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昨夜一场细雨,浇灌了满城花草,花瓣上坠着一颗颗晶莹的水滴,甚是娇艳。


    只是天阴沉沉的,倒显得这花开得不太合时宜。大片大片的乌云聚集起来,风也渐大,人们赶紧收起了外面的东西。


    有衙差冒着风去到楼家,说是向武案发现了重要物证,与楼青汐有关,要传她过堂。


    楼康盛大为诧异,当即否认:“汐儿怎么会与一个花匠有牵扯?”


    却没看见旁边沈琳心虚地都快握不住茶盏。


    楼康盛本想着清者自清,即便过堂又如何,但沈琳表达出了强烈阻止的欲望。


    “不,不能去,汐儿不能去!”


    楼康盛见她这副模样,再迟钝都猜出了一些内情,不过这是霍元晦亲自下的令,由不得他们拒绝。


    一时间,楼家上下都知道了大娘子因为向武的事情被传讯。


    到了衙门,张泉引他们去了内堂。


    楼康盛疑惑:“不上公堂?”


    “大人是这么


    吩咐的。”


    楼青汐瞟了眼她父亲,语气冰冷:“爹难道还希望我上公堂?”


    楼康盛被这话一噎,沈琳急忙道:“内堂好,内堂好。”


    上内堂就不用被百姓围观,即使有什么消息,也是传不出去的,沈琳暗自庆幸霍元晦这个父母官还是很为楼青汐着想的。


    楼青汐一行人来到内堂,只见霍元晦端坐上首,却没看见裴霜。


    霍元晦穿着官服,青袍玄冠,与昨日的常服不同,更显得威严与疏离。他旁边的桌子上摆了个箱子,箱子的锁已经被取下,放在一旁。


    几人跪在堂前,霍元晦嗓音清润,缓缓开口:“楼青汐,本官问你,你可识得这箱子?”


    楼青汐回复:“不认识。”


    “撒谎!”霍元晦醒木一拍,楼康盛和沈琳被吓到,楼青汐岿然不动。


    楼青汐不卑不亢地回:“这不是我的箱子,大人为何说我撒谎?若我没看错,这箱子是用最次等的木料做的,而我房中的箱子,最差也是红木做的。”


    “没错,小女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东西,没有此等下等物。”楼康盛附和。


    霍元晦简单扫了他们一眼:“巧言令色。本官既传你到堂,必然有实证。”


    说着他打开箱子,箱子里面有一个五彩藤球,一只绞丝金手镯,一盒胭脂,还有若干碎银和几十两银票。


    霍元晦取出那只绞丝金手镯,转到内侧:“这手镯是从箱子里发现的,手镯内侧清晰地刻了一个‘汐’字,还有这盒胭脂,是香雪坊的烟霞,价格昂贵。楼娘子今日用的胭脂,仿佛就是烟霞吧?”


    视线瞬间都聚集在楼青汐唇上。


    胭脂盒里的颜色和她唇上的颜色,的确一模一样。


    楼青汐微张着嘴,似乎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切实的证据,霍元晦拿出的证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沈琳帮腔道:“说不定是那向武偷了汐儿的东西,汐儿全然不知的,一定是这样!大人明鉴!”


    霍元晦只问楼青汐:“楼娘子,是这样吗?”


    楼青汐错愕一瞬之后,很快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马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我不知道。这东西绝不可能出现在箱子里,这证据是假的。大人,这胭脂和镯子,真的是箱子里有的东西吗?”


    楼青汐反问,唇角微勾,仿佛胜券在握。


    “楼娘子只问胭脂和镯子,却不问藤球吗?”裴霜倏然间走了进来。


    她与霍元晦眼神交汇了一下,示意事情已办妥。


    楼青汐一时忘形,话里有了漏洞,急忙找补道:“藤球不是我的东西,我不关心。”


    裴霜眼里闪过微光,轻笑道:“胭脂和手镯,确实不是箱子里的东西,是我昨日从你的梳妆台上拿走的。”


    “你们想做什么?诈我?”楼青汐庆幸自己没有慌,他们果然是没有证据的。


    裴霜笑起来,走到她身前:“其实最重要的证据,就在楼娘子身上。”


    裴霜忽然伸手,电光石火之间,她手中已多了一条项链。


    楼青汐摸了下脖子,已经空了。


    项链的吊坠是黄金小锁,而这个吊坠与琳琅阁所卖不同的是,旁边还串着两把钥匙,钥匙同样小巧才一个指节的长度,尾端长得也与一般的不同,是十字的。


    裴霜把钥匙插/进了黄铜小锁,严丝合缝,咔哒一声,锁开了。


    楼青汐面部表情一寸寸龟裂。


    “楼娘子,百密一疏。”


    如果楼青汐没有带着这条项链,那要她承认确实有点难度。


    楼青汐神色复杂,最终自嘲地笑起来,她就该扔了那两把钥匙。


    “你之所以那么确定箱子里没有你的东西,是因为你早在我们拿走箱子之前,就打开过了,拿走了一切与你有关的物品。”


    裴霜掂了掂手中的钥匙:“这两把钥匙,一把是你的,一把是向武的吧?”


    楼青汐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平静说道:“你猜得不错。”


    裴霜惊讶于楼青汐的心理素质,不愧是她欣赏的娘子。


    裴霜弯腰扶起她:“有孕之人不宜跪太久。”


    “你怎么……”


    楼青汐还未问完,裴霜就回答道:“露华浓。”


    楼青汐想起那条掉进花盆的手帕,昨日第一碗堕胎药她倒在了矮牡丹花盆里,倒了半碗时,她娘忽然闯进来,争执间另外半碗落地,药汁和瓷片一同飞溅。


    裴霜手帕上沾染的味道不算多,但足够霍元晦判断是什么药。


    霍元晦也开口:“楼娘子请坐。”


    楼康盛即使有所猜测,但没想到楼青汐怀孕了,他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目眦尽裂,脸和脖子红起来,破口大骂:“你,你这个逆女!居然和一个花匠苟且,而且还有了孽种!”他有多生气,可以从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窥见。


    楼青汐抓着椅子扶手,咬着牙道:“我的孩子不是孽种!我与向武男未婚女未嫁,谈何苟且!”


    “你是我女儿,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私相授受,见不得人!”楼康盛气极。


    楼青汐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您还记得我是您女儿啊,您还当我是您女儿吗?您想把家业都留给哥哥时,可有想过我是您女儿?”


    楼青汐连声质问,楼康盛一时无言,看向沈琳,沈琳撇过头不敢与他对视。


    “男子继承家业,天经地义。”


    “是天经地义,即便他是个痴儿,您还是会替他娶亲,待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再将家业交给孙儿,或是再与您的妾室,生一个正常的儿子。您的计划里,是想将我嫁给盛京的高官做妾,您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的存在,就是给你的儿子和孙子铺路!”


    “我偏不如你的意!花匠又如何,他是我自己选的。”楼青汐情绪激动,裴霜给她顺着气,生怕她身子有什么损伤。


    “你,你……”楼康盛没想到自己这个女儿柔顺的外表下,居然潜藏着这么一颗桀骜的心。


    他抬手想打,被裴霜一把抓住手腕。


    裴霜眼神森然:“楼康盛,这是县衙,不是你楼家。”


    楼康盛被她带有寒芒的眼神吓到,想起这里不是他可以放肆的地方。


    霍元晦呵斥道:“楼康盛,退下。”


    带着官威的怒意,压得楼康盛像个鹌鹑,侍立在一旁不敢多言。


    楼青汐抹了把眼泪,带着些鼻音说道:“我与向武确实有过一段情缘。”


    楼青汐爱花惜花,向武对养花很有心得,偶然有一次聊天,两人发现很是聊得来。向武相貌不错,又会说话,一来二去,两人渐生情谊。楼家来往的人太多,他们便将幽会的地方定在桐间别苑,为避免暴露楼青东的病,桐间别苑贴身伺候的人只有长明,所以是个非常合适的地方。


    向武在桐间别苑侍弄花草的时候,楼青汐常找借口过去。此事自然是瞒不过楼青东的,不过他好糊弄,稍微哄哄就行,向武藤球玩得很好,更是将楼青东哄得心花怒放,引为好友。


    原本一切都很好,直到向武提出来要向她提亲。


    说到这儿楼青汐想起了那个男人在她面前信誓旦旦的模样,她有些想笑,那男人真是傻得可爱,竟妄想娶她。


    “我们身份悬殊,他只是我闲暇时的消遣而已,也没想与他有结果,他却当真了。我想与他了断,他不肯,几次三番纠缠,最终被我娘发现。娘骂我糊涂,说交给她来处理。”


    于是沈琳找了秋彤故意推向武,让他压坏花苗,为的是有借口辞了他。


    “一开始不让向文带走尸体,是我误会了是娘做的,娘也同样误会是我做的。后来才知我们都没有动手,他是怎么落井而亡的,我们真的不知。”


    至于孩子,真的是个意外,还是沈琳先发现楼青汐信期不对,一查才知道是有孕。


    霍元晦表示相信她说的话,楼家的闹剧,就此收场。


    回家时,沈琳扶着楼青汐进门,楼康盛背着手走在后面,脸色还是不好。


    还没等楼康盛喘口气,楼青东房里小厮慌慌张张来报:“老爷,不好啦!大郎君被山匪绑


    架了!”


    “什么?长明人呢,他不是贴身保护着郎君吗?”楼康盛不可置信。


    长明的武功他是非常放心的,不然也不会安排他贴身保护楼青东。


    “长明还在房里找其他线索,绑匪只留下这封信。”小厮将手中的性质递过去,上面言简意赅,就是楼家有钱,所以请楼青东回山寨做客,需要楼家准备一万两银子才放人,交钱的时间就是今晚子时,地点就在玉卢观,送钱的人必须是楼青汐。


    楼康盛纳罕,青梧地界,何时出现了山匪,他又看了下落款,“清风寨”,完全没听说过。


    沈琳一把抢过信纸,叫起来:“天呐,老爷,这可怎么办呀!山匪凶恶,我们快快交钱将东儿赎回来。”


    楼青汐道:“这清风寨我曾听行脚的商人说过,原是在通州府作乱的,如今竟流窜到青梧了?莫不是他们才来,拿我们楼家立威?”


    但凡山匪安寨,总要搞出几件大事来扬名立威。


    楼康盛当即就命人去准备东西,信上写明了要一万两左右的金玉珠宝,这对楼家来说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楼青汐冷静道:“爹娘,我们报官。”


    “不能报官,信上有提到胆敢报官,就撕票。”沈琳阻止道。


    “娘,信上说要我去送钱,你就不担心我有危险?”楼青汐神情黯淡,关键时刻,她还是更爱儿子。


    沈琳哑然。


    “说说你的看法。”楼康盛并没有附和也没有反对。


    楼青汐没空安慰情绪激动的沈琳,只对着楼康盛说:“山匪向来穷凶极恶,又岂能完全相信他们的话,他们既然有能耐能从家里将哥哥绑走。就证明他们的能力在我们之上,我们必须寻求官府的帮助。爹,您难道不信县令大人的能力吗?”


    楼康盛认真思考起来,楼青汐的话确实有道理,光凭他们楼家,没办法把楼青东安然无恙的带回来,他知道霍元晦不像赵孙旺那般是个草包,反而极有手段。


    遂同意了楼青汐报官的想法。


    楼青汐旋即安慰起沈琳来,楼康盛见状感慨,他似乎真的小瞧了这个女儿,临危不乱。当他开始正视她时,之前的桀骜也都变成了血性。


    裴霜与霍元晦秘密来到了楼家。


    霍元晦看罢信,很快有了计划,抓人的最好机会就是在交赎金时。


    绑匪要钱要得这么急,肯定是有急用,所以他们暂时不会伤害楼青东。


    一行人来到玉卢观,霍元晦让义朋道长协助他藏人。


    自灵凡真人死后,玉卢观又恢复了往日清静,几乎是门可罗雀。


    裴霜还惦记着妙玄,和她交代晚间时让她与义朋一起出去避一避。


    霍元晦道:“信上说让楼娘子送钱,可绑匪不一定见过楼娘子,可以让裴霜扮作楼娘子替她去交易。”


    “好,好主意。”沈琳高兴道。


    楼青汐眼神淡淡一扫,沈琳立马收回笑脸。


    霍元晦:“楼娘子觉得不妥?”


    “并无不妥。”楼青汐接受了这个提议。


    “我想一道去。”一道突兀的嗓音忽然插/进来。


    长明从人堆里出来。


    他单膝跪在楼康盛面前:“老爷,郎君丢失,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有负您所托,老爷请您让我将功赎罪,救回郎君。”


    其实对于长明照顾不力这件事,楼康盛还是非常生气的,但他深知长明的能力,压着怒气,筹划着等楼青东救回来再算账。


    于是,他装作大气地将长明扶起来:“之前的事情我不想计较了,青东安全回来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楼康盛极力推荐长明:“大人,长明身手不错,让他也一同去吧。”


    霍元晦稍加思索道:“绑匪说要楼娘子去送钱,便是认为女子没有威胁,长明是个高大的男子,可能会引起绑匪的防备,不妥。”


    霍元晦的话也有道理,楼康盛犯了难。


    还是楼青汐开口:“大人,裴捕快的安全您还是要保障的吧,她万一抵挡不过那些凶恶的山匪,岂不是很危险,还是让长明一同去吧,一万两的金玉珠宝,她一个女子拿不动也是合理的,可以让长明扮作个替她拿东西的脚夫。”


    裴霜虽然不需要,但楼青汐这么为她着想,还是有点感动的。


    霍元晦想着多个人也是多个帮手,于是同意了她的提议。


    其他人隐蔽在玉卢观各处,几乎是围了个水泄不通。


    霍元晦部署严密,还在很多地方设下机关陷阱,楼康盛不由得暗自佩服,对救出楼青东多了几分信心。


    做好了一切准备,现在大家要做的,就是等。


    夜色浓得似乎能吞噬所有黑暗,今日是初一,没有月光。


    当滴漏的刻度还剩一刻即将到达子时,裴霜和长明已经做好准备,长明身上背好包裹,两个人去往灵凡的屋子。


    就是这么巧,绑匪约定交钱的地方,就是灵凡的屋子。


    长明为裴霜开道,熟练地用汗巾擦过长凳,请裴霜坐下:“请坐。”


    “长明兄弟真是仔细,随身携带着汗巾。”


    长明拿出火折子点上油灯:“郎君有次踏青,坐了满地的黄泥,从此落座时便一定要擦一遍凳子,习惯了,至于汗巾,都是给郎君擦汗用的。”


    还有时间,两人等在屋里也是无趣,于是闲聊起来。


    裴霜状似不经意询问:“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没点灯也能找到凳子在哪?”


    长明回答:“陪着郎君来过这里很多次,记住了。”


    “长明兄弟记性真好,”裴霜瞥向他的手腕,“就是不知还记不记得,你手腕的旧伤是哪里来的?”


    长明掖了掖袖子,盖住伤疤,低头掩住严重的寒芒:“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裴霜微笑,不肯罢休:“我倒是知道什么样的东西能造成这样的伤口,镜衣司有一种铐子,名为钉铐,比普通的铐子在内圈多加了一层钉子。带上钉铐,钉尖刺穿皮肤,腕间筋脉被限制住,即使有再强的内力也很难挣脱。镜衣司的人一般拿它来对付内力深厚,且罪大恶极之人。”


    长明嚯得一下站起来,眼神如鹰隼般盯着裴霜,背在身后的手五指成爪。


    “镜衣司五年前曾逃脱过一个善使破空爪的人,此功法指力惊人,有裂金碎石之能,但此人作恶多端,杀人劫财,镜衣司才派人捉拿。”裴霜还在说,她背对他走到床榻前,“灵凡真人就是死在这张床上,而她正是死于一个指力非凡的人。”


    霎时间,裴霜听见破空之声,她把头一偏,轻易躲过一击,随即脱去碍事的大衫露出里面的劲装来,一个翻身上了床,拿出藏在被褥里的长刀。


    刀锋闪过的寒芒晃了一下长明的眼,他瞬间反应过来,根本就不是什么楼青东被绑架,这是精心为他准备的瓮。


    裴霜提刀向他砍去,长明双手去迎那刀,居然被他接住了。


    裴霜的刀被他钳制在两手之间,真正的空手接白刃。裴霜并未惊讶于他的功夫,继续按着刀柄用力。


    没过一会儿,长明就坚持不住了,手腕发抖。


    裴霜勾唇:“手筋尽断,即使恢复也大不如前。”


    “若非我有旧伤,你又岂会是我的对手。”


    “不服?打你这种败类,姑奶奶还没使劲呢!”放完狠话,裴霜双臂又是一个重压。


    长明终于坚持不住,放手侧身躲过她的一劈。


    刀锋所过之处,地砖尽裂。


    长明深知不能与她纠缠,转身欲走。


    一踏出门,霍元晦带着张泉等人举着火把冲进来,火光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霍元晦喝道:“长明,你连害两条人命,还想逃到哪里去!”


    长明也看到了人堆里的楼家人,楼青东楼青汐与楼家父母一个不少。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裴霜悄然而至,他躲避不及,肩膀上挨了一刀,血液飞溅,浓重的血腥味散发开来。


    不等他喘息,裴


    霜身姿灵活如蛟龙,下一刀已袭来,似含有千钧之力,直奔他腰间,出手又快又很,刀风凌厉,令人心胆俱寒。


    长明堪堪闪身,刀锋划破他的衣裳,刀口由左至右横跨他的腰间,丝丝血珠渗出来,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裴霜旋身踹在他胸口,长明的身体犹如被重锤了一般,直直飞出去,重重倒地。


    长明只觉五脏六腑都被震碎,喉头一甜,涌出血水来,胸口更是如压了沉重的铅块一般,裴霜的脚正踩在上面。


    长明暗忖,就算是他全盛时,也未必能打得过她,这丫头什么来路?


    “你这种败类,我是真不想留你的命。”裴霜还是手下留情了的,不然这人已经被她砍成两段了,她现在是捕快,要守法。


    楼青东天真的声音响起:“长明,姐姐,你们在玩什么,可以带我一起玩吗?”


    说着就要冲出来,楼康盛和沈琳赶紧抓住了儿子。


    他们到现在还是一脸懵:“不是抓山匪吗?怎么抓起长明来了?”


    裴霜解释道:“楼郎君没有失踪,只是我与他玩了个游戏。是吧?”


    “对对对,姐姐和我玩捉迷藏呢。我厉害吧,大家都没有找到我。”


    倒在地上的长明已明白了始末。


    楼康盛也恍然大悟:“我就说青梧县怎么会突然出现山匪。可是长明……”


    话没说完,霍元晦朗声道:“窝藏逃犯,楼康盛你可知罪!”


    楼康盛不吭声,低下头,他当初捡到长明时,能猜到他身上应该是有事的,但长明以为他治好手为由愿意留在他身边为奴,他答应了。


    长明伤好之后,他就让他照顾楼青东。


    “你以为你找到了个好帮手,殊不知是引狼入室,你可知,他对你的儿子都做了什么?”霍元晦有些不忍揭露真相。


    楼康盛瞳孔一缩,检查起儿子身上来,没发现什么伤口,才安心。


    霍元晦问长明:“你自己说,为什么杀了灵凡?”


    长明望着楼青东,不语。


    “好,我替你说,因为你不想让她治好楼青东,如果楼青东不再痴傻,你就无法控制他,欺辱他。”霍元晦说的隐晦,大家却都听懂了。


    霍元晦在查看妙玄的簿子时,惊奇地发现十一被欺负的那两次,楼青东也在。而张泉他们走访的人家中,只有一个孩子有同样的经历,巧合的是那个孩子因周岁时摔坏到了脑袋,也是个痴儿。


    而在楼青东没有治病的日子,十一和另外的那个孩子,都没有受到伤害。


    巧合如此之多,霍元晦不由得大胆猜测起来,这个欺负人的男人,就是专挑痴儿下手,且是楼青东身边的人。


    他们想办法弄到了长明的脚印,对比的结论是非常相似。


    再加上那日看到他手腕的伤痕,联合陈年旧案,锁定了长明就是那个指力非凡的人,于是定下了今夜的抓捕计划。


    “可你为什么要杀向武?”楼青汐问,“他与你无冤无仇。”


    长明心如死灰,忍着胸口的疼痛说话:“他凭什么,凭什么和青东玩得那么好,青东的眼里,合该只有我一个!我喜欢他,他是我的。”


    楼青汐震惊,她不可置信,向武居然死于长明对楼青东变态的占有欲。


    裴霜踩着他的脚用力跺了一下,长明又吐出血来:“呸!装什么,喜欢楼青东,天大的笑话,那你欺辱的其他孩子算什么?你就是个懦夫,变态,你欺负痴儿,就是满足你那变态的掌控欲。他们弱小,天真,你这种阴沟里的老鼠,只有在欺负比你弱小的人,才能得到快感。”


    裴霜猜得一点没错,长明的手废了之后,即使治好了也只恢复了一半,再找不回从前的意气风发,一开始得知要照顾楼青东的时候,他是万分不愿的,他大好年华,凭什么要浪费在一个傻子身上。


    可他是个逃犯,一露头就会被通缉,无处可去,渐渐他发现,楼青东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人,喜欢笑着玩闹,待人一片赤诚,再他眼里众人平等,长明不是逃犯,是他的好友。


    长明从未得到过如此真心的对待。


    一复一日,他对楼青东的占有欲越来越强,他想让他只和他一个人玩,只对他一个人笑。他自私地想把洁白的纸染上墨,拉他一起沉沦,于是,他将楼青东诱骗上了床。


    “你……你你……我好吃好喝待你,你居然……混蛋!”楼康盛气极,他懊悔不已,以为能捡个大便宜,不想却是引狼入室。


    他的东儿都遭受了什么!


    他气得几乎失去了理智,冲过来扇了长明好几个巴掌,鲜血染红了他的掌心。


    没有楼康盛的钳制,楼青东挣脱开来,拦住了他爹的动作:“爹,你不要打长明。”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长明很痛苦,不应该这样,他不想这样。


    楼青东又恳求裴霜:“姐姐,你放开长明,他很不舒服呢。”


    他安慰长明,一边去解自己的腰带:“长明,你别不开心,我马上就同你玩,你等等。”


    霍元晦赶紧按住了他解腰带的手。


    众人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长明!楼青东根本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楼康盛见状更加痛心,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幸好张泉扶住了人,沈琳一声尖叫:“老爷!”


    楼青东以为是自己把爹气晕了,也很着急,转身查看楼康盛的情况,裴霜分神也看了一眼,略松了下脚上的力道。


    长明躺在地上,月凉如水,受伤的地方疼得麻木,感受不到疼痛,他的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体温也在流失,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侧头看见近在咫尺的楼青东,眼睛已经有了重影,面前明明灭灭,他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郎君了。


    再不会有那么善良,那么乖顺的郎君,来安慰他,旧伤发作的时候给他上药。


    不行,他不能留他一个人在世上,没有他的保护,会有人欺负他的。


    他要带走他,对带走他,带他一起走。


    长明五指陡然成爪,用尽最后的力气,忽然暴起,从裴霜脚底挣脱,袭向楼青东脖颈。


    裴霜岂能容这种变故发生,她手起刀落,从肘关节处斩断了长明的小臂,又在他肩上踹了一脚,长明身子砸在地上,断裂的小臂飞出去,手指还保持着爪状,断截面露出了血肉与白骨。


    霍元晦眼疾手快拉过楼青东,五指覆在他的眼睛上。


    大家一点儿也不觉得血腥可怕,只觉得大块人心。


    “啊!”长明发出最后一声痛呼,就如此疼晕过去。


    张泉等人将长明与他的断臂一起抬下山,等到了衙门时,人已经凉透了。


    ——


    案情了结,应该高兴才对,裴霜却有些忧心忡忡。


    思来想去,还是去找了霍元晦,不过临进门前,又犹豫了。


    裴霜苦恼,就没在他面前这么理亏过。


    她在门口探头探脑,蒋主簿正好出来,奇怪道:“裴捕快做什么呢?找大人吗?”


    “大人他在吗,心情如何?”裴霜打听。


    “在里面,看着与往日并无差别。”


    裴霜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不了罚点俸禄,反正长明总是要死的,死在谁手上也没区别。


    找好了托词,裴霜也有了底气,挺直了胸膛进去。


    霍元晦未抬头,手里仍旧写着东西,未等她开口,他便道:“闯祸了知道来找我了?”


    裴霜下意识反驳:“我哪儿闯祸了,长明那贼子,死有余辜。”


    霍元晦忽然抬眸,紧盯着她:“以你的本事,不砍那刀,制住他不是问题。”


    裴霜被他看得心底发虚,因为霍元晦说的没错,斩长明的手臂,就是她故意的。


    既然被看出了意图,裴霜破罐子破摔:“对,我就是有意的,他犯下的罪行,千刀万剐都不过分,就这么死了,还便宜他了呢。你罚我吧,我认罚。”


    她眼一闭,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屋内良久的沉默,只剩下了两人的呼吸声。


    裴霜奇怪他怎么没下文,偷偷睁开一只眼,劈头飞来一本公文。


    她顺手接住:“让你罚我,没让你打我,霍元晦,你这是泄私愤。”


    霍元晦没解释:“看上面的字。”


    裴霜视线落在公文上,


    这是一份结案陈词。


    他在结案陈词上写明,凶手拒捕,欲暴起伤人,差役裴霜为阻其暴行,保护无辜之人,遂斩其小臂。凶手死因:失血过多。


    裴霜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份结案陈词写得,她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反而成了救人的英雄。


    啧,误会了。


    她微微脸红,但道歉是不可能的,她还是要面子的。


    “多谢大人。”裴霜摸出怀中的胡麻饼连着公文一起放到他桌案上,“这是我刚买的王记胡麻饼,热乎着呢,大人请用。”


    放完东西她又急急忙忙退出去,嘴里喊着有事还没做完。


    霍元晦望着她有些心虚跑走的背影,微微勾唇。


    胡麻饼确实还有热气,他掰了点放在嘴里,胡椒香立刻充盈整个口腔。


    他默默把沾了油渍的公文放在左侧,又从旁拿了份空白的,认命誊抄起来。


    案情已经了结,向文来领向武的尸体与遗物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感激衙门抓住了凶手,直夸裴霜是女神捕。


    裴霜对这称呼受之有愧,尤其是对于向文,因为她向他隐瞒了长明真正的杀机,还有楼青汐肚子里的孩子。


    事关楼家私密,楼家人竭力要求不要将长明的作案动机公之于众,反正长明已死,这个要求,霍元晦答应了。


    午后,楼青汐来了衙门,不是有事,纯粹是想找裴霜聊天,家里鸡飞狗跳的,正闹腾,她一个孕妇,想清静些。


    裴霜请她到了后院,地上摆了个小火炉,火炉上正煮着茶:“靠着殓房,楼娘子不介意吧?”


    扶着她的巧燕有些嫌弃:“娘子,这不好吧。”


    楼青汐却径直坐下:“死人没有活人可怕,你这里,是为死者鸣冤,更没什么好忌讳的。”


    茶水烧开,热气顶着茶壶盖,扑腾扑腾的,裴霜给她斟了一杯:“尝尝,从霍大人那里拿的,上好的阳羡雪芽。”


    “我以为裴捕快只会舞刀弄枪,不想也有这喝茶品茗的雅兴。”


    裴霜摇头:“我不懂,囫囵喝个意趣。”


    “是不懂,如此煮茶,可惜了我这上好的茶叶。”霍元晦悄无声息地出现。


    裴霜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对,你什么都会!”


    霍元晦觑她:“偷了我的茶叶,不该对我客气点吗?”


    “什么偷,我是拿,郦姨同意的。”


    两人随时实随地开吵,楼青汐没见过这场景,这俩人出门在外都是严肃认真的形象,吵起架来却幼稚的不行,只觉得非常有意思,真真是衙门的奇景。


    吵完正好口干,牛饮了几杯,霍元晦直呼可惜。


    两人吵得欢,忽略了客人,好半天才和楼青汐聊上天。


    霍元晦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家中还没闹完吗?”


    “没那么容易结束。”


    那日楼康盛晕倒之后,霍元晦给他诊治,意外检查出他肾气亏损,阳元大泄,已是无了生育能力,看脉象,应该是常用虎狼之药。


    细查之下,楼康盛才知道是他纳的小妾为了尽早怀上孩子听了江湖游医的胡言,暗中给楼康盛下了药。


    沈琳知道差点没笑出声。


    可接下来另一个消息却让她的心一下落到了谷底,楼青东也失去了生育能力,灵凡的药的副作用就是这个。


    霍元晦举杯:“提前恭喜楼娘子成为楼家家主。”


    楼青汐回敬:“父亲已将家主令交给我,不过还没对外宣布,也要多谢霍大人,答应您的事,我会办的。”


    父子二人都没有了生育能力,楼康盛这人极重血脉,断不会想从旁支过继,楼青汐便成了他的唯一选择,女儿到底还是自家的,反正向武已死,只要她生下孩子,孩子便姓楼。


    楼青汐没想到自己拼命想争的,最后是以这么一个戏剧性的理由到了她的手里。


    “办事?办什么事?”裴霜疑惑,这两人背着她达成了什么交易?


    楼青汐察觉自己失言,她没想到这事裴霜不知道。


    霍元晦不慌不忙道:“楼娘子答应我在城门口施粥三月。”


    “霍大人,我一定将此事办好。”楼青汐顺着他的话圆谎。


    裴霜没追问,楼青汐背后出了一身冷汗,霍元晦找她帮忙的事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这位县令大人,可没有看上去那么人畜无害。


    她还记得那日他将她单独留下,开口就把她震慑住。


    霍元晦:“楼娘子想当楼家家主,我可以帮你。”


    “大人为何要帮我?没有条件?”


    “当然有条件,作为交换条件,我想要楼家的账册。”


    “楼家账册清清楚楚,大人想查不难,这些年楼家并未偷漏税款,不知大人想要账册是?”


    “要的自然不是你楼家店里的账,要的是你父亲书房后密室里的几箱旧账。”


    楼青汐瞳孔一缩:“你怎么知道我爹书房里有密室?”


    霍元晦微笑:“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楼娘子愿不愿意与我做这个交易,反正那几箱账册,对目前的楼家来说,是祸非福,你交给我,反而是解决了一大麻烦,且我可以保证,这些东西给我后不会对楼家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楼青汐思虑再三,最终答应了,配合他们演了楼青东被绑架的戏码。


    楼青汐以为裴霜与霍元晦之间,是无话不谈的,原来也有各自的秘密。


    裴霜送她出门时,看见她脖颈上还是带着那条项链:“另一把钥匙应该是向武收着的,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他尸身上。”楼青汐只模糊回答了。


    向武将钥匙也做成了项链,挂在他的胸前。


    对于向武,楼青汐也不清楚自己是何种感情,遇到向武之前,她没有体会过情爱,从小只被教导要优秀,要帮着隐瞒哥哥的事情,哥哥做不了的事情,她全部都要学会,理所当然,她认为自己是被当成楼家下一任家主培养的。


    和向武的相处确实令她很欢喜,不过她也知道,自己以后是要当家主的,是不可能嫁给一个花匠,她以后的丈夫,定是一个高门显贵,或者富商巨贾,所以一开始他们从未越雷池一步。


    直到楼青汐意外偷听到楼康盛的打算,她愤怒,委屈,伤心欲绝,向武柔声安慰,她很感动,也是在那一夜,他们有了肌肤之亲。


    可过后,她冷静下来又后悔了,她觉得只要自己筹谋,也许还有机会,向武却一定要对她负责,她对他说了狠话,他仍旧执着。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真的很复杂,楼青汐真的不爱他吗?


    裴霜不知道,但她还是告诉她:“有空去观景亭看看吧。”


    楼青汐不明所以,自向文向武离开后,楼家花园暂时没人打理,所以也没想着去观景亭。


    楼青汐迫不及待回家,催促着车夫将马车赶得快一些,几乎是一刻不停上了观景亭。


    她往下看,只一眼,便愣住了。


    各色花草错落有致,芍药开得正艳,是花中最突出的颜色,其他的粉红淡黄,簇拥着嫣红色的芍药,那点点嫣红色连成了一个字。


    一个“汐”字,是她的名字,也是向武对她无声的爱意。


    楼青汐霎时泪如雨下。


    ——


    因长明是镜衣司的逃犯,此时还需通知镜衣使,来的又是上次那个小哥,小哥姓白,家中行三,是彭宣的心腹。


    白三将案卷和犯人都带走,裴霜冷不丁来一句:“这次不会跑,死的透透了。”


    白三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似乎有点不太礼貌。


    白小哥照例来去匆匆,给霍元晦带了句话:“一切安好。”


    霍元晦颔首,给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裴霜没发觉,只问:“一直没问,你与彭掌使是怎么认识的?不像是盛京城认识的,倒像是多年好友。”


    霍元晦垂眸:“一见如故罢了。”


    “你这脾气还有人与你一见如故?”裴霜不信。


    “不行?他又不是你。”


    裴霜开始胡言乱语:“行,一见如故,再见如亲,三见引为生死之交,啧啧,多感人的兄弟情。”


    霍元晦忍不住想踹她。


    裴霜扭身躲开,紧接着一个鹞


    子翻身上了墙,她坐在墙上和他嚣张地挥挥手,挑衅道:“先走一步,谁后到家谁没饭吃。”


    霍元晦无奈地笑了下,幼稚。


    裴霜一路施展轻功回到云来客栈,在墙头和木耳撞了个正着,她想提溜黑猫的脖颈却发现无法选中,这小家伙最近胖得连脖子都快看不见了,郦姨和赵大娘都喂什么了?


    裴霜把木耳抱在怀里,掂了掂又重了,暗暗下决心要给它减减肥。


    她忽然从墙头下来,差点把小伍子吓一跳。


    “哎呀,姐姐,你下次走上面能先知会一声吗?”小伍子捂着心口,表示吓着他了。


    裴霜没理会他浮夸的演技,手撸着猫。


    小伍子探头向她身后看去:“郎君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你都说我走的是上面了,他怎么会与我一起。有事?”


    小伍子道:“是有事情,有人找郎君看病。”


    找霍元晦看病?霍元晦会医术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怎么会求医求到他这里。


    裴霜觉得奇怪,她进了后院,一个妇人双眼通红,满面愁色,她娘正在旁边宽慰。


    裴霜认得这妇人,是城里郑记成衣铺的老板娘姚云,是她娘比较说得上话的一位朋友。裴蕊娘刺绣制衣的手艺好,之前生活艰难时,还用这门手艺贴补过家用,后来云来客栈渐渐有生意了,裴蕊娘就只给自家做衣裳了。


    姚云看上了裴蕊娘做衣服的手艺,多次想请她当制衣师傅,这事虽然没成,但两个女子还是常讨论制衣绣花,逐渐成了好友。


    姚云这次来,是为她女儿郑慧娘求医——


    作者有话说:入v啦,此案完结,下一案开启


    第27章


    木耳喵地叫了一声,从裴霜怀里跳下来,跑到后院门前等着。


    裴霜骂了句:“重色轻主。”


    后院门打开,霍元晦提着马鞭进来,木耳蹭地一下往他身上跳,霍元晦伸手一捞,但他低估了木耳的体重,差点摔了个趔趄。


    裴霜噗嗤笑了,瞬间夸它干得好。


    小伍子上前去接马鞭和缰绳,将马牵到一旁。


    姚云给霍元晦行礼:“求大人为小女诊治!”


    “姚夫人不必多礼,郑娘子得了什么病?”


    姚云鬓边都生出了白发,一看就知她操心不少:“失心疯。”


    “怎么回事?!”裴霜皱眉,她是认识郑慧娘的,郑慧娘未出阁前常在成衣铺里帮忙,也来过客栈请教裴蕊娘。


    裴霜记得,郑慧娘是个很灵巧的姑娘,聪慧,细心。


    怎么就得了失心疯?


    失心疯这个病确实不好治,难怪她要来求霍元晦。


    姚云说起来眼泪就不停往下掉,断断续续的,总算把事情都说清楚了。


    郑慧娘五年前嫁给了青梅竹马的王瑁之,一年前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顺哥儿,寓意孩子平安顺遂,孩子前些日子满了一周岁,大家都很开心。


    可就在过完周岁生日的第二天,郑慧娘把顺哥儿哄睡后,就在旁边的榻上午歇,一觉醒来却出了意外,躺在婴儿床里的顺哥儿不知何时没了气,脸都紫了。


    大夫说怕是惹了急惊风去世。


    郑慧娘大受刺激,哭晕过去好几回,醒来时神志有些不清晰,看了好些大夫都没办法。


    郑慧娘就像失了魂,整天抱着孩子的襁褓,王家还请过大师招魂,还是不管用。


    姚云也是没了法子,想起裴蕊娘曾说过霍元晦的医术不错,这才求上了门。


    “好,我随你去家中诊治。”


    姚云没想到霍元晦这么好说话,当即跪下拜谢:“多谢大人。”


    “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夫人请起。”


    裴霜道:“我也去。我想去看看慧娘姐姐。”


    考虑到是给女眷诊治,霍元晦一个年轻男子多有不便,裴霜跟着正好。


    姚云点头同意。


    来到王家时,大门前悬着两道素白幡布,被疯撕扯出簌簌的哀响,灯笼罩着白纱,墨写的“奠”字在暮色里洇开,空气里都弥漫着悲伤。


    丫鬟元秀来迎他们,带着他们往里走,穿堂风掠过天井,卷起地上纸灰,看得出已经好几日没打扫了。


    姚云问:“慧娘今日如何?”


    元秀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


    姚云面上又爬满愁苦。


    大约是与自家娘亲年纪相仿,裴霜有些感同身受,郑慧娘从小是被娇宠长大的,父母并未因家中有个弟弟就苛待她,反而极尽宠爱,心爱的女儿得了这个病,姚云担心也是正常。


    可怜天下父母心。


    跨步来到屋内,裴霜终于看见了郑慧娘,她满面憔悴,发丝凌乱,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红肿,怀里抱了个红色襁褓,襁褓中是个棉花枕头,她手上不停轻拍,似是在哄孩子,丫鬟双丽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慧娘。”姚云忍住眼眶的酸涩不让泪落下,尽量语气平静。


    郑慧娘还没有完全失去神志,对姚云的呼喊是有反应的,她抬头,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嘘——娘,顺哥儿睡着了,别吵到他。”


    “好,娘不吵他,顺哥儿睡着了,你将他放到床上。”姚云轻声慢哄着。


    好不容易将郑慧娘哄得把手上的东西放下,伸出手腕让霍元晦把脉。


    郑慧娘虽放下了手中的襁褓,眼神却一直盯着,根本没注意眼前的人。


    她双目无神,仿佛失去了魂魄,裴霜心底唏嘘。


    霍元晦把完了脉,姚云示意他去外面说。


    院中,霍元晦安慰道:“姚夫人,令嫒的病能治,您不用担心。”


    “真的?”姚云激动地落下泪。


    “真的,待我施针再佐以汤药,她可无虞。”


    “多谢大人!”姚云捂着嘴不敢哭出声,低低地啜泣,生怕打扰到屋内的人,不过这眼泪是喜悦的眼泪。


    元秀在旁边宽慰:“娘子有救了,夫人快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裴霜也安慰道:“姚夫人,他说能治就能治,您要注意身子呀。慧娘姐姐定会安然的。”


    霍元晦让其他人都出去,向裴霜努了努下巴,示意她留下。


    姚云和两个丫鬟走后,裴霜懵懵地问:“做什么?”


    “你来施针。”


    “啊?”裴霜指着自己,“我吗?为何?”


    “男女有别。”


    她差点忘了,施针是需要褪去衣物的,上次吕掌柜是男的所以无妨,郑慧娘是女的,多有不便。


    虽说医者诊治不分男女,但霍元晦不是大夫,郑慧娘又已嫁人,还是需要避嫌的。


    霍元晦让人去熬了安神药让郑慧娘服下。


    郑慧娘躺在床上已进入浅眠。


    裴霜手捏银针,明明已经找准了穴位,犹豫再三,还是掀开帷幔出来了。


    “我只在你和我自己身上施过针,而且还差点把自己扎成偏瘫。”


    当时酒师父教医术其实是两个人都教了,只不过裴霜坐不住,看医书就头疼,只对扎针有兴趣,筋脉穴位倒是记得很清楚,其他一概不想学。


    还拿着医书自己实验,给自己左边扎成了半身不遂,酒师父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扎回来。


    后来她就学聪明了,不扎自己改扎霍元晦。开头几次她能偷袭成功,后来就再也扎不到他,还会被他反扎麻穴。


    “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你认穴准,按我说的做,不会有事的。”霍元晦循循善诱,“郑娘子还等着你救命呢。”


    霍元晦敢这么说,当然是有把握的。


    其实自从裴霜在霍元晦那儿也讨不到便宜,便拿动物来实验,云来客栈的鸡被她扎的都怕了,还有各种流浪猫狗,她都下过手。


    霍元晦按住她执针的手腕,掌心温热:“葭葭,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我不会拿旁人的性命开玩笑。”


    裴霜回到幔帐内,她侧头,隔着幔帐,似乎依旧能看到他眸中跃动的烛光,如暗夜引路的星子,灼灼生辉。


    他声音沉缓,似檐下融雪般清润,慢慢道出穴位。


    银芒破空,精准刺入。


    幔帐内外,两人配合


    相当默契,红烛渐短,一套针法施完,裴霜觉得眼睛看东西都有重影了。


    她掀开幔帐出来,趴在桌子上就开始闭目养神。


    霍元晦静静地帮她擦去额间汗水。


    裴霜到底身体素质好,休息几息就又恢复得生龙活虎。


    霍元晦再次把脉:“她已无碍,葭葭,你做的很好。”


    裴霜侧眸,正撞进他含笑的眼底,璨若星河。


    她眉眼弯弯,也笑了。


    裴霜将屋外的人叫进来,霍元晦一边写药方一边道:“待她醒来,应能识得人了,再吃上几副药,就能好起来。”


    “娘子真的能好起来吗?”双丽问道。


    她看霍元晦这么年轻,有些怀疑。


    “双丽,不得无礼!”姚云轻声呵斥,双丽缩了缩脖子,没有再说话,给躺着的郑慧娘擦拭了额头上的汗。


    裴霜扶着姚云坐下:“怎么不见慧娘姐姐的夫君?”


    “瑁之在前堂,顺哥儿停灵的地方得有人看着,亲家公亲家母也陪着。慧娘神志不清之后,除了我,认不得其他人,靠近她她便吵闹,要我陪着才好些。”


    “有件事……”姚云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您就说,我能帮的上的一定帮忙。”


    裴霜的话给了姚云信心,她道:“我怀疑顺哥儿不是急惊风去世。”


    “您的意思是,有人害他?这话可不能乱说,若不是意外,那便是谋杀了。”裴霜神色严肃起来。


    “顺哥儿月份小时,确实常生病,但年纪渐大身体便壮实起来,身子虽还有些弱,但能吃能睡,不曾生病,前段日子大夫说他这是大好了。周岁宴那日还神采奕奕的,怎么就会忽然惹了急惊风呢?”


    “您常来照顾顺哥儿吗?”


    “元秀双丽她们是日日看着的,你可以问问她们,我说的是否有误。”


    元秀道:“夫人说的没错,小郎君身体大有好转。”


    “吃的呢,可有什么与平时不同,乳母可有生病?”一岁的孩子,应当还在吃奶。


    “家中未请乳母,都是娘子自己喂的,娘子身体挺好的,也没生病。”


    没有乳母?裴霜有些奇怪,王家与郑家家中都是小有余钱,请个乳母应该不成问题。


    “为什么不请乳母?”


    “是老夫人要求的,老夫人说,娘子亲喂,孩子与母亲更亲些。”


    这个老夫人指的是王瑁之的母亲,王曹氏,元秀与双丽是郑慧娘的陪嫁丫鬟,仍旧称呼郑慧娘为娘子,姚云为夫人。


    姚云解释:“这是实话,有些吃了乳母的奶,就与亲生母亲不亲近了,我两个孩子都是自己奶/大的。最让我心生疑窦的是,顺哥儿的床上多出一只枕头。”


    “枕头,什么枕头?”


    “顺哥儿的小床上一直都只有他自己的小枕头,可那日却多出了一只本该放在榻上的枕头,我怀疑……我怀疑是有人趁着慧娘睡着闷死了顺哥儿。”姚云攥着帕子,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些话。


    双丽大惊:“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元秀有不同意见:“我觉得夫人怀疑的没错,小郎君好端端的,怎么就没了,说不准就是被人害死的!”


    孩子身体在好转,郑慧娘身体也没有问题,孩子却忽然暴毙,确实可疑。


    “听您的意思,是有怀疑的对象?”


    姚云往西边看了眼,裴霜心领神会:“那边屋子住着谁?”


    元秀回道:“是客居在府上老夫人娘家的表姑娘。”


    “哼,什么客居,那个狐媚子,存着心思给瑁之做妾呢,谁家娘子在姑母家一住就是两年。”提起这事姚云就有些生气。


    双丽说了句:“曹娘子父母都没了,来投奔姑母,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曹姝是王瑁之的娘家表妹,两年前家里遭了灾,只剩她一个孤女,来投奔王曹氏。王家是做胡麻饼生意的,有秘方在手,生意不错,家境殷实,养个表姑娘不成问题。


    可一个独身姑娘在家里住着,瓜田李下,再加上郑慧娘进门三年后才怀孕,王曹氏是动过给王瑁之纳妾的心思的。


    裴霜道:“姚夫人,您的猜测想要验证,其实很简单,只要验尸便可。”


    停灵三天,孩子明日才下葬,尸身现下就在堂前。


    “验尸……”姚云喃喃道,她心里其实也清楚,若真是谋杀,验尸就是必不可少的,可顺哥儿毕竟只是她的外孙子,验尸需要王家人同意。


    “待我先去和瑁之说一说。”姚云面露难色。


    “怎么,有困难?”


    “瑁之应当会同意,但王家老太太怕是会阻止。”姚云想到他那个不省心的娘,就有些头疼。


    裴霜思索着道:“我记得按律法,需等仵作确认死因后,才可将人下葬。”


    大晟律法确实有这样一条规定,不过规定是一回事,实际执行又是一回事,毕竟各地死亡人数很多,仵作又少,不可能每个人死亡都经过仵作检验,也忙不过来,有些乡间更是没有仵作,能找个屠户看都算很好。


    理论上她可以直接去检查,不用经过同意。


    可霍元晦很快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你忘了,这条律法还有一句,凡十岁以下孩童,若无明显他杀,则家属可自行下葬。”——


    作者有话说:新案子哦


    第28章


    现下小儿夭折是常有的事情,常被家里人认为不祥,晦气,大多低调处理,不希望旁人知晓。


    姚云带他们去前堂,两位老人坐在一侧,一个年轻后生跪坐在蒲团上烧着纸钱,腰间系了白布麻绳,王瑁之看着不像个卖胡麻饼的商人,更像个书生。


    见姚云带人来,王瑁之站起来:“岳母,这两位是……”


    他定睛一看赶忙行礼:“县尊大人!”


    “不必多礼,本官今日来,是为你儿之死。你儿之死尚有疑点,需待仵作验尸。”


    王瑁之不用问就知道是姚云惹来的人,之前她就一直怀疑顺哥儿的死有内情,吵着要报官。


    王瑁之还没说话,王曹氏先嚷起来,指着姚云骂:“定是你惹来官府的人,你要做什么!顺哥儿已经没了,你非得把我们家搅散才安心吗?滚,都滚出去!”


    姚云皱着眉头,她就知道会这样,她与王曹氏本关系没这么恶劣,只是郑慧娘嫁进王家三年未生养,随着日子增长,王曹氏便看母女她们越来越不顺眼,时有摩擦。


    “我不是来与你吵架的。”姚云压着脾气,“顺哥儿的死有蹊跷,官府的大人需要验尸。”


    “验尸!不行!”王曹氏声音忽然拔得老高,尖锐的嗓音犹如刀锋划过生锈的铁锅,刺耳又难听,怕是隔壁的鸡都惊了。


    “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结了这么一门亲,三年不下蛋,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孙儿,还没了,如今都不能让他安心的走。顺哥儿啊,祖母护不住你!”


    裴霜按住了耳朵,面对这种胡搅蛮缠的她一向是暴力解决问题的,但现在很明显不能使用暴力,王曹氏的喊叫听得她有些烦躁。


    她看向霍元晦,示意让他去解决。


    霍元晦也没理王曹氏,只是对着王敬和王瑁之道:“冒昧上门,实属打扰。本官本可以不管此事,只是不忍见姚夫人忧思烦扰,郑夫人如今这个模样,顺哥儿也是她的外孙。倘若顺哥儿之死若真有内情,他在天之灵怎能安心,作为祖父,作为父亲,你们难道不想给孩子讨个公道?本官保证绝不会损害孩子尸身。”


    王敬被说动了,王瑁之犹豫了,若是旁人来说,他肯定不会同意,但霍元晦开口,他实在不好拒绝,倒不是因为对方是县令。因他是个连秀才也考不上的读书人,最敬重的就是读书人,他看过霍元晦的文章,很是钦佩。


    犹豫了一会儿,他点头同意。


    “大人请吧。”


    “不,我不同意,别动顺哥儿。”王


    曹氏趴在小棺材上,像个护蛋的老母鸡。


    裴霜是真烦这老太太,见她三番四次阻挠,忍不住道:“只是简单验尸而已,并不会损害孩子的尸身,曹夫人如此激动,强烈反对。难道是你害死了孩子,心虚不成?”


    王曹氏瞳孔一缩,趴在棺材上的身体也不动了:“你胡说,我怎么可能害我的亲孙儿!”


    “那就让开!”她耐心告罄。


    王曹氏还想再说什么,但被王敬和王瑁之拉住了,他们已经同意验尸,王曹氏再这么闹就有点难看了。


    能制得住王曹氏的只有王敬,他骂了两句,王曹氏不情不愿地从棺材上下来,退到一旁。


    裴霜刚准备动手,王瑁之倏然喊道:“怎么是女仵作,我儿怎么能由女仵作来验尸。简直荒唐!不可,不可,这不合规矩。”


    裴霜无语,还有完没完了!


    王瑁之连眼神都没给裴霜一个:“大人,验尸可以,请个男仵作来,既觉得我儿之死有疑点,怎么又来个女仵作糊弄?古语有云,男主外,女主内,女子就该在家中相夫教子,出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听闻县衙还有个女捕快,大人,官府重地,怎容许女子放肆,您还是将她们都辞了吧,不然迟早惹出祸端。”


    裴霜正憋着气没出撒呢,王瑁之也是运气不好,撞上了。


    她轻蔑一笑,开怼:“王郎君倒是八尺男儿,可惜圣贤书读了一大堆,如今还是白身。十指不沾阳春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靠着父母卖胡麻饼供养你才能活到今日,有自己挣过一文钱吗?凭本事吃饭,小女子也强过你百倍!”


    “你你……伶牙俐齿,强词夺理!女子就是会胡搅蛮缠。”


    说不过就开始东拉西扯,裴霜要不是看在他才经历丧子之痛,非得好好洗洗他的嘴不可。


    一个迂腐书生,文采没多少,陋习学了十成十。


    霍元晦及时制止了这场嘴架,他怕再吵下去王瑁之就要挨打了。虽然这嘴也确实欠打。


    “行事但凭真才实学,岂分巾帼须眉?县衙只有女仵作,莫要胡搅蛮缠。”霍元晦也是被他们一家人扰得有些躁,语气加重了些。


    官威一压,王瑁之莫名有些发憷,只得退开,裴霜经过他时默默给了个蔑视的眼神。


    一靠近棺材,她便觉得很冷,准确的说是进入屋子时就有一股寒气,她碰到棺材底部才发现为了保持尸身不腐,底部垫了箱子,箱子里放了许多冰块。


    这个时节冰块难得,王家人确实疼爱这个孙儿。


    尸身保持的很完整,不曾有腐烂的迹象,这对她验尸帮助很大。


    因是来看病的,裴霜没带工具箱,她用帕子垫在手上,检查起了尸体的情况。


    顺哥儿小小的身子躺在棺材里,只额前蓄了胎发,后面的头发全部被剃光,面色青白如蜡,从面容看,看得出来生前是个可爱的孩子。


    她暗叹一句可惜,孩子嘴唇紫绀,她手托在孩子的脖颈间,使孩子微微仰头,


    裴霜仔细检查着孩子的鼻腔,似乎看到了什么,孩子的鼻孔太小,棺材内又有些昏暗,她很难看清。


    裴霜皱眉,琢磨是不是把孩子抱出来,忽一道柔和的光照亮了孩子的脸。


    她抬眼,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五指抓着烛台,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烛光映照了一方天地。


    “继续。”


    裴霜复低头,终于看清楚,孩子鼻腔两侧有非常细小的出血点,那是受到外力的痕迹。


    裴霜掰开孩子的嘴,侧着头往他的上颚看,上颚两侧有明显的瘀伤痕迹。


    她偏头,与霍元晦对视,显然他也看到了瘀伤。


    正常死亡是绝对不会在这个角度出现瘀伤的,姚云猜得没错,孩子是被人闷死的。


    “他指甲里好像有东西。”裴霜盯着孩子的指甲,指甲床泛着淡淡的青色,指节微微弯曲,小孩的指甲连成年人的二分之一都不到,大概是有段日子没有修剪指甲,边缘长出来了一点。


    裴霜拔下发簪,小心翼翼地将指甲里嵌着的东西勾出来——是一根极细的丝线,裴霜将丝线放在白色手帕上,稍微明显了一点,看出来丝线呈淡蓝色,若不是眼尖,还真的很难发现。


    “姚夫人,麻烦您过来看一下,这是什么丝线,可是顺哥儿身上这件衣服的?”


    姚云对衣料如数家珍,她一看便摇头:“不是。看光泽,明显是蚕丝线,顺哥儿身上这件是棉布寿衣。”


    “那顺哥儿可有蓝色的蚕丝衣物,被褥或者是其他物品?”


    元秀与双丽摇头:“小郎君的物品,大多是红色或天青色,没有蓝色的。”


    “哎呀——”姚云突然想起来,叫出声,“那只枕头就是藏蓝色的蚕丝面。”


    裴霜立马会意,她在说那只多出来的枕头。


    元秀去取来枕头,裴霜一眼就看出有一处勾丝的地方,蚕丝布娇贵,一旦勾丝便十分明显。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有人用这只枕头,闷死了熟睡中的顺哥儿。


    周岁的孩子力气虽小,但在受到死亡威胁的时候还是会尽力挣扎,想来是顺哥儿挣扎时手指胡乱抓挠,指甲刮到了枕套。


    上颚的瘀伤是实证,枕头是凶器。


    听完裴霜的验尸结论,在场众人纷纷惊骇,尤其王敬和王曹氏,得知孙儿是被人害死,当即哭嚎了起来。


    姚云默默落泪,求裴霜和霍元晦一定要找到凶手。


    是谁会害一个周岁的孩子?


    “天杀的,是谁害我孙儿,有什么仇什么怨都朝我来呀,害我孙儿做什么!”王曹氏哭喊着。


    王曹氏是真的伤心,郑慧娘生产时难产,大夫说她很难再有孩子了,偏她那个儿子又认死理,不肯纳妾。


    这是要让老王家绝后啊!


    想到这儿,王曹氏哭喊得更大声了。


    孩子肯定是不会结仇的,只会是大人之间的恩怨导致害了孩子。


    裴霜没理会那边的吵闹,既然确定了是谋杀,那就要确定作案时间与作案动机,排查嫌疑人了。


    裴霜先问的是元秀和双丽。


    “是谁先发现小郎君出事的?”


    “是我和娘子。”元秀道,“娘子有带小郎君午憩的习惯,起来之后便要喝药,每日都是如此,那日我煮好了药端过来,喊娘子喝药,她睡得比往日沉了些,喊了好几声,娘子才醒。娘子喝完药就去看小郎君,结果一看……哎。”


    “那你之前不在房里,是去煎药了?”


    “是的。”


    郑慧娘生下孩子后便一直奶水不足,又没请乳母,王曹氏让大夫开了些下奶的方子。


    王家下人不多,厨房里只有煮饭的婆子,婆子们都不会煎药,元秀心细,煮药的差事便一直是她做。


    “那你呢?”裴霜又问双丽,“你们两个是贴身伺候小郎君的,元秀在煎药,你去做什么了也不在房中?”


    双丽绞着两根手指,想了一会儿道:“我在给郎君整理书册。那日日头不错,郎君便让人搬了书出来晒,郎君极爱惜那些书册,尤其是道远先生的亲笔,小厮们不识字,书册又多,郎君怕让他们弄坏了,便让我帮忙看着。”


    霍元晦听到这个名字挑了下眉:“道远先生,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大儒?王家居然有他的真迹?”


    “是,郎君痴迷道远先生,多处寻访他的真迹,有幸得了几副字画。”


    两人离开的理由都很合理,挑不出什么错来。


    “小郎君是什么时辰出事的?”


    “约莫未时。”元秀答道,“我每日午时开始煎药,煎上一个时辰,应该就是午时到未时之间。”


    这与裴霜验尸所得的结果差不多。


    裴霜又问王家最近有没有与人交恶,两人都表示应该没有。


    裴霜让她们俩下去,给自己倒了杯茶,手指摸着茶杯边沿:“下一个问谁?”


    霍元晦:“王瑁之。”


    “你来问,我不乐意和他说话,费劲。”难搞的人裴霜也不是没见过,但王瑁之是受害者家属,她又不好老怼他。


    “好。”


    王瑁之一进来就开始说:“大人,我是真


    不知道我儿是被谋杀的。怎么好端端的,他就被害了,我儿才那么小,他才一岁。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害他,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大人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嘴一刻不停地说着,翻来覆去重复这两句话,裴霜觉得她留下来听是个错误的决定,就该让霍元晦一个人问。


    第29章


    王瑁之话密的霍元晦都插不上嘴,眼见天色渐晚,他就算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打断他,开始问话。


    他当时在看着晒书画。


    王瑁之开始感慨:“我那几副字画呀,太珍贵了。平时我都舍不得让人碰,就算拿出来晒,我也是要亲自盯着的。”


    “道远先生画梅最好。”


    “对对对,大人也是同好,那真是太巧了!”王瑁之仿佛找到了知音。


    随后又开始夸赞起他的藏书如何好,寻到有多么不易。


    裴霜听得眼皮打架。


    “停,问你什么答什么,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在听他又自顾自讲了一刻钟之后,裴霜终于打断他。


    “你这女子,我在与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裴霜歘地一下把腰间的刀解下来拍在桌子上,冷冷盯着王瑁之。


    王瑁之顿时就怂了:“你……你……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①”


    霍元晦及时开口:“有空或可一起探讨道远先生书画,今日还是以案子为重。”


    问他的问题与问元秀双丽是一样的,王瑁之的回答与双丽说的相符,也说没什么交恶的人。


    问完了,裴霜长叹一口气,终于是把这厮送走了,和他说话是真累啊,要从一大堆废话中提取有效信息,他还经常发散思维,问话人还要把他拉回这个话题,偏又认死理。


    “还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要我说这种迂腐书生最难搞,尤其是这种学了个皮毛的。”裴霜骂了两句消消火,很久没遇到这种令她火大的了。


    最后问的是王敬与王曹氏夫妇。王敬那日在胡麻饼店中,不在家,不清楚情况,主要回答的是王曹氏。


    “我当时在和姝儿说话,她新绣了个枕屏给我,我正稀罕着呢,就听见了慧娘和元秀的叫喊声,急匆匆与姝儿过去。”


    “近日可有与人结仇?”


    王曹氏眼神闪了闪,低下头说了声:“没有。”


    这反应不对!


    “再仔细想想呢,口角也算?”


    王曹氏恼了:“捕快娘子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刻意隐瞒不成吗?我孙儿被人害死了,你们不去查凶手,反倒质问起我来,你们官府就是这么办案的吗?”


    恼羞成怒,胡搅蛮缠,同样的招数。


    裴霜赶紧让他们退下。


    待两人走后,裴霜道:“王曹氏没说实话。”


    “看出来了。”


    “死的是她亲孙儿,王曹氏还这么不配合,她隐瞒的东西难道比她孙儿的命还重要吗?”


    霍元晦垂眸:“人心难测。撬不开王曹氏的嘴,或许可以旁敲侧击。”


    “你是指,曹姝?”


    霍元晦颔首。


    曹姝是王曹氏的娘家人,是她在这个家里除了王瑁之之外最亲近的人了,或许她会知道点什么。


    曹姝很快便到,姚云说她是狐媚子,裴霜本以为是妖娆长相,却不想曹姝清丽可人,并未半分媚态,而且看着年纪不大。


    “见过县尊大人。”曹姝露了个甜甜的笑。


    曹姝掐着嗓子的声音给裴霜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秀眉拧起。


    有必要这么盯着霍元晦看吗?


    曹姝的目光非常灼热,裴霜非常不解有什么好看的,虽然这厮皮相确实能迷惑人,但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嘛,需要看这么久吗?


    她轻咳一声,曹姝才与她打招呼:“这位就是传言中县衙的女捕快吧,果真英姿飒爽。”


    裴霜弯起唇角,虽然声音夹得厉害,但看在她非常会说话的份上,她忍了。


    裴霜照例问了顺哥儿出事时,她在哪儿,在做什么。


    “我去给姑母送枕屏了,我身无长物,又不通文墨,唯有绣工拿得出手,做些小玩意儿,哄哄姑母,让她不要忧心罢了。”


    “忧心?曹夫人最近有烦心事吗?”


    曹姝理了理鬓发:“顺哥儿生辰前一日姑母发了好大的火,还打碎了一只碗我后来才听说,是因为有个婆子顶撞姑母。”


    “婆子,做什么的婆子?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是胡麻饼店的帮工,姓李。”王家的胡麻饼店生意不错,请了好几个帮工。


    “那李婆子为何顶撞你姑母?”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具体情况可以问店里的人,他们当时在现场,应该更清楚些。”曹姝摇头。


    “多谢曹姑娘。”霍元晦道。


    “大人多礼了,配合官府,本就是我应该做的。”曹姝感慨,“自顺哥儿没了,姑母日日以泪洗面,总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说些‘都怪自己’的话。”


    “还是要劝老人家宽心才是。”


    “曹娘子也喜欢梅花?”霍元晦看见她手帕上绣的红梅,忽然道,“方才与王郎君交谈中,他甚是喜欢道远先生画的梅花。”


    曹姝看了眼自己的手帕,淡笑道:“我随意绣的,道远先生的画作太过高深,表哥总说我看不明白其中意境。不过嫂嫂能懂,她与表哥是知音,嫂嫂与表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只可惜……唉,顺哥儿死的可怜,望大人能早日找到凶手。”


    曹姝这番话说的,明显是在极力与王瑁之撇清关系,与姚云说的出入甚大。


    裴霜继续问,装作迟疑道:“有句话想问娘子,只是不知当问不当问?”


    “捕快娘子请问。”曹姝没有拒绝。


    “听闻你姑母曾想让你嫁与王郎君做妾?”


    “确有此事。”曹姝大方承认,“但这只是姑母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与表哥只有兄妹之情,并无半分私情。且表哥以道远先生典范,曾立誓与道远先生一般终身只娶一妻,永不纳妾。所以表哥也是不同意的。姑母只是看嫂嫂一直没有怀孕着急罢了,后来嫂嫂……”


    说到这儿她顿了下,轻咳了下继续说:“嫂嫂有孕生下顺哥儿后,姑母就没提起过这事儿了。”


    曹姝离开时还恋恋不舍地望了眼霍元晦。


    霍元晦以袖遮面饮了口茶。


    裴霜噗嗤笑出声:“人家要看你,你遮什么?”


    “就这么乐意我被人看。”霍元晦面上浮上薄怒,她就一点儿危机感没有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看两眼又不会损失什么。”难得有逗他的机会,裴霜一脸调笑意味。


    “正经些。”霍元晦捏了捏眉心,忽然觉得头有些疼。


    又教训她!她哪里不正经啦。


    “姚夫人怕是会错了意,曹姝方才提到王瑁之的时候,无半分爱慕之情,反而眼睛都黏在你身上,方才那番话也是说给你听的。如此看来,她的嫌疑倒是不大。”


    “王家门口有下人看门,若想悄无声息来到内室来作案,有些难度,还是内部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可王家内部人,又没有动机。”


    而且从众人的说辞来看,大家都没有作案时间。


    “不过王曹氏隐瞒李婆子这事很可疑,还有曹姝似乎也有所隐瞒。王家人怎么回事,死的是他们家孩子,却不肯直接了当?”


    霍元晦饮了口茶:“人总有私心。”


    即使是至亲,也会权衡利弊。


    眼下只能顺着李婆子这个线索查一查,都摔了碗,必定不是简单的争吵。


    次日一早,裴霜和霍元晦就去了王记胡麻饼店找李婆子。


    可得到伙计的回复是李婆子已经辞工走了。


    “走了?为何,因


    为她与掌柜夫人吵架吗?”


    “应该是吧。李婆子是主动辞工的,估计是觉得得罪掌柜夫人活儿也干不下去了。”


    “你知道她们因何争吵吗?”


    “具体不清楚,她们在屋里吵的,好像是在争一只碗,李婆子说掌柜夫人偷了她家里一只碗,让她还回来。”


    “啊?偷碗,很贵重的碗吗?”


    “不是,就是家里平常用的普通粗瓷碗,后来还打碎了。”


    “你们掌柜夫人真的偷了碗?”


    伙计左右看了下,确定无人:“真的偷了,从她身上搜出来了。当时啊……掌柜夫人那脸青一阵白一阵,还是掌柜出来赔了银子才了事。”


    伙计就知道这么多,再详细就不清楚了。


    裴霜问了李婆子家在哪,李婆子家住在城郊的村落,不难找。


    两人随即去到李婆子家,还没靠近呢,老远就听见了吵闹声。


    “定是你们家害了我的顺哥儿!”


    “滚,滚出去!”一个年轻女人拿着笤帚驱赶着一个老妇,“倒打一耙!呸,你活该!”


    那老妇正是王曹氏,她灰头土脸的,发丝有些乱。


    屋内走出另外一个老妇人,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老虔婆,还敢上我们家来,滚,再不滚就对你不客气。大丫二丫,去田里把你爹喊回来。”


    屋里两个小丫头听见了应了声好,一溜烟跑没影了。


    王曹氏破口大骂:“一定是你,你怀恨在心,你记恨的偷名的事,可你们都收了钱,还来害我孙儿,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你去啊,人在做天在看,没做过的事情,我们不认!就是因为你做出偷名这等缺德的事情,你孙儿才遭了反噬,这都是报应!”李婆子骂爽快了。


    把王曹氏气得脸红脖子粗,说着就上去扭打在一起。


    裴霜立马上前分开了两人,她官刀一横,出鞘一半,刀身反射的寒光就已经把这堆人吓住了。


    王曹氏一看是裴霜他们,顿时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你们,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昨日就发现你有所欺瞒。”


    王曹氏心虚地拔腿就跑,跑得跌跌撞撞的,衣裙上沾满了尘土。


    裴霜没想拦她,他们主要是来找李婆子的。


    李婆子和她儿媳妇也冷静下来,几人来到院子里,裴霜发现除了刚才那俩小丫头,屋里还有两个男孩。


    她问:“偷名是什么?①”


    “乡下人信这个,你们不知道。”李婆子开始解释。


    偷名就是将旁人的名字偷走,同时也偷了那人的气运。


    只要挑一个人丁兴旺的家庭,事先从这家人中偷出一副碗筷。偷名的人回来时,孩子的亲人要抱着孩子在门口呼喊孩子的名字,这叫接名。


    偷名的人需喊新名字,等进了家门,这偷名就算成了。


    只是若被发现,那偷名的孩子就会受到反噬。


    李婆子家确实是人丁兴旺。


    “我还以为她那日是好心来送工钱,要不是我儿媳妇及时发觉少了一副碗筷,这偷名恐怕就被她做成了。她脚程没我快,在饼店里被我截住了。她孙儿身子不好,就要来害我家孙儿吗?我们家虽然穷,也不会用孩子的运道去换钱。”


    裴霜此时才明白为何要验尸时王曹氏那般激动的阻拦了,她一直以为是她偷名不成害死了孙儿,怕被查出端倪。


    “大人,我们真的没害她孙儿,我们连王家的门往哪儿开的都不知道。”、


    李家人虽是被偷名的人家,但及时发现并没有损失,按理来说没必要作案。


    裴霜找周围邻居问了问,确认李家人那日都有不在场证明,不可能是他们做的。


    查了一圈儿,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此案的难点在于没有嫌疑人,有条件作案的没动机,有动机作案的没条件。


    裴霜摸着下巴,想到曹姝的支吾。


    虽然不知道与案情有没有关联,但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曹姝是说到怀孕这事情顿住,裴霜大胆猜测:“难道与郑慧娘进门三年无子有关?”


    “昨日予她把脉,除了神志不清,她的身体并无问题,是可以生孩子的。”


    顺哥儿的出生也印证了这一点。


    郑慧娘身体没问题,难道问题出在王瑁之身上?——


    作者有话说:①偷名注解引用来自于百度百科


    新案子开始


    第30章


    裴霜与霍元晦再次来到王家。


    王瑁之来接待他们:“可是案子有什么进展?”


    霍元晦道:“方才路遇曹夫人,她摔了一跤,没来的及打招呼她便走了,不知可有摔伤?”


    裴霜低着头忍俊不禁,这厮撒起谎来一点儿都不脸红。


    王瑁之摆摆手:“无事,家母身体康健,并未受伤,劳大人记挂,大人真是爱民如子呀。”


    霍元晦与他又聊了些别的,状似不经意提起:“我前几日看杂书,看到乡下有一古怪风俗,名曰偷名,不知王郎君听说过?”


    “偷名?”王瑁之摇头,“是关于什么的风俗?”


    裴霜观他反应不似作伪,他应该确实不知道。


    “杂书罢了,已经记不清了。”霍元晦表面微笑,转而提起,“不知王郎君今日可有空,本官是否有幸能见一见道远先生的真迹?”


    “有空有空。”知音难觅,王瑁之难得遇到同好,何况是霍元晦这个县令。


    当即一起去了书房,王瑁之开了两把锁,才从箱子里取出画轴。书房里摆的书除了常用的,几乎都是与道远先生有关。


    一直当透明人的裴霜看得有些无语,这确实是个没救的拥趸,有些走火入魔的架势。


    王瑁之嘴上还在夸赞道远先生如何如何厉害,当世大儒,位极人臣。


    “可惜啊,后代不争气,那晋国公……”


    “王郎君慎言。”霍元晦语气突然严肃,“此事非我等能讨论的。”


    “是我失言了。大人就当没听见,没听见。”王瑁之捂了下嘴,打着哈哈道。


    谈论这件事确实需要谨慎,霍道远不仅是当世大儒还官至中书令,兼皇子师,两朝元老,儿子霍珩也很争气,用兵如神,一举收复西域诸国,得先帝授封晋国公。霍道远因病去世后,先帝哀痛不已,送葬学子站满长街。


    然霍珩后来卷入先太子贪污谋反案,晋国公府一朝倾覆,抄家灭族,霍道远的真迹也就此散落各地。


    其实二十年前追崇道远先生的人还是很多的,但因牵扯到谋反案大家都讳莫如深,为求自保不敢明言说欢喜。


    不过近些年因为当今圣上登基,圣上曾受教于道远先生,又说霍珩的事情与道远先生无关,对道远先生的推崇有回春之势。


    王瑁之小心翼翼打开那幅《傲雪寒梅图》,霍元晦心里怀着的那点忐忑随着画卷的展开慢慢消失。


    这画是假的。


    裴霜不懂书画,但这个笔触,莫名有些熟悉。


    她疑惑,可能书画在她眼里都差不多吧。


    霍元晦没有揭穿,主要是不想扫王瑁之的兴,这幅算做的很不错的假画了。


    “道远先生真迹,果真名不虚传!”


    王瑁之没有察觉,还在不停拿各种他收集的字帖,手稿:“这些都是花重金


    从各处收来的,大人请看。”


    霍元晦眼神扫过去,也不全都是假的,有两张最潦草的手稿确实是真的,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冤枉钱。


    看完东西,霍元晦问道:“不知郑娘子身体如何了?”


    “若非岳母告知,我还不知是大人救了内人,慧娘已然清醒,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大人对我王家大恩,没齿难忘。”


    裴霜找机会插话:“我想去看看慧娘姐姐。”


    王瑁之有些不高兴她出来打断,但还是说:“自然可以。”虽然昨天裴霜骂他很不客气,但看着霍元晦的份上,他还是维持着表面礼仪。


    霍元晦也需要复诊。


    还没走出门,迎面便遇上了曹姝。


    仍是那腻得要死的嗓音响起:“大人来此,莫不是找到了凶手?”


    “不,只是复诊。”


    然后曹姝就开始夸赞霍元晦的医术如何高明,裴霜很佩服她能夹着嗓子说那么久的话。


    霍元晦礼貌回应,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与裴霜并行,给她使眼色。


    帮我挡挡。


    裴霜一扭头顺便加快了脚步。


    霍元晦:……


    一行人来到郑慧娘院里时,双丽倚在廊柱上正在发呆。


    王瑁之皱眉:“怎么不在里间伺候?”


    “娘子说元秀一个人服侍够了,不想屋里有太多的人。”双丽有些委屈地看了他一眼。


    王瑁之似没察觉到她的情绪,只是放柔了声音:“县尊大人来了,慧娘还醒着吗?”


    郑慧娘神志虽然已经清醒,但时而醒来时而昏睡,霍元晦说这是正常现象,喝药养着会慢慢调理过来。


    “醒着的,元秀刚喂了药。霍大人,裴捕快,表姑娘,请随我来。”双丽引着众人进去。


    郑慧娘倚在榻上,面容还有些憔悴,但精神已经比那日强了太多,手捧着一卷书,正静静地读着。


    “慧娘姐姐。”裴霜喊她。


    郑慧娘看向她,眼神里有了神采:“裴家妹妹,不,现在应该叫裴捕快,我听元秀说是你与大人救了我。”


    元秀扶着郑慧娘起身,想给霍元晦和裴霜行个大礼。


    霍元晦:“免礼,你身子还未恢复,躺着吧。”


    郑慧娘皮肤白皙,唇色淡淡,令她看起来十分柔弱,然五官出色,颇有病美人之感。


    “大人是来复诊的。”王瑁之走过去想扶着郑慧娘一边胳膊,郑慧娘下意识避了一避,随即露出个疑惑的神情,在怔愣间,胳膊还是被王瑁之扶住了。


    裴霜将这个小插曲尽收眼底。


    郑慧娘伸出手:“有劳大人了。”


    霍元晦按住她的腕脉,良久后让她换另一只手,又问:“可有头晕?”


    “偶尔会有。”


    “不妨事,是正常现象,郑夫人恢复的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王瑁之安下心。


    郑慧娘仍是愁容不展:“大人,请问顺哥儿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郑慧娘醒来后也不断自责,姚云过来安慰才好很多,当知道顺哥儿是被人害死的时候,她更是伤心不已,又大哭了一场,若非身体不允许,都想直接到衙门去追问情况。


    裴霜轻轻握住她的手:“还在调查。”


    郑慧娘神情难掩落寞。


    “慧娘姐姐,有件事我要问你,那日的情形,你还记得多少?”


    郑慧娘喃喃道:“不记得,说来奇怪,那日的只记得顺哥儿哭闹,我抱着他哄,哄了好久他才安静,我就将他放在了小床中,回榻上睡了。其余的记忆一概没有,甚至不记得元秀来给我送药。”


    人在受到重大刺激之后,会选择性遗忘一些事情。


    “大人,我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病?”


    “人是会自我保护的,你遗忘的那些记忆,太痛苦了,你的大脑自动封存了这些记忆。至于这段记忆什么时候能重见天日,千人千样,或许明日,或许永远想不起来。”


    郑慧娘捶了捶脑袋:“我总觉得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大人,有办法通过诊治让我想起来吗?还有,我最近总做出一些下意识的举动,但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万一在她丢失的记忆里,有关于凶手的信息呢?不行,她必须想起来。


    霍元晦摇头:“暂时没有。你也不用担心,你的大脑只是暂时封存了这段记忆,你不记得,但意识仍会你帮你避开一些人,一些事情,都是正常的。”


    “顺哥儿日日都来我梦里哭,我记得他的哭声,他哭得好难受,他一定是想告诉我一些什么,我一定要想起来。”郑慧娘调动着思绪,努力回想,梦中孩子的哭声那么撕心裂肺,她甚至不能沉睡。


    裴霜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慧娘姐姐,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养好身子,有时候越想想起来,越想不起来。身子一好,记忆说不定就回来了。”


    郑慧娘点点头,裴霜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


    “慧娘,你要保重身体啊,我娘说的对,孩子咱们以后还会有的。你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王瑁之也轻声安慰着。


    郑慧娘忽然爆发,拂开他搭在她身上的手,怒道:“顺哥儿尸骨未寒,你爹娘就来说再生一个的事情。你们王家都是薄情寡义的,只顾着你们老王家传宗接代!你们还有心吗?”


    最后的语气已经带了哭腔。


    裴霜蹙眉,这糟心的王曹氏,居然对着病中的郑慧娘说这种话,当真是没心肝的。她听着都冒鬼火。


    郑慧娘似是下定决心,站起来道:“元秀,收拾东西回家。”


    元秀:“好。”昨晚上王曹氏的话她也听到了,特别为娘子不值,就该这样!


    “别呀慧娘,我爹娘都是无心的话,他们是想让你不要太过伤心,若是有了新的孩子,也能得一时慰藉,就如顺哥儿又回来找我们了。”


    说的什么狗屁话,裴霜想一巴掌把他拍开。


    果不其然郑慧娘更加恼火:“元秀,不收拾了,我们直接走。”


    郑家离王家就隔了两条街,不算远,家里东西都是齐全的。郑慧娘忽然庆幸自己嫁得近。


    王瑁之慌了,张开双手拦在郑慧娘身前:“裴捕快,霍大人快帮我劝劝呀!慧娘,你可不能走。”


    裴霜一把拨开他:“慧娘姐姐,我陪你回去。”


    说着就扶着郑慧娘出了门,元秀跟在她们身后,双丽见状也跟着走了。


    留下王瑁之无奈倚着门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那些话哪里有问题?


    “大人,慧娘怎么突然生气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大错特错,她大病初愈,本就虚弱,你爹娘与她说这些时,你不加以阻止,反而附和。今日的话,更是伤了她的心。”


    王瑁之去抓霍元晦的手,仿佛像在抓救命稻草:“大人,那我该怎么做,你帮帮我,帮帮我好吗?”


    霍元晦本想甩开,然想到什么,忍着嫌弃,捏住他手腕,让他坐下:“真心道歉便可。”


    “真的吗?我道歉,我可以道歉。”


    霍元晦隐隐皱眉,他这副模样,显然是没听懂什么是真心道歉,不在于道歉,而在于真心。


    他的耐心也告罄,拂袖告辞。


    曹姝被这出闹剧吓得不敢说话,刚才还热闹的小屋瞬间冷清下来,王瑁之失魂落魄的,她也不好安慰,提着裙子悄悄溜了。


    郑家。


    姚云听说了王家发生的事情,怒不可遏,一拍桌子:“遭了瘟的王家人!他们说的还是人话吗?等你爹回来,定为你讨个公道。”


    郑父去了越州进衣料,家里出的变故送信到那边一来一回起码十天。


    郑慧娘扑进姚云怀里哭了个畅快,可她身子哪能这么哭。


    她的病切忌大喜大悲,尤其不能生怒,这么一哭,竟晕厥过去。


    裴霜和霍元晦又是施针又是喂药,才把她的情况稳定下来。


    霍元晦交代元秀和双丽切不可再让她受刺激了,否则后患无穷。


    裴霜见郑慧娘如此真恨不


    得揍王家人一顿:“王家人是都疯了吗?他们把慧娘姐姐当什么?”


    霍元晦安抚了她之后,才道:“我方才探了一下王瑁之的脉,他身体并无问题。”


    昨天他们还在怀疑是王瑁之的问题,今天这个猜想就被否定了。


    其实结果裴霜并不意外,若王瑁之真有问题,那要怀疑的就是慧娘的忠贞了,而她相信郑慧娘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事关郑慧娘,不若问姚夫人。”


    曹姝是外人不好开口,姚云应该会说。


    裴霜带着疑问去问了姚云,姚云并未隐瞒,长叹一口气开始诉说。


    “慧娘三年无子,并非他们身体出了问题,而是她自新婚夜起就一直在喝避子汤。”


    “为何?”裴霜记得郑慧娘嫁人是自己看中了王瑁之,刚成婚怎会有这样的念头。


    姚云垂眸,面泛愁苦:“这根源还是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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