珍之重之,才不会让她碎了或跑了。
外头驾车的周合听车内动静终于小了下了,仰头冲无星无月的夜空长长地吐出口浊气,可算安生了——
作者有话说:裴劝学失败濯
第122章 国子监(一二二)
他们在望城中一家看似寻常的客栈中住下,裴濯先进了客栈,以夫妻和仆从的身份要了两间客房。
窈月肚子难受,被留在车内,和车外正给牛尾巴编辫子的周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等裴濯将一切安排妥当从客栈内出来,窈月才由裴濯从车内抱下来。
周合如今装瞎装聋的功力渐长,不用等裴濯示意,就已经十分自觉地将牛车牵走了。
虽然夜色沉沉,除了周合和那头牛几乎没有旁的人,但在外头被裴濯这么抱着,窈月依旧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没有缺胳膊断腿,我自己能……”
“别动,”裴濯低声道,“城里人多眼杂,当心露马脚。”
窈月一听,想起自己此时是体弱多病的娇女子身份,便不再动弹了,将脸深埋进裴濯的胸前,任他一路抱着自己进客房,直到床榻前才放下。
这间客房比之前那处山野间的客舍好了不止十倍,单说那张宽敞的床榻,窈月在上头滚了两个囫囵都没滚到头。
窈月躺在上面十分舒心地呼了口气,感叹道:“上一次躺在这么软这么香的床上,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裴濯端来碗热气腾腾的海碗:“店内准备的热糖水,趁热喝些,会好受点。”
窈月看着那比自己脸还大数圈的碗口,皱眉:“这么多都要喝吗?”
见裴濯点头,窈月不情不愿地接过,一边小口啜饮一边小声嘀咕:“喝糖水不如啃酱肘子,香香糯糯的,还顶饱。”
窈月实在不喜这种甜得发苦的味道,喝了一半就再也喝不下了,将那只碗推还给裴濯。
裴濯一手接过海碗,一手拿着帕子擦去窈月唇边的水渍:“酱肘子已经吩咐店内在做了。你稍稍等会儿。”
窈月听了,片刻前还黯淡的双眼骤然放光:“真的?你怎么知道我爱吃?”她因为觉得啃酱肘子的模样不文雅,从未在裴濯面前吃过,也从未跟他提过。
裴濯将一只汤婆子塞进窈月怀里:“令尊交代过,哄你开心,一块酱肘子足矣。倘若一块不够,便两块。”
窈月鼻子发酸,哼了一声:“难为他记得我爱吃。”
裴濯知道窈月与她父亲之间尚存心结,不再多言,而是换了个话题:“去北干山需要采买些东西,我得出去一趟。你若有任何事,可以唤店内伙计帮你办。”
窈月指了指黑黢黢的窗外:“这么晚了,明天去不行吗?”
“明日来不及的,天一亮咱们就要出城。”
窈月嘟囔:“之前慢悠悠地走,现在又急了。”
裴濯没听清:“你说什么?”
窈月摇头糊弄过去:“没什么,那你既然要买东西,也替我买一些吧。我这次同你出来,没带行李包袱。我需要一些衣物,要轻便又贴身的。”
“好,我记下来了。”
“还有,还有要买那个,那个……”
裴濯见窈月难以启齿的模样,了然地俯下身,将耳朵靠过去:“还有什么?”
窈月四下看看,压低嗓子,像是在传递什么极重要的机密大事:“还有,月事带。”
裴濯轻笑出了声:“嗯,知道了。”
趁裴濯准备起身时,窈月拽住他的衣袖,直视咫尺外他的双眼:“我们这算是,和好了吗?”
裴濯喟然叹道:“对不住,应当是我问,你已经不生气,原谅我了吗?”
“你又没做错事,我原谅你什么……”窈月的声音越来越小,心虚地瞥了裴濯一眼,继续道,“你瞧,我就是这样不讲理的野蛮性子,改不了也不想改,你若是受不了,趁早说明,免得耽误你……唔!”
裴濯的掌心覆上窈月的嘴,止住了她新一轮的胡言乱语。
裴濯定定地看着窈月不解又无措的眼眸,嗓音温和如旧,却比平日里低沉许多:“你这样说,既是看轻了你,也是看轻了我。你在我眼里,是茫茫寒夜里永不灭的一团火、一束光,热烈温暖,夺目耀眼。如你之前所言,我本来身陷在那片雪地中,是你的出现,伸手将我拉了出来。”
忽然,他低头笑了:“我从未对你表明情意,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对你的感情。我不畏生死,但我怕惹你生气让你难过。我说不清对你的情,但我贪心地想握住你的手,不想再独自一人留在寒夜里。”
窈月扒拉下裴濯捂着自己嘴的手,试着与其十指交握,小声但坚定道:“喏,我的手就在这儿,只要你想,随时
都可以给你握的。”
裴濯静静地看着二人相握仿佛一体的双手,几息后才再次开口:“当年尚在国子监读书时,曾与同窗们谈及若是遇到心悦之人,该如何相处。我说,彼此携手相笑足矣。他们都骂我是‘老古板’……”
“你才不是老古板呢,最多,也只是个小古板。”窈月弯眉笑着,露出嘴角的梨涡,“还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古板。”
裴濯也跟着她笑起来:“承蒙喜欢。”
说完,他抬起与窈月十指交握的双手,在她的手背上留下轻浅却郑重的一个吻。
虽然裴濯的嘴唇很快就与窈月手背上的皮肤分离开,但她仍感觉像是被一块烧红的铁块深深地烙在手背,滚烫的灼热感从手背往周身迅速蔓延、上涌。
窈月看着近在眼前的裴濯,只觉得口干舌燥,用力地咽了咽口水,依旧压不下心间那股恼人的燥意,目光则不自觉地徘徊流连在裴濯的唇畔。
裴濯察觉到窈月的目光,朝她凑近几分:“在看什么?”
窈月整个人一震,像是做坏事时被捉了个正着,慌忙垂下眼眸,掩饰道:“没……没什么。”
裴濯笑着将二人交握的手放于唇边:“我想要的自然不止携手,还有很多很多。但不急于眼下一时,我们来日方长。”
窈月倏然脸红,难为情地抽回自己的手,背对着裴濯躺下,还将被子蒙住头,瓮声道:“不跟你说了,我要睡了!你……你自去忙吧!”
裴濯隔着被子抚了抚她的肩背,笑道:“记着起来吃酱肘子。”
窈月裹着被子咕涌了两下,权当作回应了。
裴濯刚出房门,周合就从角落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指了指一排客房的尽头。
裴濯点头。
周合领着裴濯步至没有灯烛所照的客房尽头处,在几声极具规律的轻叩后,原本平整光滑的墙面上出现了一扇门。周合推门而进,裴濯跟上,待门合上后,墙面又重新变得完好如初。
门内是一间光线晦暗的暗室。暗室内只燃着一盏灯烛,一人穿着店内伙计的衣裳立在灯烛旁,朝裴濯躬身行礼:“二公子。”紧接着,又朝裴濯身后的周合颔首见礼:“周首座。”
裴濯上前:“京城与桐陵可有消息?”
“有的。都是今日白天到的。二公子请看。”那人拿出数份带着封蜡的信函,双手奉上给裴濯。
裴濯拆开封蜡,一目十行地将那些信函看完后,就着一旁的灯烛点燃烧毁。
“使团已携和谈国书由桐陵返京。但岐主已崩宁氏篡权,下一步,定要剑指桐陵。”裴濯沉声,“将此事传去京城和桐陵,要快。”
“是。”那人应下后才觉得奇怪,京城自然是传给裴府,可桐陵传给谁?他抬眼看了看裴濯:“敢问二公子,传去桐陵的消息,是给何人?”
“给燕国公府。”
那人眉头一抖,他虽然隐姓埋名藏身于岐国多年,但也知道桐陵的燕国公府十年前就被岐人屠尽了,那里的荒草怕是都比人高了,还会有人在哪儿?
裴濯显然看出了对方的疑惑,但并没有多加解释,只说:“桐陵的燕国公府如今有人在,你放心传消息过去便是。”
“是。”
裴濯见信函都已化作灰烬后,才再次开口:“城中最近的市集在哪儿?我要去采买些物品。”
“夜深风寒,二公子不妨将此事交给属下,属下定为您置办妥当。”
“不必了,”裴濯无声地笑了笑,“那些必须由我亲自挑选、择买。劳烦你看顾我那间客房即可。”
那人觉得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赶紧补救道:“二公子放心,属下定寸步不离守在外头。”
窈月吃完三盘酱肘子后果然恢复了精神,又要来热水将自己从头到脚梳洗干净,但由于没有更换的衣物,只能将就着再次和衣睡下。
高床软枕,她睡得正酣时,突然被房门推开时的轻微动静弄醒了。
她睡前已将房内所有灯烛熄灭,但她在黑暗中的目力极好,刚睁开眼就看见一个鬼祟人影从门外进来。
窈月眼瞅着那人影离床榻越来越近,等只差一个人身的距离时,她从床上暴起,飞身扑过去:“小贼,敢来惹你祖宗,纳命来!”
就在窈月的手肘快要撞击上那人影的头时,她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该死,是裴濯!
她忙将肘击改为展臂,飞身擒贼也瞬间变为了隔空索抱。
裴濯也没料到窈月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会突然朝自己扑来,猝不及防之下只来得及接住她,却也被她带着连连后退数步,“砰”地一声撞上房门。
原本光线昏暗的门外走廊瞬时火光大盛,周合和候在门外的伙计都一齐冲了出来,却只看到紧闭的房门上两个黏连得宛如一人的影子。
“哎——”周合的嘴刚张开,就被一旁颇有眼力劲的伙计拉走:“客官客官,您的房间在这边,小的带您过去,可千万别走错了……”
黑漆漆的房内,窈月正满脸尴尬地挂在裴濯身上:“我还以为是贼呢……你、你买完东西了?”
“嗯,”裴濯忍着笑,“我们要不要先点灯,然后再细说?”
“好好好……”窈月从善如流地从裴濯身上跳下来,无头苍蝇似的在房内一阵乱窜,最后还是裴濯在床边寻到火镰,让房间重新亮堂起来。
第123章 国子监(一二三)
房内重新亮起来后,窈月才发现自己正赤脚站在地上,短促地“啊”了一声,就钻回了床上的被子里。
裴濯将一个西瓜大小的包袱递过来:“看看可有遗漏?”
窈月接过,翻开一瞧,衣裤鞋袜月事带,甚至连贴身穿的小衣都有。
窈月脸一热,赶紧将包袱重新裹好,塞进床榻深处,又“咳”了两声,故作自然道:“有劳你了。大晚上的,外头又冷又黑,吹了不少凉风吧,赶紧去炭盆边上烤烤。”
“无事的。”说着,裴濯就开始解身上的外衣。
窈月惊得瞪大了眼,狠掐了自己一把,真实的痛意让她确认不是梦之后,眼睛睁得更大了:“你你你……在做什么?”
“房内的炭火烧得太旺了,你不热吗?”裴濯一边说着,一边除下厚重臃肿的外衣,露出劲瘦的腰身。
窈月下意识移开视线,但又觉得是他自己脱的不看吃亏了,又厚着脸皮把视线重新移回来。
“不热啊,我觉得刚刚好……”浑身燥热的窈月刚说完瞎话,裴濯的手就朝她的鼻尖伸过来,拭去上头的一层薄汗。
“你当真觉得不热?”裴濯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没发现异样,“是因为月事,还在难受吗?”
“没有没有,”窈月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吃完酱肘子后好受多了,如今一口气能打趴下十个蟊贼,不用担心。”
裴濯想起她方才“擒贼”的英勇模样,不禁笑了:“那便好。以后若再有不适,定要及时告诉我。”
窈月撇嘴:“你也是的,进来不敲门,害我差点把你当贼捉了。”
裴濯一怔,随即笑着回道:“是我大意了,下回定敲大声些。”
这下轮到窈月发怔了:“你进门前敲过了?那一定是我睡死了没听见……”
她倒在床上感叹:“这床榻这枕头这被子都太舒服了,让我死在这儿我都愿意……哦,还得再加上一只酱肘子,啧啧,人间极乐啊!”
裴濯看着乐得眯起眼的窈月:“你倒是容易满足。”
“知足常乐嘛。”窈月嬉闹了一阵,困意又涌了上来,一手掩嘴打呵欠,一手推了推裴濯的胳膊,“明早还得赶路,你快些去睡吧。”
“好。你也早点歇息。”
窈月歪躺在床上等了一会儿,本来是想目送裴濯出门,却发现他站起身,并没有朝房门的方向走,而是继续解身上的腰带。
“你……”窈月瞬时困意全无,惊得“霍”地一声坐起来,“你要睡这儿?”
是了,他们现在的身份是病弱的妻和护妻的夫,是从车内抱入房间恩爱不已的夫妻,哪有分房睡的道理。
“也不是不行,”窈月努力压着疯狂想要上扬的嘴角,但眼里的笑却怎么也掩饰不住,“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将被子分你……”
“一半”两个字还在舌尖,窈月就看到裴濯将脱下的外衣铺在窗边的一张矮榻上,解下的腰带被叠成一团也放在上头,她热起来的心忽的凉了大半:“你就睡这儿?”
“是啊。”裴濯看了看用具齐全的矮榻,又看了看貌似又在生气的窈月,不解,“怎么了?”
“没事。”窈月气哼哼地躺下,背对着裴濯,“灭灯。”
夜深人静,早已灭灯的房间内,除了极轻的呼吸声,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
响。
窈月在床榻上来回翻滚了两遍,而后停住,面朝矮榻的方向,望着那个模糊的轮廓,许久后,轻声吐字道:“裴濯,你睡了吗?”
回应她的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窈月又唤了几声,依旧没有应答,便悄摸地掀被起身,抹黑下床,又蹑手蹑脚地走近窗下的矮榻。
稀薄的光亮透过窗棱间的缝隙,宛如一层白纱似的蒙在矮榻上闭目安睡的男子身上。
许是这些日子过于劳累,他睡得很沉,窈月的手指都快要戳到他的脸上了,仍未能惊醒他半分。
“真睡着了?”
窈月收回手指,将小臂虚搭在矮榻边沿,就这么蹲在矮榻前,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醒着的时候好看,睡着的时候也好看。你说你长这么好看,怎么可能不懂情爱呢?肯定是骗我的……从小到大,闺秀娘子们没少给你塞香囊递帕子吧。还有那位公主,人家就算不喜欢你,你难道没对人家动过心吗?哼,我可不会只听你的一面之词,等回了京城,我自会去问韦大人高大人。你若敢骗我……”
窈月叹了声:“算了,骗我就骗我吧,至少你愿意花心思骗我。”
裴濯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眉头忽然蹙起,嘴唇也跟着翕动,发出模糊的两声呓语。
窈月吓得赶紧缩进矮榻底下,大气都不敢多喘,直到矮榻上没了动静后,才再次探出头来。
此时,裴濯的眉头已经舒展,但嘴唇依旧微启,里头隐隐露出的那一星幽微,似乎是在引诱窈月上前探寻。
她好奇这处多时了,虽然在水下有过两次渡气,但印象都不真切。而今晚他留在她手背上的触感,起初炙热滚烫,后来又变得酥酥麻麻的,让她愈发心痒难耐。
“你碰过我两次,我现在就小小地碰回一下,不算占你便宜吧。”窈月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有商有量道,“我数三个数,你不出声的话,我、我就当你答应了哦。”
“一、二、三……”
回应窈月的,依旧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既然是你情我愿的事,那就不是强迫了。”
窈月自我说服完毕,双手撑在矮榻边缘,盯着裴濯近在咫尺的嘴唇,暗吸一口长气,而后屏住呼吸,撅起自己的嘴,缓缓地探了过去。
头顶上突然响起“喵呜”一声,似是一只野狸从窗外窜过,吓得窈月手脚一软,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因为动静着实不小,她根本不敢去瞧裴濯有没有醒,就手脚并用地爬回自己的床上。
她在黑暗的被子下静候了许久,没有听到任何异响。
看来裴濯没有醒。
她按住砰砰乱跳的心,紧绷的身体这才慢慢松缓下来。
“算了,来日方长。”她闷在被子里咬牙切齿地说完,又无声地哀嚎两声,再胡乱踹了几脚被子后,才憋着满腔的闷气睡去了。
不远处,矮榻上的裴濯依旧闭目,一副安然熟睡的模样,但唇角微弯,像是潜藏于暗处的猎人终于捕捉到了心仪猎物的踪迹。
翌日清晨,窈月眼下一片青黑,加上没睡好而导致的恹恹神色,倒是很符合她多病妻子的身份。
周合看到窈月时,脱口而出:“你做贼去了?”
窈月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才是做贼去了!这马哪儿偷来的?”
“二公子昨儿买的,说接下来两日都要宿在车上,马车比牛车宽敞,好睡。”
窈月的脸色立即亮了几分:“早该换了,牛车拖棺材还成,拖人可真是受罪。”
周合凑到窈月耳边:“说正经的,你昨夜房里没进贼吧?我听见好些动静,但又怕你们……咳,你们有事,不方便进去。”
“我也说正经的,进贼了,还进了好些。被我呼哧呼哧一通揍,连求饶声都来不及喊,一个个就跳窗跑了。”
周合皱眉:“你们桐陵人都是这样张口胡沁的?”
“你们?”窈月敏锐地察觉到奇怪之处,“除了我,这里还有哪个是桐陵人?”
周合意识到失言,打哈哈过去:“赵诚不是吗?哦,他是潞州的,看来是我记错了……我去帮二公子拿行李,你、你看着马车。”
窈月立在清晨的寒风中,明明戴着毡帽裹着裘衣,依旧浑身止不住地发冷。
她知道,周合是这一路上离裴濯最近的人。许多事裴濯会瞒着她,却不一定会瞒着周合。
比如,周合知道某些与桐陵有关的人或事情,而她并不知道。
待行李全部搬上马车安置妥当,裴濯才迟迟地从客栈里出来,一眼就看见立在马车外,翘首等着自己的窈月。
裴濯递了只温度刚刚好的手炉给窈月,似乎是在为自己的迟来找借口,歉然道:“给这手炉添炭费了些时间,让你久等了。快些上车吧,别着凉了。”
窈月笑着接过,但手炉散发出的阵阵暖意却驱散不去她此刻心底的寒意。
窈月由裴濯搀扶进了马车,等裴濯也在车内坐定,周合用力甩动马鞭,马车缓缓动了。
在颇有节奏的车轱辘声里,窈月低头拨弄着手炉上的细绳链,状似无意地提起:“离北干山还有一两日车程吧?我上回从北干山下来,病得昏沉,都不记得一路上发生了什么。”
“那这次你可以好好留意路上景致,”裴濯似有所指道,“但愿你会喜欢。”
“喜不喜欢没什么要紧的。等翻过北干山,就到大鄞了,也算是回家了。对了,最近有京城的消息吗?或者桐陵的消息?”窈月一边说着,一边不经意地抬起眼,盯着裴濯脸上的神色。
“还没有。”裴濯神色如常,“异国传信不便,等到了潞州,会方便不少。放心,若有消息,我会及时告知你。”
窈月朝裴濯笑了笑,嘴角两侧却并没有露出梨涡:“有你在,我自然是放心的。”
第124章 国子监(一二四)
行了半日,原本平稳的马车渐渐颠簸起来。
窈月心里藏着事,加上夜里没睡好,此时的脸色差极了。整个人蔫蔫地缩在角落里,像是一捧皱巴巴的白菜。
“是有哪里不舒服吗?”裴濯十分自然地靠过去,握住窈月的手,却被窈月轻轻地挣开。
窈月低头垂目靠着车壁:“我无事。只是在车内坐久了,有些乏而已。”
裴濯看着她毫无血色的侧脸,想替她诊一诊脉,但看见她半掩在衣袖下绷紧的手背,伸了一半的手又收了回来:“好,那我们停下歇一会儿。”
马车停在覆了一层薄雪的山道上,道路两边是望不到尽头的无叶林,萧瑟凄寒至极。
裴濯先下车,伸手想要搀扶窈月。窈月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伸出的手,从马车的另一侧跳了下来,自顾自地朝路旁的林子里走去。
迟钝如周合也感觉出不对劲,凑到裴濯身边,指着窈月的背影:“她又在闹什么脾气?”
裴濯眉宇微蹙:“我早晨不在的时候,你同她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周合努力回想,“嘶,就是提到了桐陵。因为她先编瞎话诓我,我就说他们桐陵人都爱满口胡沁。”
周合压低嗓音:“那人不是说有他守在桐陵,岐人来多少他杀多少吗?啧,他当时说大话的语气与她一模一样……”
裴濯冷瞥了周合一眼,周合莫名寒颤,立即闭上了嘴。
裴濯从马车里取出干粮,将其中的一份扔到周合怀里:“以后多吃,少说。”说完,就循着窈月的踪迹,也进了林子。
周合望着眼前一跑一追的画面,咬了一口尚带着余温的馕,嚼得津津有味:“只用吃饭不用说话,竟还有这种好事?二公子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大善人!”
窈月漫无目的地在林间走着,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一开始在马车上时,只是因为裴濯有事瞒着自己生闷气,但下车后,被林间的寒风一激,气散了大
半,只剩下满肚子的疑惑。
他到底瞒了她什么?她明里暗里问了多次都不愿意透露一星半点。从周合的反应看,似乎是和桐陵有关。可桐陵能有什么大事?按理说,天高皇帝远的,好事坏事都轮不着桐陵,到底会发生什么……难不成岐国又要派兵打桐陵了?可桐陵十年前被屠了一次,现在还没缓过劲来,人丁少,粮食也不多,打它图什么呢?
她想来想去,疑惑没少一点,压下去的火气反而又涌上头了。
“三句话里,两句半都是敷衍人的废话。”窈月狠狠地踢了一脚枯草上的积雪,“什么老古板,老骗子才对!”
窈月愤愤地摧残了一会儿脚边的枯草和残雪,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裴濯追过来了,忙抬脚继续闷头往前走,而且越走越快,甚至最后小跑起来了。
“窈月!”裴濯头一回在外头唤她的名字,惊得她心尖颤了颤,脚下速度也不由得放慢,被他趁机赶上,挡在她身前。
裴濯气息不稳地扶住窈月的双肩,低下头,语气急促却诚挚道:“若是我又惹你生气了,我先跟你道歉,但你要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事情生气。”
窈月看着裴濯素来波澜无惊的脸上此刻满是着急与无措,瞬时就心软了。
但不行,她咬了咬后槽牙,强迫自己硬下心肠,面无表情地诘问道:“裴濯,你老实说,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只能说是或不是,不许再敷衍!”
裴濯垂眼,叹了声:“是。”
“和桐陵有关?”
裴濯没回应,但窈月知道他这是默认的意思,便不管他回不回答,将自己的疑问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从雍京出来后,路上看到了不少往北逃难的行人,是因为南边要打仗了吗?”
“岐国的南边,是桐陵吗?和十年前一样,又要在桐陵打仗了?”
“桐陵的事和我爹,”窈月死盯着裴濯,“有没有关系?”
裴濯终于开口了:“我许诺过,此事暂时不能对你说。”
“许诺?”窈月气笑了,“那敢问裴大人,暂时是多久?一天?一月?一年?”
裴濯的手轻拍着窈月的肩背,想让她冷静下来:“你别急,等到了潞州……”
窈月挣开裴濯的手:“我怎么能不急!我爹的事,你裴濯知周合知,我却不知。嗬,我真是没用!想知道什么都只能乞求旁人施舍,不然就是个瞎子聋子……”
窈月仰头冷哼:“我现在能理解魏琊了。我以前以为他想要权力,是因为他太贪心,因为他不知足。但也许他只是想用权力换取不受制于人的自由。”
“现在我也想要权力。若是我有权力,此时就不会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求你告知我爹的事情,也不会像个傻子一样从头到尾被你哄得团团转还不自知。”
窈月朝裴濯扬起下巴:“你说得对,我要回国子监读书,我要考取功名,我要高官厚禄。我不像你有显赫的家世,有忠实的亲随,我只有我自己……”
“但那是以后的事,我现在要去桐陵。你不告诉我,我也猜到了,我爹现在在桐陵,对不对?”
裴濯依旧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我要去找我爹,让开。”窈月见他不做声,绕开他就要走,却被他抓住胳膊。
裴濯沉声:“你靠什么去找?靠你的一双腿就能跋涉千里穿过战场吗?”
“桐陵果然要和十年前一样,沦为战场了……”窈月自言自语道,“那爹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他肯定就在桐陵……我要去桐陵!”
裴濯不放手:“你去了桐陵能做什么?”
“我能杀敌,也能救人。”
“你能杀一个救一个,杀十个救十个,那百个千个万个呢?蚍蜉撼树罢了。”
窈月红着眼,眼眶里盛满了泪,摇摇欲坠:“那我能做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我爹和桐陵再次重蹈十年前的覆辙吗?”
此刻的窈月像只浑身竖满尖刺的刺猬,但裴濯依旧朝她靠近:“你可以利用我。”
“利用你?”窈月抽了抽嘴角,一滴泪也随之滑落,“您高看我了,我没有裴大人的好脑子,不被裴大人您利用已是您天大的恩德。我怎么敢呢?”
“你可以利用我对你的感情,”裴濯朝窈月伸手,她微微偏头,但没完全躲开,任他拂去自己眼下的泪痕。
须臾,裴濯似是心疼又像是妥协地将窈月揽进怀里,喟叹道:“我不会看你陷入痛苦,你想要的,想救的,亦是我想要、想救的。”
“我们会去桐陵的,但不是现在。”
“现在去桐陵,只能和十年前一样。”
“十年前,我和你此时的想法一样,不愿作壁上观,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以改变一切,一腔热血地去了桐陵。结果呢?”
裴濯看着一片枯黑死寂的叶片从同样枯黑死寂的枝头坠下,目光冰冷:“昨日还和自己言笑晏晏的友人,今日就变成了路边的残缺尸骸。你当年看过的,经历过的,我同样看过、经历过,我和你是一样的。十年前未能救下那座城,十年后,我想再奋力试一次。”
窈月在裴濯一声声的安抚中,眼中的泪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埋首在他胸前低声呜咽,苦涩的湿意瞬时就浸透了他的衣襟。
等窈月的哭声渐歇,裴濯抚着她微微颤动的背,柔声道:“因为受人所托,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所有的谋划,但求你信我。信我最后一次,好不好?”
“受人所托?”窈月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哽咽道,“是我爹吗?他不让你告诉我的?他……他要做什么?”
裴濯避开窈月的目光,沉默不语。
“你说啊!”窈月急得攥住裴濯的衣领,“你……”
突然,她颈后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省地歪倒在裴濯怀里。
裴濯赶忙抱住她。
周合一边嚼着剩下的半张馕,一边瞅着被他打晕的窈月,评价道:“女人发起疯来真是可怕。二公子你可要当心……”
周合的话音还没落,就又收到了裴濯一记眼刀,喉咙差点被一口馕噎住,顺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窈月苏醒过来时,人已在颠簸行进的马车内了,身上还裹着厚厚的狐裘,像是一张暖烘烘的大网将她罩得透不过气来。
窈月摸了摸还残留着痛意的后颈,在心里无声咒骂:“周合你这助纣为虐的鹰犬!”
“你醒了?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熟悉的温柔嗓音在头顶响起,窈月不用抬头看都知道,嗓音的主人此刻定是摆着一张迷惑人的无害笑脸。
她不能看,看了就会原谅一切,所以她梗着脖子,一直没有回头。
裴濯见窈月只是趴伏着,一言不发,便继续絮絮念道:“快日暮了,明日此时应当就能到北干山的山脚。若是无意外,后日便能下山前往潞州。等到了潞州,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你想做的事情,我也会陪着你一起完成。”
窈月依旧一动不动地不吭声。
裴濯还想接着劝,外头却突然响起马儿高昂的嘶鸣声,紧接着车也被猛地刹住。
被裹在狐裘里的窈月来
不及反应,跟截春卷似的往后滚去,和后头的裴濯摔成一团。
有裴濯垫着,窈月倒是没怎么摔疼,赶紧抬头,担心地看向裴濯:“你……”话刚出口,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笑脸后,又把“没事吧”三个字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即使窈月没说完,裴濯依旧答道:“我没事。有事也无妨,你没事就好。”
窈月讪讪地移开目光,腹诽道:“又开始用花言巧语哄人了!哼,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窈月虽然不想听裴濯的花言巧语,但无法堵住外头周合新奇又兴奋的惊呼声:“二公子,快来看啊,前头撞鬼了!”——
作者有话说:下周三入V,感谢各位小天使们的支持~[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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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国子监(一二五)
裴濯与窈月对视了一眼,读懂了她眼里“我也要看”的意思,宠溺一笑,替她解开身上束手束脚的狐裘,一道掀帘而出。
暮色下,马车前方的不远处,分不清男女老少的数十人穿着黑衣,脸上带着像是野兽又像是恶鬼一样丑陋的面具,正围着一尊披着黑熊皮的石像手舞足蹈,群魔乱舞。
“还真跟鬼似的。”窈月觉得瘆得慌,“他们在做什么?”
“应该是在为岐主庆生。今日是岐主生辰的第三日,应该是最后一场。”
随着马车的奔驰,离那群人越来越近,不少探寻的目光朝他们看过来。裴濯以少引人注意为由,放下车帘和窈月一齐回了车内。
隔着车壁,裴濯朝那群人的方向轻叹一声:“看来他们还不知道岐主已崩逝的消息。”
“没想到岐国百姓竟会为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过生辰。我一直以为岐人只知道打仗的大司马和祭神的国巫,原来他们对自个皇帝也挺看得上的。”
窈月想起那个躺在床上,纵是满脸死气但眉梢眼角都是阴谋算计的病人,不由得唏嘘两声。
“自然。在岐人眼里,大司马是开疆拓土的勇士,国巫侍奉神灵的祭祀,都是肉体凡胎的人而已。但魏氏不同,在各种传说和古籍里,魏氏先祖或是北干山山神,或是山神之子,化身黑熊现世,带着子民下山建国立都,延续至今,他们在寻常岐国百姓眼中和神没有区别。”
“魏氏是神?”窈月想起在那间客舍里,那个黑衣人说魏琊被擒的事,冷嘲道,“这神都成砧板上的鱼肉了,看来岐国的神不太顶用啊。”
“宁氏虽靠着军权暂时压过了魏氏,但这些年南征北战,尤其将北部的乌戎几乎灭族,其他部族迫于威压暂时屈服,必不会长久。加之岐国百姓深信鬼神之说,断不能坐看神灵化身的魏氏被取缔。内忧外患下,宁氏的胜算并不大。”
窈月听得有些发愣:“所以你觉得,魏琊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裴濯点头:“岐国旧主殡天,新主继位只需得到上任国巫的承认,就能顺利入主宸宫。而上一任国巫会在新主选出新国巫后,自行归天追随旧主。”
“也就是说,每一任国巫都要为岐国皇帝殉葬?”
“是,”裴濯看着窈月,斟酌着措辞道,“现在的这位,应当是不愿意殉葬,所以才会弄出这些事来。但这也给了魏琊机会,只要他一朝掌权,就有正当理由彻底拔除国巫和大司马的势力,新君为父报仇,无人敢置喙。”
窈月勉强地扯了扯嘴角:“那魏琊也没有胜算,他一个半大小子,哪里斗得过那些老谋深算的大人物。”
“你小瞧他了。他上有兄长下有幼弟,还无母族帮扶,却能安然无恙又不引人瞩目地周旋于各方之中多年。在陆琰离开岐国后,他迅速从无人在意的皇十子顺势而起,成为人人畏惧的十殿下,绝对不可小觑。”
窈月好奇:“你倒是很看好他。他可是想置你于死地的,你不恨他?”
裴濯笑了:“想这样干的人很多,我每一个都恨的话,会很累的。”
窈月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心底一直不敢问裴濯的话:“我娘亲,当时在塔上,也是想让你死吗?”
她抬头看向他,小声问:“当时你在那具冰棺里,是她把你推进去的?”
裴濯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不如你,并不能讨所有人喜欢。”
窈月没有放过这个问题,继续追问:“我当时若是没硬闯进去,你是不是就死在那了?”
裴濯避重就轻:“生机还是有的。最差的,或许就是从塔顶跳下去,不过好在我水性尚算不错……”
“你别以为这样说就能逗我开心!”窈月打断裴濯的话,双手捶打在她的胸前,没有用上任何招式,只是在发泄心中的后怕,“你这个疯子!把自己性命当儿戏的疯子!”
裴濯丝毫不制止,任窈月捶打,甚至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我若不疯,当年就不会在桐陵遇到你,也不会时隔十年,在国子监再次遇到你。”
窈月听了,动作一滞。片刻后,她像是失去所有力气一样靠在裴濯的肩上,身形微微颤动。
裴濯低下头,下巴抵着窈月的发顶,在她的发上轻轻摩挲:“当时在棺内,听到你来寻我时,我真的很欢喜。无论如何,这次你选择的是我。现在想来,我心生的不只是欢喜,还有感激。”
窈月没再说话,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又往他的肩上靠近了些。
车内二人安静了许久,直到外头的天色全然黑沉下来,车内也陷入一片模糊和昏暗之中,响起突兀但熟悉的“咕噜噜”声。
窈月推了推忍着笑的裴濯:“我饿了。”
裴濯取来干粮和水,递给她:“还生气吗?”
“还生着气呢!”窈月大口地咬下一块馕,仿佛嘴里嚼着的就是她此时的怒气,“我会一直气到你把我爹的事告诉我为止!”
夜深了,窈月抱着汤婆子从暖烘烘的狐裘里醒来,见裴濯还坐在一盏晃动的油灯下看书,揉了揉眼睛:“你不睡吗?”
“不困,离天亮还早,你可以再睡会儿。”
窈月摇摇头,闷声道:“我梦见我爹了。我爹,不会有事的,对吧?”
裴濯垂眸思虑半晌,就在窈月以为他经过深思熟虑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没想到只是徐徐地吐出一句废话:“令尊吉人自有天相。”
窈月瞪了裴濯一眼,坐起来,听着外头始终不停的车轱辘声半晌,自言自语道:“夜里还赶路,他真的不用歇歇吗?其实我也会驭马……”
“不用!”周合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我十来天不睡也照样精神。再说了,换成你当车夫,我可不放心让二公子坐在车里头。”
“好心当作驴肝肺,累死算了!”窈月刚说完,又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匆忙起身掀开车帘与周合对峙,“我在里头说的话,你都能听见?”
“当然,不然怎么确保二公子的安全。”
窈月一颗心被提起:“你、你都听到什么了?”
“你又哭又闹,二公子劝……”
窈月立即摔下车帘,捂脸回到车内:“好丢人,居然都被他听去了……”
裴濯安抚地摸了摸窈月的发顶:“没事,周合嘴很严,不会乱说的。”
窈月崩溃地看了裴濯一眼:“你也觉得我那些话很丢人,是不是?”
裴濯愣了片刻,笑道:“当然不是。”
“嗤——”外头传来周合憋得很痛苦的笑声。
“你们俩熬鹰去吧,我不管了!”窈月倒头睡下前,还不忘朝外头扔出一句,“我学会驭马驾车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由于一刻未歇地连夜赶路,第一缕朝阳破云而出时,北干山终年不化的皑皑雪峰已然遥遥在望了。
晌午前,他们的马车就稳稳地停在了北干山的山脚。
“终于到了。”窈月跳下马车,大幅度地伸展着僵麻酸软的四肢,“再坐下去,我整个人都要坐成一张饼了。”
裴濯仰头望着山体上覆着的茫茫白雪,眼眸里一片幽深,看不见底。
不知跑去何处的周合从远处跑回来,伏在裴濯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窈月皱眉:“你俩又说悄悄话了。就不能背着我说吗?当着我的面说,又不告诉我,耍我好玩?”
裴濯朝窈月走近,脸上没挂着惯有的从容笑意,显露的是不常见的正色与警惕:“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紧跟着我,别乱走。”
“怎么……”窈月刚张口,就听见附近有其他人的脚步声靠近,而且步速很急,忙将裴
濯护住,“有人!”
四条人影从山道上跃出,行至距离三人数丈远的地方,朝裴濯单膝下跪行礼。
“我等在此处候主上多时了。”
是北干山上的胤人。
窈月见状松了口气。裴濯却悄悄牵住窈月的手,将她掩在身后。
裴濯上前两步,依旧任周合挡在两方之间:“月前,族长曾说会在山北等候。今日怎么未见族长?族长另有要事?”
那四人中的为首者抬头,目光直视着裴濯,语气不卑不亢道:“族长已带着族人尽数前往抚南城,命令我等留下护送主上入山。其余的,我等一概不知。”
裴濯点头,此人所说的的确与月余前陈二娘的安排一致。
“有劳诸位带路。”
窈月跟着行了一段时间,边走边看,突然拽住裴濯的手,对他耳语道:“这不是上山的路。”
裴濯点头:“此行并非上山,而是穿山。”
“穿山?”
“我之前同你说过,北干山下和雍京城一样,也有暗道。通过这条暗道,可以大大缩短翻山需要的时间。”
窈月“哦”了一声想起来,并很快地反应过来另一事:“所以上回我们下山,走的就是这条暗道?”
“对,当时你昏睡着。”
窈月又想了想,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我当时上山是走山道爬上去的……”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后知后觉:“你当时上山也是走的暗道,却诓我爬山吹冷风!”
裴濯歉然道:“此事说来话长,虽然事出有因,但我欠你一个赔罪。”
窈月哼了一声:“你欠我的赔罪可多了,我得找簿子逐个记下来。”
裴濯将窈月的手牵得更紧了:“好,都依你。”
他们三人跟着那四个胤人从蜿蜒的道路转入一块落满积雪的山坳,两边是山体,中间是开阔的雪地。雪地里时不时有些圆弧凸起,隐隐像是坟冢。
“墓地?”窈月半信半疑地看向裴濯,“你们这暗道入口藏得这么隐蔽?”
裴濯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领路的那四个胤人:“诸位这是何意?”
“此处是我等为主上选的长眠福地,”那四人缓缓转身,缓缓从身后抽出弯刀,冰冷刺目的刀锋对准他们,“主上可还满意?”
话音落下,数十个灰扑扑的人影从方才他们走过的道路处现身,将他们的退路完全截断。
窈月认得这些穿着灰白夹袄的灰扑扑的人影,是守山的岐人巡逻士兵!
第126章 国子监(一二六)
糟了,裴濯被人卖了!
三个人对……不,得去掉裴濯,那就是两个人对……不,周合一个起码能抵十个,那就是十一个对数十个……嗯,胜算还是很大的!
窈月如此想完,心情转危为喜,朝裴濯挑挑眉:“终于轮到你被算计了。没事,别慌,看我的!”
她不屑地斜眼瞥了瞥那四个持刀的胤人叛徒:“方才还一口一个‘主上’‘主上’的,这就卖主求荣了?怪不得你们胤人亡国又几近灭族,原来叛主通敌是你们的传统,哼,活该!”
那四个胤人听了,纷纷愤然道:“什么主上?不过是鄞人养得一条狗!”
“想把我们骗下山给鄞人做牛做马,呸!”
“鄞人夺我家国河山,恨不得食肉寝皮,怎能以身侍贼?!”
“是你悖逆先主遗命在先,我等只是正本清源,替天行道!”
窈月听完他们的一番慷慨陈词,嗤笑道:“哦,你们不想给鄞人当狗,所以跑去给岐人当狗了?哦不,在岐人眼里,你怕是连狗都不如。不信?你们瞧。”
说完,窈月扭头看向后头步步逼近的岐人士兵,抬起下巴用岐语高声道:“大司马宁彧是我的舅舅,我与大司马来过北干山多次,你们中或许有人认得我。如今雍京大乱,大司马受困其中,你们不去支援大司马,在此处受几个异族疯子摆布,是想犯上吗?”
那些岐人士兵听了,慢慢止住脚步,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士兵走出来,语气不善地责问:“窈大人,敢问您怎会和这些虫豸在一起?”
“这是大司马交代给我的事情,”窈月冷冷睨了对方一眼,“你也配知道?”
那士兵被窈月的话堵了回去,又一个士兵站出来,态度明显和缓了许多:“守山是卑下职责所在,也是大司马之命,并非要与窈大人为难。窈大人可自便,但其他的,”他举起手中的箭矢,将那四个胤人和裴濯、周合一一扫过:“一个都不许离开。”
仿佛商量好的一样,其他的岐人士兵也纷纷举起弓箭,映着雪光的锋利箭头随时都能将这个小山坳重新变为一片无人的墓地。
窈月把头重新转了回去,看向那四个此时脸色异彩纷呈的胤人:“看吧,你们想给人当狗,可惜人家只把你们当狗肉。好在你们的这位‘主上’是位大善人,一块解决了后头那些外患,再发个永不背叛的毒誓,就既往不咎了。”
就在其余三人明显神色慌乱产生动摇时,之前为首的胤人提刀高呼:“从决定做此事起,我就没想过要活!你要毁了神山我便毁了你!”说着,提刀就朝裴濯砍来。
“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活腻了……”火气瞬时上头的窈月,正要撸起袖子上前干架时,一直没做声的周合突然发出一道尖利的哨音,惊得所有人都愣住了。
紧接着,窈月还未看清周合如何拔剑,那个提刀砍上来的胤人脖颈上就多了一条极细的红线。等他朝前方多迈出一步,首级就从脖颈上咕噜噜地滚落到了地上。
见状,不止剩下的三个胤人腿软地跪倒在地,瑟瑟求饶,身后的岐人士兵中也发生一阵骚动,而且动静还越来越大。
窈月循声看去,发现片刻前还一个个精神抖擞的岐人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地,吃惊地看向裴濯:“你们有帮手?看着还不少!”
“二公子说了,得让你出够风头再动手。”周合冲窈月眨眨眼,“怎么样,我时间把握的是不是刚刚好?”
窈月假笑两声:“好,好极了……”
窈月就知道自个不该浪费口水管裴濯的闲事,而是应该躲在后头嗑瓜子静静看戏的。
唉,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口的嘴和这迈步的腿呢!
“有备则制人,无备则制于人。”裴濯没有回头看岐人士兵间掀起的那场血雨,目光从地上血淋淋的头颅移到那三个胤人身上。
裴濯声音依旧很平静,平静地像是在询问明天天气如何:“是何人指使的你们?”
三人面面相觑,却没一个人开口,周合便将那颗头颅踢到他们面前,吓得他们赶紧争先恐后地嚷出声来。
“是琰公子!”
“是琰公子逼我干的,不然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弑主啊!”
“琰公子本就与山上的岐人守卫相熟,说事成后,会让他们送我们四人去雍京享富贵!”
陆琰?
陆琰不是与裴濯一伙的吗?
两人闹翻了?
裴濯知道她和陆琰之间的关系吗?
要不要跟他说清楚……
窈月一时间千头万绪,完全没留意不远处的角落中有一支对准她的箭矢。
而那箭矢射出来的刹那,箭头泛起的冷光刺痛了裴濯的眼:“当心!”
裴濯扑身护过来的时候,周合的剑也跟着飞过来,截断了那支离弦之箭。原本跪倒在地的三人突然持刀暴起,一齐将扎进周合的前胸后背,却发现无论如何使力都扎不进去分毫。
“果真是宝贝。”周合嘿嘿一笑,抬脚踢飞惊恐无状的三人,将三把刀从衣裳里完好无损地抽了出来,又一起扔回给它们的主人,不偏不倚都扎进了它们原本想扎进去的地方。
周合拍了拍已被刀划得破破烂烂的衣服,朝惊魂未定的窈月若无其事地咧了咧嘴:“你这宝贝再借我穿两天。”
窈月将裴濯左看右看确认他无事后,才想起看向箭矢飞来的方向:“原来他们不止四个人,是五个……在那里!”
周合用脚尖挑起落在地上的那支箭矢,正要朝那个匆忙逃离的背影飞出去时,裴濯出声:“留活口。”
于是箭头从瞄准后心改为了膝盖,被周合投射出去后,很快就听到一声痛呼和倒地的声响。
“是我大意了。”裴濯的声音不再如方才那般平静,将窈月揽进怀里时,窈月能感觉到他环住自己的手背还在微微颤抖,“还好……还好你没事。”
窈月的目光穿过裴濯的肩,看见远处的岐人士兵已被一群辨不清面目的白衣人清除干净,白茫茫的雪地上仿若开满了血色的花。
虽然知道这些人是来要他们性命的,但不知为何,她心里还是感觉到一股无法驱散的寒意,不禁将裴濯抱得更紧了些。
两个几乎与周围雪景融为一体的白衣人,将方才射出暗箭又企图逃跑的人捉了回来,扔在周合面前,垂头恭敬道:“周首座。”
周合回头飞快地掠了眼抱在一块的裴濯和窈月,又飞快地转回头,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们把这附近摸干净,一条漏网的杂鱼都不能有,之后就撤。”
“是。”
“还有,”周合难得压低嗓子,神神秘秘道,“老大人若问起二公子如何,你们照实说就好。二公子没想瞒着。”
“……是。”
那群悄然出现的白衣人,又悄然地消失了,形如鬼魅。
窈月看着眨眼间又变得空旷的山坳,惊得瞪大了眼:“他们……”
“他们是裴家豢养的……”裴濯顿了顿,换了个说辞,“护卫,四处带着不方便,我便让他们守在此处,以备不时之需。”
窈月故作轻松地笑笑:“还好有他们,不然我今日就要被射出无数个窟窿眼了。”
说着,她这才想起有个要射杀她但未得逞的凶手还活着,忙离开裴濯的怀抱,冲向倒在周合脚边的人形,气呼呼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们认识?你我有仇?”
那人闻声抬起头,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稚气未脱的脸上正因腿上的箭伤而疼得冷汗涔涔。
窈月愣住了,这张稚气青涩的脸让她想起国子监医馆中那个药童,那个她好心相帮却依旧惨死的可怜孩子。
“琰公子说,若是杀不了主上,就杀主上身边最亲近之人,无论男女。”声音也和他的模样一样细细弱弱的,像只幼小的狸猫,但水汽蒙蒙的眼眸里却燃着熊熊恨意,一眼不错地盯着周合。
窈月的心里蓦地缺了一块,不敢置信,颤抖地问出口:“陆琰他……他要杀我?”
陆琰不可能不知道她就在裴濯身边,可还是下了这样的命令……
她喊了他十年“六哥哥”,她甚至想过,等她救出来娘亲,就带着娘亲去投奔他……
她将他视为亲人,可如今,他竟然要杀她……
为什么?
为什么娘亲和六哥哥都变了……
为什么他们都不要她了……
窈月失神地倒退了两步,裴濯无声上前扶住了她的肩膀,让此时的她能够有所依靠。
窈月倚着裴濯,闭目几息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还是个孩子,可以放他一条生路吗?”
“好。”裴濯点点头,又朝周合使了个眼色。
周合蹲下,如恶鬼亲临似的,吓得那孩子双手胡乱挥舞,嘴里还大声叫骂着:“别碰我!去死!你去死……”
烦得周合一手扼住他的咽喉,一手将箭矢从他的膝盖处拔了出来。
“啊——”那孩子显然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剧痛,疼得浑身痉挛,倒在地上不断抽搐。
周合却懒得顾忌他的感受,扯下自己的衣带,极为熟练地缠上他的伤处,牢牢绑好。
“好了,”周合拍拍手站起来,“滚吧。”
“你杀了我爹和叔伯,”那孩子用尽全力仰起头,看向不远处倒地的四具尸身,一张小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悲伤的热泪还是疼痛的冷汗,咬牙切齿道,“今日你不杀我,我日后一定会杀了你!”
周合无谓地耸耸肩,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和胸口:“等你来杀。”——
作者有话说:七夕快乐(*^▽^*)
第127章 国子监(一二七)
那孩子因为腿伤了,试了多次都无法从雪地里站起来,裴濯便让周合将他送到山下找户人家安顿。
周合没意见,那孩子却是百般不愿,不停地朝周合扔雪块,不让他靠近自己。周合二话不说直接将他打晕,杠上肩头,朝山下快步走去。
等周合离开,窈月渐渐从之前的情绪里恢复过来,看向裴濯,哑声问:“那我们呢?”
裴濯握住窈月冰冷的手,温声问道:“你想去哪?”
窈月凝视着裴濯的眼:“等到了潞州,你就会把我爹的事情告诉我,对不对?”
裴濯点头。
“那就去潞州,越快越好。”窈月吸了吸鼻子,“我现在越发觉得我爹是个好爹,他没让我干过要命的事,也没杀我,不要我。养了我十年,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只是不理我,偶尔才骂我两句。”
一阵寒风席卷而来,裴濯替窈月按下被风吹起的头发,而他的声音则跟着凄冷的风声一起传入窈月的耳朵里:“我们这就穿山。”
暗道的入口并不难找,甚至十分明显,就在离这个山坳不远的一个山洞里。
裴濯说,这个暗道一开始是岐人默许的,他们想利用这个暗道派兵南下,拿下潞州。但胤人以暗道中的地宫供奉着山神和胤人先祖,外人进入会触怒神灵为由,不许除胤人之外的其他人进入。
窈月好奇:“那之后呢,岐人就这样放弃了?”
裴濯语气沉了下来:“胤人与岐人做了交易。以胤人女子入岐为奴为婢,男子则沦为山中苦役,挖掘新的暗道以供岐人南征,才保全了此处。但自此后,胤人一出生,便背上了奴隶的枷锁。”
他抬眼扫视山洞深处,难以察觉地“嗤”了一声,似是轻蔑似是惋惜:“就为了这座寸草不生的荒山。”
窈月感觉到了裴濯的异样,忙拉了拉他的手指:“也许,用自由换取生存,是当时那些走投无路的胤人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我听国子监的夫子讲过,前胤亡国时,逃到北干山上大多都是皇族,平民要么死在逃难的路上,要么自愿归顺成为大鄞子民。与那些悄无声息死在路边的平民比,他们能活下来已经足够幸运了。”
“是啊,要么用自由换取岐人的庇佑苟延残喘,要么逃出山成为食不果腹居无定所的流民……”裴濯没有再说下去,窈月却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你是想帮他们逃离这座山,并且还能有居所?”窈月试探地问出口,见裴濯没有反驳,继续道,“那几个胤人叛徒说你让他们去抚南城,抚南城不是岐人的城池吗?为什么却说是给鄞人当牛做马?所以岐国皇帝说的是真的,他要把抚南城给你们?看来他还有点信
用,我以为他满嘴瞎话,没一句是真的呢。”
裴濯笑了:“许下无来由的好处,这种话无论是何人说的,都不可信。”
窈月一怔,正要继续问他时,他已经走到山洞深处,不知按了何处机关,几声闷响后,面前的山体竟像门一样自行往两侧分开了一道裂缝。
窈月惊讶道:“这入口这么简单就开了?”
她小心地往黑黢黢的里头探了探,又缩回来,低声说:“该不会藏着其他的叛徒或者杀手吧”
“这里不能见血光,否则将遭神罚。所有胤人都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才会在暗道外对我们下手。”裴濯自嘲地笑了笑,“若是他们真在里头设伏,我的确没有把握能活着从这儿出去。”
窈月见裴濯拉着自己就要走进去,迟疑道:“周合呢?不等他吗?”
“你不是着急去潞州?”
“的确很急,但等他一时半刻的时间还是有的。”窈月一脸真诚,“总不能把他丢在这儿吧。”
“他没有胤人血脉,作为外人,他本来也不能进这里。”
裴濯解释,而后指了指头顶:“他不走暗道,翻山过去,会在出口处接应我们。”
“那我呢?我不也是外人吗?”窈月突然想起裴濯之前提起,宁氏兄妹并非岐人,而是北干山上的胤人,恍然道,“是因为我娘亲,所以我算一半胤人才能进?”
裴濯没接话,只将窈月的手又牵紧了些:“里面黑,跟紧我。”
里面的确很黑,全靠裴濯手中那根燃着微弱火星的火折子,他们才能勉强看清前面是否有路,但走着走着,窈月居然发现越走越亮堂,前方隐隐像是有火光。
“怎么回事?前头着火了?”窈月抹了把鼻尖上细密的汗珠,又松了松衣襟领口,“你觉不觉得有些热?”
“的确。”裴濯替窈月拿下取暖的围领,指着前面突然出现的分岔路口,刚要出声,就被窈月拦了下来:“你可别又要我选了,你直接带我走一条就成。”
裴濯笑了:“我不是想让你选,只是想问,你想不想去地宫看看?”
“地宫?供奉着神灵的地宫?”窈月忙用力点头,“想想想!”
胤人在北干山藏了这么多年,在地宫里肯定放了很多宝贝,就算不能偷偷带走一两件,过过眼瘾也不枉此行了。
窈月随着裴濯走入其中一条岔道,兴奋地东张西望,而脸上身上却在不停地冒汗。
窈月一边用手掌做扇子扇风,一边喘着粗气道:“这地宫里是摆了个大火炉吗?怎么越走越热啊?”
裴濯只道:“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故弄玄虚!”窈月被热意烘烤得承受不住,只能便走边脱下厚重的外衣,忽然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抚掌道,“我知道为什么越走越热了,定是为了防范贼人在地宫里偷宝贝。这么热,衣裳穿得单薄,任何东西藏进衣服里都能被瞧见,自然能防贼了。”
“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里头的‘宝贝’很难被偷走。”
“哦?很大?还是很重?”窈月不禁在脑子里想象起来,“是比人还高的珊瑚树,还是形如小山的玉石块?我听说南海的珍珠有拳头那么大,该不会这地宫里藏着比脑袋还大的珍珠吧?不对不对,地宫是供奉神灵,宝贝不能俗气……金子!肯定是金子!京城最大的那间寺庙里供奉的菩萨就是纯金做的,足有万斤重,难不成这里供奉给神的金子有十万斤……”
裴濯没说话,任她天马行空地想象,直到走到一处空旷但火光盛大且热意翻涌的洞穴时,他示意窈月驻足。他自己先上前两步,四下巡视一圈确认无碍后,才引着窈月跟上。
裴濯低头:“到了,地宫就在我们的脚下。”
“脚下?”窈月顺着裴濯的视线往下一瞧,惊得几乎腿软:“啊……这……这是什么?”
他们所站的位置是洞穴中一块凸出的巨石,而巨石下方,一条熊熊燃烧的河流正在缓慢流动着,时不时吐出黑红色的火舌,吞噬并带走周围的一切。
裴濯声音平静地解释道:“与岐人以黑熊为先祖的化身不同,胤人认为自己的先祖是浴火而生的神鸟,便是从北干山的此处生出来的。”
“我父亲留下的那本游记里有提到这处,他将其唤作‘火河’。他当年曾随母亲来此时,惊异非常,以为是天降神迹。”
“我初见此处时,亦是惊奇。”裴濯的脸映着底下翻腾起伏的火光,原本就出色的五官被照得愈发昳丽绚目,甚至带着妖异之色,“但惊奇之余,只觉得胤人无知,不过是山中的奇景,竟也能将之奉为神。”
“每一代胤国君主崩逝后,都要将尸身掷于其中。因为他们相信,浴火焚身后,死去的君王会重生归来。”说着,裴濯从怀中取出一只发簪,窈月从未见过,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他就已将那支发簪扔进了下方的热焰之中。
“你……”
“这是我母亲的发簪,代她的尸身魂归于此了。”
窈月看着裴濯,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讷讷半天,也只问出了一个肤浅的问题:“你父亲应该没有胤人血脉吧?他怎么能进来?”
“我母亲在灵海与他立了血契,他算半个胤人,便也能进了。”
窈月听得云里雾里:“血契?这又是什么?”
“是胤人成亲仪式的一部分。”裴濯只解释了一句便不再说了,窈月只当他不愿意过多提及去世的父母,没有再追问,也没有注意到火光下,他微红的耳尖。
窈月换了个问题:“你来此,就是为了扔你娘亲的发簪?”她一边说一遍擦额头上的汗珠,裴濯总是走一步算十步,她可不信他拉着她来这“地下火河”受烘烤,就是为了让她长见识,顺便睹物思人。
“我要毁了这里,毁了这座地宫,毁了这处暗道,让岐人再无机会通过此处南下,让胤人不用再受所谓神灵祖先的束缚。”裴濯用十分平静地语气说完,看向显然震惊不已的窈月,笑了,“他们都不敢,怕被神灵诅咒。可我不怕。”
窈月从裴濯那一番惊人之语里回过神,呆呆地看着地下汹涌滚烫的炙热焰火,自言自语道:“果然是个疯子。”
裴濯朝窈月倾身,直视着她的眼,声音轻得恍若呓语:“你呢?你怕吗?”
“我若是敬畏惧怕神灵,就不会活成如今这般模样。”窈月低头,寻到裴濯的手,与他十指交握,同样轻声但坚定道,“我不怕,我与你一起。”
第128章 国子监(一二八)
“不过,要如何毁掉?”窈月左右上下看看,又拿拳头敲了敲洞壁,“用铁锹砸,砸几百年也未必能砸塌吧?”
裴濯俯视着洞穴下方,那条流速缓慢的河流时起时伏,宛如活物:“此处与雍京的葳蕤塔一样,布有多处机关。其中不乏陷阱和障眼法,而真正摧毁此处的机关,就设在另一端的出口附近。是我父亲当年勘破的,甚是得意的在游记里记了一笔。他若是知道,多年后,我要将他视为神迹的地方毁了,定会后悔将游记留给我。”
窈月看着裴濯,他素来温水般沉静的眼眸里,此时一半是上方幽深的洞穴一半是底下的烈焰,冷静又灼热,缥缈又锋利,还潜藏着几分义无反顾的兴奋。
窈月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裴濯,有些陌生,却让她更加移不开眼。
“那……需要我做些什么?”
“需要你带我出去?”
窈月不解:“啊?”
裴濯倚靠着身后的洞壁,指了指自己的腿,自嘲道:“蛊虫的药效将近,我怕是很快就要变成废人了。上山时就已感到吃力,好在此地温暖,尚能自如行走。但等离开后,我怕是坚持不到出口处……”
窈月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裴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我背你!”说着,就转身把后背朝向他。
裴濯轻笑了一声,缓步上前,双臂环过她的腰际,从背后抱住了她。
窈月整个人都僵住了,忘了动作,忘了出声,忘了做任何反应,任凭裴濯将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而后,他又微微侧过脸,鼻尖擦过她的发丝,嘴唇拂过她的耳垂。
“谢谢。”
入耳简单的两个字,让窈月原本僵木的身子瞬间变得既酥痒又燥热。
裴濯虽疯,但真会撩拨人啊。
窈月咬唇:“你……你……你这样的姿势,我可不好背……”
“那便不背了。”裴濯松开窈月,再一次牵起她的手,“走,耽误了许久,周合应该也快到出口了。”
窈月低头细细打量裴濯看起来毫无异样的双腿,将信将疑:“你又耍我?你的腿到底有事没事啊?裴濯,我问你话呢!”
暗道没有窈月想象中的长,当四周冷风嗖嗖,开始变得越来越冷时,窈月就知道他们离出口越来越近了。
窈月重
新将外衣和围领穿戴起来,在越来越刺骨的风声里,哆嗦道:“我现在能明白,为什么胤人会把那里头的东西视为神迹了。天寒地冻的,却有一片取暖烤火的好地方,自然会觉得是神灵赐予的。我如果在冻得快死的时候,有人递给我一个火盆,我肯定也会将对方当作神来看。你说呢?”
窈月等了半天,没等到走在前头的裴濯的回应,提步追上去,见他蹙眉凝神看着洞壁的一侧,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什么这么入神?这上头有字?”
窈月本身随口一说,没想到裴濯竟真的点了点头。
窈月吃惊:“还真有啊!写着什么呢?”她凑上前细瞧,但看来看去都觉得像是三岁小儿胡乱用树枝画的,完全认不出分毫。
“上头写的是什么?”
裴濯抬手,摸着那些弯弯扭扭宛如符咒一样的刻痕,轻声道:“是古时的一个预言。说的是胤人能逐鹿中原,王天下。”
窈月咂咂嘴:“会不会是后来才刻上去的?为了穿凿附会,给自个脸上贴金?”
“这种文字,我在潞州外的那个海岛上也见过。你应该还记得你我一同掉进的那个洞坑,那洞壁上刻着的文字与这里的一样,但内容却不同。”裴濯的声音更轻了,“那处写的是胤人将失民心,亡天下。”
窈月无所谓地拍了拍洞壁:“兴亡更替本就是常事。如此大好河山,一家霸着多无趣,轮流坐庄嘛。”
“你说得对,不过还有第三个预言……”
窈月来了兴趣:“哦?第三个预言说的是什么?”
裴濯摇了摇头:“第三个预言应当存在于芳草汀的那处深坑里,但你我都见了,那洞中任何文字都不曾留下,应该是被人提早毁去了。”
窈月叹了声:“可惜了。我猜,也许是预言从胤人手里夺走天下的赢家?那不就是咱们大鄞吗?”
裴濯没接话,只是继续抚摸着洞壁:“那机关应当就藏在这些文字下面。”
“可真会藏啊,”窈月赶忙学着裴濯的样子,在洞壁上胡乱摸起来,“我帮你。”
窈月一同乱摸,不留神碰到洞壁上的一尖锐处,“嘶”地一声缩回手。
“敢扎我?看我不磨平你!”窈月报仇般的用拳头捶回去,没想到竟真将那尖锐突出的一点给砸进了洞壁里,然后面前的一层洞壁便像死树枝头的枯叶似的,呼啦啦地落了下来。
“我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窈月愣愣地看了着突然显露出的一大块写着新东西的洞壁,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乐了,“看来我的霉运真的过去了,以后都是好运咯!”
“竟是如此,所以魏元旭才会死在葳蕤塔下……”裴濯双手撑着洞壁,细看那些新文字,声音隐隐发颤,引得窈月抬眼去瞧他,发现他颈上的衣领深深浅浅的,竟已被汗湿了大半,两条腿则早已抵在洞壁上,似乎是已无力支撑身体。
“你怎么了?”窈月慌了,忙扶住他,“你的腿又开始疼了吗?”
“无事,只是有点累。”虽然裴濯说的很轻松,可窈月凑近一瞧,看到他的额上颈上都是层层冷汗,嘴唇也发白,甚至还在颤抖。
“可你的腿……”
“真的没事。像我说的那样,只是药效过了而已。”裴濯十分勉强地向窈月露出一个虚弱无力的笑容,“等出去到了暖和的地方,就会好的。”
“那我背你出去。”
“不用。”裴濯固执地推开窈月,“周合应该已经到前面的出口了,你去寻他,让他来。我累了,走不动了,就在这儿歇会儿。”
“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不行,我……”
裴濯的后背抵着洞壁,两只手捧着窈月的后脑,像是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他与窈月对视的眼眸里,如盛着潋滟春水,柔情万千。但在那片温柔缱绻的静水底下,还藏着隐秘的深水涡流。
不等窈月看清,他就倾身过来,在她的额上留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之后并没有和以前一样很快放开窈月,而是转而握住她的双手,将她虚拢进怀中,贴着她的耳朵轻叹一声。
“听话,好不好?”
窈月的心跳在这一瞬仿佛都停了。她呆怔了片刻后,抿了抿唇,小声道:“你就知道这样欺负我……”
“原来这是欺负吗?那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裴濯浅笑声让窈月更难为情了,她推开他,转头就朝出口的方向小跑过去:“你好好待着,我很快就回来。”
裴濯目送着窈月远去的背影,在她看不见的身后,他的眼神陡然黯然下来。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欺负你了。”
窈月往前小跑着,脑中却一直浮现着方才在洞壁上看到过的那些文字。虽然看不懂,但总觉得似曾相识。
忽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对了,她之前从水下进入葳蕤塔时,在入口处就看到过一行看不懂的文字,和方才洞壁上的笔划风格一模一样。
可是葳蕤塔和北干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出现同一种文字?
而今葳蕤塔都倒了……
对了,葳蕤塔倒了,现在裴濯不就是想让北干山和葳蕤塔一样倒了,塌了吗?
葳蕤塔倒,岐国皇帝死在了那里,那北干山若是倒的话……
窈月的心头猛地涌上一股不安,她立即刹住脚步,回头望过去,发现裴濯吃力地倚靠着洞壁站直,两只手都按在洞壁上,脸却始终朝着自己的方向。
虽然隔了很远的距离,但窈月这一次终于看清了裴濯眼眸里的所有情绪,包括隐藏在最底下的不舍和悲伤。
“裴濯!裴濯你要做什么!住手!”窈月疯了似的冲过去,但依旧没赶上,一道石门落了下来,截断了那道无尽留恋的目光,也阻断了她奔向裴濯的道路。
窈月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拍打着石门,哭喊着:“裴濯,你快打开这道门!求你了!你快点打开啊!”
“这里马上就要塌了,你快走。”裴濯背靠着石门一侧,闭上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常,“此处机关必须由人一直按压着才能开启并持续,所以直到这里完全坍塌崩毁,我都要留在这里。同生共死,约莫就是这样吧……而我即便眼下不死在这儿,今后也是个生不如死的废人。”
江郎中曾说过,使用蛊虫治腿,在一个月的药效过后,运气好的,只是恢复成原来那样无法承受苦寒。但若是运气不好,双腿残疾,再也无法行走……
裴濯看向自己渐渐失去知觉的双腿,无声苦笑。
看来,他并不走运。
“令尊在桐陵。你猜的不错,的确要打仗了,但战场不会在桐陵,而是在岐国的抚南。令尊接了圣人的密旨,将是这场大战的主将。”裴濯沉声,嗓音几近嘶哑,“我在你袖中留了一物,你带着它,快些去寻令尊,交给他。令尊是你唯一的血亲,是你至亲至爱之人……你不必,不必再为我耽误了。”
“裴濯你快出来!你这个骗子!大骗子!”窈月浑身颤抖地一下一下砸着面前的石门,哭得撕心裂肺,“我会去寻我爹的,但你说过,会带着我去的!你说话不算话!裴濯,你居然敢骗我,居然敢当着我的面去死,你……你……”
“对不住,我骗了你,那个讨债鬼终究没能走出那片雪地。”裴濯侧过身,将手按在石门一侧,哑然无声道,“我不会再骗你了,也不能再携你的手了。”
第129章 国子监(一二九)
裴濯静默几息,扶着石门费劲地站起来,按照洞壁上文字的指示,将那块六瓣梅花的玉佩嵌压在最后一个字上。
写着文字的洞壁又一次簌簌剥落,中心的位置现出一个仅容一只手进去的深洞。
他伸出右手探了进去,的确在尽头处摸到了一个凸起。
他闭上眼,用力按了下去。
“不!不……”窈月感觉到从地面从石门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震感,但她砸门的力度没有减弱丝毫,“我不会走的!不把你带出来我是不会走的!废人怎么了,
我爹瘸着腿在轮椅上不一样好好活了十年了吗!裴濯,你不怕死却怕瘸,你是个懦夫!”
震动越来越剧烈,像是地震,又像是山崩,数不清的碎石块从窈月的头顶砸下来,连石门上方也不断地有大量土屑纷纷扬扬地抖落。
“咳咳咳咳……”窈月被抖落下的尘土呛得连连咳嗽,一边咳一边继续拍门,却觉得掌下的石门随着她拍打的动作似乎也在动。
石门被震松了?
窈月不敢耽误,放弃了用手,而是直接用身子去撞门。
撞了一次。两次。三次……
终于,在窈月力气用尽之前,“砰”的一声,石门倒了。
裴濯显然也被倒下的石门吓着了,错愕地望着脚踩石门、灰头土脸的窈月:“我……你……”
窈月又气又怒地冲进来,一言不发地将裴濯的手从那个洞里拔出,也没有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直接一个手刀将他打晕。
“你这个疯子!出去后再跟你算账!”
窈月看到掉落在地上的那块玉佩,本来想一脚踩碎的,但又担心是裴濯父母留给他的遗物,跺了跺脚,最后还是揣进了自己怀里。
窈月使出了剩下的全部力气,将晕过去的裴濯像个麻袋似的驮在身上,一边咬着牙往外头拖,一边满满怒气道:“我发誓,以后若是再信你一个字,我就跟你姓!不行不行,重来……我若是再信你一个字,你就跟我姓!”
四周的震动一直在持续着,没有半分减弱的征兆,落下的碎石块也越来越大。窈月不仅要托着裴濯,还有躲避落石,力气消耗得很快,但她不敢停下半分,满脑子都是走、快走、快往前走……
昏暗的暗道前方,忽然隐隐透出些光亮,像是无底深渊里冒出的一簇火苗,让人重燃希望。
窈月忍住喉头越来越浓郁的腥甜味,憋住一口气拼命往前方的光亮处奔去。光亮是从头顶上方的一个圆形洞口里洒落下来的,还传来熟悉的声音:“二公子?张老妹?”
“快来!”窈月哑着嗓子喊出声,“我……我不行了……”
周合从井口跳下来,看到的就是半死不活的窈月和她背上不知死活的裴濯,惊得脚下一滑差点跌倒。
“二公子怎么了?”
“说来话长……”窈月喘着粗气,“这里要塌了,快……快先带他出去!”
周合满脸都是怀疑但没多问,直接将窈月和她背上的裴濯一块抱起,跟只轻盈的猫似的,在井壁一侧借力踩了一脚,就蹿出了井口。
天阴阴沉沉的黑了一半,还在飘着细碎的雪花。
精疲力尽的窈月和背上人事不省的裴濯一齐倒在地上,她听着从井口传来的姗姗来迟的轰隆巨响,心有余悸地朝周合拱手:“多亏你,不然我俩就要活埋在里头了……以后,你就是我大哥!”
周合没理会窈月的恭维,蹲下身探了裴濯的鼻息,又检查了一番他的头颈和手脚:“二公子到底是怎么了?”
窈月咽了咽口水,她若是照实说,裴濯是被自己打晕的,以周合一根筋的脑子,估计她的话没说完,他那把神出鬼没的剑就要横在自己颈上,替他的二公子报仇了。
“裴濯没跟你说吗?他要毁了这处暗道。但没想到他刚触及机关,一块山石就砸到他脑袋上,把他砸晕了。我一弱女子,又是拖又是搬,好不容易才把他带出来。”窈月一边说着真假参半的话,一边朝周合露出血痕满满的双手,“你是在怀疑我?我若是想害他,直接把他扔里头就好了,何必累死累活地背着他出来,还差点搭上自己?”
周合瞟了眼她的手,又瞟了眼双目紧闭的裴濯,哼了一声:“等二公子醒过来,我自会问他。”说着,就将裴濯扛起,往一旁的屋子里走去。
这屋院正是月余前他们上北干山之前的落脚处,主人家是个自称陈二娘的中年女子。此时屋院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到处都是飕飕的冷风。
路过屋棚时,忽然响起“哞”的一声,吓得窈月汗毛直立,头也不敢回地跑进屋里:“那个草棚里……”
“是头牛,”周合大惊小怪地瞪了窈月一眼,“做贼心虚。”
“谁心虚了!”窈月抚着狂跳的胸口,但在看到平躺在床上,安然无恙的裴濯时,心瞬时就安定了下来。
窈月走上前,轻抚着裴濯的脸,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劫后余生地叹出口气:“还好,还好你没事。”
话音刚落,又扯起他的耳朵,恶狠狠地低声威胁道:“以后再敢这样发疯,我就把你关起来。手脚也用铁链锁住,看你还怎么疯!”
周合皱眉看着窈月对裴濯一会儿笑眯眯一会儿又气呼呼的,两手叉腰:“我可都听到了。等二公子醒了,我一条一条说给他听。”
但直到天黑透了,裴濯都没有醒,甚至还发起了高热。
窈月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揪紧提了起来:“怎么回事?不就是被我……被石头砸晕了吗?怎么醒不过来啊?”她摸上裴濯的额头,已经换过好几次湿布退热了,却依旧滚烫得像块炭。
“我不知道,我也不是大夫啊。”周合无措地抓了抓后脑,“要不,我去绑个大夫来给二公子看看?”
“这儿到潞州城坐马车都得一天,你腿脚再快,等你绑了大夫回来天都亮了。那大夫说不定还记仇不给治呢。”窈月咬了咬唇,看向屋院里除了他们三外唯一的活物,“要不我们弄个牛车,用牛车拖着裴濯连夜赶路,明日一早就能进城找大夫了。”
“行,就按你说的办。”
一头牛,几块木板和草绳,两个大小不一但还算囫囵的磨盘,就成了一辆极其简易的牛车。
窈月在几间屋子里到处搜刮,好歹找出几床棉被,垫在粗糙的木板上,让昏睡中的裴濯躺在上头不至于太难受。
也不知周合与那头牛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原本只会原地转圈的老牛终于往前迈步,带着整架破车动了起来。
窈月扶着裴濯坐在后头,时不时伸手探探他的额头温度,但即便是在呵气成冰的深夜,依旧高热不退。
她望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暗夜,长长地叹了口气。
“裴濯没跟你说到潞州后的安排吗?”窈月用衣袖挡在裴濯的脸前,避免胡乱飞舞的碎雪飘到他的脸上,“他处处算计,怎么没有安排更多的人来接应?不然,咱们也不用落魄到挤在一架破车上冒雪赶路了。”
“二公子只让我来此,也只告诉我,若是看你们二人一块出来,他会同我交代后面的事情。若是看到你一人出来,就立即带你去桐陵,不许在此停留片刻。”周合说着,扭头看向面色惨白的窈月,“二公子在底下的时候,是想寻死吗?”
窈月没说话,偏过头捂着嘴,眼泪就这么一颗颗地无声砸落下来。
周合也没再出声,仰头看着漫漫雪夜,生平第一次觉得夜竟然这么长。
他们的运气倒是不差,一路上没有遇到饥寒的野兽,也没有遇到剪径的凶徒,顺利地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到了潞州城外。
他们的运气又不算好,因为近日城中流民激增,城门的守卫对进出的行人盘查得极为严格。窈月将之前那份药商的过所文书递上去,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他们路遇盗匪,不仅钱财尽失同伴走散,少东家还深受重伤急需进城医治。
虽然窈月哭得声情并茂,引得许多路人围观,但可惜守卫生了一副铁石心肠,以路引上的人数和他们三人对不上,执意不许他们三人进城。
周合见窈月脚步沉重地返身回来,从牛车上跳下,极快地环视了一圈城门处的所有守卫:“还是不让进?要不直接闯?”
说着,他就摸向腰间的软剑,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周大哥周大师周大爷,别……”窈月劝人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就飘来一个
娇滴滴的嗓音,“请问,姑娘可认得一位姓高的小郎君?”
窈月回头,是一个除了脸浑身都裹在雪白狐裘里的姑娘,而露出的那张俏脸有些眼熟……
那姑娘见窈月呆愣不语,便上前两步揭下风帽,将整张脸露了出来,又看向一旁警惕的周合:“我认得你,你是那个总喜欢在屋檐上窜来窜去的护卫。”
说着,又探头看向后头车上躺着的人形,两道秀眉蹙起,两只手不安地绞着一方绣着蝶恋花的锦帕,担心道:“我方才听姑娘说,有人受伤了,可是高小郎君?”
窈月在心里“哎哟”一声,她想起来了!眼前这姑娘是当时她在潞州城里意外招惹的那朵桃花,高家九娘!
窈月只用了一息的工夫就想好了全套说辞,自来熟地上前握住高九娘的手,宛如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眼含热泪,激动不已。
“原来是高家的九娘妹妹,我听兄长说起过你……当时兄长随着少东家先行,在潞州贵府上借住,我与其他伙计晚到了几日便没有进城,直接去的北干山与兄长一行人会合。但没想到,采买药材的时候竟遇上了山匪。那些山匪要了钱财还不满足,挥着半人长的大刀,朝我们霍霍杀来……”
高九娘惊呼:“啊!那高小郎君他……”
“妹妹莫慌,我与兄长是双生子,从小就能感应对方的安危。虽然眼下我们走散了,但我能感知到,他此时应当是无事的。只是可怜我们少东家……”窈月说着,就掩面嚎啕大哭起来,“少东家为了帮兄长逃命,被那挨千刀的山匪砸伤了脑袋,至今昏迷不醒还突发高热。你方才应该也看到了,守卫竟然不让我们进城寻医呜呜呜我可怜的少东家……”
“原来姐姐与高小郎君是双生子,怪不得我方才在城门处见姐姐时就觉得面善。姐姐莫伤心,我想想……”高九娘思索了片刻,“我带你们进去。”
窈月一听,立即停下哭嚎:“九娘妹妹唤我阿月就好,妹妹你果然我兄长说的一样,不仅人美,心更美,有一副菩萨心肠呢!”
高九娘被窈月夸得双颊泛红:“阿月姐姐谬赞了。今日天寒,你们不如暂上我家的马车吧。”
“多谢多谢,这真的是再好不过了。”窈月一边给周合使眼色扛上裴濯跟上,一边热切地握着九娘的手,朝小山一般的马车走去,笑得见牙不见眼,“等寻到兄长,我定会将九娘的这些善举一一告知的。”
高家的名头果然好使,守卫都没要求看过所,直接笑着给他们放行。
高九娘说,她之前去乡下的外祖家小住了几日,今日回城恰巧遇上他们,一边道彼此有缘,一边看向昏迷中时不时发出些呓语声的裴濯。
“我学过些医术,可以替这位郎君先看看。”
九娘刚要起身,周合比剑还锋利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吓得九娘又坐了回去。
正捧着热茶想给裴濯润润嘴唇的窈月忙站起来打圆场:“九娘莫介意,他护主心切,当时也被山匪砸了,虽然没晕但本来就不好的脑子就更不好了,最近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见谅见谅啊。你愿意帮我们进城寻医,已是感激不尽,怎么还敢多劳烦你来诊脉……”
九娘一听,笑着走上前来:“阿月勿要客气,只是看看脉象,谈不上劳烦的。”
见状如此,窈月也不好再阻拦,只好一面示意后头的周合稍安勿躁,一面紧盯着高九娘的一举一动。
本以为高九娘所说的学过医术,只是闺阁间的戏耍玩乐,没想到她还真有模有样地屈起手指,探上裴濯的手腕,和江郎中看诊时的架势并没有多大差别。
窈月一眼不错地屏息等着,见高九娘的秀眉又一次皱了起来,不禁问道:“怎么了?是脉象不好吗?”
高九娘没有立即答话,又探身翻了翻裴濯的眼皮,还想掐脸让他张嘴看看舌头的时候,周合“忽”的一声窜过来,毫不客气地拍开了她的手。
窈月赶紧瞬时扶开高九娘,继续打圆场:“哎呀哎呀,你怎么对恩人这般无礼的!等寻到兄长,一定让他替九娘教训你!九娘别和他一般见识,辛苦你了,少东家这脉象到底如何啊?”
高九娘倒也没有介怀周合的举动,只是眉头依旧皱着:“脉象汹涌急促,热邪炽盛,的确是高热的表征。但之下,又艰涩不畅,似是有瘀血内阻之象。”
窈月听不太明白:“九娘的意思是,他不仅发烧高热,还有其他的毛病?”
高九娘歉然地看向窈月,嗓音低弱下去:“对不住,我学艺不精,断不出具体的病症。”但不过转瞬,她的语气又昂扬自信起来,“但我师父肯定可以。她是潞州城最好的大夫,说是国医圣手也不为过,一定能治好你们少东家的!我师父她日日都在城中看诊,我这就带你们去!”
窈月再一次眼含热泪:“九娘的大恩,等我寻到兄长,一定让他倾力报答!”
高九娘说她的师父姓邹,家中世代行医,三年前随夫君从外地迁居至此。不到一年她夫君病逝,她孀居后家贫无以为继,便靠行医来谋生度日。因为医术高超,两年来名声越来越大,不少人慕名前来看诊,还靠攒下来的积蓄在城中开了家不小的医馆。
高九娘甚是自豪道,她也为她师父的那家医馆出力颇多。
窈月好奇:“九娘也会在医馆中坐堂看诊吗?”
九娘笑了:“阿月高看我了。医馆所在的那条街的铺面都是我的嫁妆。当时,我想和师父学医,师父婉拒了我很多回,后来我就说,医馆的租金可以当作我的束脩,我拜师学多久,租金就免多久,师父这才同意收下我这个徒弟。”
窈月暗暗咋舌,果然金钱的力量很强大。
马车刚在医馆前停稳,九娘就打开车窗,熟门熟路地招呼医馆内的伙计上来帮忙抬病人,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小心小心……”窈月恨不得生出八只眼睛来盯着裴濯,确保他被稳妥地抬进去。
周合打量着医馆四周,鱼龙混杂,感觉每个人长着下一瞬就能拔出刀对裴濯不利的歹人面孔,便暗中塞给窈月一只小拇指粗细的骨哨:“我守在外面,你在里面看顾二公子。若是有任何异样,吹响它。”
窈月点头接过,紧跟着被抬进去的裴濯进了医馆内室。
内室不大,但很干净,陈设没有高家那样金碧辉煌,但素雅清幽,墙上挂着几幅辨不清写了什么的狂草字画,窗下的瓷瓶里还插着几枝鹅黄色花骨朵的蜡梅。
室内各种摆设风格,让窈月想起京城,不禁对这医馆的主人生出了几分好奇。
莫非这位邹大夫是从京城迁居来的?
很快,室外响起一行细碎的脚步声和高九娘甜腻的撒娇声。
“师父,徒儿按照你教的法子看过病人了,脉象很奇怪,时而像惊涛骇浪,时而又像松了的琴弦,既急促又闷堵,徒儿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病……您一会儿再教教徒儿?好不好嘛?”
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掀帘进来,三旬上下的年纪,可眼角额上遍布的细纹,却透露出她经受过超出她这个年纪的风霜艰苦。
窈月刚要拱手抱拳,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是女子打扮,忙放下手仓促地行了个万福礼。
那邹大夫只轻飘飘地点了个头,就绕开窈月,看向躺在床上的裴濯。
高九娘跟进来,拉着窈月上前:“师父,他们来潞州是采药的,和您也算同仁,还与我是本家,可有缘了……”
邹大夫立在床前,背对着他们二人,声音平得没有一丝起伏:“阿九,你先出去。”
“师父……”
“出去。”
高九娘只好冲窈月眨眨眼,让她安心,自己则不情不愿地掀帘出了内室。
窈月看着面前女子挺直的脊背,心底忽然生出一丝不安,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那只骨哨,但面上
依旧带着笑意道:“有劳邹大夫为我家少东家看诊了。”
“少东家?”邹大夫微微侧过头,仅用眼角的余光斜着看向窈月,“阿九说,你们同她是本家,也姓高?”
“是的。家里做药材生意,比不上九娘家大业大,我们只是挣些辛苦钱。”
窈月的尾音刚落下,邹大夫就突兀地笑出了声:“裴家如今竟沦落到和贩夫走卒比较了么?”
第130章 国子监(一三零)
窈月趁那名所谓的邹大夫重新将目光放回裴濯身上,完全背对着自己时,无声地往前走了两步,骨哨也已放到了唇边。
正等她打算一手劈晕眼前这个似敌非友的邹大夫,再吹响骨哨让周合冲进来赶紧带走裴濯时,面前的女子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不慌不忙地往旁侧一闪,让窈月的手刀扑了个空。
窈月顺势跨步上前,挡在裴濯和邹大夫之间,如护崽母狮一样,龇牙瞪着所有想要上前的威胁者:“你要做什么?!”
“你别紧张,是故人,而非敌人。”邹大夫的目光绕过窈月,看向床上闭目不醒的裴濯,原本冷清似霜雪的嗓音带上了点温度,“阿濯他在我出阁前,常唤我阿姊。”
“故人?”窈月将信将疑,“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是眼下唯一能救他之人。”邹大夫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淡,“阿九给他诊过脉,他不仅因热邪入体而生高热,还有瘀血内阻之症。加之,颈后有淤青,双腿膝盖多磨损,掌中也颇多伤痕。”
邹大夫的声音略微停了一会儿,再开口的话语如千万根针扎入窈月的心口,痛得她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他被你打晕之前,双腿就已残了,是也不是?”
窈月扑通一声跪下,一半真心一半演戏道:“大夫,邹大夫!求您,求您救救他!他因腿疾想要寻短见,无论我如何劝他他都不听,只能把他打晕了……可没想到,没想到这一晕就晕了一天,怎么也醒不过来,浑身又烫得像块炭……我担心他再这样烧下去,不仅腿坏了,人也要坏了……”
“我知道阿濯的腿有旧疾,才能这么快就断定内阻之症的根源在他的腿上。如你所言,若是再持续高热下去,他坏的就不止是腿了。”
邹大夫轻叹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个布包,窈月见了莫名觉得眼熟,觉得与江郎中和江柔他们父女俩的针囊很是相像。
“我先给他施针。你起来,替他脱去外衣。”
窈月一怔,吸了吸鼻子,不确定地问道:“我吗?”
邹大夫用看痴儿的眼神睨了窈月一眼:“此处还有其他人吗?”
窈月讷讷起身,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解裴濯的衣服了,却是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手生得不行,哼哧哼哧半天也才除下一条腰带。
“再脱。”
窈月红着脸,脱得裴濯的上半身只剩一件贴身的中衣,而下半身的裤子,她屏气凝神不敢胡想半分,额上的汗都要滴下来了,也只褪下了一小截。
邹大夫的嗓音依旧又干又平:“脱光。”
此时的裴濯不知是热得不舒服,还是感觉到有人在脱他的衣服,忽的呓语了一声,吓得窈月伸向他亵裤的手嗖地一声又收了回来,迟迟不敢再伸出去。
“你若再慢些,他就要被自己活活烧死了。”
窈月一听,再也顾不得脸热和心慌,把仅剩几片布料的裴濯从头到脚脱了个精光。而后就背过身,像是躲瘟神似的赶紧远离床边,捂着扑通扑通乱跳的胸口,长长地呼气。
邹大夫面无表情地在床边坐下,展开布袋,露出里头一排长短不一的细针,从中拈出数根,手速迅疾如闪电,眨眼的工夫,裴濯就已被扎成了短毛刺猬。
“你就在旁边守着。我若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是。”窈月垂眸束手地退到床边侍立,渐渐平复下来的心里,却越想越觉得离奇。
不对啊,自己怎么就这么沦为一个被陌生人使唤的婢女了?
不行,虽然此人自称是裴濯的故人,虽然裴濯如今是此人砧板上的鱼肉,但她绝对不能被此人牵着鼻子走,要保持警醒,千万不能被套话……
邹大夫从裴濯的腿上取回一根细针,细看之后,问道:“他中过蛊毒?”
窈月一激灵,片刻不敢耽误,立马回话道:“他之前用蛊虫治过腿,还因此被绑在床上受了三天噬骨的剧痛。我问过他,这种治法是否有害处,他敷衍了过去没告诉我。我又问江郎中,他也照旧装哑巴……”
“江?”邹大夫的声音蓦地提高了一些,“这位江郎中的名讳可是江道安?”
窈月认真回想了一番,摇头:“从没听过他的名讳,大家都是唤他江郎中。不过江郎中有个女儿……”
“可是唤作阿柔?”
窈月睁大眼:“邹大夫也认得柔姐姐?”
邹大夫没应声,只是继续给裴濯施针,就在窈月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时,又传来轻缓悠长的嗓音:“阿柔是我见过的在医术上最有天赋的孩子,我教她的针法,她只看一遍就能完全记住。而她在草药上的造诣,远远高过我,甚至超过江师兄。若非身为女子,嗬……”
邹大夫冷笑一声后,就不再开口了,室内瞬时安静下来。
窈月却被邹大夫的这番话砸得脑中嗡嗡作响。
邹大夫和江郎中竟是师兄妹?师承哪位得道高人啊,她没机会拜在门下,当菩萨拜拜也行啊。邹大夫还教过柔姐姐医术?怪不得两人的施针手法和针囊都相似得很。
突然,床上的裴濯眉头紧蹙,像是在承受极度的痛苦,紧接着就短促地咳了一声,几缕鲜红的血丝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
窈月忙扑上去,想捧着他的脸替他擦去血渍,却又怕碰疼他:“他……他这是怎么了?”
“我将他体内的邪火逼了出来。”邹大夫不急不缓地将裴濯身上的细针收回,“天黑前能退热。”
“也就是说,他很快就能醒转过来了?”窈月几乎就要喜极而泣,忙又朝邹大夫跪下,“多谢邹大夫!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显灵啊!”
“别着急谢我。”邹大夫的话像是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窈月的所有欢喜,“他迟迟不醒,不是因为高热,而是他受困于自身。你说他因腿残去寻死,那么不愿意醒来面对腿残的现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怎么办?他的腿能治好吗?若是治不好……”窈月转头看向依旧紧闭双眼的裴濯,浑身仿佛被抽光了所有力气,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声音轻得仿佛是一阵叹息,“若是治不好,他难道就要这样一直睡下去吗?”
“师兄用药素来小心,既然敢用蛊虫给阿濯治腿,必然不会有落下伤残的危害。我去翻翻先父留下的手书,应当有救治之法。”
邹大夫这先抑后扬的说话方式,让窈月的一颗心时而坠入寒潭,时而又被抛向高空。
窈月不敢多加质疑:“都听您的,有劳邹大夫了!”
“我要去看顾其他病人,天黑前会再来施针。”邹大夫离开之前,扫视了眼窈月污损的裙摆和顾不上整理的散乱头发,淡淡出声:“我这医馆简陋,你们若是
不嫌,在阿濯醒来前,可以暂歇在此。”
窈月听闻,顿感是真的遇上大善人了,真诚地伏地叩谢:“多谢邹大夫!”
邹大夫受此大礼,神色依旧冷淡,只点了点头:“我让阿九来安排。”说完,就掀帘出去了。
邹大夫的脚步声刚远去,周合就翻窗跳了进来。
“二公子怎么样?”周合瞟到床上□□的裴濯,眼珠惊得差点掉出来,连嗓音都变了调,“你……你们……你们对二公子做了什么?!”
窈月一边抹去脸上的残泪,一边撑着地面站起身:“把命保住比什么都重要。把窗户关好,别让风进来了。”说着,就展开床上的被褥,把裴濯严严实实地盖好。
周合一听,更怒了:“只是发热而已,怎么会命都难保?!我去会会这庸医!”
“嘘——”窈月把周合拉到床边,低声道,“说你脑子直,你还真的不转弯啊。你自己瞧瞧,裴濯的脸色、气息是不是都比之前好了许多?”
周合这才伸手,分别探了裴濯颈上的脉搏和鼻端的呼吸,的确稳定了不少,怒气顿消:“原来不是庸医是神医?难怪我方才见她觉得面善。”
窈月想起来,周合在裴家待过,说不定认识这位邹大夫,问:“这邹大夫说自己是裴濯的故人,你之前在裴家时见过她吗?”
周合皱眉,似乎是在努力回想,半晌后才吐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
窈月偷偷向周合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他这一根筋的脑子里除了裴濯就没有别人了。
很快,高九娘带着热气腾腾的饭食和给他们三人换洗的干净衣物进来,还特意指了指床上的裴濯,问了窈月是否要帮忙。窈月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由自己给裴濯重新换上干净衣服。
在周合质疑的视线下,窈月笑得有些心虚:“有始有终嘛。”
窈月不让旁人经手给裴濯换衣,倒不是为了趁他昏睡多占他的便宜,而是她方才在给他脱衣物时,从她的衣袖中滚落一个异物掉进了的他衣襟下。她这才想起来,裴濯在石门里侧时曾说,给她留了东西带去桐陵给她爹。为了不让邹大夫察觉,她刻意放慢了动作,将那异物团在那堆衣服里,搁在床边。
趁高九娘带着周合去另一间屋室安置,此间内室里只剩下窈月和还在昏迷中的裴濯,窈月赶紧展开那堆衣服,将那个异物从里头掏了出来。
当看到那个只有小拇指甲盖大小、状如金锭的物什后,窈月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手抖地将那物摔到地上。
这东西竟然跟宁彧让陆琰安排她去郑修家寻的那件宝物一模一样!
窈月情绪复杂地看向裴濯,须臾后拽起他的一条手臂,本来想在他手腕上狠狠地咬上一口泄愤,但都到嘴边了,又舍不得,还担心他受凉加重病情,只能匆匆地塞回被子里裹好。
窈月蹲在床前,看着面色渐渐恢复如常的裴濯,叹气道:“你这个疯子,到底做了些什么?又瞒了我多少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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