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云说自己生产过四次,但活下来的孩子只有郑慧娘和她小弟。郑慧娘是最大的孩子,所以郑慧娘见证了她三次生产。
她这三次生产都不是很顺利,每次都受尽了苦楚,最后一次更是差一点母子具亡。
“我没想到慧娘会因为这个,而害怕生孩子。”
郑慧娘喝避子汤这事儿王家人当然是不知道的,可三年没动静,王曹氏自然是着急的,不停催促让她去看大夫,且天下没有不投风的墙,避子汤这事还是被发现了。
这下可翻了天,王曹氏狠狠地发作了一番,直言要休了郑慧娘,但被王瑁之拦下。
“我当时也去劝了,慧娘一开始还是不愿,她说可以将元秀与双丽给瑁之做妾,让她们两个生孩子以后记在她名下就行。本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但是王瑁之不同意对吧?”裴霜很快猜到。
“对。”
王瑁之此人立志学道远先生,不纳妾不收通房,只愿意让正妻生下自己的孩子。
“瑁之在这点上很固执,不愿意相让,后来在瑁之的多番恳求下,又保证生下孩子绝不让她操心,最终慧娘还是松口答应。”
裴霜没成想三年无子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郑慧娘也确实是特立独行了些,时下女子多被教导传宗接代是她们的职责,嫁人生子是她们的宿命。
裴霜反而有些欣赏郑慧娘,能在大流中坚持自己的想法。
裴霜刚想说话,忽然扭头,厉声道,“谁在外面?”
门外渐显出个人影来,裴霜一把拉开门:“双丽,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双丽慌张解释:“我没想偷听,娘子那元秀一个人就够了,我就想来伺候夫人。”
“正好有事要问你,进来说。”
裴霜此言却把双丽吓得一抖:“什么……什么事?”
“顺哥儿出生后,慧娘姐姐过得是不是仍旧不顺心?”
乳母都未请,王瑁之显然没做到当初承诺的不用她操心。
双丽点点头:“是。小郎君每每见不到娘子就要哭闹,我与元秀哄都不行,偏生要娘子这个亲母抱才好。晚上也闹觉,总喜欢吃夜奶,还没出月子那会儿,娘子几乎夜夜不得安寝。其实娘子不太愿意哄小郎君,每次都是哭得不行,才哄一哄。”
“老夫人有时听到了小郎君的哭闹声,便会指责娘子做不好母亲,诸如此类事情,几乎隔几日就要发生一次。好几次我都看见娘子偷偷在被子里哭,痴痴地望着窗外,说‘早知道不生这个孩子就好了’。”
姚云显然不知道这些事情,惊呼:“怎么会,慧娘怎么会不喜欢顺哥儿,那是她的亲儿子啊。”
裴霜几乎是皱着眉头听完的,顺哥儿的出生原来并不被他的娘亲所期待,可站在郑慧娘的角度,她也没什么错。
要允许有人不喜欢孩子。
她本就不愿意生子,是王家人逼着她,这个世道逼着她生的。
霍元晦注意到:“你方才说郑娘子时常哭泣、发呆,是不是还伴随记忆力下降,食欲不振?”
“对对对。”
“症状产生多久了?”
“约莫已经有几个月,具体的日子,我记不太清。”
“怎么了,有问题?”裴霜问。
霍元晦:“她说的状况很像酒师父曾说过的产后忧思,产后忧思之人不能受到很大的刺激,否则极易导致神志失常,做出一些无法被自己控制的行为。”
“这能治吗?霍大人,您一定有办法对吧?”姚云的心紧紧提起来。
霍元晦却给出了个否定的答案:“若真是产后忧思,我暂时没有办法医治,只能让患者自己慢慢走出来。”
几人都没有发现,双丽面露惊恐,突然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姚云不解:“双丽,你这是做什么?”
双丽眼里蓄满了泪:“夫人,我对不起娘子啊!”
“顺哥儿是你害的?”
“不是不是。我怎么可能去害小郎君。”双丽知道她误会了,她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何事?”
“我……我已委身给郎君。”
“什么?!你竟与瑁之……你们……荒唐……”姚云气得捂着心口,胸口起伏很大,差点背过气。
裴霜忙帮她顺着气,一边又问双丽:“是你蓄意勾引?”
“当然不是,我怎么敢,是郎君强要了我。”双丽两行清泪落下,说起事情开端。
自郑慧娘怀孕后,她与王瑁之便再没有同过房,王瑁之一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怎会愿意素那么久。
一日趁着酒劲,将双丽按在了书房的榻上。
双丽不敢反抗,她是郑慧娘的陪嫁,本就存了让她和元秀都当通房的意思。
将身子给王瑁之,在她想来,是理所应当的,她便等着王瑁之给她名分。
只是后来王瑁之并未在郑慧娘面前提起过此事,反而让她小心隐瞒,双丽这才反应过来,王瑁之甚至都不愿意承认她是个通房。
裴霜在心里把王瑁之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狗屁以道远先生为典范,都是屁话,只习得其形而不得其神。
嘴上说着不纳妾,背地里还不是偷着睡婢女。
这算什么?妾不如偷?
简直混蛋中的混蛋。
裴霜理智尚存,继续问:“你怎么今日忽然想起来说这些?”
“娘子醒来后,便对我很是抗拒,有事也只让元秀去做,原本我一直不知是为什么。今日听霍大人所言,方知是娘子潜意识里在抗拒我。”
双丽没做过其他对不起郑慧娘的事情,只有这一桩。
“你的意思是,在慧娘姐姐消失的那段记忆里,她见过你。”
双丽颔首:“大概率是,那日我与郎君不仅在晒书,而且还在书房里……”太过羞耻,她说不出口。
话说的点到为止,在座的人也都能听懂。
姚云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
“那日我总觉得有人在书房外,因为我听到了小郎君的声音,但只有一瞬,我还以为是听错了,现在想来,或许是娘子抱着小郎君去书房找郎君。”
结果意外撞见双丽与王瑁之的丑事。
裴霜不敢想郑慧娘当时遭受了多大的打击,她听着都已经感受到了心碎。
双丽这些日子也备受煎熬,如今全部说出来,心里好受多了,瘫倒在地上,抓着姚云的衣摆:“夫人,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置。”
双丽如何处置,这算她们的家务事,裴霜与霍元晦不便参与,先行告辞。
两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裴霜脚踢着石子,明显心情烦闷。
霍元晦背着手缓缓道:“隐情如此,这个案子反而有了嫌疑人。”
“你指的不会是……不,这不可能!”裴霜下意识否定。
“其实你也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不是吗?”霍元晦的话直击她的心灵。
裴霜怎会没想到过,只是这个可能性太过匪夷所思。
“生病的人,不能以常理论。是与不是,试试便知。”
“如何试?”
——
三日后,午时初,一阵小孩哭声响起,郑慧娘按着眉心从午憩中醒来,嘴里喊着:“顺哥儿不哭,娘在这。”
她走到婴儿床前面,将孩子抱出来轻声哄着,孩
子渐渐被她安抚下来,可还是不肯睡觉。
“我们顺哥儿是想爹爹了吗?”
孩子笑起来,像是听懂了她的话。
“好,娘带你去找爹爹,爹爹在书房呢。”
郑慧娘抱着孩子往书房走,书房外晒了许多书画,大门紧闭,有些声响从虚掩的窗中传出来。
郑慧娘走近,却越来越心惊,这分明是男女欢好的靡靡之音。
她透过窗棂的缝隙看清了那一男一女正是她的夫君与婢女,她惊得险些没抱住怀里的孩子。
孩子有些不舒服,扭着身子想哭,郑慧娘赶紧捂住他的口鼻,逃也似地回到房间。
书房里的人并未发觉屋外的事情。
郑慧娘不可置信,泪不知不觉掉下来。那个对她说一生只娶一妻的男人,居然背着她与她的婢女苟且。
他明明立誓永不纳妾,不要通房,只要她一个,说过无数的情话,她信了他,所以即使万般不愿还是为他生下了孩子。
婴儿床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哭得更大声起来。
慧娘,你就遂了我吧,女人都是要生孩子的,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喊你娘亲不好吗?
慧娘,我此生绝不纳妾,也不要通房,难道你忍心看我们王家绝后吗?
慧娘,我珍爱你如命,你若不愿意,母亲那里,我去替你扛着。
哭声与脑海中王瑁之甜言蜜语的声音交织,两种声音不断打架,郑慧娘越听越烦躁,眼前出现了一阵阵的重影,头晕得厉害:“别哭了,别哭了!”
她需要安静,需要安静!
忽然王瑁之的脸又变了,旁边出现了王敬与王曹氏,
慧娘,你怎么连孩子都带不好,孩子饿了,快去喂奶。
慧娘,你没听到孩子在哭吗,就连带个孩子都带不好吗?
慧娘,别的事情都不用你操心,你带好孩子就好了。
郑慧娘猛地站起身到婴儿床前,大声吼道:“我叫你别哭了!”
可婴儿哪能听懂她的话语,继续哭着。
安静,安静,安静!别哭了,好烦!
郑慧娘忽然拿起旁边榻上的枕头,盖在孩子的脸上,死死地按住。
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下去,直到没了声息。
郑慧娘甩开枕头,只觉得世界终于恢复安静,舒服多了。
她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慧娘,真的是你!”姚云不敢置信地从门口走进来,身后跟着裴霜霍元晦一干人等。
郑慧娘如梦初醒,一瞬间记忆如泉涌,充斥在她的脑海间,
锦被下那张青紫的,自己的双手正死死压着蓝色的枕头,一如今日。
“啊——”她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屏风,指甲婶婶抠进掌心,却压不住浑身痉挛。
原来每夜梦魇里孩子的哭声不是幻觉,而是她亲手扼杀的呼吸。
喉间涌上腥甜,郑慧娘跪倒在地上干呕,却只吐出嘶哑的忏悔:“我杀了……我的顺哥儿……”
她发疯一般爬起来看向婴儿床内,却发现刚才会哭会叫的孩子变成了个布娃娃。
这布娃娃的大小与模样,与顺哥儿一般无二。
“这是怎么回事?”郑慧娘脸上泪痕犹在。
“让我来告诉你吧。”裴霜站出来,才发现她今日做男子打扮,穿的还是王瑁之的衣衫——
作者有话说:这个案子差不多完结,大家期待一下下一案哦~
第32章
“你所看到的这一切,都是重现了当日的场景。”
那日与霍元晦讨论后,裴霜虽不愿意相信,可郑慧娘确实是嫌疑最大的。
首先,她当时在屋内,从验尸结果来看,孩子死之前是有挣扎的,有挣扎必定伴随着哭闹,郑慧娘即使睡着了,也会因为孩子的哭闹声而醒来,可她并未醒来。
从凶手进屋到出屋,都没有人见到,王家的院子是有些大的,并不是一进门就能找到目标房间。若是外人作案,怎么确定不会碰见人,又怎么确定郑慧娘一定能睡着。
所以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之后,那个仅剩的可能性就是真相,即使真相是如此残忍,如此唏嘘。
他们特意等了三天,郑慧娘情绪稳定些之后再做这个实验,霍元晦将王家的人全部支走,再趁郑慧娘睡着时把她转移到王家。
婴儿床里放好裴蕊娘花了三天时间赶制出来的布娃娃,至于孩子的哭声,是裴霜发出来的。
口技于她而言,是幼时觉得有趣才学,不想也有用上的这一天。
郑慧娘本就神思恍惚,果真将假娃娃当成了真娃娃。
之后,郑慧娘一步一步,重现了当日的场景,捂死了自己的孩子。
裴霜伸出手想把郑慧娘扶起来,她却往后退:“别,别过来。”
郑慧娘缩起身子双臂收紧抱着自己的腿,背靠婴儿床,忽然又摊开手,双手颤抖,豆大的泪珠滴落在掌心,眼中只剩下了悔恨。
裴霜也酸了鼻腔,眼中泛起点点泪光。
可谁都帮不了郑慧娘,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让她自己去承受。
屋外,闷雷炸响,没一会儿就聚满了乌云,雨哗哗地落下。
这场雨足足下了五六日,张泉一边摘下蓑衣一边吐槽:“这雨什么时候停啊,人都快发霉了。”
裴霜躲开他甩过来的水滴:“梅雨季,谁知道哪天放晴。”
方扬双手合十:“老天爷啊,快快出太阳,不然我家中都能养鱼了。”他家地势低洼,家中水已是没过脚踝。
曹虎:“能养鱼养着呗,还能烤来吃。”
两人又是一阵嘴架。
张泉听着他们俩胡扯,忽然意识到裴霜和霍元晦这对冤家这几日倒是挺安分的,没吵架,他都有些不习惯了。
而且两个人最近心情都不是很好的样子,大概是那桩和离案闹的。
“还烦着呢?王家人这两天不曾来,应该已经歇了心思。”
这几日下雨可热闹一点没少,最热闹的就是郑家与王家的和离事件,还闹上了公堂。
王瑁之不肯和离,可郑家铁了心要离,即使王家放话只能休妻,郑慧娘也去意已决。
甚至已经搬出王家带着婢女住进了庵堂,落发出家。
“哎,也是可怜,孩子没了,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众人都以为是郑慧娘失子后受的打击太大,只有裴霜和霍元晦清楚内情。
雨声渐小了些,这场下了多日的雨也该停了。
裴霜悄然来到后堂,霍元晦执笔正在写案卷,蒋主簿见她来想打招呼。
裴霜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不要出声,蒋主簿瞄了眼霍元晦,了然,随即抱着案上东西蹑手蹑脚离开。
霍元晦写到一半,放下笔去摸旁边的茶杯,一掀开茶杯盖,茶已是喝尽了,他只得将茶杯放回原处,正想找茶壶之际,冒着热气的开水注入茶碗中。
斟茶的却不是他想的蒋主簿,霍元晦狐疑:“在水里下毒了?”
裴霜啪地一下重重放下茶壶,拉下脸来:“不能想点好的吗?”
霍元晦吹了吹茶水表面:“有事想问?”
“嗯。”
“你想问为什么我将此案定为悬案,又为什么放过郑慧娘?”
“是。”这不是霍元晦的作风,她道,“你向来是秉公执法的。”
霍元晦浅嘬了一口茶汤,随后道:“是,可法理之外,不乎人情。”
郑慧娘知道真相后屡次寻死,都被拦下,最后与姚云抱头痛哭,痛哭后似大彻大悟拿剪子绞了头发,跪在观音像前忏悔,立誓后半辈子常伴青灯古佛,当夜就去了庵堂。
郑慧娘是在神志不清时杀人,按律法可无罪释放。况且此案郑慧娘是首恶,王家人又何尝不是帮凶。既然如此,又何必揭露真相让王家人指责她呢?
裴霜静静地凝望着他,从前她总觉得他长大后变了很多,其实没有,他只是收敛起了自己的情绪,依旧心怀赤忱,有慈悲心。
就让真相尘封于那个午日,反正天底下悬案多的是,时间会湮没一切。
王曹氏已经开始张罗给王瑁之另娶。
唯有王瑁之日日来闹,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孩子意外死去,他的夫人也离他而去,
他明明对她很好,什么事情都不让她操心,只要她带好孩子就行。
孩子没了,他也没怪她,再生一个不就行了?慧娘怎么就离开他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呢?
——
老天爷兴许是听到了方扬的祈求,终于收了神通,可雨停了接下来便是连日的高温,直烤得人想一个猛子钻进水里。
方扬正庆幸这么热的天幸好没什么大事,衙门口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个老汉,说是自己的狗在山上刨出来一个人头。
曹虎骂了声方扬乌鸦嘴,随即众人动身跟着老汉走。
老汉说自己是清河村的,他正引水灌田,黄狗在山上玩,不一会儿狗就嘴里叼了个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老汉还以为又叼了什么石头,走近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竟然是个死人头!
人头脸上有明显的烫伤且沾满了泥土,脸皮半掉不掉地挂在骨头上,看上去十分可怖。
裴霜他们赶到时,挖出人头的槐树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世人虽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心。
张泉呵斥他们退远些,不要破坏现场。
人头的本来面目已经辨不清,从下巴上残存的胡须能确认是个男人。
裴霜问老汉:“狗是从哪儿刨出来的,除了人头,没有其他看到其他的吗?”
老汉指着一处方位:“那儿,其他的没看见,看见个人头都吓死了,哪儿还有功夫注意其他的呀!”
大黄狗摇着尾巴迅速地跑到刚才刨坑的地方,仰着头似在讨赏。
霍元晦环视这偌大的山,又看了看这条大黄狗,问张泉:“身上有吃的吗?”
张泉掏出一个肉烧饼:“有,大人您饿了?”他时常会在怀里揣些吃的,谁要是饿了,找他要准能有。
霍元晦指着狗:“给它,让它带着你们搜。”
张泉有些心疼,这肉烧饼他还没尝呢,但为了破案,还是不情不愿地撕了半块喂狗。大黄狗吃了烧饼,汪地叫了一声,一甩尾巴就跑开了。
“哎,别跑啊。”吃了他的东西得干活!
张泉追着黄狗跑,只见黄狗跑了一段停了下来,然后围着这块转。
张泉觉得奇怪,叫人一挖开:“大人,找到了,这里有只手。”
得,他烧饼没白喂。
在黄狗的帮助下,衙役们寻到了尸体的其他部位,基本都是围着槐树。
尸块陆续被挖出,找到了左臂,右臂,躯干,左大腿,左小腿,右小腿,加上之前找到的头颅,总共应该是被分成了八份,可剩下的右大腿却怎么也找不着。
张泉挖了半天土无果:“嘿,奇怪了,就是找不着剩下的。这王八犊子埋哪儿去了?”
他对着旁边黄狗问:“狗兄,剩下那块在哪你知道吗?不然再找找?”
大黄狗没再动作,坐在树下不动了。
霍元晦看他们都快掘地三尺,下结论道:“从痕迹看,只有这边土的颜色不对,其他地方的土没有被翻动的痕迹,说明凶手埋尸的地方就在这片,而且狗的嗅觉灵敏,它都找不到,那剩下的尸块大概不在这里。”
裴霜已经就地拼起了肢解的尸体,开始验尸:“死者脸上被泼了热油,脸皮被完全烫坏,后脑有血肿,但最多导致昏迷,不会致命,前胸与后背都有砍伤,真正致命伤是脖子上砍的这刀,失血过多而亡。凶手开始分离他的头颅时,死者还没有死。手脚是死后隔一日被分割的。尸块有被水泡过的痕迹,而且浸泡时间不短。”
方扬龇牙咧嘴的:“那不就是被活活砍死的吗?杀了人还分尸,太残忍了,有多大仇啊。”
“没有找到死者的衣物和其他东西,会不会是劫财?”曹虎问。
“也有可能,他拇指有硬茧,应该是常年戴了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看宽度,大概率是个扳指。现在不见了。”
张泉对裴霜的验尸技术是越来越佩服,好奇问:“死前伤和死后伤也能分辨出来?”
“可以,因为人死后血液就不会流动,伤口会呈现不同的状态。”
张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裴霜继续翻动头颅,索性将头骨上多余的烂肉全部剔除,只剩下头骨:“从牙齿磨损和颅骨闭合状态来看,此人生活条件不错,年纪应该在四十岁左右。死亡时间应该超过二天但不到三天。”
从此人的身材也可以佐证,躯干微胖,有着标准中年男子的肚腩。
“切口平滑,说明凶手用的是利器,但这个凶手下手并不熟练。”裴霜拿起左大腿,“关节处都被砍碎了,完全凭借一股蛮力。”
裴霜一路检查到两只小腿的时候停住了,等了会儿,只见她用柳叶刀切开了脚掌,众衙役默契转过了头,围观的群众早在她拼凑尸块时跑的一个不剩。
裴霜盯着尸体的掌骨看了会儿:“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找不到右大腿了。”
霍元晦:“有何发现?”
“他的两只脚掌都有些变形,一只是因为长期不受力,另一只则是因为长期受力,左侧掌骨往外倾斜,右侧脚掌筋骨有些萎缩,此人应该是右腿有伤,右小腿腿骨只是有些变形并无伤口,那伤极有可能是在他的右大腿,而且应该是骨头上的伤。”
凶手用热油烫坏了死者的面部与藏起右大腿都是一个目的,就是不让人确定死者身份。凶手怕人发现死者右大腿有伤的特征,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招反而欲盖弥彰。
“看得出来是什么凶器吗?”
裴霜不能肯定:“利器,斩骨刀,斧头,镰刀这些都有可能,不是什么特殊的武器。”
霍元晦瞥了眼那光秃秃的头骨,问:“能恢复他本来面貌吗?”
裴霜左右看了看:“有些难度,需要时间。”
“多久?”
裴霜思考道:“快的话三天,如果慢……不好说。”人体骨骼在成年后不会有大改变,但肌肉走向,后天的习惯,或胖或瘦都会影响到最终的长相。
“你先尽力恢复,我们回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确定死者身份。”
裴霜点头:“嗯。”
回县衙后,霍元晦核对了进来的失踪人口,并未发现符合的人员。
张泉猜测:“人在清河村发现的,会不会是村里的人?”
霍元晦摇头:“不像,死者是富户,而清河村清贫,富户更加少,若少了人,应该很容易找才对。”
也叫村民来认尸,但没有样貌,大家都不敢说认不认识,于是霍元晦只能写清特征,四十岁左右,右脚有旧伤,张榜寻找尸体身份。
一连五六日过去,还是没有人能提供线索。
张泉几人出去打听消息也是无功而返,案子没破,大家吃饭都提不起劲。
赵大娘还以为是自己厨艺退步了:“怎么都不吃,这肉酱面味道不对?”
“不是不是,夏日燥热,吃不下。”张泉打哈哈,要是仔细说起分尸案,更吃不下了。
“霜丫头呢?她平时最是准时的。”
“还能在哪,殓房里呗,好几日不见人影了,似乎在玩泥巴。”
“泥巴?”众人不解——
作者有话说:按照古代法律,其实郑慧娘是不用坐牢的,大概率会被定为意外,所以这里作者也不是很忍心,给了一个这样的结局。
下一个案子开始啦
第33章
殓房里,裴霜捏了捏又调好的一批黏土,软硬适中。下一刻,她将黏土往头骨上糊,这个头骨已经全然变了样,完全被黄泥包裹。
头骨上已经有了眼睛,耳朵嘴唇,唯独鼻子还没捏好,裴霜手指顺着鼻梁骨慢慢捏出形状,但过了一会儿似乎又不满意,推平重新捏,几番反复,她总算点头。
房
间门突然被推开,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裴霜抬手遮眼:“不知道敲门啊?”
“敲了,你没听见,还以为你要把自己也饿死在殓房呢。”霍元晦语气略带调侃。
外头桌子上摆了饭菜,裴霜闻到香味,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才发觉日头已经偏西,早过了午食点。
她打水洗干净手,忙不迭地往嘴里扒饭,确实饿到她了。
霍元晦盯着那黏土人头看,头骨处的皮肉被黄黏土填满,显现出一张五官清晰的人脸来。
“你现在的本事,就算酒师父见到,也要甘拜下风。”
裴霜咬了口鸡腿:“等晾干一些,画上水粉颜色,还会更像。”
她素手一指:“你画。”
这就给他安排上活了。
都是为了破案,随她。
“这桩案子,你什么看法?”寻死者身份的同时,案子的情况也得定性,是劫财杀人,还是预谋被杀,这样才能有侦破思路。
裴霜往嘴里塞了口菜:“熟人作案。”
虽然死者身上的财物都丢失了,但凶手泼热油毁坏他的脸这个举动,凶手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让人辨不清他的身份,若是路遇意外,被半路劫财,于对方来说他是个陌生人,就算死者被认出也没什么。
什么人会害怕死者会被认出来呢?只有认识或者熟悉死者的人,害怕通过死者的人际关系网能查到他。
已经等不及自然晾干了,裴霜抱着泥人头抢占了赵大娘的灶台直接开始烤干。
赵大娘瞧她这样风风火火,又举止奇怪:“这是做什么?张泉他们说你在玩泥巴,就是捏这个泥人头?”
“对,我借用一会儿就行。您不用管我。”裴霜转动着人头,努力将各处都烤的均匀一点。
赵大娘手里择着菜:“大家都忙,你还有空玩闹,小心大人又抓你小辫子,罚你去理账册。”
裴霜浅笑,没好意思告诉赵大娘这泥人头里有真头骨,不然她指定得跳起来。
“知道您关心我,放心,这是经过大人同意的,有助破案。”
赵大娘不明白,她年纪大了,不太懂,继续准备晚饭。
少顷,霍元晦提着一盒子的水粉颜料也来到厨房:“好了吗?”
“好了。”裴霜捧着“新鲜出炉”的人头,在外头找了个空桌摆好。
霍元晦抬手描画,他的填色使得泥做的五官更加“活”了,与真人一般无二。两人正欣赏着好不容易还原的人脸,背后忽然咚——地一声。
是铜盆砸到地上的声音,水洒了一地。
“赵大娘,怎么了?”裴霜帮她捡起铜盆,推了推已经呆愣的赵大娘。
赵大娘捂着心口:“乖乖,吓了我一跳,你们做的这个泥人头也太真了些,我还以为真有个人头摆在这儿。”
裴霜转头与霍元晦对视,两人默契地没有说实话。
“不过这人瞧着有些眼熟呢。”赵大娘喃喃道。
“大娘,您认识?”裴霜惊喜。
赵大娘走到泥人头面前,端详了会儿,不确定道:“有些眼熟,但又……”赵大娘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张人脸,但又不是十分对得上号。
“哪里不像吗?鼻子,还是眉毛?”
赵大娘皱眉思索,指着眉毛:“眉毛,眉毛再浓一些。”
霍元晦提起画笔在眉毛上添了两笔,赵大娘眉头稍微舒展开:“唇上,下巴上应该有胡须。”
霍元晦又开始添胡须,他才画到一半,赵大娘忽然提高声调:“哎呀,这不是郝记酱料铺的郝老板嘛!”
裴霜眼中带笑,趁热打铁问道:“郝老板的右腿是不是有些跛。”
“对的对的。”赵大娘点头如捣蒜,“他年轻时候出过意外,摔断了右腿,没有及时接好骨,留下了病根,这一到刮风下雨天啊,疼得嘞。”
“他手上是不是常戴着一个扳指?”
“你怎么都知道,他手上常戴着这么大个的青玉扳指。”赵大娘手指弯成圈,比了个大小。
赵大娘的话基本可以确定死者身份,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找了更多人来认。
当裴霜搬着泥人头出来时,大家纷纷震惊。
方扬感慨:“你是女娲娘娘转世吧!”
曹虎也夸:“太像了!厉害厉害。”
“别光夸,认人。”裴霜没有因为他们的恭维忘了目的。
郝记酱料铺是青梧的大店,认识郝记郝伯山的人不少,又有几个衙役说像他,于是霍元晦让人去郝记通知人来认尸。
少间,衙门殓房里就多了两个年轻人和一个中年人,中年人扑在盖着白布的尸体上大哭。
“大哥,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身后年轻人上前安慰,眼睛也是哭得通红:“二叔,保重身体啊,你若哭伤了身体,爹走得也不会安心的。”
另一个年轻人也开口:“衡弟说的对,您要保重。”
哭泣的这人是死者的弟弟,而两个年轻人则是死者的儿子,郝鹏与郝衡。
郝仲海几人来到衙门一眼就认出了郝伯山的尸体。
裴霜问他们:“人失踪了这么久,为何不来报案?”
郝仲海回答:“大哥出门时留下字条,说要去清河村收田租,往常也需要七八日才能回家。”
“爹身上的东西都不见了,定是遇到了歹人,见财起意!”郝衡双眼赤红,十分愤怒的模样。
裴霜理解家属的情绪激动,安抚过后继续问:“郝伯山是哪一日出的门?”
郝衡描述起父亲出门前的事情,初五那日,清晨时,他出门前郝鹏与郝伯山还在商量事情,次日回家,郝鹏就告诉他,郝伯山出门收租去了。
郝鹏接话道:“那天我给爹看上个月铺子里的营收,核对完账册时已经快午时。爹挑出了我账册上的几处错误,我便一直在房中核对账册,一直到日暮时分才算完,本想将账册拿给爹看,但我去找爹却没看见人,只看见了房中字条。”
“我平日里都待在铺子里,早出晚归的,那天早上出门时见到过大哥,回家时鹏儿给我看了字条,才知道大哥出门去了。”
“字条呢,在哪里?”
郝鹏回答:“看过就扔在了废纸堆,和柴火一起烧了灶。”
裴霜暗叹可惜,但这个结果也不意外,一张字条而已,不留也正常。
问完郝家三人,就让他们回了家,因案子还没破,郝伯山的尸体还不能领走。
郝仲海临走时还感谢裴霜将尸体都拼凑起来缝好,又痛骂凶手藏起右腿,害的他大哥走了还没有全尸。
方扬几人围一堆讨论:“虽然确定了死者身份,但还是没头绪。”
“你没头绪不代表大人和裴霜没头绪,小声点,别打扰他们思考。”张泉不客气地在他脑门上拍了下。
裴霜蹙眉沉思,手指不自觉地在桌上轻点。
霍元晦问:“有什么想法?”
“和之前一样。”裴霜还是觉得是熟人作案,“但有一点我想不通,凶手是怎么知道郝伯山的动向的。”
就连郝家三人都是看到字条后才知道郝伯山要去收租子。
霍元晦眉梢微挑:“或许是郝伯山出门时,凶手便跟上了,等到人烟稀少之地,再对他下手。”
裴霜眸光微凝:“从城里到清河村有些距离,他右腿不便,应该不会选择骑马,大概会坐马车或者乘船。也许我们可以从这点下手查。”
霍元晦颔首,让张泉等人去车行和运河边上打听,顺便打听打听郝伯山有没有什么仇人。
等了一个晌午,张泉就回来了。
裴霜给他倒水喝,疑惑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车行你都打听完了?”
“用不着打听,郝伯山不会选坐马车的。”张泉摆摆手,非常笃定道,“而且我还打听到了点别的东西。”
他灌了两碗水下去还不说,裴霜没了耐心,一掌拍在他后背:“别卖关子,快说!”
张泉差点把刚喝的水吐出来。
“说说说,着什么急。这郝鹏不是郝伯山的亲生儿子,他是个嗣子。”
嗣子就是指过继来的孩子。
这事儿还要从十五年前说起,郝伯山带着三岁的儿子去庙会玩,一个不慎看丢了孩子,郝伯山夫妻到处寻找孩子,每次得了线索都出远门找,有一回夫妻两个坐的马车翻了,郝伯山的妻子当场死亡,他自己右腿也被压断,落了残疾。
郝伯山深爱妻子,自责丢了孩子,从此没有再娶妻。孩子找不回来,为了不让郝家绝后,于是就从远房亲戚那里过继了一个孩子,孩子当年四岁。
“因为坐马车出过意外,郝伯山从此就再也不坐马车了。也不爱出远门,在外面跑生意的都是郝仲海。”
“郝仲海怎么也没孩子?”
“说是克妻,年轻的时候娶过几个,都去世了,有了克妻的名声,就没人敢把女儿嫁给他了,于是光棍到现在,指着侄儿给他养老送终。”
裴霜继续问:“那郝衡是怎么回事?是亲儿子找回来了?”
“对,两年前才找回来的。这事说来也巧,郝衡走失时身上有个信物,两年前他养父去世,家里置办不起棺材,就想把这信物当了。就被当铺掌柜认了出来。”
掌柜是郝伯山的好友,知道他在找儿子,也看过信物的图样,赶紧通知了郝伯山。于是父子终于相认。郝衡那孩子,吃了不少的苦,收养他的那家人家里穷,常常吃不饱饭。郝老板心疼他,总说要将大半的家业都留给他,让他以后吃穿不愁。
“凭一个信物就相认了?”
过于草率了吧——
作者有话说:大家多多评论呀
第34章
“郝鹏的嫌疑不小啊。”张泉咂摸着嘴道,“亲儿子回来,他这个嗣子身份便有些尴尬,会不会是郝伯山说要把家产都留给亲生儿子,他想多分财产,于是动了杀心?”
张泉补充道:“还有,收养郝衡的那户人家,就是清河村的,是不是也可疑?”
霍元晦:“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
傍晚,去运河边调查的方扬和曹虎也回来了。
他们汇报了调查结果,结论是郝伯山根本没乘过船。
方扬也纳闷:“难不成他是走去的?”
随机又被否认,从城里到清河村,就算是腿脚好的人都要走上一个时辰,更何况是郝伯山这个腿脚有问题的,而且郝伯山又不缺钱,更没必要走路。
霍元晦:“会不会是你们调查有遗漏?”
“登记的船只都问过。”
青梧县运河上行船都登记过,这还要感谢前任县令赵孙旺,他在运河行船中巧立名目收税,载人要收运人税,载狗要收运狗税,运菜收菜税,运肉收肉税。
种类繁多,若是抓到逃税的,更是重罚,搞得很多在运河做摆渡生意的都纷纷弃船不干。
霍元晦上任后,取消了很多税项,运河上才慢慢恢复了往日荣光。
“会不会是上了黑船?”霍元晦猜测。
没有经过登记的,就是黑船,总有些人耍小聪明省钱。
“从前罚得狠,现在黑船不多,要查得费些功夫,而且还要暗着查。”开黑船的肯定躲着他们这些官差。
裴霜抬了抬下巴:“这事交给我了,明儿就能有结果。”
“你查?”方扬狐疑。
转头看霍元晦也是笑的一脸神秘:“她有她的法子。”
裴霜这些年的孩子王可不是白当的,哪行都有她的“小弟”,官府要花大功夫能查到的东西,在她这儿要不了一天。
次日,裴霜神情恹恹地回来,大家不用问就知道结果了。
没有查到郝伯山有乘过船。
张泉道:“嘿——奇了怪了,不坐马车,不是走路,也不是乘船,那他是怎么到的清河村,他会飞不成?”
尸块是在清河村发现的,但分尸的地方一直都没有找到,山上已经搜寻过了,没有分尸点。
裴霜分析:“如果没有人见到活的郝伯山,是不是可能,他死在城里,而不是清河村。”
“你的意思是,凶手携带尸块乘船或者坐车去到清河村。有这个可能性,但为什么不等郝伯山到乡下再动手,乡下人少,他作案也更方便,凶手为什么不等等,他……”
霍元晦说着,忽然想到什么,拉着裴霜到了户房。
“你要找什么?”
霍元晦视线在档案里搜寻:“郝家的田地契书。”
土地租赁都需在官府存档。
霍元晦很快找到,郝家的田地契书有好些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中一张,递给裴霜:“看看时间。”
裴霜瞳孔一缩:“其他地方时间是对的,而清河村的契约是一年前才签的,但这契书上写着是两年一收租,而且租金也格外便宜,郝伯山根本不需要去清河村收租。”
“不错。”
他们确定郝伯山出去收租,全源于那张字条,如果字条是凶手伪造的呢?
能做到伪造字条的,只有郝家内部的人。
只是血脉至亲,真的有必要闹到这种程度吗?
郝衡在清河村长大,熟悉地形,这个地点让他的嫌疑非常大,连带着身世也值得怀疑。
“赵大娘似乎就是清河村人吧,郝衡的事情她会不会知道一些?”
“问问便知。”
赵大娘很快就过来,得知他们要打听郝衡的事情,她道:“这事儿啊,我还真知道。郝老板认亲的时候,阵仗可大了全村的人都知道。”
郝衡原本叫做赵衡,据他养父母所说,是从运河边捡回来的,看他可怜,生得也白白净净,就抱回来养着,正好给家中的儿子做个伴。
“郝衡养父还有一个儿子?”
“是呀,那孩子身体不好,七八岁就没了,没活到长大。”
“那孩子哪年生的呀?”裴霜心里蹦出一个想法。
赵大娘眼睛往上看,回忆着:“那孩子今年要是还在,应该和郝衡一边大,对,他们两个年纪是一样的。”
“您见过那孩子吗?”
赵大娘摇了摇头:“还真没怎么见过,那孩子是个病秧子,不常出来露面。”
裴霜和霍元晦交换了一下眼神,心照不宣。
赵大娘又感慨起来:“郝衡这孩子可怜啊,才找回亲爹没几年,郝老板就被人用那么歹毒的法子埋尸。”
“歹毒?”这个词用的有些奇怪。
“我们清河村呀,一直有个说法。”赵大娘睁大了眼,手舞足蹈地说起这件事。
说是从前有个女子,吊死在槐树上,从此冤魂不散,有一个一个德高望重的老道路过,出手镇压,女鬼被镇压在槐树下,从此留下了个小儿不能在槐树下走的规矩,槐树下阴气重,若是被女鬼拖走呀,那可不得了。
“尸体埋在槐树下,不就是想让女鬼吞了郝老板魂魄吗?”赵大娘一本正经。
裴霜努力维持表情:“那郝老板不也是鬼吗?”
“那怎么能一样,他才死,那女鬼死了多少年了,道行深着嘞,自然是斗不过的。”
话题歪了,裴霜拽着霍元晦及时找了个借口溜走,她可不想和赵大娘争论哪个鬼的道行深。
——
郝家门口挂上了灵幡,檐下白灯笼晃动着昏黄的光,纱罩上的“奠”字被潮气晕开,像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裴霜敲门,来开门的是郝衡。
此时再见郝衡,心境却是不同了,裴霜眼神有些冷:“你二叔在家吗?”
“二叔去了作坊里,之前有人定了一批货,出货的日子是早就定好的,若是不加紧做出来,发酵的时间不够,会错过交货的日期,二叔去盯着,总不能因为我们家的事情耽误了人家。”
郝家有个制酱作坊,豉酱、豆酱、肉酱,种类繁多,每种酱料都有自己的独特秘方,这也是郝家能够发家的原因。
“郝鹏也不在?”
“鹏哥去挑墓地了。”
裴霜看他:“你为何不去?”
郝衡眼神里有着落寞:“鹏哥从
小就在爹身边,清楚爹的喜好。他去更合适,定会为爹挑一处山清水秀之地。”
“你二叔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想找郝仲海确定郝衡的身世。
“应该不久就回来,二位先坐下歇会儿喝口茶。”郝衡礼数周到,给两人沏茶倒水。
郝衡眼底有着青黑,明显没有休息好。
霍元晦劝慰道:“郝郎君要节哀。”
“唉,”郝衡长叹一口气,“我与父亲失散多年,本以为老天垂怜终于能在老父膝下尽孝,不想他横遭此难。早知如此,我便不惹他生气,如今竟是弥补也无机会了。”
“哦~郎君惹你父亲生气,什么时候的事情?”
郝衡道:“就是父亲离开家那日,那日我做的酱到了开坛的日子,可做坏了,爹骂了我几句。”
两人约莫等了一盏茶的时间,郝仲海就回来了。
霍元晦道:“有几句话,需要与您单独说。”
郝衡很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家里纸钱快没了,我再去买些回来。”
郝仲海不知道霍元晦和裴霜要找他说些什么,看神情有些严肃,他不敢怠慢。
裴霜没有绕弯子,直接切入主题:“听说当年郝衡认亲时,仅凭一个信物,您有没有怀疑过,他并非郝家血脉。当年收养郝衡的人家,家中有两个同龄的儿子,或许有人鱼目混珠……”
“不,不可能,衡儿绝对是我大哥的亲生儿子!”
“我知道这个猜测有些冒昧,但仅凭一个信物,真的能确认郝衡是郝老板的亲子吗?”
郝仲海连忙摆手:“不不不,还有别的证据。衡儿后腰上有个蝴蝶形状的胎记,我们不可能认错的。”
郝仲海比了个大小,大概半个婴儿巴掌大,褐色的,从孩子出生便有。
郝家人也不是傻子,他们找儿子找了这么多年,郝家家境殷实,冒认的不计其数,所以便没有对外说孩子的身上还有个胎记,只说有个信物。
郝衡认回来时,他们也怕又是空欢喜一场,特意让郝衡去沐浴偷偷看清他后腰胎记之后才敢相认。
“怎么,你们是怀疑衡儿杀了大哥?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杀他亲生父亲!而且大哥出门前两日,他整日都在铺子里,直到关门才离开,店里伙计和来往客人皆可作证,后来又去了风月楼,哪有时间去作案!”
“风月楼?”风月楼是勾栏所在。
郝仲海因有克妻这个名头在,不好娶妻,他孤家寡人的,想女人了就去勾栏里走一圈,也是正常。
此人间极乐的地方,自然不能他一人独享,郝衡回来后郝仲海觉得这孩子在外面受了太多苦,带着他去逛了好几回。
郝伯山知道这件事之后,狠狠地训斥了他们,所以他们只敢偶尔去。
“整夜都在风月楼?”
“是的,风月楼的红鸽娘子琵琶弹得极好,与他是知音,时长彻夜长谈。”郝仲海顾忌着有裴霜这个小娘子在场,话说的点到为止。
后面的风月事,即便不说大家也能知道。
一开始他们猜测会不会是郝衡并非郝伯山的亲生儿子而是赵家孩子冒认,可胎记这个证据一出,将他们之前的猜测基本推翻。
霍元晦微微屈身行礼:“是我们唐突,望您原宥。”
“大人不必多礼,哪敢受大人的礼。”郝仲海刚才是有些生气的,可霍元晦这一道歉,反倒让他有火发不出了。
人家是县令,给他一个升斗小民行礼,已经是给了莫大的面子,他若再生气,便是有些不大识趣了。
这一趟可以说是一无所获,两人离开时,郝衡拿着刚买的纸钱回家。
一进一出,几人衣角相错间,郝衡对着离开的两位微微颔首。
裴霜望着他的背影,郝衡的模样与身形的确与郝伯山很相似。
回了县衙,裴霜双手撑着下巴,脸颊肉因为她这个动作被挤出来。
“还在想郝衡的事情?”
裴霜放下手臂,轻拍了下桌子,霎时站起来:“我还是觉得清河村这个地点很关键。凶手为什么会在清河村埋尸呢?我要去一趟风月楼。”
“你,这样去?”霍元晦上下扫了她一眼,他倒是不怀疑她能干得出来这事。
“当然要乔装一番。”
“好,我与你一道。”凭他对她的了解,就算反对她去,她也不会听话。
裴霜双手抱臂,学着他刚才的举动,也扫视了他一下:“你?县尊大人逛青楼……”
霍元晦原话还回去:“当然要乔装一番。”
天黑下来,两人从县衙出来,裴霜摇身一变成了个清俊郎君,手拿一把折扇,霍元晦则是扮成随从,唇上还粘着假胡须。
裴霜扭头瞥了眼他这副模样,掩扇轻笑。
霍元晦只从她抖动的肩膀就可以判断出她此时笑得有多欢。
捉弄他就那么开心?
他不自觉弯起唇角。
第35章
风月楼依水而建,旁边就是运河,河边停泊着不少揽客的船,各色船只穿梭在河里,或载着娇艳美人或送来才子富户。
朱漆雕栏的楼阁悬着茜纱灯笼,暖光透过薄纱,映得廊下美人艳色魅人。二楼雅间珠帘半卷,琵琶声混着女子娇笑,似蜜里调了油,甜腻腻地荡在夜风中。
裴霜第一次来这里,眼都看花了,怨不得男人喜欢,她都快沉醉了。
前门停车后门停船,风月楼客似云来,正是热闹的时候。
门口的鸨母涂着厚度堪比刷墙的妆粉颠颠地跑过来:“哎呦~这位郎君眼生,第一次来吧,可有瞧好的娘子,没有妈妈给你介绍。”
说着就想挽住她的胳膊,裴霜不能表现出太抗拒,又怕她的妆粉沾到她身上,只能倾斜着身子,面上还得赔着笑,实在是有些憋屈。
“听闻红鸽娘子的琵琶一绝,不知可否有幸耳闻?”
“有幸有幸。”鸨母带着他们进楼,却不再有其他动作,“让我想想啊,红鸽是几时才有空呢……”
说话时眼神不住地瞥着裴霜,摊开了手掌,裴霜看懂了隐喻,趁机把胳膊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将身后的霍元晦往前一推。
她可没那闲钱,她的零用银子攒的可不容易呢。
霍元晦咬牙,从钱袋里摸出银子往那鸨母掌心里放:“这下,红鸽娘子可有空?”
鸨母笑没了眼,看裴霜的眼神已经变成了看钱袋子。
“几时呐,都有空。”她引着他们上楼,去到了二楼雅间。
“客官稍等,红鸽马上就来。”鸨母走前还不忘摸一把裴霜的脸蛋。
门一关上,裴霜抓紧掸了掸身上的妆粉,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香味浓烈是这样的一种折磨。
“你还笑!”霍元晦的偷笑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早知道扮少爷要受这样的罪,她就不抢着了。
许是刚才的场景太好笑,霍元晦的嘴角一直压不下去,裴霜张嘴欲再说什么,门口传来响动。
裴霜赶紧正襟危坐。
红鸽娘子抱着琵琶莲步轻移,身姿曼妙,与哪些争着往别人怀里扑的娘子不同,带了些孤傲气质,确实别具一格。
“爷,想听什么曲?”红鸽在圆凳上做好,抱着琵琶摆好架势。
“不听曲,官府办案,找你打听点事。”若非时机不对,她倒是真想听一曲。
红鸽闻言这才仔细瞧她,忽然笑起来:“前段日子听闻县衙多了个女捕快,想必就是娘子你了。”
裴霜不意外她能识破伪装,手中折扇一转:“红鸽娘子冰雪聪明。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郝衡,他七天前可有来此?”
“来过,而且连来了两日。”
“这么多恩客,为什么对郝衡记得这么清楚?”
说到这,红鸽的脸微微泛红:“奴家姿色比不了旁人,只凭着这琵琶技艺在风月楼立足
,听曲的多,在我房中留宿的恩客并不多,郝郎君……人年轻,也温柔。他从前也来,与他二叔一起,只是后来被他父亲训斥后,便来的少了,那日他来,说是父亲要出门几日,所以才来找我。”
红鸽的说法与郝仲海的倒是对得上。
“那他什么时辰来的,还记得吗?”裴霜问这句其实没抱多大期望。
可红鸽却点了点头:“记得,约莫戌时,我每日戌时开始在楼内弹琵琶,弹上半个时辰。那日他一进门,我便看见了,夜里他还说明日会再来,只是琐事缠身,第二日曲罢才进门,他还十分惋惜。后来我在房中弹给他听,他才展颜。”
霍元晦快速计算了下,郝家的铺子是酉时关门,第一日是只隔了一个时辰,就算是第二日也只间隔了一个半时辰。
清河村离县城有些距离,除非是骑快马可以一个时辰来回,杀人分尸,埋尸,时间只会更久,但郝衡一个农家汉子,显然是不会骑马的,如果坐马车来回需要两个时辰,走水路倒是会快一些,然没有能直通清河村的水路,算下来也需要两个时辰左右。
时间对不上。
裴霜:“你们整夜都待在一起吗?若他趁你熟睡后出去,你不也不知道吗?”
红鸽脸蛋更红,轻咳了一声才缓缓道:“奴家睡觉浅,身边人翻个身都能醒,那两夜郝郎君折腾了我许久,夜半才睡下。而且风月楼夜间有龟公值守,门口也有守夜的门人,他若是真出去了,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这是确实,青楼这地方,想白嫖的人也不少,门口的打手可不是吃素的。
大晚上那么折腾后要是还能出去杀人,那也挺让人佩服的。
这样一来,郝衡的嫌疑就很小了。
可郝家其他人也没时间没动机啊,没有办法,只能先让人盯梢。
裴霜:“也许我们应该继续从尸体下手。”
毕竟分尸的地点还没找到,凶手究竟是在城内分尸还是在清河村分尸,还有,消失的那截右大腿又去了哪里?
一只右大腿也不是那么好处理的。
裴霜眼神一直盯着尸体脖颈处,开始分析凶手心理:“凶手下手的时候,很慌乱。”
“怎么说?”
“他砍第一刀的时候,正中死者脖颈,而胸口和后背这几下都是杂乱无章的,似乎是行凶后不知所措导致的乱砍一气。”裴霜眸光微凝,“比起谋杀,更像是激情杀人。”
所以杀人和分尸应该是在一个地点。
裴霜想到:“郝衡的养父在清河村有给他留下屋子吗?”
霍元晦道:“这个我查过文书了,原本是有间草屋的,不过早在郝衡认亲的那年就卖给同村的人了。”
不太可能是在清河村,根据他们之前的推理,郝伯山在城内遇害的可能性比较大。
现在基本确定作案的是郝家内部人,如果是郝家人作案,除了家里,那最好的分尸地点会在哪?
裴霜与霍元晦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地方——郝家的酱料作坊。
可是没有正当理由,他们不能搜查。
“我有办法能查。”
霍元晦眯起眼:“准备夜探?”
裴霜微笑起来,眉宇一挑,伸出根手指晃了晃:“大人,春日美景正盛,不想去郊外踏青吗?”
他愣了下,随即展颜,点头道:“自然不好辜负韶光。”
——
次日,城郊。一辆马车缓慢行走着,小伍子坐在车辕上赶着车。
霍元晦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襕衫,骑马跟在马车身侧。
郦凝枝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你们两个小鬼头,终于有空好好陪陪我和蕊娘了,这几月来每日都看不着人影。”
裴蕊娘怀里抱着黑猫,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木耳的脊背,笑而不语。
郦凝枝挑开车帘,瞥见外面的人,身子往后贴着车壁,生怕挡到了裴霜视线:“葭葭,外头这景色真好啊,你快看看。”
裴霜侧首便见霍元晦策马徐行于车畔,他今日未戴冠,墨发以一根素白银簪松松绾着,衣袂恰被春风拂起,俊勉飘逸。
清溪潺潺,鸟啼阵阵,自有一番趣味。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远处的小屋上,那边炊烟袅袅
“景色是不错。”
郦凝枝见她真的夸起了景色,这丫头怎么不开窍?
难得让那小子换了身漂亮衣服,她是真不看啊!
郦凝枝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媚眼抛给瞎子看,关键是这小子也不争气,好不容易看着两个人关系缓和点了,不成天吵架了,两人的关系怎么还是没什么进展呢?
没用的东西!
“停,就这儿,景色不错。”裴霜利索跳下了车,吩咐小伍子把东西都办下来,她准备在这儿野炊。
马车刚停,木耳也一下跳出了车,肉垫踩在软软的草地上,新奇的感觉让它异常激动。
裴蕊娘款款从马车上下来,裴霜欣赏了下自家娘亲的动作,是真优雅。
她反正学不来。
木耳撒丫子在草地上狂奔,简直把这片都当成了它的领地。
裴霜眼见它就要跑没影,立马把它逮回了自己怀里。
“阿娘,郦姨,我去那边看看风景。”裴霜向霍元晦使了个眼色。
霍元晦摆好东西:“娘,我也去那边看看。”
“好好好,快去,跟着葭葭。”郦凝枝有些兴奋,她家臭小子终于要展开攻势了!
等两人都不见人影,郦凝枝向裴蕊娘挑眉:“蕊娘,我看这俩小的,有戏。”
有戏?
裴蕊娘淡笑不语,眼神飘向远方那座屋子,这俩孩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是郦凝枝这么兴冲冲的,她也不好意思泼她冷水,她家那丫头现在是看不出来有戏的苗头,万一以后有呢?
暖阳正好,微风轻拂美人面,水流声配合着鸟鸣组成了大自然的乐章。
裴霜与霍元晦已经到了小屋旁边。
不错,这个小院,就是郝家的制酱作坊。作坊周围没什么人烟,酱料虽然味道很好,但制酱过程中的味道,并非一般人可以忍受。
从院门往里看,可以看到门口的空地上摆满了大酱缸,作坊里来来往往的工人不少。
霍元晦正准备问裴霜打算用什么办法进去查探时,看见她一直没放开怀里的猫,一个猜测在他脑海中形成。
“你不会是指望它吧?”霍元晦指着黑猫的脑袋。
裴霜一把拍开他的手:“放尊敬些,今儿它是猫大爷。”
“木耳啊,所谓养猫千日用猫一时,今日就当你报答我喂养之恩。进去之后千万要躲好。”她摸着它溜光水滑的毛发,从怀里摸出小鱼干,扔进了墙内,随后放开了木耳,木耳追着鱼干,一个跳跃就进了屋。
只见裴霜掸掸衣服,瞬间变脸,大声叫嚷起来:“哎呀,我们家小木耳呢?定是跑进这个作坊啦!”
霍元晦抱胸看着她演戏,倏地小腿被踹了一脚。
她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愣着了,赶紧演一演。
作坊里有人听见动静出来,霍元晦立马入戏——
作者有话说:今天是戏精的一天
第36章
“霍大人,裴捕快,怎么是你们?”
出来的人正是郝仲海。
裴霜没有半分心虚,说起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与大人带着母亲出来游玩,不想家母心爱的小猫顽皮跳进了院中,不知郝二当家可否容我与大人进去寻一寻小猫?”
“这有何难,让里面人帮你们捉出来就是。”
“不不不,”裴霜连忙摆手,“我那小猫被我娘宠坏了,很是娇气怕生,若非熟悉的人碰它,它是要发脾气抓挠的,还是我们亲自去寻较为合适。”
霍元晦是真想为木耳喊冤,就欺负它不会说话吧。
虽然他们出现在这里有些巧,但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作坊之所以不让人靠近,是因为怕旁人偷配方,不过这两人属实是没什么偷配方的必要。
郝仲海很爽快地答应:“两位请吧,也可顺道看看我家这酱料作坊。”
“多谢二当家。”
其实郝仲海一直有将作坊规模扩大的想法,只是郝伯山觉得维持现状就很好,虽然不能赚更多钱,但胜在安稳。
郝仲海的想法虽好,然扩大规模就要招更多的人,需要更多的钱,而郝家资金并不是那么够。若是能搭上官府,打开销路,这银子不就不愁了吗?
郝仲海打着这个主意,热情地
介绍:“这边是做黄豆酱,磨豆子,调配方,那儿是发酵的地方。天气要是热,外头就是天然的发酵场。”
霍元晦认真听着。
裴霜进了门后左顾右盼,装模作样地开始叫:“木耳,小木耳啊,你跑哪里去了,我都要急死啦~”
木耳你可千万要躲好!
几人边走边看,来到了后门,小河潺潺,旁边停泊着几条小船,正有人提着桶将东西全都倒进了河里,随后拎着空桶回来。
“你站住。”那工人停住脚步,看见是二当家身边的客人喊他,想必是贵客,连忙不再动作。
霍元晦的脸色唰地就沉了下来:“他方才往河里倒的,是制酱的废弃物对吗?我记得后门那条河,与运河相连。你知道朝廷每年要花多少银子处理河道的淤堵吗?”
他目光冷冽,郝仲海心头颤了颤,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县尊大人恕罪!”
旁边工人也被吓得扔了桶,丝滑跪下。
郝仲海暗自后悔,倒污水其实不止他一家这么干,毕竟倒进河里,清理的银子就不用从他们自己的口袋掏,省钱省事,当初选这个地段也是看上后门有条河。
从来都是这样干的,一直没人管,可没人管不代表这事就是对的。
倒污水这事都成了家常便饭,以至于郝仲海没想起来这茬,这下被抓了个正着!
霍元晦还想再骂,裴霜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不要忘了今天的正事,并向某间屋子努了努下巴。
他只好暂压下心中怒意,指着刚才裴霜示意的那间屋子:“那间屋子是做什么的?”
“那间是做肉酱的。”郝仲海战战兢兢的,一直垂着头,生怕霍元晦再发怒。“旁边是熬肉酱的,肉酱的废弃物我们可没往河里倒,都是给了农家做堆肥。”
“我家猫儿最喜欢吃肉,说不定钻里面去了,二当家,我能进去找找吗?”裴霜礼貌询问。
郝仲海哪敢说不。
门打开,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巨大的案台,有一人宽,膀大腰圆的工人拿着剔骨刀,熟练地从猪腿上剔下肉来,剔完的骨头被到另一个工人的案上,第二个人用斩骨刀将筒骨砍成两半,扔进锅里熬汤。
腿肉则被细细切做臊子,烧灶的伙计往炉里添着柴,锅上咕噜噜地煮着肉,表面浮起一层厚厚的油,肉香味扑鼻。
大家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干着活。
“这剔肉的活计,还专门请人干,交给屠户做不就好了?”裴霜好奇问道。
郝仲海回答:“我们这肉酱用的都是猪腿肉,交给屠户做,怕有人动了歪心思,混点别的部位的肉进去极难分辨。”
“其他部位不行吗?”
“也行,不过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口感味道会差些。”郝仲海对于做出的东西品质要求很高,这也是郝家酱料卖得好的原因。
郝仲海随便找了个砍骨头的工人问:“有没有看见一只黑猫跑进来?”
他想要是找到了猫,哄得郦掌柜与裴蕊娘开心,霍元晦兴许就不计较他倒污水的事情了呢。
“没有。”那工人答,手上动作却没停,砍了一刀骨头应声而断,刀身闪着寒光。
那工人一刀一个,斩得十分利落。
裴霜注意到一个小细节,倏地问道:“你这把刀,看着很新啊,新换的?”
那工人见有人和他搭话,停下动作,拿着刀愣了下:“对,原来那把丢了,这把新的才换没几日。”
斩骨刀丢失?
这不得不让她想到肢解郝伯山的利器。
“还记得原来那把斩骨刀是什么时候丢的吗?”
那工人回答:“七八日前吧,我日日都要用这刀,那日上工就发现不见,怎么找也找不到,幸好遇上少东家,少东家仁善,没追究我的错,还给了银子让我重新去买一把。”
“哪位少东家?”
“二少东家。”
那就是郝衡了。
郝仲海眼神疑惑:“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二少东家说您每日要理会那么多事,这点儿小事儿就不必去烦扰您。”
这不算什么大事,郝仲海听过就算了。
裴霜巡查了一圈,差不多看完,才喊了声木耳的名字,黑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窝在墙角:“喵~”
她佯装快步,一把将猫捞到自己怀里:“可算抓到你这小家伙了。”
裴霜抱着猫心满意足地离开。
霍元晦背着手慢慢踱步,郝仲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二当家跟着我做什么?”
“这……污水的事……”郝仲海忐忑开口。
霍元晦冷着脸一拂袖:“明日去县衙交罚银,一百两。”
“多谢大人手下留情,交,一定交。”郝仲海恭敬地把人送走,擦了把不存在的虚汗,心头苦闷,他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得到了线索还有意外收获,裴霜点点木耳的脑袋,轻哄着:“回去给你加餐啊,足足的。”
霍元晦弯起唇:“我们木耳确实功劳不小,只是我怎么记得,某人前几天才说它太胖了,需要减肥。”
裴霜捂住木耳的耳朵:“什么话这是!我们木耳哪里胖,苗条着呢,定是有人眼瞎,咱们不听这些谣言。”
木耳大爷舔了舔自己的毛,又叫了一声,明显是附和裴霜的话。
本喵不胖!
霍元晦看着木耳那媲美石锁的体重,好吧,看在这小家伙今天立功的份上,他今日就眼瞎一回。
“斩骨刀,清河村,这些都和郝衡有联系,太巧了些。”裴霜一直相信,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了。
但还是之前那个问题,他没有作案时间。
“风月楼的人没有必要帮他撒谎。”
这是关键,郝衡虽然手头有些银子,但想买通风月楼的人也是不大可能的,销金窟里最常见的就是银子,钱少了他们可看不上眼。
那厢郦凝枝与裴蕊娘已是点火烤起了鱼,煮起了茶。
“还没回来,肯定有戏。说不定背着我们去约会了。”郦凝枝畅想着,“这俩年轻人真是,想单独相处还拉着我们,不过小孩子就是脸皮薄,挺好挺好。”
裴蕊娘认真品茶,没搭理她的天马行空。
两人一猫回来时,郦凝枝又和她咬耳朵:“瞧瞧,葭葭和我们元晦多配啊,简直就是一双璧人。”
裴蕊娘抬眼,微微颔首,这点不能反驳,两人长得好看,与景色相称,很是养眼。
郦凝枝招呼着他们坐下,打算让他们继续交流交流感情,一阵达达的马蹄声打破了这和谐的一幕。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张泉。
“大人,有异动。”他勒紧缰绳翻身下马,神情严肃。
霍元晦派他们盯梢着郝家人,他来此,定是谁有了动作。
三人走到一边说话,裴霜问:“是谁,郝衡?”
“不,是郝鹏,他今日去药铺,抓了副药。我觉着奇怪,他家中也没有人生病呀,就进去问伙计,伙计说郝鹏是给弟弟买的药,说是偶感风寒。这就更奇怪了,郝衡明明没生病呀。我抄了份他买的药材,大人您看看。”说着将一张纸递给了霍元晦。
霍元晦展开一看,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用力:“前面是一副伤寒止咳的药方没错,但最后一味钩吻,有剧毒。”
钩吻俗称断肠草。
不好,郝衡有危险!
张泉瞳孔一亮,忙道:“我让方扬曹虎盯着呢。”
“你做的很好,我们马上赶回去。”裴霜当即牵来马。
和郦凝枝与裴蕊娘打了声招呼:“阿娘,郦姨,我们有事,先走一步。小伍子,照顾好她们。”
“放心吧姐姐。”小伍子回应。
裴霜翻身上马勒了下缰绳,调转马头,弯下腰,向霍元晦伸出手:“上来。”
夕阳将她的轮廓镀上金边,他望着那只纤细的手,并不光滑,掌心有许多硬茧。
“愣着做什么,你想走回去?还是和张泉挤一匹?”她催促。
他不再犹豫,将手搭了上去,她腕间发力,他借势跃起,衣袍翻飞之际稳稳落在马背上。
“坐稳。”她手执缰绳眼神坚毅。
她的后背不时贴上他的胸膛,霍元晦捂着心口,试图让心跳平静下来,只是他的心,似乎不听他的话。
风吹过耳畔,马儿一路疾驰,到了郝家门口,裴霜飞身跳下马,冲进屋里。
屋内茶杯被打碎,碎瓷散了一地,地上那摊子冒着白泡的茶水还在发出嘶嘶的声音。
曹虎把刀横在郝鹏脖颈,郝鹏坐在椅子上,一脸颓唐——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结案
第37章
方扬安慰着吓坏了的郝衡。
曹虎嚷道:“大人,他想下毒害人,被我们当场抓获!”
霍元晦蹲下检查了一下打碎的瓷碗,瓷片上还有残存的药汁,他轻嗅,确实有断肠草的气味。
裴霜示意曹虎放开,曹虎不肯,担心道:“这贼子狡猾,我来,你退后。”
“他不会武功,放心,退开,我和大人要审他。”裴霜拍拍他的肩,曹虎狠狠瞪了郝鹏一眼这才收刀。
霍元晦让他们把郝衡带下去好好安抚,屋里只留下他们三人。
裴霜手拿着刀抱臂,微微抬起下巴,居高临下,眼神冷冽:“为何下毒?”
郝鹏被她寒霜般的眼神吓到,身体不自觉瑟缩了下,开口支吾:“我……我是,是被鬼迷了心窍。我不想害他,可他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回来,他都已经消失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在我即将继承郝记时,就回来了!我孝顺他们那么多年,到头来,养子还是不如亲子。”
郝鹏似乎在宣泄自己心中的委屈,他涕泪横流,声泪俱下,手指着自己的心口:“我扪心自问,这些年孝顺听话懂事,孝顺有加,还研制了新酱料,爹和二叔若是生病我衣不解带的照顾。爹说等我十八岁了就正式将郝记都交给我,本来一切都很好,可是……他回来了。”
郝衡回来后,一切都变了。
郝伯山心疼亲儿子在外流落这么多年,他要将大半的财产都留给郝衡,他对郝鹏说,希望你不要怨恨,不要和郝衡争。
“所以你杀了郝伯山,现在还想杀郝衡。”裴霜给出结论。
“不——”郝鹏双眼赤红,激动地站了起来反驳,“我绝不会向爹下手,爹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怎么会下得了手。”
确实,郝鹏的目的是继承郝记,他杀郝衡是有理由的,但没必要杀郝伯山,毕竟郝伯山一死,郝衡还在,并不能为他谋求更多的好处。
“那你为何今日要对郝衡下手?”
郝鹏垂下眼,嗫嚅道:“昨晚我无意中听见了他与二叔的对话。”
对话内容意思大致是郝伯山已经去世,郝衡作为郝家唯一的血脉,是时候该挑起郝家的重担了。
父死兄弟便要分家,郝伯山曾和郝仲海讨论过,由郝衡继承郝家七成的财产,其中就包括郝记酱料铺。
“三成,他们就打算分给我三成,也许你们认为,我一个嗣子,能得到这么多已经该知足了。”
可他从前,是被当场少东家培养的呀!
郝鹏从小听过无数句,郝家以后都是你的。
忽然有一天,告诉他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这让他怎能没有落差,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萌生毒计。
只要郝衡消失,他便又能变回从前的郝少东家。
“是他逼我的。”
“犯罪的人都说是被逼的,只继承三成家产会让你流离失所吗?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贪欲找借口。”裴霜甩袖出门。
郝衡就在门口的椅子上休息,他双眼含泪:“鹏哥他会怎样?”
裴霜向后瞥,张泉正在给郝鹏腕间带上镣铐。
方扬觉得他太善良了:“你对人家有兄弟之情,可人家对你未必有兄弟之义呀。”
“鹏哥一定是一时糊涂,大人,求您从轻发落。”说着就要跪下,霍元晦及时将人托住。
裴霜朗声道:“受害者是你,你若真想原谅他,无罪释放也不是不可能。”
“当真?”郝衡不懂律法,有些出乎意料,正抓着霍元晦的手微微用了些力。
霍元晦接话道:“自然是真的,你不必担心。”
郝衡眼神变了变,收回手攥着自己膝边的衣衫,被他攥出许多褶皱来。
担心郝衡的安全,霍元晦让人去通知郝仲海回家,又留下曹虎护卫,他们则押着郝鹏先行回衙门。
牢门口,裴霜手指无意地敲击着刀鞘:“郝衡的表现不对劲。”
“你也看出来了?”
“我又不瞎!”她没好气顶回去。
霍元晦习惯了她这语气:“你提到郝鹏可能被无罪释放时,他异常紧张,连抓着我的手臂都忘了放开。”
郝衡对郝鹏的情感,并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兄弟情深。
两人相处不过两年,没什么感情其实也正常。
“郝鹏应该不是杀郝伯山的凶手。”
“嗯。”霍元晦也同意这个观点。
首先,如果是同一个凶手,一般不会改变自己的作案手法,上次是用利器,这次变成下毒。
而且他们调查过,那日郝鹏一直待在家中算账,虽然没有目击证人,可他算的账可以作为物证,他没有作案时间。
裴霜转身进了大牢,她忽然想起来,有件事忘记问了。
下狱的郝鹏不悲不喜,静静等待着审判,见他们回来:“是想好我的刑期了吗?”
裴霜却问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问题:“你们酱料作坊有个工人丢了一把斩骨刀,是你给了他银子买新刀?”
“是,怎么了吗?”郝鹏都快忘了这件事,奇怪裴霜为什么要问这个。
“为什么?”
郝鹏低头思索:“当时……我与衡弟都在作坊里,是衡弟先发现的,他说那工人愁容满面,是为了一把丢了的斩骨刀,看着很可怜,他想帮却没带钱,就由我出面给了。”
所有有嫌疑的节点,都有郝衡的身影。
裴霜眯起眼,又问:“你说你无意中听见了郝衡与你二叔的对话,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那日二叔吩咐我盘一盘即将出货的那笔帐,我算完了便想告知他,不料却听到了他与衡弟的对话。”
“你算账经常在家中算账吗?郝衡知道你那天要算账吗?”
“嗯,家中更清净些。他知道的,二叔吩咐我时,他也在的。”
裴霜蔑笑:“你就没发现这有什么不对劲吗?”
“什么不对劲?”
真是又蠢又坏又冲动。
郝衡明知郝鹏要算账,算账完后必然会去找郝仲海,适时提起财产分割之事,就是想勾起郝鹏的怒火。
这么简单的挑拨离间,也能上当,不过若是他没有心怀歹念,也不会中计。
霍元晦好心地和郝鹏解释,郝鹏听完后不可置信,这个弟弟居然有那么重的心思。
裴霜懒得和蠢人多废话,出了大牢,她心中几乎已经确定,凶手就是郝衡。
酱料作坊就是分尸地,斩骨刀就是凶器。
可作案时间……裴霜陷入沉思。
走陆路时间是一定来不及的,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水。
风月楼,酱料作坊,清河村,这三个地点都有河,唯有走水路能来往于三地。
然而之前算过时辰,走水路也是来不及的。
霍元晦抿唇:“我们之前问的都是郝伯山的行藏,还没问郝衡的。风月楼后门停泊的船众多,不论来去,也许有些线索。”
之前没有
那么确定是郝衡,从大致的时间推断排除了郝衡的可能,现在发现他可能在时间线上造假,便要重新再调查。
再去风月楼,裴霜一身差役服随便跳上了一艘船,霍元晦跟着,把船家吓得半死,急忙掏起兜里的银子来:“差爷,这……这这,是今天的税银。”
看来前任县令赵孙旺留下的阴影还是太大了。
裴霜一摆手:“不是来要银子的,向你打听些事情。”
船家松了口气:“您问。”
“你是一直在风月楼门口揽客?每日都在,不论白天黑夜?”
“是呀,小民家贫,只靠着这船谋生。来勾栏地的客人有钱的多,若是一高兴,赏几个子,就是我们好阵日子的花销。”
“不用说其他的,我问什么你答就是。”裴霜不想听他发散思维,烦得很。
连日的神情紧绷,她都没好好休息过,整个人有些燥,霍元晦上前一步:“你歇会儿,我来问。”
他的声音犹如嘈杂喧闹声中的梵音,有宁心静神的作用,裴霜恍然发觉她确实累了,郝衡忽大忽小的嫌疑,让她急切地想确定他的手法。
“好。”裴霜没有逞强,靠着船舱开始闭目养神。
霍元晦问他那两日有没有见过郝衡。
船家依照着霍元晦的描述,还真想起来了:“那人自己划了艘小舟来回,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穿得不错,却是自己划船来的。”
船家收费的钱并不贵,风月楼也不是一般的青楼,大多数人来此地,便不会吝啬那两个船费。
“小舟?什么样的小舟?”
“大约这么点大的小舟,”船家比了个宽度。“多是货郎用的,船头船尾再放些零碎货物,或是自渡河的人常用,若是坐第二个人呐,就得翻。”
“为何做那么小的船?”
“这……”
“吞吞吐吐的,快说,无论说什么,恕你无罪。”
有了他这句话,船家才敢说话:“还不是前任县太爷逼的。”
赵孙旺下的令,收税与船的大小相关,船宽一丈的税和两丈的税,差了一倍,大家就能把船做多小就多小,恰好卡着尺寸。
“而且小船能钻洞。”
“钻洞,什么洞?”
“桥洞。”这句是裴霜回答的。
她休息了会儿,精神头好了很多,仍旧没睁开眼,只能看到她震颤的睫毛,和一张一合的嘴唇:“与运河相连的河流,都被架了桥,堵上了桥洞,水能过人不能过。”
这些被堵的桥洞极大的妨碍了大家的正常出行,所以在监管不到的地方,有人会偷偷凿开一个小洞,以供小船通行。
裴霜当捕快当久了,一时没想起来还有这些“法外”通道。
“对,这位捕快娘子说的对。”船家附和。
霍元晦:“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哪能让你知道。”裴霜终于睁开眼,看傻子似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这熟悉的眼神。
霍元晦知道她休息够了。
他是官,当然不能让他知道。
他才上任,这几个月处理了一些事情,这事儿估计是还没处理到,回去就让人把桥洞都凿了。赵孙旺整的幺蛾子也太多了些。
“酱料作坊后门小河里,就停着许多一人宽的小舟。”是供河对岸工人上下工用的。
裴霜喊了几个船家,又弄来几条一人宽的小舟,一批人从风月楼出发,一批人从酱料作坊出发,她在岸上点香。
她要做一个测试。
第38章
大半个时辰后,裴霜远远地看见有一艘小舟回来了。
霍元晦瞥了眼未燃尽的香:“一个时辰,足够来回。”
从清河桥洞过,可以大大缩短走水路的时间。
可是虽然理清了郝衡在作案时间上做的手脚,但依旧没有证据,很难将郝衡定罪。
霍元晦眉宇一跳,微笑:“可以让他自乱阵脚。”
“你有什么鬼主意?”裴霜一看见他露出这样的微笑,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霍元晦弯腰在她耳边轻语。
裴霜听着他的话,也慢慢勾起唇角。玩心眼子的认真起来,确实阴险。
次日,郝鹏被放回了家。
回家后,他一脚踹开了郝衡的房门,眼神冰冷。
“鹏哥,你……回来了?”郝衡喝茶的手一抖,茶水洒出来一些倒在地上。
郝鹏拎起郝衡的衣领:“我被放回来了,你很失望对吗?你是有意让我听到你与二叔的对话,郝衡,你的心思,深得很呀!”
郝衡仍旧一脸无辜:“鹏哥你说什么呢,是你下毒害我,我大方不与你计较,你简直颠倒黑白!”
郝鹏冷笑:“还在装,呵呵,你不知道吧,我能被放回来,多亏了二叔为我求情。即使你是亲生儿子,他们依旧心疼我。这个家的家产,永远有我的一份,我是才是长子!”
郝衡隐藏在衣袖下的手悄悄攥紧了拳,咬着牙道:“你疯了吗?”
不等他动作,郝鹏一把将人推到在地,手掐住了郝衡的脖子,郝衡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我就不该让你进这个家门,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就该死在外边!”
似乎是有什么话触动到了郝衡,他忽然暴起,捏着郝鹏的手腕将人推了出去,郝鹏这个娇生惯养的少爷怎能敌得过从小做农活的郝衡。
郝鹏重重地撞到了房间的柜子上,口中咳出血来。
“我为何要死,该死的从来不是我,你占了别人的身份享了那么多年的福,却还不知足,是我引你听到谈话又怎样,你自己若没有起坏心思,难道毒药还会凭空到我的杯中吗?郝鹏,别把自己想的多清高。”郝衡褪去了那幅温良的模样,恶狠狠地看着口吐鲜血的人。
郝鹏扶着柜子边费劲地爬起来,不小心碰掉了柜中的一个锦盒,锦盒啪嗒一下掉下来,摔开了盖子,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那赫然是一枚青玉扳指。
两人看见这扳指都变了脸色,都动作起来想将扳指捡起来,郝鹏离得近率先抢到捏在手里,他不可置信:“这扳指怎么在你这里,你……杀了爹?”
“不可能,这扳指怎么可能会在这儿,明明……”郝衡诧异又疑惑,他急忙跑到书桌前跪下,手伸进去摸着书桌背面,摸出一个油纸包来,油纸包一打开,也是一枚青玉扳指。
怎么会有两枚?
不好!中计了!
郝衡再想藏起扳指时,却已经来不及,裴霜像一阵风似的悄然来到他身边,重重在他手腕上击了一下,扳指凌空飞起,裴霜一个旋身稳稳接住。
扳指外侧雕刻了个郝字,内侧有血迹,暗红色的血迹已凝固,以及浓重的血腥味,即使过了这么多天,依旧不散。
“你果然藏起了这枚扳指。”这枚扳指是郝记掌柜的信物,意义非凡。
所以猜测郝衡不会将它丢弃,于是连夜做了一个差不多模样的扳指,又将郝鹏放出来,趁郝衡不注意塞到郝衡的房间里。
郝鹏对郝伯山还是有几分父子情在,也为将功赎罪,爽快答应了这个计策。
最无法接受的是郝仲海,他一直在旁边躲着,当看见郝衡拿出那个青玉扳指时,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震惊。
“衡儿,你……你为何要谋害亲父啊!”
郝鹏也不理解:“郝衡,父亲对你那么好,甚至连大半的家产都愿意给你,你恩将仇报!”
“郝衡,不,我不姓郝,我姓赵,我是赵衡。”郝衡见事情败露,他也没必要隐瞒了。
他拽下脖颈间的无事牌,那是当初相认的信物,也是郝家父母为孩子求的护身符。
“这不是我的,这根本就不是我的东西。郝家亲生的孩子早就已经死了,我就是个冒牌货!”郝衡清楚的记得,这个牌子是哥哥去世后父母才挂在他身上的。
他一直都知道,这牌子是哥哥的,刚刚被认回郝家时,他心头忐忑,生怕被揭穿。
幸好从前哥哥深居简出不常出门,见过哥哥的人很少,日子长了,他才慢慢放下心来。
郝伯山也让他开始接触酱料铺的生意,首先要会的就是制酱,可他
天赋实在不行,制出来的酱十坛有九坛是失败的。郝伯山总是感叹,这孩子不像他。
这些话说者无意,但却成了一根根扎向郝衡的刺。
他知道他不是郝家人,他当然没有制酱的天赋,那种消失的恐惧又回来了。
他不想回到以前那种忍饥挨饿的日子,他要做富家公子。
郝衡觉得时间长了,迟早有一天郝家人会发现端倪,不行,他必须开始行动。
毕竟是杀人,郝衡心里还是有些犹豫的,让郝衡下定决心的是那日他信心满满制作出来的酱,还是达不到郝伯山的要求。
郝伯山又骂了那句话,他心底的恶念占据了他整个脑子。
于是他将郝伯山约到作坊,又模仿郝伯山的字迹留下字条,那日工人们都放假了,作坊没有人,他趁郝伯山不注意,举起斩骨刀狠狠地砍了下去。
只一刀,他的头与身子就差一点分离。
“尸体的右大腿被你扔到了哪里?”
郝衡忽然笑起来,阴恻恻的:“不知捕快娘子可有尝过我家的肉酱?”
他的话犹如平地一声雷,郝仲海险些受不了刺激晕过去。
张泉连忙扶着人,方扬曹虎想起之前吃的赵大娘做的肉酱面,纷纷跑出门吐了。
“你简直丧心病狂!”裴霜忍不住皱眉,想到那些肉酱可能是人肉做的,她难得有些反胃。
“我本来都想做成肉酱的,但太多了,会引起怀疑。”
郝衡剔完右大腿的肉后就把骨头扔进了灶膛里烧成了灰,剩余尸块他本想直接扔进河里,但又怕郝伯山成了水鬼纠缠不断。
然后他想到了清河村那个传说,将尸块埋在了槐树下,他利用之前知道的清河村桥洞的小路,将尸块分两次运输,同时故意找了红鸽,即便官府来调查,也可以推算出他并没有足够的作案时间。
除掉郝伯山之后,剩下的绊脚石就只剩下郝鹏,郝鹏制酱的手艺太出色了,出色到他嫉妒,他知道案子没破之前,官府的人一定会盯着他们,所以故意让郝鹏听到那番话,又适当将一本杂医书放在他的房中。
接下来,他只需要静静等待就可以,果然,第二日郝鹏就端来了那杯混了钩吻的茶。
“你很聪明,但是有一点错了,你的的确确是郝家的丢失的孩子。”霍元晦斩钉截铁的态度让他有些动摇。
郝衡摇头:“不,这不可能,这玉牌是我哥哥的。”
“你丢失的时候太小,兴许这玉牌被你养父母挂在了你哥哥身上,才误以为这东西是你哥哥的,其实本就是你的。”
郝仲海也缓了过来,颤声道:“孩子,你就是郝家的孩子,你后腰的胎记,我绝不会认错。”
“胎记,郝家的孩子有胎记?”
感情他根本不知道胎记的事情。
这就可以理解了,裴霜之前就说这信物认亲太草率了,她见郝衡不到黄河心不死,抽刀精准地割开他后腰的衣服,露出里面的蝴蝶形胎记来。
“不!我不是!”一股巨大的痛苦席卷了郝衡,他不可置信,他一直以为他不是郝家的孩子,现在告诉他不是这样,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郝衡看着自己的双手,懊悔不已,双眼流出泪来:“我……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带走。”裴霜冰冷的下令,不论是否亲生,他残忍的杀害了郝伯山是事实,对此等穷凶极恶之徒,不需要怜悯。
然郝仲海却动了恻隐之心,毕竟郝衡是他哥哥留下来的唯一血脉。
但由于是子弑父,此案在百姓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众多人盯着看如何处理这个不孝之人,非是郝仲海一人可挽狂澜,郝衡最终还是被判了秋后处斩。
而郝鹏虽下毒谋害郝衡,但未伤到人,判除减死罪二等,杖五十,监三年。
此案终于落幕,裴霜女神捕之威名更加远扬,同时霍元晦秉公执法也得到了百姓的交口称赞。
这日不当值,裴霜在后院啃香煎鱼排,另一只手翻看着话本子,吃完了鱼肉把剩下的鱼刺扔给木耳,一人一猫,配合的十分默契。
她边看还边品评起内容来:“身高八尺,力大如牛?我哪有那么壮!写话本子的人想象力倒是挺丰富。”
小伍子打水路过;“姐姐不生气?”
裴霜手中的话本子是青梧县时下最火的话本子,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女捕快,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原型是谁。
“有什么好生气的,图一乐。”裴霜大气发言,虽然把她写的不堪了点,但也不是没有优点,下一页就写她徒手拎起凶徒,拳打匪首,脚踢贼头,怎一个爽字了得。
形象差了点,名声是好的呀。
小伍子坐在台阶上叹道:“怎么姐姐名声好了,还是没有来提亲的人呢?”
郦凝枝端着盘子从前院过来,轻踹了小伍子一脚:“我说怎么打个水人没了,感情在这儿躲懒呢。”
小伍子立马提起水桶,一溜烟就往厨房跑。
郦凝枝把手上的糕点放下:“刚从妙点斋买的芙蓉糕,还热乎着快吃吧。”
“谢谢郦姨。”
“小伍子不懂事,你也别着急。都是那些人没眼光,至于这提亲的人嘛,总会有的。”郦凝枝说的自然是自家儿子,只是不知道这小子葫芦里卖什么药,和她与蕊娘通过气后,便一直没动作。
裴霜咬了口松软的芙蓉糕,点点头,附和郦凝枝的话。
其实她压根不在意,没人来提亲也很正常,她虽声名鹊起,但娶这么个武功高强的回去,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现在这样挺好,没人传她谣言,也没人提亲。
“你倒是好兴致~”
这么欠扁的语气当然是霍元晦的。
他白衣翩然回家,上来就不客气地拿了一块芙蓉糕吃。
裴霜赶紧整盘端走,护在怀里:“郦姨给我的。”
“你多大了?”霍元晦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她护食的模样,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就不给你。”她唇边还有芙蓉糕的碎末。
霍元晦从袖中掏出一份公文:“那这个我也不给你了。”
“什么东西?”
霍元晦想收回,可他的动作哪会快得过裴霜,转瞬间,公文就到了她的手上。
公文是南江府发来的,内容是调一个人,人选就是裴霜。
南江府城发生了一桩连环失踪案,失踪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截止这份公文发出,已经失踪了五个,百姓人心惶惶,年轻的小娘子也不敢出门。
听闻裴霜查案缉凶能力出众,特调令一封,让裴霜前往南江府破案。
第39章
“霍元晦,天都快要黑了,你还要折腾到几时!”裴霜忍无可忍,喊出了声,惊起一阵鸟雀。
霍元晦不忙不忙转动着手里木棍烤着山鸡:“美味在前,你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等会儿没你的份。”
方扬和曹虎站在一旁,敛声屏气不敢出声,他们已经相当有经验,这种时候一定不能出声,不然被战火波及,后患无穷。
裴霜肯定他是故意来整她的,非挑这个时候和她一起上路。
南江知府有调令,又是为破案此等大事,裴霜自然是当仁不让,立刻启程。
霍元晦忽然说他要一同前往,理由是新官述职。一般新上任的县令,需要在三月内去府城见知府,主要是为了混个脸熟,眼见时间快到了,索性就一起去。
于是又带上了方扬曹虎,张泉因为夫人再度有喜,所以这次没跟着出门。
霍元晦出门当然是坐马车,他一会儿身体不适想停车休息,一会儿肚子饿了想打点山珍。
极大拖慢了裴霜的前行速度,她几度想丢下他们自己先走,却被霍元晦一句扣俸禄威胁。
裴霜问凭什么,霍元晦说他是县令他做主。
要不是她还有理智,拳头应该已经落在了他脑门上。
“霍时,如果我们不尽快赶到,说不定又会有女子失踪,你不知道轻重缓急吗。收起你的少爷脾气!”裴霜真的恼了。
一般她喊他大名时,就是真的生气。
许久没有听到这纯正的骂声了。
“知府大人飞鸽传书,府城戒严七日,都司衙门调兵日夜巡防,勒令年轻女子不准出门,你放心好了,我们到之前,不会出事。”
裴霜松了口气,随即怒目圆睁:“你不早说!霍元晦,你故意的!”
这下是真的要挨打,霍元晦一个借力从地上起来,拿着穿着山鸡的木棍开始围着火堆跑,嘴中喊着:“方扬曹虎,护驾。”
在旁边当门神的俩人蓦然被点名,也只好硬着头皮挡在了他身前。
方扬非常没骨气,机灵求饶道:“姑奶奶,轻些打,不抗揍。”
曹虎:“我抗揍,但轻点行吗?”毕竟她手劲大。
裴霜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笑出了声,真是被气笑。
霍元晦举着山鸡肉洋洋得意,似乎在嘲笑她奈何不了他。
裴霜眼珠一转,一个腾空翻身,越过方扬曹虎的人墙,顺手抓走霍元晦手中木棍,落在旁边的大树上。
“哎——”
山鸡肉的香味散发开来,表面被烤的滋滋冒油,裴霜使劲闻了一下,肉香扑鼻,旋即撕下一只鸡腿来咬在嘴里:“真香。”
她咬着鸡腿,挑衅地挑眉。
山风吹过,霍元晦轻咳了两声:“还我,没你的份。”
“就不还。”她就喜欢和他对着干,不一会儿,那只本就不大的山鸡被她啃食殆尽。
等她从树上下来的时候,下边人已经开始烤起了馒头。
“不对呀,都司衙门怎么会同意出动官兵。”一般是发生及其严重的恶性事件,才会用到官兵镇压。
“因为有个受害者,是南江府李都司夫人的妹妹。”
公文里只是简单写了有五个女子陆续失踪她们的姓名,并没有详细介绍她们的身份,霍元晦接到公文时就发觉不对劲。
知府亲自发文,未免有些太重视了,他仔细查看之下,才发现有个小娘子的身份不简单。
太阳逐渐落山,山间的温度骤降,一下子有些冷。
“难怪……”裴霜用树枝杵着火堆,“我还当他们转了性子,原来是牵扯到了官家女。”
时下女子命如草芥,莫说是失踪五个,即便死了五个,估计也无人在意。
火光照在她脸上,暖橙色的光映得裴霜半边脸庞明灭不定,她抱膝而坐,手中树枝无意识拨弄着柴堆。
“君子论迹不论心,至少,这个案子有希望能破。”
裴霜垂眸,摩挲着掌心硬茧:“我习武本为自己强身健体,从前想着最多护着那群小崽子,如今想护更多……”
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了捕快后,见了世间百态,楼青夕,郑慧娘……都是被世道苛待的女子。
她想改变,理智却告诉她不可能。
“以捕快之身想改变,当然很难,唯有身处高位。”
“身处高位,你说我?”裴霜指着自己,“天还没黑,就开始做梦了?”
霍元晦浅笑,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你就当我在白日做梦吧。”
夜间,因错过了驿站,他们只能在野外露宿,方扬和曹虎说自己皮厚,可以在外面睡,霍元晦分别给了他们一个驱虫的香包。
裴霜是女子,霍元晦身体弱,当然应该睡马车,只是男女同寝,到底不合规矩。
“哪来那么多破规矩,这里又没有第五个人,我曹虎绝对不会说出去。”曹虎指天发誓。
方扬见状立马跟上。
裴霜又是一阵无语:“你们有病啊,快睡觉吧。”她一头钻进马车,丝毫不觉得与霍元晦一起睡会别扭。
霍元晦爬上马车,就听见她有节奏的呼吸声,竟然是已经睡着了。
不知该说她心大还是其他的,就对他这么放心吗?
他自己都不放心自己。
幸好马车够大,他寻了个靠门的位置,确认没有挨到她,才安心睡下。
翌日,清晨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咳咳……”霍元晦手虚握拳抵唇咳嗽着,嗓音沙哑,不忘嘱咐裴霜,“你离我远些。”
裴霜冷着脸将车帘掖得更加严实:“我早说要快些赶路,夜宿山间,你这琉璃做的身子,可不得伤寒。”
霍元晦高估了自己身体,才吹了一些风而已,早间起来就感觉鼻塞头晕。
又是一阵细碎的咳嗽,咳得他眼尾泛红,连带着脸也红起来。
忽然额头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他抬眼,是裴霜正在用手背试探他的体温,她蹙眉:“糟糕,发热了,你吃药了吗?”
“吃了培元丹,但还是需要退热的草药。”霍元晦懂医术,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体需要什么。
培元丹也只是补他的气血,药不对症,只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儿去找药。
雨越下越大,道路泥泞让他们前行受到极大的困难,更加槽糕的是霍元晦的烧没有退下去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
眼见他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裴霜掀开车帘一角,扯着嗓子问方扬:“还需要多久才能到南江府城?”
大雨落在地上噼啪声很响,几乎遮盖了人声:“按我们的速度至少还要三个时辰。”
她又钻回马车,霍元晦闭着眼睛,似乎陷入昏迷,裴霜轻拍他的脸:“醒醒,还能撑住吗?”
他缓缓摇头,虚弱地气若游丝:“不一定,周围,有,能借宿的地方吗?”
他这副模样,三个时辰后估计得烧成傻子。
不行!
裴霜撑伞站在车辕上,四周望了望,发现不远处的山上有座别苑,她果断决定:“到那座别苑大概只需要半个时辰,现在是未时初,你快马回城大概需要两个时辰,应该赶得及城门关时找到大夫,你骑马先行,我和曹虎带着大人先去别苑求援。”
方扬得令加快速度,飞驰而去,一刻不敢停歇。
曹虎驾着马车一路往别苑疾驰,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不能让大人出事。
“冷……”他唇色尽失,双臂抱住了自己。
裴霜从包袱里翻了件大氅出来,盖在了他身上。这大氅还是郦姨硬塞上来的,她当时嗤之以鼻,夏日里要什么大氅,不想这时成了救命的东西。
霍元晦面庞如冷瓷般易碎,额间发了不少汗,她将人搂在怀里让他少受一些马车的颠簸:“霍元晦,你没事吧,还冷吗?”
虽然理智不断告诉着她要冷静,他一定没事,可微微发颤的手还是出卖了她。
直到一只滚烫的手握住了她,她垂眸,入目可见的是他努力睁开眼,他声音嘶哑:“葭葭,我没……事。”
“你不准出事!听到了没有,霍元晦!”
“听……到了。”
裴霜鼻头一酸,忍住要掉泪的冲动。
不怪她如此担心,霍元晦从小体弱,发烧不断,酒师父曾经说过,他若是不能立刻退烧,后果远比一般人严重。
“裴霜,到了,到了!”曹虎急切呼喊。
门前挂着一块匾额,上书“英山别苑”四个大字。
裴霜将霍元晦背下车,曹虎连忙打伞,遮在他们头上,来到门前,大门左右两边各立了两尊石像,只是年久失修,几乎已经辨不出是什么的像,曹虎将门环拍得啪啪作响。
没一会儿有个老仆出来开了门:“来了,来了,门都要被你敲坏了!”
老仆头发花白,眼下皱纹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裴霜言简意赅:“老伯,山路艰险,风雨太大,我兄长偶感风寒发起高烧,性命垂危,不知府中可有草药?”
“有些简单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对症的,你们快些进来吧,雨太大。”老伯见他们还
带着病人,确实困难,热心地将人迎进了门。
裴霜背着人一刻不停,进屋时瞥见院里车马不少。
老伯绕过正堂带他们来到一间干净的屋子,裴霜瞟了眼大堂,大堂内有个偌大的滴漏,灯火通明。
院中停着些车马,这别苑似乎住了不少人。
裴霜纳罕,荒山野岭有座别苑就够奇怪的了,居然人还不少,只是她没心思细细思考,救霍元晦要紧。
“我去拿药,你们等着。”
俄而,老伯拿着一包草药进来,看药材裴霜还是会的,这是一副小柴胡汤,她微笑起来,稍稍放松了些:“正是对症,多谢老伯。”说着塞了块碎银过去。
“不谢不谢,要不了这些钱,平时放在屋里怕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放了许久了,能帮得上你们就行,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老伯摊着掌心,有些不好意思。
“该收的,烦请老伯煮些热水来,再拿一床干净的棉被来,还有带我这位兄弟去厨房煎药。”老伯索性也不再退却,带着曹虎下去。
床上霍元晦的情况并未好转,裴霜只能裹紧大氅,仔细用汗巾擦去他额头和脖颈间的汗,他脖子连同锁骨处都被烧得通红。
霍元晦,千万别出事!这辈子欠他的,还没还呢。
“你这么爱与我计较,还有账没算呢,你一定不会出事的,对吧?”
他似乎听见了,睫毛微颤,努力睁开了一半眼眸——
作者有话说:下一个案子并不是女子失踪案,路上还要经过一个案子之后才是
第40章
“你……好吵……”
裴霜没忍住眼泪瞬间充盈眼眶,她喜极而泣。
她知道,有他这句话,他就死不了。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夜,他们尚年幼,裴霜因为上次吵架她落了下风,心里不服气,便买通霍元晦的同窗骗他夫子需要他课后留下来,有要事商量。
哪知道那天忽然下起了雨,霍元晦久等夫子不见,在空旷的学堂内,趴着桌子睡着了,等裴蕊娘发现不对,到学堂找到人时,他已经发起了高烧。
那是裴霜见过他病得最凶险的一次,也是阿娘第一次真的打她。
她清晰地记得树枝落在她身上的疼痛感,还有,阿娘边哭边说出了一件鲜有人知的往事。
“你知不知道,他身体弱,是因为他娘亲怀孕的时候中了毒,那毒,本是冲孕中的我来的,他娘亲替我挡了灾,他替你挡了灾,你们平时打闹就算了,可葭儿你要知道,我们母女永远欠他们。”
那时他醒来,第一句话也是说她好吵。
裴蕊娘声泪俱下的言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霍元晦病好之后,她不再与他作对,可反倒让霍元晦不习惯了。
没办法,只能找他吵吵架,他们的掐架,也仅限于嘴皮子。
少顷,老伯拿来干净的被子,口中抱歉:“这英山别苑不常有人来,屋子都没打扫过,日常用具都收在库房里,若有什么短缺,尽管和我说。”
“方才路过院内,车马并不少。”
“他们啊,与你们一样,都是来借宿的客人。”老伯擦了擦桌子上的积灰。
似乎是太久没与人讲话,他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的事情,他说自己姓殷,原本就是在别苑做管事的,然二十年前官家老爷获了罪,家产都被查封,遣散了仆人。
这个别苑后来被卖给一个商人,他本就是无父无母之人,无处栖身,留在了别苑做工。那商人生意做的不错,后来举家搬去了盛京,搬迁前念老仆在别苑管事多年,别苑又地处偏僻,不是什么值钱的,便做主将别苑赠与了老仆。
“平日里,这地方就我一个人,外面的人都是这几天陆续来山间游玩的。”殷老伯絮絮叨叨地讲着。
霍元晦听着故事,努力让自己不睡过去,终于等到曹虎煮好药,一碗热气腾腾的小柴胡汤喝下去,他陷入沉睡。
殷老伯笑嘻嘻道:“能喝下药就好,我去做晚饭,一会儿喊你们吃饭。”
“多谢殷老伯。”
裴霜真诚道谢。
霍元晦脸色渐渐好转,曹虎感慨:“幸好遇上了好人,不然大人凶多吉少。”,
“他呀,是祸害遗千年!”裴霜随手擦去他脸上发的汗,笑容轻松,不复之前的紧张之色。
雨势渐渐变弱,雨滴拍打在芭蕉叶的声音也减小了些。外头有了些许亮光,不过还是很阴沉,聊胜于无罢了。
屋外传来敲门的声音,裴霜和曹虎同时抬眸,望向门扉。
“谁?”她鼻尖闻到了牡丹香味。
门“吱呀”推开,只见一妇人站在门外,乌发如云,肌肤莹润,一看就是花了心思保养的,眼间细碎的纹路暴露了她的实际年岁,应该比她看上去更大些。
妇人提着壶热水,温柔笑道:“我来替殷叔送热水,他还在做饭。”说着便自来熟地进了门。
妇人行走间杏色衣裙翻飞,眼神直望床上瞟,床边昏暗,霍元晦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请问您是?”裴霜站在床前。
妇人的视线忽然被阻隔,她小退一步,转了个方向,踮起脚迅速往里又看了两眼。
“我姓潘,你喊我潘姐姐就行。”潘丝云染着蔻丹的手拂了下鬓发,娇笑道,“一眼都不让人看呀,殷叔说生病的是你哥哥,我看,是情哥哥才对吧。”
蓦然被打趣,裴霜轻咳了声:“潘姐姐莫要说笑。”
曹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偷笑。
“哎呀,我就是听殷叔说,来了个俊俏的小郎君,想来瞧瞧,放心,我这年纪呀,都能当你们的娘亲了,看不上这乳臭未干的小子。”
乳臭未干?
幸好霍元晦此时昏睡,不然定要与她论个十句八句。
裴霜闻言笑起来,故作狐疑:“潘姐姐惯会夸张,您分明比我大不了几岁,哪里就是当我阿娘的年纪。”
“哈哈,许久没遇到你这样嘴甜的小娘子。”潘丝云掩唇娇笑。
裴霜若拿出十分本事来哄人,那是谁也没法子抵挡的。
潘丝云觉得与她说话很有意思,于是坐下攀谈了起来。
谈话间,裴霜知道了她与殷老伯是旧识,此次来青山别苑一是为赏景散心二就是来看望殷老伯,故而没带仆从,她来别苑已有七八日。
潘丝云问起他们来此是作何,裴霜只说是去南江府访友不料路遇暴雨,特来避雨。
“真是巧。”潘丝云感慨。
床上霍元晦忽然间翻了个身,发出点响动。
裴霜害以为他要醒了,结果只是换个姿势,继续睡。
她走过去帮他掖了掖被角、
“这么俊俏的郎君,你看得紧些也是应该,妹妹真是好福气,不像我,男人死的早,只留下我一个弱女子在世上。”
潘丝云自动带入他们两个是小情侣,完全无视想要解释的裴霜。
外头又有人敲门,殷老伯去开门,进来两个打扮体面的中年男子,看穿戴像是游商。
一人以发遮半张脸,似是面容有损,从他露出的半边脸来看,与另一人的五官有些相似,应该是一对兄弟。
两人浑身湿透,也是因为路遇大雨,不得已上门求助。
殷老伯也热心地请他们进来,给他们安排了房间。
潘丝云望着人离开的方向说了句:“这几天真热闹,又来两个借宿的。”
“这几日来的?”
潘丝云抬抬下巴:“是呀,有个官老爷,今
晨到的,还有个年轻人,昨日便来了。”
此地杳无人烟,也并无好景,暴雨借宿也就算了,怎么还有专程来这儿的?
裴霜觉得,这别苑透着些不寻常。
“这间屋子为什么不能进?让开!”是个男人的声音。
“里头没什么东西,这间屋子不能住人的。”这是殷老伯的声音。
潘丝云柳眉微蹙,一脸担忧道:“听动静似乎是戴郎中的声音。”
“戴郎中?”想必就是那个官老爷。
“说是个水部郎中,他们一来呐就摆足了架势,让他两个护卫把他住的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里面的用具也换上了他惯用的,有些不好相与,不过当官的嘛,讲究些也是正常的。呀!”她轻喊了声,“殷叔要是与他吵起来,定会吃亏的,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我也去。”裴霜不忘吩咐曹虎看好霍元晦。
吵闹声是从西边传来的,裴霜他们的屋子在东边,过去需要穿过大堂和几道游廊,幸而雨已经转小,两人撑着油纸伞走过去。
到了地方看见殷老伯张开双手挡在一间屋子面前,雨滴落在他头上,打湿了他花白的头发,显得有些狼狈。
屋子前聚集了一堆人,除了潘丝云刚才说的姓戴的官员和他两个护卫,左侧离得稍远处站了个年轻郎君,他身后有个抱着长剑的剑客,倚在廊柱上,似乎是年轻郎君的护卫,殷老伯身边还有个未提到的中年书生。
中年书生也张开了手臂,妄图与殷老伯一起阻止门被打开。
离他们两步远的是才进来的两位游商,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衫,垂着手看热闹。
殷老伯扯着嗓子喊,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里面没什么,都是些杂物,不能进呀。”
“哼,你这老头,里面没什么东西为何不能打开房间看看,难不成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戴缙摸了摸胡须,一脸不信,“夜风、夜寒,拉开他。”
“这……里面是我老主人的遗物,没什么好看的,真的没什么,打开,会出事的。”殷老伯有些为难,可是他已年迈,哪反抗得过两个身强体健的小伙子。
中年书生想帮忙,被一个侍卫挥手臂挡开,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摔在地上。
那间屋子门缝上贴了四张四大天王像作为封条,从画像的褪色度和上面的灰尘来看,确实是很久没人打开过了。
殷老伯挣扎着,可夜风夜寒将他钳制的死死的,眼见戴缙就要撕下其中一张画像。
潘丝云躲在裴霜后面,想帮忙却又有些怯生生。
裴霜秀眉拧起,大喝一声:“戴郎中在旁人家中做客,是否该有些礼数!”
她一边说一边上前扶起中年书生,悄声问:“没事吧?”
她才发现,这个中年书生清俊儒雅,眉目俊朗,留着浓密的髭须,修剪的十分整齐,有些类似于何秀才,不过远胜何秀才许多。
潘丝云明显是认识他的,也关心了一句:“汪兄可有大碍?”
汪颍扶着腰站起来,龇牙咧嘴的,却还是摇了摇头:“没事。”
他一起身,还是继续劝道:“戴郎中,如此行径,是否有失体统?”
戴缙冷笑一声:“哪来的小娘子和落魄书生,多管闲事。”
他完全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继续逼迫殷老伯:“把钥匙交出来,开门。”
殷老伯神色为难:“真不是我不打开,这间房不能开,之前出过事。若要打开需摆香案,天王同意了才能开门,否则天王降罪,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天王,你这老头子神神叨叨的,本官不信鬼神,简直就是危言耸听。”
“不是呀,小老儿说的是真的,里头供奉着四大天王,之前有人未经过天王同意就进门,当时就摔断了腿,还有残废的,死的,老小儿不让您进,是为了您好。”
年轻郎君闻言变了脸色:“那还是别开了,万一惹恼天王,降罪于我们就不好了。”
潘丝云一脸惶恐,甩着帕子:“还是别开了!”
面容完好的商人道:“哪有什么天王,不过故弄玄虚。老人家,这位大人要开门就让他开吧,里面若真是杂物,他看了也好罢休。”
剑客抱着剑一言不发。
鬼神之事,信的人很相信,不信的人完全不信。
裴霜眼神冷冷扫向那对商人:“殷老伯好心让你们进来避雨,你们还帮着别人来为难他,恩将仇报的东西。”
“诶,你这小娘子怎么说话那么难听,你……”齐坤想与裴霜理论,却被齐乾拦住,齐乾微微摇头,遮着脸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动起来,脸上伤疤若隐若现。齐坤只得算了。
戴缙耐心告罄,摆手示意两个护卫强行破门。
只听两声闷哼,钳制着殷老伯的两个侍卫忽然倒地。
裴霜悄然出现在殷老伯身边,托着他的手臂,替他遮雨。
一直看戏的剑客眼神闪了闪,站直了身体。
戴缙神情愠怒,对裴霜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没好气:“你这丫头非要与我作对是吗?”
“是你无礼在先,为难老汉。”
“真的不能开,天王会降罪的。”殷老伯有些心力交瘁,只剩下这一句话。
戴缙显然不信,指着门上的画像:“你说这纸糊的天王,我倒要看看,他能发什么怒?”说着迅速撕掉了门上的画像。
“你你你……”殷老伯捂着心口,受不了这个刺激,几欲晕厥。
“殷叔!”汪颍忍着身上疼痛过去扶着他,痛斥戴缙,“你算什么官,强逼老人,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吗?”
汪颍如此不畏强权,裴霜很是钦佩,今儿这闲事,她还就管定了!
“有我在,你今儿就不可能拿到钥匙。”裴霜手按在腰侧长刀上。
戴缙轻蔑一笑,发号施令:“小娘子好大的口气,夜风夜寒,上。”
夜风夜寒一左一右冲上来,殷老伯和汪颍顿时有些后悔将裴霜牵扯进来:“小娘子快跑吧!”
裴霜站定,微微笑起来,手指一动,佩刀在手,刀却并未出鞘,她握着漆黑的刀鞘,稍稍矮身躲过他们的拳头,长刀横向一扫,“啪啪”两声,两个侍卫就已经倒在地上哀嚎。
众人都没来的及看清裴霜怎么出手的,唯有剑客清楚的知道裴霜刚才击中了两个侍卫的腰部,那两下蕴含了内力,才使人疼痛不堪。
她力道掌握得极好,又不至于过重打断人的腰椎。
戴缙看着在地上打滚的侍卫,怒骂:“废物!都是废物!”他目露凶光,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
恰此时雨下得更大,一道闪电闪过,将院中照得如同午后烈日般明亮。
众人都在这亮光照射下意识遮了遮眼睛,瞬息间,戴缙抬脚踹向了门:“什么天王降罪,胡说八道!”
门框年久失修,他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老旧的户枢从臼窝中脱出来,门直直地往后倒去,带起一阵灰尘,中间的锁还完好无损。
等尘土消散些,屋内的陈设一览无余,众人面色皆变。
昏暗的屋里足够的亮光,四尊天王像直愣愣地撞入视线,怒目圆睁,獠牙毕露,彩漆剥落的嘴角翘得诡异。
“轰——!”雷暴炸响,天王像张着獠牙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屋里向他们扑来,似要将所有人吞没。
“啊——”有人高声尖叫。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众人宁可被雨点打湿也不肯踏进眼前的屋子。
殷老伯哭喊着:“完了,天王要发怒啦!大家快离开此地。”
戴缙抚摸了下心口,平静下来:“什么狗屁天王,就几个木头雕的人偶而已,你这老汉叫什么叫!”
方才发出喊声的是潘丝云,她死死抓着裴霜的衣袖,不敢看向屋内,被吓坏了,口中念念道:“天王恕罪,天王恕罪!”
裴霜长舒一口气,也看清了那几个天王是做得十分逼真的木偶,乍一眼看配合上不明亮
的光线确实很骇人。
那声惊雷响得恰到好处,把他们这些人都唬住了。
屋内角落里结着些许蛛网,四个半人高的木偶悬挂在房梁之上,四个方位分别挂着一个。
东方持国天王,青白面色,怒目微嗔,短须,手持碧玉琵琶。
南方增长天王,靛青脸膛,竖眉暴睛,虬髯戟张,手持青光宝剑。
西方广目天王,赤红脸如重枣,三目圆睁,手缠赤龙。
北方多闻天王,金面长须,丹凤眼微眯,手持宝幢。①
木偶的脸上的彩漆因为岁月的侵蚀剥落地到处都是,但失去颜色的木偶仍栩栩如生,足已见匠人技艺的高深。
制作之人十分用心,连持国天王手中抱着的琵琶都是用的真玉石,琵琶弦一根不少安在上面。
增长天王的青光宝剑也是真的,大小就如同一把匕首,小巧精致。
屋子不大,除了四个木偶吓人了一些,其他还真没什么特别的,放着些板凳桌椅,木马木桶等,还有些做木工的工具,看着确实是间杂物房,杂物上都蒙了一层灰。
“有病,把这些木偶吊在房梁上。”里头没什么特殊的东西,戴缙顿觉无聊,觉得殷老伯小题大做。
“本官饿了,快些做晚饭。”撂下这么一句话,戴缙就和没事人一样地回屋了,夜风夜寒给他撑着伞。
把门踢倒,纵容侍卫伤人,就这么过去了?
裴霜不肯罢休,手握长刀上前一步,正欲理论:“戴……”却被殷老伯抓住了手臂。
殷老伯摇了摇头,示意算了:“小娘子,没必要为了我哥老头子得罪权贵。”
他算个屁的权贵,就算在南江府也不够看!
裴霜安慰殷老伯说不用担心,但殷老伯还是有些害怕。
她细想了下,万一日后她离开,这狗贼再来报复殷老伯怎么办,于是只得作罢。
热闹没了,大家也就散开。那个剑客走的时候,深深地看了裴霜一眼。
裴霜早就察觉到他的眼神,她能感觉得出来,剑客是个有丰富经验的江湖人,而且他手中那把剑,似乎有些眼熟。
要是霍元晦醒着就好了,他记性好,一定知道是什么。
殷老伯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先去检查那被踹坏了的门框。
幸好,木制的门臼并未完全损坏,只是裂开一些,只要把门臼插入臼窝中便好,修这点东西对裴霜来说非常简单,三下五除二就把门框装了回去。
殷老伯连声道谢:“今天真是多亏裴小娘子。”
汪颍也竖起大拇指感谢道:“裴娘子真乃女中豪杰。”
“客气,还老伯赠药之恩。”
不过裴霜还是蛮好奇,为什么要将四个天王木偶挂在房梁之上。
“是此地的习俗吗?”她问。
殷老伯没有隐瞒,很爽快地告诉了她:“非也。这是我老主人的遗作。”
他说他老主人喜欢做木工活,这间房原是他的木工房,老主人信佛,雕过许多菩萨像。后来他从一个做木偶的匠人那里学会了做木偶,就做了这些木偶,这四个天王木偶,是他去世前最后做的。
“所以并没有什么天王降罪,只是您不想有人动您老主人的遗物而编造的?”
“不不不,确有此事。”殷老伯一脸惊恐,“这别院易主后,新主人想此屋腾空作为他用,只是那仆人刚解下木偶,就脚下一滑跌了半身不遂。”
其他碰过木偶的人,也都因为各种意外,不是死就是伤。后来,请了高僧来看过,说是这几个天王木偶做得太过逼真,已经生出了灵性,把这间屋子当做了他们的庙宇,凡人若是打扰他们清修,天王便会降罪,不过这事只有宅子里的人知道。
那高僧还指点了法子,就是用天王的画像作为封条,不再开门,便可相安无事。若要开门,需得摆上香案供桌,让天王吃得开心了,方可进入。
殷老伯说:“我是好心救他性命。”
汪颍甩了下袖子,正气凛然:“如此不可理喻,狂悖无礼之人,若是天王真的降罪于他,也是他该受的。”
“此门已开,潘娘子,汪先生,裴小娘子你们还是快快离开吧。”
裴霜狐疑:“您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况且开门的又不是我们?”
“不不不,此木偶眼上的漆已经掉落,大师说这样天王就成了瞎子,他若发怒,辨不清人的。”
“还有这种说法,那岂非容易误伤好人。”
“是呀,所以你们快些离开吧。”
殷老伯话还没说完,雨就劈头盖脸的落了下来,众人连忙腾挪到屋檐下。
“这天公不作美,况且我们还有个病人,无法启程。”裴霜婉言拒绝了殷老伯的好意。
汪颍和潘丝云都说雨大难行。
“哎,劝不动你们,记得夜间锁紧门窗,大家去大堂等着吧,饭菜一会儿就好。”殷老伯长叹一声。
几人来到大堂,齐乾齐坤兄弟,年轻郎君与剑客也在,滴漏此时来到酉时。
裴霜心中想着,方扬应该已经找到了大夫,只是雨天路滑,他可千万要当心。
堂内燃了火炉,暖气熏了会儿,潘丝云摁了摁太阳穴,觉得有些头晕:“汪兄,裴妹妹,我有些不舒服,回去躺一躺,让殷叔把饭送来我房里吧。”
“可别是着凉了?找殷老伯要碗姜汤吧。”裴霜关心道。
“无妨,是方才情形太过可怖,我有些被吓着了,回去躺躺就好。”潘丝云打过招呼就回屋了。
很快传来饭菜的香味,殷老伯端着饭菜上来,裴霜问道:“老伯可有留一些,等会儿我给屋中的兄弟送去。”
“有的有的,厨房里还有,温在灶上,放心吧。”
“怎么不见潘姨娘?”
“姨娘?”裴霜对这称呼有些意外,只是错愕一瞬,便道,“潘姐姐淋了雨有些不舒服,还要劳烦您待会儿给她送些饭食和姜汤。”
“可别着凉,正好我煮了些姜汤。”
众人围坐过来吃饭,戴缙也伸着懒腰从后门微微地晃过来。
堂内只有一张圆桌,他瞬间就不爽了:“本官岂可和庶民同席,老头,去搬张桌子来,单独给我摆一桌。”
殷老伯点了下头就要去,裴霜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臂,轻蔑一笑:“戴郎中那么有本事,怎么还要使唤人,自己的侍卫使唤不动吗?”
“你……”戴缙本想开骂,可方才裴霜显露的功夫明显不简单,他只有两个侍卫,对付不了她,能在官场上混出名头的,自然也不是傻子,懂得什么叫做识时务。
戴缙只好叫自己的侍卫去搬来桌椅,殷老伯还是不敢将人得罪狠,摆了些饭菜过去。
戴缙吃饭十分讲究,用了银筷,每吃一道菜都要侍卫先行试菜,他才敢放心吃,他还取出自己带来的美酒,斟上一壶,故作姿态,朗声道:“好酒。”
齐坤舔了舔唇,有所意动,被齐乾瞪了一眼老实了。
年轻郎君低声道:“此等跋扈之人,居然官居水部郎中,远不如当年……,真是世风日下。”
汪颍附和,举杯道:“应郎君所言极是。”
应览与汪颍遥相举杯,剑客沉默一直吃着饭。
齐乾问道:“在下齐乾,与弟弟齐坤来南江府做些生意,途径英山,来此避雨,叨扰了,方才舍弟多有得罪,望老伯不要介意。”
“没事没事,我没放在心上。”
这兄弟二人,明显齐乾处于主导地位,也更圆滑。
裴霜没有参与寒暄,不动声色地夹菜,别说,殷老伯手艺还不错。
推杯换盏间,年轻郎君也介绍了下自己,他名叫应览,家中颇有祖产,到处游山玩水,立志写出一篇传世游记来,至于那个剑客,是家中人不放心雇来保护他的。
“您这是什么?”裴霜发现殷老伯并没有喝酒,另给自己煮了一壶茶。
殷老伯掀开茶壶盖,里面有许多的药
材,最显眼的是菊花:“药茶,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这茶你可喝不了。”
“老伯还是要保重身体。”裴霜关心了句。
吃完饭,裴霜去厨房拿了些饭菜给曹虎和霍元晦送去。
屋内,曹虎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霍元晦。
门外传来一点动静,他立刻拔刀,严肃道:“谁?”
“我。”裴霜脚踢开门,旋身进来,反脚又带上了门,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一惊一乍的,别那么紧张,饿了吧,快吃饭。”
“哎。”曹虎憨憨一笑,又看了眼霍元晦,“大人还没吃呢。”
裴霜走过去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烧已经快退了,她心下放松。
霍元晦呼吸平稳,嘴唇也在渐渐恢复血色。
“他睡着,别吵他了,休息最重要。”
曹虎点点头,安心吃起饭来。
屋外雨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大。听着雨打芭蕉声,裴霜有些犯困。
“裴妹子,累了就眯一会儿吧,我守着你们。”
“谢谢曹大哥。”曹虎没方扬机灵,但胜在稳妥,交代的事情与做的事情基本不会有出入。
裴霜确实有些累,胳膊撑着脑袋,闭目浅眠。
曹虎靠墙而坐,慢慢眼皮也有些沉重,小憩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猛然传来巨响。
裴霜曹虎霎时惊醒:“外头好像出事了。”
裴霜出去查看,她到大堂时,不止她一个人出来:“你们都听到了巨响?”
“听见了,出来瞧瞧怎么回事。”应览回答。
殷老伯穿好蓑衣预备出门看看。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在外面,此时雨稍微小了一些,众人撑着伞提着灯笼出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了许多碎石挡住了上山的路。
“呀,暴雨导致了山石滚落,下不得山啦。”
汪颍道:“这起码得清理两天。”
“那怎么办,我们岂非被困在了山上?”齐坤担忧道。
“我们人在山上,不好传信呀。”殷老伯一脸焦急。
裴霜靠近看了眼,碎石是从高处滚落,此地许是没经历过如此的大雨,土质松软,这才遭此灾。
“幸好没伤到人。”裴霜安慰道,“殷老伯不必担心,我有一同伴先行去了南江府,约好来此地相会,他回程发现此地落石,定会寻人来救。”
裴霜的话让殷老伯放下心来:“那就好,吃的倒是不用担心,干粮管够。”
就在众人都准备回院子时,向是要证明裴霜的话似的,乱石那厢传来喊叫声。
“曹虎,曹虎——裴霜——”
这声音是方扬的,裴霜连忙喊话回去,大致意思就是霍元晦已经没事,让他不要担心,可以休息一下,等明日一早,回南江府求援,找人把路上的乱石清理干净,救他们出来。
方扬得令,又下山去了。
大堂内,戴缙衣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脸上有被吵醒的不悦:“谁呀,大半夜不睡觉,打扰本官安眠。”
裴霜开口就怼:“老天爷,老天爷看不过去让暴雨冲垮了山,下山的路被石头堵了,有能耐找老天爷算账去。”
论阴阳怪气,裴霜自诩没几人是她的对手,霍元晦算一个。
戴缙被刺得脸青一阵白一阵,还是只得生受了这气,心里盘算着下山后,定要把这丫头片子折磨一番。
“潘娘子怎么不在?”汪颍发问。
裴霜环视一圈,这才发现少了个潘丝云。
这么大的动静,潘丝云就算不出门,屋里灯也是要点的吧,然潘丝云的屋里漆黑一片。
“我方才给她送饭她也没开门,我以为她睡下了,就没打扰。”殷老伯说。
裴霜有些担心:“她要是受了寒,发烧烧糊涂了起不来身怎么办?”
“那赶紧去看看!”
她的猜测让殷老伯紧张起来。
汪颍,殷老伯和她一起来到潘丝云屋门外,开始敲门:“潘姐姐,潘姐姐……”
没把潘丝云叫起来,倒是把隔壁的曹虎喊出来了,他开门探头看着外边。
“会不会出门了?”汪颍猜测,这么喊都不醒不大可能。
“不会,门是闩着的。”裴霜推了下门,纹丝不动,“我怀疑潘姐姐可能出事了。”人在屋内,却喊不应,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赶紧破门吧,我去寻工具。”
“不必。”裴霜运起内力,一把拍在了门上,门闩应声而断。
灯笼里的烛光照亮了房间一角,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潘丝云确实出事了,她死了。
死状让人惊惧,她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脑袋向后倾斜,脖颈间缠绕着染血的丝线,深陷皮肉呈紫黑色——
作者有话说:新一个案子开始啦~
昨天忘记更了,今天双倍字数
①四大天王描述来源于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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