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回


    “说起来, 我确实不太了解你们蛇族。”


    从方家庄祠堂往下,地道又黑又长,不知道通向哪里, 连手中的烛灯也照不亮须臾。


    法海本想放开手,却反过来被玉青紧紧握住, 十指交缠, 难以分割。两人走得谨慎,气氛却没有之前那么紧张。


    “你想了解什么?”玉青思绪繁杂, 但知道法海手心的热度不会骗人,他想要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想了解关于玉郎的一切。”法海语气亲昵, 不似在幽暗险境中前行,倒似与情郎在夜色漫步,“之前在花月楼你说的是小青姑娘的身世,不是你自己的。”


    玉青从未与旁人说过往日的秘辛,此刻牵着法海的手,竟不自觉开了口:“我出生在东海的一座孤岛,也不知是因何醒悟灵智。我依据本能猎杀海中可以吃的鱼兽,虽然能力逐渐强大,却仍懵懵懂懂。直到有一天, 我看到天上飘起七彩的缎带。


    “于是我化身为一条青色的缎带随着它们一起往天上飘, 落在了一个仙人的身上。他自称东海仙君,说我身上杀孽深重, 若是我愿做他的缎带, 便不用再受为蛇的苦。


    “可我从未杀过人,也不觉得为蛇苦,我不愿意做一条缎带,我只是想在天上飞而已。所以我从他那里离开, 回到了孤岛。又过了很久,姐姐在东海各岛寻仙草,遇到了我。她与我在岛上生活了一段时间,并给岛取名为碧波。


    “一日,她有所感,知恩人后世将现人间,决定离开。我央求了她许久,让她带我一起走。在她之前,我从未遇见过别的蛇。后来,她带我去各个蛇族的领地,学妖界人间的行事规矩。再后来,我们一起来到了杭州……”


    玉青一边说一边感觉到手中的热度散去,他将另一只手提着的灯烛往前,发现法海并不在身边。


    灯灭了。


    完全的黑暗。


    自走入这密道,玉青心里便升起奇异之感。也许这方家庄的诡异真的与蛇族有关,所以他才会一进入便发现这里是荒村,而即使高深如法海也会被厉鬼迷惑。


    玉青握紧了拳头。


    重来一次,他依然因为太弱而什么都做不了。


    他阻止不了姐姐白素贞,也打不过法海。


    “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你还想要救旁人?究竟是你帮法海,还是法海帮你?”熟悉的声音在玉青耳边响起,伴着蛇信子的嘶嘶,似乎下一秒就会咬在他的脖子上。


    “谁?”玉青转过头去。


    什么都没有。


    无尽的黑暗。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那声音就像是指甲在他的颅骨内部抓挠,令玉青头痛欲裂。他痛得倒在地上,用力呼吸,感觉胸膛要炸开了。


    好熟悉。


    “你到底是谁!?”他愤怒地大吼了一声。


    消失了。


    一切归于平静,但玉青却感觉到无比冰寒。他眼皮上覆着一层厚重的霜,若是再没有热量,他可能就要睡过去了。


    “你不可能真的爱上他了吧?”


    玉青倒在地上,眼睛快要睁不开,有人赤脚走到了他身前。那脚布满鳞片,如同一把锋利的铁钩,弯曲而尖锐,才上来便要勾住他的心脏。


    “那这颗心,怕是不能要了。”


    *


    法海正听着玉青说他在碧波岛的经历,便觉得说话声越来越缥缈遥远。他回过头去,发现玉青已经不见,他握着的竟然是一只死人断手。


    法海手里也提了一盏灯烛,凑近了观察死人断手,由于冰冻保鲜,倒是看不出死了多久。


    他将断手扔掉,继续往深处去。


    本想着依仗玉青是蛇族,在这诡异地道里兴许能有助益,没想到两人在中途被分开。


    没走多久,法海经过一扇石门,为眼前之景惊异。


    紫山方家庄是荒村,但在地下却存在另一个真正的村子。洞穴中各处亮着灯笼,依照洞中的地势修建了居所。虽然村子面积较地上的方家庄不到十分之三四,物资也极其匮乏,却如玉青所说一般充满人味儿。


    随处可见人类活动的痕迹,人们以猎食鼠、兔为生,边上还有一条宽大的地下河,其中鱼类众多。渡上有寥寥一两只浮船,应是渔民的谋生之用。


    及不上世外桃源,倒也是别有洞天。


    意外的是,村民不知往何处。法海在其中搜寻,有新发现。


    村民的屋舍揭示土瓦砌成,在屋檐窗外都挂着风铃。这洞中几乎无风,又怎么会有风铃?


    法海拿过其中一串来看,这风铃是由某种坚硬的鳞片所制,串成弯弯绕绕的蛇形,摇晃起来会发出极轻微的声音。


    “谁?是三儿吗?”屋内传来苍老的问询。


    法海逛了一圈没见到人,未曾想这屋里竟然有一个。他不动声色,将风铃放回原位,慢慢走了进去。


    屋子里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躺在床上,浑身病气,眼睛都睁不开,应是盲了。耳朵却灵敏,竟能听到极微弱的响动。


    “是我。”法海假意回答。


    老人却又问:“谁?是三儿吗?”


    看来他耳朵也聋,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现有人的。法海想起玉青的话,玉青说他身上一股茶臭味,也许老人是嗅到了味道。


    他坐到老人床边,拿起老人的手,在手心写了一个“是”。


    老人略怔了会儿,说:“哦哦,是三儿啊。你怎么不跟着大家去飞龙洞?大家都去了,你也快去吧。别管我了……咳咳咳,我们方家庄终于能重见天日了……你,你快去……”


    飞龙洞?


    难道陈二哥在飞龙洞中所见所历皆是真的?


    法海又在他手心写:“在哪里?”


    老人虽迷迷糊糊,却立即发现了不对劲,厉声:“你不是三儿!你是谁?”


    他本卧于病榻,已是骨头架子,此时却不知哪里来的劲儿,死死抓住法海的手。法海竟一时间动弹不得,才借由灯光看清老人的面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一张脸是皱着皮的骷髅,怪不得不能看也不能听。


    “你不是方家庄的人!你要做什么!”


    老人的声音尖利刺耳,像是扎在法海耳朵里的针。


    法海知道他身上的异常,但却怜惜他尚有一口气在,还算是活人。所以法海并没有用强力镇压的法子,而是低声道了句:“南无阿弥陀佛……”


    随后,细密的经文从法海的口中泻出,让抓着他的老人越发高声尖叫。他的手像是被灼烧得发出糊味,却仍不松开。


    不得已,法海只能用力挣脱。


    这一挣,老人就像是被卸去了支撑的木架,整个人肢体散落瘫倒在地。法海上前探他鼻息,已经凉透。


    估计命数早该尽,却不知是什么维系他活到了现在。


    法海眉头紧皱,从屋里出来。


    四周无风。


    看来,他必须要找到飞龙洞才行。若是老人所说没错,整个村子的人应该是去飞龙洞了。


    现下是十二月,该是最后一颗星暗去的日子。


    活人祭祀到如今,也许他还有机会能够救下安姐。


    法海听力敏锐,他立即察觉附近的呼吸声。看来是刚刚老人的尖叫引来了旁人的注意,也许是住在这里的其他村民。


    他怕将人吓走,不动声色,往前走。那人悄悄跟着他身后,步子小,声音轻,不像是成年人。


    法海走到地下河边,闪身藏于岩后。


    果然,一个不到四尺高的孩子快步跟上,探头探脑小声嘀咕:“人呢?人去哪里了?”


    法海在他身后摸了摸他的肩。


    孩子被吓得立即跌坐在地,惊呼:“啊!”


    法海看清了孩子光溜溜的脑袋和稚嫩的脸,震惊道:“慧然?”


    慧然也看到了神秘人的脸,发现竟然是日思夜想的师父。他生怕是自己的幻觉,蹲在地上抱住师父的大腿,痛哭流涕道:“师父!师父!竟然真的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法海赶紧将他扶起来。


    慧然讶异师父竟不着僧衣,着寻常百姓的服饰,但也没太在意,用胳膊抹了抹脸,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我……”


    “现在时间紧迫,关乎性命,容不得你慢慢说。”法海正色道。


    慧然见师父严肃,便将自己带着师父的法器从金山寺往杭州的事情说了。说到他在附近的岩洞中睡觉,做了噩梦,醒来后竟发觉怀中法器消失。他慌张不已,便往洞内寻,发现了这村子。


    他怕是村民偷了法器,不敢打草惊蛇,便一直躲着。等村民们成群结队离开后,他才开始一屋一屋搜索。后来听到尖叫声,他循声而来,觉得神秘人的身形与师父很像,便一路跟着。


    没想到神秘人竟然真的是师父!


    法器?


    法海心中疑惑,因当时他收在金山寺的法器为他的法杖和袈裟,却听慧然说了法/轮,想必应该便是灵祐禅师予他的彼岸法/轮。


    只是这法/轮在他入俗世轮回时并没有跟着,如今随着慧然又出现,兴许是有什么因由。


    “那些村民往哪里离开?又都是些什么情状?”法海问。


    “他们……古怪得很,穿得大红色的衣服,敲锣打鼓。”慧然的声音越来越低,表情甚是惧怕,“他们抬着一口棺材,坐船从这河往下了。”


    “河?”法海往地下河流动的方向看去,黑暗不见尾。


    “不是送葬……倒,倒像是送新娘……”——


    作者有话说:完全不恐怖吧?


    第32章 第三十二回


    “你留在这里。”法海上了浮船, 决定自己往河水下游追去,让慧然留在村里。


    慧然却抱住他大腿不放手,哭唧唧道:“不!师父, 我好不容易见到你,若是再把你搞丢, 我无颜面对慧心师兄!”


    “你把我的法器遗失, 自然是要由你找回,你便在此处继续搜索。”法海深知再往前会加凶险, 便找借口让慧然在更安全的地方。


    慧然听此羞愧难当,但他又犹豫:“我, 我已经找了一遍,并没有发现,难道,难道是那些村民将法器一起随婚队带走了?”


    “我们分两路,我去找他们,你在此处。这洞中诡异,你若是寻不到,便从北面的石门往上离开,我自当会与你汇合。”


    慧然再不舍, 也只能点头。


    法海还是不放心, 咬破自己的中指,在慧然的眉心点了红血点, 念诵了几句经文, 又嘱咐说:“若是遇到险情,便诵《大悲咒》,这滴血会护你。若有更凶险的情况,便诵《阿嗒那帝亚经》, 为师自会来救你。你可都将这些经文熟记了?”


    慧然再背不熟,也只能硬着头皮称是。


    法海没再耽误,放了个灯笼在船头,划动浮舟往下游去。


    一路往下漂,到了黑暗深处,温度却热起来,并不像是寒冬。空气中水雾太大,润湿了灯烛,火光灭掉。


    周围升起萤火,路却断了,浮舟停在石壁旁,没有继续往前的路经。


    法海知这不过是障眼法,闭眼凝神,跳入了水中。


    他往水流汹涌处游去,似听到了慧然所说敲锣打鼓的声音,与当日许仙婚队的热闹类似。但这其中又有别样的悲切,因那送嫁的新娘被活活封在棺材当中,要作为祭品为宗族献身。


    若是猜想不错,那会是最后一颗暗星,也就是法海苦寻的方澜。


    他循声而去,竟真穿过了石壁,随瀑流而下,到了一处温暖的深潭之中。法海小心摸到岸边,从潭中冒头,见到了慧然所说的送嫁队。


    潭水前方有一个宽敞的圆形平台,再往前便是一个巨大的青铜门,门上是繁复的图腾,远远看去大抵是飞龙传说。这门之后,或许就是老人和陈二哥所说的飞龙洞了。


    门前有七个圆柱形制的大型青铜器皿,排列似某种星象。平台上许多凹槽横纹,与青铜器连接,应是能让器皿在其上移动。


    穿着大红色服饰的村民跪拜在平台之下,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不敢抬头,既畏惧又虔诚。


    其中有一个胡子花白的健硕老头未着红衣,而是一身黑色,指使着两个大汉将棺材打开,把里面的新娘子给抬了出来。


    那新娘蒙了红盖头,四肢无力无法挣扎,被架着跪在平台上。


    “拜龙君!”老头扯着嗓子喊。


    下面队伍中的乐队便开始奏乐,欢庆的音乐与现场诡异的氛围极不协调。随后,他们又进行了几项古怪的仪式。


    “入缸!”


    原来,那圆柱形制的大型青铜器皿便是缸。大汉架着新娘到其中一处缸前,要将她投入。


    这时候法海已经借由岩石的遮掩悄声来到平台下,他远远向潭水中飞去一粒石,溅起巨大的浪花来。村民感受到水花,却仍不敢抬眼,只是跪伏惊呼:“龙君显灵了!”


    龙君?


    法海倒是不信的,需活人祭祀供奉香火的龙君,又怎么可能会是真龙?无非是妖魔邪道蛊惑骗人的卑鄙把戏。


    趁着村民们注意力被转移,他迅速冲过去将大汉手中的新娘抢过。


    那主持的老头却反应敏捷,竟一把抓过法海的手,大喝一声:“什么人?!”


    老头又怎会是法海的对手。


    法海知这群人中间,这老头该是主使之一,便掀了新娘的红盖头往老头脸上盖。他毫不犹豫,将老头往缸中推去。


    那两个大汉反应过来要去拉老头,被法海踢膝卸去了脚力,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法海又两个手刀,将大汉给拍晕过去。


    而老头顶着个红盖头,抓住缸的边缘,还没掉下去。


    村民们不敢抬头,即使听到不寻常的动静,他们也不敢做什么。甚至乐队还在奏着喜庆的乐声,送新娘入缸中。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坏龙君的好事?”老头扒拉着缸口,气急败坏地喊。


    法海看了一眼新娘,果真是安姐。她不知被做了什么,神情迷失,软趴趴倒在地上,仅剩了一口气在。


    法海走到缸边,轻笑了一声,道:“龙君?你们这七个十年的活人祭祀,只怕不是真的龙君,而是一只妄图成龙的小小虺蛇。虺蛇性淫,贪心不足,竟只要女性祭品,以补充苍龙七宿暗星,当真是好谋划。”


    法海见老头抓不住缸口,伸手握了老头的腕子,让他不至于一下子掉进去。法海可不打算将他拉上来,而是问:“七十年前地震陨星的真相为何?你若是不说,我可放手,将你龙君七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老头死死咬着牙,自然是不愿说。


    法海便略松了手,老头往下滑了一寸。他急了,忙道:“我说我说!”


    原来,方家庄在前朝因着紫山龙井的贡茶之贵也是荣华不断。但荣为贡,毁也为贡。新朝后,紫山龙井尚有盛名,却在谋逆的王府中发现比皇案上还要珍稀之品。


    一夜之间,紫山便成了火海地狱。天上的陨星实为炮火,裂岩的地震则是杀戮的铁骑。


    世人不知,紫山龙井之珍为真有龙井。


    在灾祸之中,地面裂开,炮火和铁骑均被吞没,而余留的方家人也幸免于难。只是紫山龙井茶不再,变作了紫山无忧,世人再不知方家庄被屠戮的命运,来了紫山又再离开的人也不会记得方家庄的荒芜废弃之景。


    龙君为救人而元气大伤,必得要七个十年送嫁四十九个新娘,才能助龙君复苏,助方家庄重见天日。


    老头说完,道:“我不知你为何人,但若你是助龙君,龙君必得报你恩情,否则你便万劫不复!”


    法海没想到方家庄竟有这样的秘辛,当年安姐离开紫山估计也是受到无忧茶的影响,所以失去了不好的记忆,才又被诱骗回来。


    老头的话中真真假假,法海难以分辨,但他不至于真的让人去死。


    法海将老头拉了上来,问:“眼下方家庄已不足百人,村民饥寒交迫困于洞中。你却知七十年前的事,你不是方家庄的人,你是谁?”


    法海放了手,老头却反而过来拉住他的腕子,恶狠狠道:“我自然是龙君的使者,刚刚龙君与我耳语,已说明了你的来历。既然你要阻止方家嫁人,那新娘便由你来代行!”


    法海一惊,想要挣脱,却没想到老头突然变得力大无穷,反过来将他往缸中推。


    一阵猛烈的嘶吼声晃住了他的心神,法海来不及挣扎,直直往缸中坠去。


    黑暗中,他似看到了点点荧光。


    看到了一些记忆中模糊的片段,千年之后的光景。


    宜年?


    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小字来的?


    法海觉得自己有些浑噩了。


    往下坠。


    像是坠入深渊。


    *


    “宣哥儿。”女人泪流满面为他整理衣衫,“此番你与你父亲一起去潭州,切记要守规矩,要听大娘子的话,不可与祺哥儿争执。”


    “我知道了娘亲。”裴宣应承着娘亲的话,替她抹眼角的泪。


    他本想开口让娘亲跟父亲一起去潭州,又想到娘亲的病情,只能默默不语。小产后,娘亲身子便不好,后来妹妹不幸去了,娘亲更是一病不起。此番父亲出任潭州观察使,娘亲无力跟随。


    “这香囊,里面是娘亲最喜欢的辛夷花,你随身戴着,就当是娘亲在你身边。”


    之后,裴宣便再没有见过娘亲。世人只知她是河东裴氏东眷房,而不知她有名有姓,叫莫依风。她如那早春的辛夷花,香味随风而逝,凡人难以追寻。


    “宣哥儿,你祺哥哥身子骨弱,受不得出家的苦。我们家必是要寻一个嫡亲的儿子代皇子出家,为皇室祈福。你娘亲去世后,我待你如亲子,你便是嫡亲的儿子。由你到宁乡沩山寺剃度,最合适不过。”


    裴宣年幼,不知出家的苦,既然父亲大娘子皆要他去,他便去了。只是他不知出家要摒弃世俗一切,包括娘亲给的香囊。


    “这,这辛夷花香囊是娘亲给我留下的唯一遗物,我舍不得。”


    到了沩山寺行剃度仪式,师父们要他把一切都舍了。裴宣死死捏住那香囊,不肯放手。


    师父们不是不通理的,道:“既然这孩子还未下定决心,且回去吧。”


    父亲和大娘子却不愿走,与他说了许多道理。最后,他仍执拗不肯,父亲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大娘子令人捉了他的手,将他手中的香囊抢过。在争抢中,香囊破裂了,里面的花材散落一地。


    至此,世上再无裴宣,而多了一个叫法海的和尚。


    裴宣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


    竟又梦见了昔日过往,他都以为自己全忘了。


    “阿年,你又做噩梦了么?”一只冰凉纤细的手伸来,替他将额上的细汗擦干,又将他揽在怀中。


    裴宣抬头,见到玉郎秀丽俊魅的脸,略怔住,道:“也不算噩梦,不过是些幼时往事。”


    “与我相守,阿年该只有欢愉。竟还能梦见往事,便是我的不对了。”玉郎翻身将他摁在下面,语气旖旎。


    两人不着片缕,相互依偎,情意缠绵。


    裴宣想。


    是了。


    他与玉郎相守,不该总梦见自己是一个和尚——


    作者有话说:此龙非彼龙。


    第33章 第三十三回


    玉郎。


    裴宣睡得有些难受, 脑子里被乱七八糟的梦境扰得糊涂。他一会儿在奇异古怪的巨大楼宇之间,一会儿又在漫天大浪里与两只巨蛇斗法。


    他睁开眼,见到身边睡得正熟的玉郎。


    倒真是如玉质般的郎君。他侧卧在床榻, 一头青丝如瀑般铺散在枕间,几缕发丝垂落在颊。鼻梁高挺, 鼻尖微翘, 淡唇如初春之樱,肌肤似洁白冷月。


    活人能有如此美貌吗?便是最手巧的工匠师傅, 用最剔透贵重的玉石雕琢,怕也难成。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裴宣将两人相扣的十指悄悄分开, 艰难地在船舱中站稳。他记得自己曾坐过船,但具体的记忆已难复现。


    木质的天花板随着海浪的起伏轻轻晃动,月光从圆形的舷窗中透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寻了床边薄薄的毯子裹住自己,赤脚往舱外走。


    夜海宽阔,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冷香。


    这是哪里?


    “阿年,你醒了?”


    裴宣回头,发现是玉郎跟随过来。他手中提着灯,眼睛在光照中泛着淡淡的金芒, 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他从后面抱住了裴宣, 柔声问:“怎么不叫醒我共赏海中月景?”


    “月景,也没有你美。”裴宣笑, 覆住了玉郎的手背。


    玉郎的手很凉, 怀抱也很凉。这凉意令裴宣略微清醒了些,他问:“为什么一直叫我阿年?”


    玉郎稍楞,回道:“你的小字不是宜年吗?我一直都是叫你阿年。”


    宜年。


    裴宣对这两个字感到陌生又熟悉,他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


    “那这船, 没有帆,没有舵,在海中独行,会驶向何处?”裴宣握住玉郎的手,将灯放置在船头,转过了身来问。


    玉郎却笑着,反过来握住裴宣的手覆上自己的脸,说:“阿年,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你相守此处,无需帆,也无需舵,自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点。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亦不过如此。”


    手掌冰凉的触感令裴宣心头一颤,玉郎的指尖在他的掌心轻轻划过,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阿年,”玉郎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你的手好暖。”


    裴宣抬眼,只见玉郎微微低头,唇瓣微启,露出一小截粉色的舌尖。舌尖轻轻触上裴宣的掌心,触感冰凉柔软,带着一丝湿意。


    一阵酥麻从掌心蔓延到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别动,”玉郎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让我好好尝尝你的味道。”


    舌尖顺着裴宣的掌纹缓缓滑动,像是在细细品味每一道纹路。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却让裴宣突然有了一种心悸的感觉。


    “阿年,”玉郎半眯着眼,声音带着一丝喘息,“你的味道真好。”


    竖瞳,分叉舌,冰凉滑腻的鳞,无不提醒着裴宣与他相守的玉郎不是凡人。那置身于如此孤舟梦境的他呢?又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玉郎。”裴宣低下声音,往前与他鼻尖相抵。


    薄毯滑落,月下赤诚。


    身体还残留较前交融后的黏腻,却食髓知味,甘愿再入情潮,在疼痛愉悦反复游转。


    他的手,握住了玉郎的后颈,如握住了坚冰。


    裴宣本清澈的眼神,突然发了狠劲,问:“你非等闲蛇妖,幻境惑我,是以何为?”


    他被惑得忘了很重要的事情,但经文禅意早已被他刻在骨中。裴宣嘴中泻出《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的念词:“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这蛇妖怕是海兽,却无人间常识,不知船有帆,行有舵,轻易便显了面目。所言爱侣相守、美人相伴,所谓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于他裴宣皆是虚妄。


    玉郎破了功,不得不现真身。


    巨大的青蛇在月色海中腾起,掀起巨浪,孤舟断作两半沉入海底,裴宣也被抛入浪中。


    青蛇却用蛇尾将他卷住,爱恨交加,道:“阿年,你我相爱相守,即使幻境,你何必非要戳穿!凡人寿短,这梦中便是永恒,你我可永不分离!”


    孤舟沉没,记忆汹涌复现。


    裴宣恍惚,想起自己是佛号法海的和尚,玉郎是为姐姐向他复仇的青蛇。他在俗世轮回中意图助青蛇明悟,却阴差阳错被卷入了紫山方家庄活人祭祀的阴谋旋涡中。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他在轮回中舍戒,佛却早已与他同心同骨,“四相皆空,怎可为爱恨?”


    “你什么意思?!你所说的爱我,皆是骗我吗?”巨蛇将裴宣高高举起,置于眼前。血盆大口张开,露出一排排尖利的獠牙,闪烁着寒光。


    巨浪滔天,裴宣却不为所动。


    “不过一只妄图成龙的小小虺蛇,竟装作是玉青,还以此指责于我,该我问你什么意思才对吧?”


    他毫不客气戳穿了虺蛇的伪装。


    “大胆!!!”虺蛇没想到自己的苦心蒙骗被一下子戳穿,发出了猛烈的怒吼。


    蛇尾松开,裴宣跌入了海浪之中。


    既然虺蛇能伪装玉青,制造这样的幻境,怕他们分别之后玉青已陷入危险中。裴宣担心玉青,不仅因玉青是他的心结所在,还因为……


    海中幻境已破。


    裴宣发现自己处于全然黑暗的空间,鼻尖的冷香却还在,道不明来自何处。他知道虺蛇定没有远离,正蛰伏暗处盯着他看。


    “我已识破你的谋划,你以活人祭祀妄图成龙,不过是自欺欺人。若吸食七十年人间血肉便能登真龙之境,岂不是什么蛇都能飞升?”裴宣决定以理相劝,“你这活人祭祀的办法从何而知?你定是被人蒙骗,不如坦白交代,以功抵过。”


    “哈哈哈,你这凡人,不是已经舍戒反俗,竟还是一副出家人口吻,谁能相信你许了一只蛇妖婚嫁?”


    裴宣知虺蛇拿玉青说事,不过是想要扰乱他心神。他心志坚定,自然不会受到三言两语左右。


    “七十年前,是你救了方家庄一村的人,还是你害了他们?”裴宣问。


    虺蛇听他执着于紫山往事,哼笑一声,道:“凡人,命如草芥,也只有和尚满口善哉要为他们讨公道。我也不怕告诉你,七十年前,皇室令近卫荡平紫山,可与任何妖族无关。他们自相残杀,本座不过是坐收渔利。”


    “你敢说紫山龙井与任何妖族无关?”


    “哈哈哈,阿年你当真敏锐。紫山龙井……紫山龙井,那可是血海深仇……”黑暗中倏然亮起一只巨大的血红色的眼来。


    裴宣无所畏惧,与其对视。


    “你可知紫山龙井由何而来?”虺蛇低沉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怨还是怒,他自问自答道,“人人都道紫山龙井香醇天资,是皇室贡品。滋养那贡品的,却是本座的精血!本座为真龙,受凡人蒙骗毁损经脉成蛟,如今重返龙身,乃天经地义!”


    真龙?怎么可能?


    妖类惯会惑人,裴宣自然不会信,他开口想要追问,被虺蛇打断:“本座答完,该你来答了。凡人,这可是你的东西?”


    突然闪过光亮,刺得裴宣差点睁不开眼。


    待他适应,发现一道金轮悬于高空,金光四射,正是灵祐禅师予他的“彼岸法/轮”。


    “是,这是我修佛时用的法器。”裴宣答。


    慧然搞丢的法器,竟然真的被这妖类偷窃。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虺蛇口中竟然道出《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的经文,令裴宣大为震惊。这经文也是启动彼岸法/轮需要念诵的,是修轮回者的禅悟。


    “告诉我,这里所说的轮回是什么意思?”


    裴宣沉默,俗世轮回为他的修行,是他破心魇的必经。虺蛇只不过是他修行途中的环节,却无意触碰到了轮回的真相、虚妄的边界。


    这一趟紫山之行,令他有了新的明悟。


    紫山与杭州如此相近,也许当初杭州的疫情并非只是白娘子与许仙人妖结合造成。方澜做了最后的活人祭品,紫山方家庄重见天日,这虺蛇却隐于山间,悄无声息为祸苍生。


    他既是对虺蛇说,也是对自己说:“俗世轮回,为我的心魇。水漫金山之后,我一直修佛难成。我常在想,我没有走错任何一步,为何不被人理解,又为何心陷其中难以超脱?


    “于是,我便启动这彼岸法/轮,入俗世轮回重来一次。意外的是,当时玉青向我寻仇,我道是他的佛缘,便与他一起入轮回。我想,我与他成了一对怨侣,或者他见证白素贞与许仙怨侣的悲剧结尾,兴许是证道之途。


    “可惜可叹,如今我窥见紫山真相一隅,知杭州祸事并非仅白素贞而起。也许,当真是我错了……”


    “轮回……”虺蛇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共振的钟声,“你是说,这一切都是虚妄?是假的?”


    “当然不是。”裴宣否认,“百亿须弥山,百亿日月,名为三千大千世界。这世界是大千世界中小千世界其一,真真假假,论心不论相。”


    “玉青,你可听到了,他说的爱你、娶你,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证道求佛!你在他虚妄的假世界里,把一切都当了真!”


    虺蛇的怒吼起了巨风,让空中的金轮黯淡落下。


    裴宣赶紧上前接住,再睁眼,他已来到岩浆火海之上,面前是那个青丝垂肩冷情冷眼的如玉质般的郎君。


    “法海,原来,你真的是骗我。”


    玉青说着,竟笑了两声。


    一声是笑和尚痴,一声是笑他自己傻——


    作者有话说:强取豪夺预警


    第34章 第三十四回


    洞中岩浆翻滚, 烈火遍布。其间似有一条巨龙的骨骸,每一截被巨大的青铜钉钉在岩壁上。


    裴宣心下震动,那虺蛇难道真的原为龙身?


    他来不及细想, 因眼前人周身弥漫的黑气让他惊觉,之前那似有若无的冷香应都是来自玉青。他与青蛇痴缠了一段时日, 从未察觉其身有这般异香。


    裴宣沉吟片刻, 对玉青道:“既已返俗,法海之号仅礼佛时称, 俗家姓名裴宣。若你不愿叫我小字,便叫我裴宣罢。”


    “返俗?”玉青哈哈大笑两声, 音调凄厉,“你返俗,却还留着礼佛法号,倒真是虔诚弟子!现在没有礼佛,我叫你法号,是玷污了你的诚心?”


    裴宣想要辩解,却被高空中虺蛇的声音打断:“玉青,你与一个负心人废什么话!他既负你,你杀了他便是!只要是人类, 便不可能真心!”


    山体震动, 裴宣眼前一晃,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卷起。他低头看去, 只见一条巨大的龙尾缠绕在自己的腰上, 那鳞片漆黑如墨,在火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但却是虚影,真龙骸骨已被禁锢,桎梏裴宣的不过是烈焰的形影。


    不是虺蛇, 是蛟龙。


    怎么可能?


    蛟龙的头颅缓缓垂下,竖瞳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光芒。裴宣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几乎要停止,巨兽的喘息近在咫尺,他能清晰地看到龙舌吞吐时带起的腥风。


    “杀了他。”蛟龙道。


    裴宣感觉到一阵疼痛,原来蛟龙的利爪刺穿了他两侧蝴蝶骨,将他提起来置于玉青面前。


    蛟龙催促着:“杀了他!”


    玉青冷脸,往前走。


    裴宣见到玉青眼里怨恨,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的身体被紧紧缠绕,那冰冷的鳞片紧贴着他的肌肤,在这岩浆火海中带来刺骨疼痛。


    玉青缓缓靠近,伸手钳住了他的下颌。裴宣能清晰地看到锋利的獠牙,在火光下泛着森森寒光。


    玉青的声音不带有丝毫感情:“碧霄,你急什么?”


    霎时间,玉青在他眼前显出真身,与蛟龙的虚影重合。裴宣难以置信,只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什么扼住,连跳动都由不得己。龙舌轻轻扫过裴宣的脸颊,触感冰凉湿润,腥气恶寒。


    蛟龙发出痛苦的嘶吼,不敢相信玉青不去杀了始作俑者,反而将他的魂体吞噬。


    “青蛇!你竟然骗我?!不是说好了你助我解封,我许你复仇?”蛟龙愤怒地吼叫,烈火蒸腾,炎浆翻涌。


    “碧霄,你以为我同你一样傻?我在和尚这里跌了跟头,便不会再掉入你的陷阱。你许我复仇?怕不是你要吞吃了我……你放心,你的仇,我必会替你报。当年害你的人,定万劫不复……”


    青蛇吞噬了蛟龙的魂体,与虚影重合,竟成了青色的蛟龙。他腾飞而起,将钉在岩壁上的青铜巨钉衔下来扔入火海。


    一时间,山崩地裂。


    裴宣受了伤,无法运力,往下坠落。


    当他要熔于烈焰之中,龙尾再次将他卷起,狰狞的大口将他吞入。


    在陷入彻底的黑暗前,裴宣似乎听到了玉青的声音:


    “法海,我怎么可能让你轻易去死?”


    *


    慧然在洞中无人村一无所获,又感到地动山摇,便依据师父的吩咐往外走。他走到外面,发现竟是一座祠堂。


    祠堂外皆是荒废的屋舍,片草不生。


    他怕得不行,在祠堂中不敢出去,又听到堂外的动静。冒头去看,竟是一匹三花马,鞍袋上有杭州府的印花。慧然一心等待师父,坐地诵经,祈望师父能早点与他汇合。


    他念到关键处,突然感到眉心一痛,他伸手去摸,竟然流了不少血。


    慧然心道糟糕,站起来踱步,却被地动震得站不住。


    “山要塌了!”慧然心急如焚,害怕师父会被埋在地底下。他转身想往回跑,被那马儿轻轻一踹倒在地上。


    他正糊涂着,似被什么拉扯,便趴在了马背上。马儿长鸣一声,飞快往山外冲去。


    “师父……师父!”慧然眼里含泪,但他又想师父法力高深有佛祖保佑,应不会出什么事。


    这杭州府的马儿兴许就是师父派来救他的,让他去杭州寻救援,救师父,也救这紫山地下村庄的百姓。


    慧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便不再回头。他挣扎起身,坐在鞍上,驾着马儿飞速奔逃。


    *


    杭州。


    虽然婚礼上有段家找茬,后面的观礼宾客都散去,但白素贞与许仙仍完成了大礼,两人结为正式的夫妻。第二日,白素贞便住进了许仙在清波门的简陋民居。


    两人正是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时候,许仙却不见与白素贞一向形影不离的姐妹,问道:“小青姑娘呢?”


    “他自然在孤山府中,我嫁给你,难道还要把他带过来不成?”白素贞笑着,“他过几天可能要回明州去,听说是找到了他的亲人。”


    小青是孤女的事大家都知道,许仙听说有亲人来寻,也为小青高兴。


    这不过是白素贞的借口,她恨不能赶紧把那碍眼又乱来的弟弟打发走。她时刻警惕,怕青蛇又闯祸。


    正闲聊,大地突然摇晃了两下,街坊邻居都跑到大街,纷纷说有了地震。之后大家见晃动得轻,没有对房屋有任何损害,很快便不放心上,各忙各的去了。


    白素贞却心里一沉,她远看天边异象,雪云压着却不落雪,西北方向似有巨大的妖气膨出。


    “这……”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娘子,我在,你不用怕。”许仙以为她是被地震吓到。


    白素贞笑笑说:“相公,小青要回明州不是小事,我怕他受人骗。你我虽新婚,但我也不能不顾姐妹亲情,今日便容我回去找他一趟。”


    “无妨,娘子你想去便去。”许仙对她百依百顺,“婚俗皆是虚礼,只要你我二人一心,我便什么都不在意。”


    *


    裴宣听到海浪的声音,被凉凉的海水浸润脚心,惊醒发现自己置身于沙滩上,抬眼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他正迷惑自己难道又被拉入了无边梦境,便听到周围痛苦的呻/吟。


    他往四周看,与他一样躺在沙滩上的有不少人,都穿着大红色的礼队衣服,其中还有个新娘,正是方家庄的那群人。


    他想将新娘拖到干燥的地方,却感觉自己肩膀无力,去摸才知道两边蝴蝶骨都被刺穿了一个洞,血已经结了痂。


    “咳咳……”新娘子咳嗽起来。


    裴宣赶紧将她扶起,问:“安姐?你怎么样?清醒了吗?”


    安澜眼神迷蒙,恍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问:“你……你是谁?”


    裴宣心下一沉,又问:“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名字……”她想了想,摇头,显然是不知道。


    裴宣见她失去了记忆,便又去拍醒其他人,但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到这个地方。


    “你便只是这样看着吗?他们这样,是不是你所为?”裴宣往背后的林中看去,轻声询问。


    裴宣话音刚落,林中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海风骤停,浪声渐弱,沙滩上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威压笼罩。


    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林间缓步走出。


    玉青衣袂轻扬,面容精致如画,眉目如墨,唇若点朱。发丝未束,随风轻晃,宛如流动的墨色瀑布。那双青黑的眸子中,却多了一丝令人心悸的威严。


    裴宣心加擂鼓。


    眼前的玉青,与记忆中的青蛇妖似也不似,少了英飒烈性,举手投足间皆是震慑。


    玉青在裴宣十步之外停下,目光淡淡扫过沙滩上茫然的人群,最后落在裴宣身上。


    “你说呢?”玉青哼笑一声,反问。


    裴宣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不由得后退一步。他下意识摸了摸肩上的伤口,那里隐隐作痛。


    那些穿着大红礼服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跪伏在地,包括那位新娘,齐声道:“拜见龙君大人!”


    龙君?


    裴宣想起,玉青吞噬了那个名叫碧霄的蛟龙魂,又取得龙骨,竟真的取而代之变作了龙君。


    一介蛇妖化身为龙竟如此简单?


    裴宣知道这其中一定还有隐情,便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阿年,我记得同你说过,我出身于东海一座孤岛,后姐姐白素贞途径居住,给岛取名为碧波。”


    玉青清冽的声音令裴宣不由得胆寒。


    既然玉青已经知道这俗世轮回的真相,两人的仇怨应当是难以化解,但玉青却又拾起了前些时候对他的昵称。


    阿年。


    裴宣倒宁愿玉青叫自己法海。


    “……这里,是碧波岛?”裴宣难以相信,须臾之间他们这么多人便来到了千里之外的东海孤岛。


    “是,这里是碧波岛。”


    玉青走到了裴宣的身前,执起他的手来。玉青的手不似之前冰凉,竟有了温润感。


    他淡然道:“虽是你答应娶我,但你出家时与家族断绝,孑然一身,即使返俗,又要多久才能攒到家资?倒不如是我娶你,这碧波岛便是提亲的彩礼。”


    玉青这话令裴宣愣住。


    “你看,我还寻来了婚队。不日,我们便可以成婚了。”玉青笑道。


    裴宣抬眼,只觉得玉青平静的眼神后全然是疯狂——


    作者有话说:法海不是那样娇滴滴的和尚,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强如怪物。小小青蛇没忍住犯错,拼尽全力无法战胜,于是只能强取豪夺。但强取豪夺也不是长久之计,一日之计是在于晨的,要是早上就好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虫虫那么可爱,又怎么狠得下嘴去吃呢?于是小蛇只能去吃和尚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回


    “怎么如此喧闹?”刘贤正在灵隐寺佛堂念经, 听到外面的动静,便问了旁侧的同门。


    俗家弟子和出家弟子是不在一处的,修行之法也有许多不同。无人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刘贤心不够静,便出佛堂寻寺内的和尚问。


    有人答:“是一个小沙弥, 要见我们的住持师父。他自称来自镇江金山寺, 他师父法海是住持的师弟,但他又拿不出凭据, 正跟我们守门僧闹呢。”


    现下法璿大师闭关,无论有没有凭据, 一个小沙弥也是难见到住持的。陈二哥受了紫山邪气侵害,刘贤想要寻大师做法也没能,还是托了寺里的相熟的和尚去念的经。


    虽然陈二哥没大好,但也转醒,郎中开药慢慢养着没什么性命之虞。


    刘贤知宜年小师父往紫山去,心里忧虑,便请了假往灵隐寺诵经祈福。只是他心静不下来,眼皮一直跳。


    “紫山地震?”他一惊。


    “早些时候有震感,较轻微, 很多人没察觉。也是这会儿才听人报说震中是紫山, 那里因地震已经起了山火。莫干乡的百姓正往外逃难,不少开始往杭州来。州府应该也派了官兵去救, 南无阿弥陀佛……”


    刘贤是府衙的捕快, 负责城内治安,若是有灾民往杭州来,可能需要调派捕快们去帮忙。这会儿是新年前,他能请假全是因府衙闲。如今有了灾情, 他要赶紧回去听候差遣。


    刘贤急急忙忙往外走,取了马要回城里,正巧在门口撞见那个想要求见住持的小沙弥。年龄看着只有十一二,一边哭一边哀求。旁边的僧人为难得不行,毕竟打扰大师闭关的事情他们可做不出。


    慧然泣不成声,他到了灵隐寺,竟然见不到法璿大师,那他要怎么去救师父?师父还困在紫山,那里地震又起了山火,会不会就因为他见不到大师,从而害死了师父?


    他年龄小,阅历浅,说话没人信,便急得哭了。他一哭,这些大和尚便更不信他的话,让他等年后再来,到时候住持肯定出关。


    可是等到那时候,紫山早就烧光了!


    他正急得跳脚,被一个俗家弟子拉住。


    “这马是你的?”那人问他。


    慧然赶紧抽抽噎噎答:“是,不,不是,是我从紫山骑过来的。”


    “你从紫山来?”刘贤见那马是他借给宜年小师父的,便赶紧抓住了小沙弥问。本来该卸了马鞍,但当时走得急,上面的州府印花倒成了标记,让他一眼认出来。


    “是,我师父还在紫山呢!”慧然紧紧抓住刘贤的手。


    刘贤问:“你师父是谁?”


    “是法海大师,与法璿大师在宁乡沩山寺一起修行过,同为灵祐禅师座下弟子。”


    法海……


    刘贤立即想起当时宜年小师父给他佛珠,让法璿大师许他俗家修行,却不让他向法璿大师透露自己。想来两人一定是相熟的关系,难道宜年便是法海?


    刘贤赶紧将之前拾起的佛珠拿出来,冷泉之后他本想还给宜年小师父,但诸多事务耽误了,他竟忘了这件事。


    “你可见过这个?”他问小沙弥。


    “这……这就是我师父法海的十二因缘佛珠!”慧然眼前一亮,将刘贤抓得更紧了,“怎么会在你身上?”


    宜年竟然真的是法海,是镇江一座深寺的住持!


    刘贤赶紧说:“小师父,此事说来话长。现在情况紧急,法璿大师闭关,你是见不到他的。你不如同我一起去杭州府衙,路上将紫山的情况告知,我会尽力帮你。”


    慧然懵懵然,但见这俗家弟子像是认识师父,便真跟着他骑上了马。他抹掉眼泪,答:“好,好,只求能快点将师父救出来!”


    *


    碧波岛静静伫立在海中,宛如明珠。


    岛屿不大,约莫半个杭州城,四周的海水清澈见底,泛着淡淡的蓝绿。岛上植被茂密,松竹挺立,枝叶摇曳。林间夹杂着几株野花,道不出名字,却白得圣洁如仙。


    中央有一座不高的小山,山势平缓,覆盖着厚厚的青草和低矮的灌木。山脚下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溪水清澈冰凉,从石缝中潺潺流出,汇入大海。溪边生长着一片竹林,随风轻轻摇曳,偶尔有几只海鸟掠过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岛上无人迹,林中却有一简陋竹屋。四季宜人,冷香萦绕,如梦似幻,道是仙人隐居处也不为过。


    “我本蛮蛇,依穴而居,姐姐到了岛上,才建起这屋子。”玉青领着裴宣往竹林深处行。


    裴宣肩膀疼痛,使不上力,只得被玉青牵住手。他不动声色,默默跟着走。只见这碧波岛确实有仙岛之韵,世外清修妙处,怪不得玉青糊里糊涂修行着竟也能法力不弱。


    “岛上起先并没有竹,姐姐说我颜色青翠,与人间竹形似,便移栽了竹林过来,又在山后种了些茶花。”


    裴宣赞叹:“白娘子确实是妙人。”


    玉青这时回过头睨了他一眼,道:“可她却被你镇在了雷峰塔下。”


    裴宣闭嘴没再说话,进了竹屋内。屋内摆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张竹床。虽长久无人居住,却一尘不染。


    “竹屋简陋,委屈阿年了。”玉青拉着他在床边坐下。


    竹床上铺了褥子,倒是软和的。裴宣却有些反应过激,像是屁股被针扎,立即从床上弹起来,道:“大白天的,怎的往床上去?”


    冷泉之事后他与玉青便没有再过多亲近,现在俗世轮回真相大白,两人表面平静,内里却有了不小的隔阂。


    “你肩膀受伤,我帮你看看,你倒是避我如蛇蝎。”玉青没动作,坐在床边,淡淡说了句,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已取龙身,便不再是蛇了。


    裴宣站了一会儿,见玉青表情冷淡,不像是要做什么,便又坐回了床边。他心里事情重,不便这时候提,说起旁的来:“我住你姐姐住过的屋子,你住哪里?”


    玉青却不答,将裴宣的外裳脱了,见里衣浸满了血水。不必他吩咐,从方家庄来的村民便在附近升了火,煮热水乘陶盆里端过来。


    裴宣的里衣也被剥去,露出光洁的上半身。蝴蝶骨处的两个洞口悚然,好在血已经结痂,也没有伤到经脉脏器。


    玉青用热水透了透布巾,随意地给他擦拭着。


    玉青手脚重,裴宣不由得吃疼,闷哼了两声。玉青却笑道:“你出家时不是吃了很多苦,就是没有苦,也要创造了苦去吃。怎么,这点痛就受不了了?”


    裴宣知道玉青是讥讽他,心里更沉闷。


    既然玉青已经知道俗世轮回的真相,他更愿意玉青对他打骂,而不是现在这般不冷不热的古怪态度。他当然是为了玉青好,不论是俗世轮回,还是在现实。


    “蛇族食人者喜用这穿骨之刑,用链子将人从肩胛串成一排,挂在洞穴里,高兴了便咬下来一个生吞,滋味美妙。”玉青擦到他的伤口处,竟用了些力。


    痂被擦掉,开始流血了。


    裴宣略皱眉,却也不惧,忍着痛,说:“你不是那样的蛇。”


    “我已是龙君,当然不是蛇了。”玉青将布巾扔回盆里,自己用食指抚过裴宣的伤口处,红色的鲜血润在他的指上。


    “你之前未食过人也为杀过人,对人有损害也是无心之举。紫山地震,方家庄仅剩的数十村民本难逃一死,你却把他们都带到了碧波岛来。”裴宣转头直视玉青的眼睛,“你救了他们,也救了我。玉青,我知你心本良善,只是误……”


    玉青听此却大笑起来,将裴宣的话打断。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拍了拍裴宣的脸,在他脸上留下几道血痕。


    “哈哈哈哈哈……”玉青差点连眼泪都笑出来,“我本良善……我本良善,你却还是对我赶尽杀绝,将姐姐镇在雷峰塔……”


    天色突然暗起来,一阵风袭过,窗外竹叶沙沙作响。


    裴宣未及反应,便被玉青推倒在床上。他从未见过玉青这样的眼神,似恨不能吞吃了他。


    “你以为我把他们带过来是良善?”玉青咧开嘴笑。


    裴宣心道不好,想要阻止玉青,却被摁住痛点,一时间冷汗直流,说不出话来。玉青俯身,凑到他的脸前,将舌头点在裴宣脸上的血痕处,如食了什么仙药般,深深吸着气,舒服地伸着脖颈。


    一个村民匍匐着进来,跪伏在床下,不着一物。


    “你以为我不杀人,是我良善?”


    蛇尾轻轻一勾,将那人如串肉串般刺穿,鲜血溅了裴宣满身。然后,蛇尾轻轻一甩,那人便被抛了出去,就像是随意扔掉的石子。


    “玉青……你……”裴宣不敢相信,玉青竟然当着他的面杀人。他震惊不已,难以置信,浑身麻木,动弹不得。


    难道是他错了?他本想助青蛇悟道,却反而是让其堕落……


    玉青却一边舔着他身上的鲜血,一边发了狠道:“他们是假的不是吗?我杀再多人,这里都是假的!许仙是假的,我姐姐也是假的!你对我的那些说辞也是假的!就连我取得的碧霄的龙骨龙魂也是假的!”


    裴宣见他陷入了疯狂,开始内疚自己是不是不该将青蛇带入轮回中。


    也许,真的是他错了。


    “只有你想证道的心是真的。”玉青的情绪突然平静了些,手法轻柔地抚过身下人的胸口,“你这颗佛心是真的,连这幻境里的人你都要救,所以我把他们也带来了。既然你要救苍生,那我便给你救的机会。”


    裴宣怎么会不懂,玉青这话是威胁的意思,他在拿村民的性命威胁。


    玉青俯身,往那满是鲜血的胸口痴痴地吻了上去。


    “当初你答应,我帮你救人,你便欠我。


    “现在,该是你回报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蛇蛇是一边克制一边发疯,怎么可能不疯呢?疯才是常态,疯是正确的、合理的、一针见血的……


    第36章 第三十六回


    裴宣没想到, 不过是一阵风,碧波岛便入夜了。


    竹屋内烛光亮起,摇曳着将两道纠缠的身影映照在墙上。裴宣被按在竹榻, 后背抵着软褥,但竹板本身的寒意还是透过肌肤渗入骨髓。


    他试图挣扎, 却被玉青的手牢牢扣住手腕, 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玉青……”裴宣的声音沉下来,他知道一些事已不可挽回, 如今只能寻求解决办法。玉青取得龙身,再差也是化劫与飞升境界之间。而他自己又舍了戒, 自认是不容易敌过,除非……


    他深思熟虑后,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玉青却仿佛听不见,眸子在烛光下泛着闪烁的光。他呼吸急促,指尖冰凉,顺着裴宣的脸颊滑下,用力捏住他的下巴。


    “做什么?”玉青低笑一声,声音沙哑,“阿年, 我说得很清楚了, 这碧波岛我便送你,我们不日成婚。一生一世一双人, 你说好不好?”


    他的唇狠狠压下, 带着不容拒绝的狂暴,几乎要将裴宣的呼吸夺走。裴宣被迫仰起头,承受着这个近乎撕咬的吻。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床褥,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却无法推开身上的人。


    玉青的手顺着裴宣的腰线滑下,指尖冰凉,却在他肌肤上点燃了一簇簇火焰。裴宣的身体微微颤抖,既是因为恐惧,也是因为无法抗拒的本能反应。他的理智在挣扎,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回应。


    那日,在冷泉后的岩洞中,明明是欢愉缠绵……


    一切都变了。


    “玉青……”裴宣的声音断断续续,难得带着哀求的意味。


    玉青却充耳不闻,他的动作愈发激烈,仿佛要将裴宣彻底占有。他的指尖划过裴宣的蝴蝶骨,那里还留着未愈的伤口,触碰到时带来一阵刺痛。裴宣闷哼一声,眉头紧皱,却无法挣脱。


    “我以为你喜欢叫我玉郎,”玉青的声音低沉而疯狂,不容置疑,“你应该叫我玉郎。你是阿年,我是玉郎。”


    裴宣意识到如今的龙君玉青与以前的青蛇玉青有了很大的差别,而他又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漩涡,法力不济。


    他只得闭上眼睛,任由玉青的吻落在他的颈间、锁骨,甚至更深处。他的手指无力地抓住玉青的衣襟,指尖颤抖。


    他放弃了反抗,也不打算逃离,顺从地接受所有。


    夜色深沉,海浪一次次拍打沙滩,激起无数白色的泡沫。它们在月光下闪烁,像瞬间绽放的银色花朵,随即消散,留下一片又一片湿润的痕迹。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这种疼痛,倒是比他苦修多年的艰辛都要深刻。裴宣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前的景象变得虚幻起来。他感觉到玉青的体温不再那么冰凉,甚至将他点燃了。


    他燃烧起来,被烧成了灰烬,散在碧波岛潮湿的空气中。


    *


    裴宣醒来的时候浑身疼痛、口干舌燥,但他伸出手时有人扶住了他,给他口中喂了勺温水。


    “公子,您慢点。”


    裴宣抬头,发现扶他的是安澜。安澜已经换下了新娘嫁衣,穿着不知哪里来的丫鬟衣服。


    “安姐,你怎么会在这里?”裴宣发现自己声音哑得不行。


    她却眼神迷蒙,跪拜在地,道:“公子,龙君大人派我贴身服侍您,您有任何吩咐便唤奴婢。”


    裴宣心中一沉,见她仍没有往昔记忆,显然被龙君牢牢控制着神志。


    “其他人呢?”裴宣又问。


    安澜一边帮裴宣披上了衣服,一边答:“龙君大人让他们在岛上自筑屋舍、耕耘农田、修船打渔,现在应该在忙活。”


    裴宣勉强站起身,往窗外看,昨日被玉青杀死扔在屋外草地的尸体已不见踪迹,应该是被清理过了。


    他肩膀不太能动,只能在安澜的帮助下穿衣。


    碧波岛气候宜人,不冷不热,安澜给他穿的是里衣和深衣,裁剪是杭州贵族中流行的款式,材质却说不上是丝绸还是什么。


    妖异。


    裴宣摸着手上的绸缎,知不是来自人间,应是妖界产出。他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对未来也感到茫然了些。


    早餐是从林中采摘的果子和从沙滩捡的海龟蛋。


    裴宣在安澜的帮助下吃了些,问:“龙君呢?他在哪里?”


    “有客来访,龙君大人应该是与客人一起。”


    “客?”裴宣疑惑,这碧波岛为东海世外孤岛,谁会来作客?他又问:“他们在哪里?”


    “在山顶的花树下。”


    碧波岛的山顶长着一棵大树,昨日裴宣便注意到了,那树上开满了玉兰花,但树的形态却不是玉兰树。


    他曾听过世外仙岛上有一种树,叫做四季树,春日开海棠,夏日放合欢,秋季盛木槿,冬季赏玉兰;到第二年,四季树上的花又各不相同。树上总是接连不断有着花开,花败后又有新花绽放。


    碧波岛四季宜人,兴许便是看那花树才能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


    裴宣身子疼痛,岛上又没有修路,走得艰难,在安澜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到山顶。


    他远远看到玉青在树下坐着与一位白衣女子说话,便靠近过去。


    “阿年,你怎么来了?”玉青温和地唤他,仿佛昨夜的暴风骤雨与他毫无关系。


    “我见这花树特别,便过来看看,没想到你和白娘子会在这里。在说什么?也与我听听。”


    裴宣不动声色,挨近他们想要坐下。玉青拿出了软垫,放在了他屁股下,道:“你小心些,别又伤了。”


    安澜似乎得了玉青的授意,并没有跟来,不知去了哪里。


    白素贞回到碧波岛,发现弟弟玉青大有变化,带了一群人类在这里,本就心惊,现在又见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态,心里百转千回。


    她拿起一空坛,笑说:“婚宴当日我向小青说了几句重话,这喜酒没一起喝,实在遗憾。这做弟弟的一点不省事,还要等姐姐气消了带酒来寻他。你便是宜年吧?之前在宾客中见过你,混乱中没有说话,这回倒要好好认识一下了。”


    “姓裴名宣,小字宜年。”裴宣笑着向她点头致礼。


    他后来出家,弱冠时没有长辈赐字,所以只有小名。


    玉青却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必多礼。他身子痛,也没有勉强,往玉青身上靠了靠。


    “这处风大,你要是累了,便回去休息。”玉青道。他似乎不太想让白素贞与裴宣多认识,催促着裴宣离开。


    “我看宜年不是累,是渴了。”白素贞却打断他说,“可惜你贪杯,把酒都喝干净。不如你去打些泉水,我们在这儿等你。”


    玉青侧过头问裴宣:“你渴了吗?”


    裴宣顺着白素贞的话说:“是,走了很长一段路,有些渴了。”


    “你快去吧。”白素贞催促道。


    玉青便挪了位置,让裴宣能背靠着树,坐得更舒服些,然后走远去给他们打泉水。


    裴宣知道白素贞是故意支开玉青,等玉青不见身影,他才开口问:“白娘子,你有话对我说?”


    白素贞笑容淡去,面色一沉,看着裴宣的目光带了狠辣,她一摆尾竟将裴宣的脖子缠住。她厉声道:“我可没话跟你说,你害我弟弟,我恨不得杀了你!”


    裴宣无法呼吸,一张脸被憋得红紫,他拼命挣扎想要扯开缠住脖子的蛇尾,却使不上力。到这碧波岛之后,他似被克制住了,法不由己。


    但她不能杀他,她只是想要泄愤。


    白素贞将蛇尾松开,仍气恼着:“他为你吃了人血,还吞噬了别的妖,怕只能堕魔,修为尽废!”


    裴宣拼命咳嗽喘气,也不知道到这地步是不是自己的错。白素贞松开他,他却伸手抓住蛇尾,摇头道:“不,那不是别的妖。碧霄,玉青,两者似为同源……”


    白素贞皱眉,她见弟弟变化,身上妖邪戾气沉重,自然以为是他吞噬了其他妖类,有了堕魔倾向。她不敢向玉青问,怕引得两人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再难修补。


    她见裴宣似知道些内幕,追问:“什么意思?碧霄,那是谁?”


    裴宣没想到白娘子对玉青的事情一无所知,心中叹息,但好歹玉青对她极为看重,也许还有转机。他道:“是紫山地底封印的蛟龙,玉青与其龙魂融合,又取了龙骨,便成了如今模样。”


    白素贞大为震撼,说不出话。


    “白娘子,若你真心为玉青好,你可将他的真实身世告知?他并非这东海孤岛的普通蛇妖,对不对?”裴宣语气恳求。


    白素贞思绪万千,其中一丝飘到了数百年前,她第一次来到这座岛上的时候。


    *


    “方家庄?从来没听说过,紫山就是一座深山,没有村庄,有也只有几个猎户。”府衙的同僚对刘贤提出要去方家庄救人感到不理解。


    刘贤震惊,见其他人都不知道方家庄的事,便又提起了紫山龙井。


    “紫山龙井?听都没有听过,我们杭州只有西湖龙井。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不是天天念经,脑子给念坏了。”


    刘贤又问了许多人,见他们都不知道方家庄,也不知道紫山龙井。他心里也开始怀疑,难道是他真的发了疯,记错了事?


    但他回去问慧然小师父,小师父急切得不行,要他帮忙去紫山救他的师父法海。


    刘贤不死心,又去了安家茶铺,茶铺竟然关门了。


    他进安家一问,安婆婆和两个小姐妹竟然不记得安澜,只知道当家的安哥死后,婆婆一个人拉扯孙女,又要照顾叔公,日子难啊难。幸好前段时间有个叫宜年的和尚来化缘,在他们家住,帮他们照顾铺子,走之前还留了一笔钱。


    最后刘贤去找陈二哥,见陈家素缟,才知道在地震的时候陈家的房梁落下来,将床上躺着的陈二哥给砸死了。


    刘贤只觉得一盆凉水浇来,从头凉到脚。


    方家庄从人们的记忆里被抹去了——


    作者有话说:攻2即将出场嗷嗷,可以期待一下


    注:海龟是保护动物,吃海龟蛋是违法的,但古代没有这条法规,那时候是可以吃的


    第37章 第三十七回


    玉青将叶子折成锥形, 盛了泉水回到山顶,只见裴宣一人在花树下。


    阳光稀薄清冷,穿透枝叶洒下来模糊的光斑。裴宣静静坐着, 面色苍白,眉眼间带着倦意。


    原本他身子修长挺拔气血充足, 似有使不完的力气。如今靠着大树任由玉兰飘下来落在他肩上, 掩盖得他身上的人味儿都淡了些,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带走。


    裴宣见玉青过来, 便抬头冲他笑,道:“白娘子新婚, 念着新郎,说既然与你喝过了酒,便也没什么事。她叫我带句话,然后自己回杭州去了。”


    “哦?”玉青在裴宣的身旁坐下,“她倒是随性。”


    裴宣本想接过玉青手里的泉水,却见玉青自己仰头含在口中,偏过头来要嘴对嘴向他渡。裴宣略皱了眉,觉得不适,但又碍于玉青的淫/威, 只得默默接受。


    若只是渡水还好, 裴宣咽了泉水,吃进去玉青口里的异香, 便晕晕乎乎来。玉青狠亲了他好些时候, 手脚不知轻重,摁了他在树下脱他衣服。


    虽然不是特别不情愿,但裴宣不是耽于情事的人,没有隔多久又要来他自然受不了。


    他推拒着:“不……”


    玉青不由分说捉了他的手, 虽是笑着,眼神却冷硬,问:“阿年,为什么要拒绝我?不是你先说爱我,要与我相守?你反悔了?还是说我弄得你不舒服?我答应你,我轻一点好不好?”


    裴宣脑子迷糊,顿了顿,才理解玉青在说什么,回答道:“不是……”


    “那你张开些,不然又要痛了。”玉青含住他的耳朵,手指在他的身上滑动,就像是水中的游蛇。


    裴宣心里记着白娘子告诉他的事情,不想引起玉青的察觉,又实在不愿意整日痴缠。他不懂怎么做求人的态度,直愣愣道:“现在也痛得厉害,不如等我好些了再说。”


    “那我便好不了了,我现在想你想得发疯,甚至想杀人。”


    玉青一句话令白日的阳光都冰凉起来,裴宣的脸色更加白了。长长的尾巴绞着他的腰,用力的话不知道他会不会断作两半。


    玉青伸手摸了摸裴宣头上长出来的青茬,绒绒的很扎手,语气似被人欺辱了般委屈,道:“你难道就不能为了我忍一忍?这点痛都忍不了吗?阿年,你做了这么久的和尚,应该是很能忍的才对。”


    裴宣面露难色,心里也在叹息。


    他摸不准玉青的脾气了,以往玉青虽爱生气,却纯真赤诚,如今像是黑暗里的一道影子,令他看不清轮廓。


    这岛上的村民,既是被玉青紫山救下的幸存者,也是他用以威胁的借口。


    裴宣不愿意再看到玉青杀人,便答应了,说:“好吧,那你轻一些。”


    虽玉青与碧霄融合,但蛇性占了上风。裴宣自觉艰难,若是旁的生物还好,玉青偏偏是蛇。蛇类喜欢摩擦、缠绕的刺激,持续时间甚久。尾部两侧交替使用,有倒钩防止滑脱,搞得他皆是伤痕。


    期间裴宣受不了,像是被抛在巨浪中的孤舟,寻不到往前的方向。


    *


    既然刘贤答应了慧然要救人,就算全世界都不记得方家庄,那他也是要去的。因为地震山火局限,莫干乡的灾民不算多,但也有受损的农户,还有零星的火源,府衙便派了两百官兵去砍树。


    刘贤属于吏役,由巡检司管。巡检司组织了将两百人的队伍去救山火,刘贤便主动请缨加入其中。


    慧然非得要跟着一起去,被他劝了好久才答应留在杭州等消息。


    救灾队刚刚出发走到半路,远远便看到远处的紫山黑乎乎一片,几乎被烧了干净,空气里都是糊焦的味道。


    看着严重,但好在时不时下雪,火势没有蔓延。


    到了山脚下,他们正要进山里。一个铺兵快马加鞭截住他们,让他们不要往里进,就在这里开始砍。


    “这里?前面就有火星子,我们才两百人,要砍到什么时候?”领头的巡尉质疑铺兵传达的命令。


    铺兵这才将知府的手谕给他看,又说:“按令行事,大哥你不必担心,钤辖大人正在路上,约莫两个时辰内便能到。”


    刘贤心里一惊,连钤辖都惊动了,估计是要把厢军调来一起救灾。


    甚至铺兵又给了一张舆图,道:“知府大人说,绝不可进山中。”


    “那山中的百姓怎么办?”刘贤心里着急,他知道大家不记得方家庄,便转而说起别的,“山中尚有零散的猎户和农家,不下百人。”


    “听令便可,这么多话做什么!”巡尉瞪着他吼了一声,“你姓甚名甚?”


    刘贤插了一句嘴,后续便不敢多话,隐于队伍中。他想着,就算宜年小师父福大命大,他也还是得往里去看看才行。


    由于惹了嫌,刘贤被分派到更远的队伍,在深山里砍树,不让火势蔓延。很快厢军来了更多人手,他们连夜围着紫山砍了一大片。


    但紫山西北边是更高的栾锋,不是那么容易砍的。刘贤不得不跟着众人一边登高一边砍树,手臂都发麻了。


    不过在栾锋倒是将紫山地貌一览无余。


    “有没有觉得,这紫山……像是一口井?”刘贤站在崖边往下看,颇为感叹。兴许是地震导致山脉断裂,紫山边缘凸起,中心凹陷,山火集中在中央,黑乎乎一片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令其看起来如一口巨大的深井,或者是野兽的巨口。


    刘贤看了一眼,只觉得头晕目眩,有一种后怕之感。紫山龙井,虽不被旁人记得,但他没忘记,那么有名的贡茶,难道成名便是因为这如井的景观?亦或者是因为别的?


    “你别说,还真是。”有人答他。


    刘贤回头,刚刚还同他说话的人却不见了。烟气弥漫,他什么都看不清。难道是火势蔓延过来了


    刘贤想要跑,又想到其他人不见了不是正好,他可以偷偷进紫山里面,沿着慧然说的路去找宜年小师父。


    他将怀里藏着的佛珠拿在手,念了两句经,便往烟雾深处跑。


    *


    “宣哥儿,祺哥儿,这是岳珺,岳大人的孙儿。”


    河东裴氏是有名的书香世家,家中几辈在朝为官。裴严的姐姐亦是嫁给了门当户对同为书香的岳家,在京城中甚为显赫。不过天恩难测,在朝中风云下,岳家老爷受贬,被派到了济源做御史。


    济源人才济济,其中延庆书院相当出名,不少通过科考选拔走上仕途的才子。岳老爷相当看重裴严,认为其定能科考上榜,一展宏图。


    两人走得近,便相约让家里的孩子也一同相伴学习,学习的场所便在延庆书院下为幼童学子读书萌芽而设的小学堂。


    “见过哥哥。”裴宣跟着裴祺低着头唤了一声哥哥,不敢抬头去看。


    他小裴祺两岁,裴祺又小岳珺两岁,五岁和九岁的孩子相比,差了可不止一个个头。


    “祺弟弟,宣弟弟。”岳珺也向两个弟弟回礼。


    裴宣听他音色清朗温润,不似家里欺负他的那些娃子般嬉闹,便好奇地抬头去看。九岁的岳珺高了他两个头,身姿挺拔,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倒真有小才子的味道。


    因年龄差距,裴宣与他们不在一起学习,但也听说了听说岳大人孙儿的种种事迹,岳珺自幼聪慧、博览群书,诗文、书法、琴棋无一不通,着实令裴宣心生仰慕。


    日日在学堂读书,几个孩子混得熟了些。


    裴宣便大胆问道:“岳珺哥哥,总是称你名字,显得无礼,你可有小名?若是叫起,我们便更亲近了。”


    “小名?家规森严,自没有小名,只有家里姨娘们私下里会偷偷叫一声。”岳珺笑着揉了揉裴宣的头发。


    “叫什么?”裴宣不知怎的,脸上有些热,好奇地问。


    “红线。”岳珺笑起来没有普通孩子的稚气,是温润君子的感觉,“她们会叫我红线小子。但若是你叫我红线哥哥,却显得怪异了。既然你觉得称名字显疏远,便直接叫哥哥可好?”


    “哥哥。”裴宣仔仔细细看了岳珺周身,没见到他身上有红线,也不知姨娘们为什么要这样叫他。


    岳珺问:“那宣弟弟你呢,有没有什么小名?”


    裴宣想了想,说:“垂旒一庆宜年酒,朝野俱欢荐寿新。我出生的时候,说是丰收之年,娘亲和爹爹便给我取了小名宜年,他们也会唤我阿年。”


    “阿年……”岳珺伸手掐了掐他肉乎乎的脸蛋,道,“如此,你叫我哥哥,我叫你阿年,我们便更亲近了。”


    没多久,裴严科举中第进士,举家搬迁到新官上任处。离开济源后,裴宣便再没有听过岳家的消息。


    再后来,裴严升调到潭州任观察使,次子裴宣代皇子出家。修行期间的事情,竟然如蒙尘之镜,较遥远的幼时记忆更模糊了些。


    裴宣也不太清楚,后来,他有没有再遇到过岳珺。


    *


    裴宣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梦见了许多经年往事,都是他小时候的细枝末节。本应该早就记不得,这回竟都梦了一遍。


    宜年。


    原来他真的就是宜年吗?还以为这是他入俗世轮回后胡诌的名字。


    “咳……”


    他挣扎着起身要喝水,水立刻被递到了他的嘴边。


    凉丝丝,冷幽幽。


    “阿年,别这么急。”玉青的声音很柔和,却暗藏着一丝道不明的意味。


    裴宣抬头,便看到蛇瞳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一股腥气。


    裴宣立即抬手将嘴边的碗打翻,碗掉在地上碎了,床上润湿了一片。


    不是水,而是一碗血。


    “阿年,你不是返俗了吗?应该能吃荤腥的啊……”玉青笑着徒手替他擦身上的血,眼睛亮如夜里的鬼火,“这血,可是大补。我艰难为你寻得,你怎能辜负我的苦心……”——


    作者有话说:玉青:和尚,你再也不用没苦硬吃。你的苦来了,你吃我的就行


    法海:好像有蛇在PUA我,不过PUA是什么意思来着?


    解释一下:这段墙纸不是虐谁,是小情侣的情趣play


    剧透一下:玉青是阴湿年下,月君是腹黑年上,猴子是禁忌师徒,你问孟章是谁?那是阴湿年下的双胞胎哥哥来着,禁欲系神君,敬请期待嗷嗷~


    第38章 第三十八回


    “刘贤!你终于醒了!”


    刘贤醒来发现自己在军营的帐篷里, 手里死死抱着一个圆盘样的东西。他拿起来一看,竟然像是金轮式样的佛修法器。


    他向旁边的同僚一问,才知道那日他们在栾峰砍树, 起了大雾之后他便失踪。他们不敢进山,但也在周围寻找线索。


    过了一日夜, 刘贤被人发现晕倒在进山的路口处, 怀里死死抱着这么个东西,怎么也不放手。


    刘贤死活想不起其间的事情, 脑袋懵懵的,连自己手上的十二因缘佛珠消失了也没能察觉。


    巡尉从上头得到了些消息, 知道紫山的灾祸不一般。现在火势已经控制住,见调派来帮忙的捕快已经醒了,便遣返他们回杭州城。


    刘贤将金轮收在包裹里,跟着他们回城,途中遇到了大雾。一行人沿着大路走,竟然走到了东郊附近,要知道他们是从西北方向回城,怎么会绕到东郊来?


    不过雾气大,大家没在意, 按着东郊的小路继续往杭州城走。


    “照理说应该是走到了啊……”队伍中有人嘀咕, 走了大半天,连城门都没看到, 路上全是雾, 偶尔会经过几道房屋的影子。


    “问问里面的人家吧?是不是我们走错路了。”有人提议。


    刘贤跟着另外两个士兵拨着雾气走到一处木屋的门前,敲了两下,没人开,但他们都听到了门里面的说话声。


    “宝宝……宝宝……”像是母亲在哄孩子。


    他们不耐烦, 又用力敲了几下:“有没有人?麻烦开一下门!”


    也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猛,门竟然自己开了。刘贤往里看,只见到一个令人眼熟的孕妇坐在摇摇椅上,托着自己浑圆的肚子,一脸幸福。


    站在他旁边的两个人瞬间脸色煞白。


    “这……这不是段芳?许大夫结婚时候跳湖死了的那个女人?”


    段家药房在杭州很有名,给府衙特供药品,所以官兵巡检们都跟他们很相熟。之前白府婚宴的事情闹得很大,街坊邻居都知道,是城中不小的丑事。可是段芳已经投湖,她怎么会在这里?这莫不是撞见鬼了?


    其他人不敢动,倒是刘贤走近了过去。


    他见段芳肚子大得离谱,面上和手上却瘦成了皮包骨,便知道她不像是怀孕,倒像是生了怪病。她眼里没有旁人,只顾捧自己的肚子,大抵是疯了。


    “她还活着,但疯了。”刘贤得出结论,又提出了建议,“既然在这里遇见,这屋子里也不像是有别的人,我们把她带回段家去吧。”


    带上段芳再继续往前走,城郊的雾气竟然逐渐散去,他们顺利回到了杭州。


    在府衙述职之后,刘贤便领着段芳到了段家。


    段家人惊异不已,本已经准备办段芳的丧事,但死没见尸。他们正想着去许仙家里讨说法,段芳就大着肚子被送回来。


    几位婶子立即想起当日在孤山遇到的鬼打墙和宜年父所说的话,认为他虽然返俗,但不愧为大师,连这等事情都有预料。


    他们要给刘贤赏钱,刘贤没收。


    刘贤知道这件事与孤山那两只蛇妖有关,现在又不见宜年师父踪迹,他实在心里没谱,便交代说:“阿芳小娘子的事情实在蹊跷,你们最好请大夫查清楚她是得了病,还是肚子里真有孩子。真相大白前,你们切不要去叨扰许家和那位白娘子,能请庙里的师父来念念经最好。”


    段家人心里犯嘀咕,但知道刘贤是府衙的捕快,便一一应下。


    *


    裴宣夜里总是梦见幼时往事,抓不住那些模糊的虚影。醒来后,玉青又总是缠着他,万般索取。


    虽碧波岛似世外桃源,但裴宣却愈发精神不济,整日浑浑噩噩,也不知道日子过了有多久。


    待他某日想起自己返俗,应该往家里写信告知父亲时,他已青丝及腰,碧波岛山上的花树已经开满淡粉色的桃花。


    人间应该是三月,清明已过了吧?


    玉青不知从哪里找来一面半人高的铜镜,拉着他用骨梳给他梳头。裴宣看着镜子里瘦削苍白的脸,愣了好久才认出是自己。


    “这梳子倒是神异,每日用它梳发,让头发长得这样快。”裴宣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是什么呢?


    玉青笑着,从后面抱住裴宣,手臂环过他的肩颈,手上拨着梳子的纹路给他看,道:“还是多亏了阿年提醒,让我用龙骨做成梳子。”


    裴宣额上冒了些汗,这才想起是自己提议让玉青动用了碧霄的龙骨,做了这梳子放在镜旁。


    既是碧霄的骨,那便是玉青的骨,他竟用自己的骨做了一把梳子。


    “是……”裴宣努力回忆,却实在是有些混乱,他似乎想不起当日白娘子对他说的话了。


    还差一点,他应该是将那个秘密藏在某处……


    到底是人妖殊途,与玉青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的阳气精血似乎逐渐从他的身体中抽离。这才三月,要是再过段时间,他会不会……


    “你长发很好看。”玉青将脸埋在他后颈的发间深深吸气,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裴宣身上本来只着薄衫,很轻易被解下,人类的香气与碧波岛的海浪还有岛上桃花的混在一起。玉青才将那头长发梳顺,现在又将其弄乱。


    这些天,裴宣身上的痕迹就没有消退的时候。


    他自然明白玉青的状态不正常,所以绝口未提轮回的事情。


    当日紫山地震,法/轮遗失是裴宣故意而为,就是怕玉青会从中作梗。后来,裴宣从白娘子处了解了玉青身世的秘辛,心想尚有和平逆转的机会。


    只是现在事情已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若仍不可解,他便只能再次启动法/轮,让一切重回正轨。


    刚成为龙君的玉青还为长出犄角,仍是蛇妖的习性,在床/事上缠住人便不会放开。他将裴宣紧紧绕着,咬住嘴唇,让舌头在口腔里进出来回,吮吸享受着人类的美味。


    他越享受,獠牙便越收不住。裴宣的嘴唇被咬破,吃疼一声。


    玉青却将那血舔去,浑身都爽利了,手如游蛇般滑动。


    因这一痛,裴宣的理智似有回笼,他想起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来,冷汗满背。玉青却连他的汗都不放过,一寸一寸都要舔干净。


    是了,是了,玉青与碧霄同源而合,是龙族秘事。若是裴宣要助玉青摆脱堕魔罪孽,必须徐徐图之。


    那日,白娘子是这样同他说的:


    “我数千年修为,该清算功德飞升成仙,东海仙君却道我在人间有恩情未尝。为报仙君指点之恩,我来碧波岛,教化蛮蛇,结姐弟之情。


    “至于你问我玉青身世,他确实不是普通蛮蛇,但具体情况我亦不知悉。此番他意外融合龙魂龙骨,他的来源要么是去问东海仙君,要么向东海龙宫探寻。”


    东海仙君为东华帝君的分身,白娘子也只是在化劫的梦中有幸聆听仙音。比起寻找东海仙君,裴宣觉得入东海龙宫倒更可行一些。


    毕竟,这碧波岛在东海,龙宫应该就在其下深不见底的海中某处。


    只是,要先稳住玉青,不能让他察觉异样。


    “阿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留长发吗?”玉青将他身体的每一处都舔了个遍,抬起头来,眼里是幽幽的绿光。


    裴宣对头发长短并无所谓,不过是想要拿到龙骨梳子,到时候他去到龙宫,也算是一件信物。他眨了眨眼,回:“不知道。”


    玉青将手伸进他的发间,摸着他的后脑勺,然后突然把那些顺滑的发丝抓乱了。他说:“因为,抓起来很趁手。”


    由于发丝的拉扯,裴宣不得不仰起头,脖子仰出了很漂亮的弧度。玉青凑过去咬住他鼓出来的喉结,像是嘴里含了樱桃又舍不得吃。


    “玉郎。”裴宣觉得有些疼了,便叫他的名字。


    玉青住了口,将他抱在怀里,温柔地吻过他的嘴角,问:“心肝,怎么了?”


    裴宣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垂下眼,道:“是不是快蜕皮了?”


    玉青面部皮肤与耳朵的边缘卷出了毛边,为人形都掩饰不住兽型蜕皮的征象。


    他握住裴宣的腕子,眯起眼睛,道:“是,以前做蛇的时候,每年春夏都会蜕一层皮。没想到成了龙,竟然还要经这一遭。阿年,我这样丑,你不会是嫌弃我了吧?”


    裴宣知道蜕皮应是玉青最薄弱的时候,他耐心等待果然值得。


    他笑了笑,主动环过玉青的脖子,凑上去亲吻那粗糙的分界,说:“没有,无论玉郎什么样,我都喜欢。”


    “我就知道,阿年是真心爱我。”玉青抱住裴宣,痴痴地回吻着。


    山顶的桃花飘落下来,在院子里零落了几朵。裴宣说没喝过酒,想尝尝桃花酒,玉青便摘了捡了不少酿了酒,将坛子埋在树下。


    碧波岛上其他村民建好了房屋,以种田、打渔为生。他们记不得过往,只知道在龙君的庇佑下,他们现在生活得富足安乐。


    龙君与公子住在竹林,两人是神仙眷侣。


    再过一段时间,龙君将与公子成婚,是他们碧波岛最盛大的节日。他们全岛村民都将为这节日庆祝,所以他们更加勤恳地劳作,酿酒、种花、织布、铺路,要将碧波岛建造成真正的仙境——


    作者有话说:和尚现在留了长发,又躺着不动,所以形象有了小小变化


    第39章 第三十九回


    蜕皮到了后期, 玉青难以维持人形,藏身于山后的洞穴中。


    这让裴宣落了清闲,身上的伤痕终于有修复的时间。他到洞口想要看望, 玉青也避而不见,正中裴宣的下怀。


    “之前让你帮我找一叶舟, 可有寻到?”裴宣必须抓紧利用这两日, 不然待玉青蜕好了皮,龙形已成, 他再难找机会。


    风水轮流转,以前是玉青找他的破绽要救雷峰塔下的白娘子, 如今换了他找龙君的薄弱处……


    想到雷峰塔,裴宣心中一沉。


    他自然知道玉青几乎没提过雷峰塔的原因。离开俗世轮回,裴宣又变回了法海,以他的性子是绝不会将白娘子从雷峰塔放出。


    到底,人妖殊途……


    裴宣略尝到了所谓怨侣的苦滋味,但再往深了想,又悟不透。他摇摇头,打算仅专注于眼前的事。


    “已经找好了,在西面的渡口。”安澜回答他, 神色却不安, “公子,您是要出海吗?”


    裴宣对她笑, 道:“别问太多。”


    他拿了龙骨梳子, 任由长发披肩,穿过村庄,到了西面的渡口。


    不过两月时间,碧波岛已经有了一座村庄。虽然房屋大都木质, 数量不多,造型简陋,但炊烟袅袅,村民晾晒打气的咸鱼、海菜,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他们信奉龙君,在村口为龙君修建了一座小型神庙,里面有龙形石像。他们每日上香祈福,祈求风调雨顺。


    为了龙君不久后的婚礼,他们穿上的喜庆的衣服,在村子里种满了鲜花,还做了喜铃,剪了喜字,到处挂着鲜艳的装饰。虽然人少,但热闹喜悦之感几乎溢出。


    方家庄的村民为方家庄的复兴痛苦数代,如今被夺取记忆,倒在这碧波岛无忧无虑生活起来。


    裴宣也不知道该说他们是幸还是不幸。


    连安澜给他找的这小舟都盛满了鲜花,船头是一个没有点亮的喜灯,能够想象若是到了夜里趁着星光该有多么美。


    “公子。”


    “公子。”


    路上遇见他的村民皆愉快地同他点头招呼,敬重待他。裴宣回以微笑,解开绳子,划动船桨便出海去了。


    *


    “我告诉过你,他都是骗你的,为何你还是不信?”


    黑暗中,那影子缠住玉青,令他蜕皮都变得更不容易了。


    他蜕过很多次皮,每一次他都会变得更强更大,却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蜕皮一样痛苦。他本来就敏感、易怒,与原来的自己渐行渐远,这次他怕会彻底疯掉,所以藏身在深洞,不见阳光。


    他吞噬了碧霄,但那声音还是时不时在他耳边响起,如幽冥似鬼魅。


    “我信。”他没有挣扎,庞大的身躯躺在原地默默忍耐,“我知道他是骗我的,哪又怎么样?”


    “可笑……可笑!”


    那影子变作了幽暗的火焰,将他的皮肤灼烧。


    玉青很痛,却随着大笑起来,道:“碧霄,你便是太傻,才会受凡人蒙害!他骗我又如何,我不能骗他吗?既然他愿意替我去龙宫,我为何不助他一程?既然他说爱我,不论真假,他都会回来的不是吗?”


    玉青见影子逐渐暗淡,几乎与自己的龙形重合,忍着痛苦眼睛发红,喃喃道:“俗世轮回……三千世界……”


    若不是随法海入轮回,玉青也想不到自己能有这样的际遇。


    他在碧波岛出生,身边并无蛇类同胞,后白娘子经过对他教化,他才有了妖类的认知。


    虽然蛇妖一族独行居多,但他一颗孤蛋又怎么可能在碧波岛凭空而生?因此,他一直当自己是被家族抛弃的蛇类弃子。他也没有去寻过亲蛇,只当白素贞是他姐姐。


    没想到在紫山,他竟然与碧霄蛟龙的魂魄和骨骸产生共鸣,并且将其吞噬后能够完美契合。碧霄对他说话,便如他自己对自己叩骨。


    也许,他并不是普通蛇妖。


    也许,东海龙宫当中会有真相。


    即使离开这轮回,和尚恐怕仍不愿将姐姐放出雷峰塔,但他若是取得了现世的龙魂龙骨,也未尝不可与之一敌。


    玉青存着这样的心思,放任裴宣乘船离开碧波岛。


    *


    裴宣善水,但也不可能在海中畅游。他行至辽阔海域,以龙骨叩海面,果然引得巨浪腾起。


    他紧紧抓着船控制平衡才不至于被掀翻沉没,浪中倏尔出现了两只妖兽,大钳子握住兵器,一只头却是锐利的大虾,一只头是圆润的螃蟹。


    “凡人?”两者皆惊异。


    裴宣待海浪平静,站稳后抱拳执礼,道:“见过两位将军,小生裴宣,冒昧参拜龙宫之主,劳烦通告一声。”


    两个大虾头对视了一眼,嘴上应下,让裴宣在原地等待。


    待他们沉入海底,大虾道:“此人手持龙骨,震动海底,将我们引出,却说是要参拜龙王,实在诡异。”


    “这里离东海边界放逐地很近,怕不是从禁岛上来的吧?”大蟹也不太摸得准。


    说到禁岛,他们心里也直犯嘀咕,怕行差错步丢了性命。要知道龙宫可是他们这样普通海兵不敢涉足的圣地,一介凡人竟然胆敢拿了龙骨要入龙宫。


    他们商量一番,决定让大蟹去禀告上级,虾头则先将人带到海中。若是能打探出龙骨来源,他们也算立功。


    裴宣等了一会儿,大虾便出来接他,给他一盏提着的海灯。


    裴宣知道这东西,海灯能够在海中以自身为球心形成一个球形的透明呼吸空间,让无腮的生物在海中行走。


    他手执海灯,随着虾头往深处去。因他走得慢,不得不伸手拉住大虾的尾巴。


    虾头很少与凡人接触,辨不出人类的美丑,但知道鲛人是海中最美。他见裴宣除了没有腮和尾,长相与鲛人没有差别,肌肤如雪白,长发似墨黑,若是卖到海市,该值不少价钱。


    裴宣见他连连回头,便笑着问:“敢问将军名讳?”


    虾头哪里是什么将军,不过是边缘海域的巡逻小兵,感知到了龙神之力现身海面探查,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凡人作怪。他想着,若是上级没有吩咐,他便收了这人和这人手上的龙骨去海市,肯定能大赚一笔!


    不过,这人的声音也跟那些鲛人似的,怪好听。尤其是到了海里面,混着水波,让虾头不自主回答道:“……皮皮。”


    “皮皮?”裴宣笑起来,海中的虾将竟然叫皮皮?


    他见这虾的形态,与人们常说的濑尿虾相似,也被称为皮皮虾。这么一叫,怪异的虾头可爱了不少。


    人类的笑声怪好听的,皮皮一直回过头来看,觉得人类的笑声比那些海螺唱得歌还要美妙一些。一个没注意,他撞到了路边的珊瑚,破了头,倒在地上。


    “皮皮,你慢点走,好好看路。”裴宣见他与小孩似的,扶他起来,摸了摸他坚固的虾头,关心道,“不痛吧?”


    皮皮虾当巡逻兵上百年,没有被这么关心过,一下子红了脸。不过他的虾头本来就红,脸红也不会被看出来。


    他只觉得这人类越看越好看,声音也越听越好听,比那些鲛人也不会差。他家里还少一个这样的媳妇儿,本想着当兵攒够了钱去海市买个鲛人暖床,算是虾生幸福。


    如今旁边有了个这样的人,他便起了复杂的心思。


    “是你走得太慢!要不是拖着你,我怎么会摔跤?都怪你!”皮皮虾愤怒指责起裴宣来。


    裴宣见皮皮连说话都跟小孩一样,心道这些妖怪活了几百年,心智却如幼童。他笑着安慰:“是我该跟皮皮将军赔不是了。”


    海里的大妖怪没有哪个不是脾气暴躁的,除了娘亲,没人这么柔声细语跟皮皮虾说过话。他见人类敬重他是将军,性子又这样温柔,实在是做媳妇儿的好选。


    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这……这样,我,我背着你。”


    “背着?”裴宣略疑惑。


    “你,你自己上来,你走得太慢了!我背着你快一点!”皮皮虾催促道,背过身去。


    裴宣也想要早点进龙宫,便爬到皮皮虾的背上。皮皮虾没有脖子,裴宣只能一手抓住皮皮虾的甲壳,一手提着海灯。


    皮皮虾觉得人类很轻,摸着又软,晚上抱着睡觉会不会很舒服?


    果然,皮皮虾在海中如一阵风似的跑得飞快。他把裴宣安置在离军营和村镇都很远的地方,这里是一处废置的房屋,由蚌壳和珊瑚做成。他把海灯收走,检查好屋里固定的灯芯,让裴宣待着不准乱跑。


    裴宣心中疑惑,不知道海底妖怪的生活方式,问:“皮皮将军,我要几时才能见到龙宫之主?”


    “龙王那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皮皮叉着腰说,“要层层通报上去,然后再层层通报下来。你先在这里等着!没事做就把屋子打扫打扫,晚点我再带吃的来给你!你不要走动,周围都是鲨鱼凶兽,到时候你被吃了我可不负责任!”


    说完,皮皮虾便走了。


    他赶紧去到哨岗与大蟹汇合,大蟹果然已经等着。皮皮虾骗他说:“那人不肯跟我下海来,自己划船回去了。”


    “啊?”大蟹不敢相信,有些气恼,“我上报给了八爪上尉,他说龙骨之事非同小可,不可惊动龙王,他先去找王子们问。你怎么把人放跑了?这下该怎么交代?”


    皮皮虾也有些心虚,不过他只要人,对龙骨没企图。于是他说:“那人是禁岛过来的,龙骨应该在禁岛上。你放心吧,人跑了,龙骨跑不了。交给我,我保证把龙骨带回来。”


    皮皮虾想着,媳妇儿是他养的,到时候好吃好喝供着,让媳妇儿将一把梳子给他应该不成问题吧?——


    作者有话说:PS:皮皮虾很可爱滴,又可爱又好吃,嘶溜嘶溜


    第40章 第四十回


    海中妖族弱肉强食, 哪里管什么仁义道德。


    皮皮是他们皮皮虾族中最有出息的一个,许多族虾都是普通虾的命运,最好的也不过是当个海中的小妖怪, 由于弱小受尽欺凌。皮皮却天资卓绝,几百年妖龄便选拔上了海兵, 是家族的指望。


    不过他修行不足、化形艰难, 还是被其他海妖看不上、瞧不起。所以皮皮在家里是个宝,在外却难免自卑。


    他家住得远, 不在深海,每年只有神龙节的时候他才有机会回家探亲。他真的很想念家的温暖, 回家就能有好饭菜和暖被窝。


    所以当他去看人类,发现人类竟然做了热乎乎的饭菜,还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时,简直热泪盈眶、感动欲泣。


    “我见这屋子一应俱全,便擅自捉了小鱼炖汤,你不介意吧?”裴宣打扫的时候发现这珊瑚屋与人类住的相差不大,厨房里有锅,桶里还有淡水。虽然放置了很久,但还能够用。


    这屋, 以前应该是住过人类的。


    皮皮虾将带回来的吃食放好, 坐下来开吃。他吃惯了生肉,吃炖鱼还真有些不适应。裴宣微笑着看他, 不说话。


    皮皮虾咳了一声, 说:“这个,那个,你先住在这里,龙宫远着呢!要递消息过去可不是那么快的!”


    裴宣心里疑惑, 都说海中妖族传信有特殊的方式,一瞬即可,怎么到了皮皮虾这里便是要慢慢等。他不动声色,知自己到了海底是受制于虾,便与皮皮闲聊起来。


    皮皮也很好奇人类的世界,向他问起,裴宣一一作答。


    “人类的世界,原来这么快活吗?”皮皮不禁有些向往。


    裴宣见皮皮单纯稚嫩,便待他如幼童,循循善诱。皮皮虾被美色迷了心窍,被哄得虾头都红得像是熟透。


    裴宣不知道他对自己的不轨之心,还说:“待你化形已成,我可带你去人间绝色处游玩。虽妖不能与人太近,但停留时日短些应是无碍。”


    到了夜里,皮皮虾也要在这里睡,裴宣才察觉不妥。这珊瑚屋中只有一张小床,他们一人一虾挤着睡?实在是滑稽了些。


    不过裴宣有爱众生之心,没有太介意,想着还可以从皮皮虾处探听更多消息来。


    皮皮虾跟他躺一起,心里滋味美啊,什么话都往外说了。


    “石头?你不是一只虾,有自己的娘亲,怎么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裴宣越听越觉得奇异,这海里一只普通虾将都不一般。


    裴宣知道斗战胜佛的故事,斗战胜佛原来是一只猴子,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不少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其他妖怪。


    “就是石头,就是石头!”皮皮虾侧过身,盯着裴宣不挪眼,“反正我印象深刻,记得清清楚楚。我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由于我遇见的第一个活物是虾,所以我就成了皮皮虾。”


    他被他娘亲捡回家,然后成了家族的荣耀,皮皮虾中的王者。


    但皮皮虾再强也只是皮皮虾,敌不过许许多多的天敌。


    裴宣伸手摸了摸皮皮虾的须,长长的摸不到底。他笑了笑,说:“你是千万亿万虾中的一个,我是千万亿万人中的一个,我们两个能相遇,缘分不浅。”


    当然缘分不浅,皮皮虾想,只有夫妻才会躺在一张床上。他们现在躺在一张床上,所以他们已经是夫妻了!


    不过,夫妻除了躺在一张床上,还会有别的什么事情吗?


    皮皮虾想着想着,发现人类脖子上有一道道的红印子,急了:“你身上怎么红红的,是不是受伤了?”


    他伸钳子拉扯裴宣的衣服,发现衣服下面雪白的肌肤上有很多凌乱的痕迹。裴宣赶紧摆开他的钳子,将衣服拢紧,道:“不算受伤。”


    皮皮虾又不是白痴,叫道:“就是受伤了!就是受伤了!我夹了鱼尾巴就会有这种痕迹,你就是受伤了!”


    裴宣赶紧安抚他,说:“小伤而已,不足挂齿。”


    他不太好解释,玉青与他痴缠时留下的痕迹,倒不完全是疼痛,也有快乐在其中。这小小皮皮虾未经虾事,啥也不懂。


    “是谁伤了你?”皮皮虾不依不饶。


    他当皮皮虾是孩子,哄着解释说:“与朋友玩闹留下的痕迹而已。”


    皮皮虾闷闷地说:“要是我,可舍不得在你身上留这种痕迹……”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皮皮虾在人类温柔的音调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裴宣等他睡熟了,便从床上起来,越看越觉得怪异。这虾一身硬壳,跟自己一起躺着,聊了小半个晚上,实在是荒谬。


    他摇了摇头,将藏好的龙骨拿出来,心中一沉。


    玉青蜕皮估计不会要太久,若是他不能赶紧找到龙宫,等玉青找来事情便会闹大。从皮皮虾这里问不出什么话,那他只能自行解决。


    希望不会牵连到皮皮将军吧。


    裴宣这样想着,将屋里的灯芯取下,用鱼鳔做了一个简陋的海灯。他可等不起层层上报,他要直抵龙宫。


    然后,裴宣提着那盏暗淡的海灯,独自一人走入了漆黑的海夜。


    *


    “龙骨?”大殿中本禁闭的双眼蓦然睁开,低沉的声音令东海震荡。


    八爪不敢直视王子的眼睛,趴俯在殿下,将所知的情报上告:“在放逐地边境处,一人类行舟以龙骨叩海,求见龙宫之主。吾等不敢惊动龙王,特将此事上呈王子……”


    “放逐地,禁岛……小小弃子竟掀起风浪来了。”


    一道巨大的阴影压在了八爪的身上,令他趴俯得愈发低,几乎完全贴在了地面。王子的威慑力实在恐怖,让他难以呼吸。但这也是他第一次有机会面见王子,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心。


    他将头顶的眼睛转了转,微微睁开眼皮,然后又立即闭上。


    东海龙王膝下九子,为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螭吻。龙生九子,皆不成龙。


    二王子睚眦为龙豺混血,龙首豺身,形貌可怖。曾助周文王、周武王征战,在封神战役中立下大功。后与八位兄弟一起隐退东海,人间常以他的形象铸兵器,刻镂于刀环、剑柄吞口。


    果然威风啊,八爪在高压震慑下竟生出了奇妙的心思。龙王雨露遍布,生下了九个不同种的混血儿子。


    若是再多一个他们八爪家的血脉,那八爪家岂不是也能有成龙的希望?想想就得劲儿。


    “龙骨何在?”


    “于末将营地处看管。”八爪答。


    他不知道皮皮虾将人类放走的事情,他以为蟹兵和虾兵已经控制住那个携带龙骨的人类了。


    “沿放逐地布线,令附近海底居民回避,严阵以待!”睚眦下令,“神龙节将至,切勿惊动龙王。”


    “是!”


    八爪心下惊异。自封神战役和定海神针危机之后,东海龙王军着眼日常边防,少有大规模行动。


    弃子之事,八爪略有所闻,但涉及到龙骨,实在非同小可。


    其余几位将军在二王子的传召下也入殿领命,八爪在其中资历较浅。


    他们一同离开大殿后,八爪忍不住问道:“既然龙骨现世,是不是禁岛那位成龙?草率出兵,不会被事后追究吗?”


    “你懂什么!”鲨将军怒目瞪他,“把嘴巴闭紧了!揣测龙王和王子的圣意,你不要命了吗?”


    八爪慌忙解释:“不是,我只是觉得龙王大人不知道此事,会不会不太好……他望子成龙,都没有一个成……”


    “闭嘴吧你!你再说我就先鲨了你!”鲨将军赶紧捂了他,恨不能把这八爪章鱼的嘴给缝上。


    所幸海底平静,没能让王子将此等忤逆之言听去。


    鲨将军正这样想着,海浪便带着连绵不绝的妙音而来。周围的所有将士皆惊异不已,见到了波纹中的隐隐金光。


    “……龙,是龙!”八爪扒开了鲨将军的手,趴俯在地高喊了一声。


    海族对龙有着天生的臣服和归顺,八爪面对半龙的王子尚可转眼珠子,却在真龙的压迫力下连一丝自己的想法都不敢有。


    不需要八爪提醒,所有海族将士都趴俯在地,不敢直视真龙。


    这样的大阵仗将殿内的睚眦引了出来。


    “大胆凡人!竟敢冒充真龙踏足王子殿!尔等还不将他拿下!”


    听到了二王子睚眦的命令,海族将士们才敢抬眼,却只见眼前金光闪耀,海浪汇聚成模糊的龙形。在那缥缈声音的来源处,竟然是一个小小的人类身影。


    纤瘦白皙的长发男子左手执简陋的海灯,右手执龙骨梳,口中念诵着《佛说海龙王经》,庄严神圣不可侵犯。


    没有哪个海族敢信他是普通人类,只觉得是天界仙君下海。面对真龙的威势,他们更不敢妄动。


    裴宣字字句句将法力汇聚,由龙骨重现了龙魂形貌。龙形将他一瞬千里带到了此处,与殿前那威猛奇异的龙首“怪兽”似有共振,想必二者定有不小的渊源。


    他再仔细一瞧,“怪兽”的样子与传说中的睚眦别无二致。


    龙生九子皆不成龙,这传说竟然是真的。


    睚眦见手下无一敢动,正欲发难,便听到人类男子对他恭敬道:“小人裴宣,冒昧求见二王子。”


    他听说过龙王三太子的故事,对眼前肃穆辉煌的王子殿心有疑惑,但他毕竟是外来之人,有求于龙子,态度自然要更恭敬些。


    而且,他穷尽法力现龙形,如今几乎力竭,不过是虚张声势。


    裴宣立于龙头,海浪卷起他丝丝缕缕的长发。他面容清瘦、身形单薄,在巨龙轮廓的对比下,仿佛一阵浪便能将他冲散。


    这在海族眼中,却只觉比那脆弱绝世的鲛人,还要美得惊心动魄——


    作者有话说:


    皮皮:我那么大一个老婆呢?怎么一觉睡醒就不见了[爆哭]


    法海:人虾殊途,施主太冒昧了,我先走一步[问号]


    暗示得这么明显,大家都懂了吧?


    皮皮虾=皮皮猴,后面猴子出场会腥风血雨。皮皮是攻3,现在是自卑虾,等到他的主场会很好玩。


    另说一下龙王体系,东海龙王三子敖甲敖乙敖丙是封神演义故事体系,传统东海龙王民间传说体系是“龙生九子,皆不成龙”。本文将两者融合了,具体不剧透,后面会有解释。


    PS:刚刚考完,今天去逛街了,发的是存稿两章,所以明天还是一章。存稿已经一滴都不剩了,我争取每天多更点[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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