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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国子监(一三一)


    天完全黑下来时,邹大夫如期而至。她脸上的神情还是和之前一样淡漠疏离,但眼角处的细纹褶皱里,全是掩饰不住的疲意。


    窈月问:“方才听九娘说,邹大夫还未用过饭,今日医馆中的病人很多吗?若是有我能帮上的地方,您随时唤我。”


    邹大夫像是没有听见,脚步丝毫未停地从窈月身边掠过,走到裴濯床前,近身看了看他的面色,又探了探他的脉象,确定高热已退,才抬眼朝窈月看过来:“你不必刻意讨好亲近,即便是素未谋面的病人,身为医家,我也会尽心医治。”


    窈月被点破小心思,颇感尴尬:“我……”


    邹大夫又道:“我只是少食一两餐,可有些病人耽误了,少的便是寿元,甚至是性命。”


    窈月张了张口,想要夸赞邹大夫两句,但又怕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几句褒义夸奖在舌尖摇摇欲坠,最终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邹大夫在离床不远处的案几前坐下,身姿优雅地像是一只遗世独立的鹤。


    “我在先父留下的医书中寻到一个法子,但只能让他的双腿暂时恢复知觉,若想彻底根治……”邹大夫的声音陡然落下,不等窈月发问,又接着说了下去,“算了,还是先同你说说这法子的隐患。你先坐。”


    窈月忙上前,挨着邹大夫坐下,紧张道:“是这医治的方法很凶险吗?”


    却没想到,邹大夫侧过头,静静地看着窈月,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是阿濯的什么人?”


    窈月一听,懵了。


    她是裴濯的什么人?


    弟子?下属?恋人?


    好像都是,但又好像都不是。


    “我不是想探听你二人的私情,只是这法子有几分凶险。施用之前,按理,我得同病人说道清楚。但阿濯并未清醒,我便需同他的至亲或是挚友交代。”


    “我……”窈月看向一旁床上的裴濯,嘴角不禁上弯,字字清晰道,“我与他是互换了庚帖的未婚夫妻。”


    邹大夫的神色并无太多变化,只是微微颔首:“如此,我便如实说了。”


    “此法并不难,简言之,是通过施针封住腿上的穴道,将蛊毒暂时压制。但在压制的过程中,蛊毒可能会顺着全身经脉溃散,或许侵入肺腑导致咳疾,又或许毒入咽喉导致喑哑,甚至有可能伤了脑子,让他宛如稚童。”


    “宛如稚童?您的意思是,他会变成傻子吗?”


    “是。”


    窈月低头思索了半晌,抬头直视着邹大夫:“这是唯一能让他醒过来的方法吗?”


    “是。”


    “我只想他醒过来,好好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窈月垂下头,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给自己鼓劲,低声自语了了一番后,朝邹大夫行稽首大礼,“邹大夫,裴濯他,就仰仗您了。”


    邹大夫默然受下后,将窈月扶起:“我施针时,阿濯可能突然醒来,但神智并不清明,需要你在一旁看顾好他,让他重新陷入沉睡。”


    窈月用力点头:“您放心,我会的。”


    邹大夫这次施针与之前那次完全不同,她所下的每一针都慎之又慎,不过寥寥几针后,她的额上就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侍立在一旁的窈月想要伸手为她擦拭,却被她冷言制止:“别管我,留意阿濯。”


    窈月赶忙收回手,继续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放在裴濯身上。


    一开始,裴濯只是和之前昏睡时一样,偶尔微微蹙眉,无意识地溢出一两句呓语。约莫半个时辰后,他的反应开始渐渐明显,眼皮下的眼珠不停地来回滚动,两侧的额角时不时现出青筋,两只手也不安分起来,紧握的双拳不住地捶打着床板,像是痛苦又像是愤怒。


    窈月在床前蹲下,想要掰开裴濯紧握成拳的手指,却发现他的力气极大,两只拳头都攥得死死的,跟石头似的,她根本无法让其松动半分。


    “别动……别再动了……你个书生文官,力气这么大做什么?”


    窈月累得气喘吁吁,见始终掰不开,干脆直接握住了他紧攥着的手,虽然没有减缓他其余的反应,但至少他不再耗费力气捶床了。


    本以为这便算解决了,可不等窈月放松心神,裴濯的眼睛蓦地睁开。


    窈月下意识地迎上去,惊喜道:“你醒了!”


    但靠得近了,才发现他虽睁了眼,但双目无神,只是直瞪瞪地望着床帐顶部,仿佛上头有个大钩子,将他的目光全部勾了去。


    窈月伸手在裴濯的眼前晃了晃,试探地轻唤了他一声:“裴濯?”


    没有任何反应。


    他像是没有五感的泥塑人像,面无表情地静静躺着,眼也不眨,一动不动。


    窈月这才想起邹大夫先前提到的,裴濯在施针时会神志不清地突然醒过来,需要她让他再睡过去。


    可是怎么样才能让他重新入睡?


    总不能再把他打晕吧?


    窈月转头看向一旁的邹大夫,她依旧全神贯注地在裴濯的腿上下针,似乎并没有发现他已醒来。


    窈月正打算询问邹大夫,裴濯已醒,该如何让他再睡着时,片刻前还如木雕泥塑般安静的裴濯,突然痛呼一声,紧接着上半身弓起,连带着扎满针的双腿也跟着抽动颤抖。


    窈月大惊:“裴濯!”


    邹大夫身形未动,只是高声道:“按住他!”


    “好!”窈月压下所有的心疼和不忍,将裴濯的上半身抱住,试图让他重新躺回床上,“裴濯,裴濯……不痛了,很快就不痛了……听话,听话躺下……”


    但此时的裴濯根本听不进任何话语,只一味地想从床上挣扎起来,仿佛身下躺着的是布满尖刀的钢床,多待一刻那些数不清的尖刀就要深入血肉一分。


    窈月看着裴濯因为痛苦,双目赤红,青筋暴起,连


    嘴唇都被牙咬出了血痕:“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窈月来不及多想,近身上前,两只手将全部的力气按在他的肩上,强行让他躺倒回去,又用自己柔软的唇舌撬开了他坚硬的牙关,细细抚慰着他唇上的伤口,品尝到他腥咸的血和他难言的痛。


    裴濯无神失焦的眼眸里,骤然闪过一丝清明,但在被察觉之前,双眼累极般合上,身子挣扎的力度渐渐减弱,呼吸也由急促渐渐恢复平缓。


    邹大夫拔出留在裴濯身上的最后一根银针,收回布袋:“好了。”


    窈月这才放开裴濯,一边用双手挡在唇边大口喘气,一边红着脸哑声道:“邹大夫,别告诉他这些……”


    邹大夫的目光在窈月和裴濯之间转了转,脸上露出罕见的笑意,但说出的话语依旧淡如清风:“明日天亮前他就能全然苏醒了。”说着,又补了一句:“今夜你可以好好休息。”


    窈月先是点头,而后又摇头,看向再一次陷入沉睡的裴濯:“我不困,我就守在这儿。等他醒过来无事后,我再去休息。”


    邹大夫没有再劝,十分利落地起身离开了内室。


    等室内外都重新步入无人打搅的宁静,窈月才鼓起勇气,抬眼看向床上的裴濯,准确地说,是裴濯此时湿润红艳的嘴唇。


    红艳的是他自己咬出的血,而那湿润的……


    窈月赶紧站起身,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羞死了!还好裴濯当时不清醒,还好邹大夫不爱说闲话,不然她定是没脸做人了!


    窈月站在窗下深呼吸了好半晌,等自己彻底冷静后,找来裴濯的衣服帮他换上。不然他明日醒来,看着光溜溜的自己,估计会想再死一次的。


    至于那个金锭似的宝物,窈月想了想,还是留在了自己的手里。


    窈月隔着一段空气,虚点了一下裴濯的额头:“你不跟我解释清楚的话,我可就把你扔在这儿,自己带着宝物跑了,哼。”


    夜深了,窈月趴在床头望着裴濯的侧脸,前半夜还能保持清醒,后半夜困意从四面八方缠上来,她实在抵挡不住,歪着脑袋就睡了过去。


    等清晨的第一缕曦光透过窗户照到窈月的脸上,将她唤醒时,她迷迷糊糊地撑起脑袋,对上的就是一双戒备疑惑但熟悉至极的眼眸。


    窈月的瞌睡瞬时就没了,跳起来嚷道:“邹大夫!邹大夫!裴濯他醒了!”


    窈月的尾音未落,邹大夫就带着一阵风进来了,周合跟在后头,一只眼盯着邹大夫,一只眼望向裴濯。


    邹大夫走到床边,极快地观察了一番裴濯的眼神和面色,不等她开口询问,裴濯就出声了:“冰玉阿姊?你怎么会在此?”


    邹大夫舒出口气,朝一旁因为紧张而不敢呼吸,几乎要憋死的窈月点点头。


    “太好了裴濯!你没事了!”窈月扑上床去抱住裴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以后若是再这样,我可就真的不管你了!”


    没有温柔的安慰,也没有安抚的回抱,面前的裴濯只是动作很轻却坚定地将窈月推开,声音客气地仿若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姑娘,请自重。”


    “你……你说什么?”窈月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我……我……你不认得我了?”


    裴濯蹙眉:“某与姑娘见过?”


    邹大夫见状,神色微变:“阿濯,你还记得现下是何年何月吗?”


    “自然,”裴濯毫不犹豫道,“昭顺元年十一月。”


    窈月和邹大夫,连带着后头的周合都是一怔。这是圣人亲政时改换的年号,但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邹大夫继续问裴濯记得些什么,裴濯都一一作答,窈月在一旁却是越听越心凉。


    裴濯最近的记忆停留在十年前。


    彼时,他正在前往桐陵的路上,岐人尚未兵临城下,桐陵尚安居乐业,那场惨烈的屠杀尚未开始,他们也尚未相遇。


    回答完邹大夫的问题,裴濯又一次将目光看向窈月,神色认真地重复问道:“某与姑娘见过吗?”——


    作者有话说:绝症、失忆,还差一个车祸,就齐活了[小丑]


    第132章 国子监(一三二)


    窈月真想扯着裴濯的,不要脸皮地在他耳边大声嚎哭:“几日前,你还牵着人家的手,说要与人家携手相笑此生,这才过了几日,你就翻脸不认账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但她只是扯了扯嘴角,挤出个万分难看的笑容:“裴公子皇亲贵胄,我不过是个山野丫头,怎么会见过呢?”


    窈月又看向邹大夫,有气无力道:“有劳看看他的腿。”说完,转身就走,还撞了周合一下,脚步踉跄地出去了。


    窈月一出门,刚刚酝酿出的悲伤情绪,就被迎面扑来的浓郁药味给呛了回去。


    她掩着鼻子躲避药味,又正好与高九娘迎面撞上。


    “阿月姐姐!”


    “九娘你可真勤快,这么早就来医馆了。”窈月以为高九娘是来找邹大夫的,“邹大夫在给我家少东家看诊,你得等会儿才能见了。”


    九娘摇头,四处谨慎地看看,又神神秘秘地将窈月拉到墙角处,贴在她耳边小声道:“阿月姐姐提到的山匪凶徒,眼下似乎就在城里!”


    “什么?”窈月此时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没反应过来高九娘口中的山匪凶徒是何许人。


    高九娘则误以为窈月此时面上的惊讶是因为震惊和惧怕,忙安慰道:“姐姐莫慌,师父的医馆离官府衙门很近,那些凶徒肯定不敢上门再对你们行凶的。”


    窈月这才想起来她自己之前为了哄骗高九娘而扯的谎话,不禁在心里暗道,真是走背字时喝水都能塞牙缝,她随口扯个谎竟也能遇上正主,但不忘捂嘴装震惊道:“啊!九娘妹妹是如何得知的?山匪怎么会进城?不会是认错了吧?”


    九娘解释道:“我爹昨夜宴请了城中不少大人,其中有位掌戍卫的酒没喝完就匆匆走了,说是因为有伙来历不明还带着刀斧凶器的贼匪偷偷入城,人数不少,现在还没捉住哩!”


    窈月本想再与九娘敷衍两句,正好瞧见邹大夫从内室出来了,忙疾跑着迎上去:“邹大夫,他……怎样了?”


    邹大夫言简意赅道:“除了忘却了十年的事情,其他一切无碍。”


    “那……那他之后还能再想起来吗?”


    窈月第一次在邹大夫的脸上看到这种不确定的神情:“也许能,也许不能,看天意。”说完,她就拂袖离开了。


    高九娘留下一句“姐姐莫忧,我去问问师父”,就匆匆跟了上去。


    窈月站在内室外,看着那道厚重的门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忘了也好,这十年的苦痛全忘了,他以后也能活得轻松些。


    但他怎么……怎么敢把她忘了!


    裴濯!你这个大混蛋!


    窈月越想越气,把眼前的门帘当作某个大混蛋,狠狠踹了上去,却不防周合正好掀帘出来,平白挨了窈月一脚。


    “哎,对不住对不住!喏,我就站这里,你踹回来吧。”


    周合却顾不得和窈月计较这些:“进来一块聊聊?”


    窈月指了指内室,问:“和裴濯一块?”


    周合点头。


    窈月又问:“他认得你?”


    周合继续点头。


    窈月心里更气了,裴濯谁都记得,就偏偏不记得她!大大大混蛋!


    进内室时,裴濯正站在盛满清水的铜盆前,认真又好奇地端详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竟然真的过了十年。我也……”裴濯对着水面上浮现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男子面孔,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将“老”那个字说出口,“不一样了。”


    窈月不拘礼地往案几前一坐:“说吧,要聊什么?”


    周合两手抱胸站在角落处,他已经嗅出一触即燃的危险味道,努力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某有


    些问题,想问问姑娘。”裴濯整了整衣裳,正襟危坐于案几的另一侧,“姑娘贵姓?”


    最先回应他的,是周合的憋笑声。


    窈月白了周合一眼,面无表情地看向裴濯:“免贵姓张。”


    裴濯点头:“张姑娘,周合说,我之前安排了他送你去桐陵。可有此事?”


    窈月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为何?”


    “我怎么知道,你问周合啊。”


    周合摆手:“二公子当时只交代了这句话,至于缘由,我并不知道。”


    “好,这个问题先暂时搁置。”裴濯拿起笔,在面前的纸上划去一行字,“虽然张姑娘说与我未曾见过,但我仍觉得你我二人关系匪浅,所以想再问问,在我不记得的这段时间里,你我二人的关系究竟如何?”


    “你都把我忘了,还问我做什么?”窈月冷笑一声,“我说我是你的掌中宝,是你的心头肉,你认吗?”


    裴濯面色一窘,周合则在角落里咬着手背,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这个问题也先搁置。”裴濯又提笔在纸上划去一行,“在我自己的记忆里,我正在去桐陵赴同窗之约的途中,但不知为何,睁眼醒来竟是在十年之后的潞州。想问问张姑娘,是否知道十年后的我,来此是为了做什么?”


    窈月阴阳怪气道:“你防我跟防贼似的,我怎么会知道?你不如问问他,你待他比待我亲多了。”


    裴濯眼神奇怪地看向周合,周合继续摆手:“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二公子了,再问我也问不出更多的。”


    裴濯蹙眉:“可你只说我来此是为了谋事,但具体是何事,你全然不清楚。”


    这下轮到窈月抚掌大笑了:“怪不得信你,你的确很难泄露秘密!”


    周合只当是夸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是。”


    裴濯摇摇头,在纸上划去所有的文字:“看来剩下的这些问题也不必再问了。”


    裴濯看向周合:“你先出去,我有些私事想单独问问张姑娘。”


    周合朝窈月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就优哉游哉地飘了出去。


    当内室中只剩下二人,裴濯的神色却并不见轻松,反而更局促了些。他将那张涂满墨汁的废纸在手里碾了又碾,迟迟不出声。


    窈月不耐烦地拍了拍案几:“你有话就快问。”


    “好,张姑娘,某便直说了。”裴濯清了清嗓子,又用力地吸了口气,似乎才终于下定决心,看向窈月,“冰玉阿姊同我说,这两日某昏睡不醒,全赖张姑娘照顾。”


    “是。”窈月眼皮也不抬一下,“怎么,嫌我照顾不周要兴师问罪?还是觉得我照顾得好,想给我赏钱?”


    “都不是。某是想问……”裴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物,“虽然相隔十年,但穿衣的习惯不会改变。某身上的衣物是……是姑娘帮某更换的吗?”


    窈月一听,瞬时来了精神,颇有兴味地看向神色略带窘迫的裴濯:“裴公子,是想听我说是,还是不是?”


    “某只想听实话。”


    “实话就是,是的。不仅衣裤鞋袜,连你的亵裤都是我亲手帮你换上的,你满意了?”


    窈月见裴濯抿着唇,努力保持着脸上的镇静,但紧攥着案几一角的手还是暴露了他此时的无措和慌乱。


    如此,窈月心里那口闷气当即散了大半,扶案而起:“裴公子没有其他的问题,我就去歇着了。毕竟,人家陪了你一整夜呢。”


    “你……”裴濯被窈月混不吝似的话语堵得脸色泛红,面露愠色。


    见状,窈月更得意了。


    老天爷,她竟能有把裴濯气得七窍生烟的一天,真是因祸得福啊!


    窈月如凯旋的将军一样,从内室跨步出来,就瞧见周合跟门神似的站在门外,意外道:“你在等我?”


    周合做贼般左右看看,然后指了指彼此:“你我俩聊聊?”


    窈月虽不解但点了点头,下一刻就被周合提溜起来,飞上了屋檐。


    屋檐上覆着一层斑驳的残雪,窈月差些没站牢,忙蹲下稳住身子:“周大哥周大师周大爷……你下回再这样,先招呼一声行不?”


    “急,来不及招呼了。”


    “什么急事?”窈月想不出在周合心中还有什么比裴濯更急的事情。


    “邹,”周合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下头,“我之前见过。”


    窈月不以为意:“裴濯唤她‘冰玉阿姊’,她定是常出入裴府的熟人,你肯定是见过的。”


    “不,我见她的那次,她跪在门外。”


    “跪?”窈月意识到不对劲,“她为什么跪?”


    “不知道。大约是三年前,那时正好也不太平,所以我常跟在老大人身边。那日老大人要出去,她就跪在门外,一声不吭的,老大人没理她,走了。等天黑老大人回来时,她还在门外跪着。江柔来劝她,反被她打了一巴掌,所以我记得。而且,她当时的表情……”


    周合努力回想,思索了片刻才吐出一句:“像是与老大人有仇。”


    窈月半信半疑:“可她若与裴家有仇,又为何要救裴濯?”


    裴濯的的确确是因为她的救治才退了高热并苏醒过来的,虽然伤了脑子忘了十年的事……


    周合抓了抓后脑:“我也想不明白。我今早在太阳底下看清她脸时,才想起来……她变化太大了,老了可不止三岁……我本想直接问她,她看到我却跟没看到一样躲着走,这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周合不是无中生有的人,而邹大夫的确是三年前从京城迁来的潞州,和周合说的时间也能对上。而三年前,裴颐因为那桩震动朝野的谋逆案的确添了不少仇家……


    窈月想了想,道:“邹大夫说裴濯的双腿要彻底痊愈,还需另外的法子。我去问她,顺便探探她的口风。若是她支吾不言或是随口胡诌,我们就速速离开此地。”


    周合同意:“那我去准备,先抢辆马车……”


    窈月忙拉住周合:“慢着慢着,这些我来想办法,你……你去守着裴濯吧。他现在喜怒哀乐都在脸上的傻样,可比一个真假不明的仇家危险多了。”


    第133章 国子监(一三三)


    窈月和周合商量好后,兵分两路,窈月去找邹大夫,周合去守着裴濯。


    可窈月找遍整个医馆都没有看到邹大夫,甚至连高九娘也没瞧见,问医馆中的伙计,只说邹大夫带着九娘外出看诊了,可等到了中午,也不见二人回来。而医馆里唯一用来出诊的马车却一直停在后院中。


    窈月站在医馆门前,四处张望了一阵,高九娘说得不错,医馆离衙门很近,不过百步的距离。且医馆外的街面上人来人往,车马如织。


    这里怎么看都是一个极为安全的地方。但窈月的心里还是生出了不安。


    从小到大经历了太多的波折和算计,她已经能提前嗅出危险和阴谋的气息。


    她立即折返回内室,好在里头依旧如常。裴濯坐在案几前写写画画,周合则在一旁一眼不错地盯着裴濯。


    窈月冲到案几前:“裴濯,这个邹大夫肯定有问题!”


    本以为裴濯会惊讶,没想到他只是放下笔“嗯”了一声:“知道了。”


    这下轮到窈月吃惊了:“你不问问为什么?”


    裴濯微笑:“与冰玉阿姊相比,自然是更信你……你们的。”


    少了十年的脸皮修炼道行,到底是欠缺了些火候,窈月一眼就看穿裴濯此时的笑容下是在敷衍她。


    窈月故意凑近,眯眼打量他:“你也看出这个邹大夫有鬼了,对不对?”


    裴濯别过脸,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记忆中,冰玉阿姊最是守礼,每每相见必会问候家中父母。但这回,她不仅一字未提,甚至在我主动相告时,状若未闻。我想,她应是在我不记得的这十年里,与家父家母交恶了。”


    窈月连连点头:“你祖……”突然想起裴濯此时应该还不


    知道自己的身世,赶紧改口,“你爹素来爱得罪人,仇家若是挨个排成一队,能从京城一直排到桐陵去,多她一个倒也不算多。”


    周合重重地咳了两声,示意窈月对他家老大人放尊重些。


    窈月白了周合一眼,继续道:“我方才出去瞧了,这间医馆不大,离街市和衙门都很近,按理来说,不会选择在这里寻仇下手。加上邹大夫医治你时,也没把你治死,多半是不想让自己惹上嫌疑,暴露身份。她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那就只有买凶了。”


    裴濯没出声,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窈月。


    “今早九娘告诉我,城里混进来了一伙来历不明的贼匪,本来我没多想,但眼下医馆里除了几个伙计就剩咱们三。若是那群贼匪此时以劫财的名义杀上门来,咱们顺理成章地就成了刀下亡魂,而她手上依旧是干干净净的……哎呀,那咱们得赶紧走了!”


    裴濯摇头:“我们若身死在此,她作为医馆主人依旧难以洗脱嫌疑,至少身份会被官府盘查,极易发现端倪。所以我认为,她应该是想引我们自行出城,在城外动手。或许,这也是她想治好我的原因。我痊愈无事了,我们才会出城离开。”


    窈月觉得裴濯说得有道理,又犯了难:“可这样的话,我们要一直待在医馆里不出城?毕竟咱们只有三个人,若是对上一群不知人数、穷凶极恶的山匪……”


    裴濯微微翘起唇角,面带骄傲道:“我每次离家远行,家父都会安排一支暗卫相随。周合既然在我身边,那这支暗卫应该也离得不远。莫说一群山中草莽,便是遇上百人军队,也不足为惧。”


    周合听了,抓了抓后脑:“二公子,原本是有这些人不假。但两日前,你已经让他们撤了。”


    裴濯愣了:“撤了?撤去哪儿了?”


    周合答:“回京了。”


    裴濯:“……”十年后的他脑子是被岁月磨平了吗?怎么会干出这样没有脑子的事?


    裴濯沉默片刻:“那便向潞州官府借兵。”


    窈月看向裴濯,像是在看傻子:“那官府的兵难道是你家养的私兵,说借就能借的?”


    “家父官至太尉,天下兵马皆可调用……”


    “忘了跟你说,你爹致仕挺久了。我上一回见他,他正闷在府里自己跟自己下五石棋玩呢。”窈月皮笑肉不笑道,“还有,这次我们出来用的是假身份,你只是个药商家的少东家,不是皇亲公子。官府里头的老爷听了‘借兵’二字,不把你打一顿扔出来都算是怜悯你这个傻子活着不容易了。”


    周合又开始躲在角落里咬手背,努力让自己不笑出声。


    裴濯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跌宕的心绪平静下来:“那依张姑娘,我们该如何?”


    “依我?”窈月转了转眼珠,坏笑道:“贼匪入城的消息说不定是她故意放出来的,加上眼下她踪影全无,也许就是想要吓唬我们赶紧出城掉进她的陷阱。我就偏不!就赖在这里了!为免夜场梦多,指不定她要在今晚来一招,夜半三更杀人。那我们就,以逸待劳打狗”


    裴濯先是因窈月粗俗的言辞眉头微蹙,而后又点点头:“敌暗我明,的确一动不如一静。张姑娘高才,敢问师从何处?”


    窈月哼了一声,嘀咕道:“夸我就夸我,还要带上一句师门,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跟你学的?自卖自夸!”


    裴濯没听清窈月的小声抱怨:“张姑娘说什么?”


    “我说我饿了,找吃的去!”窈月大声嚷着说完,转身就走。


    裴濯一脸疑惑地看着窈月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又看向缩在角落里的周合:“我惹她生气了?”


    周合点头。


    “我哪里惹她生气了?”


    周合摇头。


    裴濯回想了一番醒来半日,此女在自己跟前的所作所为,扶额轻叹了一声:“不拘礼数,言行无状,性情多变,真是个十分奇怪……”一顿,声音忽而软了下去,还带了几分自己难以察觉的笑意,“又万分有趣的姑娘。”


    是夜,医馆中的伙计都尽数离去。


    街道上行人渐稀,巡街的卫兵们挨个打着呵欠,脚步一深一浅地去了另一条道路。


    医馆后院不甚高的围墙外,多了三个鬼祟的人影。


    “老大,咱们真的要进去杀人?本来说好只是在城外劫道……”


    “买主说了,一颗人头一百金,若是只劫道不害命,就减半!若是晚了一天,就再减半!”


    “唉,等了一个白天也没等到人出来,只能上门现杀了。不然过了子时,咱们到嘴的金子就要飞了!”


    “行吧,看在金子的份上……”


    三人你踩我的肩膀,我拉你的胳膊,十分费力地才翻过围墙,落进黑沉沉的后院中。


    不等三人摸进同样黑沉沉的屋内,一个鬼魅般的影子就已经无声地飘到他们身后,一手打晕一个,剩下的那个看着软趴趴倒下的同伙,以及自己身后一个看不清模样的鬼影,吓得直接尿了裤子。


    “爷爷饶命……”可求饶声刚开了个头,就被毫不留情地截断。


    医馆深处,一处用来堆放药材的库房房门被突兀砸响,并响起粗哑的男人嗓音:“成了,一手人头,一手金子。”


    在一阵静默后,库房房门从里面打开,跟着一盏油灯出来的,是张淡漠的女子面孔。


    “人头呢?”邹大夫扫了扫眼前七尺壮汉空空如也的双手,拧眉,“你骗我?”


    “哪敢骗你呢,邹大夫。”窈月从那个瑟瑟发抖的壮汉身后冒出来,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您瞧,人头不就在我这儿吗?”


    那壮汉立即跪倒在地:“祖宗,我路也带到了,话也说了,饶我一命吧!”


    窈月一脚将他踹开:“滚!一身尿骚味,熏死我了!”


    “多谢祖宗,多谢祖宗!”那壮汉爬起来,头也不抬地就往前头跑。不曾想之前那个鬼影还在前头等着他,冲他“嘿嘿”两声,没让他再发出一丝讨饶声,就让他和他那两个同伙一样,瘫倒在地。


    邹大夫面无表情地看完眼前的闹剧,直到裴濯也从暗处走出,走到自己面前,才倏然一笑。


    “阿濯,”邹大夫收起笑容,脸上的神情比之前更冷了,“父债子偿,不要怪阿姊心狠。”


    裴濯喟然道:“阿姊曾说‘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可我的性命在阿姊眼中,只值百金么?至于‘大医精诚’,阿姊都忘了吧。”


    “我没忘!都是你们逼我的!”邹大夫嚷了起来,嗓音全无平时的清冷寡淡,尖利又刺耳,“先父讳衍一,官至太医院院正。三年前,尔父裴颐构陷先父与楚王有私,在汤药中下毒谋害圣人。先父与楚王都不甘受辱,于狱中自尽以证清白,却反被扣上畏罪自尽的污名。若非我与先夫及时逃离京城,如何能在此苟且安生至今!”


    邹大夫的这番话,远远超出了十年前裴濯的认知,他如遭雷击地呆立在原地。


    而窈月对此早有猜想,并不意外,站在一边无事人似的叉腰咧嘴道:“诶,邹大夫,我很好奇,你明明可以用自己的医术杀了裴濯,为什么还要费这老鼻子劲去雇凶杀人?”


    邹大夫冷声:“我是医家,只能用医术救人,而非害人。”


    窈月笑道:“那你用医术赚来的钱财雇佣这些杀手来寻仇,不照样是用医术害人吗?”


    “闭嘴!”邹大夫耗尽了耐心,从库房内拉出一个娇小的人影,厉声喝道,“裴濯,你现在立即自尽于此!如若不然,我就掐死她!”


    窈月离得最近,一眼就认出被邹大夫勒住脖子的人是高九娘:“九娘她可是你的亲徒儿!你疯了?!”


    “疯?”邹大夫尖声道,“我何止是疯,我在三年前就死了!如今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周合早已悄无声息地来到库房屋檐上,趁邹大夫朝窈月尖声叫嚷而分神时,一跃而下,一手将高九娘扯开推远,另一手将邹大夫压在库房外的墙面上。


    窈月忙跑上去,接住浑身发抖的九娘:“九娘没事了,没事了……”


    嘶——


    一道刺目的金光划破夜色的晦暗,也在同时划破了窈月颈侧的皮肤。


    “放了我师父!”——


    作者有话说:“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和“大医精诚”都出自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


    第134章 国子监(一三四)


    高九娘只是想救回自己的师父,没想到会弄伤窈月。看到窈月捂着脖子直翻白眼,她被吓得立即扔掉手里沾血的金簪,双目含泪不知所措:“姐姐,对不住,我不是……”


    窈月抬手就是一个手刀,将高九娘打晕并接住:“唉,还是这样方便。”


    裴濯早在高九娘伤人时,就已经赶至窈月身边,仔细看着她颈侧那道


    小指长的血痕,虽有血渍溢出但伤口不深,应当未触及要紧经脉,但胸口依旧像是压了块大石头一样堵得慌。


    他不自觉地想上前伸手,又觉得有失礼数,默默后退了半步:“张姑娘,我扶你进屋,将伤口处理干净可好?”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等会再说。”窈月浑不在意地摇摇头,看向被周合抵在墙面上而面目扭曲的医者,“邹大夫,你说过裴濯的腿要彻底根治,还需他法,究竟是什么?”


    邹大夫失笑:“事到如今,你还敢让我给他医腿?”


    “有何不敢?你给裴濯医治时,我就在旁边看着,是真心救人还是虚伪作戏,我辨得出来。所以你说你不会用医术害人,我是信的。”


    邹大夫沉默。


    “邹大夫……”窈月还欲再问,被裴濯拦住。


    裴濯让周合松开邹大夫,直视着她恨意未消的眼睛,真诚道:“阿姊,你所说的这些仇怨过往,我全无记忆。且子不言父过,你要父债子偿,视我为仇雠也无可厚非。”


    “无论如何,还是多谢阿姊出手相救。我们这就离开。”


    “至于那三名杀手,已经捆牢在院中。阿姊是扭送报官,还是松绑放了,皆可。”


    “阿姊保重。”


    裴濯说完,朝牙关紧闭的邹大夫拱手一揖,礼罢转身至窈月身边:“走吧,小心伤口。”


    窈月点头,将怀里昏过去的高九娘塞回给邹大夫,愤愤道:“你的好徒弟,收好!”


    三人留下了邹大夫和一地狼藉,并带走了医馆里的所有干粮、各种伤药和唯一的马车。


    潞州城内,一辆马车踏破寂静的夜色,一路向城门驶去。


    窈月看着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车内,感叹道:“咱们倒更像是上门劫店的凶徒。”又问,“你说邹大夫会怎么做?继续雇凶来杀你?还是收拾包袱躲起来?”


    裴濯正在给窈月颈侧的伤处上药,动作小心,声音也放得很轻:“她都不会做。”


    窈月不解:“那她不报仇了?也不怕你报复?”


    “冰玉阿姊是聪明人,她心中有比寻仇和求生更重要的事情。”


    “是,你们聪明人最识时务了,”窈月哼了一声,“我若是她,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哪怕最后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也要拉着杀父凶手一块死!”


    裴濯唇角微弯:“张姑娘巾帼豪气,世间少有。”


    窈月被夸了,忍不住得意起来:“那当然了。别看我年纪小,我在这方面还是颇有些经验的。你瞧邹大夫雇的那三个杀手,连翻墙都翻不利落的熊样,还杀人?要是让我来,白天以病人的身份混进医馆,躲进床底或跳上房梁,晚上等所有人熟睡后再出来,一阵砍瓜切菜咔咔咔!”


    裴濯听了窈月这一番匪气满满的话,轻笑了两声,忽又止住,缓缓问道:“冰玉阿姊所说的,三年前的事情,张姑娘可有耳闻?”


    窈月暗道不好,难道要跟十年前白纸似的裴濯说:“当然知道啦!不就是你的太尉爹和你的圣人表哥联手做局,把你异父异母的楚王兄弟和一干或无辜或有罪的人等赶去地府投胎了?”


    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人来说,这样的真相太残忍了。


    窈月于心不忍,暗暗思忖了片刻,决定用装傻这招混过去:“都是上头大人们的事,我这样的山野丫头哪里晓得。江郎中,你应该记得吧?我们这就去寻他,他医术比那邹大夫高明多了,肯定能治好你的脑子和腿,等你自己想起来,就什么都知道了。”


    裴濯没再出声,安静地继续给窈月的伤口上药。


    药膏先是被沾在帕子上,再被抹上颈间细嫩的皮肤,漫开一阵沁人彻骨的凉意,惹得窈月眯眼“嘶”了一声。


    裴濯以为是自己上药的力气太大,忙收回手:“对不住,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窈月斜着眼偷瞧裴濯的无措,心里忽然生出个促狭的念头,立即就演了起来:“哎哟,好疼啊!怎么还越来越疼了?你快帮我吹吹吧,把药效吹开,或许就不疼了。”


    裴濯将信将疑:“吹?”又看了看窈月如蝤蛴般白而纤长的脖颈,别开眼,“张姑娘,这……这不合礼数。”


    “药你都上手抹了,吹几口气而已。再说了,我都快疼死了,你还计较礼数!”窈月垮下脸,哇哇地就假哭起来。


    十五岁才第一次独自离家出远门的少年郎,哪里见过这样的无赖女子,顿时慌了:“你别哭,别哭了……我吹,我吹。”


    窈月偷偷翘起嘴角,小裴可真好骗啊。


    裴濯浑身紧绷着,一点点地靠近窈月的颈侧。此刻,他的鼻间除了药膏浓郁的草药气息,还有淡淡的馨香,似是晨光里沾着露水的芍药,又似月下随风轻动的铃兰。


    不知是碾到了什么,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窈月只觉得颈间那冰冰凉凉的伤口处忽的一热,就瞧见裴濯像是干了什么坏事一样往后一缩,并在一瞬间眼睛睁得老大,又在下一瞬快速垂下眼。


    窈月也很意外,裴濯被她诓了,结果却是亲了她的脖子一口。这算她占他便宜,还是他占她便宜?


    “失礼!我……我并非想轻薄你……”裴濯的目光根本不敢与窈月对视,但无法掩饰的血色红晕早已爬上他的耳尖,


    窈月见裴濯这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反倒笑出了声:“说辞一模一样,表情却完全不同,看来你这十年的长进全用在脸皮上了。”


    裴濯不敢置信:“我……我之前也做过这样失礼的事?”


    “嗯,而且不止一次呢。”


    窈月看着裴濯露出一副天塌地陷的表情,面上艰难地憋着笑,心里头早已乐得不行。


    小裴比大裴有趣可爱多了,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出现什么,根本藏不住一点。


    潞州入夜后并不关城门,他们的马车因是出城,并未受到任何查验,十分轻易地就出了城。


    而入城的方向却排起了望不到头的长队,男女老少皆有,甚至还有襁褓中的婴儿。


    窈月透过车帘,看着那些在寒夜里冻得摇


    摇欲坠但依旧不离队的人群,忍不住皱起了眉。


    “是流民。”裴濯也来到车帘边,面露怜悯,“每到冬天,没有土地没有存粮的百姓,只能涌入城中乞讨求生。京城也有,但没想到边境的流民竟如此多。”


    “桐陵也不少。”窈月叹了口气,“多是因为打仗家破人亡的,分不清是鄞人还是岐人,他们也不分鄞国还是岐国,哪里有饭吃哪里能活下去,他们就去哪里。”


    彼此沉默了几息后,窈月拍了拍正驾车的周合:“让马儿跑快些,离他们越远越好。若是被他们盯上,会很麻烦的。”


    窈月的话说完没过多久,麻烦还是缠了上来。


    他们的马车在黑夜中过于醒目,一开始离城门近,守卫巡逻的士兵多,那些流民只敢目光贪婪地看着,不敢放肆。随着离城门越来越远,人心如路面一样变得越来越幽深叵测。


    数不清的流民如鬼影一样慢慢地跟了上来,成群结队,且越来越多。


    周合最先察觉异常:“那些流民怎么全黏上来了?一个个跟饿狼似的。”


    “他们应该是认为我们车上有食物,想要取食饱腹。”裴濯看向车内并不算少的干粮,“给他们一些……”


    “不能给!给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到了最后,他们会吃光我们车上所有的干粮,所有能吃的东西,”窈月想起亲眼目睹的那些食人惨事,闭了闭眼,“甚至包括我们。”


    夜风卷起车帘,裴濯打了个寒颤,战战地打牙巴骨:“那……那只能……只能甩掉他们了。”


    那些从四面八方聚过来的流民,不仅不怕马鞭抽打,也不怕车轮碾压,只行尸走肉般地朝马车走来,最后甚至将他们的马车逼停了。


    周合看着那些围聚过来的黑压压的一片鬼影,面色毫无波澜,将马鞭交到探身出来的窈月手中:“你带着二公子先走。”说完,他就直接跳下马车。


    “不,周合!”裴濯意识到周合要做什么,伸手想要拦住他,却被窈月毫不留情地推回车内。


    “进去待着别动!”


    窈月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合,没有废话:“我们在下一个村镇中等你。”


    “不必等我,江郎中和使团会去桐陵,带二公子速去!快!”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周合就抽出腰间的软剑,剑锋擦过马臀,痛得马儿扬蹄嘶鸣,接着就是朝前一阵狂奔。


    疾奔的马车在人群里试图冲出一条生路,但人太多了,眼看又要被堵上时,一道闪电般的寒芒扫过,任何靠近马车的活物都被一截两段,血色四溅,惊得那片聚拢的鬼影整体都往后缩了缩。


    窈月趁机用力挥鞭,催着马儿踏着一地的血肉,从重重人头里冲了出去。


    眼见马车挣脱包围,因惊恐而四散的流民为了近在咫尺的食物快速聚拢起来,想要再一次跟上去。


    “还想过去?”立于人群前方的周合抹了把脸上的血,手中灵活如蛇的软剑在黑夜里闪出噬人的寒光,宛如司掌杀戮的神祇,“一个都别想。”——


    作者有话说:周爱情保安合暂时下线了[化了]


    第135章 国子监(一三五)


    窈月咬着牙狠下心肠,不让自己回头,不让自己去听后头越来越刺耳的砍杀声,只不知疲倦地挥着马鞭,不辨方向地一味往前冲,直到天际发白,马儿已经跑得口吐白沫,再无力气,才勒马停下。


    她脸上的泪痕早已冻在了两颊的皮肤上,干了,硬了。


    她用力地揉了揉脸,让僵硬的脸庞重新有了些生气,又深呼吸了数次,才鼓起勇气掀开车帘去看车内裴濯的情况。


    车内很安静,裴濯双手环抱着头,缩在车内一角。


    窈月原本以为他是睡着了,却瞥见他的肩在微微颤动,忙蹲下去:“裴濯?”


    窈月的手碰到裴濯挡在脸前的衣袖,一片湿凉,被不知何处的冰水浸透了。


    窈月慌了,想要将他扶起来:“你怎么了,裴濯?你说话啊!”


    裴濯被窈月扯了起来,却依旧将整张脸掩在衣袖下,传出来的声音又哑又闷道:“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窈月一惊,“你想起什么了?”


    “我想起那些随我去桐陵的暗卫们……他们……他们……”裴濯衣袖下的手紧紧地攥成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来的,“无一生还。”


    窈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裴濯说的是十年前,护送他去桐陵的裴府暗卫,都死在了桐陵。


    窈月想起周合跳下马车时的背影,眼眶又湿了。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安慰他逝者已矣,还是告诉他死得其所。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靠上去,像过去他多次安抚她那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裴濯掩面默然半晌,突然环住窈月的腰,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他声音哽咽嘶哑:“为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救不了他们?为什么我只能看着他们去送死?为什么过了十年我还是只能看着周合去送死?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我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裴濯,”窈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裴濯对自己的质问,“死很容易,当一个活人远比当一个死人更需要勇气。他们用自己的死换了你的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既如此,就不要辜负他们的选择。不论是十年前的你,还是十年后的你,你都要继续活下去,勇敢地、好好地活下去的。”


    说着,窈月不禁在内心腹诽:十年后的你寻死的勇气可足了,还是当着我的面寻死呢!哼!


    “你之前同我说过,这次去桐陵,就是为了让十年前的惨事不再上演。虽然你现在可能不记得了,但你还活着,我们还活着,活着就能改变很多事情。”


    “我知道你有你的骄傲和自尊,它们让你痛苦万分,不愿偷生。但你也有我不懂的理想和抱负,即便你现在忘了,即便一时抛下了,可它们一直都在的,等着你去完成。”


    窈月说完后屏息凝神,能感觉到裴濯的呼吸和身体的颤抖都渐渐缓了下去。


    她轻抚着裴濯的后心,柔声道:“你还记得那个讨债鬼和倒霉鬼的故事吗?讨债鬼和倒霉鬼天生一对,谁也不能嫌弃谁,谁先走谁是狗……所以,今后无论何时何地何事,我都与你一起,好不好?”


    裴濯沉默了片刻,低哑道:“我不记得这个故事……但,”他伸出微凉的手,摸索着握住背上窈月的手,“好,一起。”


    二人又简单交谈了几句,窈月才发现裴濯并没有想起全部的事情,只记起了一些十年前在桐陵时破碎又惨痛的片段,比如城破被屠,比如暗卫全灭……


    依旧没有想起她。窈月暗暗叹了口气。


    裴濯身心俱疲地昏睡了过去,窈月则强打精神,继续驾车向前,但她不辨方向,只能沿着官道硬着头皮往下走,误打误撞地在天黑之前进了一座村庄。


    暮色下,村舍间炊烟不绝,田埂上鸡犬相闻,看起来是个不小的村子。


    窈月想了想,没有让马车进村,只在村口停下。


    村口处有一口水井,窈月想取些水,刚下车就瞧见几个垂髫小儿从村内跑出来,隔着一段距离站住,好奇又谨慎地打量着她。


    窈月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打搅了,我取些水,马上就走。”


    那几个小儿交头接耳了一阵,然后其中一个往村子的方向小跑回去,其余的则继续不远不近地盯着窈月。


    窈月顿觉不妙,但取水的水桶已经扔进井里了,此时半途而废又觉得可惜,只好赶紧往上拉水桶,想要拿了水就速速离开。


    但很快,耳力好的窈月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起来人数还不少。


    窈月不敢耽误,拿了装满水的水囊转身就要上车,那几个孩童却突然围上来,手拉手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窈月想起昨夜遇到的那些饿狼般扑上来的流民,既恐惧又憎恶,正要挣脱逃走,车上的裴濯听到动静掀帘一看,立即跳了下来。


    “你怎么下车了?”窈月又惊又急,朝裴濯吼道,“快回车上去!”


    裴濯不管不顾地冲过来,牵住窈月的手,目光灼灼道:“你说的,一起。”


    窈月被气得几欲呕血:“是一起活下去,不是一起找死啊!”


    与此同时,十几个手持利斧、钢叉的壮汉从村口乌泱泱地冒了出来,很快就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窈月的额上冷汗直冒。


    和十几个面黄肌瘦、饿了三四天的流民对打,她还能有几分自信。但眼下这些体格足有她两个大的壮汉,不仅人多势众,还各个拿着武器,她赤手空拳的,着实吃亏。


    裴濯不动声色地将窈月挡在身后,面对难辨善恶的众人不卑不亢道:“某路遇宝地,见山水秀丽,一时流连。不曾想叨扰了诸位,万望见谅。”


    回应他的,是一个从人群后头传出来的苍老嗓音:“二位可认识潞州的邹大夫?”


    一个须发皆白的佝偻老者被小儿搀扶着,从壮汉们自觉让开的道路中缓步走了出来。


    窈月眼珠一转,暗中扯了扯裴濯的衣袖,给他递了个“看我胡扯”的眼色,就站了出来,答道:“自然认得,这马车还是邹大夫相赠的。”


    那老者慢慢地抬起眼皮,将窈月与裴濯二人都细瞧了一番,又不阴不


    阳地开口:“敢问二位,与邹大夫有何干系?来敝处又有何事?”


    窈月眨了眨眼,又开始将真话假话掺在一块说:“诸位容禀,我二人旧闻邹大夫妙手回春的大名,才去潞州求医。不料病症颇为棘手,邹大夫也束手无策,便让我们去桐陵转寻另一位名医,以防延误病情还慷慨赠以马车。不幸昨夜路上遇到流民,与同伴失散,慌不择路下才误入……”


    一个扛着铁锹的汉子嚷道:“胡说!怎么会有邹大夫治不了的病!你们怕不是一对盗车的贼爷娘!族长,把他们两个绑了当下酒……”


    “不得无礼。”老者喝止住那个出言不逊的汉子,犀利的目光绕过窈月,看向未作声的裴濯:“听口音,郎君是京城人士?”


    裴濯颔首,没有隐瞒:“是。”


    老者捻须思索片刻后,朝裴濯和窈月展开脸上的褶子,苍老的面容下隐隐露出笑容:“天色渐晚,二位不如留在敝处用晚饭吧。”


    说完也不等回应,老者稍稍抬手,那群躲在一旁看热闹的孩童就嘻嘻哈哈地跑上来,你推我拉,将二人强行领着往村里走去。


    老者看着裴濯和窈月的背影,朝身边人道:“给潞州传信,问问邹大夫此事的真假。”


    “是,族长。”


    “若是真的,他们自然是座上宾。若是假的,”老者浑浊地笑了一声,“咱们夜里可以加菜了。”


    一路上,窈月都在一边暗中张望一边琢磨逃跑路线,却不幸地发现,这村子从外面看着普通,但进来了之后,处处都是岔路,路路都有哨卡,临近居所的边沿不仅有条深沟,还垒了又高又厚的石头围墙,看着不像是村落,更像是军营。


    窈月在心里把漫天神佛求了个遍,提心吊胆地一扭头,却发现裴濯一脸云淡风轻,还时不时和旁边引路的孩童闲话几句。


    窈月忙用手肘撞了撞裴濯,朝他无声地做口型:“小心这里。”


    裴濯点点头,学着她的样子,无声道:“稍安勿躁。”


    窈月没法子,只能两眼一闭,当甩手掌柜了。


    他们被带进一座围墙最高最厚,外观也最气派、约莫有三四层的石头房子里。


    领着他们进来的孩童们七嘴八舌地说,这是族长的家,但族长不住在这儿,这儿只用来招待客人。


    窈月还想再从孩子嘴里套话,就见一个身形比村前那些壮汉还高大的妇人进来,声如洪钟地将孩子们全赶了出去,然后在窈月和裴濯的面前各放了一个比脸还大的盆,朝盆里的清水指了指,乡音浓重地吼了一声:“洗手洗脸!”


    窈月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朝那妇人十分勉强地笑了笑。


    裴濯倒是神色自若,礼数周全地对那妇人拱手作揖:“多谢,有劳。”


    妇人简单地“嗯”了声,就叉着腰,地动山摇地出去了。


    等那妇人的脚步声散去,窈月蹑手蹑脚地来到屋门前,做贼似的往四下瞅了瞅,赶紧转头对裴濯招手:“现在没人,我们逃吧!”


    “别急,”裴濯上前,轻握住窈月的手腕,将她拉回盛放清水的两只大盆前,无事人似的发问,“先净手?”


    “哎呀,”窈月急得快要跳起来了,“你这一路上没瞧见他们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放着什么吗?刀枪剑戟!寻常农户哪个会用这些?!”——


    作者有话说:脆弱直球有心眼但不多小裴


    第136章 国子监(一三六)


    “他们的确不是寻常农户,”裴濯压低声音,“我方才问了那几个小童,他们由西北迁居而来,在此地居住已有十余载。”


    “西北?西北那边多军镇……”窈月想了想,眼睛一亮,“你是说他们……”


    裴濯目光赞许地看着窈月,朝她点点头。


    “他们都是军户,从西边迁居至此,应该是为了防备岐人越过北干山南下。”裴濯看向屋外,“潞州附近应该有不少这样由军户组成的村落。潞州近海且多山,并不适合大量军队驻扎,一旦发生战事,这些散居的军户就是御敌的先锋。”


    窈月谨慎地左右看看,凑到裴濯耳边:“他们是你爹的人?”


    “尚不确定,”裴濯这时又开始犯装神秘的老毛病了,“你也说了,家父致仕多年,军中威望也许已不能与十年前同日而语。不到最后一步,不透露身份为好。”


    见窈月不满地撇嘴,裴濯赶紧补充道:“且不论这些。他们既然能凭马车就认出是冰玉阿姊之物,双方必然相熟。方才的一番说辞,他们定会向冰玉阿姊问询。”


    “糟了糟了糟了!”原本安心坐下的窈月立即跳了起来,“邹大夫只要说我们是偷马车的贼,或者直接说根本不认得我们,不就正好借刀杀人吗?那我们还坐在这儿等死?赶紧逃啊!”


    裴濯拉住窈月的手腕:“夜间赶路,若是再遇上流民,也是九死一生,不如在此赌上一睹。”


    “赌什么?”


    “赌家父在军中的余威尚在,赌冰玉阿姊的恻隐之心,赌我们还有机会能救回周合。”


    窈月想起生死不知的周合,神色瞬时黯然下来:“是啊,他们人多还有兵器,若是愿意帮忙,周合他也许……”


    裴濯十分自然地拍了拍窈月的手背,温声道:“所以,我们先耐心等等。”


    窈月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愣了一下。


    这是以前裴濯经常对她做的动作,但自从他醒来忘了十年的事情后,就再也没有这样拍过她的手背了。


    裴濯察觉到窈月的失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歉然地收回手:“失礼了。”


    窈月没有和之前几次那样笑话或者捉弄他,只是挨着他坐下,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我累了,借我靠靠。”


    裴濯感觉自己的半边身体都绷紧了,按照他遵循的礼数应该立刻起身躲开,或者至少也要嘴上拒绝,可他不仅身形一动不动,嘴上也只轻轻道:“嗯,歇会吧。”


    窈月闭着眼皱着眉,捏了捏裴濯的肩膀:“你放松点,太硬了。”


    裴濯:“……好。”


    他暗暗长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乱跳躁动的心安静下来。半晌后,他依旧无法平复心绪,无法让身体完全放松,只好将掌心垫在自己的肩和窈月的头之间,试探地问:“这样,好些吗?”


    窈月压住忍不住上翘的嘴角,在他的掌心上蹭了蹭:“好些了。”


    窈月靠在裴濯的肩上睡了过去,但即便是在睡梦里,还是能感觉到有道目光一直黏在自己的脸上,睡得不太踏实,便伸手去挡。


    乱挥的手被温柔地握住,之后放置在一片暖意融融的地方。窈月觉得手待在那儿很舒服,便将身子也靠了过去,贴在那暖处。


    起初那暖处和石头一样硬邦邦的,窈月又习惯性地抬手捏了捏,果然很快就软了,但又时不时一起一伏的着实恼人,她只好贴得更紧了些,嘴里还小声嘟囔着:“里头什么小东西砰砰乱跳……安静些……”拍了几下后,手又被握住,并被固定着不许她再动弹。


    这下终于老实了,窈月将脑袋埋进那又暖又软的地方,沉沉地睡去。


    睡得正香的窈月是被一阵“轰隆隆”的动静给弄醒的。


    窈月揉揉眼,迷糊道:“又地震了?”


    话音刚落,头顶上传来裴濯低哑的声音:“没有,应该是来人了。”


    屋内没有点灯黑乎乎的,窈月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色,才看清自己所处的境地。


    娘哟,她不是靠着裴濯肩膀睡的么?怎么现在人到了裴濯的怀里?


    窈月起初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狠掐了一把大腿,等脚步声和火把一起在门前出现时,她才因疼痛彻底清醒,从裴濯身上跳下去。


    “哎呀


    ,屋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瞧不见……媚娘,快去为客人点灯啊!”站在人群最前头的依旧是那位老者,不过此时的他在火把的暖光下,比之前慈眉善目多了。


    裴濯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他们赌赢了。


    “来了来了,别催!”那位和小山一样高的妇人应声进屋,点亮屋内的灯烛时,细长的眼睛扫了扫裴濯和窈月,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嗓门自言自语道,“小夫妻待得好好的,老头子净给人家添乱!”


    窈月迷瞪瞪地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唤作“媚娘”的妇人推回到裴濯的怀里:“别管他们,你们继续。”


    窈月和裴濯对视了一眼,十分默契地一齐起身摆手:“不是……”


    “是的是的,是小老儿失礼,怠慢了二位贵客,快快快,二位请坐。”老者一边亲自领着裴濯窈月二人入席上座,一边中气十足地使唤道,“媚娘,好酒好菜都拿出来,可以开饭了。”


    在琳琅满目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来时,那老者与裴濯和窈月坦诚交谈,自称是村中的族长,姓田,那名张罗饭菜的壮硕妇人是他的女儿,唤作媚娘。


    半年前村中突发一种奇怪的瘟疫,大人们无碍,孩子们却病倒了一片。当时多亏了邹大夫连夜赶来,医治用药,才把孩子们都救了回来。村中人感恩,重金酬谢,邹大夫婉拒。村中人便将全村最好的一匹马赠与邹大夫,让她外出看诊时可以代步,节省脚力。邹大夫这才收下。


    “不瞒二位,一开始的确担心二位是盗马贼,故而飞鸽传信去潞州,向邹大夫问了问。”老者笑得脸上的所有褶子几乎都平整了,“原来二位是邹大夫的族亲,怎么不早说呢!邹大夫是我们村的大恩人,邹大夫的族亲,那就是我们村的族亲!来来来,小老儿饮了这碗酒,就当是给二位的赔罪。”


    趁老族长喝酒赔罪时,裴濯与窈月又对视了一眼,窈月用力地眨眨眼,裴濯则不情不愿地微微点头。


    “族长爽快!”窈月冲着族长面前已空的酒碗拍手叫好,“我陪您!”


    说着,窈月也端起一只酒碗,仰头喝了下去。


    老族长颇具赞赏地看着窈月:“好酒量,小娘子果然不凡。”


    裴濯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窈月,而后十分刻意地朝老族长叹了一声:“族长不知,她其实是在借酒浇愁。我们一行原本是三人,昨夜出潞州时,一名同伴不幸于流民中失散……唉,生死不知……”


    窈月一边往肚子里灌酒,一边细听裴濯的说辞,心里暗道情绪太平了,正想努力挤出点眼泪,再添油加醋哭诉几句时,老族长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生性豪爽,直接拍案道:“二位放心,你们的事就是全村的事。小老儿已派人去潞州方向探查了,别说一个人了,就是一只苍蝇都给你们找回来!”


    “族长大义!”窈月为防他变卦,赶紧又拿起只酒碗,“你我再干一碗?”


    “干!”


    于是在你一碗我一碗的酒水攻势下,窈月和年近七旬的老族长一会儿划拳一会儿行酒令,若不是媚娘声如洪钟地朝老族长吼了一声,他俩差点就在桌前拜了把子。


    醉得不省人事的老族长被众人抬了下去,媚娘则让裴濯扶着同样醉醺醺的窈月上楼,就在这栋石屋楼上的厢房里住下了。


    媚娘虽然身形壮过男子,但心细如发,屋内烧得正旺的火炉、不凉不烫的茶水,连洗漱用的牙粉都安排好了。


    临走时,媚娘努力压低嗓门,指着倒在床上昏睡的窈月,对裴濯交代道:“楼下灶台上还留着热水,若是需要,你自去取些来替娘子擦身。照顾酒后的人最是折磨,但你为人夫,要耐心些。”


    裴濯不知从何处解释,干脆一一点头应下。


    等媚娘震天动地的脚步声听不见了,窈月才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跳下来。


    她冲裴濯得意地扬扬眉:“怎么样?我今晚干得不错吧?不管男女老少,只要同我喝过酒,就都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有了这些酒肉兄弟,什么事都好办!”


    裴濯无奈地摇头叹气:“即便是要饮酒,也该是我来,你……”


    窈月脸上带着三分醉意,指着裴濯的鼻尖,直白道:“你吃醋了?”


    裴濯一愣:“我没有。”


    “你就是吃醋了,”窈月开始借酒装疯,哥俩好似的一只胳膊搭在裴濯的肩头,“好了好了,下回不陪老头喝,只陪你喝,好不好?”


    裴濯默然片刻,低声回应:“好,你说的,只陪我喝。”


    窈月瞬时就酒醒了:“你还真吃醋了?我我我只是为了套近乎才跟那老头喝的……你你你年纪小,可千万别多想……”


    裴濯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垂下眼闷声道:“你同他高谈阔论,谈古论今,却一直不曾告诉我你的……”他止住话语,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对,我肯定是知道的,只不过是忘了……”


    窈月没听清:“你说什么?”


    “你的名字。”裴濯抬眼看向窈月,“我醒来至今,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果然是少年郎,竟会为这种小事闹性子。


    窈月心里乐开了花,表面上却故意板着脸:“把手给我。”


    第137章 国子监(一三七)


    裴濯不解,但还是将左右两只手都递了过去。


    窈月以自己的食指为笔,在他的左右掌心里分别写下“窈”“月”两个字,


    写完后,窈月恶狠狠道:“不许再忘了!”


    “嗯。”裴濯将两只手收回,手指虚虚地拢着,仿佛里头揣着珍贵又易碎的至宝。


    一阵阵酒意上头,窈月眯着眼呵欠连连:“好困。”


    “你歇息,我去……”裴濯说着就要往屋门外走,却被窈月一把拉住。


    “我刚才只是装醉,你们的谈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窈月努努嘴,“这里只安排了一间屋子给我们。怎么,你要去外头吹冷风过一夜?”


    裴濯的耳尖难以察觉地红了一点:“那……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按以前的老办法呗。”窈月用眼神指了指屋内唯一的一张床榻。


    裴濯的耳尖红得明显了许多:“这……这有损你的清誉。”


    窈月暗暗腹诽,果然即便隔了十年,裴濯脑袋里装着的,还是一样的死脑筋。


    “没事,我不在乎。”窈月故作轻挑道,“再说了,跟你出来这一趟,我的清誉早就没了。”


    裴濯被窈月的虎狼之词惊得后退了一步,脑中止不住地浮想联翩,脸上则像是开了染布坊,一会儿白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舌头也仿佛打了结生了疮,半天吐不出一个囫囵字:“我我我……你你你……”


    窈月从没见过裴濯露出这副窘迫至极的表情,笑得倒在板凳上直不起身:“哈哈哈哈……裴濯,十五岁的你真的太有趣了……可惜我不善丹青,不然一定把你现在的样子画下来,画名就叫‘裴郎落难图’,保证能在京城卖个好价钱哈哈哈哈……”


    裴濯意识到窈月只是在逗他,脸上的窘意和耳尖的血色却迟迟未散。


    等窈月笑够了,她才站起来把裴濯往床的方向推了两步。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之前在望城那晚,你让我睡了床,自己睡矮榻。我不占你便宜,这次我就让让你。你睡床,我睡这儿。”


    窈月将桌边的两条长板凳拎到火炉边,拼在一块,然后就双手交叉垫在脑后,享受地呼出一口气道:“瞧,又暖和又安逸。”


    裴濯站在一旁静静看看着,没做声。


    窈月眼角余光瞟到裴濯一步未挪地站在旁边,似乎是有话要说,便问:“怎么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裴濯上前两步,蹲下身,“但若是你感到冒犯,可以不回答我。”


    此时窈月的心情很好,答应得很爽快:“有问必答,你问吧。”


    “你我是否有婚约?”


    窈月惊得差点从板凳上滚到地上:“你记起来了?”


    “没有,


    但我从不与人同寝共眠,更遑论是女子了。”裴濯将窈月的所有反应收入眼中,眼尾的笑意快要溢出来了,“那看来,你我是有婚约的。”


    窈月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被套话了,不悦地背过脸去,嘴硬道:“我不知道,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还没回家问过呢!谁晓得你有没有骗我……你不知道吧,十年后的你骗人就和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这种大事,不可儿戏亦不可玩笑。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我都不会骗你……”


    “反正你都忘了,自然是说什么都行。”窈月闭上眼,不想跟他大半夜地翻旧账,“困了困了,不说了,睡吧。”


    窈月闭眼后,半晌没听见裴濯再出声,以为他已经打算去床上睡了,正要提醒他灭灯时,突然身子一轻,惊得她忙睁开眼,就瞧见裴濯刀刻斧凿般的下颚线条近在眼前。


    窈月的身和心都一块提了起来,惊讶道:“你、你做什么?”


    裴濯却只是笑,直到将窈月抱到床上放下,才开口:“既然不在乎清誉,又是未婚夫妻,那何必自寻苦吃?就一起睡这儿吧。”


    这回轮到窈月的脸烧起来了。


    小裴不愧是十五岁的少年郎,血气方刚,百无禁忌啊。


    嗯,比那个假正经真古板的大裴强多了。


    但……


    窈月看着裴濯在床榻正中间摆着的一排盛满水的杯盏,白眼快要翻到房梁上去了:“你这是防贼还是防我呢?”


    “炉火烧得太旺,在这里放些水添点湿意,免得夜间干燥。”


    窈月朝一脸认真却满嘴胡说的裴濯点头,咬牙切齿道:“好好好,你总是最有理的。”


    说完,她就用被子蒙住头,面朝床内的方向咕涌了几下,瓮声瓮气道:“灭灯!”


    屋内陷入黑暗,床侧也在一阵轻微的吱呀声后,彻底安静了下来。


    窈月睁着眼,和咫尺外的墙面面相觑,她睡不着了。


    细细想了一番,这是她第一次和裴濯躺在一张床上。


    虽然此时的裴濯内里只有十五岁,但是身体还是二十五岁的,勉强也是本人吧?


    那她算是把裴濯睡了,还是只把裴濯的一半睡了?


    “睡不着?”身后突然冒出的声音,把窈月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窈月没有翻身,只踢了踢被子:“我睡相不好,怕把那些水杯弄倒了。不敢动也不敢随意呼吸,睡得着才怪呢。”


    裴濯没接窈月的话茬,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我也睡不着。我怕闭上眼后再睁眼,又和之前一样,会忘了很多人和事。”


    “说不定,你再睁眼时不是忘了,反而是把所有的都想起来了。不过,如果你又忘了十年……”窈月想了想五岁的裴濯,直摇头,“我可不会带孩子,定把你扔回京城给你爹娘头疼去。”


    裴濯轻笑一声:“好狠心的未婚妻。那我一定要时时警醒,不能再忘了。”


    提到未婚妻,窈月忽然来了兴致,动作小心地翻身,面对裴濯:“你的那位公主未婚妻,你见过吗?”


    关于那位公主的事,窈月一直不曾直接问裴濯。虽然裴濯明里暗里跟她说过很多次,他们二人是郎无情妾也无意,但她依旧很好奇,究竟是如何出色的女子才能跟裴濯定下婚约。


    好在此时身边的这个小裴,心眼比大裴少,爱说一听就能懂的人话,而不是抛个谜语出来让她想破脑袋去猜。


    “见过,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窈月酸溜溜道:“哦,青梅竹马。”


    裴濯轻咳了两声:“我们见得次数并不多。她身体不好,常卧床养病,很少出宫。”


    窈月又问:“公主好看吗?”


    裴濯诚实道:“好看。君实说哪怕是满园的国色牡丹,也不及公主一笑。”


    窈月继续问:“公主聪明吗?”


    裴濯继续诚实道:“聪明。君实说公主若能参加春闱,我们只能望洋兴叹。”


    窈月用鼻子哼了哼:“委屈你了。原本这般好看又聪明的未婚妻,一睁眼醒来,就变成我这般不好看也不聪明的。”


    经过这两日的相处,裴濯已经能察觉出窈月生气的前兆,赶忙补充道:“但她如此好看如此聪明,我也不曾为她心动。”


    “许是因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天生就不会动。”


    “我以前也是这样认为。我的心肠生来就是硬的,不会为任何人动摇和改变,包括我自己。”裴濯默然片刻后,往窈月的方向微微靠近几分,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但我今日才发现,不是的,我也是会为女子心动的寻常人。”


    即便屋内没有点灯,昏暗不能视物,但窈月依旧能感受到裴濯灼烫的目光凝在自己的脸上。


    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明知故问道:“你今日心动了?对谁?媚娘吗?媚娘的确是个好女子,远远看过去就十分让人心安……”


    “对你。”裴濯毫不回避地直视着窈月,话语直白,没有半分含糊其辞,“我不知道我何时又会忘记,或是重新想起一切,所以我要把我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都告诉你。”


    “虽然我忘记了你,现在的我与你相识不到两日,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发生的,但我心悦你,窈、窈月、窈月姑娘。”裴濯一口气说完后,有些赧然和歉意,“对不住,第一次唤女子闺名,很生疏对吧。我以后会勤加练习,慢慢熟练的。”


    窈月呆呆地看着朝自己莞尔而笑的裴濯,“腾”地一下就从床上坐起来:“你……你起来再说一遍。”


    “都说完了,时辰不早,睡吧。”裴濯学着窈月之前的动作,将被子盖过头顶,蒙着头背过身装睡去了。


    “不行,你说完再睡!”


    哪有躺在床上告白把人撩拨得七上八下后转头就睡的?


    这还让人怎么睡啊!


    小裴啊小裴,你小小年纪和那个大裴一样坏!


    但不管窈月越过那些水杯,如何戳他摇他拍他,他就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徒留窈月在黑暗里笑得张牙舞爪。


    天刚亮,媚娘来送醒酒汤和早饭,就瞧见窈月顶着两个大大的乌青眼圈站在屋前的院子里傻乐。


    “哟,妹子,你的眼睛怎么了?被你男人打了?”媚娘眉头紧皱,“不应该啊,你男人明明长着一副被你打的模样。”


    “没有没有,”窈月连忙摇头,“我只是喝多了,夜里没睡踏实。”


    媚娘递来一只和脸盆一样大的汤碗:“来,喝碗醒酒汤,保证你今儿一天都神清气爽!”


    面对如此热情,窈月不得不双手接过,一饮而尽,意外道:“味道真不错。”


    “这可是我家祖传的醒酒秘方,外人想喝都喝不到的。”


    “多谢多谢,”窈月自来熟地套近乎,“我唤您一声媚娘姐姐,可以吗?”


    媚娘笑声如铜钟:“哈哈哈随你,你昨儿都要和我老头结拜了,唤我侄女都行。”


    窈月讪讪地笑道:“那还是媚娘姐姐吧。”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媚娘左右看看,“你男人呢?”


    窈月一心都在媚娘送来的早饭上,随口一答:“他在屋里沐浴。”虽然这里没有浴桶,只能用水桶简单冲洗擦拭,但裴濯依旧坚持要洗洗,还让她等会也洗洗。


    窈月咬了一口热腾腾的饼子,十年后的裴濯就没有这般细致讲究,果然是刚出家门的公子少爷,毛病。


    媚娘不解:“那你怎么不一块?两个人一起洗,还能给对方搓背。”


    窈月差点被嘴里的饼渣噎住:“咳咳咳……”


    “怎么了?”裴濯正好从楼上厢房下来,就看见窈月咳得满脸通红。


    “不知道啊,”媚娘努力回忆,“我只是问妹子,你们怎么不一块洗澡,妹子就咳起来了。犯病了?”


    窈月捂脸,裴濯抿唇:“见笑了,她只是害羞。”


    媚娘更不理解了,但又好心安慰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妹子没事,咱害羞就多看看呗,看多了就不害羞了。”


    窈月一听,咳得更厉害了。


    用过早饭


    后,窈月和裴濯正想去找老族长,问问寻人的情况,就瞅见老族长领着一群人乌泱泱地朝他们而来。


    老族长神色凝重地走上前:“唉,是小老儿托大了,把潞州城外方圆二三十里都找遍了,活人死人都没寻到,只寻到这个。你们瞧瞧,认得不?”


    窈月看到老族长身后的人拿出的那件物什时,只觉得冷水浇头,和身侧的裴濯相互扶着,才没有腿软无力地跌倒在地。


    那是一柄熟悉又陌生的软剑。


    熟悉的是,窈月曾多次看到其出现在周合的手中,被擦拭、被把玩。


    陌生的是,软剑只剩小半截,原本雪亮的剑身上布满干涸的暗黑血迹和触目惊心的缺口。


    一片死寂中,是媚娘出声打破:“兵器都残成这样了,人多半是活不了的。”


    老族长斥道:“媚娘!”


    “我说的是实话啊!”媚娘高声道,“这人肯定死了,尸身八成是被熊瞎子拖进洞里当了过冬的口粮。”


    裴濯上前,双手接过那柄残剑,微微颤声道:“有劳诸位。”


    老族长叹了声:“这样,你们再多留两天,我派人去更远的地方找找,或许还有生机的。”


    窈月在裴濯出声前,抢先开口:“不必了,趁着天亮,我们一会儿就出发。”


    窈月双眸含泪,看向同样神色悲戚的裴濯,声音干硬地没有一丝水分,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自己。


    “我们不能再耽误了。”——


    作者有话说:怕小天使们忘记了,前情回顾一下:君实是高烨(裴濯同窗)的字,之前他和公主是地下情侣,裴濯经常帮他俩打掩护。


    第138章 国子监(一三八)


    族长出言挽留,但见二人心意已决,便让人准备足够的钱粮相赠。又说担心晚间有流民出没,要安排几人护送他们一程。媚娘也想要加入送行的队伍,被族长以“连村子的门都没出过”为借口,把她挡了回去。


    窈月只收下了能充饥的干粮,钱帛以太招眼怕被抢为由退了回去,不过请他们画了一张去桐陵的详细路线图。


    裴濯则一直没作声,在一旁久久地看着那半截断剑。


    窈月见裴濯如此,也不敢问他,只在要出发时,轻唤了他一声,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双目有些木然地看向窈月。


    “我们走吧。”


    窈月朝裴濯伸手,想拉他上马车。裴濯将那只没有拿断剑的手递过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窈月皱眉,却也没多言,只让他在车内好生歇着。


    一路上,裴濯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护送他们的村民将他们的马车送到界碑处,离开时还特意嘱咐窈月,按照所给的那张路线图走,尽量避开官道,就不会遇到流民。虽然这样绕路会多花几天时间,但已是当下最安全的选择了。


    窈月再三谢过,用力一甩马鞭,鞭声清脆,与村民们告别。


    村民们所给的路线都是山间小道,路上人影寥寥,只有萧萧的风声为伴。窈月怕遇到野兽或是流民或是山匪,累了倦了也不敢停下,就这么硬熬着赶了一天一夜。


    直到晨光初现时,听见潺潺的流水声,马车行到一处小溪边,马儿又饥又渴,不论窈月如何挥鞭如何命令,都不管不顾,径直去溪边饮水食草去了。


    “歇会吧。”裴濯从车内探出来,递给窈月一张饼,“你一天没吃东西了,会饿坏身体的。”


    窈月看向脸色依旧不佳的裴濯:“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吃过了吗?”


    裴濯摇头,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我们一起吃吧。”


    二人下了马车,在溪边的卵石上坐下。


    窈月将那张饼一分为二,一半塞进嘴里,一半塞给裴濯:“知道你现在的嘴刁,挑剔得很,吃不惯这样粗糙的东西,但吃不惯也得吃。”


    裴濯拿着半张又硬又干的饼,自嘲道:“靠着别人的性命才苟活下来,我有什么资格挑剔。”


    窈月喉间一梗,忍住泪意,仍用力嚼着嘴里的饼:“不挑就赶紧吃吧,吃完我们就上路。”


    裴濯显然并没有吃饼的心思:“你与周合相熟吗?”


    “不算熟。”窈月想了想,“我与他曾经谈过生死,他说他此生如蜉蝣,生亦可死亦可,不惧生死,但若是能为你死,他会很开心。”


    “会开心么?”裴濯凝视着掌中暗黑色的血渍,是从那柄断剑上沾染的,须臾后缓缓攥紧,“他连最爱的兵器都舍下了,怎么可能会开心。”


    窈月感觉嘴里嚼得不是饼,而是一堆石头,怎么用力都嚼不动了。


    “周合是暗卫中唯一与我同岁的。在我刚学会拿笔写字的时候,他就已经能用刀剑杀人了。”


    裴濯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此时的他一样,随便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走。


    “他虽然是那些暗卫中身手最好的,但因为年龄小,父亲没让他随我去桐陵,嗬,算是逃过了一劫。可没想到过了十年,竟还是一样。”


    “这一路上我都在想,是不是裴家造的杀孽太多,上天要降下惩罚报应,却被他们代替我受了。若是我自己承受,是不是就不会妄送他们的性命……”


    窈月嘴里的饼全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了,闷声道:“我去拿水。”


    “我去吧,你坐着歇会。”裴濯起身,但没走两步,就身子一歪跌倒在地。


    窈月吓得忙跑上去:“裴濯!裴濯你怎么了?”


    “腿……”裴濯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站起的时候,腿突然没了力气……”


    窈月的心口一凉,但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来,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冷静:“我先扶你起来。”


    “说报应,报应就来了。”裴濯释然道,“无需在意,虽然不知道这腿是如何变成这样的,但应是我罪有应得。”


    窈月没搭理裴濯的自暴自弃,一边扶着裴濯上马车,一边自言自语道:“我们继续赶路。他们说了按照这路线走,十天就能到桐陵。若是日夜不歇,四五天就能到了。”


    “你独自骑马去会更快,不必带上我。双腿已残便是废人,很快就是死人了。你不用因我这么累……”


    “你给我住口!”窈月赤红着双眼怒斥道,“我不许你放弃自己!我也不会放弃你!你若是不想我这么累,你就给我安分点,好好吃东西,好好活着!”


    裴濯噤声,静静地看着窈月费力地将马从溪边拉回,重新上路后,突然冒出一句:“十年后的我,也是这样吗?”


    窈月正挥鞭驭马,没听清:“什么?”


    “也是这样,不想活了。”


    窈月沉默。


    “那看来我这十年里定是做成了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才会在这时选择不活了。”裴濯倚在车壁上,迎着朝阳,笑了,“虽然不知道做成了什么,但是真好啊。”


    “不好!”窈月没有拿马鞭的手拽住裴濯的衣襟,将他拽到面前,狠声道,“你做成了什么?和谈?炸暗道?还是收复旧土?你什么都没做成!你只是在自欺欺人!你是因为懦弱,是因为不想面对双腿残疾,是因为害怕看到别人同情可怜的目光,才想去死的!”


    “算了,现在骂你你也不明白,”窈月将面露茫然之色的裴濯扔回车内,“等你想起来,我再骂你一遍……不对,骂十遍!”


    裴濯挣扎着从车内掀起车帘:“你……”


    刚开口,就被窈月截断:“别再让我听到或者看到你想死不想活之类的,不然我直接把你打晕绑起来,拖去桐陵!”


    裴濯无声地张了张口,然后递给窈月水囊,小声道:“你渴不渴?喝口水吧。”


    被窈月吼了一顿后,裴濯果然安分了许多,不再张口闭口就说死啊活的,更多的时候就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车内,看着自己日渐无力的双腿发呆。


    眼看离桐陵越来越近,窈月


    的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重。


    之前裴濯告诉她,她爹被圣人任命为主将,要去打岐国的抚南城。可她爹残了双腿,在轮椅上坐了十年,也赋闲了十年,怎么可能再次领兵作战,甚至还是担任主将?


    可裴濯当时都决定死了,不可能骗她。那就是她爹骗她,不仅装了十年的瘸子,还瞒着她与旁人有联系,不然圣人不会无端端地起用一个赋闲十年的败将。


    与他爹暗中有联系的会是谁呢?


    裴濯只是个文官,再如何受圣人信任,也不可能干预将帅的安排,那只能是军中之人举荐……


    军中之人……


    窈月想起一个军中之人,与裴濯有关,她也曾见过,与她爹曾有交集但多年来在明面上从未有过关联的人。


    曾经手握三军的太尉,裴颐。


    可裴颐为什么要举荐她爹?


    因为裴濯与她有了婚约?


    不可能。


    窈月不信裴颐这样宁肯与儿子反目,也要铲除异己的冷血怪物,会举贤唯亲。


    他们定是有了交易。


    会是什么呢?


    窈月越想越是心惊,她急着赶去桐陵,既是为了找到江郎中给裴濯治腿,也是为了找到她爹问个清楚。


    攻岐大军的主将……这么大的交易,代价会多可怕,她根本不敢深想。


    她的娘亲舍弃了她,她爹就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不能再失去他。


    “你已经三个日夜没有合眼了。”裴濯看着窈月布满血丝的眼和毫无血色的脸,握住她拿马鞭的手腕,“你不能再这样了,快停下歇歇。”


    “就快要到了……”窈月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充耳不闻,“我记得这条路,骑马再行半天,就能看到桐陵的城门了。只要再快些,咱们就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


    “不能再快了,马也要受不……”裴濯的话音未落,马儿突然朝前方嘶鸣一声,亟亟地止住了马蹄,不肯再往前一步。


    这马儿如老族长所说,是少有的良驹,颇通灵性,一路上无论窈月如何催促赶路,都未曾出岔子。


    可眼下却莫名停了下来,还不住地用马蹄刨地,即便是当初遇到大批流民时,也没有如此惶恐不安。


    “前面怎么了?”窈月手脚麻利地爬上马车顶,直起身远眺,目光越过蜿蜒的山路和层次不齐的树木,看到几面快速移动的旗帜时,脸色瞬变。


    是桐陵城外的山匪。


    这群山匪大多是逃兵,当年桐陵城破后趁乱占山为王。十年来因为朝廷不管越发坐大,已成当地一霸,每月底都会下山在城外官道上劫掠来往行人。


    他们有兵器,没有人性,比流民和野兽更可怕。


    可眼下不是月底,这条路也不是官道,他们怎么下山了?


    窈月来不及多想这群山匪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立即从马车顶跳下,一边从车里快速捡了几样要紧的东西,一边跟裴濯简单解释道:“前面出现了山匪,我们不能再坐马车了,只能步行绕开他们。”


    裴濯拖着无力的双腿,艰难地从车上下来,却连站都站不稳,只能扶着车辕。


    “我走不了的,你快走。”


    窈月没有理会裴濯,自顾自地解开马儿身上的套索,拍了拍它的脖子:“这几日辛苦你了,快逃命去吧。”


    马儿蹭了蹭窈月的手后,就利落扭头,扬蹄而去。


    看着马儿的身影隐入层层林间,窈月才转头看向裴濯:“反正我打晕你再把你扛走也不是第一回了。所以你是想醒着跟我走,还是昏着被我扛走?”——


    作者有话说:好了,终于走到最后一个地图了[化了]


    第139章 国子监(一三九)


    在窈月的威逼下,裴濯不甚情愿地将两只手搭上窈月的肩。


    可当触碰到窈月瘦削单薄的肩胛骨时,裴濯眉心一蹙:“我还是……”


    窈月没给裴濯反悔的机会,直接将他的两条胳膊一束,身子一抬,就背起他小跑进道路一侧的山间树丛里。


    在桐陵生活的十年里,无事时,窈月将城内城外都探查了很多遍。


    当时她是想着,等她将娘亲救出来,就躲进山里,保证谁也找不到她们。却没想到,为了藏匿和逃跑而摸索出的路线,竟在眼下派上了用场。


    窈月背着裴濯,吃力地往山里越钻越深:“这里有条入城的近路,别说山匪了,本地人都很少知道。就是路面狭小,难走了些。”


    裴濯努力放轻呼吸,想以此让窈月少花点力气:“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离家出走时意外发现的。”窈月回忆道,“我那时约莫五岁,有天想娘亲想得狠了,偷偷溜出城。因为分不清东西南北方向,胡乱跑进了这山里。”


    “我在山里待了三四天,本以为已经走出很远了,后来才发现,我只是在这座山里不停地绕圈。不过,也不算白绕,我发现了这条小路。”窈月突然止住了话语,额上的一滴热汗流进眼里,她因为腾不出手去擦,只能不停地眨眼睛驱散眼中的异物感。


    见状,裴濯用自己的衣袖为窈月拭汗:“后来呢?你被家人找到了?”


    “没有,没有人找我。”窈月摇头,“在山里只能吃些野果,饿得实在难受,我就自己回去了。我爹很生气,但没打我也没骂我,只是把我关在柴房里,又饿了两天。自此,我就再也不敢偷跑了。”


    窈月笑:“挨饿的滋味太难受,我就想,至少在我能赚钱养活自己之前,不能再跑了。”


    裴濯没再出声,一时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窈月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那条小路的确如窈月所说的那样非常狭小,两边都是山体石壁,中间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你放我下来吧,”裴濯轻拍了拍窈月,“我可以扶着石头慢慢走过去。”


    窈月将裴濯从背上放下,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舒展酸疼的肩背:“不得不说,你个文弱书生还真沉。”


    裴濯在一块石头上坐着,垂下眼,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窈月见状,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戳到


    了他的痛处,刚忙补救道:“离家许久不练功都荒废了,背着你正好练一练手脚的力气。瞧,我胳膊比之前都紧实了几分。多背你几回,以后再遇到山匪就不用躲了,直接迎上去杀他们个对穿!”


    窈月说得眉飞色舞,裴濯也跟着笑了:“原来你身上的巾帼豪气是家风使然,失敬了。”


    “我家那破落户哪比得上你家。再说了,你爹定是太心疼你了,不忍心你学武吃苦头,才让你念书入仕。”


    裴濯脸上的笑意一滞,抬眼看向窈月:“是我自己跟你说的,我不会武?”


    窈月也愣了:“你倒是没这样说过……但我从未见过你拿过刀剑,你总是一副宽袍大袖的书生模样,也未见过你亲自撩袖子打架?所以,你是会武会打架的?”


    裴濯又垂下眼:“略懂一二。”


    窈月凑上前,好奇道:“你打架打得怎么样?厉害吗?”


    一开始裴濯不肯说,经过窈月的再三逼问,才吞吞吐吐又带点小得意道:“在、在国子监里,未、未有敌手。”


    “哟,还是国子监一霸呢。”窈月在心里偷乐,等裴濯把一切都想起来了,会恨不得掐死十年前什么话都往外说的自己吧。


    “来来来,国子监一霸,让我这个桐陵城一霸带着你长见识去。”


    二人靠着一点一点挪移和互相拉拽,花了好几个时辰才通过那条小路。


    “这……果真很‘长见识’。”裴濯倚着一棵老树桩坐下,此时的他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干净地方,连原本无瑕如白玉的脸上也有一块不知从哪里蹭到的泥渍。


    窈月见了他的这副狼狈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若是以这样的尊容混进流民里,也没人会怀疑的。”


    裴濯看向乐不可支的窈月,有气无力地笑道:“彼此彼此。”又移开视线,看向仿佛没有尽头的山林深处,“还要走多久?”


    窈月抬头看了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走快些的话一个时辰就能到了,应该能在城门落锁前赶到。来。”


    窈月蹲下,将背向着裴濯,示意他将双手搭上来。


    却没想到裴濯又开始寻借口:“不如你先进城,再让人来找我。左右等两个时辰而已,我保证就在此地,哪里也不去。”


    窈月回头狠狠地瞪着裴濯:“我的耐心不多,我数三下,一。”


    “你若背着我,自己也走不快,白白耽误工夫……”


    “二。”


    “这儿很安全,万一有异动,我会躲起来的……”


    “三!”


    裴濯在窈月的手刀劈过来之前,闭眼认命地趴到窈月的背上。


    窈月在心里骂了一声:“倔驴!”又觉得此时的裴濯其实还算听话,若是换做十年后的裴濯,也许宁可找棵树一头撞死,也不会让她背。


    窈月背着裴濯按照记忆里的方向,大步走进一片齐膝高的荒草地里。


    一阵风贴地而来,吹得荒草簌簌作响。


    窈月专注着辨别风声里夹着的其他声音,脚下则是一步不停地前行。


    突然,脚踝处传来一阵痛意。


    窈月痛得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嘶——”


    裴濯关切道:“怎么了?”


    “像是被……”被蛇咬了?可是大冬天的,山里哪来的蛇?


    窈月低头看了看,双脚边都是一簇簇枯黄干瘪的草杆,又抬脚往四周踩了踩,没发现什么,便摇摇头。


    “没事,可能是被锋利的草叶划了一下。”


    裴濯担心地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要不停下来歇会儿,看看是否有伤口?”


    “不必了,”窈月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步子,“再耽误就赶不上进城了,还得再快些。”


    小半个时辰后,窈月终于背着裴濯走出了那片布满荒草的山林。


    看着近在眼前的官道,她如释重负地长呼出口气:“到了,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很快就能到城门……”


    话还未说完,窈月忽然觉得眼前发黑。她以为是累了,用力地甩了甩头,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但眼前的黑雾还未散去,手脚也跟着泛起一阵软意,尤其方才痛过的脚踝处,此时更是如尖锥刺骨一样地疼。


    窈月忙将背上的裴濯放下:“我好像是累过头了,我歇……”她试图就近扶住一棵树稳住身形缓缓,但尚未来得及迈出一步,就身子歪斜地倒了下去。


    “窈月!”裴濯惊惶地俯下身,才发现躺倒在地的窈月脸色发青,唇色却发黑,这是中毒了。


    “怎么回事?”裴濯焦急地探向窈月的脉搏,乱得根本辨不出任何脉象。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凝神想了一息,目光看向窈月的下身。


    “失礼了。”


    裴濯掀开窈月早已残破污损的裙袂,露出纤细如藕的小腿,一眼就瞧见在她右脚的脚踝处,有两个小却狰狞的血孔,没有流血,但附近的皮肤已然泛着青黑色。


    裴濯想也没想就抽下自己的腰带,用最快的速度系在那两个血孔的上方,又低下头,双唇覆上那两个血孔,用力吸出毒血,而后转头吐掉,再接着吸。


    窈月努力从混沌思绪中找回一点清醒的意识。她挣扎着从地上起身,看到的就是裴濯伏在她的脚边,不停吮吸着她脚踝上的伤口。


    她惊得声音都变了调:“你……你在做什么?你这个疯子!你这样……你这样我们两个都会死!”


    裴濯抬起脸看向窈月,微微弯起的嘴角处还沾着血迹,看起来既妖孽又疯魔:“那就一起死好了。”


    “你……”窈月彻底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裴濯从袖中抽出一柄断剑,毫不犹豫地扎向他自己的大腿。


    裴濯咬着牙,将断剑往血肉中扎得更深,让彻骨的痛意席卷全身,双腿的力气似乎在这铺天盖地的痛感中,慢慢恢复了些许。


    他任那柄断剑继续插在腿上,深吸了口气,从地上抱起已昏过去的窈月,朝杳无人烟的官道一瘸一拐地走去。


    虽然窈月说很快就能到城门,但裴濯觉得这段路几乎耗尽了他半生,才终于看到一座古旧却依旧巍峨的城门出现在天际间。


    看到城门的那一瞬,裴濯的脑海里浮现出诸多模糊的画面。而随着他渐渐靠近城门,那些如蒙着一层雾气的画面越来越多,且越来越清晰。


    十年前,他在这座城里看到的、听到的、经历过的一切,惊的、惧的、恨的一切,全部在这一刻涌向了他。


    守城的士兵正如往常一样,在如血的夕阳下准备关门落锁,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年轻男人逆着光,怀中像是抱着什么,腿上像是插着什么,整个人则像是中了邪,面朝城门一动不动地站着。


    “诶!你是要进城吗?要进城就快点,马上就关城门了!”


    士兵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以为对方有耳疾,不忍心将人关在外头,只好小跑着上去提醒。


    等士兵近了才发现,那男人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而他下半身衣裳上红彤彤的一片,不是夕阳,而是还在汨汨往外留着的鲜血。


    那男人怀中抱着的是一个少女,双目紧闭,唇色发黑,显然正被一团死气笼罩着。


    士兵连忙往城门的方向失声叫道:“天哪!来人!快来救人!”——


    作者有话说:文中只是为了营造效果,现实中被蛇咬了千万别用嘴啊[笑哭]


    第140章 国子监(一四零)


    最近的桐陵城很热闹。


    先是空缺了十年的桐陵太守之位终于有人补上了。对于这位继任者百姓们也不陌生,竟是当年为守城而殉国的燕国公之长子,张逊。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新太守初到桐陵,就在一月内颁发了三道政令,减税、募兵、剿匪。一时间,城内人心浮动,议论纷纷。


    再是出使岐国的使团平安归来,正在城内休整。桐陵远离京城,大多城中百姓终其一生都只能靠说书人的嘴皮子和衙门前张贴的各种诏令来想象京中大人物的风采。故而,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百姓前往使团下榻的驿馆,只为一睹京城大人们的模样。


    最后是一则不到半日就传遍了桐陵街头巷尾的奇闻……


    “听说了吗?昨日城门前出现神迹了!”


    “听说了听说了!仙人踏着赤色祥云现世,送其女弟子下凡归家,竟是张太守失踪了十年的亲女儿!”


    “真的假的啊?”


    “是真的!我表舅家的二小子当时就在城门口,亲眼瞧见的,千真万确!”


    “唉,定是国公爷忠勇,让仙人垂怜,在十年前救下了那孩子。当年的张家男人们都死在战场上,女人孩子却都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七叔公,您老糊涂了,张家的女人孩子是城破后被岐人害死的,该死的岐狗!”


    “什么,我记错了?”


    “张太守出城剿匪有些日子了,还不知道


    这喜事吧?”


    “瞧,是张太守!是张太守带兵回来了!定是听说女儿归家的喜讯,急忙赶回来的!”


    “好像张太守还有个儿子?”


    “是啊,在京城的国子监里念书呢,以后肯定也是要做大官的!”


    “儿女双全,真真是羡煞人呀!”


    江柔坐在床前,看着沉睡但脸色和唇色都已恢复正常的窈月,轻轻叹出一口气。


    直到现在,她回想起昨日的那一幕,仍是心惊肉跳。


    昨日,她如常去城门附近为染病士兵搭建的草寮中探视病患。几个兵丁跑来寻她,一个兵丁说从城外抬来了一个奇怪的病人。另一个兵丁又说不对,是两个人,只不过两人抱得死死的,宛如一体,他们根本分不开。


    她闻讯赶去城门处,就看到半身是血的裴濯和他怀中不知生死的窈月,惊得直接唤出声来。


    “二公子!”


    裴濯的眼睫颤了颤,睁开眼,见是江柔,紧咬的牙关这才松开,沙哑的嗓音从血迹干涸的唇边溢出:“救她……是蛇毒,她被山中的蛇咬伤,可能是蝮蛇……”


    江柔一面从携带的药囊里掏出一枚药丸塞进窈月嘴中,一面检查裴濯身上的伤口试图为他止血,一面朝身边围聚的兵丁急声喊道:“劳驾诸位,将他们抬去使团所在的驿馆……”


    裴濯止住江柔:“不,不能回使团。”


    “眼下是让她恢复身份,回到张家最好的时机。”裴濯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交代道,“带我们去张家。”


    江柔不知道裴濯和窈月都经历了什么,目光在触到裴濯腿上那截眼熟的剑柄时,脑中紧绷的弦骤然断开,喃喃道:“周合他……”


    裴濯闭上眼,没有出声。


    江柔忍着泪意,从怀中掏出一锭不轻的金块,递给离得最近的一个兵丁,笑盈盈的话语却是面向在场所有人:“这二位是我的昔日旧友,也是受张太守之邀来此的客人,路遇不幸。劳驾,将他们抬去太守大人的家宅中。因此事是太守家中私事,还请诸位暂先守口如瓶。”


    守门的兵丁们这些时日都没少受这位女神医的照拂,不疑有他,纷纷点头应诺。


    江柔的回忆被屋外的脚步声打断。


    是张逊回来了。


    她替窈月理了理两鬓的发丝,才起身打开屋门,将风尘仆仆的张逊迎了进来。


    “张太守。”


    张逊先是往里头疾走了两步,见窈月神态安然地睡着,暗里松了口气,才从屋里退出来,在屋外的廊下朝江柔郑重地行了一礼:“江姑娘的救命之恩,鄙人代小女谢过。”


    江柔也从屋内出来,将屋门合上后还礼道:“不敢受太守如此大礼。女公子所受的蛇毒,来自那些盗匪在山中施放的蝮蛇。之前不少士兵亦遭蛇咬毒发,所幸解药已有,加之二公子送治及时,女公子已无大碍。”


    张逊微微颔首:“方才进城,城中多了一些怪力乱神的……”他顿了顿,“与小女有关的流言,江姑娘可知缘由?”


    “是二公子的安排。”江柔没有隐瞒,“二公子说,要让外人接受一个死人复生,必得神之,奇之,异之。如今城中民心不稳,这种神怪异事易传扬,也易接受,且能安稳人心,最合适不过了。”


    张逊听了,眉头紧皱地看向屋内,神思凝重。


    江柔见状,试探地问:“太守是觉得不妥?”


    张逊没有应答,沉默了片刻后,问:“裴二公子呢?”


    “二公子伤重,不宜挪动,此时就在女公子隔壁的屋中,家父还在为其医治。”江柔不露痕迹地留意着张逊脸上的每一丝神情,“家父说,多年旧疾加上蛊毒,和伤及筋骨的剑伤,二公子的双腿可能保不住。”


    张逊的脸上没有出现江柔预想的惊讶或是惋惜之色,只语气淡然道:“令尊妙手,裴二公子定能逢凶化吉。”


    说完,张逊拱手:“鄙人还有军务,小女就有劳江姑娘再看顾一二。府中一切事宜,都由江姑娘安排即可。”


    张逊又朝窈月所在的屋子看了眼,才转身,脚下生风地离开。


    江柔看着张逊的背影消失在廊下拐角处,轻声道:“出来吧。”


    赵诚从阴影处无声无息地走出来,看着张逊离开的方向,不解道:“小越这个爹……真的是亲爹吗?天下竟有女儿差点没了,还有心思去忙公务的爹?”


    “别闲话了,说正事。”


    赵诚收起脸上的随意,正色道:“都以流民身份陆续进抚南城了,只等兵马攻城,随时都能在城中呼应。”


    江柔点头:“我一会儿就传书给京城。”


    赵诚看了看窈月的屋子,又看了看张逊消失的廊下拐角,低声叹道:“小越她爹回城,应该也是因为这事,要把招募的新兵和俘获的山匪收整一番,准备越江开战,而不是为了小越……唉,可怜的小越。”


    “军国大事,自然重于儿女家事。”江柔说完,也跟着叹了一声,“莫说月儿了,看看二公子呢。二公子昨夜耗尽心力安排好一切后,就昏死过去,无论我爹如何施针都无法醒来。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连周合……我昨夜就已传信给京城,却至今无回音。二公子可是裴公的独子,若是有个万一……”


    赵诚安抚地按了按江柔轻颤的肩膀:“从桐陵到京城,鸽子就算生了八只翅膀,也不能一夜间就飞个来回。你放心,先生是文曲星下凡,有仙气护体的,肯定没事。”


    “你还有脸提,”江柔拍开赵诚的手,嗔怒道,“什么神仙什么女弟子的,这样的瞎话,也就你能编出来!”


    “这故事虽然离奇,但是管用啊!现在全桐陵城都知道张太守家多了个从天而降的女公子,不少人甚至认为这是天降祥瑞,天佑桐陵呢!马上就要打仗了,有这种故事鼓舞人心自然是好的,我还想闲下来时再编点,让他们继续传……”


    江柔听见屋内传来轻呼声,顾不得搭理满口瞎话的赵诚,忙推门而入:“妹妹,你醒了!”


    窈月躺在床上,睁着眼,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和突然出现的江柔:“这是哪里?”


    江柔在床边坐下,一边摸向窈月的脉搏,一边朝她柔声道:“这儿是桐陵,是你的家。”


    “我的家?”


    窈月依旧茫然地四下扫视,半晌后脑中思绪渐渐清明,而裴濯用断剑刺向他自己的场景也在此时猛地跃入她的脑中。


    她从床上坐起来,尖声惊呼道:“裴濯?裴濯呢?快救救他,快去救救他!他受伤了,很重很重的伤……”


    “二公子没事,他没事的。”江柔急声安慰道,“他就在隔壁,你放心,有我爹在,我爹会医治好他的。”


    窈月这才缓缓平复下急剧的呼吸,看着眼前恍如隔世的故人,所有积攒的情绪刹那间全都涌上心头。


    “柔姐姐,”窈月紧紧抱住江柔,嘶声痛哭道,“没想到,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还以为咱们只能下辈子见了……”


    “小傻瓜,”江柔轻轻拍着窈月的后背,“已经回家了,没事了,没事了……”


    窈月抱着江柔将这一路上的遭遇言简意赅地说完,才发现屋内还有一人,正煞风景地站在一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抽噎道:“小越,你受苦了。”


    “林钧,你这个家伙怎么也在!”


    赵诚哽咽声一滞:“你……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早八百年就发现了,柔姐姐你可要当心他,嘴里没一句实话。”


    “当心你才是!你这个鬼小子……不,鬼丫头嘴里连半句实话都没有!”


    这下窈月语塞了:“你……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江柔把吵吵嚷嚷的林钧赶了出去,又扶着窈月重新躺下:“虽然蛇毒已清,但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你躺着,我去帮你拿点吃的来。”


    窈月点了点头,又小声问:“柔姐姐,我爹他……”


    “令尊来过了,”江柔略略一停,补充道,“令尊守了你许久,片刻前才去歇下的。”


    窈月双唇弯起,唇边现出浅浅的梨涡:“那等我吃饱了,他也歇够了,我再去找他。”


    “嗯。”


    江柔合上屋门时,正好撞上江郎中从隔壁出来,赶忙将他拉至远处,小声又急切地问道:“爹,二公子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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