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回


    湿冷, 黑暗。


    法海第一次有了某种不安的感觉,然后才在恍惚中记起自己并不是法海。他只是一个体验者,一个数据收集者。


    玉青的吻与白日时候那种缠绵黏腻不同, 在黑暗中似乎带着许多压抑难耐的暴虐,让法海觉得口腔刺痛、难以呼吸。


    所以他没有动, 由始至终任由玉青对他做任何事。


    他被推倒在冷硬的溶洞地面, 硌得背部发疼,但到底没有那么燥热了。他分不清那由内而外的热量是源于情/药还是产于自身, 只能感觉到许多郁结的痛苦通过与玉青冰冷肌肤的接触而散去。


    他看不到玉青的脸,只能通过蛇妖强烈的情绪和粗暴的动作感觉到兽性的释放。


    他被咬得出了血, 却仍情难自抑。


    法海的思绪飘飘忽忽,终于有了某种实感——原来,爱/欲中的痛苦才是最接近极致欢愉的部分。以往他与玉青的痴缠和戏耍,都显得无关紧要和微不足道。


    他们紧紧缠绕的沉沦氛围似乎挑动了觊觎者的神经,那只刚刚从沉睡中清醒的蝙蝠竟大胆地飞来。


    玉青本压制着自己,此时再不能忍。


    “滚!”他吼着让蝙蝠滚,但蛇尾却翘过去直接将蝙蝠卷起,用力将其断成两半。


    恶臭的腥味随着血珠溅在法海的脸上,他终于适应了黑暗, 能够模糊看见玉青的脸。


    蛇妖的脸妖魅邪异, 竖瞳的掠食者从未见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法海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雷,替那殒命的可怜者道了声:“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玉青语气中却带着不悦:“我杀了生, 跟你有什么关系?”


    然后法海的嘴便又被堵住,让他尝到了铁锈般的血味,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那无辜蝙蝠精溅过来的血。


    玉青的情绪因一只蝙蝠的死而逐渐高涨,含着和尚的唇低吼:“是我杀了生, 为何你要歉疚、困扰?!你心跳这么快,是因为我,还是因为那只蝙蝠?!”


    他啃咬着,令和尚的唇红肿不已,如绽开的芍药花瓣。既然思绪如麻,玉青便依据本能行事。和尚没有反抗,他为所欲为,行心中之欲,发泄积压的痛苦。


    是的。


    痛苦。


    玉青从未想过,这种事情会让他痛苦。


    “玉青。”法海没有将心思放在别处,伸手将玉青的侧脸捧在掌心。在黑暗中,他看不清晰,但仍面目和善、慈悲,他待玉青,如他待芸芸众生中的所有顽童、孽子。


    他说:“你看着我,只看着我。”


    玉青的目光本来就没有离开过,现在更加是当这世上只有他一人。


    蛇妖的心跳频率通常很低,静息时不过半响才一两次。他们的血是冷的,眼神是冰的,对热量的感知比对颜色的感知更加敏锐,所以能够在绝对的黑暗中通过热感而捕捉猎物。


    法海身上无穷无尽的热量,是玉青从未见过的。他曾以为,太阳是这世上最炽热的存在,现在发现他身下的这个和尚才是。


    这样的热量甚至能带动他也开始心跳频率加快,让他头脑发昏。


    唇齿间啧啧的水声让寒冷的洞穴变得暧昧热烈,玉青正欲进一步使出他掩藏许久的两道利刃,却感受到了和尚环着他的手有些僵硬和推拒。


    他皱了眉头,恨意起了,道:“我说过,是我强迫你,我是要你,便不能算是你破戒。你若还是不肯,那我只能当你是骗我,此生你我便不两立,我绝不会放过你!”


    和尚听到他的威胁,却摇了头。


    法海的手指在玉青的五官轻抚,于俗世轮回中有了新的顿悟,觉不虚此行。


    他笑了起来,解释说:“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若诸世界一切种性,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皆因淫/欲而正性命,当知轮回爱为根本。[1]


    “玉青,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你我交融,乃正道也。”


    *


    白素贞本还有许多事要办,不到两日便是她与许仙的婚礼,但她却在院子里枯等至深夜,无心筹备婚礼琐事。


    “不是派了人去灵隐寺那边打听,说了今日未发生什么事,你自不必担心玉青安危。他又不是无知小蛇,还有高僧与他因缘纠葛,断是没有意外。”离念安慰白素贞。


    白素贞却放不下心,道:“我这弟弟脾性大,到人间日少,行事张扬。若不是我们姐弟情谊深,我断不会带他来杭州。我独自报恩已是冒着风险,若是连累了他,我如何向东海仙君交代?”


    离念知道白素贞之前去东海有不凡经历,并没有细问过,现在听到白素贞提到仙君,正想要问,却见院子里飞来一道蛇影。


    “玉青!”白素贞站起身,往那影子处去。


    玉青离开溶洞后,在西湖边上沉静了好一段时间,才鼓足勇气回了白府。他见到白素贞如往昔般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滞。


    “姐姐……”他鼻子一酸,差点落泪,极力忍住。


    “你这小子!害得我好生担心!”白素贞嗔怪他,却不由自主地抱上去,心里发软,“你下次再这样胡乱跑,看我不打你!”


    他抱着白素贞,就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觉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拢了拢手臂,道:“我错了,我,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白素贞没想到玉青竟然这么快认错,有些诧异,松开了手,也不提之前吵架时说的要送他回东海的事。这期间她思虑了很久,知道越是威胁这小子越是叛逆,只能以柔克刚。


    她发现弟弟脖子上的吻痕以及面色间的暧昧别扭,心中转圜,语气轻柔说:“看来你与相好的和尚见过了,你便这么听他的话?”


    玉青却面上一沉,没出声。


    “我也不是故意反对你做什么,只是担心。”白素贞叹了一口气,“你修为数百年,却还是童男蛇。人间邪魔歪道众多,纵使是和尚,也有不少魔僧邪僧。姐姐是怕你被骗身骗心,感情受伤事小,若是误了性命,我万死难辞其……”


    “姐姐,这是我的事,你又怎么会死?”玉青打断她,不让她说下去。


    白素贞见状,知道玉青并没有将她在自己心中的顺位往后,笑了:“若是你死了,姐姐我自然不会独活,但在我死前必然是将欺你骗你的恶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玉青听此,鼻子又是一酸,将姐姐抱住,说不出话了。


    白素贞却推开他,调笑道:“你如今已不是童男蛇,便不能再黏着姐姐,若是被你相好看到,免不得误会一场。”


    “那便挖了他的眼睛。”玉青面无表情,语气间显得和尚与他并没有那么相好。


    白素贞只当他是玩笑,又说:“我听离念说了,与你相好的那位是在安家茶铺帮工的宜年小师父,年纪不大却修为高深,来历背景颇为神秘。便是我,正面对决也不一定能胜过。


    “好在他不是正统寺庙的弟子,在俗世修行,对戒律不固守,对妖类极友好。见你对他痴心,姐姐我也只是担心你错付。虽然男男相亲有违天伦,但既然你喜欢,我也不是说非得要拆散一对有情人。若是有机会,你请他来府上,我作为你娘家人与他见见面。”


    白素贞这样说着,心里却恨不能杀了那个害她弟弟误入歧途的和尚,不论修为再高深,她也不是没法子对付。她千年蛇妖,也不是不能为自己的家人再拿屠刀。


    玉青颇为感动,虽然不明白姐姐怎么就是娘家人而不是婆家人,但他确是不愿意让法海与姐姐见面的。


    “有机会再说吧。”他嘴上答应,心里却千回百转。


    “别站着了,夜里凉。之前下药的事情离念也很不好意思,想跟你赔礼,让他去帮你打个热水,你泡泡澡吧。”白素贞提议。


    离念本来想要溜了,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硬挺挺地站在原地。


    玉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好啊,那就劳烦阿离了。姐姐你这么辛苦,也该回去休息。”


    白素贞眼睛一亮,见弟弟不抵触阿离,心里乐呵。看来这破了童子身,体会到了这方面的好处就是不一样。她断不能让弟弟跟一个和尚鬼混,就算是喜欢男人,也是跟同样的妖怪在一起更好些!


    她这样想着,安心回了房。


    另一边,阿离不知道玉青要干什么,但还是老实巴交帮他打了热水,问:“打,打好水了,那我走?”


    “你不是要赔礼吗?你这就要走?”玉青脱了衣服就往热水桶里一坐。


    到底没有和尚身上热,也不知道一个人类,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热量。玉青不由得捏紧了拳头,他自知与法海差距甚大。


    “那……那我服侍你洗澡?”阿离只得装乖,毕竟他给人家下药被抓住,实在是没有理,被指使做些小事也不算什么。


    “不用。”玉青拒绝。


    在水雾中,阿离看到玉青身上隐约的痕迹,知道他应该是得偿所愿,尝到了和尚的滋味。阿离不由得舔了舔嘴,他也馋啊,他也想知道和尚是什么滋味,宜年和尚看起来真的非常好吃。


    “你敢有妄想,我就拔了你的舌头!”玉青似乎知道阿离心中所想,严肃警告道。


    阿离臊红了脸,道:“知道了,我不敢想啦。”


    他想走,实在不知道玉青留他在这里做什么,两人对彼此都毫无兴趣,有些尴尬。


    玉青终于起了话头:“不能让姐姐和许仙在一起。”


    阿离疑惑地抬起头来。


    “他们在一起,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我都看到了。”玉青整只蛇泡在热水中,脸色惨白,“他们会生下一个孩子,许仙和孩子会被金山寺的和尚带走!我和姐姐会引来东海水漫金山,将所有的城镇、村落和农田淹没。可是,我们却赢不了,最后她会被镇压在雷峰塔下,而我也救不了她……”


    “玉青?”阿离被他的这一番话震撼到了,无法理解,“你说什么胡话呢?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玉青已经恢复了记忆,他知道会发生的悲剧。当时他在金山附近的泉水处攻击法海,却被拉入了过去,一切重新开始。


    他不知道法海要做什么,所以装作记忆还没有恢复,假意沉沦其中。


    现在,他把自己洗干净了,身上不再有和尚留下的痕迹和味道。


    他怎么可能爱法海!他最恨最憎的便是那个秃驴了!他倒要看看那秃子究竟要对他做什么,找到机会他必会杀了秃子替姐姐报仇!就算是牺牲了自己,他也在所不惜!


    他绝不能让悲剧重演。


    玉青从浴水中冒出了头,紧紧地盯着阿离,语气笃定万分:“不能让他们再在一起,你必须帮我。”——


    作者有话说:[1]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若诸世界一切种性,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皆因淫/欲而正性命,当知轮回爱为根本。——《圆觉经》(个人解读:爱欲是轮回的起始和缘由,也就是繁殖欲望是生命的起点。)


    第25章 第二十五回


    金山寺内。


    慧心在腊八节施粥活动后便开始发昏, 卧倒在床上起不来。慧然在床边贴身照顾师兄,担心得睡不了。


    虽然慧心是法海的大弟子,但年纪尚小、经验不足。在法海离开后, 金山寺没有高位大师坐镇,香火稀疏了不少。供养捐赠减少, 养不起庙里的僧众, 出走了不少人,连基础建设都停滞。


    慧心操持寺里大小事务, 却眼看着金山寺一日不如一日。腊八节施粥时连洒扫的僧叔都向他告辞,说是要另谋他处。慧心自觉辜负了师父所托, 气急攻心,便发昏病倒了。


    “慧然,你去拿了师父留下的那些东西来……”慧心起不来床,只能指使小师弟。


    慧然将法海离开前留下的袈裟、法杖以及一个他未曾见过的轮状法器拿到了慧心的床边。


    “师兄,我们要不,还是把师父找回来吧。”慧然见到师父的物件,不由得落泪,思念之情掩饰不住。


    慧心握住慧然的手,气若游丝, 道:“对, 对,我们一定要把师父找回来。慧然, 我得守住师父交给我们的寺庙, 找师父这件事只能交给你了。弟子中,师父最疼爱你,若是你求他,说不定他愿意回来。”


    “可, 可是我该去哪里找师父?”慧然一脸迷茫。


    “以你我之力难以寻到师父,但我听师父说过,杭州灵隐寺住持法璿大师是他师兄,也就是我们的师叔。我们能力不足,但师叔应是有办法。”慧心仔细交代,“慧然,师父走时带了佛珠。那佛珠与他以前贴身的袈裟、法杖和……这法/轮,或有法力感应。你将这些东西给法璿师叔瞧瞧,问他有没有寻到师父踪迹的办法……”


    慧然抹了脸上的泪,抱住师父留下的宝贝,答应道:“好,师兄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师父找回来。”


    *


    法海在溶洞中醒来,不见天光,也不知是何时辰。


    浑身酸胀的感觉令他立即回忆起与小青耳鬓厮磨的欢愉,内里竟又燥热起来。他自觉之前吐血的伤势全然大好,并且体内法力流转得更为得力、顺畅。


    法海不禁感叹:“这魅合丹果然非凡,我硬生生逼出心口血去,却还残留经脉,与小青双修后才堪堪缓解。虽然我晕过去,但醒来后修为竟有增益,无怪乎修行者对合欢宗趋之若鹜,确实是上升捷径。”


    因不见小青的身影,法海有些失落,但他盘坐着回味了好一会儿,才愉快地离开溶洞,往安家茶铺回。


    夜色已晚,但法海并未休息。


    他打了热水,沐浴焚香,将僧袍僧裤脱下,换了之前安姐给他备的世俗粗衣。陋室无佛龛无挂图,他便以天为佛,在窗前跪坐至天明。


    日光照至他身,待心有所感之时,法海行舍戒礼,念诵了一段经文,后提笔写了舍戒罪己书。曰:“弟子法海于俗世轮回渡化,已有顿悟,还需深而行之,所破戒律之罪责将于真境承罚。卸袍入世误真知,三千轮回勘众生。是以,暂舍戒罪己矣。”


    他落款法海之名,又觉不妥,加了“宜年”二字,注上日期和地点“杭州”。天已大明,他将舍戒罪己书点燃,灰烟烧至天上去。


    他是法海,是宜年,也是裴宣。


    虽仪式简陋,但他心中有佛,做过舍戒罪己,往后便退成了俗家弟子。他将保留“法海”佛号,重拾“裴宣”名姓,满怀信心在勘破俗世轮回前彻底明悟、渡化己身。


    安宁、安乐还未醒,安婆婆正帮叔公翻身,法海去灶头煮早餐。他将煮好的鲜面条捞起,趁热拌上猪油抖散,撒上葱花,端了四碗到堂内,叫人来吃。


    安宁和安乐睡眼迷蒙,坐到桌旁便开始吃。安婆婆来晚了一会儿,略惊异道:“小师父,你碗中也有猪油,小心破戒。”


    以往,法海自己吃的面都是拌菜油,没有用猪油的道理。


    他微微一笑,双手合十朝猪油面致礼,道:“罪过罪过。”然后他又朝安婆婆解释:“我已行舍戒礼,暂退佛门,做俗家弟子。既在世俗中,便行世俗事,往后清淡饮食,但也无需刻意避讳。”


    安婆婆心中略微一惊,吃完面后,抓着法海的手,道:“好,好,小师父你年纪尚轻,做出家人实在浪费人才。俗家弟子好啊,往后攒了钱,娶个媳妇儿在家,其乐融融。你无父无母,婆婆我可以帮你做主,你有看上的姑娘,我上门去说亲。”


    其实她私心想将和尚与自己儿媳妇儿安澜配做一对,她可怜安澜死了男人,又可怜自己儿子英年早逝。若是他们成亲,家里就又有了一个大男人,对他们一家人全是好处。


    但安澜去了娘家后,久不回杭州,她怕安澜彻底不回来。丈夫死了,安宁和安乐又不是亲生女儿,安澜顾了他们家许久,现在才走也算是仁至义尽。如今,好歹有个结实忠厚的男人在家里,她得留住他才行。


    “既然你不在佛门,便需要一个家,让我做了你干妈,我们家就是你家。”安婆婆说得恳切,她实在怕这男人也走了。


    法海笑笑,握住安婆婆皱皱巴巴的手,说:“婆婆您对我多有照拂,安姐对我又有救命之恩。不需这些凡俗的界定,我早将你们都当做是一家人。我这番舍戒,便是为了娶妻,有婆婆您的心意便足够,说亲及后续的事,我得亲自做了才能显诚意。”


    安宁和安乐听到他们的话,激动了,拉着他问:“是谁是谁!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我们认不认识她?快说快说!”


    两个小孩子围着他吵吵闹闹,法海却笑着不说话。安婆婆赶紧拉上她们,送她们去绣坊,不让她们烦小师父。


    法海收拾好碗筷,准备在店外挂上闭业的牌子。他今天有要事做,没时间营业。他刚走到铺子里,便听到敲门声,开门发现是刘贤,正是他要去找的人。


    “太好了,师父您安全回来,我便放心了。”刘贤气喘吁吁,见到他全须全尾,终于没那么慌张。


    昨日刘贤跟着回了灵隐寺,却一直不放心宜年和尚,晚上又去了冷泉附近,没什么发现。在寺里过夜后,今天一大早他便赶回杭州城里。


    “进来坐。吃早餐了吗?我给你热些点心,烧点茶水。”法海热情招待。


    刘贤这才发现了他的变化,以往觉得和尚慈眉善目、不惹凡尘。现在仔细一瞧,发现他没有穿僧袍,而是着普通人家的粗衣,绒帽子遮了光头,鼻尖冻得红了,眼珠子灵动纯洁,竟是天真少年的样子。


    刘贤心中一动,抓住他的手,犹豫着:“师父,不用客气,你……”


    法海知道被看出来,便笑着答:“阿贤,别再叫我师父,我已同你一样,做了俗家弟子。我出家前俗名裴宣,现年纪比你长,你可叫我宣哥。”


    “什么?”刘贤不敢置信,站了起来,差点将桌子碰翻。


    法海稳住桌子,又道:“虽如此,但我仍在佛门,留了佛号。你若是还叫我宜年,也不是不可。”


    刘贤有些急了,昨天他与小青一起消失,今日竟舍戒还俗。刘贤仍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是那妖怪对你做了什么吗?你怎么突然就……”


    “阿贤。”法海立即沉了脸色,不答反问,“妖怪的事情,你可对其他人讲过?”


    法海不知道刘贤有没有向灵隐寺的僧众说那两只蛇妖的事情,所以不营业是打算去找刘贤问清楚,如有必要他还会跟灵隐寺那边交底。


    刘贤摇头:“暂时还没有,我,我想先听听师,宣哥你说该怎么办。”


    法海回答道:“孤山白府的白素贞和玉青确实是蛇妖,之前你受到妖气侵扰,入了魇染病气,应是玉青的缘故。若你要追究,我不会拦。只是人与妖,各有造化。我已还俗,先渡己,再渡人,不会插手旁人因果。即使对你,我亦不会有任何干涉,那些皆是你自己的因果。所以,你问问自己的心,你想要如何做。”


    刘贤松开手,坐了回去,心中还有犹豫,却说:“我明白了。”


    法海将热好的点心拿上来,又给刘贤倒了茶水,关心道:“你近几日都在寺庙走动,家中老母可还好,弟弟的学业又如何?”


    “腊八休假,我才去寺里住。今日该是我当值,我再坐一会儿便去府衙。母亲身体不太好,本想去参加许大夫的婚宴,怕没那个精力。倒是我弟弟贪玩,不细心学习。我不准他去婚宴,怕他也要跟着狐朋狗友偷偷去看热闹。”刘贤一边喝茶,一边说。


    法海点头:“白娘子确实准备得热闹,全城许多人家都要去参加婚宴。虽然她是妖,但对许大夫是痴心一片,暂时没出什么为祸的事情。安姐本也是要去婚宴,但她一直没回来,怕是明天只能我带着安宁和安乐去玩。”


    “这都多久了,她还没有回来?”刘贤惊讶。


    法海叹了一口气:“是,已经快有两月。”


    “方家庄离杭州这么近,她怎么会离得这么久?”刘贤皱起眉头,“宣哥你放心,府衙的兄弟中刚好有今日要去那方向办公的。我拜托他经过方家庄的时候去安姐的娘家问问,看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法海眼睛一亮,道:“如此甚好,谢过阿贤了。”——


    作者有话说:过渡章,和尚还俗啦,后面便是万众瞩目的婚礼现场。


    第26章 第二十六回


    许仙和白素贞婚前礼四项说媒、订婚、行聘、发奁这些都在十一月便做好。腊月初十正婚, 是黄历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宜婚配的吉日。


    由于白府家业厚重,许仙不算入赘的女婿,却行的是类似入赘的仪式。正婚宴席在白府办, 婚礼的流程便与寻常人家婚配有些差别。


    传统的婚礼是新郎接亲,花轿从男家出发, 到女家后停在厅上, 新娘由喜娘伴随着,遍辞父母和家属亲戚后上花轿。到了许仙这里, 便是他从许家的简陋屋舍告别了父母牌位,在姐姐张许氏和喜娘的陪同下上了接亲马, 随着热闹喜庆的队伍从清波门往孤山白府去。


    由于他们走陆路,要经过白沙堤到孤山,路途遥远,所以出发得早。


    天刚刚亮,法海便听到街上敲锣打鼓的声音,还有鞭炮响动。不只许家和白家,新年前结亲的人家都集中在这一吉日办礼,给新年气氛多加了一层热闹喜庆。


    安宁和安乐激动得来敲他的门,让他带着去街上。


    法海倒不着急, 和她们一起吃了早餐, 又换好了衣服,拿上预备送的礼品才往出走。大红色的接亲队伍浩浩荡荡, 围观的群众面上嬉嬉笑笑。


    以前, 法海觉得这些热闹和烦杂是困住人的礼俗,是阻碍他修行的枷锁,所以都是以淡漠的眼神看待。如今,他已在世俗当中, 选择了顺应接受,倒也觉出了其中的乐趣。


    他带着安宁和安乐随着许家的婚庆队伍走到西湖边,见两个小姑娘走累了,提议说乘船过去。


    白娘子出手阔绰,知道白府住得远,城里街坊来往不便,所以又包了几只客运船,张灯结彩,派了家里的亲戚在码头接待。


    法海出示了邀请帖,带着两个小姑娘渡船去孤山方向。每只船里都有乐师,或拉二胡或弹琵琶或吹唢呐,比新年还热闹。


    因为法海没穿僧衣,又戴了帽子,所以街坊们一开始不知道是他。后来有人见他带着安宁和安乐,过来跟他攀谈,得知佛家弟子竟然还了俗。有心的人家立即拉了他的手,要给他介绍适龄的姑娘,说他还俗还得好。


    法海笑着拒绝,解释说:“抱歉,小生是因心有所属,愧对佛门清规,才舍戒还俗的。”


    街坊们又开始八卦起他的心上人是谁,见他不肯说,私下里猜测。更有甚者,说他肯定是等着安澜回来,接手安家茶铺的生意,做安宁和安乐的续父。心善的妇人赶紧捂住安宁和安乐的耳朵,责骂那些碎嘴子的人。


    对于流言蜚语,法海根本不在乎,他只怕传到玉青耳朵里让小蛇误会伤心。但此刻澄清,又会被追问那心上人是谁,答不出来便显得欲盖弥彰,反而越描越黑。


    法海所幸沉默,任由旁人吵闹,带着两个姑娘到甲板上吹风。


    等船到了孤山,他们三人跟随宾客们进白府。这时候许仙的婚队还没有到,新娘子在闺房里等着,府里其他人忙里忙外。


    法海安排安宁和安乐跟其他小孩一起玩,有长辈看管,他能放心,便独自去寻玉青。


    他问了好些人都不知道府里的小青姑娘在哪,便动用法力感知玉青的位置,在白府后门的清冷院林中找到那小蛇。


    “你怎么不去白娘子那里帮忙?”法海笑着迎过去。


    虽只是一日未见,但像是隔了很久。法海见玉青没特意做女子打扮,是青黑深色的武士束衣,丝毫没有新娘家属的喜庆感觉,石桌上又放着酒坛,以为是玉青舍不得姐姐。


    法海往玉青旁边坐,握住他的手,不知道该安慰什么,便没说话。


    玉青却像是触电般甩开了法海,横眼睨他,漠然打量着。


    法海感觉到了玉青对自己的冷淡,略有些意外。见四下无人,他便主动靠过去,挽了玉青的手,往玉青身上贴。


    玉青却突然站起来,将他撇开,与他保持了不短的距离。


    “……”法海不明所以,本以为与玉青已水/乳/交融,误会解除,却没想到还有某种隔阂在。他困惑不已,将帽子取下,挠了挠光秃秃的头顶。风吹得凉,他又赶紧把帽子戴上。


    玉青不言语,拿了酒,坐到离他远些的位置喝。


    法海没什么与人谈情说爱的经验,以往都是玉青主动,现在突遭冷遇,只能找借口:“天凉,你穿很少,离我近点会暖些。”


    他知道玉青喜欢他身上的热气,便以此引诱。


    玉青却冷淡地答:“我不冷。”


    哪里会不冷,树枝上挂着霜,寻常小蛇都要在洞穴里冬眠。


    法海大概知道玉青在闹脾气,虽不知缘故,但总是要哄一哄。


    法海笑着转移话题:“来的路上,看到阿离在许仙的婚队里,我还找你。没找到,想起来你是新娘娘家人,该是在闺房等。阿离倒是贪玩,作为新娘亲眷,偏跑到新郎那边去。后来我先到白府,在新娘闺房外面问人,又说你不在。我想你不喜欢吵闹,便往僻静地方走,果然找到你这里喝酒。”


    他说话间也没闲着,不知不觉又挪到玉青身边去,伸出腿故意与玉青的膝盖相碰。玉青避无可避,便也转过了脸来,闷闷地问:“找我做什么?”


    做什么?


    法海找玉青当然也不是特意要做什么,他以为两人心意相通,能有机会在一起便应该不分开。若是他到了白府中,却不找玉青,才更奇怪。


    “想看看你不行吗?”法海试探着挨近,将下巴靠在玉青的肩上。


    玉青本就心绪繁杂,和尚周身散发的热气熏得他不耐烦。他侧过脸便看到和尚圆溜溜的眼睛巴巴地盯着他看,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种强烈的目光。


    他赶紧挪开眼,肩膀却不敢动,仍硬着语气:“我有什么可看的?”


    “玉郎你长得好看。”法海见玉青不肯跟他对视,垂下了眼,但也真心实意地夸赞,“你成日穿着青黑,杀气这么重都好看。若是换了嫁衣,加了盖头,坐在花轿里嫁给我,应是美得无人能及。”


    之前离念叫玉郎让他鸡皮疙瘩起一身,现在和尚叫玉郎,让玉青心中升起很多古怪的感觉。


    他觉得这和尚不像是之前将他姐姐镇压在雷峰塔的法海,像是变了一个人。


    想到雷峰塔,玉青恨意起来了。他压抑着,哼了一声:“为什么是我坐花轿不是你坐?”


    他不知道和尚在这所谓的俗世轮回要做什么,但他还不想让和尚知道自己已经恢复了记忆这件事。


    玉青整理好情绪,转身擒住和尚的腰,将其推倒石桌上,说:“分明,我是做丈夫的那个,不是吗?”


    和尚仰躺着,帽子滑落,露出了光光的头。玉青这才发现他没有做僧人装扮,而是寻常粗衣,笑起来不似往日那般悲天悯人,而是少见的天真烂漫。


    是了,他从未问过和尚的年纪,法海应该是多大来着?


    法海见玉青这样说,知道他没生气了,便高兴地笑,伸手环住玉青的脖子,凑上去贴了一下那凉凉唇,吸了一口梅花酒的香气。


    “和尚可以还俗,女人还能变性吗?”法海玩笑道。


    其实他不介意做丈夫或是妻子,他不过是想跟玉青在一起。给与爱或是接受爱,他都愿意。所以他将选择权交给玉青,让自己做与之互补的另一部分。


    法海没听到玉青回答,怕这人不禁逗,便正经起来,又说:“我知道你在乎白娘子,才愿意以女身示人。世俗礼节男娶女嫁,但若是我们做了真正的夫妻,有何须在乎彼此的位置?夫与妻,本没有差别。有情人执手相守,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玉青却有些惊异,皱了眉头,站起身,沉吟后问:“你真想要娶我?”


    法海没想到玉青到了现在还有疑虑,也起身表明真心,道:“按世俗规矩,我娶你得有很多准备。可惜我才还俗,恐怕需要一些时间。待我攒够礼钱,便来白府提亲。真心实意,天地可鉴。”


    “你还俗了?”玉青又是一惊。


    法海点头承认:“我已行舍戒礼,在佛门只做俗家弟子,虽保留佛号,但重拾了俗名。”


    “我记得你说过你叫裴宣。”


    “是。”


    法海还想要跟玉青亲近,却听到府里传来嘈杂的闹声,不似喜庆。玉青也有所察觉,皱着眉头过去。


    法海紧跟其后。


    “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有人叫嚷着往新娘待嫁的闺房跑,被玉青给拦下来。他厉声问:“出了什么事?”


    “出人命了!”


    这一叫,府里的宾客更是吵闹起来。玉青也不怕事情闹大,大庭广众之下追问:“谁死了?”


    “康仁堂段掌柜的女儿阿芳!大着肚子在白沙提拦下婚队,说怀的是新郎官的种,要许大夫带着他一起结亲!她情愿做小!许大夫不认,阿芳便一气之下投湖!接连跳下去几个汉子救人,都说找不到!后来段掌柜也来了白沙提,知道女儿投湖,当场晕过去!”


    这一番话,让众宾客惊异不已,白府喧闹得要掀翻屋顶。


    白娘子听得清清楚楚,她抛了红盖头从房里冲出来,煞白脸色便往外跑。有人想拦她,根本拦不住。


    丫鬟和好心的宾客追着她去:“娘子!”


    法海也惊,在他印象中许仙不是这样的人。不久前他还见过段芳,没觉得她大肚子。


    他正准备安慰玉青两句,转头却看到玉青一点不着急。


    新娘的至亲听到这样骇人听闻的消息仍淡定着,随意地在桌上抓了瓜子嗑起来,嘴角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小青是坏蛇,阴暗爬行的蛇蛇,又蠢又坏,但也是真心爱姐姐


    他还不知道自己真心爱和尚,要慢慢的才能明白


    第27章 第二十七回


    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宾客们都要往白沙提去看热闹。法海安顿好安宁和安乐,让她们在府里不要乱跑后,找到玉青问:“你不去看看吗?”


    玉青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道:“有什么可看的,不就是有人投湖?”


    “你不担心白娘子?”法海有些摸不准他的态度。


    玉青眯起眼睛, 哼笑一声:“为何担心?既然看清了许仙面目, 婚事告吹,反而是好事, 我高兴还来不及。”


    话这样说,他还是和法海跟着宾客们到了白沙提靠湖岸的位置。


    腊月初八, 两侧的杨柳虽然已经失去绿意,但枝条在寒风中依然挺立。冬日天晴,一列婚队驻留在堤岸的口子上,被不少人围住,大老远就能听到吵闹。


    走近了,法海听到是段家的几个女眷在哭哭啼啼,指责许仙害了她们家的阿芳小娘子,一定得要讨个说法。


    许仙穿着新郎婚服,脸上是巴掌印, 胸口的大红花被扯得歪斜, 一看就是受了不少打骂。他神情慌张恍惚,说不出话来。


    反而是新娘白素贞将许仙拉到自己身后, 替他解释:“你们休要血口喷人, 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待人将阿芳小娘子救上来再说!许仙在杭州城生活了二十载,行医救人、不求回报,他的品性为人大家都清楚。他说没有,便真的没有!”


    白娘子常以温婉贤淑的风格为人所知, 此番刚硬表现倒是令街坊们对她另眼相看。


    许仙的姐姐张许氏附和道:“我们许家在杭州城三代行医,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你们可不要胡乱冤枉人!”


    家属都说得这么笃定,街坊们开始站边,有人帮许仙说话:“就是,许大夫怎么可能做出玷污人家黄花大闺女的事情,他不像是那样的人。”


    段家的婆子听不下去了,站出来骂道:“他怎么不是那样的人!他早就盯上我们家阿芳娘子!张许氏你出来大声说,你们家是不是找我们的掌柜的跟阿芳提过亲!偏的是没看上穷酸样子的许家,还三代行医,不过就是背了几组药方的郎中,竟然记恨上了我们段家!好你个许仙,怕是你故意诱拐我们家姑娘,又背信弃义,才会出这样的丑事!”


    “你不要血口喷人!”张许氏不服,红了脸反驳。


    两边吵吵闹闹,要不是街坊们拉着,怕是要打起来。


    法海对他们的争吵内容没太注意,侧过脸看玉青,发现他表情不是很好,并没有刚才所说的“高兴还来不及”。


    法海循着他的目光,看到白娘子紧紧护住许仙,温柔安慰自己相公道:“许郎,我信你,你说没有做过便是没有,谁都诬陷不得。偏是宾客都不来观礼,我也定是要嫁你的。”


    许仙热泪盈眶,抓住白娘子的手,感动不已:“娘子……”


    这事一出,夫妻二人倒更情比金坚了。


    下水的汉子又一个冒出头,剧烈挣扎,正好在法海站着的岸边。法海赶紧趴过去,抓住汉子的手腕将他拉上来。


    旁边的人也过来帮忙,说:“你怎么去那么久!差点以为你也出事!”


    那没救到人的汉子瘫倒在地,喘着气说:“被水草缠住!我都以为我要没了!”


    法海往汉子脚下一摸,是缠绕的鳗草,真的会要人命。


    鳗草?


    法海心中一沉,鳗草只在海水中生长,怎么会大冬天的出现在西湖?他往湖中看去,平静无波澜,深而不见底,越看越觉得古怪。


    寻常人投湖很快浮起来,段芳投下去有一刻钟了都没见影子。


    这段时间已经下去了四五个汉子,没有一个将段芳救起。段家的亲眷哭得越发悲恸,吵着要让许仙偿命。官府那边也来了人,询问事发经过。


    法海四下略看,没发现离念,但他明明记得离念是跟着婚队走的。法海心下有了判断,没有更多犹豫,飞速脱了衣服,跳入湖中。


    众人惊呼:“宜年小师父!”


    “阿年!”


    玉青一转身,那人便跳湖了,根本没拉住。他也立即想要跟着跳进去,但四下居民众多,他现在是小青姑娘的身份,若是被看出什么怕难解释。他只能定在原地,死死咬着牙。


    该死,该死!


    法海水性好,在湖中自由游动,遍寻了段芳可能沉下来的位置,没有发现人,但见到了缠绕汉子的那种鳗草。他循着鳗草往根部翻找,竟真让他找到了一只木钗,上面还留着生人的气息。


    法海知道人已经不在湖底,但性命应该是无虞,便拿了钗子往岸上游。大家见他独自上岸,都不禁失望叹息。


    法海没顾自己身上还湿,简单披了衣服便走过去将木钗交到段家亲眷手上,道:“这应该是段芳的失物。”


    白娘子见到他光秃秃的头顶,以及他递过去的木钗,便知道了这是玉青相好的高人和尚。木钗上残留着海洋的味道,以及邪异妖魅的气息。


    海妖。


    红色的嫁衣将她的脸衬得更加苍白,她回头看向站在人群里的玉青,难以置信弟弟会这样对她。


    “我的阿芳!我家姑娘死得不明不白啊!”段家的婆子拿着木钗倒在地上又哭又闹。


    衙门的人得知是有人自己想不开投湖,不愿意插手邻里纠纷,自行回去了。街坊们倒没有走,都在看热闹,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


    法海自然也不愿意过多干涉,但他想着至少要将阿芳的失物交还给家属。


    这件事与离念有很大关系,而玉青的态度说明他也参与其中。妖类主动祸人、害人,法海不可能置之不理。


    他也回头看向玉青,眼神颇为失望。


    本以为青蛇不至于如此,偏的是妖类生性邪恶,不行正道为祸人间。


    这俗世轮回中仅有他与玉青为真,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怎么会让青蛇堕落害人?难道是他与青蛇有了双修之实的缘故?


    蛇为阴,人为阳,两相结合阴阳不调,世间颠倒。


    法海想不明白,思绪变得混乱。


    “我们走。”白娘子眼里却只余下自己相公,不再管旁人,拉住许仙推开众人便往孤山方向奔去。


    “姐姐!”玉青赶紧追过去。


    “不准走!”段家的人围上来,不让他们跑。


    法海本不想凑热闹,但他想着安宁和安乐还在白府,便也只能跟过去。还是得先带小孩回家,这种事情不能掺和。


    “白府去哪里了?”段家几个亲眷走到孤山,走了好多个来回都没找到白府,在山上小路遇到鬼打墙。


    法海跟在后面,好心劝道:“姑婶们,听小生说一句。这木钗上残留秽气,怕是阿芳小娘子冲撞了什么,不一定就是与许仙有关。这里阴气重,不宜久留,你们且放心拿了这失物回家好好收起来。待机缘到时,阿芳小娘子自会归家。”


    安家茶铺宜年和尚的名声不小,又有渡船师傅传说他在船上登仙,杭州百姓大多对他敬重。


    这时候一阵寒风吹来,晴天突然阴得黑,真让她们给吓到,连连称是,拿着木钗离开。


    果然,她们走了之后,法海很快找回了白府。


    他走进去,发现府中安静却怪异,明明到处是大红灯笼,却弥漫着一股悲伤肃杀的雾气。冬风吹得呜啦啦响,将窗户上的“囍”字吹落,卷到了阴黑的天上。


    “阿弥陀佛……”他不自觉提了一声。


    法海感觉到白府中除了许仙已没有生人,宾客、帮工全都没在此处。他有些担心安宁和安乐,早知道便带上她们一起。


    “阿年师父。”


    法海回头,发现是离念站在大门外。


    他走过去,大门被风吹得关上,“嘭”的一声将里外彻底隔绝。外面没那么阴,但他身上湿,还是感觉冷飕飕的。


    “阿离,你可见到两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一个叫安宁一个叫安乐。”法海问他。


    阿离答:“师父你且放心,府中的人都被白姐姐施法,让他们自行乘船回家去了。我这次做事露了破绽,令他们姐弟有嫌隙,实在是不敢进去。”


    法海知道段芳投湖之事与他有关,责怪道:“你怎么能做这样害人的事?破了正道,便是堕魔邪妖。”


    “我自然知道。”离念叹气,“我也不想,便算是我还了他们姐弟俩的情和债,往后就不欠了。师父你也不用怪我,不是我惑段芳。是小青他出的手,我只不过是在那岸边等着。等她跳下了湖,我便转移她的去处,将她全须全尾安置好。怪我不慎,她的木钗落了,被你给捡起来。”


    “为何要做这种事?”


    “小青他要拆散白姐姐和许仙,他说,他们若是在一起,会有难以想象的后果。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离念委屈不已,“小师父,白姐姐怕是要恨我,小青也要嫌我办事不力,我不敢与他们见面,踏不进这府门,最多只能跟你告个别了。”


    法海知道罪魁祸首是玉青,没有再怪离念,问:“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西方的仙山,去见情郎。”离念答。


    法海点点头,道:“那小生便祝阿离和小念一路顺风。”


    离念与他道别,轻轻地抱着他,嘴唇在他的耳边贴了一下,说:“那我也祝你得偿所愿。认识你很高兴,有缘再会。”


    说完,离念便转身跳进西湖,做一只鱼儿游走了。


    法海摸了摸耳朵,觉得有些痒,轻轻笑着。这小鱼妖,虽然蠢笨,倒也算可爱。


    只是那青蛇,不知还有没有得挽救?


    想到玉青,法海的眼神便黯淡下去。但此时他也不便参与姐弟俩的私事,不方便留在这里。


    法海从孤山码头渡船回对岸,远远听到院子里安宁和安乐的说话声,终于放心。他正要要拉开茶铺的门,被急冲冲的刘贤拉住。


    “怎么了?阿贤你这般匆忙?”他一边问,一边开门请刘贤进屋。


    刘贤还穿着衙门的制服,跑得满脸通红大汗淋漓,道:


    “安姐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微虐微虐,主要虐的是小青,和尚心态稳稳的(虽然是俗家弟子,但头发还没长出来,是和尚的模样)


    第28章 第二十八回


    “出了什么事?”法海怕安宁和安乐听到了会担心, 将刘贤引进铺子里后低声询问。


    刘贤坐下擦汗,将事情的经过讲给法海听。


    昨日他拜托去打听消息的人叫陈二哥,是衙门里的铺兵, 相当于驿使,常来回各县里传递知府下发的政令。虽然他外出都是公事, 但知府家亲眷传信也会委托他去送。


    近些日子, 知府公子的一个外室快到生产时候,要去请外室娘家的婆子过来帮忙接生和照顾月子。外室娘子叫了他, 他一口答应下来。但也不算着急,他准备过了腊八节再出发, 所以刘贤还赶得上让他路过紫山的时候帮忙打听方家庄安澜的消息。


    陈二哥在腊月初九正午不到时便骑马出杭州城,往西北方向去。


    方家庄在紫山,属于林子深处,是一个方姓宗族聚集的村落,与附近大一些的村子统称为莫干乡。莫干乡又属德清县,是江浙一带最有名的茶叶产地之一,其中以西湖龙井、莫干黄芽和德清绿茶最为出名。


    西湖龙井得名于杭州狮峰山下的“龙泓”,也称“龙泉”。传说此泉与海相通,有神龙潜居, 在这之上打了一口井, 称为“龙井”。龙井茶因产于龙井泉附近而得名。龙井在民间、官场流行,西湖龙井供不应求, 移栽到德清县, 许多村民靠种茶、养茶、卖茶为生。


    陈二哥是州府衙门的人,与地方上来往多,对茶山和村落熟得很。但即使这样,他在德清和杭州城区来回这么多次竟都没有进过紫山的方家庄。不过方家庄归莫干乡的乡正管, 他每次都是向乡正递信,没进过紫山也正常。


    莫干乡离杭州不远,骑马只需要三四个时辰。


    他到达紫山路口的时候天色还亮着,分叉口中间立了一个石碑,指着大路是莫干乡。由于方家庄很少人去,石碑没有标示,小路模糊不清。


    陈二哥想着顺路,又答应了刘贤,便策马从小路往紫山深处。


    没想到突然变天,林子里下起雪,泥泞不堪使马脚打滑,陈二哥不慎从坡上摔下去。


    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是一个老婆子救了她,自称叫方钰,洞里还有其他很多女人,预估有三四十人。


    洞里修建得比外界的房屋还要好,锦衣玉食哪里像是穷乡僻壤?


    女人们见他醒来,请他吃饭喝酒。他吃了羊排,喝了黄酒,比他这辈子吃过的任何菜都要好吃。


    等他要歇着,方钰又请他看木偶戏《跃龙门》。


    陈二哥看得痴了,其中一个女人将热茶斟好了端到他面前,说:“陈二哥,这是飞龙洞最好的七星茶,请您慢用。”


    飞龙洞?


    陈二哥恍然想起,他不是要去紫山方家庄,怎么会在西湖狮峰山的飞龙洞?


    他知道飞龙洞,那是西湖的传说之一,龙井的飞龙飞进了飞龙洞,然后那个洞便消失了。狮峰山上立碑“飞龙洞”的地方根本没有洞,只是记录了不知道来源的一个传说。


    陈二哥立即醒悟,将茶碗掀翻,发现里面根本就不是茶,而是蠕动的蛆。


    他差点呕出来,往四周看,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也根本没有一群女儿,更不要说什么方钰。


    腥臭的味道满鼻,人骨四处堆积。幸而是冬天,虫豸野兽沉眠,不然他怕不是一下就被毒死!


    陈二哥循着风的方向从洞里好不容易出来,找不到马,只能循着小路往前走。


    他走到了方家庄的村子,告知村民自己是杭州衙门的铺兵。村民接待了他,给了他吃食,将他领到村长的屋子。


    村长叫方康平,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陈二哥正欲给村长讲他在飞龙洞的遭遇,发现村长的妻子竟然敢跟他在洞中遇见的方钰一模一样!


    陈二哥不敢吱声,只是问了安澜,也就是方澜的下落。村长说方澜死了丈夫,已经另嫁。陈二哥要求见到方澜,说是有信件要给她,村长支支吾吾,又说方澜嫁到了别的村。


    陈二哥在跟别的村民闲聊的过程中知道,方家庄的人都是互相娶互相嫁的,所以全村的人都姓方。


    聊了一会儿,村民帮他找到了走失的马。


    他心里很不安,没有久留,骑马往外走。


    在离开紫山的时候,路上起了大雾,他的马突然不听他的指令,疯狂往前飞奔,眼看着就要撞到崖上。


    陈二哥在关键时刻从马上跳下来,伤到了胳膊。他走过去看,马已经撞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精疲力竭才走到大路。


    他拦下了路过的车,出示自己铺兵的牌子,让车夫送他回杭州。到家之后他便托人找刘贤,然后将他在紫山的经历和盘托出。


    “陈二哥是今天卯时被守城的卫兵发现。”刘贤说着就白了脸,“卫兵根本没看到什么马车和车夫,只看到陈二哥倒在门边。他们把陈二哥送回家,陈二哥一直说着胡话,让他们来找我。我赶紧拉着大夫去陈二哥家,听他说了这古怪的事情。他一说完就晕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大夫说他魇得厉害,不知道该怎么治,让他娘子去庙里请和尚念经。”


    法海听完也觉得惊异,没想到还会有这种怪事。


    “安姐……她当年嫁给茶铺的安哥,算是私奔。我们街坊略知一些,具体的事情还得问安婆婆。”刘贤将他知道的往事也一并说了。


    他又道:“也不知道安澜此番另嫁是不是自愿,但我相信她不会弃安宁和安乐不顾。若陈二哥所说属实,村长该是瞒了事情。”


    法海想了想,感谢道:“多谢阿贤帮忙,陈二哥的事情还要辛苦你去请灵隐寺的师父。他应该是冲撞了什么,做几场法事兴许能化解。”


    “安姐那边……”


    “我会亲自去紫山看看。”法海道。


    *


    白府的大门关上,不仅是隔绝了内外,还隔绝了人心。


    玉青被白素贞困在院子里,走了好多圈都出不出。不得已之下,他暴力拆墙终于来到了大堂。


    白素贞已经与许仙拜过堂,成为了夫妻。


    没有长辈,没有宾客,没有红娘,只有他们一对有情人,天地为盟,契阔成说。


    许仙体虚,被白娘子扶回房歇下。


    她穿着大红色的婚服,手握长鞭,站在玉青的面前。


    玉青以为,若是姐姐知道许仙在外拈花惹草,这段姻缘会有裂隙,却不曾想反而让他们的红线牵得更紧。


    “你就非他不可了吗?”玉青一直以来都不明白。


    为什么姐姐一定要寻恩人后世,为什么姐姐要为许仙倾尽所有。一时的欢愉固然诱人,但何至于甘愿承受如此沉重的后果。


    “我说过很多次,我命都可以给他。”白素贞对弟弟的眼神变得怨怼,一鞭子甩了过去。


    玉青没有避开,脸上划出红痕,开始往下滴血。


    他唇色惨白,声音凄厉:“只是为了一个凡人,一个凡人!你自己的命都不顾,值得吗?”


    “值不值得那是我的事。”白素贞再也忍不了这个幼稚、狂妄而狠毒的蛇,她的鞭子往青蛇的脖子上缠,“你触碰我的底线了,玉青。你不仅妨碍我,你还害了凡人!你这样只会越陷越深,直至堕魔,成为邪妖!我必须把你送回东海去!”


    青蛇连连后退,躲避鞭子的追击,带着哭腔:“姐姐,你为了一个男人,要跟我刀剑相向?”


    “我不会杀了你,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了!”白素贞招式凌厉,步步紧逼,毫不留情。


    玉青知道自己不敌姐姐,没有反击,一直闪躲。他心中积攒了很多怒意,他恨不得杀了许仙。于是他留了分身在大堂与白素贞周旋,真身往许仙所在的房间去。


    嘭!


    他被结界弹开。


    白素贞立即来到了他身前,用鞭子将他缠绕捆绑。她不敢相信,掐住玉青的喉咙,道:“你竟然……你竟然真的想对他动手?”


    “只有他死了你才能活!”玉青恨自己法力低弱,恨得红了眼。


    “不,他死了我就活不了了!”白素贞最终没能对弟弟下去狠手,她不可能伤害这只一直跟在她尾巴后面叫“姐姐”的小蛇。


    他那么小,那么天真,又怎么会……


    “我会把你送回东海,送回到仙君手里。”白素贞下定了决心。


    玉青知道她狠了心,如果自己不跑就真的跑不掉了。他也狠了心,死死咬住牙,屏息挣脱。


    白素贞被一股巨力推开,待她上前去看,鞭子只卷住了一段蛇尾巴。玉青已断尾而逃,她紧握双手,意识到玉青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升了一阶,已经到通灵境界,很快就能破虚。


    她立即回房,护在许仙身边。


    另一边玉青从白府逃出来,自西湖而出,到了郊外的一座小屋。他进去便看到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在缝小孩衣服,她完全没注意到他,自言自语说:“宝宝,宝宝,娘给你做小衣服,好看好看的小衣服……”


    他自行包扎,在桌上见到了离念留给他的信。这该死的鱼精知道事情败露,便偷偷逃跑了。


    玉青冷着脸,看向那个叫段芳的疯女人。


    这女人病得厉害,本来就要死了,若不是入了魇,她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她肚子里也根本不是孩子,而是疫病而起的腹水。


    他将她放置在城外,可不仅是救了她一个人,还救了整个杭州城的人!他想一石二鸟陷害许仙,让姐姐的婚礼取消,没想到那夫妻二人情比金坚,反而是他被逐出白府。


    一切都乱套了。


    玉青又想到了法海,他本以为所谓的俗世轮回是回到过去,现在却觉得有很多古怪之处。


    他不想暴露自己恢复记忆的事情,但必须找和尚问清楚。


    玉青负着伤,没有停留太久,往杭州城安家茶铺去。


    “裴宣在不在?”他一进院子便问那两个总是缠着法海叽叽喳喳的小女孩。


    安宁和安乐被吓了一跳,仔细看才发现来人是小青姑娘。


    怎么小青姑娘变得这么吓人了?穿着男人衣服,声音也像是男人。


    “裴宣是谁?”


    “就是宜年,那个住在你们家的和尚。”玉青不耐烦道。


    安婆婆听到动静从屋子里往出走,说:“阿年啊,阿年他去方家庄了,去帮忙找安宁和安乐的小娘。”——


    作者有话说:关于茶的部分是基于现实的改编,很多细节与现实不一致,请不要深究。其中龙井的传说也有改编,紫山、莫干乡的部分也改编,一切信息以文中为准。相当于是平行世界,切不可与现实联系。


    紫山支线有恐怖部分,但不会太恐怖,参考本章陈二哥历险记的程度。


    最近没有搞抽象的灵感,希望大家能分享点抽象给我,不然脑子都不灵光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回


    法海向刘贤借了马, 骑马往莫干乡方向去,果然很快到了一个分岔路口。他没有犹豫,往紫山进。


    他有些后悔, 被铺子耽误住,一直没有亲自来找安澜, 过了这么久, 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


    法海从安婆婆那里听说安澜嫁到他们家的事。


    已故的安哥做茶铺生意做得好,但十年前有段时间跟茶商起了矛盾, 人家不肯卖茶给他。于是他只得自己去乡里买,机缘巧合遇到了方澜。


    方家庄是种茶为生的村庄, 在前朝时候紫山茶叶质量数一数二,龙井茶的风味比狮峰山的还要醇香,是送到皇室的贡品。但可惜的是,新朝以来,茶叶品质下降得厉害,后来又遇上六十多年前的那场地震。


    富裕的村子几乎被全部摧毁,幸存无几的村民重建方家庄,却再也产不出贡品级别的紫山龙井。


    重建的方家庄贫穷落后,隐匿山林, 无人问津。安哥走投无路, 知道方家庄的茶便宜,进去采买, 认识了方澜。一来二去, 两人私定终生。


    方家庄的女人是不能外嫁的,只能男人入赘进去。


    安哥是死了老婆的鳏夫,家里还有一家子要顾,不可能入赘贫穷的村落。于是他带着方澜跑了出来, 方澜改名安澜,和他一起在杭州东街经营安家茶铺。


    方家庄时不时有信件寄来让安澜回家去。这么多年她从来没回去过,这是第一次。


    回老家后就再没有消息了。


    法海出发前还问了安婆婆知不知道六十多年前的地震,她果然有印象。她那时候还小,在杭州也能感觉到一些震动,夜里眼看着燃烧的红色坠星往莫干乡的方向落,将整个夜空照亮。


    后来,附近的人都知道是紫山地震,起了山火,茶林被烧得一干二净。


    虽然法海还俗入世,但修为在那里,寻常邪祟不敢近身。他骑着马,沿着紫山的小路,很快到看到远处的村庄,到了方家庄茶园口。


    “谁?干什么的。”在茶园忙活的村民叫住了他。


    秋茶采摘后,茶树停止生长,为了来年春天有新茶,十一月十二月正是施肥的好时候。紫山茶廉价低劣,几乎没有销路,但村民依然没有弃之不顾,仍辛辛苦苦施肥养土,希冀茶树越了冬,来年长得更好。


    法海爱惜他们的勤劳和血汗,下了马,行礼回道:“在下偶经此地,一时饥渴,想问村里的人家要些食水。”


    法海不愿意打草惊蛇,没有直接说明来意。既不再是出家人,他口出诳语,心里只需道一声罪过。


    他戴着帽子,没人能看出他是光头。


    几个村民看了看彼此,又看了看他。


    法海忙补充:“我身上有银钱,自然不会让人吃亏。”


    他这话一出,一个婶子便站出来说:“那你跟我来,我家就是后面那屋,还有些面和饼。”


    法海跟着婶子走,与她聊了几句,得知她叫方松。到了她的居所,有两个婶子在院子里打年糕,聊起来知道婶子叫方柏和方柯。


    后来一个阿叔过来帮法海牵马,名叫方康正。阿叔辈分高,跟村长方康平是一个字辈的。


    一般像这样的大宗族村落,为了区分前后辈,无论男女都是按同样的字辈取名。方家庄却不同,女性和男性是不同的命名方式。


    “你们这村子倒是怪,女人取单字。”法海觉得奇异。


    听他这样说,村民全都不吱声,变了脸色。


    法海又道:“巧了,我也是单字名,姓裴,名宣。我还有个小字叫宜年,不嫌弃的话称我阿年便可。”


    安澜单字澜,陈二哥遇到的怪异老婆婆单字钰。法海略知一些方术道法,一下子便觉察到她们的名字在五行之内,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玄机。


    方松婶给他泡了热茶,又给他蒸了年糕。


    法海喝了一口茶,差点吐出来。


    这茶的品质也实在太差了些,又涩又苦,一点香味也没有。他平日帮过安姐算账,知道茶铺采买的是粗茶,但确实是没买过紫山茶。也难怪,太难喝了些,可怎么会有人买。


    所以这村落一看就破破败败,村民身上补丁不少,人也都面黄肌瘦。这样的茶,他们还辛辛苦苦冬忙,有必要吗?


    像这样的村庄,很多村民都会跑出去,做别的营生。他们庄稼种得少,茶又如此低劣,该如何生活?


    法海装作呛水,将茶水咳了出来,没有咽下去。


    “不好意思,喝急了,呛得难受。婶子你帮我打些冷水润润喉咙,不必要泡茶了。”法海央求道。


    婶子倒真又给他打了冷水喝。


    待法海吃了喝了,见日光暗下来,借口说自己实在是疲累,想要借宿一晚,明早再上路。


    一开始阿叔不同意,然后法海提出给三百文——这是在杭州住最好房间的价格。方松婶答应把柴房收拾出来给他住一晚,拉着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晚上不要乱跑,呆屋里不要出门。


    法海见旁边的阿叔仍脸色难看,知道其中定有隐情。


    方家庄地理位置好,在深山中,四周都是茶林,野兽稀少。晚上能有什么危险,让村民不能出门?


    吃了晚饭,法海回柴房假装歇着,方松婶给他很厚的褥垫和棉被,晚上睡觉不怕冷。


    他没想睡觉,竖着耳朵听远处屋子里的说话声。


    “你留一个外人在村子里干什么!要是被知道了可不得了!”方康正不满妻子的决定,抱怨着,“多少人看到你把他领到我们家里!”


    “哪里有这么严重?”方松不以为意,“马上要七星节,我们的苦日子到头了,没人管这种小事情。我这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你也看到了,他身上有钱。”


    “村里现在这么紧张你还这样。”方康正气呼呼地说,“最近来了好些乱七八糟的人,昨天还有个什么铺兵被放进来。”


    “这有什么可紧张的?他不是喝了茶,他喝了茶,出紫山就会忘了这里的事情。”


    “柴房那个人是不是把茶吐了?”


    “没事,明天我把茶叶放在馒头里,绝对让他吃下去。到时候我们可以把他身上的钱财拿走,反正他离开之后都会忘记。钱啊,那可是钱。”


    “行吧,你别忘了让方柏和方柯管好嘴巴,她们可知道那人住我们家。”


    后面他们便是讲些无关紧要的话。


    方家庄的紫山茶果然有玄机,喝了遗忘茶,离开紫山会忘记发生的事情。但陈二哥回杭州不是还跟刘贤一五一十讲了遭遇吗?他怎么没有忘?


    也许,跟他在飞龙洞接受洞里女人的招待有关,他在幻境里吃的肉喝的酒与村长给他的遗忘茶相抵消了。


    方钰。


    法海知道,他不能冒冒失失就去找安姐,他得弄清楚方家庄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首先,他得去找村长夫人,跟陈二哥在幻境中遇到的方钰一模一样的那个婆子。


    而且,乱七八糟的人?还有别的人来村子?法海思忖着。


    等灯灭了,人都睡得熟,法海从柴房出来。


    冬夜风冷,深山更甚,吹得他脸上快起霜。幸而法海不怕冷,他无声无息在村子里走着。


    方家庄占地面积大,总约只有几十户人家,人口不足三百。村庄外周有不少废弃残垣,能看出是六十年前地震的产物。中央最大的建筑便是祠堂,旁边挨着的应是村长家。


    法海没做过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还不是很熟。


    他见村长家锁了门,便翻墙进去。他搜寻了整个屋子,只发现疑似村长的老头睡在卧房,并没有陈二哥见过的婆子。


    法海在卧房外听了一会儿,觉得村长的呼吸声很异常,有妖气侵扰之感,难道真的有什么邪祟?


    他推门进屋,刚走出一步,便被门后的人影袭击。


    那人握着双手钺,往他的咽喉刺。法海反应敏捷,低头躲避,忘了自己不再是和尚,距离没把控好,让帽子被击飞了。


    “小青?”


    “法海?”


    法海连连后退,不敢相信玉青会出现在这里。他在屋里环顾,并没有旁人。看来之前他以为是村长的人,是小青伪装的。


    玉青收起武器,点燃烛灯。他皱着眉头,见法海没有被他伤到,心里又失落又感觉松了口气。


    他皱着眉头说:“你身上一股茶臭味儿,我还以为是什么妖怪。”


    法海无语了,明明对方才是妖怪。


    他见玉青脸上带伤,便知道是玉青与白娘子打过架,好不容易才逃掉。他关心道:“你姐姐的婚礼被你扰得办不下去,你该好好跟她认错,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玉青本想着找法海问清楚这回到过去世界的真相,却发现法海追来的这个方家庄并不简单。而且,他知道法海是为了找安澜才来的。


    既然法海看重这个世界里的人的性命,那这个世界总不会是假的吧?


    他决定先不暴露自己恢复记忆的事情,慢慢从法海口中套话。


    玉青回答道:“婚礼没有宾客也办得好,她跟许仙新婚燕尔,我懒得去碍眼。我听安婆婆说你来找安姐,便跟着来看看。没想到这村子古怪,一个人都没有,我逛了祠堂进这屋子,发现有人,便躲这里说看看是谁。没想到是你,一身怪味儿。”


    原本法海身上是很香的,现在这股茶臭味儿让玉青恨不得亲手给他扔浴桶里洗干净。


    法海对于味道没有注意,讶异道:“什么叫没有人?我来的时候遇见了很多村民。我住在最外面的那户人家,婶子叫方松,阿叔叫方康正。”


    玉青脸色变了。


    法海满头疑惑。


    “方松、方康正。”玉青将灯往上提了提,看到眼前的法海在墙上映出了斜斜的影子,说,“我在祠堂见过这两个牌位。”


    第30章 第三十回


    慧然背着师父的法器从镇江往杭州。


    法杖和袈裟已经够分量, 如今还加上了一个圆盘状如轮子的精致法器。慧然走一段歇一段,很难一口气走到目的地。


    他以前没见过师父的这个法/轮,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巴掌大的圆盘比肩挑两桶水还要重。本想着一步一脚印足见诚意,师父兴许会感动于他的追寻而回金山寺, 但慧然不过是十一岁的小沙弥, 等他走到杭州怕是金山寺都撑不下去了。


    权衡利弊,他寻了往莫干乡方向的车夫, 搭了两天的车到了莫干山附近。由于新年将近,村里人少外出, 慧然没有寻到往杭州的马车,便决定自己徒步去。


    他从莫干乡的村民处化缘了扁担,挑着师父的法器和他自己的包袱便沿着大路走。越往前走感觉越轻松,他也不觉得肩上沉重,一路走得顺畅。


    夜里他找了个避风的岩洞生火,搭了软布便睡,怀里紧紧抱着师父的法器,生怕给弄丢。


    睡得正熟,一股奇异的热气袭来。


    慧然惊醒, 发现自己置身于火海。周围是燃烧的森林, 他怀中的法杖和袈裟都不见,只剩下法/轮。法/轮闪着微微蓝光, 令火焰伤不到他。


    天上还在往下掉落陨星, 世界彷如陷入烈火地狱。


    慧然第一次见这种异象,被吓得腿软,跌坐在地。然而,天崩地裂, 山火猛烈处窜出来一条火龙。


    慧然听到不远处被烧毁村庄里的哭喊和哀嚎,然后那条火龙从天而降,将他所处的地面震裂。脚下的土地裂成两半,他落入了万丈深渊。


    慧然再次惊醒,满头大汗,看到怀里完好无损的法器松了一口气。


    岩洞黑暗,不见天光,慧然以为是天没亮。


    他翻身准备再睡,闭上了眼。


    在岩洞无尽的黑暗里,与他相距不足一丈处,一只巨大的眼睛缓缓睁开。红眼邪异的竖瞳和喉咙里难耐的吞咽声,一只饥饿的巨兽在长久的沉睡中即将苏醒。


    *


    法海随玉青去到方家庄的祠堂,果然看到了方松和方康正的名字在其中。不仅是他们,他还发现了牌位上方康平和方钰的名字,以及他进村时遇见的方柏和方柯,甚至是方澜。


    依据当下朝代的风俗,女性先辈的牌位是不能入祖宗祠堂的,但方家庄显然与别处不同。这里不仅列出了女性先辈的牌位,还将其供奉在大堂正中间最显眼的位置,男性先辈的牌位反而立在两边的墙上。


    “他们……都死了?”法海眉头紧皱,凭借摇晃的烛光浏览了一遍每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村庄,并不是个个都能够入祠堂。牌位能在祠堂供奉的,一般是是家族的始祖、重要先辈或有功于家族的人物。


    法海略微一算,女性牌位共有四十九个,旁侧的男性牌位却有上百。上百的牌位中不止是方家庄重建的这七十年,还有重新为百年前先祖复刻的。那四十九个女性牌位在大堂正中立着,按照牌位所有人的生卒年分整齐排列。


    方松、方柯、方柏……七位以木旁单字名的女性是二十年前离世,再往前几个十年也各有七个牌位。七个十年,金木水火土日(阳木)月(阴木)集齐。


    今年的是水旁单字的七位女性的牌位,其中便有方澜。


    法海将方澜的牌位拿起来,不像是近期做好的,倒像是放了很久才拿出来供奉。


    现在是十二月十一,近亥时。


    法海心有疑惑,见旁边的玉青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问:“玉郎,你说你来方家庄寻我,怎么一进村却来祠堂里?”


    “村里都没有人,瘆得慌,只这里有热气和人味儿,我便进来逛了一圈。越看越怪异,不是什么好地方。”玉青低声回答,“既然安澜就是这方澜,牌位都摆上,估计人已经没有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离开这个鬼地方为好。”


    “人味儿?”法海察觉到玉青的用词,不太能理解。


    祠堂是供奉的地方,香火重,怎么会让妖类察觉到人类的气息?除非其他地方确实无人,仅这里有过人类聚集的痕迹。


    法海又摸了摸方澜的牌位,上面卒年只写了今年,未写日期,不知道还有没有得救。


    “人味儿很淡,但至少这里有些,其余屋子都没感觉到。这紫山方家庄,像是已经荒废很久。离杭州这么近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荒村,不敢相信安姐竟然会回来。”玉青见法海没有想走的意思,催促道,“我说真的,我有不好的预感。先离开此处,待明日天亮,再探索不迟。”


    法海也不敢相信自己作为受人敬仰的大师,竟然勘不破鬼魂的幻术,还食用了不知是何物做成的年糕。


    也许因为他舍了戒,眼力失了慧,被迷住心窍。


    “要感谢玉郎你来找我,若不是你,我怕还混沌着。”法海向玉青道谢,委婉拒绝道,“既已有线索,人命关天,便不能再耽误。”


    玉青见法海执着,心里竟安定了不少。


    对了,人命关天,既然他如此重视安姐的性命,想必回到过去并不会是幻境一场。


    只是,法海对他的心意,有没有口中所说那么真切?再之后,法海还要不要拆散他姐姐与许仙,将白蛇镇压雷峰塔?


    “什么线索?你且说来,兴许我能帮上忙。”玉青主动提议。


    法海将牌位的古怪与七十年前地震的事情与玉青讲了,又道:“既然你察觉到人类气息,他们总不能是凭空消失,应有缘由。”


    玉青略有所思,说:“若不是你说这牌位古怪,我还真不知道。在我们蛇族中,皆是雌性居首,雄性次之。我没有宗族,只是跟随姐姐去其他蛇类族群拜访过。虽然蛇族与人族祠堂的风格天差地别,但供奉先祖的心意是一致的。”


    “竟是这样?”


    终于有法海不懂的事情,玉青颇为自得,继续解释:“在蛇族中流行一种说法是百年化蛇,千年化蛟,万年化龙。虽没有化龙的先例,但化蛟者亦是有几个。所以在大祠堂中,蛇族以苍龙为图腾,以七宿为列位,每十年行盛大的供奉仪式,希冀族中大乘者能早日化登真龙之境。”


    听玉青这么一说,法海立即有了感悟。他将最前排几个牌位的底座旋转,果然发现了背后的图腾。


    他心下一沉,讶道:“竟真与苍龙七宿有关?这方家庄四面环山,祠堂又建在最低处,虽我不通堪舆,也知道是极不好的风水。但若是以星宿的对应暗面来想,或许能说得通……”


    苍龙七宿包括角、亢、氐、房、心、尾、箕,分别对应龙角、咽喉、前爪、胸房、心脏、龙尾尖和龙尾干;再与金木水火土日月相关联,分别对应木、金、土、日(阳木)、月(阴木)、火、水。


    且苍龙七宿在一年内的不同时间皆有变化。


    一年之始,苍龙七宿在东方夜空升起,角宿最先露出地平线,象征“龙抬头”,是春季的重要节日。夏,苍龙七宿高悬于南方夜空;秋,苍龙七宿在西方下落;冬,苍龙七宿隐藏于北方终极之下。


    法海看向方澜被放置在末尾的牌位,意识到她是隐藏在暗面的最后一个“水”。这七个十年,实际上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活人祭祀。


    幕后之人竟苦心排布七十年?


    七十年前的地震和陨星灾难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陈二哥幻境中所到的飞龙洞,和他没喝下的七星茶,也与这些有关联吗?


    法海已经知道了答案,将每十年划定好的那一个“真龙”之人的牌位连带底座旋转。最后,他将方澜的牌位转到背面。


    一阵晃动中,跪拜处的地面裂开一道门,往下是深不见底的石阶。


    “果然,有暗道。”法海心中一紧,若是如此,安姐凶多吉少了。


    玉青也颇为惊异,他不过是随意联想到蛇族的传统,此处的怪异竟真与苍龙七宿有关。再联系祠堂牌位的不寻常,若说不是蛇族谋划,也肯定逃脱不了关系。


    他看向法海,心想人类与蛇族的矛盾和恩怨怕是要更深重。可他这一路来,仅感觉到微弱的人味儿,完全嗅不到任何的同族气息。


    法海见小青看向他,回以微笑道:“玉郎,要劳烦你跟我一起下去看看。我徒阅了书卷,却没见识过太多妖魔鬼怪,纸上谈兵居多。若是要救人,还需要你帮忙。”


    他说话客气,让玉青觉得生疏。


    玉青还记得法海从西湖捞起段芳的钗子时失望的眼神,两人此时不提,心里却都硌得慌。


    “我帮你可以,你能回报我什么?”玉青决定跟法海谈好条件。


    法海不习惯跟人讨价还价,问:“玉青你想要什么?”


    “你只需要答应日后帮我做几件事,肯定不会是伤天害理的坏事。”


    法海笑:“你帮我一件,我却帮你几件,倒是让我欠巨债了。”


    其实,不用玉青特别提,只要是他能帮到的,又不违背本心的事情,法海都愿意去做。虽然小蛇偶尔会让人失望,但教化好了,也不是完全没救。


    “嗯?”玉青别别扭扭,站在原地盯着他看。


    法海心里叹了一口气,知这小蛇是孩子心性,便走近了牵住他的手。青蛇的手很凉,让法海不自觉微微颤抖了一下。


    “玉郎,我答应你便是。”——


    作者有话说:虽然蛇有几百岁了,但这是一款另类的年下(蛇是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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