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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5章 猴结局


    金刚钟毫无预兆地发出嗡鸣, 惊醒了守夜的罗汉。


    大雷音寺最高处的三境天突然佛光普照,那光芒既熟悉又陌生,让所有感知到的神佛都心头一紧, 不约而同地望向西天。


    “旃檀功德佛回来了。”


    窃窃私语在云层间流转。老资格的菩萨古佛交换着似有深意的眼神,而年轻的比丘们则按捺住好奇拿余光去观望。整个西天极乐暗流涌动, 某种早已维持许久的平衡被打破了。


    斗战胜佛一直在大雷音寺西侧灵台胜境禅坐, 刚破碎了人间一位分身,他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面对如此强劲的对手, 他已打算以真身下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正准备拟请佛祖法旨, 却听到夜空中金刚钟的嗡鸣,心头一震。耳边起了四处的流言,皆是说“旃檀功德佛回来了”。


    他却心头恍然,只觉难以置信。毕竟他的分身方才在人间被玉蝉子转世一击溃散,旃檀功德佛的法相尚未圆满,真灵仍在红尘中辗转历劫,怎可能此时现身于西天极乐?


    ……可那佛光中的气息却如此真切。


    夜穹如昼,澄明的光晕漫过莲池与宝塔,惊起檐下栖息的青鸟。而那口悬于大雄宝殿外的金刚钟, 正一声接一声地自主震鸣, 音波荡开层层云气,震得诸天罗汉皆举目望去。


    这般清净庄严、撼动灵山的威仪, 除了那位自东土行过十万八千里劫难、功德具足的旃檀功德佛, 还有谁能引得动?


    他不能等了,放下了请法旨的拟书,转身便往大雷音寺东南香积净土而去,那处是旃檀功德佛的居所。尽管旃檀功德佛一直未在, 也有比丘每日清扫,其地终日飘荡着由《心经》文字凝成的香尘,他也便是在这经文的念声中等着,等着旃檀功德佛回来。


    可是,这么会这样快?


    “阿年!”


    伴随着一声难掩激动的呼唤,香积净土的檀木大门被轻轻推开。斗战胜佛立在门外,身上还带着穿行云海时沾染的夜露。


    室内,正坐在贝叶庭前的旃檀功德佛闻声回头。当看清来者时,他眼底笑意温润,古井无波。


    “斗战胜佛,”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你来了。阿年?原来,他如今也还在用当初的名字。”


    孙悟空怔在原地,愣愣的看着眼前的旃檀功德佛。


    这张面容分明与人间那位玉蝉子转世一般无二。同样的眉眼轮廓,同样的唇鼻线条,可偏偏教人一眼便能辨出云泥之别。眼前的功德佛,眉目间却是雨过天青的澄明,目光所及之处,连空气都变得温润祥和。


    那玉蝉子转世却无这般莲香和鸣,而是个痴心痴念,堕入了鬼修之道的痴人。即使笑起来时眼角会弯成月牙,光溜溜的脑袋总是不安分地晃动,一双眼睛亮得人不敢直视,却是会哭会叫,被欺骗后会恨不得杀了他,但又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隐忍,是一个有血有肉、敢爱敢恨、天真懵然的活人。


    “你不是……他。”孙悟空喉头滚动,声音低沉了下去。见功德佛仍在贝叶庭前静坐如莲,他便自己走上前,坐在了对面的蒲团上。


    师徒二人再度相对,中间隔着一缕袅袅的檀烟。千年光阴沉默着,既不见当年取经路上的风尘,也寻不回大雷音寺初受封时的得道。只有贝叶庭外无忧树的花瓣,偶尔飘落一两片在两人之间。


    黎明将至,却不见真阳。


    孙悟空想走,他觉得时间快要来不及,但心中的迷雾又让他留下,他想要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是谁?”


    功德佛周身流转的琉璃佛光愈发炽盛,暖意拂面,却让旁观者的心底无端生出寒意。他垂眸看着自己捻动念珠的指尖,仿佛在审视某个亘古的谜题。


    “若说我是金蝉子,”他声如莲瓣落池,“灵山旧梦早已化作贝叶经上的露水。”


    “若说我是玄奘,”指尖掠过腕间褪色的檀木珠,“东土风霜都成了香炉里的余烬。”


    “若说我是法海,”他目光柔和,如春水秋月,“金山寺的往昔岁月倒都不算枉费。”


    “至于人间那位小和尚……”他抬眼望向庭外云海,目光穿过梵刹,“也可以是,真佛洒向红尘的一粒芥子,法相自然万万千。要说是,便都可以是。若要说不是,便也不用是。”


    “心证便是明证。”


    孙悟空忽然沉默下来。


    当年取经路上,他总嫌那和尚絮叨。十四年寒暑,十万八千里路,紧箍咒烙进皮肤,般若经磨出耳茧。他以为自己早已腻烦了那些“色即是空”的偈语,可此刻听着功德佛的声音,心底涌起的竟是释然。


    这么多年在大雷音寺,他听遍诸佛讲经,金箍棒化作的禅杖叩过三千世界的门槛。可那些“无我相”的玄机,于他终究隔着一层。


    他是天生石猴,是混元一体,是空寂本身。既已是空,又要如何去悟那证空的法门?


    但此刻不同。


    他知道,眼前的功德佛,就是当年那个会为他缝补虎皮裙、会在通天河畔替他梳理毫毛、会在女儿国深夜为他留一盏灯的师父玄奘。


    原来一开始,是他认错了。


    “斗战胜佛。”


    功德佛轻轻合拢手掌,他们之间已经不是师徒,自然不会再以师徒相称。功德佛轻声道:“连恒河沙数都在刹那生灭,你又何必执着于‘谁’字的皮相?”


    谁执着?


    是在说他执着吗?


    孙悟空突然懂了,执着的那个人原来一直都是自己吗?


    当初他因大闹天宫被擒,被太上老君投入八卦炉中,以文武火煅烧七七四十九日。期间他躲入巽宫位,有风无火,逃过焚身之劫,被烟熏红了双眼,炼成了能辨识妖邪的火眼金睛。


    但他认识“金蝉子”是在这之前,也不能怪他没有认出来。


    原来蟠桃园时,第一次见的那人并不是金蝉子,而是玉蝉子,那满口胡言的小和尚,才是最先开始欺骗的人。


    想通了这一点,孙悟空立即起身,就要离开。他不能再等了,他要立即去请佛祖的法旨,即刻下界到人间去。


    “你要去哪里?”功德佛轻声问。


    毕竟也有师徒恩情,如今又一起在大雷音寺共事,孙悟空停住,恭敬回应:“我还有事。”


    他心里着急,也显露在了面上。


    功德佛一眼便看了出来,这石猴得道成了佛,却从未悟过佛法,无论他说再多的经书也是无用。


    功德佛唇畔含笑,眼底却似有万顷莲池无声开谢。


    千般谋算,终成画地为牢。


    当年决意与玉蝉子割裂因果时,只道是金蝉脱壳的妙棋。岂料最初包裹住他的琥珀竟摹了他的佛相,反化作天罗地网。他为助玉蝉子破障,不惜化身法海染指红尘,又在广寒清辉中枯守数百年。如今回到大雷音寺,却还是挣脱不开身上的枷锁。


    他必须亲手斩断这羁绊,不然无论是他还是玉蝉子,都不能再自由。


    “贫僧也有事。”


    孙悟空正要驾云离去,却听得功德佛的声线陡然转沉。那声音不再似清风拂莲,倒像万卷经书同时合拢的闷响。


    整个香积净土骤然掀起烟尘。分明是旭日初升的时刻,煌煌天光将每一粒尘埃都照得如同琉璃碎屑,可偏偏遮蔽了所有景致。孙悟空火眼金睛灼灼生光,竟也只能看清五指之内的景象。


    “功德佛这是何意?”他握紧金箍棒,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从未想过,他会与功德佛立场不同。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对功德佛下得去手,毕竟功德佛是他曾经的师父玄奘法师,他怎么会……


    烟尘深处,功德佛的叹息似近又远:“悟空,为师有话对你说。”


    无数经文自尘埃中浮现,化作金色锁链。孙悟空猛然发现,自己每动一分,那些文字便缠紧一寸,倒是比当初的金箍还要强力。


    孙悟空沉下来脸来,问:“当初是你说不需再以师徒相称,如今又是什么意思?既然我已经知道你不是他,不追究你们联手欺骗我的事情,你又拦着我做什么?”


    若是被压五指山前,他早就抡起金箍棒将这香积净土搅个天翻地覆了。可在大雷音寺千年修行,终究磨平了几分棱角。他懂得这些弯弯绕绕的因果如同蛛网,越是挣扎越被缠得紧。


    孙悟空深吸一口气,佛袍下的肌肉微微绷紧。


    “你说吧,你想说什么?”


    “你可知菩提祖师为何给你起名‘悟空’?”


    孙悟空按捺住火气,答:“祖师依据门下‘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排行取名,我正好排到‘悟’字辈,他便为我取了这个法名。”


    “你以为是正好,却不想这是你的宿命。”功德佛的声音自烟尘中传来,“证悟诸法空相,这是你修行的终极目标。一开始,你一石猴寻访长生,在祖师门下修了道。你得了长生,又追名逐利,自封齐天大圣,大闹天宫。五行山下五百年枯守,你却仍如顽石。”


    孙悟空静静听着,心里却翻江倒海。


    “你的‘我执’太深,所以才会有后来紧箍咒的束缚、八十一难的历练,本质上都是在不断破除‘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都是为了让你舍弃‘我执’,最终‘悟空’。可惜的是,即使成佛,有了‘斗战胜佛’的名,你却还是没能真正战胜了内心的烦恼与执着,没有证得‘空’的境界,完成不了从名字到本质的终极统一。”


    “所以呢?”孙悟空问,他还是不知道功德佛究竟是要做什么,为什么对他说这些。


    他根本不在乎,在乎功德,在乎圆满,在乎真佛的都是金蝉子和玉蝉子。当初他是为了功德佛才下界去寻,陷入迷局之中,如今他得知真相,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他更不在乎这些佛不佛、空不空的鬼东西,他只知道此刻自己最想做的是什么。


    他想做,他便要去做。


    “所以让我来帮你一把吧,悟空。”


    功德佛的声音随着烟尘散去,孙悟空怔在原地,他发现自己竟已站在了沽安寺的古旧庭院中。


    石阶上熟悉的青苔,殿檐下那只白猫慵懒的睡姿,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他曾在这里,披着老方丈的袈裟,用梵天的身份,度过了宜年成长中最关键的年岁。


    檐角风铃轻响,将他拉回那个总在拂晓时分起身的过去。他记得自己如何笨拙地模仿着老方丈的笔迹,在宜年的作业本上批注;如何在雷雨夜悄悄守在宜年的房门外,用微弱的法力驱散噩梦。


    虽是欺骗,可他……


    “你看清你自己在执着什么了吗?”功德佛的声音又响起来。


    孙悟空伸出手,发现眼前的沽安寺是幻境。当然,无论是沽安寺还是后面的太虚,既可以说是玉蝉子入彼岸法/轮的轮回后重来未曾醒来,也可以说是他在灵犀玦的虚拟世界里从未离开。


    这世间事,如果真的是一场梦,倒也不会有这些执着了。


    他不回答。


    眼前的云雾又起,景象倏然变迁。


    蓬莱学府的林荫道。


    他是师兄梵天,正站在梧桐树影里,望着那个刚下课的少年。宜年抱着课本从教室里跑出来,额角还带着午睡的压痕。


    那些年,他就是这样默默跟在宜年身边。看他在图书馆对着佛经皱眉,看他在食堂偷偷把青椒挑到盘子边,看他在深夜的宿舍阳台晾洗得发白的僧衣。雨水打湿过他的肩头,春风拂乱过他的衣角,可他始终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道沉默的影子。


    当年每个“偶然”的相遇里,都藏着多少精心计算的步数。就连那回宜年发烧,他“正好”路过医务室送去的退烧药,也是掐着药僧给的方子提前熬好的。


    “你还没有看清吗?”功德佛追问。


    孙悟空却哈哈大笑两声,道:“我怎么会看不清,看不清的是你才对吧?金蝉子,还是该叫功德佛,或者如当初,叫你师父。可是师父,你说我看不清,难道看不清的那个人不应该是你吗?”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金箍棒在他手中一挥,这种简单的幻境即可破碎。他回到了香积净土,功德佛正站在他的面前微笑。


    这种粗陋的幻境不可能困得住他,功德佛的目的绝不是如此。


    孙悟空不得不眯了眼睛,从来一心求佛,澄明敞亮的师父,竟也有了秘密。他不知道,他有不太好的预感。


    “我自然也看不清,所以才想要帮你,也帮我自己。”功德佛直言不讳,“我们一起历经无数艰险才来到大雷音寺,登这莲台宝座,你成斗战胜佛,我为旃檀功德佛。可偏偏,总是差这么一步。你难道不会不甘心?悟空,你有你的‘我执’,我也有我的。只要玉蝉子摹我一天,我便一天不能登真圆满之境。”


    孙悟空听此,也不由得心中震动。他本以为,功德佛是这世上最无欲无求,最有佛心的人,却没想到他也有“我执”。


    也是,没有“我执”,玄奘哪里能有毅力坚持九九八十一难,哪里有狠心带着他们几个走十万八千里路。


    其实,最执着的人,并不是他孙悟空。


    “所以,你想要做什么?”孙悟空听出了功德佛句子里深藏的含义,但他并不认为功德佛会是那样的人。


    如果是别的谁,他会相信那人是想要把玉蝉子除掉,所以才对他说这些话,但功德佛绝不会。


    “回到最初就行了。”


    功德佛往前一步,到了孙悟空的面前,他拾起孙悟空的手腕,轻声道,“将一切纠正回来。最初,他自天地化生,成了那一滴琥珀,困住了一只六翅蝉子,变为荒芜时期最初的凶兽。后来,他被追缉到了佛祖座前菩提树,为了求生,摹了我的样子,与我成了相同的蝉子。若是这件事没有发生,那我便为我自己的相,他亦有他自己的相,他既不会冒认我的名义让你误会,也不会有后来事情。所有的执着,便都可以随之化解。”


    孙悟空却甩开了他的手,音调拔高:“怎么可能化解!发生过的事情,又怎么可能重新来过?你究竟是要做什么?”


    功德佛摇了摇头,仍只是笑:“悟空,那你呢?你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吗?你要去争去抢?你又能争抢得过谁?从一开始,他就是骗你,后来你也骗他,因果便可以了结。如果我与你说开,这一切不过是误会一场,你放下执着,便可以罢了了。”


    孙悟空往后退了几步,仍是不理解:“我没有想过争抢什么,我只是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你说我为求长生修道,后来追名逐利大闹天宫,我自然可以认,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但现在我对你口中所说的什么圆满,什么宝座,根本没有兴趣。就算是‘我执’又如何?这是我的一部分,我感谢我的执着,让我走到了今天,我今后也会带着它继续往下走。


    “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以前你说我们既然都成了佛,便没有师徒之分,我心底里还是把你当做师父。虽然西天取经之路,我是被强迫跟着你走,但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认命。我不相信命,我只相信我自己,我愿意走西天,不仅仅是因为我以为你是那时候在蟠桃园的佛子,也不仅仅是因为我以为与我对决的那个凶兽是你。


    “更多的是因为,我喜欢冒险,我喜欢挑战,我愿意走这条路。我相信我自己的能力,虽然受到很多限制,但在这些限制中,我依然可以做我自己。是因为我是我,所以我才做出这些选择。


    “你说我这样是执着,是没有悟道真经,我也认。我根本不想悟这样悟那样,那些对你来说很重要的圆满、真经,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你不用再问了,也不用再这样故意拖延我。因为我尊重你,所以才跟你这样废这些话。如今大道两端,我们走的不相同,曾经的师徒情谊便只是曾经,就此别过。”


    孙悟空难得说这么多话,他从始至终都真心真意,未曾做过违心的事情。往后,他也只会顺从内心,不信命,信自己。


    功德佛自然知道他的本性,如此不过是拖延时间。


    这会儿日出完全,太阳已经全部升起,功德佛相信太阴星君的承诺,心中石头落地。他看向孙悟空的眼神愈发慈祥,眼见着孙悟空马上就要离开,他还是最后喊了一声:


    “悟空。”


    本来已经说了就此别过的孙悟空,还是在听到师父的声音时忍不住回头,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为了谁而回头。


    功德佛全身沐浴在阳光中,金光闪闪,是西天极乐最有资格登真圆满之境的佛。


    “谢谢你。”


    他说。


    孙悟空愣住。


    “你知道我在拖延你,却还是愿意留下。”功德佛慈祥地看着他,“你长进了不少。当然,现在我也没有资格再说这样的话了。你一直都比我强大,无论是外在的实力,还是内心的坚定。”


    功德佛从僧袍中拿出一只蝉蜕来,道:“我自金蝉子转世为玄奘,并没有金蝉子时的记忆。后来得道成佛,也只是捡到金蝉子当初蜕下的蝉壳而略微窥见一二。你既是真心,我亦不是假意。


    “我也不怕说与你知道,月君仙者忌惮你的实力,请我及时回到西天极乐,便是为了拖延你。如今西天日出,已进入白昼,想必他的计划已经成功。这一昼夜之后,世间便再无玉蝉子,往来的轮回终是回了天道。


    “不过大千中千小千三千世界,这个没有玉蝉子,不代表那个没有。你这么倔,想要做的事,就算是天也阻碍不得。”


    “悟空,这蝉蜕我便给你,兴许能助你找到他。”


    孙悟空手指微颤,接过了功德佛手心的蝉蜕,然后朝功德佛微微鞠躬,便真正就此别过,乘着云离开了。


    *


    回到最初,他也到最初。


    他正站在一切的开端,刚从灵石中迸裂而出,混沌初开的意识如同初融的雪水,纯净而茫然。他望向世界的第一个眼神,将决定他未来的形态。


    他看见了一只猴子在林间嬉戏,于是,他便成了猴子。


    这并非注定,而是一种选择。倘若他第一眼望见的是溪中的游虾,或许便会生出具鳞的身躯;若凝望的是天边的流云,或许就能化作无形的气;若注视的是崖边的孤松,或许就将成为扎根大地的树。


    这多像一滴滚落的松脂,恰好包裹住了一只夏蝉,于是便成了琥珀。如若它裹住的是片落叶,或一粒尘沙,那么万古之后呈于世人眼前的,将是全然不同的故事。


    可他终究选择了成为猴子。


    心底有个模糊的声音在说须得是这个模样,仿佛在很久以后,会有一个重要的人,需要凭借这副形貌,才能将他从茫茫人海中认出。


    不过,需要他等待多久?


    猴子的寿命可不长,虽然他为灵明石猴,天生寿命远超普通猴子。但寿命终究是有限的,最多不过是数百年。他开始对“死亡”产生恐惧,害怕找不到那个等了他很久的人。


    也不知道是谁在等谁,但总归要有命才有得等吧?


    “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服,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


    这个念头如燎原的烈火,催动他扎起木筏,独自漂过汹涌的西海,踏上寻仙访道的漫漫长路。他终于在灵台方寸山跪倒在菩提祖师门下,学成了长生不老的神通。


    可长生之后呢?


    无尽的岁月里,他只感到一种更深的茫然。那个人,那个他自己也说不清是谁、却总觉得在等待他的人,究竟在哪里?


    他想,或许只有当“孙悟空”这个名字响彻三界,当天地神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时,那个人自然会循着名声来找他。于是,他闯入龙宫,大闹地府,甚至在天庭竖起“齐天大圣”的旌旗。他以为只要站得足够高,名字传得足够远,就能被那个人看见。


    可他在蟠桃园的枝头等了一季又一季,等落了桃花,等熟了蟠桃,等来的却只有几位奉茶仙子。她们掩口轻笑,说他一只猴子,怎么也学人望穿秋水。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他要等的,或许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本不存在的幻影。三界的命运早有定数,生死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因果,可唯独没有关于“那个人”的只言片语。


    一个从未被写入命运的人,他又该去何处等?


    这天道,便是容不下他们。即便这一切或许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也愿意在无穷的世界里,去寻那微乎其微的一线可能。


    难道连这……苍天都容不下吗?


    大千世界,中千世界,小千世界,三千红尘,浩瀚无垠。难道真的没有一方天地,能容他等到那个人?


    好在,他从来不是一只会认输的猴子。


    从前没有,现在也不会。


    即便当年大闹天宫,败于六翅凶蝉手下,被压入五行山下五百年,他也从未低过头认过错。


    或许除非将他彻底打得形神俱灭、魂飞魄散,他才会停下。否则,只要尚存一缕神识、一点真灵,他都相信可以重头再来,再战一场。


    一世,又一世,无数世。


    他不断地经历,不断地寻找。他不信命运早已写定,他偏要亲手改写结局。


    他一定要找到他。


    他不能放弃,一秒也不能。他是唯一记得那人的火种,若连他都选择遗忘,那么横跨万千轮回的寻找、两人之间所有的可能,便会如风中残烛,彻底熄灭。


    也许,他该等得更久一点。


    *


    “裴公子。”


    裴宣惊醒过来,见到旁边的宁采臣和燕赤霞神色正常。这兰若寺内虽然枯败,但至少一夜安稳,没有什么鬼怪来袭,平安无事。


    他捂了捂胸口,道:“不好意思,我睡得太熟,没起得来。”


    他想起来了,自己正欲前往长沙府赴考,与同窗宁采臣结伴而行。不料在山中迷了路途,幸得道长燕赤霞出手相助,三人才在荒寺中将就了一宿。


    燕道长目光如电,虽言辞不多,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浩然正气。翌日清晨,他亲自引着二人寻回国道,便要拱手作别。


    裴宣连忙上前一步,郑重施礼:“道长请留步。昨夜若非您仗义,我二人只怕要露宿荒山。不知道长仙踪何处?待学生与采臣安顿下来,定当备上薄礼,以表谢忱。”


    燕赤霞闻言,脚步微顿。


    “贫道云游四方,居无定所,只怕误了二位寻访。”他自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白玉,形似初破的蝉蜕,脉络纤毫毕现,“此物随我多年,今日便赠予裴公子作个信物。”


    他将玉蝉轻轻放在裴宣掌心,指尖触及之处竟有暖意。


    “待我闲暇,自会凭此物寻你们一叙。”


    裴宣不敢收这样贵重的礼物,但不待他出声,燕赤霞便快速离开。


    后来他与宁采臣参加了乡试,他一举得了会试资格,可惜宁采臣没中,回乡娶妻从商了。他要等四年才能进京参加会试后,他便修书与父亲裴严,拿到了举荐信到济源延庆书院学习。


    原本他便是济源人,这次算是回乡,他身体又不好,怕路途上有什么意外。但舅家不待见他,他又不肯受乡亲接济,便只能一人独行。


    才上路,便遇上了燕赤霞。


    裴宣一阵恍惚,将胸口挂着的玉拿出来,温温热热的,似有些闪亮。


    “过了这么久才来找你,你不会忘了我吧?”燕赤霞笑着朝他走近。


    裴宣微微愣住,道:“没有,燕道长,当然没忘,只是小生这刚刚上路,来不及招待,实在惭愧。”


    “别叫我道长,我已不做那一行了。”他说。


    裴宣愣愣地看他,见他面貌变了不少,剔了髯须,竟然是少年模样,看着不比自己年岁大多少。大约是平日做多了重活,四肢健硕,像是村头那些爬树翻墙,一身使不完的牛劲的毛头小子。


    “……赤霞兄,敢问如今在何处高就?”裴宣脚下步子未停,侧过头与他搭话。


    “别再叫我燕赤霞,早已改名了。”那人并行在他身侧,身形挺拔,恰比他高出半个头,声音里带着山风般的清朗。


    裴宣从善如流:“不知改作了什么名?”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奇怪。这人模样与当初荒寺中那位虬髯道长相去甚远,自己怎就一眼认定了是他?正疑惑间,心口那枚贴身藏着的玉蝉蜕忽然隐隐发烫,仿佛在无声作答。


    是了,定是道长的玄妙神通。


    “新名尚未想好,”对方却话锋一转,眼底含笑望过来,“裴公子博览群书,不如替我斟酌一个?若你取的名字合我心意,便算还了当初的恩情,也省得你心里总惦念着这份不安。”


    “我来取名?这,这是在是……”裴宣走得一身汗,突然觉得身上一轻。原来是背上的书箱被提走了,那人轻松拿在手上,还将他的包裹也自己挂背上。


    “这,也太劳烦了。”裴宣怪不好意思的,但他想抢回来,又抢不过。


    “你取好了名字,我便还给你。”他说。


    裴宣一路上苦思冥想,倒是说了许多名字,却不能令人满意,都被一一驳回。最后到了驿站,为了省钱两人同住一屋,裴宣不好意思,让他睡床,自己睡地上,却又被捞到了床上。


    “也是能睡下两个人。”


    夜里,裴宣很快睡了去,竟做了一个离奇的梦,梦到自己竟然代皇子出家,成了一个叫法海的和尚。他练得身强体壮,云游到金山寺,成为一方名僧。但做和尚,也与当学生没什么不同。


    当学生,日日想着要金榜题名,为社稷做好官、光耀门楣。


    做和尚,夜夜念着要立地成佛,为众生行普度、证得菩提。


    都说出了家就没有欲念,看破红尘,但他裴宣即使是出了家还是满心层层向上,要登至顶层。


    他这和尚做得不好不坏,做过令人称道的好事,也被无数人诟病说是坏人姻缘的恶人。


    醒来后,那人已经给他收拾好了行李,问他:“好没有想到好名字吗?”


    他不懂,为什么非得要他来取名字。


    但他确实是想到了一个名字,与梦里做和尚的经历有关。他说:“倒是有一个,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就再想想。”


    “你先说吧。”


    “梵天。”他说,怕人不喜欢,解释道,“梵是梵语的梵,天是天地的天。以前母亲会去听经,我便也听过一些。梵天原是创世神的名字,代表宇宙的创造、规则的制定和现象世界的本源,是‘有’的化身,是构建秩序的神祇。”


    说着,他自己也觉得不妥,继续道:“这名字倒是太大了,与神邸同名,自身怕能承受。我也不过是随意想的,你要是不喜欢……”


    “挺好的,我就叫这个名字吧。”梵天说。


    裴宣一愣,没想到自己随意想的名字,竟然真的被采纳了,有些受宠若惊。


    他是“名”与“相”的源头,万物因他而得以被定义、被认知。


    “但这听着太像是一个和尚了。”裴宣挠头。


    梵天笑:“那我就当俗家弟子,真做了这个和尚。”


    一路上梵天都跟着他,裴宣倒是落了轻松,行李也不用背,也不用怕路上打劫的山匪。梵天什么都会,抓鱼打猎,天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裴宣对此颇为羡慕,却又觉得不可思议,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神奇的人物。


    “你相信前生今世吗?”梵天问他。


    裴宣说:“这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喝了孟婆汤,前生的事情都忘记了,所以我不敢轻易相信。但如果真的有前生今世,也挺好的。”


    “为什么?”


    “那样的话,这世界上岂不是有很多个我?虽然都是不同的我,但却也都是我。”裴宣话语天真。


    两人一路行去,又遇上几位同赴书院的学生。其中山伯温厚,英台灵秀,文才飞扬,皆是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裴宣默默看着他们身后随行的书童家仆,再瞧瞧自己形单影只的模样,不由得垂下眼帘。


    他虽早已习惯被人轻看,可此刻混在这群光鲜的同窗中间,袖口磨起的毛边都显得格外刺目,心里终究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涩意。


    及至延庆书院,裴宣正欲与梵天道别,不料迎门的执事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竟理所当然地将行囊递给梵天:“书童往这边安置,就与你家公子同住东厢兰蕙斋。”


    梵天从善如流地接过行李,侧头看向满脸愕然的裴宣,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裴宣看着对方挺拔的身姿和通身的气度,心里暗暗叫苦,哪家书童能有这般慑人的气势?


    “梵天……你……”他话都说不利索,“这误会真是……这一路已经多有叨扰,怎好再让你……”


    “我早说过,闲来无事,随意跟着你走走。”梵天不容分说地揽着他的肩往东厢兰蕙斋里带,自顾自收拾起行囊,“这书院景致清幽,既包食宿,我正好沾你的光歇歇脚。”


    他整理衣物的动作忽然一顿,抬眼看来,唇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你说要报答我,让我在此清静几日,便是最好的谢礼。”


    如此,他们便在延庆书院住下。


    念书的日子自然都是苦中作乐,有梵天陪在他身边,裴宣觉得苦的成分更少了许多。


    原本,他对感情的事情迟钝不觉,意外撞见英台和山伯夜会,震惊不已。原来,男人和男人也能在一起的吗?


    他将此事与梵天说了,梵天哈哈大笑,令他好不疑惑。


    “男人与男人自然能在一起,不过不是英台和山伯。”梵天笑着捏他鼻子,“你们这一屋子男人都是瞎了眼的,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来。”


    裴宣无语,撇开了他的手,不跟他说话了。


    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没有感觉,梵天对他,自然不同其他人。


    便是那日的玉蝉蜕,不给宁采臣,偏是给了他。


    裴宣一心要学习考试,自然不愿意想太多这种事情,便抛下不谈,闷头苦学。


    四季更替,转瞬便是四年,他振奋精神进京赶考,却在考前受风寒,没能发挥,与金榜题名失之交臂。所幸他与父亲哥哥重逢,虽然不受继母待见,却也有父兄扶持,又有举人之身,在京中做了个小官。


    梵天也不是一直跟着他,在他落榜病愈之后,梵天便称有事离开,之后未见踪迹。


    裴宣原本还以为梵天是嫌弃他未能中第,心中郁郁。


    陪在身边时不觉得,分开后便察知心意。尤其是他得知英台是女郎,山伯求亲不得,两人殉情一事之后,才明白人世间真情可贵。


    他与父兄不亲,又没有功名,相当于孑然一身。虽然家世好,说亲的踏破了门槛,但他心里总有一处空落落的。


    他总是做梦,梦到他在金山寺,梦到他是法海和尚,梦到兰若寺,梦到燕赤霞,梦到梵天。


    后来,他还梦到天上的神仙,他也在其列。


    他想起来梵天问他相不相信前生今世,难道那便是他的前生?


    可是那也只是前生,今世他是裴宣,他这辈子好像一眼能望到头。


    父亲给他说亲了同僚的千金,一名秀外慧中的闺秀。他自然没有什么不同意的,这是注定的命运。


    他邀请好友来吃席,没想到文才兄会千里迢迢赶来。


    他才知道原来英台家里是要她与文才成亲,山伯家世浅薄,不能门当户对。相爱之人,却因这种世俗的原因受阻,竟然殉情了。


    马文才在他们死后,很快就娶了另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当时裴宣寄去了贺礼,所以并不知道马文才还与英台求过亲的事情。


    马文才当年在延庆书院,便知道英台是女郎。其实大家都知道,只有像裴宣这样的一心念书的呆子没发觉。


    但此刻,裴宣忽然想起梵天曾说过的,男人和男人也是能在一起的。


    这句过去的话像一道穿云而出的月光,霎时照亮了他心底纠缠多时的迷雾。他怔在原地,手中书卷“啪”地一声滑落在青石板上。


    原来如此。


    原来这些时日的辗转反侧、那些没由来的闷闷不乐,皆是因为身旁少了那个人的身影。他总以为是自己不习惯独处,却不知早在延庆书院的朝夕相处中,那人早已成了他的心安。


    他想起兰蕙斋里共度的日夜,梵天在窗下为他研墨,总故意让他三子,病中那一碗碗晾得恰到好处的汤药和守在榻前直至天明的身影。


    那些他曾经以为寻常的点点滴滴,此刻都清晰起来。什么金榜题名,什么光耀门楣,都比不上那人抬眼望他时,眉梢那抹似笑非笑的温柔。


    一个清晰的念头破土而出。


    他得去找他。


    现在就去。


    可是,去哪里呢?


    裴宣想到了那玉蝉蜕,凉凉的,没有温度。难道只能是梵天来找他?他没有办法去找梵天?


    一定能有办法的。


    他刚推开门,便见到门外的人。


    像仙神一样,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梵天!”他冲上去,抱住了这个像是幻觉却不是幻觉的人。


    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这次,换我来找你了。”


    裴宣往他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


    胸口的玉蝉蜕开始发烫,热乎乎的。


    ——END————


    作者有话说:有很多不足之处,非常感谢能看到最后的宝宝!结局部分更新的有点慢,但好在都圆满结束了!


    也祝大家能开开心心,得偿所愿![烟花][烟花][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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