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问晴草草更衣洗漱后, 先写下两封信。
一封寄与杜夫人,言明李青壑的志向,并在信中劝杜夫人放心, 海平县并无乱战, 李青壑此行不会危险重重。
另一封寄给左明钰, 将献金与李青壑投军的事情分开讲, 献金只为酬谢军队护佑一方, 李青壑投军是为他自己的抱负,又请左明钰不要将献金之事透露给李青壑。
两封信同时寄出,尤其往左明钰的那一封, 特意交代了快马加鞭。
午后至福佳寺, 严问晴于佛前奉一盏长明灯, 静立片刻后便带着凝春离去, 走出山门时,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这座佛寺,这一处她与李青壑第一次真正产生交集的地方。
彼时一人躲避、一人猜忌。
谁也不会料到一年后会是这样的情境。
严问晴收敛神思,先问凝春前些日子令严大寻访求药的云游名医下落如何, 得知严大已经求得其传名于世的凝神活筋丸,刚刚赶回来。
她又问了些近日的各项杂务。
返程时严问晴先至严家, 令严大带上求得的名药兼红花药酒、金疮药、姜粉、醋泡黑豆、酸枣山楂等物,疾驰送至营地。
随后回到李家,处理这几天堆积的事务。
凝春见她坐卧行动间淡定自若, 与平日并无差别,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心中渐渐松了一口气。
今早主子那般模样跑出来,当真吓了她一跳。
或许是因为前几日要核算账上的闲钱, 搁置下许多日常杂物,严问晴今日格外的忙,近乎脚不沾地,刚见过几房掌柜,又要去巡视库房,凝春气喘吁吁地跟在后边,脚脖子都走痛了,刚歇个几息,一抬头,发现少夫人已经转至下一处,忙不迭快步跟上。
严问晴抬手止住,对她平和地说道:“你先去歇会儿吧,我看看就回。”
凝春欲言又止的望着主子。
最终还是在对方点漆一般沉寂的墨瞳下受命,乖乖在原地休息等候。
忙活一天,凝春都快要累瘫了。
只是扭头一看,最是辛苦的严问晴却神清气爽,面上甚至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她一面在账本上勾画,一面吩咐道:“天气渐热起来,嘱托各位掌柜,早日预备些清热解暑的绿豆汤与底下杂役分食。”
说着,严问晴下意识看了眼天色,随口道:“时候差不多了,让小厨房准备……”
声音戛然而止。
——什么时候差不多了?
自然是快到李青壑散值的时候。
可李青壑今早已经跑走,晚上也等不来他风尘仆仆地闯进来,唤她一声“晴娘”,接着也不管她问没问,倒豆子般将今日发生的事儿尽数将给她听。
若遇上叫他大展神通的案子,必要如同说书般好一阵招展。
严问晴眉心微敛。
她阖上账本:“我没什么胃口,随意备两盘小菜就是。”
接着她又意识到自己有一件要事未做。
从来细致的严问晴忙碌了一天,却忘记最重要的事情——往县衙说明情况。
严问晴沉默一瞬,问:“今日县衙可有人来相问?”
当然是没有的。
若有人来,她早该收到来禀。
严问晴捏了捏额心,知道县衙那边八成已收到消息才无人来问,还是以防万一使人往衙门走一趟,得知了昨儿李青壑就向高县令请辞,是以他今天不去,也没人奇怪。
李青壑昨日还不及告诉她这件事。
才将户自矜的话当笑话讲完,就遭闷头一击,惊觉自己竟成了笑话,胡搅蛮缠同严问晴大吵一架,后边又揣着一肚子闷气大清早跑没了影儿,当然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晚间一个人躺在床上,严问晴更是睡意全无。
原来才不过许他同床共枕几天,就习惯了有个热乎乎的家伙紧紧裹着她。
她闭上眼,摒弃那些杂乱的念头。
没什么好想的,想也无用,快快入睡以待明日才是要紧。
却说李青壑骑马一路奔出县城,行进的速度却是越来越慢,在道上数次攥紧缰绳,克制调转回去的念头。
此一去,轻易不得归。
一想到这个,哪怕仅大半日未见晴娘,他也思念得厉害。
越是往未知的前路走,这股思念便越是抓心挠肺。
好似脖子上拴着一根看不见的细绳,牢牢掌握在晴娘手中,随着他走远,这根绳子逐渐拉紧,勒得他心都快跳不动了。
直到天色渐暗。
早就善于日夜兼程的李小爷坚定地选择投宿一晚。
他拴好马,食不知味地塞些食物下肚,随后倒在床上闷头要睡。
只是过去好一阵儿,李青壑掀开被子,没精打采地套上鞋,因怎么也睡不着,他往门口转了转。
行在小路上,李青壑只觉得风都是从晴娘身边吹过来的。
他觉得自己是漫不经心地闲逛,实则顺着这条小路一步步往回去的方向走,且越走越快,到最后直接狂奔着,好似生怕被谁发现自己某种意图。
直到李青壑胸肺生疼,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他才如梦初醒般停下脚步。
环顾四周。
他就这么晃了下神的工夫,竟一口气跑出去二十里地。
再多跑一阵,恐怕就要瞧见安平县城的城墙。
……连马都不要了。
刚刚像有什么不可理喻的东西突然占据他的躯壳,让他在那一瞬间理智全无,不管不顾往心之所在奔去。
李青壑在原地站了好一阵。
他忽然发出一声嘲笑,唾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真要这样灰溜溜地跑回去,晴娘虽不会笑话他,可他又有何颜面再见晴娘?
李青壑定了定神,从怀中掏出那枚香囊,凑到鼻尖深吸一口,随后紧抿着唇往客栈走去,每一步都是沉重而坚定。
此后的路程李青壑再无磨蹭,马不停蹄赶至驻扎营外。
左明钰前脚刚看完严问晴送来的急信,后脚便收到李青壑至此的消息,忙出营迎接,得知李青壑前来投效后,立刻殷勤招徕。
殷勤得过头,倒像黄鼠狼给鸡拜年。
李青壑拿狐疑的目光不住打量他。
左明钰轻咳两声,表示自己是因为李青壑愿意前来实在太过高兴有些事态。
李青壑笑了笑。
他这段时间同三教九流打交道多了,已经能将与生俱来敏锐收放自如,从左明钰偶尔抿唇瞥眼的小动作里,就瞧出他一定有事情瞒着自己。
又听左明钰只字不提求金援兵,连问上一句也无,李青壑心有计较。
他眼睛一转,道:“晴娘的信你收到不曾?”
左明钰愣了下,刚听到他说这话,一时间有些闹不明白这件事是怎么回事,迅速理一遍前后关系,随后迟疑着问道:“什么信?”
李青壑眉峰一挑。
他爽朗地拍拍左明钰的肩:“问候你的信,兴许还在路上吧!”
反正他已经从左明钰那不同寻常的停顿中猜到了。
李青壑的心中泛起一丝丝喜悦。
这两天麻木赶路的心口像是浇上一捧热水,蒸出的热气迅速充斥着僵硬的躯壳,人也变得轻盈起来,被无形的绳子勒到喘不过气的感觉也在瞬间烟消云散。
他这一路上构思过无数遍——
若是晴娘派人来追他,他要不要回去。
哪怕是在脑海中想想这个问题,李青壑都不敢坚定的说一句“不回”,甚至他觉得自己一定会不要脸跟回家去,他的雄心壮志已经被磨刀石般的思念削得体无完肤。
但一直没有人追上来。
李青壑想:晴娘也是希望我能自强,挣一个前程出来。
但他又忍不住患得患失——
薛春鹤已经到安平县了吗?晴娘见到他了吗?五年不见,那个人身上还有晴娘熟悉的、喜欢的模样吗?晴娘是不是已经“此间乐,不思蜀”了?她是不是已经决定放弃我,不想再管我了?
只要浮现一点点苗头,剩下的问题就会如决堤般冲出来。
冲垮他好不容易铸就的防线。
李青壑只能更用力地攥紧缰绳。
直到现在。
屡屡决堤的怒号奔流瞬间化作涓涓细流,平静和熙地流淌过被无数次推翻重铸的心田,并在上边浇灌出一朵“啵”一声炸开的小花。
——晴娘还惦记着我。
她给左明钰写信,一定是因为我,所以不让左明钰同我说。
晴娘会在信里写什么呢?
左明钰眼瞅着李青壑越笑越荡漾,与方才下马时苦大仇深的模样判若两人。
问之,李青壑答:“一想到能和大家并肩作战我就开心。”
这话的路数十分耳熟。
左明钰接下怎么都挑不出错的套话,一面迎他往里走,一面与李青壑聊些军中事,而后道:“你初来乍到,不如先做我的赞画,待熟悉军中情况再做打算。”
这实在是一桩体面又轻松的活。
李青壑却拿起笔架悬挂的狼毫,蘸墨在稿纸上一气呵成地写了个糊成一团的字。
“‘壑’。”
把自己名字写成这样还理直气壮的李青壑搁置笔,看向左明钰:“你确定要我在你身边从事文书?”
左明钰:……
招一个李青壑这样的人才在身边,他恐怕要另招三个书记帮忙改写辨认。
对不住了,严姐姐。
左明钰扯出个笑:“看来李公子志不在此啊。”
李青壑耸了耸肩,没脸没皮的受下这番客套话:“要我熟悉营中生活,还是得让我从士卒开始做。”
左明钰愣住。
他思量片刻后开口:“不如李公子任百夫长一职?”
李青壑笑了:“我连安平县衙门那几个瓜怂都管得磕磕绊绊,你一来就要我管上百程大将军的精兵,我有那能耐吗?”
上次匆匆一会还没什么感觉,这次聊过几句,左明钰顿觉李青壑不仅是身体更加健硕,性格也愈发沉稳。
他道:“既如此,便请李公子就任伍长。”
接着左明钰又解释道:“李公子身强体壮不输于我,与寻常士兵那般锻炼反而浪费,不如从伍长做起,学习军中排阵演练,也学习用人之法。”
李青壑思考后点了点头:“好,多谢你。”
“对了,”走出左明钰的营帐时,李青壑忽然又停住脚步,偏头望向左明钰,神态严肃。
左明钰当他还有什么要事商议,立刻正色洗耳恭听。
但闻李青壑道:“叫姐夫。”
左明钰:……
他捏了捏手痒的掌心,暗道:说变也没变,还是好想和这家伙打一顿——
作者有话说:狗子帅不过三秒
第62章 望月道思念,去信祈爱怜 去不去?……
却说李青壑任了伍长, 手下分到五个兵。
四个是本地招募的新兵,比李青壑懂得多不了什么,剩下的是个中年人, 姓方, 名不详, 平常唤他方老头。
方老头人瘦高似麻秆, 一张脸又蜡黄又皱皱巴巴, 偏有一双豆大漆墨似的眉毛,便有人戏称他四眼狗,方老头却说他这是“黄金四目”的方相, 偏巧与其本家, 遂以方相自居。
他是打西北边陲随程将军一路南下, 带着浓浓的乡音, 与本地募来的兵丁截然不同。
本地兵不大乐意跟他搭话。
按理说这个领军操练的伍长该是方老头来做, 原本李青壑已做好再收服一个“周捕快”的准备,岂料方老头十分和善,把所知全数告诉李青壑,近乎倾囊以授。
他言辞风趣又接地气, 除了操练阵型、识别金鼓号令等正经事,还时不时讲些他从前经历过的趣事, 李青壑乐意听他讲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一开始辨不太清方老头的话,后来交流得多了, 李青壑这安平县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说得几句方老头老家的土话。
在军营中,伍长与其率领负责的士卒应同吃同住。
只是李小爷到底讲究人,第一天在鼾声与磨牙共舞、脚臭兼汗臭齐飞的环境下实在难以入睡,他借着月色盯着经过一天训练累得沾枕头就睡的士兵们, 最后还是自个儿走到营帐外头静一静。
军营里的宵禁更加严格。
虽然有左明钰开后门,李青壑也不想坏了规矩,只蹲坐在营帐外,仰头望着悬在乌压压树冠上的明月。
……现在晴娘睡了吗?她是否会和自己看见同一轮月亮?
想到落在自己肩头的月光,也可能吻在晴娘的面颊上,李青壑开心到觉得身后震耳欲聋的鼾声都动听不少。
身边忽然坐下个人影。
是方老头。
他也抬头望月,怅然若失地问:“娃,是不是想家了?”
“没有。”李青壑嘴硬。
他想的是晴娘,又不是李家那大房子。
方老头好像看破不说破,只拿手指在月亮上描描画画,笑着说:“跟十年前一样。”
李青壑还很年轻,十年占据了他人生的一半,突然听到这等跨越漫长时间的话,他还感到有些新奇,想起方老头那一口格格不入的乡音,不免好奇:“你都这把年纪了,不在老家待着,跟程大将军到这儿来做什么?”
“老家?”方老头苦笑一声,“哪里还有家啊。”
李青壑一顿。
他几乎没有经历过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此时闻听此话,虽为其伤怀,一时却找不着合适的言辞劝慰,只是愣神工夫,方老头已经爽快的笑了几声,道:“左右我孤身一人,不如多走几个地方。若我不来,谁带你这小娃娃?”
李青壑听他说笑几句,放松了些,困意也随着夜色渐浓翻涌上来。
他入帐和衣而卧草草睡了两三个时辰,早起顶着俩能掉到地上的大眼袋寻到左明钰,甫一见面,招呼还未及打,就见李青壑掏出一百两面值的银票伸到左明钰面前。
左明钰:?
李青壑:“快点,我散银不够,跟你兑一百两银子。”
左明钰欲言又止。
眼下青黑、无精打采,可见是熬夜不浅,又着急换散银,左明钰自然心生怀疑,军中虽然禁赌,但军旅生涯枯燥,为安抚士卒,一些小打小闹的赌博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劝说:“李公子需得量力而行。”
李青壑心道:不过是想花点钱贿收手底下的士兵,叫他们把屋子好好收整收整,又不是平地起高楼,哪里需要量力而行?
但他受了左明钰这份好意:“多谢。不过这些钱于我不值一提。”
左明钰闻言更是忧心忡忡。
须知一旦染上赌瘾,再多的家财也能挥霍一空。
他见李青壑拿钱就走,也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诉严姐姐。
却说李青壑换得一百两散银后,训练间隙,他将手下五人召到一处,每人发十两银,只要求两件事——第一,今日训练结束后把那比耗子窝还臭的营帐里里外外清理一通;第二,每人处理干净自个儿,别被子都捂馊了还裹身上,没有换洗的被褥衣物李青壑给买。
昨天晚上味儿大的,李青壑那般思念晴娘都不敢掏出严问晴为他缝制的香囊睹物思人,生怕不小心沾染了谁臭脚的味道。
寻常人家一年到头的开销都不定有十两银。
得了伍长的大好处,几人纷纷打保票一定把事情办妥。
待今日鸣金罢操,李青壑拿着采购的单子寻到随军商贩,他该省省该花花,同商贩大杀几百个来回,砍下三四百文,将清单上的物品购置齐全,因是一笔大生意,商贩被砍了价也是乐呵呵。
待左明钰使人唤李青壑过去时,这座小营帐已是焕然一新。
李青壑思量着再买些艾草、花椒、酒醋,把他们脚臭的毛病根治了。
想得出神,险些撞着辆马车。
一抬头才发现车身贴着李家的标识,再看左明钰,他道:“严姐姐使人送些东西给你。”
李青壑霎时间心花怒发。
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布袋,见里头装满了裹着糖霜的山楂,心头也跟这红艳艳的山楂般又酸又甜。
都是些他在营中可能用得到的东西。
严问晴担心他走得匆忙,没带够银钱,还使左明钰转交了五百两银票给他。
“还有这个。”左明钰又取出一个小瓷瓶,“凝神活筋丸。对舒筋健络、止痛化瘀有奇效,我在京城时都听说过研制此方的名医鼎鼎大名,程大将军几欲招揽他,只是他云游四方遍寻不得。”
严问晴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为他寻来这一瓶有市无价的药丸。
左明钰酸里酸气地说:“严姐姐待你真好。”
李青壑宝贝地接过药瓶,嘴快咧得比脸大了,还装模做样地说:“我早同她说不必挂念我,唉,她就是放心不下。”
左明钰手又痒痒了。
他憋着气道:“既然知道严姐姐待你好,你更要投桃报李,不能辜负了她的期望。”
李青壑觉得这话不对劲。
他双手抱肘往马车上一靠,随口问:“说说看你姐夫我哪件事没做好?怎么急得你这般模样?”
左明钰瞧他这副流里流气的样子,仿佛瞧见个兵痞界的新星冉冉升起。
怀揣着有负严问晴嘱托的无限愧疚,左明钰苦口婆心地劝说:“营中赌博虽管理不严,但若叫人检举证实,会被处以军法,届时我也不好保你。”
李青壑反问:“谁赌博?”
左明钰一愣:“你忽然要那么多散银做什么?”
“自然是给我手下兵丁改善生活啊。”李青壑耸肩,手中不住摩挲着药瓶,“自己掏钱买被褥衣裳也违反军纪?”
左明钰这才意识到他误会了。
——也许世家出身的左明钰下意识还是对李青壑这样的商户之子存有偏见,未经证实便在心中妄加判断。
他惭愧到无言以复,忙连声致歉。
“我不该自以为是,竟还未问清楚便同严姐姐去信……”
“不是兄弟,你这跟晴娘说什么呀!”李青壑气定神闲的模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怒道,“是不是想趁机上我眼药?”
左明钰更加羞愧。
“我这就给严姐姐去信。”左明钰立刻转身,“若是她误会了前来问罪如何是好?”
“……等等。”李青壑拽住他。
“好兄弟,这封信写得好,你就当我今儿没跟你说这事儿,继续误会下去,成吗?”
左明钰:……
你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他冷着脸道:“不行。”
“啧。”李青壑撇嘴,“我就说你先前是想跟晴娘告我小状。”
左明钰涨红了脸:“我没有!”
“但这件事是我误会了,我既已知晓真相,不该伙同你继续瞒骗严姐姐。”
“行吧。”李青壑也不纠缠,只道,“那你给晴娘写信的时候说我在这儿训练辛苦,累得连道儿都走不动了,每日都是被人抬回营帐的。”
左明钰看他生龙活虎的模样沉默。
“这话你怎么不自己写给严姐姐?”
李青壑答:“我字丑。”
左明钰:字丑你就练啊!这么理直气壮做什么!
但因有负于先,左明钰还是忍气吞声,在信中先做解释,而后写下李青壑要求的夸大其词。
他却不知李青壑其实写了。
一有空当李青壑就拿出炭笔给晴娘写信,端端正正的字迹比平日吊儿郎当的鬼画符好看不知道多少倍,每一个字都极其用心。
写满一张纸,李青壑便将纸叠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塞进随身的皮袋里。
就这么不到两天的工夫,他已经快把小皮袋塞满。
可他不敢寄给晴娘。
罗里吧嗦言之无物。
更重要的是,他才离家两天。
将一车东西拉回营帐后,李青壑情愿给同宿一处的手下士兵一人发一锭银子,也舍不得分一颗山楂酸枣出去。
谁会记挂酸枣这样的零嘴而嫌弃银子呢?
李青壑从袋子里挑挑拣拣出一颗最小的山楂含在嘴里,半天舍不得咬碎。
他睡着前满脑子都是:晴娘看到左明钰的信会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严问晴先看到那封没来得及截下的误会信,淡然一笑,随手将信纸丢到一旁。
凝春瞧见信上内容问:“少夫人不怕少爷在外滥赌?”
严问晴说笑道:“他要赌得被人断手断脚岂不是很好,也不会再一言不合便跑出去了。”
凝春知她说的气话,笑了笑:“少夫人这是笃定他不会赌。”
果然,下一封解释信接踵而至。
见这封信里提到李青壑训练的辛苦,严问晴口中虽道:“身体不适自有军医诊治,写给我做什么?我看明钰是叫某人胁迫写下的这段。”
只是她的指尖一直拈住信纸。
过了阵,严问晴问:“凝春,你说我要不要去探望他?”
这才不到一旬呢——
作者有话说:1·要
2·……
狗子:111111111(摁爆选项)
第63章 无回信相思难解,生变化筹谋徒做 狗子……
却说左明钰的信一发出, 李青壑便日日盼着晴娘来看一看他。
因着这样的期盼生出些“若是晴娘来了我得好好表现”的妄想,又自觉要做好领袖,是以李青壑每日更是起早贪黑加练, 累得队里五个人跟着他每日半死不活。
这般过了两日, 方老头突然跟他说:“娃, 你老实说, 这段日子是不是早晨没有那反应了?”
李青壑一惊, 这才察觉确实如此。
方老头语重心长道:“你要知道,人的精气是有定数的。你在这儿虚耗精气,现在还年轻不觉得有什么, 待二十五岁以后, 精气供不上去, 可就再起不能了。外人倒是瞧不出, 可你的妻子如何能发现不了?”
李青壑听着过来人的经验, 一时面色沉重,只怕自己好不容易维持住得“精气”外泄,再也不强撑着,老老实实按每日定量的要求练。
方老头得逞后暗自得意。
就这小子每日罢操后累得死狗样, 早起还能有反应那才是神了。
他一番话自然是子虚乌有,但世上没有哪个男子不在乎这事, 更何况他从李青壑平日言语中推测他新婚不久,尚无子嗣,一定更在乎这个。
可惜过去了一旬, 李青壑还是没收到晴娘要来的消息。
他想:晴娘或许气恼我。
那日李青壑一心想挣个前程,虽听出晴娘话中的气忿,却依旧我行我素,径直奔出门去。
他该和晴娘好好剖心的。
李青壑又写完一张纸, 随身携带的小皮袋早就装不下他那些汹涌的思念,李青壑将这些信另存到樟木箱中。
除了日益膨胀的牵挂,李青壑已然在军营生活得如鱼得水。
又一段时间,他领命率小队前往海平县下辖一沿海村庄探查,几日配合默契,成功抓住海寇的探子,因有所立功,李青壑顺理成章被提拔为百夫长。
刚从左明钰处恭恭敬敬领了擢升的任命,下一刻李青壑便威胁着他快将这个好消息去信告知晴娘。
左明钰觉得有点倒反天罡。
他堂堂一个校尉,都快成李青壑的代笔书生了,到底谁是谁的下属?
不论如何,这封信到底还是送至严问晴案前。
严问晴一看信中天花乱坠的用词,就知道左明钰这又是遭了哪个家伙的操控。
她笑着收好信件,扭头问凝春:“今日初几?”
凝春简单答过。
几乎每隔三五天,严问晴就要问问当天是几月几,初时凝春以为主子要做什么大事,才频繁惦记着日子,后来才发现,严问晴就是在单纯的算时间。
距离李青壑离家已经月余。
他的晋升速度有些快。
其中固然有左明钰看重提拔的原因,更多还是李青壑自己争气,不避辛劳、兢兢业业,否则以左明钰这比李青壑深不了多少的资历,也不可能高效任命他。
严问晴算过日子,喃喃道:“再等等。”
这小子二话不说就跑去投军,更是乐不思蜀,这么长时间也不曾来信一封,只躲在明钰后边叫他做传话筒,严问晴才不惯着李青壑,需得他亲自来信,再视其知过与否,考虑要不要前去探望。
否则就捱过两个月,待军中季假,他自个儿回来负荆请罪吧。
过午严问晴赴高县令夫人岳氏所邀。
席间最热的话题,不过前几日至安平县就任县丞的薛春鹤薛公子。
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他中馈犹虚。
几名夫人围坐着笑语,纷纷欲为家中云英未嫁的女儿牵线搭桥,只可惜薛春鹤就任以来日日宿在县衙办公,连应有的交际应酬都不去,就是想通过当家人与他介绍相看也没个机会。
严问晴是新婚的年轻娘子,她不便也不想参与这话题。
她知道薛春鹤已至,薛春鹤恐怕同样知道她已嫁人,李家那场婚礼尽善尽美,大婚当日近乎万人空巷,安平县无人不晓,他只要踏进安平县地界,问一声“严家大娘”,谁都会说那是李家的少夫人。
这些天来二人不曾有任何交集,仿佛素昧平生。
严问晴垂眸呷一口清茶。
同自持的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点好,不必担心哪天会犯驴脾气不管不顾闹得人仰马翻。
若无意外,他们应当能相安无事到薛春鹤满任调离。
李青壑还是没收到晴娘的消息。
他掏出自己这段时间写下的所有信件,堆在案头似一座小山。
李青壑一封封看过去,从里头挑拣出最有意思的誊抄下来,再行修修改改,汇合成一封自我感觉言之有物的信件,又连着抄上四五遍,觉得字迹挺像回事的,才工整叠好,小心翼翼送进信封中。
照旧在稿纸上练了十几遍封文,再誊抄到信封。
只是他还是不敢寄出去。
逼着左明钰代笔,没收到回信,李青壑还能劝慰自己说晴娘是懒得搭理那臭小子,若他的信晴娘也不理不睬,他可真是骗鬼都不信。
李青壑忍不住想——
再过两个月的季假,家门还能让他进吗?
要是他能立大功、光耀门楣,晴娘会不会看在自己给她长脸的份上,原谅他这一回?
还未等摩拳擦掌的李青壑再立功劳,一纸调令先发下来。
“这是程大将军的安排。”向他递交消息的左明钰有些为难,“河渡镇虽在后方,却是军饷调度的重要所在,程大将军听闻你上回缉拿间谍的过程,觉得你胆大心细,亲自做主将你调往此地镇守。”
说了这么多“程大将军”,就是怕李青壑不服。
明明立了功却被调离前线。
谁不知道前线才是挣军功的好去处,像李青壑这般急于立功证明自己,恐怕不愿意被调到后方守粮道。
只是出乎左明钰意料,李青壑竟坦然接下调令。
他在左明钰奇异的注视中咧嘴一笑:“军令大如天,我懂的。你且安心,我一定誓死守好河渡镇。”
等左明钰一走,李青壑的脸立马垮下来。
东线有程大将军领兵把守,保障西线的粮道充其量驱赶流民匪盗,基本不可能和海寇正面交锋。
不论如何,河渡镇靠近安平县。
距离晴娘更近了些。
——便于他思念到抓心挠肺的时候偷偷溜回家去。
李青壑狠狠唾弃番自己这等逃兵思想。
随后转身将这支队伍即将调往河渡镇的消息告知手下兵丁。
在河渡镇守粮道的日子确实如李青壑所想。
程大将军对这条粮道极其重视,在河渡镇先后调集五支百人队伍,汇集成一个营,任命了一名营长,李青壑为副营,可惜因在河渡镇上无长官,连营长都时时往镇上去躲懒喝酒,只有两边运粮队来时才装模做样操练一番,李青壑这个副营自然更说不上话。
他只好管束原属于自己的一百人每日操练。
反倒叫那些偷懒的人觉得他假模假样。
唯一叫李青壑高兴的事,便是左明钰给到消息,晴娘欲赠军饷千石,亲自送至军营。
要从安平县送粮,必然经过河渡镇。
李青壑一看到这消息,便知晴娘是为谁而来,凫趋雀跃了好阵子。
他每日掰着指头算晴娘何日启程、何时至河渡镇,并将自己删改润色了无数遍的信再度誊抄数十遍。
李青壑想着,亲手把信交到晴娘面前,任打任罚得缠着她,晴娘便不能不理他。
然而比严问晴先到的,却是一道冲天而起的火光。
严问晴得知李青壑调往河渡镇后,就开始思量如何寻机见他一面——定要揪着他的耳朵,好好问问他为何不肯来信,只借左明钰的信烦她。
她先时犹豫不决,一来恼李青壑种种旁敲侧击,二来他毕竟身处军营,不论严问晴入营还是李青壑出营,都不合规矩,容易叫人抓住把柄。
严问晴知河渡镇乃粮道重镇。
若赠粮给大军,即可途径河渡镇的驻扎营地,与李青壑名正言顺的相见。
这个理由拿出去也是正派极了。
她去信给左明钰讲明此事,请他调兵帮忙护送粮饷,随后便折算银两采购米粮,预备送去军营。
直到三更天,严问晴才巡视完库房回来。
一切准备妥当,明早便可启程。
清早启程,大约傍晚能至河渡镇,天色已晚,在河渡镇歇上一宿也是理所应当,忙活这么些天,次日起晚些也是正常,起晚了顺便吃顿午饭……
越想越名不副实。
严问晴笑着拍了拍脑袋,只道自己真是和李青壑那家伙厮混久了,思绪也越发奇怪起来。
她阖眼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忽闻一阵喧闹。
严问晴猛地睁开眼,恰好凝春神情慌张地闯进来:“少夫人!有海寇攻城!”
哪来的海寇?
严问晴立即起身,但见外头天光渐亮,李家上下惶恐,忙着各自奔命,只怕下一刻海寇便闯进来烧杀抢掠。
不止一个李家。
整个安平县皆陷入恐慌中。
因安平县附近并无驻军,只有县衙内十余号管理治安的捕快,虽然手持兵器却没经过什么训练,显然挡不住凶神恶煞的海寇。
海寇如何能绕过海平县的驻军,直击安平县城?
严问晴顾不上思索这些,草草绾发换一身便于行动的衣裳,立刻动身安抚阖家上下,令青壮手持菜刀、柴刀、棍棒等武器,紧闭大门。
随后动员所有老弱妇孺收拾轻便的行李,若海寇当真攻进来,由持械青壮抵抗,其余人按序撤离,不要惦记大件财物,保命才是要紧。
因严问晴的安排非以李家主子为主,而看年岁大小、身体情况排序,其中有许多李家仆从的父母妻孩,他们自然更愿意听从严问晴的安排。
李家上下有序地行动起来。
捱过晌午,外边的喧闹暂歇,不一会儿,有人欢天喜地冲过来,挨门挨户通知:“守住啦!守住啦!海寇退走啦!”
立刻有人冲出来拦他,急问:“当真守住了?如何守住的!”
“当真!当真!”这人身上还带着血渍,灰头土脸,腰间别着把刀,两眼却明亮得惊人,“是薛县丞!薛县丞带咱们抗击海寇!”
大好消息不胫而走。
城中百姓纷纷松了口气。
然而持刀稳坐家中的严问晴闻听此事,却依旧忧心不改。
“少夫人?”凝春疑惑地看着她。
严问晴面沉如水:“凝春,明钰派来护送粮草士兵还没到。”
话音落,死一般的沉寂蔓延开。
是啊。
若是危机已解,这些人早该入城,若他们来时正好撞见海寇与之交战,帮忙解围,那必然会有正军来援的消息传出。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些人在中途遭遇阻击,才迟迟未至。
那么绕过程大将军驻军攻向安平县的海寇绝不止白日抵抗的那么点儿,他们能阻击援军,也绝不会轻易放弃安平县,极有可能晚上趁夜色卷土重来。
“我、我再去打听打听……”凝春只怕自己打听错漏,慌里慌张转身。
“不必。”严问晴起身,眸中泛着凛凛寒光,“我们去找薛春鹤。”
安平县城门一破,李家这块肥肉必然首当其冲。
薛春鹤既然有能力守住海寇的第一波进攻,此时与他合作守城才是关键。
严问晴身着骑装,有些生疏地上马,策马奔向城门时,她忍不住抬头东望,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坏念头趁机翻涌起来——
大半天过去,至今未闻我军回援。
李青壑所在的河渡镇……
还好吗?
第64章 负重伤死里逃生,暂退敌杀机四伏 他爬……
“咳……咳咳……”
李青壑用尽全身的力气, 终于将空气挤进胸肺中,头昏目眩尚未缓解,窒息感慢慢退去后, 随之而来每一次呼吸都牵动出剧痛, 哪怕呼吸困难, 他也不敢大口吸气。
与疼痛伴生的还有一阵阵心悸。
只是李青壑辨不清这份心悸是因方才狠狠撞在墙上的那下伤痛, 还是某种猜测蔓延开的恐慌。
这伙海寇从西边攻进来的。
他们绕过了海平县驻守的大军, 从安平县的方向攻来。
晴娘……
李青壑痛得双目猩红,在方老头的搀扶下靠着墙壁慢慢坐下。
胸口尖锐的疼痛慢慢缓解后,李青壑这才感受到手肘关节处撕裂的疼痛。
他面色惨白, 豆粒大的汗珠不断滚下, 扶着手臂咬牙忍痛。
方老头查看一番, 因李青壑现在浑身都是伤, 他也只是有几年粗浅的经验, 拿不准地说道:“不知是错位还是脱臼。”
李青壑此时半个字也吐不出。
“来。”方老头掏出一条藏在怀中的红色发带,帮李青壑将左手手臂临时固定在胸前,以免错位加重伤情,也便于他后头的行动。
待李青壑终于缓过劲时, 身边已聚集十几名士兵。
这伙海寇深夜潜入,先捣毁驻地贮存兵器的甲仗库, 后四处放火造成混乱,营长前一天刚刚喝得酩酊大醉,还未叫喧闹声吵醒, 已成了海寇刀下亡魂。
紧接着海寇兵分两路,一队继续纠缠驻军,另一队直取河渡镇。
听到警报声的李青壑迅速作出反应,令残兵化整为零, 阻击攻打河渡镇的海寇。
敌寇没想到除去驻军的营长,残兵依旧有与之抗衡的战斗力,窥察后锁定李青壑围攻而来,以求斩杀他致使群龙无首。
李青壑自顾不暇,原本重整旗鼓的驻军也很快被打散。
他竭力刺穿敌人咽喉,在方老头的回援下终于从敌寇的包围中脱身。
对伤口稍作处理,李青壑掏出那瓶凝神活筋丸。
药丸带有镇痛舒缓的效果,原本聊胜于无的药效,于此时的李青壑而言不啻于沙漠中的甘露。
他含着泛苦的药丸,却像在吃沾着糖霜的山楂,怎么也舍不得咽下。
许久,李青壑艰难地吐出最后的抉择:“向东边突围,想办法与左校尉汇合。”
河渡镇中游荡着上百海寇,他们逗留不去,显然是想借河道天险阻拦海平县的援军,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安平县!
可李青壑身边只有十几残兵,即便向西突围成功,也是杯水车薪。
且事发突然,不知左明钰他们是否收到消息。
当务之急是将海寇的动向传递出去,请大军来援,剿灭贼寇。
李青壑心中还萦绕着另一片阴霾。
——这些海寇如何对我军驻扎情况了如指掌?竟能精准绕过其它防线,直击河渡镇!
现在还不是思索这个的时候。
“如今敌明我暗,大家先藏匿起来,待天黑趁夜色渡河,在定康村一带汇合。”
十几人分作五六支小队四散开。
李青壑与方老头悄然潜往河道附近。
路上遇见个落单的敌寇抓住名挣扎不休的孩童狞笑,李青壑从后偷袭一刀毙命,他对惊慌的孩子道:“快藏起来,大军很快就到了。”
孩子忙不迭爬起,慌得谢都不及道一声,钻进小巷里不见踪迹。
残垣断壁间时有冰冷的尸首呈现在他面前。
李青壑暗暗攥紧拳头。
若是再谨慎一些……若是……
到河道附近,他们发现浅滩周围聚集了许多海寇,显然敌人也意识到河渡镇驻军的残兵很有可能往东方向突围,在此守株待兔。
若论凫水,显然是这些海寇更胜一筹。
二人静静潜伏在水草丰茂的渚滩处。
直至夜色四合,饥肠辘辘的二人看着海寇支起篝火,大肆享用着从镇上百姓手中抢掠的美味。
“噗通”。
细微的溅水声传来。
有心急的见海寇喧闹,试图趁此良机抢渡河道。
不料这正是海寇的计谋。
刚刚还聚在一处哈哈大笑的海寇立马持利刃冲向溅水声传来的地方。
不多时,一名奋力挣扎的士兵被抓到篝火旁。
“娃!”
方老头及时按住李青壑,压低声音警告:“咱们打不过这么多人!”
那些海寇正待以酷刑作乐,忽闻河道传来接二连三的下水声。
“他们是想一块跑!不要有漏掉的!”
篝火旁只留两名海寇看守,其余则奔向河道。
当看守的海寇注意到头顶的阴影时,温热的鲜血已然从喉咙里飞溅出。
“副营!”被抓的士兵惊喜地望向李青壑。
方老头火速割断绑住他的绳索:“快跑!”
另一头发现被骗的海寇折返回来,三人已经玩命地冲进浓重的夜色里。
人高的芦苇随风晃荡。
搜查无果的海寇骂骂咧咧的回到篝火旁,发现烤熟的鸡也不见了踪迹。
烤鸡递到李青壑面前,方老头抹了把嘴笑呵呵道:“吃一口,垫垫肚子。”
李青壑有些难受。
这只鸡也不知是哪户人家精心喂养的,这般肥,也许海寇打进来的前一刻,它的主人才从鸡窝里掏出枚鸡蛋,高兴明儿能卧一个鸡蛋开开荤。
但他没有在方老头面前表露出来。
李青壑接过烤鸡,食不知味地咀嚼着。
三人藏匿在芦苇荡中。
方老头看他心绪不佳,问道:“娃,你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陷入这无间狱里,可后悔了?”
李青壑疲于奔命,此时又痛又累,翻身的力气也无,只盯着满是星子的夜空,好半晌轻声道:“后悔。”
他好久没见到晴娘了。
现在想想,退一万步说,就算晴娘心里还惦记着姓薛的又如何?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们抱也抱过、亲也亲过,就算姓薛的卷土重来,他有何惧?
李青壑只后悔走的时候没能抱一抱晴娘,还同她大吵了一架,若他死在这里,晴娘记忆中的他便永远是那个急功近利的犟种模样。
方老头道:“人若是死了,后悔就永远只有后悔。得活着,才能弥补。”
李青壑灰暗的眸子里渐渐亮起。
——他得活着,爬也得爬回去。
——他得再见一见晴娘。
安平县城外的海寇果然入夜后又卷土重来。
只是他们攻城的程度远没有严问晴预估得那般猛烈,像是另有一块难啃的骨头牵绊住他们。
不过严问晴并没有掉以轻心。
她依旧紧锣密鼓地组织城中百姓伐竹削成尖锐的竹签、煮沸水滚油,以防备海寇攀爬攻城。
同时,严问晴令严大率训练有素的严家仆从随薛县丞登城御敌。
在攻势间隙,薛春鹤凝望着登上城墙察看敌情的严问晴。
多年未见,她与年少烂漫的模样大不相同,但骨子里的果敢与坚毅却丝毫未变,也只有她,能迅速安抚浮动的人心,动员老弱妇孺一同参与到守城中。
薛春鹤想起白日甫一见到她的场景。
当时敌人刚刚退去,他小臂中了一刀,正委托大夫包扎,忽闻李家少夫人求见,薛春鹤的心不自觉漏跳一拍。
李家少夫人……
他轻喃这个被他咀嚼过无数次的陌生称谓,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其与当初笑着将花环戴在他头上的少女联系在一块。
鬼使神差的,薛春鹤径直令人将她请进来。
在大夫正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
严问晴掀帘而入,外头的日光在她稍显凌乱的发尾镀了一层金色的辉煌,熟悉的面孔让薛春鹤一时间以为自己身处梦中。
她的外貌与从前变化不大,只是清瘦了些,覆着一层温婉沉静。
严问晴道明来意,欲同他达成合作,助他守城,很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好似今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薛春鹤便咽下万般心绪,规规矩矩的同她商量起对策。
大约浅聊了一刻钟。
严问晴一次未曾将目光放在他正包扎的伤处上,只在临走前说了些类似“百姓之福”、“保重身体”的客套话。
见她要走,薛春鹤下意识起身相送,却不慎牵扯到伤口,低头轻声痛呼。
严问晴回头看他一眼。
走了。
现在城墙上是他们重逢后第二次见面。
熊熊燃烧的火把散出明亮热烈的光芒落在她坚定的眸子里。
薛春鹤一手撑着城墙,凝神眺望退远的敌军,眉间紧锁,忧心忡忡。
“薛县丞。”沉稳的声音响起。
薛春鹤立刻扭头看向她。
“你是否觉得,这些海寇来得很不对劲?”严问晴神色沉重,“实不相瞒,我与左校尉曾有书信往来,欲赠粮与大军,他也许诺派兵护送,然而已到约定的时候,却至今未见他派遣的士兵。”
薛春鹤敛下几分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指向东边:“今早海寇来犯时,河渡镇方向有浓烟冲天。”
严问晴心下一沉。
“这些海寇恐怕是先袭河渡镇,切断海平县驻军最快能赶到安平县的线路,再转而攻打安平县。”
严问晴压下心头急火。
她哑声道:“海寇从前不过小股游匪,如何能聚集如此多的兵力,竟敢攻打县城?”
“再者,他们又是如何绕过程大将军所设防线,偷袭得逞的?”
薛春鹤道:“此事当与高县令商议。”
他说着,欲转身寻人,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动作突然,高大的身形忽然晃了晃,手掌胡乱扶向墙壁,却落了个空。
严问晴离得近,顺手搀扶一把。
薛春鹤身体一僵,又缓缓放松下来,在严问晴收手的同时后退半步,垂眸道:“多谢。”
温润的眉眼间夹杂着几分疲态。
半垂的眼眸微颤,似乎带着些迷茫与挣扎,随后在严问晴如常的注视下渐渐平静释然。
他正要开口,一阵猛烈的爆破声传来。
“薛县丞!那些海寇有炸药!城门快撑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李青壑:小爷我还没死呢!敢在晴娘面前搔首弄姿!等着!我打死你个趁虚而入的家伙!
下章二狗要赶回来护窝了(
第65章 城破心如铁,夺镇归似箭 姓薛的要执妾……
李青壑一行人捱到深夜, 陆续有海寇席地入眠。
他攥着刀把的手更紧。
恨不得冲上去给这些酣然入睡的强盗每人一刀。
但自知此时实力不济,李青壑深吸口气压抑住心中杀意。
待到时机成熟,他们才从藏身处小心翼翼凫水渡河。
行至半途, 忽闻岸上一阵喧闹, 紧跟着接二连三的入水声响起, 夜色昏暗, 白日清澈的河水此时宛如深渊泥沼, 激烈的水流死死拽住他的身躯,李青壑强忍左臂的剧痛,抵抗冲击。
忽然, 李青壑感到身边阻力减少许多。
一双大手扶着他的肩膀往前送。
“方老头!”李青壑大喊道。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娃, 继续往前!”
追兵不断逼近。
李青壑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遂奋力向前游动, 竭力避免给方老头产生负担。
追上来的敌寇紧咬不放。
激烈的水声在耳边接连炸开, 漆黑的河面同夜幕连成一片,唯有对岸婆娑树影指引方向。
直到舌尖尝出血腥味,李青壑才意识到自己紧紧咬合的下颌咬破了口腔。
就在敌人呈合围之势前,李青壑猛登岸边河石, 反身握紧方老头的手腕,将他拉到岸上。
愈加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开。
方老头脚下踉跄要倒, 李青壑立刻单手环住他的胸口搀扶住他,掌心却感受到一阵温热粘稠。
“你怎么了?”他急声问道。
“咳、咳……我怕是伤到肺,不中用。”方老头咳出一大滩血沫, “娃,你快走,你得活着。把消息递出去。你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呢。”
李青壑目眦欲裂。
他紧咬牙关不肯放手。
“走!”方老头一把推开他,折身用尽最后的力气抵挡追兵。
他转身时那一眼, 落在辅助固定李青壑伤臂的红色发带上。
带着污泥的指甲深陷掌心。
李青壑吃力地爬起,死死抑制回头的冲动,一头扎进茂盛的草木中。
巡夜的士卒昏昏欲睡。
突然,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扑了上来。
被猛地吓清醒的士卒见他湿淋淋浑身是伤,又穿着我军的衣裳,立刻持械上前询问。
李青壑扣进对方的手臂,声嘶力竭道:“河渡镇失守!安平县有危!”
言罢,他再也撑不住,眼前彻底黑下。
安平县城门被炸药毁伤,他们不得不以血肉之躯阻拦海寇入侵。
严问晴面色铁青。
用以攻城的炸药近几年才现世,本朝也只用过寥寥数回,发现其威力巨大后朝廷下令严格管控,这些海寇从何得来?
原本只是猜测,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波海寇有内应。
海寇暂不得入城,火势却顺着鳞次栉比的房屋迅速蔓延。
严问晴立刻领头救火。
先将火未烧到的地方易燃之物搬离,以免火势继续扩大,再汲水救火。
熊熊燃烧的火光数次燎过她的衣角发梢,她感受到手背一片刺痛,才发现不知何时被烧伤的红肿。
严问晴灰头土脸地抬头,见守城的捕快疾奔来寻薛春鹤。
薛春鹤有些为难。
“这里有我就行。”严问晴朗声道,“你是他们的定海神针,快去吧!”
薛春鹤终于下定决心,叮嘱:“你多加小心。”
一夜恶战。
那群海寇没想到城门破了大半,他们还会被前赴后继的守城者挡在门外,这些家伙甚至只是穿着粗布麻衣、拿着锄头菜刀的平民百姓,却众志成城、上下一心,让他们寸步不得进。
又收到河渡镇那边的消息——没看住,有人突围出去了。
对方的援军随时会到。
屡屡受挫的海寇破口大骂,但已经把重金购得的炸药都用上,不吃下这块肥肉如何能甘心撤退?
是以即便天已大亮,敌人的攻势却越发猛烈。
未经训练的普通人终究抵挡不住面目狰狞的恶鬼,逐渐有海寇突破防线冲进城中。
只是与他们想象中的待宰羔羊不同。
县城里布满尖锐的竹刺陷阱,滚水沸油不知道会从哪儿泼出来,嚎叫怒吼声不绝于耳。
城门未破时,城中早已收拾好细软行李的老弱百姓在严问晴组织的护送下井然有序的悄然从小道撤离家园,而今敌寇入城,尚有一战之力的人藏匿于街头巷尾,对烧杀抢掠的敌人骚扰作战。
李青壑从人间炼狱的噩梦中挣脱。
他睁开眼,见左明钰在侧。
“你还好吗!”左明钰看他醒过来,立刻冲到床前,“河渡镇和安平县情况如何?敌军几许?何时攻进来的?兵甲情况如何?”
这里是距离河渡镇最近的驻点。
左明钰也是风尘仆仆,想来刚收到消息便快马加鞭赶来。
李青壑撑着床起身,万幸他的左手只是脱臼,军医已替他疗愈,此时还可行动,他将左明钰的问题一一回答,只是安平县的情况李青壑也未知,若以时论,安平县受到进攻应有两天,其地无守军,仅靠十几捕快,恐怕早已城破。
“我出发前,已点兵集结拔营,并派人上报。”左明钰与他一样着急,“大军很快就到。”
河渡镇是援救安平县的关键。
若不能拿回河渡镇,大军需绕路至少三天,若待大军至此再行攻取,也得浪费两天时间。
李青壑当机立断:“我们应立刻率此地驻军夺回河渡镇!”
左明钰同意。
只是在由谁率兵攻取河渡镇上与李青壑发生分歧。
李青壑道:“我熟悉河渡镇地形,也同那些贼寇交过手,由我带兵攻取最合适。”
左明钰不同意。
此地驻军数量并不对河渡镇里的敌寇形成碾压之势,他道:“太危险了,你还受着伤。”
李青壑果断道:“这些伤不影响我行动。”
“我亲眼见到那些贼寇如何残害百姓,兄弟们死于贼寇手中。”面对左明钰犹豫的神色,李青壑决心不改,“我必须为他们报仇!”
左明钰有动容之色。
李青壑也知道此行危险重重,他又道:“若我此去身遭不测,请你替我给晴娘带一句话。”
见他意已决,左明钰不再劝说,只用钦佩的目光凝望着李青壑,郑重应诺:“好。”
李青壑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姓薛的最多只准入赘李家!晴娘百年后必须与我合葬!”
“好……啊?”左明钰茫然地看着李青壑。
不是,兄弟,这姓薛的是谁啊?
驻地士兵整装待发。
李青壑开拔前,忽闻左明钰高声喊道:“姐夫!”
他望向明明比他还要小上几个月的少年,忍不住道:“姐姐还在等你回家。”
李青壑昂首西望,一往无前:“我知道。我去寻她。”
攻取河渡镇的过程比他们预想的顺利许多。
李青壑却轻松不起来。
河渡镇里的海寇远比他昨夜看到的少,这些贼人还能去哪里?只怕是集中兵力掠夺安平县。
令人收殓方老头等各弟兄的尸首后,李青壑先率数百精兵马不停蹄赶往安平县。
城门破碎,尸骸遍地。
马蹄踏过硝烟,城中海寇听闻大军救援的消息,慌忙怀抱抢来的财物四处逃窜。
李青壑直奔李家而去。
但见熟悉的家门被暴力破开,悬在檐下的灯笼掉在门口踩个稀巴烂,典雅的景致毁的一塌糊涂,路边随处可见折断的竹针,偶有血渍溅射。
李青壑冲向栖云院。
一路上不见半个人影,他更是心焦。
栖云院房门大开,帷幔撕裂、桌椅横斜,冲进室内,第一眼便见到云母屏风上刺目的鲜红。
李青壑脚步顿在原地。
他盯着屏风后露出的大红裙摆,那纹样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大婚当日晴娘所着婚服。
现在的李青壑五内俱焚,叫心慌冲昏头脑,也不想想晴娘怎会穿着婚服倒在屏风后边,只如牵线木偶般一步一顿绕到屏风后。
——是个被竹签扎死的贼寇。
李青壑大口喘息,好似刚刚从无间狱中拉回人间,声色味五感渐渐回笼。
不是晴娘,还好、还好……
这贼寇怀中攥着许多金银财帛,恐怕是看这件婚服华贵,也想一并带走,结果触动屋内设下的机关,抱着最爱的财宝共赴黄泉。
李青壑正待转身继续寻找,外头响起一阵犬吠。
他两步跃出,见外头奔来的果然是谷子,忙高声唤它。
谷子也兴奋地连吠几声,冲他奔来。
“谷子,你主人呢!”李青壑揪住狗后脖子拎着它问道。
谷子“汪汪”两声,挣开他跳到地上扭头往外跑,还回头示意李青壑跟上。
李青壑欣喜若狂,迅速跟着谷子奔去。
却见谷子停在井边焦急踱步。
李青壑心下一沉。
井?
他攥紧拳头,探头望去,只见井下水波微荡,偶有彩布浮现。
晴娘落水了?
不见井下有鲜活的动静,李青壑心急如焚,本就未得休养的胸口又泛出钝痛,他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来,也顾不得擦拭,就要跳下井寻人。
只是脚已经踩上井沿,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青壑?”
李青壑扭头,见心心念念的人正站在树下,看清他的容貌后亦露出笑意。
不待严问晴开口,李青壑飞一般扑过来,紧紧环住她的腰身,埋首胸前,溢出几声抑制不住的哽咽——
作者有话说:这回是真哭了
旁观的谷子:爱哭的小狗(狗翻白眼jpg)
第66章 稳心境出惊人语,许白首道身后事 “只……
李青壑这回是真哭得凶, 淌出的泪水洇湿严问晴整片衣物,顾忌面子偏又忍不住,只埋头轻耸, 传出一点儿压抑的哽咽声。
严问晴揽住他愈加宽厚的肩头, 指尖自下而上摩挲着他的发根。
“我没事, 青壑。”她温声道。
李青壑抬起头, 捧着严问晴面颊胡乱又急切地亲吻, 残存的血腥味在他完全没有章法的动作下渡到严问晴口中,严问晴更是心疼,也不阻拦他狂乱的亲近, 反紧紧拥抱, 给足他失而复得的安全感。
“晴娘……晴娘……”
他轻轻啃咬严问晴的唇珠, 口中不住喃喃, 如同陷入迷障中, 只怕自己一松口,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儿便烟消云散。
“嗯……”严问晴难得给出细致的回应。
舌尖湿润因久未进水翘起的唇上干皮,卷走他唇角残留的血渍,细微的吞咽声落在耳中, 李青壑的目光落在她鲜艳水润的红唇,不知是沾染他的血, 还是因猛烈的摩擦红肿。
只是看着像吸人魂魄的妖精。
李青壑想:她确实带走了我的魂灵。
所有的惶惶不安在拥抱住严问晴的时候尘埃落定,踩不到实处的灵魂终于回归这副躯壳。
“对不起……”李青壑轻轻舔舐着严问晴面颊的擦伤。
严问晴眨了下眼:“……我没事。”
“……对不起……”他不断重复着。
严问晴明白,他不止是因她身上的伤口道歉, 更是为几个月前不辞而别的一意孤行愧疚。
“平安回来就好。”严问晴舔走他睫羽挂着的泪珠儿,又咬了下他的鼻尖,止住这家伙狗一般没休止的轻舔。
她伸手盖住李青壑的嘴:“还有要紧事。”
“你是一人回来,还是带兵除贼?城中海寇可灭?大军现在何处?”
李青壑定定神, 埋在严问晴肩头低声道:“我们夺回河渡镇,把守各处城门,暂时控制住安平县的局面。”
严问晴攀着他的臂膊正要开口,掌心却感受到一片濡湿。
“你受伤了?”
李青壑不肯松开她:“小伤,不碍事。”
“什么小伤也不能晾着不处置!”严问晴终于把他撕下来,但见他手肘上方绑着布带,此时洇出一大片血迹,皱眉道,“这如何能叫小伤?”
李青壑想起自己在河渡镇数次死里逃生的经历。
一向喜欢夸耀的少年,却觉得这场惊心动魄的险境实在浸泡着太多的血泪与阴霾,只是揣在他的心口已让他喘不过气,更不想让晴娘触及这份沉甸甸的痛苦。
他垂眸道:“见到你,就不痛了。”
遍体鳞伤、千疮百孔亦无惧,只求能爬回来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平安无事。
“对不起。”李青壑看到那双轻轻抚摸他伤处的手,指缝里残余着黑灰烟尘,手背上被火燎伤的地方来不及处理,原本柔软完美的柔荑遍布细小的竹刺伤痕,他的眼圈又红了。
比遭敌寇群攻后胸肺受伤更加心疼气闷。
他咳嗽几声,又溅出些血沫。
“青壑!”严问晴惊呼出声,只怕他是强撑着见自己,一面替他擦拭嘴角血迹,一面查看他身上的伤,眼中也泛出水光,“不必抱歉。若你不曾投军,今时之危还不知何时能解。”
万幸她随身携带了一些伤药,帮李青壑重新清理包扎。
伤口很新。
先前听他说夺回河渡镇,严问晴猜测这是那时受的伤,他顾不得处置,草草一扎止血便往安平县赶。
还有其他大大小小处理过的各种伤痕。
严问晴眼中泪意更甚。
李青壑将心头残留的闷血咳出来后,气顺许多。
他抬眸见晴娘含泪的模样,忍不住凑上去轻吻她的双眼:“……别为我哭,晴娘。就算我死了,你也别哭,我死了变成鬼看到也会心疼的。”
“你才没有心!”严问晴气恼,“说这种死不死的话!你若离去,我自然不会为你哭,我坐拥巨富孀居,还不知过得多么滋润!”
“那就好。”李青壑伏在她肩膀上,低声道,“我求你等我魂飞魄散后再找新欢。否则我会忍不住打搅你的生活……你也不想每日瞧见我飘来荡去,搅得你家宅不宁吧……”
李青壑一贯爱说胡话。
尤其是脑子不清醒的时候。
他除了短暂的昏迷,几乎没有阖上眼休息过,紧绷的弦忽然放下,嘴里又冒出成串奇怪的话来。
严问晴却不知。
她听李青壑声音越来越轻,真以为他是大限将至,方才压着自己生龙活虎亲咬的模样只是回光返照。
严问晴揽住他凄切地喊道:“李青壑!”
殊不知李青壑听见严问晴中气十足的呼唤声便越是安心,疲累至极的他竟这般站着搂住晴娘要睡过去。
严问晴哪里想得到他只是困了。
她怕李青壑闭上眼再醒不过来,病急乱投医下,也似李青壑般胡言乱语,咬牙道:“你若弃我而去,我就在你灵堂招婿!”
李青壑都快昏睡过去,闻言立马精神:“不行!”
“只有我死干净连魂都没了,才能把别人抬进来!”
人大抵是不能回光返照两次的。
严问晴见他神采奕奕的模样,方知自己也是脑子糊涂,还未验证他身体状况,便跟他似的口出胡话。
方才急出的泪花,随着严问晴失笑滑落。
李青壑想为她拭泪,却发现身上根本没有干净的帕子,更嫌自己双手粗糙脏污,遂学着严问晴先前的动作,轻轻卷走坠在她腮边的泪珠。
“叫你别哭了嘛。”
软绵绵的声音,听着不像谴责,倒像在撒娇。
严问晴轻抹了把眼,嗤笑道:“我不哭,只有你能哭。”
“我也不哭。”眼泪擦干净就是硬气,李小爷全然将刚刚埋首痛哭怎么也劝不住的模样忘得一干二净。
严问晴拈着自己身前薄衫:“不知这是谁眼睛里淌出来的。”
李青壑扫了眼。
他突然凑上去使劲舔了一口,薄薄的衣衫聊胜于无,甚至能瞧见瓷白的雪肌上被用力的地方浮现一道淡淡的粉。
“李青壑!”严问晴迅速捏住他的两腮,将他脑袋提起来,“你!”
“你”了半天,憋得严问晴面色涨红,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这青天白日的,旁边还有条围着井打转的谷子,她哪里好说出口?
李青壑鼓鼓腮帮子,因还被晴娘捏在手里,这动作愈加滑稽。
他伸出舌尖舔了下唇角,盯着严问晴身前湿润正色道:“这就不是眼泪了。”
严问晴:……
为什么要用这种骄傲的表情说话?你干的明明是极其羞耻的事情啊!
严问晴只能出言威胁:“再敢乱舔,把你舌头剪了!”
“唔。”李青壑眨了下眼,他的眼神很严肃,似乎真的是思考过说出口的,这叫他后头一本正经说的话更加惊人,“那可不行,说话什么的还是小事,没了舌头舔……”
已经预见到他要说什么的严问晴一掌堵住他的嘴。
“闭嘴。”
两人正嬉闹时,远远听见凝春呼唤严问晴的声音。
严问晴还未开口回应,便叫李青壑突然打横抱起,眨眼工夫被他带到栖云院的侧房里。
主屋横尸尚未清理,李青壑嫌海寇的尸首晦气。
他把严问晴小心翼翼放到床上,接着半跪。
因此人有前科,严问晴立刻踩住他的肩膀抵开:“你做什么?”
李青壑先是愣了下,随后明白严问晴的言下之意,同时目光早没忍住往自然垂落的裙摆瞄。
他红着脸说:“如果可以……”
“不可以。”严问晴打断他。
“好吧。”李青壑握住晴娘的脚踝,将足放回脚踏上——只是手不老实,悄悄摩挲两下。
动作小心谨慎。
奈何严问晴不是没有知觉。
严问晴足尖轻轻踩在他的手指上,止住他后边的动作:“把我抱到这儿来,想做什么?”
李青壑另一只手指了指床下。
“我拿衣箱换衣裳。”
严问晴带着几分惑意的似笑非笑霎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迅速抬起脚在床边正襟危坐。
但见李青壑当真从床下拖出个樟木箱子。
表面十分干净。
严问晴探头,发现箱子里头几乎全是她的衣裳,且全都是穿过的。
她从不会短自己吃穿,许多讲究的布料穿洗过几次弃下,谁料叫李青壑捡了去。
李小爷显然不是勤俭持家的人。
严问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盯到他满面通红,不得不讷讷承认:“我真的只拿它们裹着睡觉过,从来没干过别的事。”
一开始李青壑仅仅舍不得沾着晴娘气味的衣物丢弃。
他悄悄收集。
和晴娘发生争执的那一晚,他宿在侧房怎么也睡不着,试图裹着晴娘的衣物聊做慰藉,但完全不起作用,最后李青壑还是偷偷溜回主屋,抱住晴娘的那一刻方觉圆满。
严问晴闻言挑眉:“你这话的意思,难道还想拿它们干什么?”
二人自然不约而同想起那床李小爷亲自拆下清洗的被里。
李青壑别开眼,把箱子里的衣物胡乱塞到晴娘手中:“换衣裳、换衣裳!”
原来他还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只是。
严问晴背身解去胸前尚余潮湿的衣物:“凝春是我贴身侍女,倒也不必避她。”
李青壑咬了下内腮。
“只有我能同晴娘贴身。”他道,接着又补充,“猫和狗也不行。”
严问晴回头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霸道?”
“只要我活着,晴娘就只能有我一个贴身的活物。”
严问晴轻笑道:“那你可要长命百岁。”
“晴娘长命百岁。”李青壑严肃地说,“我长命一百岁零七天就好。”
严问晴同他说笑,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多七天?”
“头七的时候晴娘还要回来的。”李青壑极其认真地说,“我得见过你才能安心死。”
第67章 数时辰明长短,讲暗话道敲打 大有进益……
严问晴听他将身后事想得如此缜密, 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青壑立马往她唇轻啄下,堵住她的笑声。
笑过,严问晴再回味那番胡言乱语, 却不觉得可笑, 反而像有一束光拢在她心口, 热烈又温暖的照亮她眼前的路。
不论未来走向何方。
一定会有个家伙等着她。
严问晴意随心动, 情不自禁环住他的脖颈, 照着最为脆弱敏感的喉结咬下去,用了几分力气,她抬起头, 瞧见滚动的喉结浮现一排牙印。
被突然咬住要害的李青壑丁点挣扎也无。
他反而仰起头, 将修长的脖颈彻底显露在严问晴面前, 任人宰割。
颈侧埋藏在麦色皮肤下的动脉泵送着烫人的热血, 一副蕴含着少年无限活力的身躯送到严问晴口中。
她听见毫不压抑的喘息。
严问晴的轻抚、啄咬, 都能叫怀揣着满满爱意的少年迸发出沸腾兴奋。
他知道自己正发出羞人的声音。
却依旧毫不吝啬的表达,希冀着予他欢乐的支配者被他点燃,渴望燃烧的火光给予他更多的恩赐。
严问晴忽然明白李青壑为什么总喜欢叼着她轻咬。
这是最为原始的亲昵,留下独属于自己的印记, 并在克制的力气中藏住喜欢到要将他吞下去的冲动。
严问晴从来擅长克制与收敛。
她摩挲着李青壑颈间牙印,缓缓收回手。
“晴娘!”
李青壑猛地握住她的手腕, 急切又可怜地望着她——他不要晴娘收敛,他无时无刻不在渴求晴娘的垂青。
严问晴如他所愿。
此时此刻,严问晴觉得李青壑像一床琴, 她熟悉每一根琴弦的音调,拨弄时会发出相应的声响,依照自己所想轻抚,就能如愿听到美妙的乐曲, 他和琴一样,不同的时辰与地方,声音也会有细微的差别。
唯有抚琴人能听出。
也同琴一般,当抚奏过于激烈时,实在承受不住的琴弦绷断,所有能主导意识的细线迸出耀眼的明光,理智与思考完全陷入空茫的混乱中,只凭借本能发出动听的呜咽。
掌心感受到断弦的震颤,余音是破调的哀鸣。
断掉的思绪慢慢接上,李青壑还是循着本能的催促,用舌尖在散发着馨香的锁骨处打转,汲取晴娘的气味。
严问晴拈起他散开的衣襟擦手。
“晴娘……”他又恬不知耻地拉开衣襟,避开绷带与淤青,指着难得完好的皮肤道,“擦这里好不好。”
严问晴的目光从他指着的位置往下滑两寸,只怕自己还没擦干净手上又要脏。
平常也罢。
现在亲眼所见他这一身的伤,严问晴实在下不去这摧花辣手。
不过如此伤痕累累,刚刚却拉着她的手不放,严问晴嗔道:“说什么长命百岁,受了这么多伤依旧不加节制,我真怕你……”
话头截下。
她也不想犯谶。
“死不了。”李青壑又开始胡说八道,“只要晴娘帮我揉一揉,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能把自己拼回来。”
严问晴顶着他的荤话反唇相讥道:“我怕你只惦记一样东西能囫囵拼回来。”
正说着不可外传的话,外头又一阵犬吠声。
伴随着谷子靠近的,还有凝春的呼唤。
严问晴火速抄起床上薄被劈头盖脸朝李青壑兜去,遮住他这副衣衫不整的轻狂样。
李青壑刚从被子里探出头,恰与在谷子的指引下寻来的凝春对上。
凝春愕然地看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李小爷,又看严问晴淡然的神情,再转头确认自己没有眼花,少夫人身后的床上确凿多出了个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
等等。
床上?
凝春霎时间想通了许多事——难怪刚刚少夫人分明说听见井边有动静,她寻过去时却不见人影——乖觉的凝春一句话也没说,扭头退下并贴心的关上房门。
“晴娘,”打搅的人走了,还埋在被子里遮得严严实实的李青壑抬起头,“继续?”
“不许继续。”严问晴翻脸不认人。
李青壑装模做样哀戚两声,见晴娘确实铁了心,也只得收敛心思,乖乖寻摸出一身干净衣裳换好。
严问晴道:“还有许多事待办,你我重逢已经耽搁许久,快做正事去。”
闻言李青壑却莫名望向她问:“许久吗?”
严问晴福至心灵,居然在瞬间就领悟他这话问的是什么。
“许久。”她点头,“我虎口都蹭得生疼。”
李青壑立马凑过去给她揉手,又往她手背烫伤小心翼翼地吹气,眼角眉梢挂着喜气洋洋,就是瞎子都能感受到他因严问晴刚刚那句话生出的开心。
他仔细算了算,大约有小半个时辰。
确实是进益匪浅。
获知晴娘一切安好,李青壑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得知援军将至的严问晴也开始安排收拾。
李青壑初步部署手下几百号人,抓住不少试图逃跑的贼寇,他带的人不算多,只做牵制与拖延,保护城中百姓,待左明钰带援军抵达再行剿灭。
等左明钰一到,李青壑立马交接。
因他身上有伤又立下功劳,左明钰自然不会强留他,大略了解安平县城情况后便催着李青壑休养生息去。
李青壑不用他催,刚说完扭脸就奔回家去。
门口破败的灯笼与门板已经清理干净,花草虽受损毁,但这些扎根于此的植株熬过血雨腥风,照旧向阳热烈生长。
李青壑早该精疲力竭。
他提着一口气,只想抱着晴娘好好睡一觉。
不过这口气在看到晴娘身侧站着个身着县丞服饰仪表堂堂的陌生男人后,炸了。
“晴娘——”
其音袅袅,不绝如缕。
严问晴闻声还未抬头,三步并两步奔来的李青壑已然从后环住她的腰身,贴着她颈侧探出头,十分做作地问:“这位看起来年岁颇长的先生是谁啊?”
闻言严问晴失笑。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她不信李青壑没猜出薛春鹤的身份。
不待严问晴介绍,薛春鹤主动开口:“下官安平县丞薛春鹤,阁下便是李家公子吧?”
用词谦卑,面对李青壑言语中的针对却无愠色,更是刻意隐瞒可能会引起李青壑误会的信息,可谓面面俱到。
李青壑暗暗磨牙。
对方这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倒衬得他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小人。
李青壑压下噌噌噌往上冒的火气,端出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好似十分淡然地说道:“啊,原来是薛县丞,久仰久仰。我早就听我的妻子提起过你。”
这番话重音落在“我的妻子”上。
他又接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的妻子说以前在京兆的时候有一位对她十分照顾的兄长,她非常敬重你,把你当成亲哥哥看待。”
说这话的时候,李青壑还瞄了眼严问晴。
见她并未对此番胡编乱造不满,李青壑说得更起劲:“妻兄就是我兄,薛县丞日后就是我们的好哥哥了。”
甭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名分钉死。
严问晴听他这妖妖调调的动静就忍不住轻笑,却没有阻拦他的胡言乱语,由着他把名分定得清清楚楚后,才问他正事。
李青壑答:“左校尉已经带兵入城,城中残余的贼寇不成气候,很快就能安定下来。”
而后扭头问薛春鹤:“哥,还有什么事不?”
这声“哥”倒是叫得干脆。
薛春鹤不大想受这个便宜弟弟,并不回应李青壑的称呼,只道:“我心下有个猜测,本就打算与军中主事商议,恰好李公子归家,不如就此一叙?”
李青壑知道要接了这话茬,又休息不得。
他本打算把左明钰的动向指给薛春鹤,打发他去寻左明钰,但是转念转出些别的东西,李青壑将话头咽下,道:“那咱们移步去说。”
薛春鹤看了眼严问晴。
他并不觉得正事需要避开严问晴,对李青壑这种隐隐有将严问晴圈在内宅之中的举动产生些许不满。
这全然是他对李青壑不了解造成的误会。
严问晴一瞧就知道李青壑有别的小心思,左右有什么重要的事,他自会紧赶慢赶同严问晴说明,她就这样惯着李青壑,朝薛春鹤微微颔首后便退开,同凝春处理家中乱局。
薛春鹤敛下心中怅惘,与李青壑说起正事。
“今日城破时,我未见高县令。方才援军得至,他又不知从何处现身,若只是躲避战祸也罢,可我未见其安排妻小,唯他一人神出鬼没。”薛春鹤皱眉,“先时与、与人商议,皆认为这些海寇来袭是有内应,既熟悉附近驻军防备,又能为海寇提供炸药,内应绝非常人。”
“你怀疑高县令?”李青壑对前上司并无好感。
高县令只认钱,因李家的打点到位,他从来由着李青壑在县衙折腾,但这也就是李青壑,若换个尸位素餐的,他照样由着对方做任何事。
薛春鹤道:“我与县令交往几次,其心不正。”
李青壑心道:他的心可正了,直愣愣冲着钱去的。
“这事我和左校尉说,到时候咱们留意查查,若真是他干的,一定会留下狐狸尾巴。”
说完正事,李青壑忽然话锋一转:“你家中可有珍宝?”
薛春鹤茫然地看向他,摇头道:“在下家徒四壁,家中没有什么称得上珍宝的。”
“难怪。”李青壑点点头,“薛县丞体会不到我的感受啊。”
薛春鹤愈加糊涂:“什么感受?”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薛春鹤明白了。
“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所好。”他轻笑一声,“只是窈窕淑女,总是有人暗许心意的。”
李青壑听出来了。
这贼当着他的面蹬鼻子上脸,铁了心要惦记。
李青壑冷笑,睨着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嘲讽道:“我可不会惦记别人的妻子。”
第68章 借养伤浓情蜜意,索缠绵心有余悸 不过……
李青壑先将薛春鹤关于高县令的揣测讲与严问晴, 又说明自己已经派人领薛县丞去见左明钰,他现在是个伤员,不打算再去操心这些事。
讲完正事, 李青壑立刻换了副面孔, 控诉薛县丞为老不尊, 当着他这经过三媒六礼的正经夫君的面, 恬不知耻地承认惦记着晴娘。
李青壑在大事上并不糊涂, 他知道安平县得以保全,薛春鹤居功至伟。
所以只明里暗里强调薛春鹤的年纪。
这就是私事了。
虽然薛春鹤仅年长严问晴两岁,但他比晴娘小三岁, 二人便足足差了五岁, 他可比那老家伙年轻鲜嫩许多。
李青壑说完, 摆出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贴着严问晴要她安慰。
脸儿、手儿、心儿都要安慰。
严问晴由着他无理取闹。
也顺便仔细查看番李青壑身上的伤。
李青壑爱极了晴娘小心抚过那些伤痕时流露出的疼惜与在意, 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下,他甚至冒出恨不得这些伤痕留一辈子的匪夷所思。
自然,李青壑浑身上下只一处肿得最厉害。
他卖乖撒泼求着晴娘帮他揉揉消肿。
严问晴不久前刚为手背的烫伤敷过药膏,掌心冰凉滑腻, 一触上肿胀发热的地方,少年的躯体便猛然颤动, 喉咙里也溢出激起的低吟,他不加节制地放肆,恨不得剖开胸膛让晴娘瞧瞧他的心此时跳动得多么兴奋, 清亮的声音逐渐沙哑低沉,闷哼里盛满了涌动的餍足。
只是在他即将登顶极乐时,予他无限欢喜的指腹堵住宣泄的出口。
李青壑难耐地握住晴娘腕子,可怜巴巴地唤:“晴娘……”
严问晴虽含笑睇他, 说的却是:“伤愈之前不可纵情。”
都到这份上了!怎么可能不纵情!
李青壑颤抖着扭动,像一条温泉里爬出来的无骨蛇,拿散发出热气的身躯缠着严问晴,祈求她垂怜这副骤然从仙境跌落地狱的躯壳,予他这世间最大的欢娱。
奈何严问晴不近人情。
指腹依旧稳稳抵住出口,只待黄河倒流,他自个儿消解下去。
李青壑受不住、忍不了。
他不停撩拨严问晴,试图讨好她高抬贵手,然而他的妻子自制惊人,美色当前依旧神情自若,甚至温柔地替他拂开黏着面颊的湿淋淋乱发,在他喘着粗气的殷红嘴唇上落一个安抚的吻。
可她明明在做世上最冷酷残忍的事!
李青壑心一横,干脆不管不顾地俯首凑上去以舌尖拽着严问晴共堕。
严问晴没想到他能拧出这样的动作。
温热的舌隔着衣物用力舔过,严问晴难以自抑地伸手推搡他,严密的封锁被撬开,镇定的神情破裂,得到空隙的李青壑趁机干脆抱起她,令严问晴坐在上,方才比天还大的事儿现在一点儿都不重要了,他全不管能不能出来,只兴致勃勃专注眼前。
“别……”严问晴足尖踩在榻上,不敢坐下去,手掌也怕不慎摁到他的伤处,因这几分心软,导致她完全没有使力的地方,失控的危险感使她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李青壑正在做的坏事上,那滋味便越发难以忍受。
李青壑听见了。
但他故意抽空说:“晴娘在说什么?水声太大我听不清。”
严问晴羞恼不已,真恨不得一脚踩在他这张狗嘴上!叫他再胡言乱语、胡作非为!
铺散的裙摆如同盛开的花儿,舒展每一片花瓣。
若门窗启,有人得过,只能瞧见鬓发微乱的美人眼波横鬓,低眉轻吟,然她衣裳齐整,断猜不出有坏家伙藏在底下作祟。
李青壑吃饱后才记起趾高气扬的兄弟。
他将晴娘逼得气喘吁吁犹不知足,又上前求她怜爱,严问晴尚且失力,只想踹开这罪魁祸首,便是瞧他满身伤痕也提不起半点怜悯。
好在李小爷颇善自给自足,拢着晴娘泛红的足帮她踩下去。
严问晴感受到足弓下柔韧的触感,默默盖住眼,由得他自娱自乐去。
——李青壑愈发膨胀,多半是被她惯出来的。
待严问晴恢复精神,整理仪表时,发现已经被擦干净足面不知何时多了个牙印。
李青壑所谓休养,却是半点也没闲着。
若非大夫给出确凿的诊断,严问晴都要怀疑他是否真的身负重伤,怎么精力竟比她这只蹭了些皮外伤的人旺盛不知多少倍。
不过一来严问晴怕他养伤期间胡来伤身,二来,她很是怀疑自己能不能容得下那一手握不住的物什,总想能拖延就再拖延一段时间,反正李青壑也没有迫切想要的意思。
李青壑想要否?
他可太想了。
尤其是薛春鹤的出现。
李青壑无时无刻不黏在严问晴身边,急切想与她拥有更深的连结。
可上回在晴娘手中屡屡受挫的精力显然给他留下某种不可磨灭的阴影,现在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要是真刀真枪的做,李青壑十分担忧自己的伤势会影响他的发挥。
还是养伤要紧。
李青壑在家养伤养得乐不思蜀,那头左明钰与薛春鹤已经联手设计,称抓住海寇的头目,调查内应已有头绪,而后守株待兔,果抓住了使人潜入牢房试图灭口的高县令。
原来从前一直是赵讼师替高县令处置贪污受贿的巨款。
二人心生隔阂后,高县令一面提防赵讼师反咬,一面舍不得还未洗干净的赃款,一念之差,遂决定引狼入室,让海寇替他杀了赵讼师,再与这些贼寇达成长期合作,把见不得光的财帛往海外走一遭。
本来一日之间的事,等到大军驰援,海寇早跑没影儿。
可河渡镇跑脱了李青壑,安平县城有薛春鹤与严问晴联手守城,甚至动用炸药这种摆明着有暗中勾结的东西,闯进城里的海寇还被援军堵在城里。
可谓满盘皆输。
高县令不信任何人,这等肮脏筹谋连妻子也未透露。
城破时他怕叫人看出首尾偷偷溜走,将妻儿尽数丢在城中,岳氏只当丈夫懦弱躲藏,她辛苦带着孩子险些遇难,在得知真相后气得抽刀要砍死那不忠不义的畜生。
左右好容易才拦下她。
而后岳氏丢下义绝书,她对前夫所为深以为耻,将孩子改作岳姓,带着孩子与嫁妆归家。
一切盖棺定论。
左明钰的信函送至李家。
今夜的李青壑老实又低沉,只紧紧扣住严问晴的腰身默然。
严问晴知道为什么。
那封信函是邀李青壑悼念阵亡将士,为他们招魂送行。
与他同吃同住的一百兵,和他有说有笑的五百人,大多葬身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
翌日,李青壑换上庄重的暗色衣裳,临走前又折身紧紧抱住严问晴。
经此一役,他终于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死别更可恶的。
他若是总在意没能参与晴娘的过去,反而浪费了眼前和晴娘相伴的时光。
数千将士在河边放下纸船送行。
熊熊燃烧的纸钱堆卷起明灭的火星,照亮每一张默默哀悼的面孔。
及至金乌西沉。
惨白的月悬于漆黑的天,零落几颗星,迷途的鸟儿振翅冲向无尽的暗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这是晴娘曾吟诵过的《短歌行》其句。
李青壑以前满脑子英雄豪气,从不留心评书里那些诗词歌赋的复述,此时望着曲折狰狞的树桠,却情不自禁轻喃出后边的两句:“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原来,是无处落脚。
他凝视着手中的红色发带,那是李青壑手臂脱臼时,方老头拿出来帮他固定手臂的,他曾经数次瞧见方老头拿出发带追思,其上连理枝的绣样随时间流逝已然难辨。
这是方老头的珍爱。
李青壑将它压在方老头的坟头。
清风抚过,发带轻动。
似一缕魂牵梦萦的幽灵缠绵而来。
回去的路上,左明钰同李青壑面谈了一些正事,他已经替李青壑向上官请赏,程大将军欲晋李青壑为都尉,并请旨在安平县附近设常驻军队,由李青壑领兵。
随后聊到对高县令的处置。
话中不免提到薛春鹤。
李青壑听他语气很是熟稔,不像刚和薛春鹤接触,料想他与晴娘相识,或许在京兆就认得薛春鹤了,遂拽了他一把:“你跟薛县丞很熟?”
“泛泛之交。”左明钰答。
回答完,左明钰这才想起李青壑开拔前说过的话,他口中“姓薛的”莫非是薛春鹤?
想到这儿,左明钰忍不住道:“你提防薛公子?”
李青壑用看傻子的目光盯着他。
有生之年他还能用这种目光看别人,也是稀奇。
他低声道:“真是难怪你跟晴娘处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弟弟。”
左明钰脸上不知是气是羞的红。
见李青壑大大方方提起这茬,他也不扭捏,径直道:“严姐姐离京时我才十岁出头,对男女之情尚且懵懂,自然、自然是以姐弟相处。”
“得了吧。”李青壑挥手,“十岁就已经明白很多了。”
他倒是只字不提自己十岁出头的时候,集合一帮子孩童玩当大王的游戏。
也不知今日经历哪件事触动了李青壑脑海中的某个弦,回家后突然找起大婚时晴娘所着婚服,他记得赶回李家那天,瞧见死去的海寇手中拽着那件婚服,后来忙着与左明钰交接,也不知处理家事的晴娘将尸首与婚服如何处置的。
——自然是趁机销毁了。
严问晴早想把这身碍眼的嫁衣毁了,可惜找不到理由,怕徒惹李青壑注意,这回好巧不巧被海寇翻出来,又叫尸体抱在怀中,销毁这件婚服实在是顺理成章。
李青壑问她的时候,她也用这理由答。
“那件婚服是不是绣着晴空排鹤的图案?”李青壑倚着廊柱问道。
第69章 再续洞房夜,共度春宵时 二人斗了一夜……
“是吗?”严问晴闻李青壑所问, 撇开眼,“我不记得了。”
反正死无对证。
“少来。”李青壑一把环住严问晴,锁到自己怀中, “那还是你亲手绘制的样图, 交给绣娘绣上去的。”
婚前说着不情不愿, 实际明里暗里打听得还挺多。
严问晴既不解释也不躲闪, 反抬头问他:“那是谁婚前誓死不娶严家女, 嚷嚷得人尽皆……”
李青壑忽然吻上去,堵住严问晴的诘问。
知道他这是心虚,严问晴欣然回应, 顺便堵上他的嘴。
半斤八两, 谁都别说谁。
一吻毕, 严问晴的唇瓣已然鲜妍似含露牡丹。
李青壑忍不住凑上去再轻啄一下。
他郑重地说:“晴娘, 对不起。”
“我是个糊涂虫, 明明有更好的法子,偏偏做出那些徒惹人耻笑的事,给你丢脸了。”
“不过,”李青壑眨了下眼, “还好我够蠢,没干成退婚的事。也幸好晴娘不计前嫌, 愿意嫁给我。否则我没有晴娘,这辈子都完了。”
严问晴刚生出感动就被他逗笑。
他说完这些,话锋忽一转:“但我这辈子可就只成这一次婚, 你居然这般待我。”
瞧他说的这般委屈,早已熟悉他的秉性的严问晴却知道他另有图谋,果然,期期艾艾的控诉一番后, 李青壑不老实的手就轻轻勾上了她的衣带。
顾眄睇笑之际,严问晴想:把旧账翻出来晒晒太阳也好,免得一直闷在阴影里发霉。
栖云院修葺完毕,与从前一般无二。
只是李青壑打量着牌匾,忽然对严问晴道:“云深何来晴?这栖云院的名字不好,改叫拂晓吧。”
严问晴受下他的提议,令人另起匾额。
李青壑伤势渐好,人却开始收敛,平日照旧黏着严问晴,只不管兄弟死活,好几次他硬生生忍回去,瞧得严问晴看着拱起的被子不解。
他伤势大好,自然被左明钰召去办事,承接下安平县驻军都尉的职责,并肃然允诺绝不负上官所托。
后边李青壑忙着修筑营垒、领兵操练,每日起早贪黑。
待驻军事宜渐妥,才惊觉已是深秋。
总算得几分松快的李青壑立马赶回家赖晴娘,恰逢绣坊的掌柜使人搬好几大箱衣裳上门,他只当这是今岁家里需要的冬衣,并未放在心上。
严问晴正在书房与杜夫人回信。
此前杜夫人得知李青壑从军,虽有担忧,但更多是高兴孩子成长,后来海寇入侵安平县的消息风传至京,万幸严问晴的急信来得及时,才没叫杜夫人好容易调养好的身子再吓垮了。
不过因生出急火伤身,本来年前回来的杜夫人不得不再休养一段时间。
归家日期推迟到年后。
李青壑也很是想念母亲,轻靠着晴娘的肩央她在信中替他书一书思念之意。
写完信,严问晴又处理一些家务事。
李青壑在旁乖巧等候,只是没多会儿便耐不住好动的性子,起身顶替凝春的位置,挨着严问晴给她研墨添香。
凝春收到严问晴的示意悄然退下。
从前李青壑觉得这是再枯燥不过的事,可此时此刻,他听到指尖墨条细微的擦声,瞧见晴娘熟稔的蘸墨书写,她的一举一动都生动美好至极,叫这段时间也轻松愉悦。
严问晴体味了一把“蓝颜添乱”的滋味。
他哪里干过研墨这等事?
磨出的墨汁粗粝如沙。
万幸晴娘只是在账目上做记,她若是在作画书法,定要将这捣乱的“书童”撵出去。
也是少年垂眸专注研墨的景致太美,惑乱了严问晴的心智,色令智昏,便是一句重话笑语都不舍得出,由得他祸害这条颇受严问晴喜爱的墨。
收整账册他倒是干得不错,分门别类码放整齐。
而后牵着晴娘的手往主屋里去。
屋里外间却早有人候着。
李青壑敛下几分失望,坐到窗下待晴娘继续理事。
等候严问晴的是今日来家里的绣娘。
李青壑坐得远,没留意她们从樟木箱子里取出什么,直到晴娘唤他,他走近才瞧清晴娘手中的衣物。
——一条精美绝伦的婚服。
制式与年初他们大婚那件一模一样,只裙摆上的绣纹是绵延的青山沟壑,晴日初现。
严问晴拿嫁衣往身上比照,偏头问他:“如何?”
李青壑愣愣地盯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似他们是即将成婚的新人,情意相投,他的未婚妻正在挑选合适的嫁衣,询问他的意见。
想到这儿,李青壑不禁心潮澎湃。
他面上浮现一层薄红,别过头,轻声道:“好看。”
绣娘走后,李青壑还是呆呆地看着平铺于榻的裙摆上精致的绣纹,他想伸手抚摸,却在瞧见指腹的茧子时迅速抽回手,只怕粗糙的老茧刮花绣纹。
“喜不喜欢?”严问晴笑盈盈地问。
李青壑抬头望向她,眼圈已经有些泛红。
严问晴道:“既然那是一桩假成婚,自然什么都不作数。我们补一场新的洞房花烛夜如何?”
李青壑猛地拥住她。
力气大到似乎要将严问晴揉进身体里。
晴娘将他想要的都递到了他手中。
他一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现在更是觉得什么话都配不上这时候与晴娘说,只好沉默着,用擂鼓般的心跳道明他的心意。
严问晴也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花言巧语。
她又道:“不过那些繁杂的婚俗实在累人,咱们只补齐最后一步,好不好?”
李青壑听懂了。
他的心跳得更快,唇舌因口干舌燥泌出涎液,默默吞咽时喉结滑动。
待李青壑在花烛光辉下走向身着嫁衣的晴娘时,恍然间似回到与她初见的那个夜晚,这一次他们之间再无误解与偏见。
在严问晴沉静的注视下,李青壑僵硬的颤着手解开她外衣的系带,然后在解里衣系带的时候,手一抖,打了个死结。
起初他还强装镇定,不欲叫晴娘看出。
但一刻钟过去,李青壑还在严问晴身前同系带斗智斗勇,严问晴的神色早就变得戏谑,她也不吭声,由着李青壑慢慢解。
反正李家富甲一方,这千金一刻的春宵李小爷浪费得起。
只是李青壑显然不想浪费,他解急眼,突然凑上去拿牙咬,啃了好半天终于将系带抽出来,还不待他如释重负,里衣下的美景便叫他呼吸一滞,心也四处乱撞,直冲到嗓子眼。
“晴、晴娘……”
李青壑紧张得要死,生怕自己这头一遭表现得不好被晴娘厌弃,以致他完全没发现严问晴气定神闲的表情多么虚假。
好一通悉悉索索。
床帐放下,隔绝花烛明光,帐中只余朦胧微光摇曳。
李青壑依照书中所学做足了准备,才犹犹豫豫地动身。
严问晴搭在褥子上的手指忽然一紧。
她消解着陌生的感受,不免产生几分暴躁,扣着李青壑的后脑催促:“别磨蹭!”
李青壑求饶也是无用,他的妻子一贯铁石心肠。
可这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口头上凄凄切切,闹得多么可怜凄惨,实则一步也不肯退,紧逼着晴娘交予他更多的信任与空间,着实可恶。
严问晴气极,恨恨咬住他的喉结,如蟒一般缠住李青壑,誓与他血战到底。
二人斗了一夜,斗得两败俱伤、一塌糊涂。
因李青壑顶了凝春的差,也是他大半夜抱着晴娘沐浴,本好好的,不知是哪个人先不服气挑衅的,二人又转战浴室,在雾气腾腾中缠斗一番,最后闹得浑身是伤后才鸣金收兵,紧搂着对方阖目沉眠。
翌日早,严问晴昏昏沉沉转醒,觉得身体像散了架刚拼回来。
李青壑倒是顶着一身血痕、牙印,以及撞在床头、桌沿、浴盆、椅子、门柱等地方留下的各色淤青,乐颠颠为晴娘捧来一盆热水伺候她。
严问晴坦然受他细致的侍奉。
整理齐整后,严问晴冷着脸说:“一月一次。”
李青壑大惊失色,央求不得后只好怏怏同意,但嘴上说管不住行为动手动脚。
活力十足的少年身躯总是在她眼前晃悠,绞尽脑汁地吸引她的注意,严问晴终于耐不住松了口,破一次例后,竟破罐子破摔,从半月一次变成一旬一次,很快又成了七天一次、三天一次、一天一次、一天最多两次且不许在主屋之外的地方。
深觉不可如此堕落下去的严问晴长叹口气,晚间还是没能止住引以为傲的自制遭李青壑热火朝天的戕害。
城外守军安顿后,李青壑得了闲,更是没日没夜缠在严问晴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挨着她就觉得心满意足。
——通常也不会什么都不做。
就算一开始什么都不做,过会儿二人中定有一人要做些什么。
严问晴已经在李青壑这件事上放弃挣扎,当她不再纠结规定频率后,便再次与李青壑势均力敌起来,甚至大部分时候都是她稳压李青壑一头。
李青壑失神之际,不由得想起那句老话——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但他视死如归。
重整旗鼓后依旧赖在严问晴身边。
严问晴又忍不住总要做点什么,只好令拂晓院的厨房多备些滋补的好菜。
一日晨光尚好,左右无事,严问晴支使李青壑将书房的书籍搬出来晒晒。
大部分是严问晴嫁入李家时带进来的,属于李青壑的全是志怪杂论,严问晴闲时也爱读些他的书,偶尔还会依据这些书籍的翻阅情况判断李青壑对哪些故事较为钟情。
有时候兴趣来了,勾着他演上一段,也是兴致盎然。
什么书生女鬼、狐妖山魈,甭管故事里是什么走向,他俩最后一准往床上拐去,李青壑演妖精鬼魅,不论索恩还是报仇,永远只要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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