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大家?你们村很多人都在卖女婴?”


    钱大志随意道:“对呀,丫头


    片子嘛,又不值钱,卖就卖了,还能换两斤酒喝。”


    裴霜反手就是一巴掌,今天她听这类话已经听够了,不想再听了。对这种没良心的,她一点儿没客气。


    “别说废话!”


    钱大志两边脸都高高肿起来,活像个猪头,他点头如捣蒜:“不说了,不说……”


    钱里长在旁边看的直抽凉气,这领头的捕快娘子,下手可真狠啊。


    裴霜又转头问钱里长:“你身为里长,村里这么多卖女婴的,就不管管?”


    “这……如何管的了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要互相情愿,法并无禁止呀!”钱里长生怕惹祸上身。


    裴霜冷冷道:“官府有明令,凡买卖人口,皆许经官府过所,立契为证,钱大志家女儿的过所呢?你可拿得出来?”


    “这……这……”钱里长急得抓耳挠腮,其实他对村里买卖女婴的事情,要说一点儿都不知道是不可能的,但这事你情我愿的,他跳出来阻止不是自找麻烦吗?


    他知道不合规矩,不过也从来没人来查过这事儿啊。


    钱里长心下着急,不禁怨恨起了钱大志,媳妇都管不好,生出这许多事端,现在连他都要拖下水了。


    他急忙跪下:“差爷,我错了,确实……没有……没有过所。”


    “没有过所,那就是非法勾当,按《大晟律》掠卖婴儿者,杖一百,流三千里,若致人死亡,处绞刑;帮凶者,流一千里!”


    钱里长于钱大志纷纷被吓得瘫倒在地,连声求饶。


    钱大志道:“我只是想给她找个好去处呀,不是故意卖她的,家里实在养不起呀。”


    钱里长咬死不承认知道买卖女婴的事情:“这事儿我真的不知道呀,差爷饶命呐!”


    “起来吧,你们需得尽力找回女婴,将功折罪。”裴霜本就是吓唬他们,他们就三个人,钱家村人要是联合起来对付他们那就糟了。


    “一定尽力找,一定!”两人都慌忙点头。


    “那老道是哪个道观的?”


    “不清楚,像是个游方道士,没听说他在哪个道观住下。”


    “他买女婴回去做什么?”


    “这我真不知道,”钱大志摊手道,“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人家要买女娃,想来不是买回去做童养媳就是当奴婢。”


    “你的亲生女儿,一点儿去向都不问吗?是死是活都不管?”裴霜再次见识了人性之丑。


    钱大志低着头不说话,这次聪明了,知道要是说话肯定又要被打,索性闭嘴。


    钱里长作势打了他几下:“混账东西!”


    钱大志捂着受伤的地方,怎么不说话也被打呀!


    裴霜发现自己都多余问,他都卖女儿了,又怎么会在意死活。


    “卖了多少钱,怎么找到那个白道长?”


    钱大志:“一个二钱。至于白道长,我也没找他,谁家生了女娃,他便来谁家,也有那不愿意卖的。”


    刚才进村的时候,裴霜就注意到了,在外面玩的小孩基本上全是男孩儿。


    她同酒师父在外游历的时候,听说过有些地方虐杀女婴,新生儿的男娃居然是女娃的两倍。有些留下女儿的,也只是为了男孩儿长大后,能有个换亲的人。


    男娃多没有女娃,造成的结果就是男人长大后娶不到媳妇,于是又滋生出了买媳妇的产业链,童养媳,等郎妹。


    裴霜心头钝痛,收拾好心情继续问:“还有谁家卖过孩子,把你知道的,说几个。”


    钱大志随口就说出了五六个名字。


    裴霜三人听得直皱眉。


    钱里长直呼冤孽呀冤孽,臊得老脸都没地方摆,每个名字都代表了他的失职。


    裴霜一个眼刀瞟过去,他闭嘴了。


    出了钱大志家,方扬忍不住问:“自己亲生的女儿啊,就这么卖了?这些人还有良心吗?”


    曹虎附和:“真不是东西,就算养不起,也好歹找一户好人家,哪有这样的,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裴霜望了望天,天空湛蓝,世间男子多轻看女子,却也忘了,他们也是从女人的□□出生。


    钱里长努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这么多女婴,都不知道被买走去了哪儿?”


    裴霜觉得不像是被买回去做童养媳或是奴婢,若是这个理由,买几个就够了,那个白胡子老道已经买了十几个,谁家都不需要这么多。


    更像是个伪装成道士的人贩子。


    为加快速度,他们决定分头打听,钱大志刚才说的几个人的家,钱里长都清楚,离他家并不远,方扬曹虎为一组去了钱小壮家。


    裴霜与里长则是敲响了钱水牛家院门,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来开的门。


    小丫头扎着两个整整齐齐的丸子头,脸色红润,抬头问:“里长爷爷,你找谁呀?”


    钱里长温和地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是大妮子呀,找你爹娘。”


    大妮子回头往屋里喊:“爹娘,里长爷爷来啦找!”


    钱水牛很快出来,身后还跟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夫妻俩看见里长以及身后的官差,诚惶诚恐地把人请进门。


    钱里长率先开口,一脸痛心疾首:“你们家也不算缺钱呀,怎么也卖上女儿了?”


    钱水牛夫人说起这事,就呜呜哭了起来:“我可怜的二妮儿呀——”


    裴霜看他们家的院子,外面都是除了草的,屋里家具也擦得很干净,境况比钱大志家好许多。大妮子身上也是整洁的,养得不错。


    钱水牛叹了一口气,撸起右臂:“还不是因为这条胳膊。家里为了给我治伤,花光了所有的钱,没办法才卖了二妮儿。”


    他右臂上有很长的一条疤,疤痕狰狞,一看就知道受伤不轻。


    这个世道,男人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若废了手,就是顶梁柱倒了,没劳动力,这一家子怎么养活呢?


    一个还在吃奶的女娃,自然是没有一个劳动力重要的。


    这样的情况,又何论对错呢?


    “你们也是卖给了白道长?”


    钱水牛点头:“是,这么小的女婴,只有他要,而且他给我们保证,一定会善待我们二妮,我们才卖的。”


    “一开始二妮还没满月的时候他就来过一趟,当时被我赶出去了,哪知道一个月后我会再找上他……”钱水牛说着低下了头。


    裴霜:“那怎么不去里长哪里过所,立契?”


    “啊?还要这样吗?”夫妻俩竟双双迷茫起来。


    钱里长道:“他们夫妻俩都不认识几个字,不知道这条律法。”


    这种情况在下乡地方太常见了,无知生恶,无知做恶,无知这两个字是最可怕的。


    “白道长有说把二妮卖去哪一户人家吗?”


    水牛媳妇说:“道长说是卖去大户人家做丫鬟,至于是哪一户他也没有明说。”


    “你们就这么信任这个白道长,没有再细问问?”


    钱水牛道:“白道长确实是个善心人。三年前,小壮家生了女娃不想要,直接扔进了山里。要不是白道长恰好路过,赶走了狼群,那孩子早就被活活咬死了。后来他抱走孩子时,小壮家还拦着不让,非要他给银子才肯放人。白道长二话不说就掏了钱。”


    “后来有人见小壮家靠扔女娃就能换银子,也跟着学样,故意把孩子扔山里。可哪有那么巧都遇上白道长?有好几个女婴……”钱水牛声音低了下去,“就这么被狼叼走了。白道长知道后,又是自责又是痛心,说都是自己造的孽,还特意为那些孩子超度诵经。从那以后,他就开始主动收留女婴了。”


    裴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照这么说,白道长倒真是个善人。”


    但她心里仍存着疑问,这么多女婴,他能安置在哪儿?


    “那你们后来是怎么联系白道长的?”


    水牛媳妇接话道:“去邱稳婆家递个口信就行,第二天白道长准会上门。”


    稳婆?裴霜顿时了然。确实,这十里八乡谁家要生孩子,最清楚的莫过于稳婆了。


    邱稳婆是这一带唯一的接生婆,几乎家家户户的新生儿都经她的手。


    钱水牛家问完了话,方扬曹虎也从钱小壮家回来了。


    曹虎气得脸色铁青:“钱小壮比钱大志还不是个东西,他家前前后后已经卖了五个闺女了!”


    “白道长不是从三年前才开始收孩子的吗,他哪来五个闺女卖?”


    方扬咬牙切齿道:“造孽啊!他媳妇连着生了两对双胞胎闺女,全让他卖了!他媳妇因为连生两胎,身子都垮了,怕是再也怀不上了。我们去的时候,那畜生正在打媳妇呢!”


    裴霜听得心头火起。在寻常人家,双胞胎是多大的福气,可这几个女婴偏偏投胎到这种人家,真是作孽。


    “人救下来了吧?”她急忙问道。


    方扬无奈地摇头:“人是救下来了,可我们想带她走时,她自己不肯。说是家里还有两个小子要照顾。”


    钱里长听得直摇头:“太不像话了!差爷您放心,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裴霜心中五味杂陈。有些人能挣脱枷锁,有些人却甘愿困在牢笼里。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走吧,”她将方才得到的信息告知众人,转身对钱里长道,“还要麻烦里长,陪我们去一趟邱稳婆家。”


    “不麻烦不麻烦,能帮得上就好。”钱里长连连摆手,想到流放的事,巴不得多表现,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不多时,众人来到邱稳婆家。比起先前走访的几户人家,邱稳婆的家境明显殷实许多,院子里晾晒着腊肉和鱼干,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咸香。


    邱稳婆闻声迎出来,身上穿着崭新的料子,虽已年过四十,脸上有些细纹,但气色红润,显然日子过得不错。她见到里长带着几个陌生面孔,尤其是裴霜一行人身上的差役服,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堆起笑容问道:“里长,这是……?”


    裴霜直接问:“听说您能联系到白道长?”


    邱稳婆眼珠一转,反问道:“差爷家也有女婴要出手?您这样的门第,应当不缺这点银子吧?”


    裴霜唇角微扬,顺着她的话头道:“我们不是来卖孩子的,是想寻个女婴。钱大志家媳妇邵芳娘报了官,他们家女儿是钱大志瞒着她卖的,她想找回来。打听过来才知道是被白道长救了,听闻白道长救了许多孩子,不知都安置在何处?”


    她故意露出钦佩之色:“这般善举实在难得,回去后定要请大人重重嘉奖。”


    邱稳婆捏着真丝手帕擦了擦额角,笑容有些勉强:“这些女婴的去处,老婆子实在不知。白道长慈悲为怀,想必都给她们寻了好人家。至于嘉奖……”她干笑两声,“道长是方外之人,最不看重这些虚名。”


    裴霜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道长接不接受是他的事,但官府表彰代表朝廷的态度。还请您帮忙传个话,或者告诉我们如何联系道长?”


    邱稳婆攥着手帕,真丝帕子都被她捏出了褶皱:“这个……其实我并不能联系到白道长,每次谁家想卖女婴,都是他自己算出来的。”


    钱里长瞪大眼睛:“他还有这等本事?”


    “那可不!”邱稳婆来了精神,声音都高了几分,“白道长能掐会算,只是不愿张扬。他说救这些女婴是逆天改命,折损阳寿,所以时常要闭关修养。”她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若你们有缘,道长自会相见。”


    曹虎听得直点头:“白道长真是活菩萨啊。”


    裴霜若有所思地拱手:“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转身离开时,裴霜余光瞥见邱稳婆正躲在门缝后张望。被发现后,对方立刻挤出个夸张的笑容,故作坦然地挥手告别。


    辞别钱里长,三人策马返程。


    方扬忍不住问:“我们真不找了吗?就等着那白道长上门?”


    曹虎摸着下巴:“那个白道长若真道法高深,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了。”


    裴霜瞥他们:“你们还真信这说法?”


    方扬摇头:“不太信。”


    曹虎:“我觉着有些玄乎,说不准真假。”


    “邱稳婆就没说实话,她家中吃的用的,是一个稳婆该有的用度?定是有意外之财。”裴霜继续分析,“方才问话时,她眼神飘忽,不停地擦汗,手里帕子都快绞烂了。”


    方扬恍然大悟:“确实蹊跷。”


    “再说那个白道长,若真能未卜先知,怎么没算到钱水牛家第一次不愿卖女儿?”


    曹虎一拍脑门:“对啊!”


    “出家人不爱钱财?”裴霜嗤笑,“那他买女婴的银子难道是变出来的?这背后,必定另有文章。”


    两人用心记下,争取不再犯错。


    裴霜让他们盯着邱稳婆家,至于那个白道长,既然是道士,总该有个道观落脚。


    这附近的道观,也就一个灵台观。


    第92章


    天色以晚,只能明日再去灵台观。


    郦凝枝与裴蕊娘没有住在衙门,他们带着邵芳娘在城内找了个客栈住下,说是霍元晦才上任,不想给他添麻烦。


    裴霜回城后先去看了她们,邵芳娘的情绪已经稳定,只是还是心焦女儿的下落。


    “有些眉目了,邵大姐安心些吧,”裴霜怕让她失望,只能模棱两可的说,“钱大志那里我们已经教训过了。只是大姐还打算回去吗?”


    邵芳娘指尖一顿,低声道:“要是找到了三丫,我就带着她一起过。”


    回去有什么好,继续被逼着生孩子吗?生女儿要被卖,就算生出了儿子,也不过一辈子伺候男人。


    “你可有想过,一个人带着孩子要如何生活?”一直安静的裴蕊娘忽然开口。


    “我会做衣服,我爹生前是个裁缝,从小我就跟着他学,我缝补裁剪的手艺还不错,我身上的衣服,就是自己做的。”说着她就翻起衣角,“再不行我就去帮人带孩子,浆洗衣服,总能活下去的。”她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暗暗握着拳。


    郦凝枝拉过她的衣服看,针脚细密,裁剪合理:“你有这样的手艺,那钱大志居然把你拘在家中,真真是有眼无珠。”她一拍桌案:“别怕,你有这样的决心,我们大家都会帮你的。”


    裴霜附和:“邵大姐,我愿助你与钱大志和离。”


    邵芳娘眼眶红起来:“多谢你们了。”她低下头,又哭了一场。


    裴蕊娘拉着裴霜走出屋,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老实说,那女婴,还能找到吗?”


    “娘你心里不是都清楚吗?”她娘的聪慧不逊于她。


    裴蕊娘垂眸叹息:“总是存着一分希望。”


    未满月的女婴,精心照看之下尚且容易夭折,这都两天了,孩子能活下来的几率几乎为零。


    “这事儿没那么简单,钱家村有许多人都在卖女婴,这些女婴不知被带去了何方,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情。”


    裴蕊娘细思恐极,嘱咐道:“葭儿,你要小心。”


    裴霜轻笑:“当然,这天底下能伤得了你女儿的,还没几个人。”


    “你啊,胆子太大,此番要不是凝霜及时赶到,你们两个,还不得脱一层皮?”裴蕊娘笑骂。


    裴霜抱着她的手臂撒娇:“这不是没出大事嘛,您就别念叨了。”


    裴蕊娘伸手理了下她的发丝,从小就拿她没办法。自家女儿能怎么办,只能宠着呗。


    “对了,你和元晦……”


    “没有,我还没答应他。”裴霜倏地别过脸去,耳尖却悄悄泛起红晕。


    见她这般情态,裴蕊娘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孩子,有时候也是太傻。”裴蕊娘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他对你有这样的心思,我居然没看出来,还想着把你配给其他人。他高中归来那夜便来寻我,求我不要急着为你议亲,说要给他一年光景。若到时你仍无意于他,再议亲事不迟。”


    难怪,难怪后来她娘都没给她找相亲对象,原来是被他给半路拦截了。


    好个城府深沉的探花郎,就是蓄谋已久!


    裴霜轻咬下唇,想到那夜元晦情真意切的表白,心头泛起丝丝甜意。


    “感情之事终究要你们自己拿主意。”裴


    蕊娘轻抚女儿的手背,神色郑重,“只是葭儿,若你当真选择元晦,就莫要辜负他。”


    “娘!”裴霜又好气又好笑,“您把女儿想成什么人了?”


    她看起来很像那种玩弄别人感情的渣女吗?


    “我们家欠他们许多。”裴蕊娘拍了拍她的手,神情认真。


    裴霜神色一凛,她知道阿娘这话绝非随口而言,想必与那些她尚不知晓的往事有关。


    “娘,他什么都没告诉我,没有你们的同意,他不敢说。但我想知道,不管什么样的后果,我想自己承担。”她握住母亲的手,目光灼灼。


    裴蕊娘看着她与那人相似的眼眸,心头震颤,语气也有些抖道:“这次来,本就是打算告诉你。只是……”她轻抚女儿的脸颊,“往事纷杂,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待你办完芳娘的案子,娘再细细说与你听。”


    “好。”裴霜郑重点头。


    ——


    裴霜刚踏入府衙,就见薛州判从霍元晦的厢房出来。她下意识想避开,却被薛迈一眼瞧见,径直朝她走来。


    “裴捕快,”薛州判板着脸道,“本官知道你有几分真本事,可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早间李天常让方扬曹虎去赵家,你凭什么拦着他们?”


    裴霜不卑不亢:“自然是因为有人报案,怎么他赵家失窃是大事,旁人家丢了女儿就是小事?”


    “丢了女儿?”薛州判愣了,李天常没和他说裴霜也是去办案的呀,尽告状他们躲懒了。


    敢情这位州判大人连案情都没问清楚,就来兴师问罪?


    裴霜抓住机会,将钱家村贩卖女婴的恶行娓娓道来。说到激愤处,她声音清越,字字铿锵。薛迈听得面色铁青,拍案怒道:“竟有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该严查严办!”


    这位州判虽有些古板,却最是嫉恶如仇。当即表态:“你尽管查案,若人手不足,随时调配!”


    裴霜见好就收,顺便给薛迈上了点眼药:“李捕头估计是误会了,我也有错,急着办案没有与他解释清楚。”


    “你没错,是他鲁莽。本官会说他的。”薛州判气呼呼地就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裴霜抿唇轻笑。


    这时,屋内传来清润的嗓音:“还要在外面站多久,不进来了?”


    推门而入,只见霍元晦斜倚在矮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旁边还摆了冰鉴,里面镇着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晶莹剔透。


    裴霜毫不客气地取了银叉,叉起一块送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唇齿间迸开,她眯起眼道:“霍大人倒是会享受。”


    霍元晦懒懒地抬了抬下巴:“都是段知府送来的,听说我受伤,特意来慰问。”


    “那薛州判也是来探病的?”裴霜挑眉问道。


    “他可不是。”霍元晦合上手中的书卷,眼底含着笑意,“是来告状的。某人出门办案都不忘给我添麻烦。”话虽如此,语气里却透着几分纵容。


    “哦?嫌我给你惹麻烦了?”裴霜又叉了块西瓜送入口中,含糊道,“他不是已经找你告过状了么?怎么见了我还是这般气性?”


    “我哪给他机会啰嗦。”霍元晦轻笑,“他刚开口,我便说伤口疼得厉害,要歇息。谁知正巧你就回来了。”


    裴霜眯起眼睛:“好生狡诈。”


    “就没有好听些的夸赞?”他眼中笑意更深。


    “我读书少,想不出好词儿。”裴霜吃得心满意足,放下银叉,自顾自取来药箱,翻出绷带和伤药,语气轻快道:“把衣裳脱了。”


    霍元晦慢条斯理地撑起身子,修长的手指攥着衣领,身子微微后仰,眼尾泛起一抹红晕:“裴女侠这是要做什么?”


    那姿态活像个被恶霸调戏的良家公子,偏生眼底藏着狡黠的光。


    “快脱。”裴霜抱臂而立,淡淡看他演戏。


    “我可不是那等子随便的人,裴女侠看了,可是要负责的。”他松开领口的手,衣襟被他扯得松松垮垮的,露出一大片锁骨来,他本就生得白嫩,容颜俊秀,做出这姿态也不显得做作,反而自有一股风流态度。


    墨发披散在胸前,白混着黑,莫名透出些欲来。


    裴霜呼吸一滞。这可比山洞里看得真切多了,猝不及防与他对视,眼波流转间似有万千钩子,直往人心尖上挠。


    这厮发什么浪?


    她轻咳一声,耳尖悄悄漫上绯色。虽说平日里嘴上不饶人,可何曾见过这般活色生香的场面?


    霍元晦却变本加厉,当真解了外袍,青衫翩然落在她脚边。抬眼望去,白色中衣缓缓从他肩上滑落,上半身完整地显露出来。


    宽肩窄腰的线条流畅优美,肌理分明却不夸张,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地彰显着力量与美感。


    裴霜咽了下口水,心头警铃大作,默念不能被美色诱惑……不能……


    可手指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般,鬼使神差地抚上了他的胸膛。


    “这儿可没受伤。”霍元晦垂眸看着那只不安分的手,唇角噙着促狭的笑意。


    裴霜被男狐狸勾了的魂终于回来,理不直气依然壮:“昨天没有,保不齐今天就有了?我这是例行检查。”


    “好啊,随意。只要是你,怎么检查都可以。”霍元晦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引着她的指尖缓缓下移。裴霜只觉得指腹划过一道道紧实的肌理,再往下……


    裴霜猛地缩回手,只觉得掌心火辣辣发烫,连耳根都烧了起来:“你转过去!”


    霍元晦看见她脸颊漫上来的绯色,才心满意足转身。


    裴霜深吸几口气平复心跳,这才上前查看伤势。当绷带解开,露出那道狰狞的伤口时,她的眼神瞬间暗了下来。


    伤口已经没有那日那么可怕,她却依旧触目惊心,指腹忽然触到他的背,缓缓地描绘他伤口的轮廓。


    霍元晦自然感受到了她的动作,很配合的没有动。


    “很疼吧。”


    “不疼。”


    “撒谎,你自己就是大夫,不知道烧伤是最疼的吗?”


    “是我学艺不精,确实不知道。”他轻笑着回应。


    裴霜眼眶一热,忍着哭意,给他换好了药。


    待霍元晦转回身时,她仍低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他却执起她的下巴,在她别开脸的瞬间将她揽入怀中:“早知道就不让你换药了,我们威风凛凛的裴女侠,怎么变成小哭包了?”


    “你才哭包!”


    论嘴硬,没人比得过她。


    霍元晦胸腔震动,发出低沉的笑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葭葭,我很高兴,你心里有我。”


    裴霜没作声,只是在他怀中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察觉到气氛有些沉重,霍元晦适时转移话题:“钱家村那边可有收获?”


    裴霜简单把调查到的线索说了一下:“邱稳婆那已经找人盯着了,明日打算去一趟灵台观。”


    “嗯,有线索就好。”


    裴霜仰起头,眼底有悲悯:“钱家村的事,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在他们眼里,一个女婴还不如二两浊酒值钱。我们能救一个邵芳娘,却救不了所有人。”


    “葭葭,你心有大爱,给自己的压力太大。可这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的错。”霍元晦道,“我们能力有限,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救一个是一个,总好过袖手旁观。”


    裴霜闻言直起身子,眼中重新燃起光亮:“你说的对。”不能因无法拯救所有人就否定自己的努力。


    “买卖女婴之事唯有立法可解,”霍元晦承诺道,“这件事交给我,你只管查案。”


    他的话让人无比安心,裴霜故意作揖打趣:“那就多谢霍大人了。”


    “这不是为了你,本就是为官者的职责。是我们失职,才会让这等恶行横行。”


    “才说我压力大,你怎么也忙着往自己身上揽责任。”裴霜点点他的额头。


    霍元晦捉住她作乱的手,飞快在她手背印下一个吻。


    裴霜如同被烙铁烫了般缩手,离他远了一些,生硬地岔开话题:“赵家的事情调查清楚了吗?”


    霍元晦见


    她羞赧,便不再逗她,正色道:“查清楚了。是个丫鬟偷了个赤金璎珞。不过已经撤案了。”


    “哦?”裴霜表示疑问。


    霍元晦解释,那璎珞是赵家儿媳梁氏的嫁妆,点库时发现不见,梁氏心焦下就报了官。


    官府的人上门,把梁氏院子里的人都问了一遍话,很快就确定了嫌疑人,是赵大郎跟前的丫鬟灵芝。


    灵芝哭着说是家中老娘生病这才动了歪脑筋,一个劲向赵大郎与赵员外求情,赵员外念及她伺候赵大郎多年的情分上,勒令梁氏撤案。


    梁氏虽不愿,但公爹都开口了,她只能答应。


    裴霜挑眉:“赵员外倒是心善。”


    “何止。”霍元晦意味深长地补充,“这位大孝子为了给老太爷贺六十大寿,还特意修了座露落园供老父颐养天年呢。”——


    作者有话说:美男计嘿嘿


    咱们还是正经破案文,接着走剧情


    第93章


    灵台观。


    方扬曹虎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熟门熟路。


    二人随裴霜步入观中时,太嘉真人正在大殿为信众讲经,正是先前毕采岚与窦兴彰所报的那门课业。


    “师父讲经尚需一刻钟,贫道这就去通传。”引路的小道童正要转身,却被裴霜抬手拦住。


    “诶,不急于这一时,等太嘉真人讲完也不迟。”裴霜目光越过庭院,落在大殿内。


    但见殿中多是未出阁的女子,而讲经的太嘉真人竟是个乌发俊朗的美男子,一袭道袍更衬得他气质出尘。她心下顿时了然,难怪这灵台观香客中女子居多。


    他们离得远,听得有些影影绰绰。


    裴霜忽生兴致:“我们可否旁听?”


    小道童道:“可以,诸位随我来。”他带着几人从偏殿门进去,这里有纱幔隔开,可以清楚听到殿内的声音,殿内的人却看不清这里。


    太嘉真人手持拂尘,眉目间尽是慈悲。其声清越,字字珠玑:“诸位善信且静心。凡人在世,皆苦,‘求不得’最苦,昨日王居士问我,为何勤勉半生仍家宅不宁?李娘子哭诉夫君薄情,张童生道十年寒窗未得功名……然则诸位可知?这世间万般苦恼,皆因执着二字。”


    他语气柔和:“贫道幼时在终南山得见一株千年灵芝,多少人拼死攀崖求取,却不知真正的仙草就长在道观后院。放下执念,可得众生。福生无量天尊!”


    他话中蕴含劝诫之意,不急不缓的语调令人平心静气,让人不自觉就听进去了他的话。


    这番话说得娓娓动听,连裴霜都不禁微微颔首。旁边曹虎已经开始打起哈欠,眼皮子都耷拉了下来。裴霜拍了一下他的肩,他才猛然回神。


    “都给我听困了。”曹虎揉着眼睛嘟囔。


    方扬也掩口打了个哈欠:“看来我们与太嘉真人的道法无缘。”


    裴霜轻笑,不可置否。


    忽见纱幔那厢,太嘉真人目光如电,竟似能穿透轻纱直望过来。她心头微动,拱手致意。太嘉亦颔首回礼。


    还真能看见呀。


    “诸位请随我来,师父讲经已毕。”一刻钟后,小道童前来引路。信众陆续散去,太嘉真人款步而来。


    裴霜执礼道:“叨扰道长了。”


    “不会,配合官府,本就是我们该做的。”太嘉真人声音温润,令人如沐春风,“不知三位所为何来?”


    “敢问道观可有一位姓白,头发花白的道长?”


    太嘉摇头:“观内多青年,年纪最大的是我,头发花白的更是没有。”说着他吩咐小道童去把观内所有的人都叫出来。


    灵台观不算大,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四十余人。在院前站成几排,一眼望过去,确实没有符合条件的,最多就看见了一个头上有几缕白发的。


    但并不符合钱家村人对白道长的描述,观内更是连一个姓白的都没有。


    且观内有名册,人和名字都能对上。他们查了半天,没查到什么有用的。


    裴霜问太嘉:“游方的呢,可有遇上过类似模样的?”


    太嘉沉思片刻,摇头道:“虽常有游方道友来此挂单,却未曾见过这般模样的。”


    问话过后,时间已来到晌午,太嘉留他们吃午饭,灵台观的素斋味道不错,尤其是白面馒头做得很好吃。曹虎下山时,还在怀里揣了两个。


    曹虎一边啃馒头,一边抱怨:“白跑一趟。”


    方扬倒是看得开:“查案不就是这样?十次有九次都是无功而返。”


    “别泄气。”裴霜安抚道,“继续盯着邱稳婆那边。你们再去打听打听,钱家村可有即将临盆的孕妇。”


    二人领命策马而去。然而天不遂人愿,一连数日,邱稳婆那边毫无动静。倒是打听到几户待产的人家,裴霜都安排了人手暗中盯守。


    城外安静了几天,衙门倒是有一桩案子找上了门。


    报案的人叫徐北良,死的是他妹妹徐北灵,他们家中原也是有些祖产,但爷爷和父亲都不成器,两代人就把钱给败光了。


    父亲把家产折腾完了后,一抹脖子自杀了,母亲接受不了打击也跟着去了。家中就剩兄妹俩相依为命,徐北良去码头卖力气,而妹妹被卖进了富贵人家做丫鬟。


    徐北灵的尸体是在河里发现的,大家都说是失足落水。但徐北良不信,他说妹妹水性很好,她落水的位置离岸边并不远,凭他妹妹的本事不可能就这么溺水。


    于是闹到了衙门,仵作验尸后,确定徐北灵就是溺水而亡,徐北良却还是不依不饶,抬着尸体摆在衙门口。


    李天常皱着眉:“赶紧让人把他轰走,堵在门口算什么事呀!”


    衙役为难道:\"李捕头,一碰他就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真没用。”


    李天常大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瞪着徐北良:“快走!你若再不走,就治你一个扰乱府衙之罪!”


    “府衙不公!我妹妹死因未明,我岂能离开,请官府,还我妹妹一个公道!”徐北良跪在门口,挺直腰板。


    “给我堵上他的嘴!”李天常厉声喝道。


    几个衙役七手八脚按住徐北良,嘴里塞了块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破布,他扭着身子被架走。


    “住手!”


    霍元晦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所有人动作一滞。他缓步走来,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就是你们对待报案百姓的态度?”


    李天常心虚低头,拱手回道:“通判大人,此案已结,仵作验过他妹妹就是溺水而亡,是他无理取闹,我这也是为了衙门着想,总不能任由他闹下去吧?”


    “百姓于判决有异,需得上报,这规矩,李捕头莫非忘了?”霍元晦语气平淡,却让李天常双腿发软。


    “卑职不敢,只是您在养伤,不想让此等小事打搅了您。”李天常冷汗之流。


    “把人带进来,我亲自审问。”霍元晦转身入内。


    李天常不敢耽搁,赶紧让人放手,带徐北良进去,顺便把徐北灵的尸体也一起抬进门。


    徐北良见伸冤有望,声泪俱下把案情又说了一遍。


    “北灵善良聪慧,从未做过一件坏事,横遭此难,必有蹊跷!通判大人,求您为我妹妹做主!”徐北良拜下。


    霍元晦若有所思。


    李天常抢话道:“大人,你可千万别信他一面之词,他妹妹因偷窃主家东西被赶回了家,赵员外没有追究发卖了她已是恩赐。说不准是回家后心有愧疚,一时想不开才投了水。”


    徐北灵正是赵家偷窃案的元凶丫鬟灵芝!


    “徐北良,你口口声声说你妹妹如何清白,她可曾告诉你,她在赵家做贼!”李天常指着徐北良质问。


    “不可能,北灵绝不会那么做!”徐北良不可置信。


    霍元晦沉声喝止:“肃静!案情尚未明朗,岂可妄下定论。”


    他转向徐北良:“既然你坚持妹妹死因有异,本官准予重新验尸”


    “可仵作已经定论,再验也是一样……”李天常小声说道。


    “徐北良,”霍元晦直视死者兄长,“你可愿接受剖尸重验?”


    徐北良双拳紧握,青筋暴起,最终重重叩首:“只要能查明真相,草民……愿意!”


    殓房外,张仵作带着徒弟小梁早已候着,见裴霜提着验尸工具走来,脸上写满不屑,下巴翘得老高。


    她与张仵作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上回她验孔宾的尸体时他没赶上,一直对她颇有微词,此次她接手他验过的尸体,怕是心里更加不忿了。此番大概是来看她笑话的。


    裴霜忽略他俩的视线,熟稔地戴好面衣手套,递过两套防护用具。


    张仵作冷哼一声,小梁刚要接过,就被师父瞪得缩回了手。


    裴霜挑眉:“不要?待会尸毒入体,可别怪我没提醒?”


    张仵作脸色变了变,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接过了面衣。


    小梁怯生生地道了声谢,换来师父一记眼刀。


    裴霜继续自己的工作,锋利的柳叶刀划开年轻女子的肌肤,随着胸腔打开,一股混合着河腥与腐败的气味瞬间充斥整个殓房。


    即使含了姜片,小梁捂着嘴干呕起来。


    张仵作到底经验更多,虽皱着眉,还是稳住了。


    裴霜神色如常,详细检查起徐北灵的尸体,看完死者肺部后,她眸光一凝:“她并非死于落水。”


    张仵作立刻跳脚:“胡说!她口鼻进水,眼下有红点,指甲紫绀,这些都是典型溺亡特征。”


    裴霜目光沉静地解释:“我并没有说她不是溺水死的,只是说她不是死于落水。”


    张仵作和小梁面面相觑,满脸困惑。


    小梁忍不住问道:“这……这怎么可能?尸体明明是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啊!”


    “简直荒谬!”张仵作嗤道。


    裴霜不慌不忙,指着尸体道:“正常落水者,口鼻进水,肺部会有大量积水和泡沫。但你们看,这具尸体肺部积水极少,喉头却异常肿胀。”


    张仵作凑近查看,脸色渐渐变了:“确实如此……可是她口鼻中有水呀……而且……”


    “她是被溺死的,但不是在河里。”裴霜轻轻拨开死者发丝,露出头皮下的淤血,“这里,还有这里,这一大片都有红肿,她应该是被人拽着头发,按在了水缸或是水桶这些少量存水的地方,冷水刺激了喉部引发痉挛,阻塞气道。所以水没有进入肺部,但尸体表征与溺水一样。”


    她一边细致地缝合尸体,一边继续道:“凶手是在她死后,才将尸体抛入河中的。”


    这番推理严丝合缝,张仵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才深深作揖:“裴捕快,是我狭隘了,原来剖尸还有这么大的门道,若非你明察秋毫,这小娘子怕是要含冤了。”


    “仅验体表确实容易遗漏关键证据,”裴霜重新给尸体穿好衣衫,模样和原本几乎一模一样,“愿意剖尸的家属很少,家属大多不愿剖尸,您不了解也情有可原。”


    张仵作犹豫片刻,突然郑重行礼:“不知裴捕快可否指点一二?若是不便……”


    “没什么为难的,也不是什么秘密,更多人学会,冤案就能更少不是吗?”裴霜莞尔一笑。


    酒师父传授她验尸之术时就说过,这本事是他闲暇时所钻研,非不传之秘,若有人愿意学,尽管相教。


    张仵作师徒感激不尽,连连道谢。


    验尸的结果一出,这案子的性质就变了,从意外变成了谋杀。


    赵家宅邸离衙门不过一炷香的路程。裴霜带着衙役匆匆赶到时,霍元晦本想同行,却被她以伤势未愈为由坚决拦下。


    只看赵家门头便知气派,赵家做的是食盐的生意,但凡做这个生意的,没有一家是简单的,毕竟没有门路,又怎么能弄到盐引呢?


    出门前,霍元晦就叮嘱她说话要小心。


    赵员外闻讯而来,身后跟着一众仆从。这位盐商出乎意料的清瘦儒雅,眉宇间不见市侩之气,反倒透着几分书卷味。见来的是位女捕快,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仍客气地拱手:“不知这位捕快娘子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他还不知道徐北灵已死的消息,说着就让人上茶。


    裴霜抬手制止:“不必麻烦。今日来是为贵府前丫鬟灵芝一事。”


    “灵芝?”赵员外面露疑惑,“那丫头偷盗被逐出府后,可是又惹了什么事端?”


    “她死了。”


    “什么?!”赵员外惊诧不已,后退半步,“怎么会出这等意外?”


    “您怎么知道是意外?”裴霜问。


    “这……”赵员外神色一滞,随即强笑道,“她年纪轻轻,身子骨又健朗,想来应该是意外,不是意外吗?”


    “不是,她是被人谋杀。”


    这次赵员外更加惊讶,差点摔了茶盏。


    裴霜单刀直入询问徐北灵生前的人际往来。赵员外拭着额角冷汗道:“灵芝是犬子房里的丫鬟,老朽实在不甚了解。”


    于是裴霜就要求去赵大郎院子里询问,却遭到了赵员外的阻止。


    赵员外面露难色:“几位不知,我儿身患痨病,凡进出他院子里的,皆要佩戴面衣,口服汤药,还是把人都叫来这里问话吧。”


    肺痨具有传染性,赵员外这番话还真是为了他们好。


    裴霜略一思索,点头应允:“若是少夫人不忙,也请她来一趟。”


    赵员外连连称是,立即差人去安排。不多时,赵大郎院中的仆役陆续到齐,少夫人梁氏也缓步而来——


    作者有话说:走剧情走剧情……


    第94章


    赵大郎院中三十余名仆役依次接受问询,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浓重的艾草、白术药味。方扬和曹虎带着衙役在一旁记录口供,裴霜则单独询问少夫人梁氏。


    “灵芝在府中三年,能当上大丫鬟想必月钱不少,为何要偷您的项圈?”裴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梁氏的反应。


    梁娇娘漫不经心地扶了扶鬓角:“这我哪知道,横竖是从她屋里搜出来的,铁证如山。她不是说她老娘病了吗?”


    来之前裴霜已经了解过徐家兄妹的情况,他家中虽然落败了,但该还的债也已经还清。两个人身体也康健,没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徐母早已去世,徐北灵为何要撒谎呢?


    “那璎珞我也不常用,平时就是收在库里,想来是她觉得我不会发现,所以动了歪脑筋吧。这些上回的差爷来时,我都细细交代过了。”梁娇娘按了按额角,似是有些觉得他们打扰她休息了。


    裴霜看过之前的记录,与梁娇娘说的都对得上,赤金璎珞从徐北灵房里找出来时,她当场就慌了,也没有喊冤,吓了两句就全都招了。


    “若非公爹心善,这等子手脚不干净的,我早发卖了!”她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赵员外适时插话:“我也是听她说偷钱是为了给老娘看病,念在她一片孝心,又伺候了大郎这么久的份上,所以就许她归家,不想她会发生这种事情……”


    因为赵大郎的病,很少有丫鬟愿意贴身照顾他,都怕自己被传染,灵芝是难得胆大心细的,手脚麻利,人也聪明。她走后,赵大郎的院子还乱了几天。


    裴霜转而问赵员外:“赵员外,您不知她母亲已死吗?”


    “啊?这丫头居然扯谎骗我?”赵员外疑惑了下,“下人都是管家统一采买,我也没空一个个去看他们的卖身契,她母亲已死这事我确实不知道。”


    赵员外给出的理由很合理。


    方扬曹虎那边问得也差不多了,裴霜简单看了一下口供,放走了一些与徐北灵不熟的人,只留下一个丫鬟。


    丫鬟名叫白芷,是赵大郎另一个大丫鬟,也是徐北灵的同屋,这府中要说关系最好的,也就是她了。


    “灵芝可曾与人结怨?”她问。


    白芷苦笑:“不曾。实话和您说,在大郎房里伺候的人,府里的人都避之不及,只有他


    们怕我们的分,我们和别人连话都说不上,哪有机会与人结仇?”


    裴霜的目光在赵员外和梁娇娘之间扫过,两人神色顿时显出几分不自然。


    赵大郎院子都是被隔离起来的,进出都要经过艾草、白术烟熏一熏。大家爱钱,却也更惜命。肺痨这病,赵大郎有钱可以养着,他们普通人得了就是等死的命,所以谁也不愿接触赵大郎院子里的人。


    裴霜沉声问:“灵芝的房间有人动过吗?带我去看看。”


    白芷怯生生地回答:“灵芝姐姐与我住一间,她回家那日已经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杂物,还放在房里。她的房里没有来新人,床榻也没有人动过。”


    “您要进去?”赵员外委婉暗示,“大郎的病可是会传染的,您……”


    裴霜已取出面衣戴上:“无防,我带上面衣就是,他们不都没事吗?”


    “好吧。”见阻拦不住,赵员外只得让步。


    方扬曹虎也想跟着进去,裴霜拦住了他们:“我一个就够了。”


    “这……我们一起去吧,没事的,我们不怕。”曹虎表决心道。


    裴霜命令道:“肺痨可不是开玩笑,我有药,你们还是别进去了。服从命令。”


    “是。”两人遂放弃。


    裴霜服了一颗培元丹,这药是不仅能强身健体,对防抗病菌也有一定的效果。随着面衣系紧,她跟随白芷穿过重重院落。


    沿途遇到的仆役纷纷避让,印证了白芷所言不虚。


    到了赵大郎院子,院门紧闭,门前还垂着厚厚的药熏帷幔,将这方天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推开院门的刹那,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裴霜不禁暗叹:这般严防死守,倒像是把活人生生囚禁在这四方天地之中。不知那位久病的赵大郎,在这与世隔绝的院落里,过着怎样孤寂的日子?


    穿过幽深的回廊时,白芷指着前方介绍:“那边是大郎的正屋。左边厢房是我们丫鬟住的,右边……少夫人偶尔会来住。”


    “偶尔?"裴霜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用词,“他们夫妻不常住一起?”


    白芷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裴霜也能看懂她的情绪,她有些哀愁:“我们大郎这个病,哪能如寻常夫妻一般呢?”


    裴霜点点头。


    很快来到房间白芷开门进去,指着左侧的床铺道:“这就是灵芝姐姐的床铺了。”


    裴霜看床上只留下了叠得整齐的被褥和枕头,并无其他什么东西。床榻上有个矮柜,她打开看了,也是空空如也,只有床脚堆着一些旧衣服,一盒用了一半的胭脂。


    裴霜打开胭脂瞧了一眼:“宝香斋的胭脂,还有一半,也舍得丢?”


    白芷伸脖子看了眼:“哦,灵芝姐姐说这胭脂不衬她肤色,便不用了。”


    “你怎么不拿去用?”裴霜调侃。


    “害,在这院子里关着,打扮给谁看呢。”白芷轻轻摇头。


    检查完毕后,白芷送她出门,裴霜放慢脚步,与她聊天:“少夫人既然都不在这儿住,那平时住哪?她的嫁妆都是自己收着的吧,灵芝怎么会有机会去她的库里拿东西呢?”


    “少夫人常住隔壁院子,嫁妆也都收在那。其实……”白芷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只当闲聊。”裴霜散发出温和无害的气息。


    白芷犹豫片刻,终于压低声音道出心中疑虑:“我……我一直觉得灵芝姐姐不会偷东西。那日的事处处透着古怪……"


    “哦?”裴霜循循善诱,“哪里古怪?”


    白芷回忆着:“先是少夫人直接报了官,一般人家丢了东西,都是关起门来自己找,像少夫人这样做的,属实少见。再就是搜查时,其实衙差们不愿进来搜,是少夫人强烈要求下,才搜了屋子。”


    裴霜眼中精光一闪:“赃物是在何处发现的?”


    “东西是在灵芝姐姐枕头下翻出来的,那枕头底下又不是什么隐秘的地方,谁偷了贵重的东西会放那儿啊。而且被发现后,少夫人就嚷着要把灵芝发卖出去。灵芝姐姐直接就承认了,后来老爷来了。”


    “她声泪俱下,拉着老爷的衣角求情。老爷把她带进屋,再出来时,老爷就说只把她赶回家。灵芝姐姐说是上次少夫人让她去拿料子时,她见着璎珞起了贪心,就一并拿了。”


    裴霜抓住重点:“你是说,灵芝与赵员外有过单独相处?他们谈了些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裴霜:“还有,拿料子少夫人为何要吩咐灵芝,她自己院子里的人去不是更方便吗?”


    “谁说不是呢。其实少夫人早看灵芝姐姐不顺眼,觉得她长得好看,在大郎面前得脸,家中有传言说大郎想让她做通房,但灵芝姐姐是一点儿这个心都没有的。”白芷低声道,“咱家大郎这身体,进了门也是守活寡的,做丫鬟可比通房好。”


    裴霜倒是不怀疑白芷话的真实性,只是如此说来,灵芝偷窃一案,似乎没那么简单。


    梁氏的做法非常不符合常理,仿佛是设了个局等灵芝跳。只要人赃并获,灵芝就难以抵赖,等待她的就是发卖出府。


    但灵芝很聪明,直接认下罪责,又编出给重病母亲买药的借口,拖延时间,成功等到了赵员外这个救星。


    徐北灵究竟说了什么,让赵员外一力保下了她?


    梁氏又是因为什么,一定要把徐北灵赶出府,真的是为了通房传言吗?


    这两个人都有买凶杀人的能力,到底是否与他们有关,还需再深查。


    就在徐北灵一案陷入迷雾之际,女婴失踪案终于有了突破。日夜盯守邱稳婆的衙役发现,每到深夜经常有一个男子翻墙而入。


    起初衙役以为是窃贼,直到听见屋内传来邱稳婆的娇笑声和暧昧动静,才明白这是桩风流韵事。他们暗中跟踪,发现这男子竟是钱家村人,名叫钱玄。


    曹虎大失所望:“寡妇偷情,这算什么线索?”和他们要找的白老道有半文钱关系?


    方扬摸着下巴分析:“我们去道观并没有找到这个道士,说不定他就是个假道士呢,有没有可能,这个钱玄,就是那个假道士?”


    曹虎嗤之以鼻:“你这个猜测也太大胆了。”


    裴霜却眼前一亮:“挺好,不过我们可以大胆假设,也需要小心求证。”


    “怎么求证?”


    裴霜给出的方法也很简单,他们趁钱玄去邱稳婆家中时,偷溜进了他家,都没怎么仔细翻找,就看到了假冒道士的白发套,假胡子,道袍,还有浮尘等物品。


    曹虎拿了个包袱皮一股脑全打包带走:“好小子!可算逮着你了!”


    裴霜微笑:“走吧,审人去。”


    他们马不停蹄来到了邱稳婆家,方扬堵着耳朵蹲在墙头:“哎呀,你们可来了。”


    曹虎揶揄他:“听墙角还不好?”


    方扬翻了个白眼:“下次换你,这小子可挣够折腾的,这么会儿功夫,来了两回了,刚完事。”


    裴霜装作听不懂:“进去吧。”


    她一声令下,两人破门而入,吓得那对野鸳鸯差点摔下床。


    邱稳婆用被子遮住裸露的身躯,钱玄背后还有她新鲜的抓痕,看见闯入的人,吓得脑子都不转了。


    曹虎啪地把找到的东西摔在地上:“看看这些是什么,可都是从你家种找到的。”


    “你们——私闯民宅!”钱玄愤怒地指着他们。


    裴霜不慌不忙:“我们是私闯民宅了,可你呢,私通二婶……”


    邱稳婆死去的丈夫正是钱玄的亲二叔,不然他们也不会这么偷偷摸摸。此言一出,两人顿时面如土色。


    这事要是传出去,钱玄和邱稳婆能不能有命在,就要看造化了。


    邱稳婆瞬间慌了:“求差爷饶命,我们说,我们都说。”她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她与钱玄见不得人的关系已经持续多年了。


    两人一直想多攒点钱私奔离开,三年前钱玄找到她说,城内有人在收购婴儿。


    “婴儿,不论性别?”


    “是,其实买主男女都无所谓,但这年头很少有人卖儿子的。”邱稳婆说,其实不止钱家村在卖,还有李家村,王家坡……她是十里八村唯一一个稳婆,想知道谁家有婴儿太简单了。


    一开始假冒老道救下女婴确实是个巧合,钱玄没想到几句话就糊弄住了大家,这假道士,就一直扮下去了。


    邱稳婆接生后,再通知他去收,神算的名声也就这么传了出去。


    “什么价格,你们卖了多少个还记得吗?”


    “一个半两银子。”钱玄低下了头,缩着肩膀,“卖了几个,这是真不记得了。”


    光是钱家村就有三四十个,再加上其他村的


    ,怕是有上百余个。


    曹虎怒目圆睁:“你们真不是人,上百余个!这也太多了……”


    “一个女婴,倒手就能赚四钱,不要男婴是因为价不划算吧。”裴霜冷笑。


    两人头垂得更低:“您……您说的对。”


    裴霜神色严肃起来,厉声喝问:“那些女婴,被你带去了哪?接手人是谁?”


    钱玄战战兢兢交代:“都被送去了城郊的一个园子里,那园子很气派很大,我们都在后角门交易,我唤那人鹰老板,看他模样,像是个管事。有一回我绕到了正门,看见匾额上写着‘露落园’。”


    “露落园?!”方扬失声惊呼。这不正是赵员外为老太爷修建的别院?——


    作者有话说:这个案子凶手不难猜


    第95章


    露落园建成之后,赵老太爷就搬了进去颐养天年,奇怪的是,自从搬进露落园之后,赵老爷子就很少再出来。


    甚至连奴仆,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脸生的一个不要,即使赵员外想要去看他,也得事先通报,不然吃闭门羹也是寻常,外头还有武功高强的护院守着。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灵台观的太嘉真人,听说是赵老爷子迷上了道法,时常要听他讲经吃丹药。赵老爷子年纪大了爬不动山,就只好让太嘉真人上门。


    据说赵老太爷痴迷道法,日日要听真人讲经服药。偶尔有人见到老太爷,都说他面色红润,比从前更显精神,都道是修道有成。


    裴霜设法弄了几颗来,拿给霍元晦看:“这药有问题吗?”


    霍元晦将药丸化在水中,细细嗅闻,摇头道:“都是一些强身健体的药材,寻常人吃了还有些裨益,顶多是没效果,不会吃出问题。”


    如此说来,这事和太嘉真人的关系倒是不大。


    自从得到露落园这个地点,她就一直派人在园子外蹲守,还让钱玄扮演成白老道抱着女婴去交易。


    裴霜查过,露落园中有个管事名叫赵鹰,想必就是那位鹰老板。可那赵鹰里的人似乎是得到了风声,矢口否认收女婴之事,还叫打手把钱玄打走。


    裴霜更加肯定,这园子里有蹊跷。


    “按理说钱玄是被我们私下按下的,不应该暴露,那露落园的人又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呢?”裴霜百思不得其解,“衙门有内奸?”


    霍元晦失笑:“你别疑神疑鬼的,邵芳娘是娘她们意外救下的,女婴之事也是意外牵扯出来的,那幕后之人,哪儿就那么巧在衙门有眼线。许是你在钱家村查探之事被幕后之人所探知,即使你没有找到钱玄,赵鹰还是谨慎地不收孩子了。”


    这个确实有可能。但越谨慎的人,也越不好对付。


    “我想搜一搜露落园,有办法吗?”裴霜问。露落园不是一般的地方,她不能说搜就搜。


    霍元晦拧眉:“需得有切实证据。”


    “有证据还用得着在这儿烦?园子里肯定有。”


    “赵家不是等闲人家,搜捕令得段大人同意。”霍元晦道出难处,“但没有证据,段大人肯定不会同意的。”


    没证据进不去,进去了才会有证据,鬼打墙似的。


    裴霜眼珠一转,忽然展颜一笑:“要证据是吧,那就给他证据!”


    霍元晦眉头一跳:“你又打什么歪主意?”


    裴霜淡笑不语。


    是夜,两个暗色身影趁着露落园护院交接班时,在浓重夜色的掩盖下,翻墙进了园子。


    裴霜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她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眼波流转间递去一个警示的眼神。:“嘘——小声点。”


    霍元晦嫌弃地蹭了蹭鞋面上的泥,刚才落地的时候一脚踩进了土坑里,沾满了黄泥发出了些动静。


    他皱眉掸了掸衣摆,朝裴霜微微颔首。


    裴霜想出的办法就是夜探露落园,霍元晦其实是不建议的,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最终霍元晦妥协,条件就是要带着他一起去,实则是要盯着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裴霜倒也不以为意,反而乐得多个帮手。


    露落园挺大的,亭台楼阁,外院还挖了个池塘,引了活水里面养着几尾锦鲤,西北角,更是种了大片大片的丹桂,风一吹,十里飘香。两人在夜色中摸索许久,却始终寻不到赵老爷子的居所。


    “有人。”裴霜耳尖微动,一把拽住霍元晦躲进假山缝隙。


    假山洞口狭小,两人身躯紧贴,不过此时是没有什么心思心猿意马。


    只听外间传来对话:“鹰管事,老太爷用过药食,已经歇下了。”


    “嗯,大郎君那份送到家中了吧?”


    “送到了,老爷亲自接的。”


    “事儿办的不错,下去吧。”


    赵鹰背着手就要回房歇息,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最近风声紧,寻那个白毛老道私下里说一说,这些天别往这里送货了,过些日子再说。”


    “小的知道了。”


    短暂交流后,两人分开。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裴霜才从假山后探出身来:“就是他们在收女婴,但收来的女婴,会在哪儿呢?”


    她望着错综的园路,一时踌躇。


    忽然,霍元晦指了个方向:“那边。”


    “你确定?为什么?”


    “进来时我就觉得这园子有些奇怪。”他手指轻划,在月色下勾勒出无形轨迹,“这园子的建设,皆暗合五行八卦。水在阴山在阳,那边是柴房,属木位,左边是灶房,属火位,还有这边……”他转着圈一一点过去,“金木水火土,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乾位在东南,正是主屋所在。”


    五行阴阳裴霜也学过一点,他这么一讲解,她也看出来了。


    夜色如墨,裴霜指尖轻轻搭上霍元晦的手腕,温热的触感透过衣袖传来。他垂眸看她,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


    两人躲开巡逻的护卫,一路朝着东南方奔去,果然找到了一间与众不同的房间。


    房内已熄了灯,借着月光观里面陈设,金玉摆件,桌椅板凳无一不是好东西。


    裴霜俯身贴在门板上,眉头渐渐蹙起,她不信邪地又贴近几分,鼻尖几乎抵在门缝上。


    “怎么了?”


    裴霜轻啧一声:“刚才那小厮说赵老太爷已经歇下,可我没听到里面有呼吸声。我们没找错房间吧?”


    习武之人耳力好,她的耳力毋庸置疑。


    霍元晦:“应该就是这儿,也许他不在,出去了?”


    话说出口又觉得不符合常理,都歇下了,再出去做什么?


    裴霜大着胆子来到了门前,试探性地推了推门扇。


    木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她回眸时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像只偷到鱼的小猫。他不禁失笑,心跳却莫名加快。


    这丫头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园子里都是赵家下人,想来也没有哪个不要命的没事推主家的房门,估计就没养成随手关门的习惯,被他们捡漏确实是意外之喜。


    两人动作迅速进了屋子,屋内一片漆黑。裴霜蹑手蹑脚摸到床前,借着窗外的月光,能清晰看到锦被整齐地叠放着,丝毫没有就寝的痕迹。


    “确实不在,但我们没找错,这里就是赵老太爷的房间。”凡住


    过人的屋子,都会留下痕迹,这间屋子就有赵老太爷的味道。


    她指尖拂过桌上的茶壶,触感微温:“茶还是温的。人刚走没多久。”


    霍元晦盯着一面墙:“不,他不是刚走,他压根没离开过这间屋子。”


    裴霜陡然脊背发凉:“诶,大晚上的,别吓人。”


    霍元晦看她神色紧张,莞尔道:“你想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这间房里有密室。”


    霍元晦的目光在屋内来回丈量。他记得外墙的长度,可屋内空间却明显短了两三尺。


    这屋陈设做得好,巧妙弥补了空间的不足,不过这园子的主人是赵老太爷,其余人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多说什么。


    裴霜的视线则落在了墙上那幅老君画像上,画像前放了个香案,香案上有香炉,香炉周边有一点点撒出去的香灰。


    她走过去,抹了一点香灰,手碰到了香炉,香炉纹丝不动。


    是固定住的。


    裴霜与霍元晦视线交汇,心中了然,这怕是机关所在。


    裴霜耳朵贴上画像,指关节轻叩墙壁,清脆的回响证实了墙后是空的。


    听了一会儿,霍元晦见她许久不动,也学着样子把耳朵贴上去,可什么都没听到。


    倏地,裴霜一把揽过霍元晦的腰,使着轻身功夫利索闪出,顺手带上门,几个起落便跃上墙头。


    屋内,机关运转的细微咔哒声响起,烛火幽幽亮起,映出一道移动的人影。光影在床头停留片刻,随后熄灭。


    “他刚才就是待在密室里。”裴霜低声道,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这下能搜了吧,鬼鬼祟祟的,必定有猫腻。”


    “这是人家的园子,有钱人家有个个把密室用来存放贵重物品,也不算稀奇。不能以此为凭。”霍元晦给她泼冷水。


    裴霜坚持:“那也得看看藏的是什么。”


    霍元晦揉了揉肩膀,眉头微蹙:“那得想办法让他离开。”


    裴霜看到他的动作,作势就要去扒他衣服:“刚才扯到你伤口了?”


    刚才事急从权,她没顾得上避开他的伤口,估计是碰到了,他姿势有些异样。


    霍元晦下意识护住衣领,眉梢微挑:“没事,稍微有些扯到。你还扒衣服上瘾了?这会儿不方便,回去随你扒。”


    裴霜轻咳:“谁稀罕看似的。没事就好。”


    夏日过去,迎来秋日,裴霜扇了扇发烫的脸,暗自腹诽这秋老虎的天气实在恼人。


    远处山野传来几声野猫叫唤,裴霜眼睛一亮。


    霍元晦看她离开,不多时便抱回一只黑猫,黑猫的梅花肉垫上还沾着金黄的桂花花粉。


    还没等他问,裴霜脚尖轻点灵巧地跃上赵老太爷那间屋子的屋檐。只听“咻”的一声破空响,邻屋的檐灯应声而落,灯恰好掉落在窗户边,窗户上的木头被烛火熏着,糊窗纸缓缓染上火星子,火势渐渐变大。


    她留下野猫,转身回来,挑眉道:“怎样?”


    霍元晦望着渐起的火光,轻叹:“纵火烧屋,裴捕快知法犯法。”


    “不会烧到多少的,旁边那屋没人,巡逻的人很快就会发现的。”裴霜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的话很快应验,护卫发现火情,叫嚷着走水了,一众小厮冲出来提着水桶就把火灭了。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赵老太爷,老太爷披着衣服出来,沉声问:“怎么回事?”


    赵鹰抬头看了眼屋檐上蹿跳的野猫:“是山猫闯祸,老太爷安心,火已扑灭。”


    浓烟混着水汽在院中弥漫,被熏黑的墙面和满地水渍显得格外狼藉。


    赵鹰躬身道:“这屋子需得修整,老太爷不如暂住偏房几日,待修缮完毕再搬回。”


    赵老太爷略作思忖。刚服过药,下次服药尚有三日之期,这几日倒也无事,便点头应允。


    “屋内物件莫要移动,只修整外墙即可。”


    赵鹰连声应是,立即吩咐仆役收拾被褥。


    屋檐上,裴霜两人暗中观察:“这老太爷精神头确实不错。”


    过了花甲的年纪,头上却没几根白发,若是和赵员外站在一起,不像父子,倒是像兄弟。


    赵鹰忽然指向屋檐:“把那野猫给我抓下来!”


    “糟了,这人怎如此小气,连只猫儿都不放过。”裴霜暗自焦急,不愿连累方才相助的猫儿。


    已有仆人搬来梯子,正在往屋檐上爬。


    霍元晦低声道:“击落瓦当。”


    裴霜会意,捻起几枚石子。在那护卫踏出脚步时,石子精准击中瓦当,那护卫险些没滑倒,抓着梯子稳着身形。瓦当一碎,一列瓦片簌簌滑落,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吵到了刚准备安寝的赵老太爷:“外头干什么呢!”语气中颇为恼怒。


    “老太爷恕罪,这只山猫太狡猾。”赵鹰连忙告罪,怨恨着罪魁祸首。屋檐上的猫一扭屁股跃下,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赵鹰气了个倒仰。


    裴霜乐不可支,眉眼带笑:“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好戏了。”


    霍元晦望着她含笑的侧脸,目光柔和似水。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好不容易等到下面收拾完,重新归于安静,月已上中天。


    二人再次潜入屋内,熟练转动香炉。贴着老君画像的墙壁缓缓移动,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口,石阶蜿蜒通向地下。


    裴霜点燃火折子,牵起霍元晦的手:“跟紧我。”


    “嗯。”他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摩挲。待二人拾级而下,墙壁无声闭合,老君画像依旧挂着慈祥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下章会有点高能,先预警一下


    第96章


    拾阶而下,刚踏入密室,裴霜便觉一股浊热之气扑面而来,越往下走,空气愈发滞闷,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通道不长,只两段石阶,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阔。


    裴霜指尖微颤,点燃墙角的油灯,地下密室的全貌在昏黄的灯火中缓缓显露。


    火光摇曳间,眼前的景象令二人呼吸一滞。她瞳孔骤缩,霍元晦眉峰紧锁,眼底暗流翻涌。


    青石地面刻着巨大的五行八卦阵,中央太极阴阳鱼森然盘踞,四周八个方位各置一尊炼丹炉,炉身锈迹斑驳,隐约泛着暗红,似浸透了什么不祥之物。


    四角镇守的四大神兽雕像,竟全部逆位摆放,本该威严怒目的兽首,眼眶处却空空荡荡,并非未雕,而是被人硬生生凿去了眼珠,只余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狰狞可怖。


    正前方乾位对着处,放置了一座雕像,看打扮,穿着道袍手拿浮尘,是个老君像。


    壁龛错落嵌在墙上,有的燃着幽幽烛火,有的摆着青瓷坛罐,阴影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窥视。


    裴霜指尖发冷,不自觉地往霍元晦身侧靠了靠,低声道:“这道场……怎么摆得如此邪性?”


    霍元晦目光沉沉扫过那些无眼神兽,嗓音冷冽:“神兽剜目镇四方,阴阳倒逆乱八荒夺婴灵为丹引,窃天机作寿粮。他不是在修道,是想逆天改命,妄图成仙!”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手指向那尊老君像。


    裴霜定睛一看,烛火忽明忽暗间,那雕像的面容,分明是赵老太爷的脸!


    盯得久了,那张与赵老太爷一模一样的脸,竟似隐隐……浮出一丝诡笑。


    裴霜心头罕见地浮起一丝怯意,但转瞬便被压下。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蜷,又缓缓松开。


    霍元晦缓步走近老君像,果然见雕像足下踏着七星阵图。裴霜凑近细看,眉头倏地拧紧:“这七星……为何是倒置的?”她绕至像后,又见五个诡谲符文刻于石座,“这些符号又是何意?”


    “七星倒悬欺日月,五鬼挪移瞒上苍——”霍元晦眸色骤冷,声音里凝着冰,“他竟敢如此逆天而行!”他闭目一瞬,再睁眼时,眼底翻涌着深沉的悲悯,“我知晓那些婴孩在何处了。”


    “在哪儿?”


    霍元晦的目光缓缓扫过室内八座丹炉,以及壁龛那些青瓷坛上。


    裴


    霜瞳孔猛地一缩,喉间发紧:“你的意思是……”


    霍元晦沉重颔首。


    她倏地闪身至最近一座丹炉前,“嘭”地掀开炉盖,声音有些大,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炉内赫然堆着数枚巴掌大的骷髅头骨,森白骨片上还沾着焦黑痕迹。零碎的手骨、腿骨散落其间,底下铺着一层灰黑,隐约能辨出是烧尽了的骨头碎渣。


    那是未满月的女婴啊,小小一个,两只手掌就能托起,有些甚至没吃过母亲的奶。


    在酣睡时,被投进丹炉,就这么被烧成了一捧炉灰。


    有一捧吗?好像没有。


    裴霜死死盯着炉内,双目赤红如血,一眨眼,落下大颗大颗的泪水。她扶在炉口的手青筋暴起,连带着整座铜炉都微微震颤。


    炉壁残余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掌心,那热意却化作滔天怒火,焚得她五脏俱焚。


    她扑向第二座丹炉,掀开炉盖,里头景象如出一辙。她似疯魔般接连掀开第三座、第四座……


    霍元晦忍着鼻子发酸,从身后抱住了她:“葭葭,别看了……求你别看了……”


    裴霜在他怀里挣扎,目眦尽裂,胸口剧烈起伏:“我要杀了他!定要杀了他!这畜生不配为人!”


    那些焦黑的骸骨在她眼中并不可怖,她仿佛能看见她们生前的睡颜,一个个软乎乎,笑吟吟,可转眼间,这笑容便被烈火吞噬,笑声烧成了哭嚎声,震得她心口发酸,发涩,顿顿的疼。


    她噌地抽出九罗刀,因身躯受限,剧烈挣扎起来,霍元晦身上本就有伤,哪拦得住她,被重重掼在地上。


    霍元晦轻嘶,顾不得肩头剧痛,踉跄起身再次将她环住:“裴霜,你冷静!别忘了你是个捕快!!”


    “你是个捕快!”


    她深深喘息,渐渐平静。霍元晦手上力道稍松,将她转过来,轻轻按在自己肩头。


    “此刻……我真恨自己是个捕快。”她闷声道。若只是个快意恩仇的江湖客,便可替天行道,斩尽妖魔。


    霍元晦一把扣住裴霜颤抖的手腕,声音低沉却坚定:“杀了他容易,一刀了结便是。可然后呢?”他指尖微微用力,似要将理智刻进她骨血里,“他若就这么死了,这些罪孽便永远成了无头公案。那些枉死的婴灵,连个公道都讨不回。”


    “他必须活着。”霍元晦抬手拭去她脸上清泪,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要让天下人都看看,这副人皮底下裹着怎样的豺狼心肠。”


    裴霜只是一时气愤,并非听不懂道理。


    她擦了擦脸,仰面,眼有些微微肿,掷地有声道:“该哭的不是我们,是那个畜生才对。此等恶行,天理难容!”


    霍元晦握住她的手:“这些罪孽,不会长埋地下。”


    出了密室,回到府衙已经是四更天了。天还是如浓墨般黑,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两人却毫无睡意,并肩倚在廊柱下,睁着眼等那轮红日从天际爬上来。


    卯正时分,段展源推开房门正要伸个懒腰,却被门口两尊门神惊得倒退半步。


    “大清早的,蹲在我房门口作甚?”


    段展源狐疑地打量着二人,目光在裴霜怀中的青瓷坛上停留。


    “请大人过目。”裴霜将坛子往前一送。


    段展源下意识伸手:“这是什么?”


    “骨灰坛。”


    段展源手一抖,差点摔了坛子,倒退几步,舌头都打了结:“你……你们……什么意思?”


    这大清早的,莫不是要吓破他的胆?


    “大人不想知道这是谁的骨灰坛吗?”


    “谁、谁的?”


    裴霜摇头:“不知道。”


    段展源气结:“拿本官寻开心啊?”


    “因为这些骨灰,都是未足月的女婴。”裴霜直视着他,声音发紧,“她们大多……连名字都来不及取。所以不知。”


    短短几句话,却让段展源心头剧震。他知晓二人在查女婴失踪案,可活生生的婴孩化作骨灰……这案子比他想象的还要骇人!


    他神色凝重:“从何处得来?”


    “昨夜我们夜探露落园,从找老太爷房内地下密室取得。”裴霜一五一十道,“那地下密室被他摆成了一个邪祟道场,丹炉中尽是女婴骨灰,像这般大的青瓷坛,还有数十余个!”


    霍元晦与裴霜齐齐跪下:“求大人准许搜查露落园!”


    “你们竟敢夜探……”段展源指着二人的手直发抖,一时竟不知该夸他们胆大包天,还是该骂他们不知死活。


    他们口中蹦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惊雷当空炸响,震得他头皮发麻。


    赵家背后的靠山,他们或许不知,段展源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当年赵老太爷曾资助过尚未发迹的两淮盐运使邹同逊。如今赵家能在盐业上风生水起,全仰仗这位三品大员的照拂。


    虽说盐运使也管不到他,但人家到底是三品大员,更棘手的是,邹同逊还有个任吏部尚书的岳丈,这层层关系,哪一环都不是他一个知府能轻易撼动的。


    段展源将其中利害细细道来,可地上跪着的两人纹丝不动。


    霍元晦挺直腰板,声音铿锵:“段大人,难道就因畏惧权贵,而枉顾这天大的冤屈吗?纵使邹同逊亲临,若敢包庇,下官拼着这身官服不要,也要告上金銮殿!让满朝文武都听听这百名婴灵的哭诉!”


    裴霜紧抱骨灰坛,眸中寒芒乍现:“大人若不准,卑职便是单枪匹马,也要闯一闯那露落园。这些女婴的冤魂,总要有人来超度。”


    “你们……”段展源长叹一声,“本官何时说过不查?”他转身负手,“要查,但需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你们这……”他瞥了眼骨灰坛,“毕竟来路不正。”


    段展源并非是非不分的昏官,想当年初入仕途时,他也曾意气风发。只是宦海沉浮,渐渐磨平了棱角。此刻霍元晦的铮铮之言,竟让他久违地忆起了年少时的热血。


    而裴霜更令他动容,女子之身,尚不畏艰险,他身为一方父母官,岂能未战先怯?


    段展源捋了捋胡子,眼里精光一闪:“赵家的丫鬟尸首,是不是还在殓房?”


    裴霜立即应道:“在。”


    “她身上可曾发现什么与露落园有关的证物?”他意味深长地问。


    裴霜与霍元晦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回大人,”裴霜唇角微扬,“徐北灵尸身上沾有露落园独有的金丹桂花粉。卑职怀疑,此案与露落园脱不了干系。”


    段展源拂袖转身:“既然有关,还不速去搜查?”


    “卑职领命!”裴霜抱拳起身,眼中燃起一簇炽热的火光。


    府衙的差役倾巢出动,连薛迈、李天常等人也奉命随行。


    李天常跟在队伍后面,忍不住低声问道:“薛大人,怎么突然这么大阵仗搜查露落园?”


    “不知道。段大人下的令,问那么多做什么。”薛迈皱眉摇头,余光瞥见走在最前的霍元晦与裴霜,心头莫名一紧。那两人腰背挺得笔直,周身仿佛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寒气。


    李天常垂头不敢再多问。


    衙门这么多人,队伍在街上也有些浩荡,有些爱凑热


    闹的百姓,纷纷跟着队伍后面。


    裴霜眼尖,郦凝枝三人赫然在列。邵芳娘一脸兴奋地看向她,她却只能仓皇别过脸去。


    她终究没能把她的三丫带回家。


    露落园,丹桂的香味还弥漫在空气中,赵老太爷因为昨夜闹腾睡得迟了,差役们到的时候还没醒。


    赵鹰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开门见到这阵仗,下意识就要关门。


    “奉知府大人手谕。”霍元晦一抖搜查令,“在死者灵芝身上发现露落园独有的金丹桂花粉,特来搜查。”


    “大人,灵芝从未踏足过此地啊!”赵鹰急道。


    霍元晦根本不管他说什么,曹虎已一个箭步上前将他制住。方扬趁机推开大门,衙役们如潮水般涌入。


    赵鹰还在叫嚷,曹虎索性堵了他的嘴。


    里间的护卫即便有反抗的能力,看见这些穿役服的也不敢动手。


    让几人去丹桂林装个样子寻了一圈后,裴霜带着人直奔主屋。


    埋于地底的密室,就这样显露于人前。


    赵老太爷被人搀出来时,正看见衙役们抬出最后一座丹炉。炉灰倾泻而下的刹那,老人浑身一颤,面如死灰。


    众人都被这景象吓得愣在了当地,原本喧闹的人群此时变得雅雀无声。


    碎骨与骨灰在院中铺开一片刺目的白。婴儿的骨骼本就脆弱,除了那些尚能辨认的颅骨,其余早已混作一团,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张仵作和小梁也被震惊地久久不能回神,此刻他们懂了裴霜出门前说的那句尸骨数量有些多,需要他们帮忙一起处理是什么意思。


    围着的人群先是安静,继而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抽泣声渐渐连成一片。


    裴霜看见邵芳娘瘫倒在郦凝枝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赵老太爷以婴儿炼丹妄求长生之事,如蝗虫过境,迅速传遍通州。老太爷被羁押回衙门,裴霜却在搜查他房间时,发现了一本眼熟的东西——《天知教义》。


    又是天知教?


    这教派在青梧、南江,现在又在通州发现其踪迹,装神弄鬼,害人无数,青梧有灵凡,南江是明净,这通州必定也有一个类似的小头目,会是谁呢?——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写得还是蛮难受的


    拒绝xie教,剧情需要,马上审判坏人!


    第97章


    灵凡,明净皆是道姑,这不免让裴霜联想到太嘉。他们上灵台观调查之后,露落园就不再收女婴了,如果太嘉也与此事有关,那就可以解释了。


    但太嘉所作所为确实没有破绽,没有证据,他们也不能擅自拿人。


    天知教之事暂且不提,现下最要紧的是赵老太爷炼丹之事。


    公堂之上,赵员外与老父一同受审。赵老太爷身披重枷,颤颤巍巍;赵员外则哭天抢地,直呼老父年迈,不堪刑具加身。


    被霍元晦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以婴儿炼丹乃是“不道”,属十恶不赦,即便是花甲老人也难逃罪责。


    “年迈岂可枉顾人命?”他一声厉喝,掷地有声。此言一出,堂外围观的百姓顿时群情激愤,唾骂之声不绝于耳。


    赵员外见卖惨不成,转而狡辩:“那些女婴都是我父亲花钱买来的,既入我赵府为仆,要杀要剐自然随我们处置!”


    霍元晦不慌不忙,拿出裴霜先前质问钱里长的理由,买卖人口需有官府明文过所。


    赵员外顿时面红耳赤。这等见不得光的勾当,哪来的官府文书?


    抓着这一点,这些女婴就还是自由之身,赵老太爷身上还多了一条拐卖人口的罪名,赵鹰,钱玄都以同罪论处。


    堂外百姓的怒骂声,几乎要掀翻府衙的屋顶。


    赵员外眼见大势已去,眼中精光一闪,突然指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厉声喝道:“爹,你就认罪吧,此事丧尽天良,儿实在是心中有愧!”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堂上重重磕了个响头,“青天在上,请大人严惩!”


    “逆子!你这个畜生!”赵老太爷气得浑身发抖,松弛的面皮不住颤动。


    他猛地扬起戴着镣铐的手就要打,却被赵员外灵活躲开。沉重的锁链带着老人踉跄几步,整个人重重摔在台阶上。


    再抬头,地上已经多了几颗牙,和一滩血。


    赵老太爷满脸是血地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血迹映衬下更显狰狞。围观的百姓非但没有同情,反而纷纷后退,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赵员外更是后退了几步,将买卖婴儿一事推得干干净净,说他今日之前并不知情。


    由于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赵员外参与此事,无法给他定罪。


    霍元晦冷眼看着这出父子反目的闹剧,惊堂木重重一拍,判决即刻生效,赵老太爷打入死牢判凌迟处死,赵员外则当堂释放。


    赵老太爷像死狗一样被拖走,赵员外一脸深明大义,嘴上说得冠冕堂:“父亲,即便您犯了如此大罪,终究是我亲父,您放心,儿子定当为您寻一处风水宝地,年年祭扫,以尽人子之孝。”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可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却在袖子的遮掩下滴溜溜转着,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更可笑的是,他嘴上说着要送父亲最后一程,那双脚却像是生了根,始终没有挪动半步。


    “赵员外节哀呀。”裴霜上前一步,声音里淬着冰。


    那些女婴连尸骨都寻不齐全,这凶手还想入土为安?简直是痴人说梦!


    赵员外才擦干硬挤出来的眼泪,大义凛然道:“诶,此事是父亲太过荒唐,我愿意再出每人三两的价格,补贴给那些失去孩子的家属。”


    他说到做到,当日就在赵府门前贴出告示。不过半日,门前便排起长队。


    曹虎在院中气得一拳捶在树上:“这些人还有没有心?拿这样的银子,夜里能睡得安稳吗?”


    方扬也愤愤不平:“赵家盐行的生意非但没受影响,那赵员外借着这事降了盐价,生意反倒更红火了。”


    如今满城都在夸赵员外深明大义,是个难得的孝子。


    裴霜长叹一口气,这个场面,老实说她并不意外。她眼中尽是凉意。能卖亲生骨肉的,本就没有几分真情。如今能多得几两银子,怕是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觉得良心不安?


    至于买盐的百姓,就更不能苛责什么了,那些森森白骨虽然骇人,可终究是别人家的惨事,再加上盐又是日常消耗品,每家每户都要吃。他们安慰着自己,事都是赵老太爷做的,既然罪魁已经伏法,赵家的盐又有什么错呢?


    随后心安理得地去买低价盐,还要暗自庆幸自己捡了便宜。


    “我们就真的拿赵员外没有办法?”曹虎咬牙切齿地问。


    裴霜眸中寒光一闪:“当然不是。”她指尖轻轻敲着腰间的佩刀,“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徐北灵的案子可还没个定论,还有牢里刚关进去的两个人。


    钱玄那日已经被他们审了个干净,榨不出更多有用的来了。而赵鹰在露落园当了三年的管事,赵老太爷年纪那么大了,有些事情不方便亲自动手,他知道的肯定不少。


    府衙大牢里,赵鹰一见来人就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大人明鉴啊!小的只是奉命买些女婴,真的不知道老太爷在密室里做什么啊!大人明鉴,我只是按吩咐办事!”说完他往地上磕了三个头,似是在增加他话中的可信度。


    裴霜冷笑一声,对这种拙劣的谎言早已司空见惯。


    她俯下身,锐利的目光直刺赵鹰眼底:“你说不知情?那每次买来的女婴都由你亲手抱进老太爷房中,之后却再不见踪影,你就从未起过疑心?”


    赵鹰身子一颤,额上渗出冷汗:“园、园子那么大,兴许……兴许老太爷又把人抱到别处去了……”


    “还敢撒谎!”裴霜一掌拍在牢门上,震得木栅嗡嗡作响。


    曹虎适时地冷笑:“看来这小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方扬,到了咱们表现了,你说咱们是用水火棍好,还是牛皮鞭妙?”


    方扬慢条斯理地卷着袖子,语气轻快得像在讨论午饭:“棍子要掌握力道,你下手太重,不行,几棍子下去屁股就烂了,摊在那儿跟死了似的。还是盐水泡过的牛皮鞭好,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第二鞭就能见骨……”


    赵鹰不过是个贪财的管事,哪经得起这般恐吓?他瘫软在地,□□已经湿了一片。


    霍元晦淡淡补上最后一击:“赵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若说出些有用的,也许可以罪减一等。”


    赵鹰被判了流放三千里,不论如何,能减刑总是好的。


    他们几个一唱一和,赵鹰的心理防线直接崩溃,跪在地上拖行:“我招!我全招!”


    随着他的供述,一桩比想象中更为骇人的罪行渐渐浮出水面。


    露落园本就是赵老爷子让建的,目的就是寻求长生。这些有钱有闲的,年纪大了,身体的机能一日不如一日,就开始贪生怕死起来。不知从哪儿知道了以婴孩骨肉炼丹,可延年益寿,以婴孩血蘸馒头,可消灾祛病。


    那些婴孩被送入密室后,竟要先割喉放血,待血流尽,再投入炼丹炉中。每三日一次,炼出的丹药老太爷自己享用,馒头要等灵台观送来,说是做过法的更有效,蘸了血之后一半留用,一半送往赵府。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原以为婴孩炼丹已是极恶,没想到还有更残忍的。


    放血……


    那小小婴孩,被他们吃干抹净,用得彻底。


    这些人,不这些不配称之为人,畜生都不如!


    地狱修罗都没有他们可怕。


    送去府中,是了,府里还有个痨病缠身的赵大郎。这祖父要得道成仙了,不得照拂着子孙?


    这条至关重要的线索,终于将赵员外与这桩血案联系在了一起。毕竟,往赵大郎院中送东西,没有赵员外的首肯,怎么可能?


    霍元晦眉头紧锁:“单凭赵鹰的供词,还是难以定赵员外的罪。他若矢口否认,我们依旧拿他没办法。”、


    赵员外的无赖,在堂上可见一斑,连老父都能舍弃,再舍了痨病鬼儿子,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裴霜沉思:“我总觉得徐北灵的死与他有关联。”


    徐北灵是在向赵员外求情之后被放回家的,她手中定是有什么把柄。


    她猜测:“徐北灵是赵大郎的贴身丫鬟,那他吃人血馒头之事她会不会是知情人?她以此要挟赵员外放她归家,却不知这正是催命符。”


    霍元晦眸光一凛:“很大可能。一个知情人流落在外,对赵员外来说始终是隐患。”


    裴霜声音渐冷:“所以他要杀人灭口,伪装成意外。”


    她的分析合情合理,但还是那个问题,没有证据。


    为寻线索,二人再次来到徐家。徐北良正在修补渔网,见他们到来连忙起身相迎。


    “徐郎君,令妹离世前几日,可有什么异常?”裴霜温声问道。


    徐北良回忆起来:“你这么一问,确实有些古怪,她被赶回来之后,并未告诉我具体原因,只说是不小心惹恼了主子,我还想让她去找赵员外求情。毕竟在赵家当丫鬟,月钱高也轻松,这么好的活计丢了怪可惜的。”


    他声音哽咽起来:“但小灵她一点都不着急,反而笑着说,再过几日,我就再也不用去码头卖力气了。”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我只以为她在宽慰我,也没当回事。那日她背着牛皮包就出了门,出门时高兴得很。”


    “牛皮包?”裴霜敏锐地抓住这个细节,“是什么样的?”


    “哦,那是我们家中还有富余时,我娘给小灵做的一个小包,约莫这么大。”徐北良用手比划着,“她最是珍视,总把要紧的东西藏在里头。”


    裴霜与霍元晦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在尸身上并未发现此物。”


    “是在下游水草丛里找到的,”徐北良神色黯然,“带子都扯断了,想是落水时被什么东西勾住的。”


    “包在哪?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徐北良转身去找,从柜子里拿出来,呈方形的一个小包,也就她一个巴掌大,装不了多少东西。


    裴霜接过仔细端详,指尖忽然一顿:“这里怎么割开了一道口子?”她摩挲着内里的皮面,“有暗袋?”


    做这个包的牛皮较厚,这夹层做得精巧,是把一层牛皮割开里面掏了个口袋出来,若是不细瞧,还发现不了这关窍。


    “我娘的手艺,特意做的。”徐北良又取出一物,“对了,这铜牌就是从暗袋里找到的,上面的字我看不懂。”


    裴霜凑上前,发现这字她也看不懂:“这是……篆文?”篆文是先秦字体,距今已经一千多年,甚少有人认得。


    好在他们这里有位爱读书的,她递给霍元晦,他指腹轻抚过凹凸的纹路:“是篆文,这三个字是‘鸿运坊’。”


    鸿运坊是通州有名的钱庄,这个铜牌应该就是取钱的凭证。


    裴霜再次翻看起牛皮小包来,一丝不苟,仔仔细细,倏地她指着一处,笑起来:“找到了,果然有。”


    “这不就是一块污渍吗?”徐北良不解,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名堂,总之就是平平无奇。


    霍元晦沾了些许在指尖轻嗅:“这是……油墨的味道。”


    “没错。”这年头油墨金贵,寻常地方用不起,唯独钱庄开具的存单必用油墨印制。


    “这牛皮包里装过存单,但拿走存单的人没有发现信物。”


    想来徐北灵开开心心出门,就是为了去取这笔银子。


    二人当即赶往鸿运坊查问。


    掌柜翻着账册道:“这户头是赵员外新开的,存了一百两。前几日是有个后生来取钱,可拿不出信物,小的就没给。”


    “这人你认识吗?”裴霜问了一句,本没抱希望。


    掌柜却给了她一个惊喜:“认识。他叫王海儿,在河里捞漂子的。那小子水性极好,专在流纹河上讨生活。”


    除了运河,还有一条流纹河径流通州,时常有人不小心跌落水中,漂子就是河里的尸体,水流湍急,一般人捞不上来尸体,这“捞漂子”的行当便应运而生。


    专替苦主打捞尸首,收取酬劳。


    巧的是,徐北灵的尸体,正是这王海儿捞上来的——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还是蛮沉重的[可怜][可怜][可怜][可怜]


    第98章


    裴霜与霍元晦先是寻至王海儿家中,却扑了个空。又沿着流纹河岸一路打听,仍不见人影。


    “那小子啊,”旁边捞漂子的汉子抹了把汗,“好几日没来了。昨儿碰见还说有要紧事要办。”说着嗤笑一声,“浑身湿淋淋的,准是接了私活。”


    除了流纹河,也有掉河里,井里的,这些被他们统称为私活儿。


    裴霜立即想到了一个地方——徐北灵被捞起来的那条河。


    王海儿没找到铜牌信物,定是以为掉在河里了,必会回去重捞。


    二人赶到河边时,正瞧见王海儿湿漉漉地从水里爬上来,满脸沮丧地拧着裤脚。他四仰八叉地往岸上一躺,眯着眼晒太阳,显然打算歇会儿再下水。


    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王海儿睁眼,对上一双锐利的眸子,惊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你们有事?”他手忙脚乱地套着草鞋,还当是来了生意,“要捞哪儿的人呐?”


    “不捞人,捞东西,捞一个牛皮小包。”裴霜比了个大小,“这么大的。”


    王海儿吊儿郎当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你们是徐家的亲戚?”


    裴霜抱臂而立,唇角微扬:“怎么,你找了这么些日子,还没捞到吗?”阳光在她腰间佩刀上折射出冷芒,照得王海儿脸色煞白。


    王海儿眼见被


    两人前后围堵,慌乱之下竟朝看似柔弱的裴霜方向冲去。谁知他刚迈出两步,胸口便挨了重重一脚,整个人仰面栽倒在河滩上。


    裴霜鞋底与他胸前来了个亲密的接触,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想往哪儿跑?”


    王海儿举着双手:“姑奶奶饶命!我错了,不跑,不跑了!”


    这哪是软柿子呀,分明就是块铁板。


    霍元晦直接问:“徐北灵包里的存单是你拿走的吧。”


    王海儿眼珠一转正要狡辩,裴霜脚下骤然发力。他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连忙告饶:“是是是!小的见那存单上写着一百两,就、就起了贪念……”


    他说当时发现徐北灵时,牛皮包就挂在她身上。见四下无人,便翻出了存单。虽然认不得几个字,但那“一百两”的数字却看得真切。


    一百两啊……有了这笔银子,他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胡扯!”霍元晦冷声打断,“浸过水的存单字迹早就晕染,你如何辨认?”


    裴霜脚下发力,王海儿感觉心肝脾胃都要被她踩爆开,忙喘着粗气道:“我说实话!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没掉进河里!”


    霍元晦使了个眼色,裴霜略略松劲。


    “哦~继续说。”


    王海儿如蒙大赦,大口喘着气道:“她当时被个男人抱在怀里,我还以为他们俩想干那事呢……”他猥琐地挤眉弄眼,“我就想跟着看……看一看,但后来发现她是晕着的,那男人正要往河里扔,我一时没忍住叫出了声……”


    王海儿哆哆嗦嗦地继续交代:“那男人见被我撞破,慌忙丢下她就跑了。”


    他还以为徐北灵只是晕了,想去把她叫醒,走到跟前才发现她已经死了。


    王海儿本想去叫人,结果被牛皮小包绊到了脚,打开一看,里头竟有张百两存单,于是乎起了贪念。


    他拿了存单就把牛皮包随手丢回了河里。


    但就这样离开,他怕万一这小娘子的家人发现存单不见了怎么办,然后他想了个法子,把人推到了水里,这样即便是发现了存单不见,大家也只以为是被水冲走了。


    “她身上本来就湿哒哒的,上半身都是水,”王海儿为自己开脱着,“我寻思着,人又不是我杀的,还能多赚一笔捞尸钱……”


    霍元晦冷笑:"倒是打得好算盘。"


    把人推下水后,他便去了鸿运坊,也是去了钱庄之后才知道要信物,于是赶忙回来找那个牛皮小包。


    王海儿哭丧着脸:“谁成想取钱还要信物!我这些天泡在水里都快泡发了,就是找不着……”


    他那个心急呀,身揣大额存单却不能兑现,难受得他抓心挠肝的。


    “那男人长什么样?裴霜突然打断。


    “不认识。但我记得他手背上有个大黑痣,指甲盖那么大,很明显。”王海儿道,他仰着脸问,“两位,我可以离开了吗?”


    裴霜收了脚,掏出捕快令牌:“还想走?随我回衙门。”


    王海儿顿时面如土色,他还以为是那日被人看见了,这两人是来分赃的,哪曾想竟是官差!


    他一脸苦涩,生无可恋。


    这下好了,一百两打水漂了。


    他被勒令取回存单,不止如此,屁股上还挨了五板子,又被罚了一两银子。


    他趴在衙门的长凳上,疼得龇牙咧嘴,心里把那手背有痣的男人骂了千百遍。


    曹虎掂量着板子,冷声道:“若非你提供了存单,本该打你十板子。”


    王海儿顿时噤若寒蝉,捂着火辣辣的屁股,一瘸一拐地挪出了衙门。


    ——


    再临赵府时,裴霜气势如虹,将铜牌信物与存单重重拍在赵员外面前。


    “赵员外当真慷慨,”她语带讥讽,“对一个偷窃的丫鬟,竟舍得给一百两银子。”


    赵员外眼角余光扫过身后护卫,面不改色道:“区区百两,权当是赏她伺候大郎的辛苦钱。”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这话真让人生气,尤其是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说出来,他们这些富得流油的人当然不会觉得多。


    裴霜险些被这傲慢态度激怒,却敏锐地注意到赵员外方才的眼神示意。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那个护卫,五官端正,皮肤黝黑,他贴身保护着赵员外,想必是他的心腹。裴霜视线往下,主要想看一看他的手背。


    但他衣袖有些长,遮住了,看不见。


    裴霜观他下盘稳健,应该有些功夫在身上。


    电光火石间,裴霜突然抄起茶盏朝赵员外面门掷去!


    赵员外大惊失色,他身后的人果然动了起来,一把接住了茶盏,的茶水泼洒间,露出他手背上那颗醒目的黑痣。


    赵员外叫起来:“裴捕快这是什么意思!”


    裴霜没有理会他的盛怒,反而趁机扣住他手腕,猛地撸起衣袖,手臂上赫然有着几道指甲划过的伤痕。


    “这伤怎么来的?”她寒声质问,“若说不清楚,就随我去衙门说个明白!”


    赵培奋力挣扎,却惊觉这女捕快的手劲大得惊人。


    “这是前日与窑姐儿闹腾,抓伤的。与灵芝无关。”


    “哦?”裴霜眉梢一挑,“我何时说过与灵芝有关?”


    赵培被发现那抓痕心就慌了,忙着狡辩却不想说多错多。


    “你说是窑姐儿抓的,窑姐儿花名叫什么,在哪家花楼?我现在就把人带过来,如果口供对不上,可就是欺瞒官府的大罪了……”裴霜笑得恶意满满。


    赵培支支吾吾半天,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这谎话编得仓促,哪里经得起推敲?


    赵员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这群蠢货,简直是在要他的命!


    “赵培!”他突然厉喝一声,“你与灵芝有私情为何不早说?老爷我岂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


    裴霜几乎要为这急智喝彩。都到这份上了,还能编出这么个理由。


    赵培立刻会意,扑通跪下:“属下不该瞒着老爷。确与灵芝两情相悦,这伤口是我与她欢好时抓的,如今她已香消玉殒,属下实在不忍坏她名节。”


    “放屁!”裴霜拍案而起,“灵芝分明还是处子之身!你这话才是真真正正污她清白!”真当他们衙门的仵作都是吃白饭的吗?这种错漏百出的谎也敢撒。


    眼见赵培的谎言被一个个戳穿,赵员外的脸色越发难看。


    “你这人简直就是谎话连篇!”裴霜指着他,“灵芝就是被你杀的!你杀死她想抛尸与河中之际,被人撞破,你不得已弃尸而逃,却不想那目击证人看见你手上的大黑痣!”


    她抓起他的手,把手背暴露与人前。


    有王海儿的证人证词,还有赵培手上的抓痕,他杀害灵芝之事已经是铁证如山。


    令人意外的是,赵员外竟未作任何阻拦,反倒配合得很。


    大牢里,任凭曹虎鞭子甩得震天响,赵培始终咬死是私人恩怨:“是我觊觎灵芝美色,她不从,一时失手将她溺毙……与赵家其他人毫无干系!”


    “他娘的!”曹虎擦着汗骂道,“这狗奴才嘴比铁还硬!”


    走出阴冷的大牢,几人在院中围坐。裴霜眉头紧锁:“这个赵正辉,是我小瞧他了。”竟能养出这般死心塌地的走狗。


    霍元晦抬眼看她,声音低沉:“这次……恐怕真的奈何不了他了。”


    明知真凶是谁,却苦于证据不足,这种无力感令人窒息。


    “快别愁眉苦脸的了。”郦凝枝端着月饼走来,甜香瞬间驱散了阴霾。圆圆的月饼上,“团圆”二字格外醒目。原来不知不觉,已是中秋。


    裴蕊娘将一块豆沙馅的月饼塞进裴霜嘴里:“这可是你最爱的,快用些。”


    绵密的甜意在舌尖化开,裴霜狠狠咬了一大口,仿佛要将满腔愤懑都嚼碎咽下。


    方扬吃得满嘴渣子,含糊不清地夸赞:“您这月饼做的真好吃!”


    “好吃好吃。”


    甜而不腻,连素来不喜甜食的霍元晦,也默默吃完了一整块。


    正说笑间,薛迈提着食盒阴沉着脸走来。


    裴霜挑眉:“呦,薛州判稀客呀!”


    霍元晦问:“薛大人有事?”


    薛迈脸色不是很好看,没说话,只是打开了食盒,食盒里也有着一碟子月饼,有一个被咬了一口,剩下的都被掰开了。


    曹虎探头:“您就送这个?”要送也得是没吃过的吧,这算什么?


    薛州判已经讨厌他家大人到这种程度了吗?连面子情都不愿意做了?


    霍元晦仔细瞧着月饼,手指轻轻拨开一个,月饼里的馅料露出来,金光闪闪。


    “哪个这么豪爽,用金子做馅?!”郦凝枝轻呼。


    裴蕊娘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少说几句,两人很有眼色地走开了。


    薛迈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脸色难看至极:“赵家刚才送来的。”


    霍元晦展开字条,内容大致就是不要让赵培受苦,在允许的情况下,为赵培减刑。


    裴霜眼神一亮,这不正好,赵正辉行贿,牢饭是跑不了了!


    “是赵家少夫人送来的。”薛迈的话再次浇灭了她内心的小火苗。


    “谁?梁娇娘?”


    怎么又扯到了她?


    赵家内部的关系还敢再乱一些吗?


    他们只好去查赵培与梁娇娘的关系,这一查,还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原来梁娇娘与赵培竟是青梅竹马,幼时便相识。后来赵家家道中落,赵培背井离乡,两人就此断了联


    系。多年后,梁娇娘与赵家大郎定下婚约,她是不愿意嫁的,毕竟谁愿意嫁一个痨病鬼呢,但梁家父母贪财,为了给三个儿子存彩礼钱,毫不犹豫卖掉了梁娇娘。


    梁娇娘心如死灰嫁过来,却在府里遇见了幼时的好哥哥赵培,久别重逢的两人,很快便如干柴烈火般旧情复燃。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两人的奸情被贴身丫鬟灵芝撞破。


    梁娇娘便想出了污蔑灵芝偷盗的法子,打算将其发卖出去。不料赵正辉竟出面作保。


    “我没想要灵芝的命,许是培哥觉得不保险。”梁娇娘哭着道。


    后面的事情都是梁娇娘交代的,她打听到此案由霍元晦负责,又知道薛迈与他不对付,于是想出了贿赂薛迈的办法,这份深情,倒也算得上用心良苦。


    证实梁娇娘对赵培杀人之事确实不知情后,就放她离开了。


    最终,梁娇娘自请下堂,赵正辉答应了,也许是因为自家儿子的病,他并未追究梁娇娘偷情一事。


    而就在梁娇娘离开赵家三日后,缠绵病榻多年的赵大郎传出了离世的消息。


    中秋的满月高悬,清冷的银辉洒满通州城。家家户户都飘出团圆饭的香气,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


    唯有赵府门前,惨白的幡旗在夜风中轻轻摆动,透着说不尽的凄凉。


    赵正辉独坐灵堂,枯瘦的手指抚过冰冷的棺木。月光透过窗纱,将棺底那个“奠”字映得格外刺目。他望着院中那株开败的丹桂,恍惚间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同一轮圆月下,有人守着棺木独尝苦果,也有人围坐桌前共享团圆。


    府衙后院。


    “刚出锅的炸肉丸来啦——”郦凝枝端着热气腾腾的瓷盘从灶房出来,话音未落就瞧见裴霜正偷偷往嘴里塞了一个。


    “嘶——好烫!”裴霜被烫得直跳脚,却舍不得吐出来,只能张着嘴拼命哈气。滚烫的肉汁在舌尖炸开,鲜香的味道让她眯起了眼睛。


    身侧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她转头望去,只见霍元晦立在月光下,清冷的银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他缓步走近,指尖轻轻擦过她的唇角:“偷吃也不擦干净。”——


    作者有话说:赵员外的下场后续还有哈,不会这么简单让他逃脱的,只是现在还不能动


    下一章大概就是揭开身世了,求评论呀,感情戏大家不会觉得腻吧?


    第99章


    郦凝枝抿嘴偷笑,她这书呆儿子,也不全然木头嘛。


    妙极妙极,这门亲事怕是板上钉钉了。


    她缓步轻移到裴蕊娘身边,悄悄道:“蕊娘,我早说过,我们注定要做儿女亲家的。”


    裴蕊娘眸光温柔地望向远处,唇边噙着淡淡笑意:“这两个孩子当年针锋相对的架势,连我都给瞒过去了。”说着她目光汇聚在霍元晦身上,轻叹道,“元晦这孩子心思太重,顾虑太多。这般畅快的笑容,你我有多少年未曾见过了?”


    “是我们对不住他。”郦凝枝收敛了笑意,眉间浮起一丝愧色,“叫他走上这条路。现在葭葭那里也瞒不住了。”


    “她早晚要知道的。”裴蕊娘温声道。


    自裴霜执意要做捕快那日起,她便知晓女儿这一生,不会像她预计的那样平淡顺遂一生。


    那孩子骨子里就带着侠义心肠,见不得不平事。


    有些事情注定要说,早知道总比晚知道要好。


    不远处,霍元晦正色道:“段大人已明令禁止私下买卖婴孩,违者流徙三千里。且已上书刑部陈情,刑部尚书闻大人已准其所请,新律不日即将颁布。”


    裴霜闻言双眸一亮:“太好了!”虽知此事难以根除,但能迈出这一步已是难得。


    被卖的女婴无一存活,邵芳娘自然也没有找到她的三丫,不过她仍旧与钱大志和离,自己接些缝补浆洗的活。与她情况相似的女子们不少,见着她也愿意帮她一把,有些也鼓起勇气与丈夫和离。


    霍元晦大手一挥通通判离,虽有好事之徒指责这些女子不守妇道,但只要明眼人提起那些女婴的遭遇,反对之声便戛然而止。


    邵芳娘的小铺面,竟也渐渐有了规模。


    晚膳过后,裴霜为两位母亲收拾好床榻。


    腹中忽又咕咕作响。


    桌上还摆着几块白日剩下的月饼。她拈起一块豆沙馅的,就着清茶细细品味。杏眸微阖,唇角不自觉扬起:“豆沙月饼虽好,却也想念庆芳斋那口鲜肉月饼了。”


    她正这么想着,鼻尖忽然嗅到一缕熟悉的香气,油酥混着鲜肉的咸香,还裹着刚出炉时腾腾的热气,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


    嗯?


    她下意识吸了吸鼻子,睁开眼,只见五个金黄酥脆的鲜肉月饼整整齐齐地码在白瓷盘里,酥皮上还泛着诱人的油光。


    端着瓷盘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修长如玉。顺着那手往上看,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趁热吃。”


    “哪来的?”


    裴霜迫不及待咬了一口,酥皮簌簌落下,热腾腾的肉汁瞬间在唇齿间迸开。三肥七瘦的肉馅烤得恰到好处,油脂融化成鲜美的汁水,浸润着细嫩的瘦肉,每一口都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鲜肉月饼是南江特产,通州不可能有,更何况这还带着热气。她记得郦凝枝是不会做酥皮的鲜肉月饼的。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裴霜舔了一下唇瓣,杏眸明亮:“你做的?”


    “某人甜的吃多了,就会想着咸的,哪年不是这样?”霍元晦语气淡淡,眼底却藏着温柔,“做月饼确实不简单,揉面、调馅都有关窍,要不是为了某只馋嘴的猫儿,我才不学。”


    庆芳斋的东家欠他个人情,这才将独门手艺倾囊相授。


    看她吃得两颊鼓鼓的模样,便觉得什么都值得。


    裴霜咀嚼的动作突然停住,眼前人还在絮絮说着揉面的讲究、调馅的诀窍,眉宇间却不见丝毫厌烦。


    若是从前,她定嫌他唠叨,然后捂着耳朵走开。


    可此刻听着他清朗的声音,忽然想起幼时最讨厌念书,夫子便让霍元晦追着她读。说来也怪,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经他口念出来,竟如珠玉落盘般清脆悦耳,让她不知不觉就记在了心里。


    她怔怔望着他,蓦地发觉,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唠叨,都是藏不住的温柔。


    霍元晦察觉到她的目光,眉头微蹙:“怎么不吃了?不合口味?”他分明尝过,味道应当没错才是。


    修长的手指突然探来,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取走了她手中咬了一半的月饼,他低头,就着她留下的牙印咬了下去,薄唇沾上些许油光。


    “明明很好吃。”他抬眸看她,眼底映着烛火的光。


    四目相对的刹那,裴霜只觉得心尖像是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


    霍元晦待她的好,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从前总将这些特殊当作是他天性温和,其实不是,那是独属于她的。


    青梧县多少富贵人家的小姐对他暗送秋波,他永远都是彬彬有礼地婉拒。她常笑话他眼高于顶,难不成真要娶个天仙?


    那时他是怎么答的?


    似乎是笑着望进她眼底,轻描淡写地应了声“是”。


    她暗骂他异想天开,却忽略了那双眼眸里藏着的,分明是化不开的深情。


    就像此刻,他这样看着她,那目光烫得她心口发颤。


    “这块……我咬过了。”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知道。”他唇角微扬,又补了句,“我故意的。”眼尾挑起一抹得逞的狡黠。


    “你……”裴霜脸颊浮现绯色。向来飒爽的裴女侠,何曾有过这般手足无措的时候。


    这人骨子里的无赖劲


    儿半点没改,还是一样的不要脸!


    从前用在和她作对上,如今用在谈情说爱上,竟是一样的奏效,让她节节败退。


    裴女侠不服输的劲冒上来,努力压下心中翻腾,她眼波流转,冲他娇俏地眨了眨眼:“我还未问过你,是何时对我动了心思的?”


    敌人已经进攻,一昧的防守哪里是她的性格,自然要主动出击才是。


    这一眼犹如一记重锤,把霍元晦砸了个晕头转向,他见过她执剑时的英姿飒爽,见过她查案时的沉着冷静,却许久未见这般娇憨灵动的模样。


    什么时候对她动了心思?


    这题他还真不知道怎么答,大概是童年病弱,总有个身影挡在他的面前,说,这是我罩着的小弟。


    明明比他小,却总喜欢逞大姐大的威风。


    她说护着他,那就是实打实的护着。


    只是大人对他过度的关心,让她心有怨怼,开始看他不爽,心里不开心极了,还是忍着没欺负他,最多嘴上念几句,可偏肚里没墨水,骂架也输。


    那次她红着眼睛说再也不要理他,他站在风里,连呼吸都是疼的。


    再后来知晓了身世真相,他不得不疏远她。她远走的那三年,他守着这个秘密,熬过了一千多个日夜。


    “这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怕是要用一辈子来讲。”


    她听得耳热,听出他话里的陷阱,这就要她听上一辈子了?


    “太久,不听。”裴霜硬邦邦地挤出几个字,却掩不住发红的耳根。


    霍元晦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当年是谁说要护我一辈子的?缺了那三年便罢了,余下的年岁可不许再赖账。”


    “我护过的人多了去了。”她故意撇嘴。


    “旁人我不管,”他指尖收紧,“我这里,不行。”


    裴霜忍不住笑出声。这厮仗着记性佳,竟拿她儿时的玩笑话作筏子。她哪知道当年随口一句承诺,会招惹上这么个甩不脱的“麻烦”。


    霍元晦的手指强势地挤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的瞬间,眼底漾着细碎的光,嗓音忽然软下来:“葭葭,你真的要食言吗?”


    其实本可以把他一掌拍开,但是……她舍不得。


    正要开口,门框突然被叩响。


    郦凝枝与裴蕊娘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葭葭,元晦,可在里头?”


    裴霜慌忙抽手,扬声应道:“在呢。”


    霍元晦望着骤然空落的掌心,暗自叹息这两位来得真不是时候。


    “那我先走了。”他站起来。


    “等等。”裴蕊娘开口阻拦,“元晦,你留下,我们告诉葭儿往事,你一并留下。”


    “往事?您……想好了?”霍元晦难掩讶异。


    裴蕊娘看向女儿:“她该知道了。”


    裴霜郑重点头:“我想知道。”


    烛火摇曳,郦凝枝仔细阖上门窗,确认四下无人。屋内三人神色俱是凝重,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裴霜无端觉得,接下来要听到的事,可能会超出她的承受能力。


    裴蕊娘深吸一口气,清冽的嗓音在静室里格外清晰:“天盛十八年,河东裴氏嫡女裴蕊娘奉旨入宫,嫁与太子宁谦为妃。次年春,太子妃诊出喜脉。”


    裴霜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烛火在她瞪大的眼眸中剧烈晃动。


    桌上蜡烛的烛芯已被剪过三回,烛泪堆积如血,裴蕊娘的故事也终于说完最后一个字。


    “所以……”她声音发颤,“我爹是……”


    话未说完,泪水已决堤而下。她猛地扑进裴蕊娘怀中。


    哽咽声如孩提。


    先太子、晋国公、谋反、满门被诛,那些陌生的字眼化作锋利的刀刃,将她的心剐得鲜血淋漓。


    她从未想过那些听说的遥远的故事,居然是身边人的切身经历。


    裴蕊娘轻抚女儿颤抖的脊背,自己的声音也带着哽咽:“先帝不听劝诫,执意将你爹打入天牢,霍将军班师回朝的当日,等来的不是论功行赏,而是满门抄斩的圣旨”


    二十年前的腥风血雨,在这一刻撕开血淋淋的真相。


    天盛十九年,太子宁谦奉旨江南巡查河道,监督漕粮征收,谁料当地官员联名上奏,说他利用漕运,中饱私囊。把调往豫州的赈灾粮贪污大半,致使灾民死伤无数,民怨沸腾。


    晋国公霍珩与宁谦是多年好友,宁谦下狱之时,他正在西境的战场上,与西陵的兴陵军厮杀。


    裴蕊娘继续道:“搜查太子府时,他们‘恰好’发现了私盐账册,还有……”她喉头滚动,“你爹与霍将军的‘密谋书信’。”


    信中两人密谋,霍珩领兵回朝后便与宁谦里应外合,改朝换代。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毕竟宁谦当时已经是太子,皇帝百年之后皇位就是他的,何必急于一时。而霍珩就更没有这个必要了,他已经授封晋国公,权势滔天,即使他与太子宁谦关系斐然,他造反得到的好处比风险大得多,他又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荒谬!”裴霜猛地站起身。


    霍元晦按住她发抖的手:“但先帝信了。”——


    作者有话说:交代一下他们的身世,不过很多人应该也猜到了


    第100章


    先帝急诏霍珩回京,彼时大晟与西陵战事胶着,正是生死存亡之际。霍珩若弃三军于不顾,非但前功尽弃,数万将士必将血染黄沙。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暂且扣下传旨钦差。


    岂料这一片赤诚,落在帝王眼中竟成了谋逆铁证。龙颜震怒间,一杯鸠酒便赐予了宁谦。


    “那时我与元晦母亲皆怀六甲,却不得不为夫君四处奔走。”裴蕊娘说到此处,眼中泛起泪光,“先帝下旨,凡求情者以同罪论处。几位仗义执言的朝臣,转眼便被革职流放。到后来,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她声音微颤:“我心力交瘁之际,竟遭人暗算,那盏毒茶本欲取我性命,阴差阳错却被元晦母亲饮下,导致她早产。”话音哽咽,“酒师兄拼尽一身医术也只救下孩子。所以元晦出生就体弱多病,不能习武。葭儿,我们欠霍家良多。”


    “等等,”裴霜突然惊醒,“若元晦生母已逝,那郦姨是……?”


    “其实,我应该是元晦的小姨。”郦凝枝嗓音沙哑,仿佛沉在往事里,“我与姐姐乃一母双胞,她与霍师兄情投意合,放弃了逍遥江湖的日子,选择嫁入晋国公府。”


    原来无愁门赫赫有名的七杀鞭,实为双生姐妹,而那神秘的大师兄三尖枪,正是霍珩。


    她们姐妹二人一同习鞭,配合默契,一招移形换影使得炉火纯青,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有两个身影,也难以分辨她们姐妹。


    唯有那个执三尖枪的男子,无论她们如何伪装,总能一眼认出心上人的模样。


    姐姐能得偿所愿,与心爱之人相守,郦凝枝本该替她欢喜。可谁曾想,那暗流汹涌的朝堂,竟生生吞噬了这对璧人。


    后来,太子府与霍家满门抄斩,血


    流成河。郦凝枝与酒师父在几位故人的暗中相助下,伪造了裴蕊娘毒发身亡的假象,又谎称郦凝叶难产而死,这才偷偷救下了裴蕊娘和两个孩子。


    为了两个孩子健康成长,大人们约定先不告诉他们身世,并让郦凝枝做霍元晦的母亲。


    郦凝枝低叹:“我们本想瞒你们一辈子,让你们做个寻常百姓,安稳度日。可八年前,酒师兄醉酒失言,让元晦窥见了一角真相。”


    酒师父素来克制,极少醉酒。唯独那一夜,是郦凝叶的忌日。


    他醉得不成样子。霍元晦自幼聪慧,仅凭只言片语,便拼凑出了残酷的过往。


    霍元晦得知身世之后,他便立誓科举入仕,誓要翻案雪冤,还亡者清白!


    裴霜瞥见霍元晦眼角的泪光,破碎而隐忍。她心尖一疼,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渡给他些许力量。


    他早就知道,却苦苦撑了数年。


    “你们,不该瞒着我那么多年……”裴霜哽咽,“这对元晦不公平。”


    出生时他就替她挡了劫,如今却让他独自背负秘密这么久。


    他心里该有多苦,他该多难呀……


    霍元晦眼睛闪着光:“不苦。这是该走的路。为父母报仇,怎样都不苦。”


    他嗓音微哑:“我知道这念头痴妄,可无论多难,无论要耗多少年,我都会走下去。”


    他无法在听完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后平静,那些枉死的冤魂,不该被人遗忘与尘世间,他们的父亲也不该背着满身污名。


    裴霜毫不犹豫:“我陪你。”


    “葭葭,”霍元晦怔然,苦笑,“前路未知,连我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证,你当真要与我一起?”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仇,不是你一个人的案。我也要为我的父亲洗冤,我们的命早已不是我们自己的了。我不怕这一路的风雨,只怕没有人同路。”


    裴霜泪眼朦胧,与他十指相扣:“霍元晦,我们一起,生死不弃。”


    “生死不弃。”他再也抑制不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无声的誓言在彼此心间流淌,比任何言语都更坚定。


    ——


    “当年的首告是谁?”裴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霍元晦眸色沉沉:“林庆梁,彼时的南江知府,联合殿中侍御史高家滔,以及南江的两名通判,上告太子贪污漕粮。先帝震怒,特遣巡院使与镜衣司指挥使彻查,核查了各处仓场,发现南江与通州的仓场居然空了大半。一万石粮食不翼而飞。”


    “林庆梁……”裴霜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忽而瞳孔一缩,“当时爹不就在南江吗?他区区一个知府,他怎会有机会告上盛京?”


    “恰逢黄河决堤,监察御史潘永怀奉命赴南江调粮赈灾。林庆梁私下诬告,说南江粮仓已空,根本无粮可调。且太子正密谋除了来调粮之人,潘永怀大惊之下连夜逃回了盛京。”


    监察御史可直接向皇帝奏报重大案情。


    一开始皇帝也是不信的,宁谦的他寄予厚望的长子,而且正巡查河道,怎么会明目张胆的做这种事。


    先帝准备把太子召回在问,可一连派去两个信使,都没有回音,反而有人在南江河道发现了信使的尸体,凶手直指太子宁谦。林庆梁与高家滔趁机煽风点火,太子贪污漕粮传言甚嚣尘上。


    先帝终于动了真怒,镜衣司的镜衣使连夜扑向南江。


    再后来,便是太子锒铛入狱,霍家满门倾覆。


    裴霜听着这一连串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忽然脊背发寒:“这些人,可还活着?”


    霍元晦讥诮地勾起唇角:“林庆梁在案子结束后就调任了盛京入了吏部,如今已经是吏部侍郎,高家滔在两年后被山匪截杀,其余两名通判一个因病去世,一个失足坠崖。”


    “除了林庆梁,都死了?呵——”裴霜突然笑出声,眼底却凝着冰,“好一个死无对证!这般环环相扣的杀局,岂是几个地方官能谋划的?”


    漕粮案不过是块敲门砖,真正的杀招是后续搜查太子府时“偶然”发现的私盐账册,以及那些被精心伪造的、与霍珩的往来密信。


    “你猜的不错。”霍元晦眸色幽深,“此人不仅在朝堂上布下天罗地网,连军中也有他的暗棋。”


    当年霍珩与西陵一战虽胜,却是用血肉堆出来的惨胜。


    “父亲在狱中留下的手书提到,他们本在漳靖谷设下埋伏,可西陵军却似未卜先知,反将他们困死谷中。若不是父亲率百余亲卫以命开道,找来援军,怕是早死在了西境战场上。”


    裴霜倒吸一口凉气:“能在军中安插如此暗桩,此人必是权倾朝野之辈。如今可有眉目?”


    裴蕊娘与郦凝枝对视一眼,缓缓道出两个名字:“当时的成国公与承恩侯谢江。”


    五皇子乃先帝贵妃所出,素来与宁谦势同水火。成国公之女正是五皇子正妃,其世子当年更在霍珩麾下的神翼军中任职,可谓明晃晃的五皇子党羽。


    承恩侯谢家是开国元勋,到谢江这一代已是青黄不接。唯独谢江在军中闯出名堂,镇守南境手握重兵,当年朝野上下,唯有他能与霍珩分庭抗礼。更微妙的是,谢江的亲妹,嫁的正是八皇子。


    二十年前,五皇子,八皇子在朝堂上成三足鼎立之势,宁谦虽是太子,可是政绩还不够突出,先帝让他巡查河道,便是在给他立威造势,五皇子与八皇子都是想尽办法给他使绊子。


    若说谁最希望宁谦出事,非这两人莫属了。


    宁谦死后,五皇子与八皇子的争斗愈演愈烈,朝堂上明枪暗箭,闹得乌烟瘴气。也都怪先帝太能活了,且在宁谦死后他没有册立太子,这两位皇子更是急红了眼,明争暗斗不断。可惜这两位机关算尽,最终谁都没能如愿以偿。


    当今圣上在那些年年岁还小,本没有机会夺嫡,反而避开了斗争。这么多年折腾下来之后,他慢慢长成,先帝回头一看,儿子里面争气的也就是他了。


    成国公如今已传爵位于其子罗成旭,自己深居简出;谢江也早交还兵符,在盛京颐养天年。


    不过具体谁是幕后之人,都只是猜测而已,没有直接证据。


    裴霜倾身向前:“所以我们现在的突破口,就只有林庆梁。”


    “正是。”霍元晦颔首,“半年前贾正清贪污入狱,德清在审问他时,意外从他口中知道了一个线索。”


    南江乃漕运重地,历任知府无不中饱私囊,暗中克扣漕粮已成惯例。底下一众官员得了好处,自然心照不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帮漕运上下的官员,已经形成了一套标准的贪污流程。


    宁谦的到来,险些让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暴露。


    贾正清作为林庆梁的接任者,在一本秘密账册中,曾看到过他的名字,但更多的事情,还没等贾正清透露,他就暴毙在了狱中。


    “漕运积弊,非一日之祸,你爹其实早就知道,但他当时还是太年轻,在巡查河道之前,他就提出要用海运替代漕运。他南下的这一路,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刺杀。”裴蕊娘面露悲切。


    宁谦此举无异于断了漕运官员的财路,彻底触动了他们的根本利益。这些蛀虫岂能容忍他人掀翻他们苦心经营的贪腐盛宴?即便是当朝太子,他们也敢联手除之而后快。


    裴霜轻叹一声,握住母亲微凉的手,温热的掌心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她忽然想起:“我们在英山别苑得到的名单,是不是有用?”


    当时只觉得触目惊心,不想此事居然与他们切身相关。


    “殷大人留下的名单我已经分析过了,其中大半人都因为各种事情,或是辞官或是革职,基本都已经不在朝堂了。”他轻叹,“不过还是有一两个有用的线索,我已经让德清帮忙查了。”


    那名单还引得杀手追杀,必定是有重要意义的。


    她抬眸望向霍元晦:“彭宣也是当年的受害者吗?”


    “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北乡书院的历史时,科举舞弊案由一个姓彭的学子揭发?”


    裴霜眸


    光一闪:“是彭宣的父亲?”


    “对。”


    彭父在舞弊案后就进入了官场,时任翰林学士,但因为在谋反案中帮宁谦与霍珩说话,就被革了职,流放岭南。


    却在流放的途中,遭遇暗杀,横死他乡,彼时彭宣才将将五岁。


    当时的太子党,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打压与清洗,如今还在朝堂上的寥寥无几。


    霍元晦科举进京之后,一直试图联络当年旧部,但收获甚微。


    “那你是如何与彭宣取得联系的?”


    霍元晦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不用联系,他的师父耿集前辈,就是当年救我们的几人之一。”


    “现今的镜衣司指挥使耿集?”裴霜讶然。


    彭父死后,耿集便将彭宣收入门下,带入了镜衣司。


    裴霜眼中泛起光彩:“霍元晦,我们并非孤军奋战。”


    霍元晦回以微笑:“是。”


    他们相信,只要坚持下去,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终将重见天日。而他们要做的,便是蛰伏待机,去到盛京,静候那个接近林庆梁的契机。


    ——


    这一日,段展源将薛迈与霍元晦唤至跟前,让他们都做好准备,两淮盐运使邹同逊不日即将回通州祭祖。


    “邹大人怎么会突然回乡祭祖?”霍元晦眉头微蹙。


    “还不是托你们的福。”段展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原来女婴案传到盛京后,赵家恶名远扬,连带着裴霜与霍元晦也在京中声名鹊起。


    此事徐相得知缘由后,当即勃然大怒,召邹同逊回盛京痛斥了一番,说他识人不明,还罚他停职一月。


    这事盛京都传遍了,邹同逊颜面尽失,也不回扬州了,索性借此机会回乡祭祖,也算是暂避风头。


    “那赵家的盐引……”霍元晦欲言又止。


    段展源冷笑道:“赵正辉把他牵连成这样,你觉得他还会给赵家盐引吗?”


    霍元晦拱手:“下官明白。”


    没有盐引的赵家,败落不过是早晚的事。


    虽说邹同逊被停职,但只要官印未丢,就仍是五品大员,地方官员自然要尽心招待。通州府衙为此忙得人仰马翻,连栏杆都要擦得锃亮。


    府衙难得搞起了大扫除,“呸!”曹虎将抹布重重摔进水盆,“擦这么亮作甚?难不成盐运使大人要睡在栏杆上?”


    裴霜连忙示意他噤声:“你小点声吧,万一被李天常听见,又去告你的状。”


    “老子还怕他告状?”曹虎不屑地哼了一声。


    “放心,他今天不在府衙。”方扬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他呀,去了问花阁。”


    “啊?我们在这儿干活,他居然跑去寻花问柳!”曹虎顿时火冒三丈。


    裴霜好奇道:“哎,你怎么知道的?”


    方扬撇嘴:“哪用打听?是他自己大肆吹嘘,说问花阁的头牌凤鸾娘子的鹦鹉落在了他肩上。”


    说起这凤鸾娘子,乃是问花阁新来的头牌,不仅容貌倾城,一手扬琴更是出神入化。


    只是她有个古怪规矩,就是每次的客人得她自己挑,她养了一只虎皮鹦鹉,每次这只鹦鹉停在谁身上,谁就是她今晚的入幕之宾。


    被凤鸾选中的人,可免费听一支曲子,后面再听,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那听完免费的走人不就行了?”


    方扬摇着手指:“非也,非也。凤鸾娘子一曲天籁,没有不想听第二曲的。”


    裴霜不禁心生向往,这凤鸾的琴艺当真如此神奇?——


    作者有话说:这章人名比较多,写的有点痛苦,基本就是后面的主线了,通州应该还有1-2个案子就完结,要去盛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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