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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国子监(一五一)


    “爹!”窈月惊得出声,她爹怎么能把攻城打仗这样要流血死人的事情说得和吃饭睡觉一样轻巧?!


    张逊没有因为窈月的惊讶而停下,继续道:“战事一起,万民皆哀。别让这座城重演十年前的惨事。”


    张逊的话里虽未指名道姓,但他的视线如有实质般的压在裴濯身上。


    裴濯在力有千斤的威压下,没有闪躲回避,仰头与张逊对视:“请将军放心。”


    张逊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微微颔首,转头看向一旁几次欲言又止的窈月,目光柔和了几分:“你呀,以后安分些。但也别太安分了,该闹的时候也可以闹的。”


    “我才不要安分呢,”窈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抱住张逊的一条胳膊,“有爹在,不管我闹出天大的乱子,爹都会护着我的,对不对?”


    张逊只是揉揉窈月的发顶,没接话。


    屋内沉默下来,显得屋外人来人往的动静格外喧闹。


    张逊偏头看向屋外,侧耳听着此起彼伏的人声,喟叹道:“很久没这样热闹了。”


    窈月也跟着往外看:“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住在这儿,可以吗?”


    “随你。”张逊不算重地拍了拍窈月的肩,“你是主人,要护好客人……也要护好自己。”


    窈月忍着眼鼻处的酸意,用力点头:“爹,你放心,我会的。”


    张逊“嗯”了一声,又往床上裴濯的方向看了一眼:“你们继续聊吧。”说完,


    转身就离开。


    窈月看着张逊推开屋门,很快就消失在廊下。她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去,但却又不知道追上去后,该和她爹说些什么。


    她犹豫地垂下头,正好碰上裴濯温和的目光,他口型微动:“去吧。”


    窈月深吸一口气,立即追了出去。


    “爹!”张逊的步速很快,窈月一路疾跑才追上,气喘吁吁道,“爹,你……你等等!”


    张逊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窈月,不耐烦道:“又怎么了?军情紧急,我没工夫同你闲扯。”


    “很快,耽误不了多久。”窈月将那件金丝软甲从怀里掏出来,在张逊身前比划了一下,“挺合身的,爹,你穿上吧。之前借给一个朋友穿过,有些血渍,眼下来不及清洗了,爹你别介意啊。”


    张逊推拒:“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了,你想如何处置都行。”


    “那我现在的处置法子,就是把它借给你穿。”窈月不容拒绝地将那软甲塞到张逊怀里,语气强硬道,“是借的,等仗打完了,爹你可要当面还我,不许耍赖。”


    窈月不等张逊回应,就上前用力地抱了他一下,而后又飞快地松开,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脸:“好了,爹,你快去忙军国大事吧!”


    张逊往前走了两步,最终还是没能硬下心肠,折返回来抱住女儿,像个即将出远门又放心不下的寻常父亲一样,在她耳边絮絮交代道:“你的脾气和爹太像了,不好。日后记得要收收性子,戒急戒躁。若是无事,可以去爹的书房多坐坐,能静心养性。”又拍了拍窈月的后脑,“你是个聪明孩子,但裴濯比你聪明千倍,你莫要同他耍心眼,耍不赢的。遇到难处,愿意告诉他的,就让他帮你,不愿意告诉他的,就自己吃点苦头熬过去。爹……帮不了你太多。”


    窈月的眼前瞬时就蒙上了一层水雾,抵在张逊肩头呜声连连,信口道:“爹,咱们不去打仗了,咱们走吧,谁爱打谁打,咱们别再为旁人拼命了……”


    “住口!”张逊红着眼斥道,“马革裹尸是军人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是我为自己选定的最好归宿!你若还想当张家子孙,就守好桐陵,守好这一城百姓!”


    无尽的酸楚堵在窈月的咽喉,她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在泪如雨下中无声点头。


    张逊叹了口气,在窈月的脸上胡乱地擦了一把,也不管鼻涕眼泪有没有擦干净,就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再也未回头。


    窈月站在原地,任呼啸而过的寒风将脸上吹得又干又硬,一直双目无神地望着张逊离开的方向,直到江柔来寻她,她才收回目光,低声开口,像是在问江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爹他,还能回来吗?”


    江柔无言。


    窈月握住江柔的手,真诚又近乎执拗地问:“柔姐姐,我能做些什么吗?只要能帮我爹,我什么都愿意做,真的!”


    江柔反握住窈月僵冷如冰块的手:“你先跟我回屋暖暖身子。若是冻坏了,生病了,可就什么都做不了。”


    窈月被江柔拉回屋中,宛如提线木偶,毫无情绪地被安排着沐浴、吃饭、休息,连九娘和媚娘来看她,她都提不起一丝接待的兴致,像是个没有魂魄的躯壳,坐着发呆。江柔只好以她身体不适需要早些歇息,不宜见客为由,将二人请了回去。


    窈月坐在床上双手抱膝,江柔问她四五句,她才会勉强回半句。


    江柔见她的状态实在不对劲,怕她夜里一个人独处时想不开,又做出逃家或者更出格的举动,便来到隔壁裴濯屋中,把自己的担忧跟裴濯说了。


    江柔本以为裴濯会安排自己给窈月准备些安神香或者直接扎针,让窈月陷入熟睡。


    没想到裴濯未作多想竟扶着床柱,起身下床:“我去瞧瞧她。”


    江柔本想劝止,一旁的江郎中倒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多走走,多动动,好得快。”


    江柔见此便没再多说,搀扶着腿脚不便的裴濯去隔壁。


    裴濯和江柔还未进屋尚在门口,就看见里头的窗户大开,床上除了枕头被褥,半个人影也无。


    江柔大惊失色,以为窈月又偷跑了出去,急得正要去找人时,被裴濯止住:“无事,她在。”


    江柔这才顺着裴濯的目光所指,看到窈月正在屋子另一侧的书案前,手里拿着笔,心无旁骛地正在纸上写写画画。


    “今夜许是最后一个安定的夜晚,你们都好好歇着吧。”裴濯示意江柔离开,自己则独自进了屋。


    屋门的开合,以及裴濯行走时吃力的脚步声,都没能让窈月停下埋头书写的动作。


    裴濯行至书案附近,才发现窈月是在纸上画桐陵城的地图,大到城门和府衙,小到路边树木和水井,十分详尽。


    裴濯安静地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指着窈月在一处房屋边画下的一个叉,问:“这是何意?”


    窈月这才察觉近处有人,惊怔地抬头,见是裴濯,才又埋下头,一边继续画,一边解释道:“是我觉得可能会发生危险的地方。比如这里,是个木材行,每隔两三年就要着火一次。眼下干燥加上风大,此处一旦起火,火势必蔓延。平日里及时灭火也就是了,但战时肯定会乱人心的,这些日子得好好提防。”


    裴濯又指向画着圆圈的一处:“这又是何意?”


    “是城中有粮的大户。万一桐陵被围,城内发生粮荒,就去这些人家中‘借’粮。”窈月用笔头点了点其中一个圆圈,“这是高家,他们家人少粮多,最适合‘借’了。”


    裴濯点点头,默不作声地看着窈月将那份比书案还大的地图涂抹地满满当当后,停笔凝视了一会儿,不甚满意地摇摇头。


    “画完了?”


    “没有,”窈月放下笔,“半年没回来了,有些地方不知有没有变化,我得出门去瞧瞧,确定后再增删一些。可我的画功太糟糕了,怕是除了我,没人能看懂。”


    “明日天明,我陪你一同出门。而且你画得很好,至少我能看得懂。”


    裴濯的声音温沉如水,让窈月体内悬空着随时都会坠落的心略微获得了一丝安稳。


    但她刚从画图中抽出心神,又不自觉地想起她爹,想起她爹离开时视死如归的神色,心口便是一阵绞痛。这股痛意像藤蔓一样刹那间袭向四肢,她腿脚无力,连双手撑扶着书案也无法站稳。


    “当心!”


    时刻关注着窈月的裴濯捕捉到她突然摇晃的身形,伸手想要扶住她,却忘了自己的双腿也尚未痊愈,根本支持不住两个人。


    于是,窈月先倒在裴濯怀里,紧接着,二人一起栽倒在了地上。


    裴濯牢牢护着窈月,以自己的背触地,但还是出声询问:“磕碰到哪里了吗?”


    窈月的脸伏在他的胸前,呼吸声很急,却没有做声应答。


    裴濯担心地伸手,想要捧起她的脸细问,却碰到一片烫手的湿意。


    “我知道他一心想死,却无法像当时阻止你一样,去阻止他……我阻止不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看着去送死……”窈月将脸埋在裴濯的衣襟内,仿佛是要把所有的话都倾诉进他的心口,“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让我护好家中的客人,护好城中的百姓,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想来想去,或许把城里的一切画下来,能有些用处……可真的有用吗?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了……怎么办,裴濯,我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不知不觉居然五十万字了[小丑]


    第一次写这么长,我得抓紧完结了[笑哭]


    第152章 国子监(一五二)


    裴濯忍着腿上伤口传来的阵阵痛意,轻抚着窈月颤抖的后背,温声安慰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你还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我与你一同想,一同做。”


    说


    着,他自嘲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如何行事的,你应当也见过了。要么一时胆怯逃避,要么就是逞匹夫之勇,不及你分毫。”


    “我没有尝过与亲生父母的生离,其中的苦与痛我无法感同身受。但你若是愿意,我可以与你一同分担。”裴濯叹出口气,“我很羡慕你,无论好坏,你都与父母有如此多深刻的感情和回忆。我呢?我只能靠纸上的文字,靠他人的话语,去想象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喜怒哀乐。”


    窈月在裴濯低沉的嗓音里,渐渐止住了哭,抬起湿漉漉的半张脸,哑声道:“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把我的娘亲和爹分给你,只要你别嫌他们一个野心大,一个脾气坏。”


    二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一齐苦笑出声。


    窈月一边抹去脸上的眼泪,一边从裴濯身上爬起来:“起来吧,你的腿现在怎样了?我刚才是不是压到了?”


    裴濯正要摇头,窈月却已经眼尖地看到了透出衣料的一小块血渍。


    “你流血了?”


    裴濯见瞒不住了,只好实话实说:“倒在地上的时候不小心,伤口裂开了。无妨的。”


    “都流血了还无妨,要死人了才当回事吗?!”窈月急得就要出门,“我去找江郎中……”


    “别去,别惊动别人。”裴濯拉着窈月的手,“他们这些日子都劳累极了,让他们好好歇一晚吧。”


    “可是……”


    裴濯抓住窈月的手紧了紧,眼眸略微低垂,眉心稍蹙:“扶我起来吧,地上凉。”


    窈月完全抵挡不了他的示弱,只好一面俯下身,一面低声抱怨道:“明明腿没好,方才扶我做什么?看来你逞匹夫之勇的坏毛病还没改掉。”


    裴濯露出些许窘意:“方才忘了。”


    窈月“哼”了一声:“裴大状元的脑子竟会忘事?真是稀罕。”


    窈月怕直接拽裴濯的胳膊拽伤了,便让他把手臂环过她的肩背,想要把他从地上扛起来。


    裴濯不仅没有拒绝,还顺势揽住她的腰,靠在她的半边身子上,看似十分费力地才从地上起身。


    窈月嫌桌椅太硬坐着硌得慌,又嫌软榻太矮坐着腿不舒服,没做多想就将裴濯直接搀扶到了自己的床边。反而是裴濯看着被褥已经摊开的床面,犹豫了片刻,问她:“我坐这儿吗?”


    窈月随口答道:“你想躺着也行。”


    裴濯听了,便无顾虑地坐了下去,但怕窈月趁自己行动不便,又跑出去喊人,便想要拉着她一同坐下:“你陪我坐一会儿吧。”


    窈月却顾不得坐,在床前蹲下后,直接就上手解裴濯的腰带:“我先看看你的腿上的伤。”


    裴濯肉眼可见地慌了,止住窈月搭在自己腰带上的手:“不必……”


    “怎么不必了,好歹得把染血的衣裤换换吧。”窈月抬头,正好瞥到裴濯红透的耳尖,一怔,不敢相信地问出声:“你害羞了?”


    “没、没有。”裴濯偏过头,躲避窈月探寻的视线,但依旧固执地拦住她试图放肆的手。


    “有什么好害羞的,又不是第一次解你腰带,我都熟能生巧了。”


    但不管窈月如何好说歹说,裴濯都坚定地表示不容商议的拒绝:“总之,不行。”


    “果然是个古板的家伙。”窈月只好从裴濯的腰带处收手,指了指洇出血的地方,“那我隔着衣服,看看伤口总可以吧?”


    裴濯这才放下戒备,歉然地看着窈月:“对不住,我……”


    窈月不等裴濯的话说完,就趁他松懈下来时,两只手又朝他的腰间扑了上去:“我偏要治治你这倔脾气!”


    一个生扑一个硬挡,两个人很快就扭缠在一块,最后一起倒在了床上,陷进松软的被褥中。


    厚实的被褥围出一小块独立的空间,让困在这小小空间中的二人,只能看见彼此颤动的眼眸和张合的嘴唇,只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和躁动的心跳。


    二人之间渐渐攀升的热意和咫尺外温柔地几乎要吞没她的眼神,让厚颜如窈月也忍受不住了。


    她慌慌张张地掀开被褥,胡乱地四下张望了一阵,看到被夜风吹得咯吱作响的窗户,终于找到了起身的借口:“我去关窗。”


    “别动,”裴濯将想要起身的窈月再一次拉回自己的怀里,用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蹭了蹭,“就这样陪我一会儿吧。”


    窈月的动作僵了一瞬,没有抗拒挣扎,只小声道:“不关窗会着凉的。”


    “有火炉,有被褥,还有……”裴濯略微收紧了怀抱,声音很轻但依旧固执,“不会让你着凉的。”


    “你的腿伤……”


    “不碍事的。而且,就这样待着,伤能好得更快些。”


    窈月听了,伸出手指戳了戳裴濯的胸口:“好吧,就信你这一回。”全身随之放松下来,又挪了挪身子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在裴濯的怀里躺得更舒服些。


    二人就这样静静地躺了许久,窈月突然想起一事,抬头看向裴濯:“哎呀,忘了同你说一件要紧事了!周合还活着!他被高九娘救了,之后邹大夫把他医好了。周合和九娘两个再加上媚娘,三人一块来了桐陵,就住在这里。”


    “嗯,江姑娘已经同我说了。”裴濯抬手,拂开垂落在窈月眼前的一缕乱发,望着她的眼,浅笑道,“多谢收留。如今,你已然是我们的东家了。”


    “那你可乖乖要听我这个东家的话!不然……不然,我就把你赶出去睡大街!”


    裴濯将窈月的头重新按回自己的胸口,手则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好,都听你的。”


    窈月侧耳听着裴濯沉而有力的心跳声,原本悬起无主的心也跟着渐渐平静下来:“有你的脑子,再加上这么多人的助力,好像的确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有你在,有他们在,便是死在一处,都让人安心。”


    裴濯的手停下轻拍的动作,声音坚定道:“我不会让你有事。”


    “我知道。”窈月摸索到裴濯的一只手,十指交握,置于彼此之间,“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裴濯微微低头,嘴唇和鼻尖擦拂过她发顶的几根发丝,像是在亲吻又像是轻嗅:“嗯,歇会吧。”


    窈月安然地闭上眼,本来真的只是想歇片刻的,但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且一夜无梦。等她睁开眼时,窗外曦光初现,蒙蒙的亮色倾洒在她身上。


    她下意识地想要抬手遮眼,却发现自己的右手像是被什么压着似的,抬不起来。她侧头一看,才发现她的右手正与另一只手交握着。


    窈月惊得霍然起身,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她竟与裴濯就这么双手相握额头相抵地睡了一宿!


    裴濯被窈月的动静弄醒,略微睁开眼,眼神迷离地看着她,哑声问:“怎么了?”


    “没事没事,”窈月做贼心虚地用另一只手将裴濯的眼强行合上,“天色还早,你继续睡……炉火快没了,我去给火炉添些炭……”


    裴濯在窈月的掌心下闷闷地哼了一声,


    用交握的手往里一带,将未有提防的窈月又拉回床上,口齿含糊道:“既然天色还早,那就一起再睡会儿。这里很暖和,不冷,不用添炭。”


    窈月看着只隔咫尺的裴濯睡颜,咽了咽口水,而后把心一横。算了,又不是第一回和裴濯在同一张床上睡了,睡得远一些和睡得近一些没什么区别。更何况,她今天还得出门,多睡一会儿正好养足精神去干活。


    想罢,窈月闭上眼,让自己摒弃胡思乱想,重新进入梦乡。


    窈月再次醒来时,天光已大亮。尚未清醒的她掩嘴呵欠,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发现身侧是空的,猛地清醒过来。她从床上起身,发现屋内只剩她一人,而且窗户是关上的,火炉里的炭火燃得正旺。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难道是自己做梦了?


    正好,江柔敲响了屋门:“月儿妹妹,醒了吗?”


    “醒了醒了!”窈月赶紧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


    窈月看了看端着简单白粥小菜进屋的江柔,又看了看寂静无人的屋外:“裴濯他……他起了吗?”


    江柔神色如常地回道:“起了,二公子已经用过早膳。”


    “哦。”窈月收回目光,看来真是自己做的梦……


    “二公子说今日要与你一同出门,已经让人在准备马车了。”江柔一边打量着窈月,一边徐徐说着,“二公子还说,你昨晚累极了,若是起不来,再多睡半刻也无法。”


    原本要坐下的窈月,立即跳了起来,睁大眼看向忍着笑意的江柔,试图解释:“不……我……其实……他……”


    江柔掩嘴:“是我疏忽了。你们早去早回,我会给你备好药膳,补补身子。”


    窈月绝望了,也无力再解释,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多谢柔姐姐。”——


    作者有话说:过渡一下,下一章开打


    第153章 国子监(一五三)


    窈月出门前,特意问了一嘴她爹在不在。江柔告诉她,张逊已经离开了。


    窈月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离开做什么?备战?攻城?她还没有跟她爹好好告别……


    裴濯见窈月一脸忧心,开口道:“别担心,令尊说只是去城外军营巡视,日暮前可归。”


    “你们俩见过了?”窈月吃惊,“什么时候?”


    裴濯的眉梢和嘴角都挂着不浅的笑意:“你还在睡的时候。”


    窈月脸上的忧色刹那间变成了窘色,那她爹岂不是看见了她和裴濯……没事的没事的,她爹现在这么忙,应该顾不上训她,最多就是在心里骂她几句女大不中留。


    窈月自我安慰完毕,瞧着满面春风的裴濯,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是得意,我爹私下夸你了?”


    “算不得夸,”裴濯想起张逊对他耳提面命的那几句话,嘴角上扬的弧度越发明显了,“令尊说你年纪小性子急学业亦不精,让我多教教你。”


    窈月不服道:“我也有比你强,能教你的!比如,比如……我对这桐陵城比你熟,哪处墙上的狗洞多,哪处地上的水坑少,我一清二楚,你知道吗?”


    “的确不知,”裴濯谦逊拱手,“那便请多指教了。”


    “这还差不多。”窈月朝外头抬了抬下巴,“走吧,今日我带你出门,正好教教你。”


    窈月本以为,大战前夕,城中百姓要么闭户不出,要么出城避祸,没想到街面上的商贩叫卖声如常,行人的神色也如常,没有半分即将打仗的紧张与不安。


    窈月坐在马车内,掀开车帘看着外头热闹的街市,奇怪道:“他们不知道要打仗了吗?不躲不避的,不怕十年前的屠城惨事重演?”


    裴濯的目光扫过街市上最热闹的商铺:“也许,他们不是不怕战事,而是都在期盼着这一日的到来。”


    窈月没听明白:“什么?”


    “你看,”裴濯引着窈月观察街市上的买家和卖家,循循善诱道,“凡是售卖农具的店中都人满为患。可眼下并非农忙时节,他们买这些锄头镰刀回去,不是为了农事,会是为了什么呢?”


    窈月思索了片刻,眼睛渐渐睁大:“他们是把这些农具买回去当防身的武器?”


    裴濯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你再看看他们的神情。”


    若只是为了防身自保,应是愁容不散,忧心忡忡的。但窈月看到的众人,一个个红光满面,有说有笑,甚至有的人举着一把钢叉武得虎虎生风,引得围观者纷纷叫好。


    离得近了,一些行人的话语也飘进了车内。


    “咱们上不了前线,最多当个运粮的力夫,买这些用得上吗?”


    “等开打了,哪里分得清士兵和力夫!我爹说了,只要我能第一个冲上抚南城头,不论死活,都会把我挪到家谱第一页!”


    “管他用不用得上,杀不了岐狗,我就多杀两头猪送去给将士们补补!”


    “说的是,咱们太守一日比一日瘦,累坏了。可惜我家没猪,只能送几筐新鲜鸡蛋去了……”


    ……


    行人的只言片语传入车内,窈月既惊讶又感动:“他们……他们竟……”


    “民心和军心是一体的,此战,”裴濯看着窈月渐渐湿润的眼睛,“必胜。”


    窈月用力点头:“嗯,必胜。”


    接下来的几天,窈月都和裴濯一起出门,将她那张桐陵地图补充得越来越完整。


    窈月还带裴濯去了张家老宅,同他说了自己曾在里头被她娘亲掳走,怀疑桐陵地下有条连通抚南城的暗道,且出口就在宅院中。


    裴濯与窈月在老宅中找寻了多时,包括院中那口最有嫌疑的井,但一无所获。


    窈月本想直接问她爹,她爹在老宅中住了大半辈子,不可能毫不知情。可她爹这几日根本见不着人影,只偶尔送口信回来,告知备战进度如何。


    而裴濯也越来越忙,白天要拖着未痊愈的腿与窈月在城中四处探查,晚上则要看并回复自四面八方的消息。有一回,窈月趁给裴濯送夜宵的时候,故意偷看了一眼他虚掩在手下的书信,虽然只瞟到了寥寥数字,但全是她不认得的文字。


    她也不掩饰,直接摆出好学的学生模样,问裴濯是什么字。


    裴濯只说是乌戎的文字,再多的就不肯明说了,让她去猜。


    窈月瞪他,这节骨眼上跟乌戎来往,除了两面夹击岐国,让岐国腹背受敌,还能有其他的可能吗。可她更想知道的是,这些安排和谋划能让这场战事的胜算多几分?能让她爹活下来的几率大几分?


    每每她因为担心张逊的安危而泫然欲泣时,裴濯都会将她揽进怀里,不出言劝慰,只将自己的心跳与她的心跳紧紧相贴。如他之前所言,分担着她的苦与痛。


    一个寻常的夜里,辗转难眠的窈月被一声巨响惊得从床上滚落下来。


    她惊魂未定地站起身,发现不仅地面都在震动,连原本漆黑一片的窗外也骤然亮了起来,像是燃起了熊熊的火光。


    她顾不上穿鞋,踉跄地推开窗户,只见头顶的夜幕被一分为二,半边黑沉如渊,半边艳丽如血。


    一阵裹挟着硝石味和血腥味的热风,从亮如白昼的远方席卷而来,吹乱了窈月的发梢和衣角。


    开战了。


    这是二十五年来,鄞国第一次主动向岐国出兵,而攻岐的主力竟是十年前曾遭岐人屠城的桐陵,举国震动,民心沸腾。


    国子监的上百名监生们来到宫门前集体上书,要求朝廷给桐陵增派兵力。京城百姓纷纷自发地捐钱捐粮,组织着运往桐陵。甚至,有不少人跑到裴家门前,哭求着裴颐出山,重新掌兵,趁此机会收复失地。


    京城和其他地方的支持声浪一时无法传递到桐陵,但桐陵此处的战事并非窈月一开始料想的独木难支。


    虽然可用的兵力仅有桐陵一方,但临近的城池并没有作壁上观。有的发动成百上千的民夫,将夔水


    从上游截断,让桐陵的将士们不用渡河,直接踏过干涸的河床,杀向抚南城。有的提供用之不竭的黑|火|药,将抚南城的城墙连夜炸成了豆腐渣,连围城的功夫都省了。


    而此时的抚南城内也乱了起来,一支来历不明的势力接连暗杀了数名将领,并同时在城中四处散播战神大司马之所以多日未现身,是因为在雍京时触犯神灵而遭到诅咒,身染恶疾,不久于人世。一时间,抚南城中军心溃散,人心惶惶。


    这场战争开始的快,结束的也很快。


    当抚南城守将献城纳降的文书送来时,距离窈月半夜被炸醒,才过去了不到三日。


    就在众人为战果欢喜,忙着安排给京城送喜讯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窈月从角落里站出来,嗓音尖锐地问:“我爹呢?”


    满屋欢呼声霎时一停,来报信的士兵小声回道:“有小股岐军北逃,据说是岐国大司马的残部,太守去追了……”


    话音未落,窈月就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但尚未到门口,就被一阵扑鼻的香味迷晕,倒在了紧跟上来的裴濯怀里。


    江柔收起洒药粉的手,看了看窈月,又看了看裴濯,犹豫道:“二公子,如何处……如何安排她?”


    裴濯怜悯地看着怀中不省人事的少女,极轻地叹了一声:“一切按照计划行事。她,我来照顾。”


    “是。”


    窈月能清醒地感知到自己被裴濯抱起,被妥帖地安置在床上,自己的手被裴濯紧紧地握着,甚至还能听清裴濯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抱歉,这是令尊与我早已商定好的。无论战事结果如何,不许任何人干预他的行动。即便是你,也不行。”


    “令尊托我告诉你,他已向圣人请旨,准许日后你还能继续回国子监读书。他说,张家从未出过状元,但愿你可以当第一个。”


    “令尊同我说的最后一句是,过去他未能陪你好好长大,未尽到父亲的责任,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以后的路你无论是独自走,还是与旁人携手,他都会以此生全部的愧疚来祝你余生安乐……”


    窈月的泪从眼角无声地渗出。


    她又一次被抛下了。


    她唯一的亲人也不要她了。


    在如坠冰窟的绝望之下,她感觉她的喉头涌上一股浓郁的甜腥味,忍不住张口喷了出来。


    斑斑血点溅上了那张她喜欢得不得了的俊俏面孔,她很愧疚很自责,想要伸手替他抹去,但她抬不动手,只能看着那张好看的脸冲她急切地张口闭口,看嘴型,似乎是在唤她的名字,可她已经听不见了。


    慢慢的,她也看不见了。


    她最后的感知,是自己那具正陷入无底泥沼中的僵硬身体,被一个温暖又柔软的物体严丝合缝地包裹住,像是一张毛毯又像是一汪温水,努力隔绝着她被泥沼的死气侵蚀,试图将她重新拉回人世间。


    可是,她不想回去了。


    那个所有人都抛弃她的地方,她不想回去了。


    她挣开身体上的束缚,扑进冰冷窒息的泥沼中,自愿堕入其中——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卡文,写得很慢,抱歉抱歉o(╥﹏╥)o


    第154章 国子监(一五四)


    窈月陷入了一场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梦境中。


    醒了是生,一直睡下去便是死。


    梦境里,有温柔的娘亲,有和蔼的父亲,还有一群可爱的弟弟妹妹。


    她与家人生活在一处没有阴谋、没有战争、没有分离的世外桃源。


    她在这里,不用读书也不用练字,每天要做的只有吃喝玩乐。


    虽然她的内心每时每刻都被幸福填得满满的,但总觉得缺了什么。


    她看看笑容完美的父母弟妹,又看看自己虚握空气的双手,到底缺了什么呢?


    她什么都不缺,这里就是她毕生想要的全部所在。她要永远留在这里。


    她如此想着,眼前家人们的笑容更灿烂了。


    他们手牵手围成一个圆,将她众星捧月般得圈在其中,围着她不知疲倦地转着、跳着,仿佛能这样一直天荒地老地下去。


    她看着从眼前飘过的一张张笑脸,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正要伸手融进他们的圆中,与他们永永远远地一起时,她爹的那张笑脸陡然变成了怒容,用力地拍开她的手。


    “出去!”


    她这才意识到,这里缺了什么。


    缺了声音。


    从始至终,她没听见家人们说出一句话,发出任何动静,直到她爹刚才的那一句“出去”,像是一把利斧劈开了她堵在耳朵上的石头,她瞬时听到了各种声音。


    有人在嘤嘤地哭,有人在焦急地踱步,有人在一声一声地唤她的名字……


    这些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呢?


    窈月抬起头,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忽然发现眼前的家人不见了,身处的世外桃源也不见了,上下前后左右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除了她,什么都没有。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白色,恍惚间,她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要做什么,也忘了为什么会来这里。


    耳边的声音也突然变得嘈杂起来,像是四面八方的风将被掩盖在各处角落里的陈年沙土都带到了她身边。


    “你……你是何人?啊!孩子!我的孩子!来人……”


    “嘘——竟是一对双生子,逊哥哥真是好福气……别这般瞪着我,你若不是有幸与我的眉眼有几分相似,逊哥哥怎会与你成亲生子?”


    “你胡说!相公为人刚正,绝不会与旁的女子……”


    “刚正?看来,逊哥哥不曾在月下为你吟诗,也不曾在花间为你舞剑。也是,你一个赝品,如何值得他费心。”


    “我们夫妻间的私事无需外人置喙。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别急……这孩子生得像我,还是个女孩,好,就要她了。另一个还你。”


    “你要做什么?!我的女儿……”


    “不,从此刻开始,她就是我的女儿了。我要带着她去等逊哥哥,等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你……”


    “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还……啊!”


    “疯妇!留你性命全是看在逊哥哥的面上……哎呀,乖女儿不哭不哭,娘亲这就带你去找爹爹。”


    ……


    在婴孩的哭闹声、女子的哄笑声里,呆怔茫然的窈月渐渐想起来了。


    她不仅想起来自己是谁,还想起她真正的娘亲为了要回她时泣血悲恸的嗓音。


    原来,她并没有被所有人抛弃。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眨眼间又变为模糊的幽黑,身处其间的窈月,感觉自己像是沉在深潭底部的溺水者,而头顶上方,潭水之上,有人在急声呼唤她的名字。


    是不曾抛弃她的娘亲吗?


    窈月没有多想,也不敢多想,划开周围的混沌,从原本的冰冷窒息中脱身出来,奔向那一声声的呼唤。


    窈月猛地睁开眼,看到眼前女子来不及辨认,用尽全力地抱


    紧,口齿不清地呢喃低语:“娘亲,娘亲……我回来了……娘亲……”


    被窈月抱住的媚娘,顾不得计较她嘴里念叨的胡话,惊喜地冲在场众人道:“嗬,这‘喊魂’还真有用啊!我们村里曾经有人因为家中老人过身,哭晕过去醒不来,什么汤药针砭都没用。最后我家老头冲那人的天灵盖喊了两嗓子,就把人生生地给喊醒了……妹子妹子,好些吗?”


    一旁的江柔依旧面色凝重,摸上窈月腕间的脉时,语气轻柔,试探地问道:“妹妹,可认得我?”


    “柔姐姐?”窈月转头看看江柔,又松开怀抱,看看方才被自己紧紧抱住的人,“媚娘?”


    江柔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看向一直倚在床前、身上还带着血渍的裴濯:“二公子,她应当没事了。”


    裴濯本想上前,但因为立得太久,腿脚一时僵麻了,身形晃了晃险些跌倒,得亏身侧的林钧立即上前,搀扶了他一把,小声问:“先生,小越醒了,您要不要去歇会儿?”


    裴濯无声地摇头,目光紧紧地锁在窈月的身上。


    媚娘声如洪钟地高声嚷着:“妹子你可算是醒了!你再睡下去,九娘的眼泪可得把这儿淹了!”


    九娘探出半张哭得跟花猫似的小脸,抽噎道:“我已经雇人去寻张太守了……很快、很快就会有消息的……但无论如何,阿月你,你都要好好的呀!”


    窈月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十分歉疚道:“多谢……让你,让你们费心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转动眼眸,一寸寸地从在场众人掠过,直到触碰到裴濯的目光,才停下,静静地与他对视。


    江柔见状,招呼其他人出去,只留下裴濯后,又压低嗓音道:“她心脉不稳,不能再受刺激了,有些话……”


    江柔本想说有些不该说的就别告诉她了,但窈月直接开口打断,声音无力但坚定道:“柔姐姐放心,我不问什么机密要事。我只是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想找个脑子好的,帮我解一解。”


    她虽然在话语里点了江柔的名字,眼睛却始终直直地盯着裴濯。


    江柔心头一抖,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她能劝解和能搀和的事情。


    她只能不安又忐忑地各看了窈月和裴濯一眼,而后默默走出屋子关门,守在门外静候,以防不测。


    裴濯在床沿坐下,本想握住窈月的手,她却把手一缩,整个人也顺势往后一靠。


    彼此间像是隔了道天堑,她不许他靠近,他便只能停滞在原处,不敢靠近。


    窈月看着视线低垂、神色略显落寞的裴濯,若是往日,她会心软、不忍,但眼下,她的心毫无波澜,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生硬:“我说,你听。”


    “好。”


    “我的梦里,有两个女子,她们在争夺一男一女两个婴孩。不,准确的说,她们抢的是个女婴。赢的那个大笑而去,输的那个声声泣血。”窈月说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裴濯,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和动作,“这就是全部了,你帮我解解,这梦是什么意思。”


    裴濯垂眸静默半晌后,才出声:“母女有亲,是人伦常理。令尊令堂不在身边,你思念家人……”


    窈月打断裴濯的话,冷冷道:“你果然知道。”


    裴濯的心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微微抿唇,没有言语。


    窈月高声质问:“你知道我真正的娘亲早就……”声音蓦然收住,转而轻得像是一缕烟,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她不在了,是不是?”


    裴濯没有直接回答:“此事,理应由令尊亲口告诉你,我不该僭越……”


    窈月突兀地笑了一声,笑容却极苦:“又是我爹同你说,却不让你同我说的?”


    “不,并非令尊告知,是我十年前来桐陵时,自行探查得知的。”裴濯闭上了眼喟然长叹,想起当年初闻此事时的惊疑与同情。静默片刻后,他抬眼看向窈月,没有丝毫隐瞒地坦诚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尝到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痛苦。”


    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窈月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忽而笑了,嘴里喃喃道:“原来我这十五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话。”


    “谎话吗?”裴濯跟着笑了两声,却甚是悲凉,“当我得知我的父亲不是父亲,我的母亲不是母亲的时候,也是如此觉得。我的人生不止是个谎话,还是个笑话。”


    “我不敢让任何人知晓,只能以同窗相邀作客的理由,从京城来到桐陵。这里是他们最后一起生活过的地方,我以为能在这里找到‘我还是原来的我’的证据,却没想到,一件件旧物一个个故人告诉我,‘我真的不是我’了。”


    “当我发现我的生母还活着,她就在岐国雍京最高的那座塔上时,即便大军压境,烽火连天,我依旧不顾一切地出城想要去找她。等我熬过了大雪围困,满城屠杀,我又被告知,她……不在了。因为她不在,岐军便成了无人敢管束的猛兽,杀戮无度。”


    裴濯第一次说出这些剖心之语,看着窈月的眼神既释然又沉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如此锥心刺骨的痛,窈月,我不想你与我感同身受。”


    窈月紧攥着的手渐渐松开,她朝裴濯伸出手,但不等裴濯握住,她就再也忍不住地倒在床上,将脸埋进被褥中,失声痛哭起来,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他。


    “我们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为什么要感受这些苦?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纵有千错万错,但都不是你我的错。”裴濯将手搭在哭得浑身颤抖的窈月背上,“已然发生的事无法改变,但尚未发生的事情你我皆可为。”


    窈月带着哭腔哑声道:“我什么也为不了。我连自己的娘亲都认不出,连自己的爹都留不住……”


    “仗还没有打完,抚南只是个开始。桐陵和桐陵城中的百姓远没有真正安全,你是张家的女儿,是世代守护桐陵的张家后人,他们都需要你。”


    裴濯俯下身,轻轻搂抱住身形单薄的窈月:“还有我,我也需要你。窈月,你与我一起,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拖太久了,争取10章内写完正文[捂脸笑哭]


    第155章 国子监(一五五)


    窈月的哭声一滞,从湿漉漉的被褥里略略抬起头:“可、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仿佛是对她这个问题的回应,屋外忽然间嘈杂起来,还传进来一声惊呼:“中毒?”


    裴濯起身:“我去看看。”


    但不等他站起,屋门就被推开,江柔顾不上礼数,急声道:“二公子,城中突然出现数十名百姓突然上吐下泻,严重的已经昏迷。他们症状相同,地域集中,病发时间都在饭后,极有可能是所食之物中被投了毒。”


    裴濯蹙眉,窈月也吃惊不已:“投毒?城中已戒严,可疑人等都无法进城,是谁投的毒?”


    江柔摇头:“尚不清楚。眼下需先寻出毒物所在,辨认出是哪些毒物,再配以解药解毒。”


    裴濯起身,沉声道:“江郎中呢?”


    江柔回:“他已经前去辨认毒物了。”


    裴濯点头:“让府衙中的差役挨家挨户通知百姓小心入口之物。”说着,他又补充道,“嘱咐他们从最先发现症状的地方开始通知,逐步往附近扩散。若是人手不够……”


    窈月十分自然地接话道:“这府内所有的人都可以用上。这里没有宝物要守,也没有犯人要看,让他们都去城中帮忙。”


    江柔明了,但又提起一个问题:“病患人数众多,分散看顾不便,但桐陵城中没有能容纳如此多人的医馆……”


    窈月想起张家老宅,毫不犹豫道:“我家中的祖屋空着无人,可以把病人都安置在那里。若是还不够,送来太守府也可以。”


    “那就将病人先送去那里安置。”裴濯说完,低头轻抚窈月湿红的脸颊,“你在这儿好好歇着,我去看看。”


    “不,我也去!”窈月跳下床,揣上自己所画的那一摞桐陵地图,双眼不再空洞无神,在日光下熠熠发亮,“我对桐陵比你们熟,肯定能帮上忙。”


    江柔不置可否地看向裴濯,只见裴濯嘴角微弯,朝窈月伸出手:“好,我们一起去。”


    他们去了最先发现也是病情最重的病患家中,一家八口连尚在蹒跚学步的幼童都未能幸免,虽已服下催吐的汤药,但病症仍未缓解,只能先送去张家老宅集中照顾,等待解药了。


    早早来此的江郎中已经把四处都看了一遍,见他们来了,也不废话,直接挨个指了指桌上的每道菜:“毒在这儿、这儿、这儿。或多或少都有。”


    裴濯扫视了一圈,问:“毒最多处,是在哪里?”


    江郎中走到屋内一隅的水缸边,指着里头已经少了大半的清水道:“这里。”


    窈月扶着裴濯走近水缸,往里头看


    了看,推测道:“那就是有人在水里投毒,再经由饭菜被吃入了人的肚子里?”


    裴濯没有急着下结论,继续问:“附近几家出现病患的,饭菜和水中也验出了毒吗?”


    江郎中点头:“而且无一例外,储水的容器里毒最多。”


    “储水?”窈月猛地抚掌,“投毒者不可能傻到分别给每户人家的水缸里下毒,定是在他们共同取水的地方……水井!我们方才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不远处有口水井!毒定是先被投入井水中,然后被取用……快,快去把水井封了,确保无毒前,任何人不能再用!”


    裴濯没有阻止窈月安排人去查验水井,只是目光越过水缸上方的窗户,看向不远处的屋舍。


    江柔拧眉思索道:“若真是通过水井投毒的法子,让百姓患病,目的是在城中引发混乱,那多半是岐人细作所为。他们如今在南边兵败如山,北边的乌戎又降而复叛,正是危急关头。一旦此时桐陵内乱,他们反攻夺回抚南,逆转战局不是不可能……可城中水井数百座,城外的夔水也已截断,如何防范才能不影响百姓饮水?”


    窈月想了想,没有犹豫太久:“先派人把每座水井封了,保证百姓不中毒再说。”


    江柔并不赞同窈月的做法,看向裴濯,可他依旧没有出声。江柔摸不准裴濯的心思,又不好直言否认窈月,便只能用手指沾了一点水缸中的水,尝了尝:“并不是致命的毒物,解也不难,只是制药得颇费一番工夫。而且,缺一味药,随风子。”


    窈月不解:“这种药很珍贵很稀少吗?”


    江柔解释道:“这种药草只长在湿润多雨的南方,桐陵必定存量稀少。可眼下病患众多,一时间怕是难以筹齐……”


    正说着,媚娘抱着九娘脚步“咚咚咚”地冲了进来,一直束手呆立在角落宛如木头的江郎中兀然迎上去,语焉不详地问:“有吗?”


    “有的!”


    “有多少?”


    “这个数。”九娘张开两只手掌,冲江郎中晃了晃,“师伯,我已经算过了,给全城每人熬一碗都够的。”


    窈月被眼前一幕弄得满头雾水:“什么有的够的?”


    九娘笑道:“我这次来不是带来很多货物吗?其中就有不少随风子,本来是想这种药材北方不常见,拿来转手卖,定能赚不少。方才师伯让我回去盘盘数量,我腿脚慢,就让媚娘与我一道去了。多亏有媚娘,不然这样来回急跑,我肯定半路就累咽气了。”


    窈月倍感惊喜地扑上去,将她们二人紧紧抱住:“你们二人立大功了!”又不忘跟九娘说:“药材钱先记我账上,日后慢慢还你,可以吗?”


    “阿月何必这样见外。本就说好了,那些货物都是我给你的食宿钱,你随意用就是了。”


    窈月眼眶瞬时热了,千言万语都堵在咽喉处,最后只挤出两个字:“多谢。”


    江柔也舒了口气:“有药材就好办了。爹,你与我去熬制解药。等解药有了,便也不怕贼人再投毒生乱。”


    “你们去制药照顾病患,我和裴濯去查验全城包括水井在内的各处水源。说不定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尽早捉住投毒者。”窈月说完,看向异常安静的裴濯,“你看如何?”


    裴濯这才开口:“依你的意思办。”


    窈月虽然隐隐觉得裴濯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只能再三与他确认:“你当真觉得我的安排没问题?”


    “当真,我也想不出更好的了。”见裴濯如此说,窈月心中的疑虑便暂时消解了。


    一行人商量好正要出门分头行动,却意外撞上个探头探脑的不速之客。


    九娘先上前两步,唤出声:“堂叔,您怎么来了?”


    高校尉看见九娘身后的窈月,想起上回挨的那顿打,不敢靠近,只抬了抬下巴:“城中治安本就是鄙人的分内之事,如今张太守不在,鄙人自当恪尽职守。你们几人无官无职,谁允许你们来的?还有你,好好的姑娘家,在这里抛头露面瞎折腾什么呢?也不怕坏了名声嫁不出去。”


    窈月一听,火气登时就上来了,疾步上前将九娘护在身后:“就你也配提‘恪尽职守’四个字?城中有人投毒,中毒者已逼近百人,你不仅至今未捉到嫌犯,还阻碍我们去施救和追凶。嗬,我看你与那嫌犯即便不是一伙的,也该以同罪处置!”


    “你……”


    “你什么你,”窈月轻蔑地笑道,“好好的校尉,在这里冲人乱吠什么呢?也不怕朝廷真以为你是凶犬,把你扔到前线吓唬岐人去。”


    高校尉被窈月用自己的话骂了回来,气得抬手指着窈月的鼻子,浑身都在发抖:“我要上书,告张逊教女无方,辱骂朝廷命官!”


    裴濯止住还想回嘴顶撞的窈月,朝高校尉欠身:“张太守征战多日未归,她只是关心则乱,一时性急失言,望校尉见谅。”


    高校尉见总算有个说人话的了,勉强压下怒气:“阁下是?”


    裴濯的语气很谦逊:“无名之辈。”


    高校尉瞥了眼裴濯和窈月彼此交握着的手,用鼻子哼了一声,只当这是张逊给自家闺女寻的赘婿。


    他颇为失礼地上下打量裴濯,心中暗自嘲讽:张逊什么破眼光,一个弱不禁风、也就皮相尚可的小白脸,能顶什么事?


    因之前的动静,引来不少百姓围观,有的还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高校尉见状,摆出一副宽宏模样,摆摆手:“算了,我来此,本也不是为了和女流之辈争吵生事。”


    “张太守阵前杀敌,英勇无匹,但桐陵不可无主,何况眼下城中还陷入了如此乱局,亟需有能者,”高校尉义正言辞地说完,又刻意地清了清嗓子,踮了踮脚,“鄙人不才,愿意暂……”


    “高校尉所言极是,圣人也早已预料到了。”裴濯不疾不徐地从袖中取出一卷有着“敕”字纹样的锦帛,“所以,特特送来了这纸任命,让某暂代张太守,全权处置桐陵事务。”


    高校尉眼蓦地睁大,盯着那个只有圣人诏令才能使用的“敕”字,颤声问:“什、什么时候送来的?”他掌管城门守卫,怎么朝廷送来圣人亲笔的官文他完全不知?


    “今早。”


    高校尉神色一窘,那时他正抱着酒坛子睡得人事不省。


    九娘上前,看似好心实则笑话道:“堂叔,您若无事,不如随我一块去搬运药材吧?正缺人手呢。”


    “谁说我没事,我忙着呢!”高校尉愤愤地甩袖转身,还不忘驱赶附近看热闹的百姓,“看什么看,都回去!回去!”


    “堂叔,酒气伤肝,您悠着点!”九娘冲着高校尉的背影高声提醒,转头就和媚娘笑起来,“还说我嫁不出去,承他吉言哈哈哈……”


    裴濯察觉到窈月凝视自己的目光,将手中的锦帛递给她:“只是暂代,等令尊归来,我……”


    “不必解释,我懂的。”窈月将那份任命书又推了回去,神色如常,“走吧,别再耽误了。”


    窈月按照自己绘制的地图,将城中的水井查了七七八八,并没有再发现有毒的水井,也没有再发生百姓中毒的事情。


    窈月觉得奇怪,岐人如果真想要在桐陵城中制造混乱,费尽心机地进了城,却只局限在城中两三处投毒,还并非致命剧毒,除了引他们一时烦忧,并不能掀起太大风浪……


    窈月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岐人是否还有其他后手时,太守府突然有人赶来急报:“不好了,府上遭贼了!”


    窈月的脑子像是被大锤砸了一下,方才还一团乱麻的思绪刹那间就全顺了。


    她立即转头看向裴濯,果然发现他听闻遭贼后毫无惊异之色,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第156章 国子监(一五六)


    怪不得无论她怎么安排府内的人,怎么带着他在城内四处乱转,他都不反对,原来他就是要让府中空虚……


    窈月问得很直接:“你是故意引贼人来的?”


    裴濯承认得同样很直接:“是。”


    窈月又被裴濯耍了一通,但她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生气,也没急着问他原因,只收起手中的地图,语气平淡道:“那走吧,戏台都搭好了,不去倒显得我不识时务了。”


    太守府中的那处水池连通夔水,自从夔水上游被截断,池中水便日益减少,近乎见底。但这些日子大事频出,府中无人在意那一方水池。直到今日,府中守卫和仆从都被以各种由头差遣出去,府中几乎无人留守。府外路过的行人听见府内传出异样的震动还隐隐看见火光,怀疑里头走水了,赶忙寻到街上巡视的衙差,将此事报了上去。衙差们不敢轻视,带着水循着烟就往府里冲,没想到烟火源头竟是那处早已干涸的水池。


    本该平整的水池底部被外力砸出了一个可容数人进出的大窟窿,窟窿里还往外冒着白眼,似乎有人在里头。衙役们赶


    紧提着家伙什,争先恐后地踏过泥泞、湿滑,还时不时有鱼蹦跶的池底,势要把这个胆大包天的贼人捉个现行。


    可等他们趴在裂口上方,借着尚未落下的日光往里头细瞧时,却发现里头像是个巨大的地窖,但空空如也,没有贼人,只有快要熄灭、被遗弃的火把和一串串脚印证明之前这里的确有过贼人。


    一群衙差围着池底那个黑乎乎的大窟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七嘴八舌商议该如何办时,终于等到窈月和裴濯来了。


    衙役中最年长的一个上前,朝二人先是躬身致歉,又徐徐道:“这池子底下被贼人洗劫一空,是我等失察。至于后续,张娘子若想追查到底,我等这就去张贴海捕文书,纵是寻到天涯海角,也绝不让其逍遥法外。张娘子若是想息事宁人,我等就此告退,不再打扰了。”


    这种官员家中失窃的案子,衙役们见得多了。当官的家中都多多少少藏了些不能见人的东西,或是贪墨的钱财,或是他人的把柄。但这种在水池子底下藏东西的,他们都是头一回见,都认为定是极为私密要紧的,却偏偏被偷盗得一干二净。


    若要四处搜查贼人和赃物,定会弄得人尽皆知,所以很多官员在家中发生偷盗后,都选择默不作声地吃个哑巴亏,认栽了。


    衙役们都是人精,只要窈月摇头拒绝,他们就装聋作哑,当作今日未曾来过太守府,也没有发生贼人上门的偷盗事件。


    窈月没有立即回话,而是来到那个窟窿边缘,朝里头张望:“空的?”


    “是,我等……”


    衙役的话音未落,窈月就毫无预兆地跳了下去,吓得除了裴濯外的在场诸人都是一哆嗦。


    “哎呀!张娘子……”


    “没事的,不用担心,她有分寸。”裴濯笑着安抚众人,“某腿脚不好,失礼了。”说完,他挑了块尚算干净的石头,无事人似的闲闲地坐下。


    衙役们见状,面面相觑,心里都不约而同地犯起了嘀咕。


    张太守家的女儿果然和外头传的一样,与众不同,难道这就是仙家的行事之风?可和庙里的仙女娘娘差得有些远啊!


    这天天跟在张家小娘子身边的白面书生到底是什么来头,张家的西席还是幕僚?看着都不像,该不会是未来女婿吧?


    ……


    就在衙役们用眼神传递完一圈信息后,窈月灰头土脸地从窟窿里爬了上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屑:“的确是空的,劳烦诸位帮我家捉贼了。”


    得了窈月的同意,衙役们先是十分意外地互相看了看,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之前探查到的事和自己的推测都说了出来。


    “全府搜遍了,不见贼人踪迹,但看这底下的脚印数量,我等推测,此贼只有一人。”


    “而且看那脚印大小,此贼还是个女子!”


    “敢只身来太守府行窃的,必定不是小贼,我看可以先从那些悬赏多时的江洋大盗里找。”


    “眼下与岐人战得正酣,张太守又是御敌先锋,说不定这就是岐人派来的盗贼,是来报复的!”


    “是啊是啊,张娘子速速传信告知张太守,可得提前防备啊!”


    “岐人奸猾狡诈,可恨我等职责在身,只能在此捉贼缉盗,不能上阵杀敌,唉!”


    ……


    等送走了义愤填膺的衙役们,窈月把裴濯半拖半拽进屋,关上门,面无表情地坐在最上座,用下巴看着裴濯,一副审犯人的架势。


    “这事你说,还是我说?”


    裴濯倒也不慌:“可否允许我先坐下,再细说?”


    窈月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裴濯就当她是同意了,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坐下后,又朝她倾身,声音温柔:“此事说来话长,你想从哪儿开始听?”


    窈月对他的刻意示好保持警惕,将身子往后靠,与他继续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从你骗我说你不知道前胤藏宝地开始。”


    裴濯轻笑:“我没有骗你,在今日之前,我的确不知道藏宝地。但今日之后,不仅我知道了,还有所有觊觎者都知道了此地就在桐陵太守府,但遭贼人盗掘,已经不在了。”


    窈月不确定道:“你这是……为了保护桐陵?”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十年前,岐军南下来犯,并以屠城来掩盖的真正目的,就是寻找这处藏宝地。但从今往后,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裴濯目不转睛地看着窈月,“是为了保护桐陵,保护张家,更是为了保护你。”


    的确,经过今日这事,明里暗里,她和张家都是受害者,并将与所谓的宝物再无关系。


    可亲耳听到当裴濯说,此举不仅是为了桐陵和张家,更是为了她的时候,窈月强迫自己镇定的心,还是乱了。


    窈月语气也不再像一开始的生硬:“你是怎么知道,那贼人今日会来偷盗?”


    裴濯轻轻摇头:“一开始并不知,只是我察觉到有人在故意支走我们,才有此猜测。”


    这也正是窈月感到奇怪的地方:“投毒和盗宝同时发生,他们是一伙的?”


    裴濯反问:“为什么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因为……”窈月刚张开,就意识到自己差点又被套话了,“我偏不说。”


    虽然窈月不说,但裴濯仍一眼看穿她的心中所想:“因为你知道盗宝贼是何人。而她若是想在城中生乱,不会用如此温和的法子。”


    窈月不服气地瞪了裴濯一眼:“不愧是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道投毒者是何人?”


    “高校尉。”


    “是他?!”窈月恍然,“怪不得他鬼鬼祟祟的出现在附近……对了对了,他的住所离那几户人家都不远,怪不得他挑了这几家下毒!看来他不止是个酒鬼,还是个十足的懒鬼!”


    “在查验水缸时,我发现水缸旁的窗框上有从外往里攀爬的痕迹,再加上毒物不强,并不害人性命,所以,我猜投毒者只在储水的地方投了毒,水井中并没有。这样一来,既可以避免中毒者过多难以控制,又可以制造混乱与恐慌。可见,他只是想让城中生乱,借机上位。当然,这些只是我的推论,若要证据,还需在他家中找出所用的毒物。”


    “我去找!”


    “不必,我已让周合去了。”


    “周合他醒了?”窈月对周合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因为不好好养伤,被九娘用针扎晕了,一直在屋里躺着。


    “嗯,今早。”今早随着圣人敕令一起来的,还有裴颐对周合的密令。裴濯只能请高九娘将周合唤醒,把不曾看过的密令交给周合。周合看过密令后,面色如常地将密令吞了,然后迷瞪瞪地看着裴濯:“二公子,还有吃的吗?我好饿。”


    “方才你在池底寻线索时,周合已将高校尉和证据送至前院。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审问他。”


    窈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是在池底寻线索时,发现了贼人的身份……是她,我认得她的鞋印。之前在葳蕤塔,她让我跟着她的脚步,记下每一步的走法,看着看着,记住了步法,也记住了她鞋底的纹样。”


    “你不是说要打开藏宝地,需要两把钥匙合二为一吗?其中一把在我爹手里,她怎么会……”窈月忽然想起在暗道中他们曾经见面,以及后来张逊提到的布防图,惊觉道,“我爹用钥匙和她换了抚南城的布防图?!可她……她怎么知道藏宝地就在太守府的水池底下?连我爹都不知道的事情……她还凭一己之力就把里头的东西全拿光了?里头到底有什么好东西?她为了这些,竟连抚南城都不要了……”


    裴濯突然冷不丁地问道:“若是好东西,你也想要吗?”


    窈月想也没想就摇头:“我只想要我爹平安回来,其他的都不想要。”


    裴濯伸手,轻轻地拍了拍窈月的手背,窈月没有躲开。


    裴濯继续解释:“我今日没阻拦你的安排,一是想让你自己慢慢察觉,二是我正好想要如今的局面,便顺势而为了。”


    窈月缓缓点头,又接着问:“此事你是从何时开始谋划的?”


    “在葳蕤塔上,寻到那钥匙的时候。”裴濯脸上的神情略微黯然了一瞬,但很快就转为寻常笑意,“毕竟在找到钥匙之前,一切设想都只是空中楼阁。”


    窈月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问了出来:“那钥匙,一直在你娘亲手里?”


    裴濯没说话。


    窈月知道他这是默认了。


    子不言父过,裴濯的娘亲当年估计是以“借”的名义,将张家的钥匙直接拿走了,所以才会有裴濯时隔多年后将那钥匙“物归原主”还给她爹的那桩事。


    窈月一想到,在二人的关系尚未彻底挑明时,裴濯就已经在为她的安危费心谋划了,竭力保持平静的心湖中还是忍不住泛起圈圈涟漪。


    “我知道,你一直瞒我骗我,却始终没有害过我。”窈月虽然话语仍然硬邦邦的,但看向裴濯的眼神柔软了许多,“明明是与我有关的事情,你不告诉我,是怕我脑子不好,还是怕我嘴不严实?”


    裴濯笑道:“只是不想你太累了。”


    窈月怔了怔,是啊,成天想这些事情,即便是裴濯这样的聪明人,也会觉得疲累。毕竟他只是肉体凡胎的凡人,不是无所不能的神。可他纵是心力交瘁,还是愿意为她谋划这些。


    窈月的心彻底软了,身子也不自觉的朝裴濯靠近:“裴濯……”


    “太守回城!”


    一声震耳的高呼将窈月从小儿女情的幻梦中惊醒过来,她顾不上裴濯,自己一个人顺着声音的方向往屋外跑去。


    不大的太守府前院,此时挤满了人,窈月欢喜地挤进人群:“爹!爹你回来了!”


    直到被人群包围,窈月才发现所有人的脸上都毫无喜气,反而沉默无声且面露悲色地看着她。


    窈月像是盛夏艳阳天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手脚慌乱地往人群围聚的中心处挤过去。


    “怎么了?我爹怎么了?爹!爹你在哪里?爹!”


    然后,她看到江郎中。


    这是她第一次在江郎中的脸上看到无能为力的表情。


    “最后陪陪他吧。”江郎中短短的一句话里的每个字,都像是尖刀,扎进了窈月的胸口。


    江郎中侧身,让出了一小块空隙,窈月这才看到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形。


    她捂住口,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双腿发软,直接跪倒在地上,她不知道哪里有伤不敢伸手碰,只能朝那个五官已被血污模糊、几乎看不清面容的人,轻轻唤了一声:“爹。”


    声音刚落下,地上那人原本紧闭的眼皮颤了颤,半张的嘴唇中溢出一声:“女儿……爹赢了。”


    仿佛被血水浸泡过的手微微抬起,窈月这才看到那只手中紧握着的一片,已与血肉融为一体的赤色衣角。


    是宁彧战甲的衣角。


    第157章 国子监(一五七)


    那手只抬起了片刻,就摇摇欲坠地要落下去,窈月赶忙握住,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不不不……爹,爹你不会有事的!江郎中,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爹,求求你……”


    江郎虽然早已见惯生死,也经历无数亲友故旧在眼前离世,自以为面对此情此景时心绪将毫无波澜,但听着窈月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突觉一阵无力与眩晕。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老了,受不了这种阴阳分隔的悲苦,直到他眼前开始发黑,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有人偷偷撒了无色无味的毒。


    “毒、有毒!”江郎中一手捂住自己的口鼻,一手遮挡住窈月的,“屏息!”


    人群里不少人手脚发软地倒地不起,但也有几人毫无影响,动作利落且默契地抬起地上的张逊,就要往外头走。


    “什么人?!爹!你们放开我爹!”窈月顾不得屏息护住自己,豁出一切地扑上去,虽然四肢无力但依旧想要把张逊抢回来,却被一个突然钻出来的黑衣人强行拉开。


    虽然那人用黑巾包着头蒙着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但窈月依旧认出了她:“是你!”


    五花大绑的高校尉被扔在前院的角落里,但也正因为离得远,没有被洒下的毒粉波及到,冲那个黑衣人高声大喊:“是她!就是她逼我在城里投毒的!我是被逼无奈,只能将毒药偷换成了泻药……她才是罪魁祸首,她……她是岐人,她和张逊有仇!快……”


    黑衣人将手一抬,一支短箭从袖口飞出,不偏不倚地戳进高校尉的咽喉,从此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聒噪。”黑衣人看也没看殒命的高校尉一眼,只低头俯瞰趴倒在地,却死死抓着自己双腿的窈月,“松手。”


    毒素从四肢侵入头脑,窈月的视线开始模糊不清,甚至舌头都渐渐僵麻,可还在坚持道:“不放!你……不许……不许带走我爹……”


    就在窈月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听见黑影笑了一声:“不许?那就一块走吧。甚好,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团聚了。”


    窈月再次清醒过来时,侧身倒在寒凉坚硬的地上。此时她的手脚仍旧酸软无力,但视力和听力已经恢复如常了。


    她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但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靠近,以及一阵熟悉的惑人香气弥漫开来。


    窈月用尽全力回头:“堇……”


    “嘘——”宁堇微凉的食指抵在窈月唇边,另一只手碰了碰她一侧的耳朵,示意她侧耳去听。窈月凝神,果然听见不远处有一个低低的女声在絮絮自语。


    “逊哥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你最终还是回到我身边了。早知道不用倾国之力、不用举国之兵,这般容易就能与你厮守,我何必在葳蕤塔上苦等十年?”


    “你知道吗?乌戎部有一种秘术,能通过转借寿元为人续命。我带你去寻这秘术,我把我的寿元分你一半。之后,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不过,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在我怀里安静又听话,不会再与我争吵,也不会再离开我。我想清楚了,你不做鄞国的将军,我也不当岐国的国巫,咱们带着女儿去极北雪原,去东海仙岛……去哪里都好,只要从此再不分开。”


    “虽然你为了布防图骗了我,但我不怪你。毕竟十年前,我一时负气也骗了你,让你成了宁彧的俘虏,受制于他……如今你杀了他,报了仇,你我就算两清了吧?”


    “逊哥哥你看,这是什么?是你当初送我的那本《诗经》,我一直留在身边。无论我去到哪里,都从不离身。在葳蕤塔上的十年,我就是靠着它和你我往昔的回忆,才活了下来。我还记得你教我的第一句,是……”突然,温柔如水的语气陡然凝结成冰,“什么人?!”


    “姑母,是我。”宁堇站了出来,将窈月挡在身后。


    “是阿堇啊,”宁青收回高举的火折子和藏在袖中的短箭,“她还没醒吧?”


    “没有,姑母放心,月儿妹妹睡得很沉,至少还得睡上一个时辰。”


    “那便好,足够我把他们带出鄞国。”


    “此次为了帮姑母如愿,折了我在桐陵的所有人手。姑母可还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你比你父亲强多了。”


    “这是自然,他只会靠着蛮力打打杀杀,落了一身伤病和骂名,到头来,却是两手空空。他不知攫取权力比起抢,还有更轻松的法子。”


    “哦?”宁青将信将疑。多年来,她与这个名义上的侄女并不亲厚,更加不了解。除了宁堇与宁彧如出一辙的冷血性格,还有宁堇那张与她生母像极了的脸,都让宁青既厌恶又惧怕。


    宁堇浅笑着朝宁青走近:“借。”


    “如何借?”


    “这法子是姑母教我的,姑母竟不知么?”幽暗中,一道锋利刺目的亮色划过,光芒微弱的火折子坠地,宁青凄厉地惨叫起来。


    “姑母砍了我父亲的手,借此在军中立威。那我就借姑母的手,重建葳蕤神塔。”宁堇从地上拾起火折子和血淋淋的一物,笑靥如花,语调轻快道,“好了,你我都如愿了,我这就派人送二位离开。”


    “二位?”宁青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腕,痛得声音颤抖道,“你、你要留


    下她?不、不行,她是我的女儿……”


    “我不是你的女儿!”手脚力气恢复了大半的窈月,从宁堇身后霍然站起来,踏进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里,目光痛恨又不忍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宁青愣了一瞬:“你知道了。”


    “是,我什么都知道了!十五年前,是你抢走了我。今天,也是你抢走了太守府的藏宝。眼下,你还要抢走我爹!”


    宁青突兀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我竟也成了他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哈哈哈……”凄怆的笑声在狭窄的空间内回荡,仿佛从幽冥地府传来的百鬼哭号。


    “好,那就让我们走!”宁青目眦尽裂地瞪着宁堇,宛如从阿鼻地狱爬上来的修罗恶鬼,“成王败寇,我等着你全盘皆输的那日。和你父母一样。”


    这诅咒般的话语让宁堇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几分,她再开口时,嗓音也不如之前悠然,四个字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样:“姑母保重。”


    宁堇略微侧身,几道人影就无声地从暗处现出,将惨笑不止的宁青和气息奄奄的张逊一并抬起,往幽暗深处疾行而去。


    “爹!”窈月见状,想要追上去,却被宁堇拦住。


    “我答应了阿濯要把你毫发无损地带回去,可莫让我这个当姐姐的食言了。”宁堇看着窈月,劝道,“你把你父亲强行留下,除了准备后事,可还有别的法子?你方才也听见了,随她去乌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可是……”窈月想了许久,发现她的确没有别的救人法子,最终只能哽咽道:“乌戎那里,真的有这样给人续命的秘术吗?”


    “她当了十年国巫,知道的定然比我们都多。”宁堇领着窈月回头,“也许过不了多久,你父亲真的就平安无恙地回来了。”


    窈月知道这是奢望,是虚妄的幻想,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相信,她爹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窈月浑浑噩噩地跟着宁堇走到尽头处,宁堇指了指上头的亮光:“上去吧。”


    窈月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桐陵地下的暗道?”


    “是,”宁堇玩笑道,“故地重游的感觉如何?”


    一路上,窈月都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宁堇手中那还在滴血的物什,犹豫再三,才问出口:“堇姐姐,你到底是在帮哪一边?”


    窈月能推测出桐陵投毒和将众人迷晕将她爹带走的事都与宁堇有关,但眼下宁堇又的的确确是帮了她脱险。


    “一边是我的亲姑母,一边是我的亲弟弟,我自然两边都得帮啊。”宁堇冲窈月露出与往常一般无二的盈盈笑脸,“当然,我最终是为了帮我自己。”


    “你说过,你不满足于回岐国当国巫。”


    “以前的国巫都是神塔的囚徒,但以后,我就是神塔本身。至于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你以后会知道的。”宁堇神神秘秘地说完,推了窈月一把,“回去吧,别让阿濯等急了。”


    窈月顺着狭窄的台阶走上来时,首先看见的就是昏暗烛火中,一排排林立的牌位。


    原来这暗道的出入口,竟然设在张家的祠堂里。之前她和裴濯寻遍了张家的各个角落,唯独没有考虑祠堂。


    等候许久的周合将发愣的窈月从暗道口拽了出来,在她眼前挥手晃了晃:“傻了?”


    周合见窈月眨了眨眼,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像是受伤有事的模样,便往下指了指:“把这儿炸了?”


    “不,”窈月摇头,“将这出口封死,让他们再也进不来就好。”


    周合挑眉,小声嘀咕道:“二公子说的一样,你俩真是越来越像了。”


    第158章 国子监(一五八)


    周合将窈月安然带回太守府时,夜色已深。


    江柔听见动静,匆匆出屋迎上来,就看见浑身狼狈不堪的窈月,又见她的手上、脸上、衣裳上各种斑驳的血渍,心疼不已:“回来就好,可有受伤?”


    窈月摇头。


    “饿了吗?先吃饭,还是先沐浴?”


    窈月抬头,眼眸黯淡如同此时无星无月的夜空。她左右看了看,气若游丝地问:“裴濯呢?”


    江柔叹了一声:“我当时不在,听说当时你和……你被贼人劫走时,二公子为了追回你,因疾跑导致腿上的伤口崩裂,失血过多晕倒在路上。”


    “不过你别担心,我爹已经为二公子的腿伤重新包扎过,也换了药。只是需要在床上好好静养一些时日了。”


    窈月点头,没再问。


    之后,窈月任凭江柔安排,沐浴、吃饭、睡下,乖巧地不像话。


    江柔知道,窈月伤心到极致时,就会变得非常安静。


    江柔本想宽慰她几句,但几次张口,看到她一潭死水毫无生气的目光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至亲离去的痛苦不是寥寥话语能缓解的,江柔忧心之余,只能在离开前替窈月多燃了些安神香。


    江柔从窈月的屋子出来后,直接进了隔壁裴濯所在的屋子。


    裴濯闭目半坐在床上,周合刚好把在张家老宅发生的一切说完。


    裴濯听见脚步声,睁眼看向江柔,问:“她如何了?”


    “已经睡下了。”江柔扫了眼裴濯枕侧堆积得足有半人高的公文案卷,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二公子若得闲,可以去看看她。丧亲之痛,独处时是最难挨的,尤其是夜里。”


    裴濯微微颔首,静默片刻后,朝江柔道:“有位客人即将登门,江姑娘若是遇见了,不必拦他。”


    江柔有些意外,窈月和张逊被意外劫走后,整座太守府被赶回来的守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如铁桶一样,没有再进过生人了。桐陵城门也随之紧闭,不许进也不许出,所有衙役都在搜寻贼人行踪,家家闭户,路上别说行人,连只苍蝇都难见到。


    哪来的客人?


    裴濯看出江柔的疑问:“他今早随护送圣人敕令的队伍进城,入住驿馆。我与他相约,半刻后于此处相见。”


    裴濯又朝周合略微偏头:“按我交代的行事。”


    “是。”周合应下后,眨眼的工夫就跳上了屋内的房梁,无声地融入暗角阴影里。


    江柔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垂首退出屋子。果然,她刚转身,就看到廊下有一个宽袍大袖的人影,披着夜色迎着夜风,徐徐而来。


    江柔躬身迎客:“请。”


    “有劳。”那人衣袂飘飘地进了屋,语带笑意,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


    在二人错身而过时,江柔从那人的身上嗅到比屋外夜色更阴冷的凉意。她的心骤然提起,本想暗中提醒裴濯,但一想到周合在屋内,陷入危险的绝不会是裴濯后,便放心地关好屋门,自行离开了。


    “伯


    珪,久见了。”裴濯坐在床上身形未动,只朝来者歉然一笑,“我腿伤不便,不能见礼,望伯珪海涵。”


    “明之已是一城之主,官商有别,应是我向你行礼才是。”陆琰敛起衣袍,正色跪下,又以额重重触地,声音低而沉,“主上万安。”


    裴濯见陆琰如此大张旗鼓地行礼,脸上的笑意明显淡了许多,声音也冷了下来:“不必如此见外,坐吧。”


    陆琰察觉到了裴濯的冷淡,但他假装不知,不仅没有起身,反而朝裴濯的方向膝行几步,语气谦恭又诚恳道:“桐陵抚南已在囊中,沂北七州也是唾手可得,只待主上振臂一呼,群贤毕至,人心所向,光复大胤指日可待了!”


    “你不必试探我,我和裴家都无此意。”裴濯半阖着眼皮,毫不掩饰对陆琰口中之事的疲惫与倦怠,“如我最初同你说的,这只是一笔交易。鄞人收复沂北七州,胤人重获良籍身份,岐人皇族收归军权。等战事结束,你我的这笔交易就算了结了。”


    陆琰收起片刻前卑躬屈膝的模样,缓缓站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裴濯:“我没想到,你竟真的能做到。”


    “事在人为。”裴濯轻描淡写道,“加之,我运气不错。”


    “你的运气的确好过很多人。”陆琰掠了一眼裴濯用被褥遮挡住的双腿,“伤势如何?”


    裴濯没有直接回答,极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六瓣梅花的墨色玉佩,放置于离陆琰最近的床沿边上。


    看到玉佩的一刹那,陆琰的眼眸震了震,但脸上仍带着笑:“明之,你这是何意?我名下虽有不少当铺生意,但并非什么都收的。”


    “交易结束,先人遗愿已了。今后此物于我而言,将是个不小的麻烦和累赘。”裴濯静静地看着陆琰,没有太多情绪,“伯珪,你比我更适合当它的主人。”


    陆琰的目光在那块玉佩上停留了很久,久到他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不得不用力地抽了抽嘴角,才说出话来:“我是个商人,钱货两讫的道理我还是懂的。贪心,对一个商人来说,十分危险,甚至致命。”


    裴濯没有对陆琰的一番话直接表明态度,而是用眼神指了指枕侧的那摞公文信函,用闲聊般的语气道:“雍京传来消息,令弟已重新掌控王宅,不日将继位新皇,并选出新的国巫。眼下宁氏已折,魏氏不必再畏惧这柄断剑,伯珪不归家看看吗?”


    陆琰和裴濯对视了片刻,旋即一起笑了。


    “明之,你也无需试探我。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是个商人。”陆琰朝北方望了一瞬,又收回目光,“那里并非我的家,以前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


    裴濯听完后,重新拿起墨色玉佩:“即为无主之物,那便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说完,裴濯在陆琰面前,就将那玉佩掷于地上,四分五裂。


    “从此刻起,他们都是自由身,不再受任何人驱使,包括你我。”


    陆琰知道裴濯所说的“他们”,是指那些身上烙刻着六瓣梅花印记、以复国为己任、散布在各个角落中的暗桩。


    陆琰望着散落一地的玉佩碎片,呼吸莫名松快舒畅了许多,像是多年压在心口上方的一块巨石崩碎了,他终于可以和寻常人一样随心所欲地哭和笑,不用事事瞻前顾后和担心朝不保夕了。


    陆琰从那些碎片上移开视线,重新对上裴濯的目光,笑着道:“当时我若接下玉佩,怕是不能活着走出桐陵吧。”


    裴濯也笑:“我若应了那声‘主上’,怕是见不到明日的朝阳吧。”


    事情谈妥后,二人都无意继续共处一室。陆琰推开屋门准备离开时,突然停下动作,转头看向一侧:“她还好吗?”


    裴濯的声音从陆琰身后追上来:“我会照顾好她。”


    陆琰回头,深深地看了裴濯一眼,把想要去看看她的念头压下,没再多留:“告辞。”


    “不送。”


    周合从房梁上无声跃下,看了看满地的碎片,又看了看陆琰离去的方向:“真的不杀吗?他虽然没碰,但盯着看了足有半柱香,定是万分想要的。”


    周合不太明白,二公子想杀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条件,千叮万嘱,只有当那人伸手拿起那块黑色玉佩准备离开时,才能将其灭口。


    裴濯闭上眼,似乎没有心力去详细解释,只能言简意赅道:“收复的沂北七州容不下一个想要复国的逆犯,但容得下一个只想赚钱的商人。”


    周合听不懂,自从潞州重伤,他吃了很多药扎了很多针,身手虽然不比以前逊色,但脑子是越发不好使了,稍微用一用,就累得不行。他懒得再想,朝裴濯点点头,就跳上屋外的飞檐,潜入暗夜当中。


    待裴濯平复了起伏的心绪,能调整出合适的情绪去见窈月时,他才睁开眼,却发现半开的屋门外站着个人影。


    是窈月。


    裴濯惊讶:“你怎么……”


    窈月无视他的惊讶,直接开口问:“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不过……”裴濯本想说等他把地上弄干净后,再让窈月进来。


    可不等他说完,窈月就动作利落地关上屋门,然后踩着一地玉屑碎片,径直走到他的面前,站在床前继续问:“我可以躺在这儿吗?”


    这回,裴濯还没回答,窈月就自顾自地脱鞋、掀被、上床。


    裴濯赶紧往床内深处挪了挪,但因动作过急,又碰触到腿上的伤口,终究慢了几分,窈月的手臂已经环上了他的腰身。


    窈月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着面露惊惶的裴濯:“我可以这样抱着你吗?”


    裴濯的喉结动了动,偏头避开她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你,睡不着吗?”


    “嗯,”窈月往裴濯的方向靠了靠,“一闭上眼,要么是爹满身是血的模样,要么是娘肝肠寸断的哭声,头很痛,心也很痛,根本睡不着。”


    裴濯默然地喟叹几声,轻轻揉了揉窈月的发顶:“我陪着你。”


    “你会陪我多久?”


    “你想我陪多久?”


    窈月不再说话了,整张脸埋进裴濯的怀里,双手将他抱得更紧了。


    第159章 国子监(一五九)


    就在裴濯以为窈月不会再开口时,怀里传出含糊不清的闷声:“我爹走了,去了乌戎,听说那边很冷很冷,一年到头都是寒冬腊月……你去过那里吗?”


    “不曾去过,我父亲的游记上有写,乌戎极北处唤作‘北冥寒海’,那里是天地尽头的秘境,人神共居,一日可抵凡世一年。”


    “是吗?”窈月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等我爹回来看我,我已经变成了个老妪了。头发花白和牙齿掉光,他肯定认不出来。”


    “你若是老妪,我便是老叟。”裴濯想了想彼此年老的模样,哑然失笑,“到时,本老叟会替你向令尊作证的。”


    窈月抬起头,眯眼看着裴濯道:“你就算老了,也是个好看的老头。至少比我爹好看。”说着,话题突然一转,“战事还没结束,我爹却走了,圣人会罚他吗?”


    “张将军收抚南斩敌首,为国殉难,以致尸骨无存。”裴濯说出准备递交给朝廷奏报的说辞,“圣人体恤,不会亏待张将军的身后事。你有任何想要的,都可以提。我替你呈上去。”


    “什么都可以吗?”


    “都可以。”裴濯想起窈月之前在国子监时提起的玩笑,“免死牌也可以。”


    窈月认真思索了许久,才缓缓道:“我想……想重新进国子监读书。我还想,参加三年后的春闱。”


    裴濯有些意外,他本以为窈月会给张逊或者张家讨要些尊荣。


    窈月的眼眸里闪着泪光,朝裴濯咧嘴:“我要替我爹,替张家,考个状元回来,光耀门楣。”


    “好。”裴濯应下,“你所想的,都会成真的。”


    彼此间沉默下来,但二人相依的姿势和床帐内的气氛都不再那么紧绷了。


    窈月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地上的碎片:“方才,我好像听见了陆琰的声音。”


    裴濯没有隐瞒:“嗯,你没听错,我与他谈完了一桩事。”


    “他不是个好人,你少跟他来往。”


    “放心,我们日后不会再见了。”裴濯顿了顿,“你想见他吗?他这几日就在桐陵。”


    窈月没直接回答想或不想,略略从裴濯的怀中退出些距离,让自己的声音能更清楚地被他听见。


    “你应该知道,我与陆琰相识了很多年。但你应该不知道,我喜欢陆琰也喜欢了很多年……”窈月感觉到裴濯的呼吸声明显停滞了一瞬,遂在他的胸口处安抚似的拍了拍,“我对他的那种喜欢,和对你的喜欢不一样。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对他的那种感情,能不能算是喜欢。”


    窈月继续道:“我第一次见到陆琰时,只有五岁。他虽然当时也只是个少年,但处事老练世


    故,教了我许多,也帮了我许多。对年幼的我而言,他既是兄长又是父亲,很多个因为害怕、恐惧、忧虑而睡不着的夜里,他也曾这样陪着我,哄我入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是我对未来期许的一部分。”


    “什么时候我的未来里不再有他了?”窈月仔细地回想了一阵,“大概是那次,我无意撞见了他与堇姐姐亲热。他从没有那样抱过我,也从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我那时并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只觉得他们贴得那么紧,不留一丝缝隙,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我。”


    “后来我才慢慢懂了,我喜欢他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同样地喜欢我。我讨厌这种没有公平可言的东西。所以,我将我对他的喜欢一点点地收了回来。他后来应该也察觉到了,不再在我面前扮演父兄的角色,刻意地与我保持距离,仿佛曾经的那些陪伴都是我的臆想。”


    “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诉苦,也不是炫耀,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很容易说出口,也很容易做到,一日、两日,甚至一年、两年。就像我爹走了,我娘也不在了,让我难受地心如刀绞,但一日两日,一年两年后,我依旧会把这些难受的过往淡忘掉。你所说的会陪着我,到底能陪我多久呢?”


    窈月支起上半身,神色平静地看着裴濯:“裴濯,我知道你和陆琰不一样,他把我当有利可图的工具,可你也没有把我当作寻常人对待。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世,你同情我,可怜我,收我做弟子,逼我背书习字,引我成才。直到现在,你更是把我当做你不得不担起的责任。可我不是任何人的责任,我只是我。你不必因为我爹,因为张家,或者是别的我不知道的事情,来陪我、哄我。因为一旦我发现了,我只会更难过。”


    裴濯静静地听完窈月的话,又静静地垂下眼想了一会儿,才慎重地开口:“你说的没错,起初,我对你是物伤其类的同情与怜悯。在国子监时,我对你是迟来的补偿和不自觉的好奇。后来,我对你有欣赏,有心动,有愧疚……此时此刻,我对你除了以上的那些感情,还有这样。”


    裴濯伸手捏住窈月的下巴,俯下身,在她微张的唇瓣上印下了一个柔软、温润的吻。


    “我想,世上男子在面对心悦的女子时,都会这样情不自禁。但面对所谓的责任时,必定不会这样。”裴濯看向一旁的公文,笑着摇摇头,“我从未想过如此对它们。”


    窈月的眼睫颤了颤,与面色泛红的裴濯对视了几息后,突然用双手捧住他微热的脸颊,在他惊讶又略带几分惊喜的目光下,冲着他的嘴唇毫无章法地又亲又舔。


    一开始,裴濯只是想浅尝辄止,在交错、紊乱的气息声里,耐心地引导着急躁又鲁莽的窈月循序渐进。


    但在如火焰般蔓延开来的热潮中,裴濯原本的冷静和克制都被暂时抛下,默许甚至纵容了窈月的深入,不再只是描摹唇形和来回吮舔,牙关开启舌尖相触的那一刻,两个人的心都在悸动战栗。


    不过,窈月并不满足于只是唇舌的交缠和厮磨。


    只要一想到生死不知的张逊,想到她唯一的亲人离她而去,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窒息般的痛苦淹没,她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浮木、礁石、飞鸟,什么都好,她想自救,想把自己从痛苦的洪水中拉出来。


    窈月沉溺其中,裴濯却猛然间清醒过来:“窈月……窈月等……等等……”他出声拒绝多次无果后,只能伸手抵在她的肩上,强行推开她。


    在分开喘息的间隙里,裴濯的手指缓缓摩挲着窈月湿润丰盈的唇瓣,像是在回味留恋,又像是在克制隐忍。他的声音喑哑道:“抱歉,但是……但是现在还不行……”


    窈月张着鲜艳红润的双唇,炙热的呼吸扑到裴濯的脸上,追问道:“为什么不行?”


    裴濯语塞半晌,才面带窘迫地编出个勉强有理的借口:“我的腿还不行。”


    窈月知道裴濯对于男女情事有一套自己的坚持,没戳穿他,重新埋进他的怀里:“那好,等你的腿痊愈。”


    裴濯暗暗松了口气,又闭目凝神默念数遍清心诀,才让自己几近沸腾的心跳渐渐恢复平静。


    屋外骤然起了一阵夜风,一声一声地砸在窗户上,仿佛涨潮时拍打岸石的惊涛骇浪声,听得人心神不宁。


    裴濯朝自己的掌心吹了几口热气,待手温上升后,正准备捂上窈月的耳朵时,闭着眼的她突然开口了。


    “裴濯,陪着我一直到死,你能做到吗?”


    “能。”裴濯的回答在呼啸嘈杂的夜风中很轻,却字字坚定,“在我有生之年,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若食言,地上那堆碎渣就是你的下场。”


    “嗯,我若食言,任凭你处置。”


    由桐陵掀起的北上伐岐大战,历时三个月,鄞国动用军民数十万,联合北方的乌戎叛军,战火从岐国最南端的抚南一直烧到雍京城下,岐国大半国土沦为战场,哀鸿遍地。


    这场战事,以抚南城守将不认岐国先君魏元旭割让城池的和谈国书开始,又以岐国新君魏琊送来的商议两国新边界的议和国书告终。


    至此,鄞国终于将丢失了百余年的沂北七州全部收复,举国欢腾。


    鄞国为此全国大赦,将抚南城重新改回旧名“永安”,免赋三年,并额外准许将沂北七州中的流民,不问身份,全部编入良籍,按人丁给予田地。


    在对此次战事中的将领论功行赏时,鄞国朝堂上争议最大的,莫过于此战中的先锋桐陵太守张逊。有人认为,张逊无诏带兵出城,有以公谋私之嫌,应该论罪处罚,但念在其殉国殒命,可以不追究其家人;也有人认为,张逊一举拿下抚南,斩杀敌将宁彧,振奋军队士气,在此战中当举首功,应大力褒奖并惠及其家人。


    圣人被两派官员吵得头疼,罢朝后就独自出了宫,直到日落宫门快要落锁时,才紧赶慢赶地回来,无人知道圣人这日究竟去了哪里。


    翌日,圣人在朝堂上宣布,张逊征讨有功,斩获敌首,袭爵燕国公,追赠司徒,谥武惠,其子张越使岐途中病亡,追封燕国公世子,怜其女窈月孤弱,封东乡县君,收为皇后养女。之后,圣人没有给任何人议论和商讨的余地,直接让中书省拟旨,百里加急地送去了桐陵。


    收到谕旨的那日,窈月在张逊的衣冠冢前待了很久,说了很多话,比如,她在他的书房里发现了他留下的秘密,但她还没想好如何处理,在想好前不打算告诉裴濯;又比如,她要离开桐陵跟着裴濯回京城了,她会努力考取功名给张家争脸,一旦有空她就会回桐陵看看……


    “爹,我走了。”窈月将那块冰冷的石碑摸了又摸,长长地吸了口气忍住眼眶中的泪意,转身就看见裴濯正站在不远处等着她。


    窈月小跑上前,将手放入裴濯温热的掌中:“等很久了吗?”


    “没有,”裴濯颇为自然地与窈月的手十指交握,“正好处理完府衙中的事情,就来接你回家。”


    “好,我们回家。”


    战局已定,但跟着窈月裴濯回京城的人数并不多,大家都有各自的选择。


    今年时疫来势汹汹,前线和后方都有不少军民染病,江柔选择留在桐陵照料病患,林钧只能在永安和桐陵两地来回奔波,白天在永安城里帮着亲娘安顿从各处赶来的前胤遗民,夜里则回到桐陵陪着江柔采药磨药熬药。


    九娘和媚娘一文一武合伙在桐陵经营万事铺子,只要不违法什么买卖都接,如今已经开到第三家了。九娘私下偷偷告诉窈月,她早在潞州的时候就知道窈月没有兄长,从始至终只有窈月一人。不过为了生意往来,她需要一个忠贞未亡人的身份让自个看起来更加值得信任,就决定借用一下窈月那位早死的弟兄张越。作为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名誉补偿,她会按时给窈月分红。


    裴濯的腿伤一好,江郎中就收拾包


    袱去了潞州,嘴上说的是去北干山上寻一些稀有药材,但不仅穿的带的都是新衣裳,还特意揣了两瓶桐陵特产的花蜜酒酿。江柔没有点破,只是在为江郎中收拾行李的时候,往里头塞了几包邹大夫肯定会喜欢的安神香。


    周合也没有同裴濯和窈月回京,之前裴颐给他的密令便是给予他离开的自由。他知道的事情太多,回到京城未必是好事。暗卫身手超出常人的代价是用寿命换的,自从潞州那次重伤后,周合很清楚,自己蜉蝣一样短暂的生命终于快到尽头了,以前他对生死无感,但现在,他想多看几眼开阔的天地。故而,他留下一张什么都没写的字条后就不见了。


    窈月坐在马车内,透过车窗回望桐陵城门,心间一时五味杂陈。


    上一次她离开这里,是作为他人手中的一颗棋子,怀揣着满腹阴谋诡计,奔赴京城国子监。


    这一次她离开桐陵,是自己的决定,她不再是任何人手中的棋子,而是她一人的执棋者。


    窈月长吁一声,收回视线,在车内安坐好,拿起裴濯为她量身定制的温书计划中的第一本《诗经》,暗暗发誓定要在到京城之前倒背如流。


    裴濯状似无意地提起:“你今早去哪里了?难得见你早起一回。”


    “想知道?不告诉你。”窈月趴在裴濯膝上,一边愁眉苦脸地盯着诗句,一边大仇得报地戳了戳裴濯的胸口,“你瞒了我那么多事,也该轮到我瞒你了。”


    “那你可得瞒好了。”裴濯捉住窈月乱动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笑道,“你知道的,我很擅长解谜。”——


    作者有话说:这段卡了很久,终于写完了[化了]下一章回京城,交代一下后续,就可以收拾收拾正文完结啦~


    想看番外的小天使可以点单,没有点单的话,我就写自己想写的喽~


    第160章 国子监(一六零)


    春三月,万物生。


    虽然只离开了京城几个月,窈月却觉得像是过了大半辈子一样长。


    裴濯原本的计划是陪着窈月回燕国公府,可还没进城,就被早早候在城门口的高烨拦下,不寒暄不客套,板着张臭脸,一开口就是要裴濯跟他去一个地方。


    裴濯没吭声,转头看向车内的窈月,征询她的意思。


    窈月念及高烨和高九娘那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忍不住爱屋及乌,便冲裴濯点点头:“去吧,路上当心。”


    高烨这才惊觉马车内竟不止裴濯一人,探头往里头一瞅,少女明眸善睐,正冲他莞尔:“高御史,好久不见。”


    高烨见鬼似的往后一跳,双目圆整:“你……你……”


    裴濯将惊得呆若木塑的高烨从车前拉开,又借着车帘的遮掩,在窈月的掌中落下一个吻:“我很快就回来。”


    窈月的马车进了城门后,高烨才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语气肯定道:“她是你在国子监收的那个小徒弟。”


    “是。”


    “她是女子。”


    “是。”


    “她和你,你们现在这是……”


    “就是你所看到的那样。”裴濯没有解释,看了眼天色,微微蹙眉,“快些走吧,我得赶在天黑前回去。”


    马车进京城没多久,倚着车窗的窈月远远地就瞧见了燕国公府的屋檐一角,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回家了。”她喃喃道。


    按礼,窈月作为圣人亲封的东乡县君和皇后的养女,回京后的第二日要进宫叩头谢恩。


    但窈月并不知道这样的礼数规矩,以致于刚下马车,看到燕国公府门前站着的一排宫女嬷嬷们时,忙将匾额上的四个大字来回看了多遍,又仔细瞅了瞅门前的石狮子,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


    窈月堆出个笑脸:“诸位姐姐婶婶,你们这是……”


    “恭贺县君归家。奴婢们奉皇后殿下懿旨,前来教导县君宫中礼仪。县君请。”


    于是,一头雾水的窈月就被一群人推搡进修一新的燕国公府,一会儿试谢恩时穿戴的新衣首饰,一会儿记叩头时说的吉祥话,一会儿又被耳提面命千万不能直视圣人和皇后的眼睛,以及牢记不许疾跑不许蹦跳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放声大笑等无数宫中禁忌,忙得跟陀螺一样。


    直到月上中天,一群宫人看着穿戴整齐的窈月在院中莲步轻移,又轻言细语地说了几句得体的漂亮话,才差强人意地点点头,说明日卯时初刻会来接窈月入宫,让她好好休息。


    “这还让人怎么好好休息!”窈月顶着满头沉甸甸的金银玉石和一身层层叠叠的绫罗绸缎,束手束脚地回了房,一边小心翼翼地拆卸头上的发饰,一边不算小声地抱怨道:“得亏这辈子就装这么一次,若是多折腾几回,命都要少两年。”


    房门口传来熟悉的笑声,窈月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压抑了多时的火气顿时上头:“你还笑!还不快过来帮帮我!”


    裴濯从善如流地进来,耐心地解开窈月发间错综复杂的钗环:“宫里来人教你学规矩了?”


    窈月气鼓鼓道:“是啊,你也不早些跟我说。不只是我,花婶龚叔都吓得不轻,还以为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官府派人直接在家中对我动大刑。”


    裴濯歉然道:“一时忘了,若是我当时陪你回来,就将她们遣散了,不让你遭这份罪。”


    窈月惊讶:“还能把她们遣走?她们口口声声说是奉皇后殿下的懿旨来教我规矩的,吓得我从头到尾一个‘不’字都不敢说。”


    “宫里没有那么多规矩,她们欺生罢了。”裴濯替窈月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脖子,“你平时如何,明日入宫和往后也照样如何,不必拘束。”


    窈月心口一甜,身子往后一仰,靠在裴濯怀里,故意坏笑道:“那我明日见圣人和皇后,什么礼数规矩都不讲,也不会被问罪?”


    裴濯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只要你不犯上作乱,圣人和皇后都不会与你计较。”


    二人笑闹了一阵,窈月问:“高烨带你去哪里了?”说着,又在裴濯身上嗅了嗅,“你们去庙里了?”


    “算是吧,君实要成婚了,让我陪他去皇陵见永嘉最后一面。”裴濯除下身上沾染了香火气息的外袍,“他说,有我在一旁陪着,永嘉的怒火会小些。”


    窈月听了,对高烨立即没了爱屋及乌的好意,重重地哼了一声:“虚情假意的负心汉。我若死在你前头,你不甘寂寞另寻佳人,我一定化身恶鬼,夜夜来纠缠你,吸干你的阳寿,让你早点来陪我!”


    说着,她披散着头发扮作恶鬼模样,扑到裴濯身上,在他的脖颈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求之不得。”裴濯拂开窈月脸上的乱发,看着她盈盈笑着的清亮眼眸,与她久久对望,“今生何其有幸,与卿相守。”


    “酸掉牙


    了。”窈月嘴上嫌弃,但仍将裴濯抱得紧紧的,“虽然酸,但我爱听。”


    裴濯和以前多个夜晚一样,轻抚着窈月渐渐丰腴起来的腰背,伴她入睡:“那以后,我每日都说给你听。”


    纵是宫人们见多识广,也未曾料到会在东乡县君的闺房里撞见男子,还是个既熟悉又万分意外的面孔。


    衣冠齐楚的裴濯合上房门,声音温润,眉眼温柔:“县君还未醒,有劳各位再等候片刻。”


    “可进宫的时辰……”


    “圣人巳时三刻罢朝,午时二刻与皇后用膳,未时才有闲暇受县君拜谒。眼下不过卯时,时辰尚早,不是吗?”裴濯的声音不高,但震得在场所有宫人的心都颤了颤,惶恐不已。


    “是,是奴婢们着急了。等县君醒来,奴婢们再伺候县君更衣。”


    窈月睡了个饱觉才悠悠转醒,摸了摸身侧发现裴濯不在,赶紧看向窗外,一见天光大亮本以为迟了,没想到宫人们都安安静静地候在房门外。


    “县君醒了,可要用些早膳?”


    窈月指了指天:“不用进宫吗?”


    “时辰尚早,县君用了早膳再进宫也来得及。”


    窈月偷偷四下看了看,没瞧见某人的身影,但嘴角依旧忍不住上扬,心里则感叹道,有个皇亲国戚当靠山的感觉可真好。


    裴濯回京,在朝堂上现身,立即在君臣间掀起一番热闹。


    圣人想要借裴濯出使岐国有功为名,要提拔他进六部,被人以他资历尚浅,没有外放任官经验难以服众为由,顶了回去。另有人以裴濯编撰前胤国史敬告后世,又在战时临危受命镇守桐陵半年,这般功绩进六部绰绰有余。


    一通争吵下来,无果而终。


    深处争吵漩涡中心的裴濯对这个结果并无意外。罢朝后,裴濯同程白等同僚好友聊了些出使路上的见闻,又谈及京城最近的几桩包括郑家父子舞弊抄家殒命的大事。


    暮色渐深,裴濯才与其他人告辞,来到快要落锁的宫门前等了一会儿,就看到窈月提着裙袂小跑出来。


    “就猜到你会来接我!”窈月得意地往后看了一眼,“皇后殿下留我用晚膳,我说外头有人在等我,下次再留。”


    裴濯拂去窈月嘴角边的一粒糖糕碎屑:“看来,皇后殿下很喜欢你。”


    “那是自然,讨人喜欢可是我最拿手的。”窈月眉飞色舞地跟裴濯描述她今日的见闻,说到兴头上几乎跳起来,“皇后殿下说要在国子监里办女学,问我愿不愿当女学的第一名监生。我当然愿意了!我还跟皇后殿下保证,一定好好用功,三年后拿下春闱魁首!”


    裴濯微笑着等窈月说完,才开口道:“郑修明日扶灵回乡,你想去送送吗?”


    窈月脸上的喜色顿收:“我可以去吗?”


    “当然,我陪你一起。”


    翌日,京城外送客亭。


    身穿缟素的郑修看见朝自己行来的两人,并无意外。


    “裴夫子。”


    郑修的目光从裴濯身上一掠而过,紧锁着裴濯身侧的窈月,直到她走近,才垂首行礼,声音干涩道:“县君。”


    “郑修,”窈月张了张口,原本早已想好的劝慰鼓励全堵在喉咙里,只吐出三个字,“你瘦了。”


    郑修朝窈月微微弯唇:“你出去一趟,倒是没瘦。”


    裴濯递给郑修一封信函:“黔州府学教授胡徵是我同年,你将此信交给他,他会准许你孝期中前去府学听学。”


    郑修接过信函,没有多言:“多谢。”


    裴濯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棺椁,沉声道:“过往如烟,你莫要执着前人旧事,继续精进学业,来日入仕为朝廷效力方为正道。”


    郑修咬紧牙关,似乎是在强行咽下对命运的不甘又或是对某些人某些事的怨恨,但最终他松出口气,朝裴濯深深一躬:“学生谨记。”


    裴濯做完了也说完了,转头看向窈月,嗓音柔和如沐春风:“我去看看亭中的石刻。”


    窈月知道裴濯是故意走开,让她和郑修可以单独说话:“嗯,去吧,我一会儿来找你。”


    郑修看着裴濯走远的背影,半是自嘲半是感慨:“你的选择没错,他比我强上许多,能护你周全,不像我……”


    “郑修,”窈月打断他,“我知道我的话会伤你,但我还是要坦诚地告诉你,我从未想过选择你。从我进国子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在故意接近你,为的是进你家的飞云楼,你明白吗?”


    郑修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惨淡的笑意:“我猜到了。”


    从她对自己忽冷忽热、忽近忽远的态度时,就猜到她对自己没有情意只是利用,但骄傲如他,坚信她迟早会被他的真心打动,对他付出同样的真心。


    窈月叹息:“我不值得你的任何心意,在你面前的我一直都是假的。”


    “不,至少此时的你是真的。”郑修目不转睛地看着窈月,“你的名字,真正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窈月折了根柳枝,在地上飞快地写了两个字:“窈月。”


    郑修凝视着地面,许久后缓缓点头:“这就够了。”他又看向窈月手中的那根柳枝:“可以送给我吗?就当是临别礼物。”


    窈月犹豫了片刻,还是递给了他。


    郑修低头细细抚弄着柳枝,轻声道:“我姨母在云居寺带发修行,你若愿意,闲暇时替我去看看她吧。”


    窈月应下:“好,你放心。”


    “不早了,我该上路了。”郑修眯起眼,迎着日光看向亭中那个身影,“他现在比我强,并不意味着他永远比我强。”


    那一瞬,窈月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傲气得不可一世的相府公子,喉间哽咽:“郑修,保重。”


    郑修转过身,背对着窈月:“我会回来的,你……”他没说完,只用力地挥了挥手,就走向路边的那具棺椁,再也没有回头。


    窈月站在原地,目送着郑修的身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才轻叹两声回身,发现裴濯不知何时就已站在她身后了。


    “我真是罪孽深重,”窈月依偎进裴濯怀里,“我明日想去一趟云居寺,消灾祈福。我自己去就可以,你忙自个的事吧,不必陪我。我知道你最近事多,官身还没着落,前程要紧。”


    裴濯听到“云居寺”时,眼眸中的波澜明显荡了荡,但并没有出声反对,只牵起她的手:“今日不忙,再带你去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不出意外,下一章就正文完结啦(*^▽^*)


    目前番外准备写几个父母爱情故事:宁青X张逊,云姒X宁彧X裴浚,孟娴X郑遂,窈月和裴濯的甜甜日常也会写一些(会有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婚前琐事,也会有很多年后结婚生子老夫老妻的情节,介意的小天使可以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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