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螭山庄。
夜色深重, 主宅内外都守卫森严。但没有人察觉到沉睡的巨龙身旁出现了一个鬼魅的影子,那影子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与黑暗完美交融。
宜年再见到他, 才发现自己之前是认错了人,竟然把孟章认错是孟苍了。这两条龙, 虽然容貌一样, 却完全不同。孟章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而孟苍则似藏在暗处的银针,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刺过来。
最讽刺的是,那条本该威震八方的巨龙, 此刻竟虚弱到连人形都维持不稳,周身萦绕着挥之不散的药苦味。
从暗星自他体内剖除,他就没有再体会过什么是完整了。
也许是天生的吸引和因果的纠缠,也许也是背后黑手的推动,让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再次相遇。宜年根本没有想太多,因为他失去了那部分的记忆。从那之后,他后面的每一步都像是注定了似的,直至现在。
“真的……会想起一切吗?”宜年并不是质疑,而是好奇。
他现在自我感觉非常好, 甚至是好得有些夸张了。但现世的虚幻感觉仍让他苦恼, 他总是忍不住去想这里会不会又是另一个幻境。像是某种成瘾后的后遗症,反反复复的试探后会变成自我怀疑。但他又不愿意这样承认, 人总是会逃避对自己不利的部分, 想要虚张声势、佯装坚强。
他很好奇,事情往后还会有什么样的变化,这个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会回到以前那样, 还是往前冲破所有人的想象。
巨龙在睡梦中仍不得安宁,紧闭的龙目下眼珠剧烈转动,粗重的喘息间夹杂着痛苦的呻吟。暗金色的鳞片随着每一次痉挛簌簌作响,渗出粘稠的龙涎将床榻浸得一片狼藉。
原来孟章的病情已经恶化至此。
宜年忽然想起自己离开时,孟章便已陷入这种梦魇,如今看来这绝非偶然,而是反复发作的顽疾。
迟疑片刻,他终是将手覆上巨龙滚烫的犄角。刹那间,翻腾的龙身奇迹般平静下来,连灼热的吐息都变得绵长均匀。炽热的龙息顺着手掌经脉涌入,竟将他周身缠绕的黑气灼得滋滋作响,蒸腾起缕缕扭曲的青烟。
他用另一只手把数据盘拿出来,这是特质的容器,可能用灵力进行直接读取。他当然不可能自己一个人来做,这种事肯定是要拉另一个当事人一起下水的。
整个房间骤然被刺目的蓝光充斥,数据洪流如决堤般奔涌而出。
无数记忆碎片在虚空中交织,宜年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神识也被强行拽入这段记忆。光芒闪烁中,沉睡中的巨龙突然睁开双眼,伴随着似有似无的一声低吼。
是了,那时候也是这样……
*
失去的其实并不只是五年的记忆。
宜年全部都想起来了。
从法海被彼岸法/轮卷入轮回之后,他就已经堕魔了。执念、欲望和仇恨席卷了他,让他在鬼道中痛苦挣扎。当然,最后他还是想到了办法。在修炼鬼修之道时,他便知道记忆的重要作用。他利用记忆珠的生成,将记忆封存为不同的片段,让彼岸法/轮误以为他的心魇已破,从而解开轮回。
只是,虚假的破魇自然不可能让法海立地成佛。他曾燃烧的一节指在金山寺化了法海的舍利子,而真正的法海也就是玉蝉子却泯于俗世。
因为他知道,自佛祖将他贬下凡间,便再没有让他回去的意思。他与金蝉子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金蝉子投身玄奘法师历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后回西天极乐荣登旃檀功德佛的莲座。而他不过是一滴什么都能够融进入的琥珀,是根本没有再回去的可能。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精心编织的骗局。
什么让他与金蝉子同修佛学,双生并蒂蝉能同登大雷音寺宝殿;什么为西天立功降服那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妖,入世取得功名再洗刷罪责。
罪责都是哪里来的?他们这些所谓的罪徒,都是诸天神佛棋盘上的棋子,随时都可能被舍弃。
谁在暗处推波助澜?谁在背后操纵因果?
戒律又都是从哪里来的?
就像孙悟空头上戴的金箍,别人给戴那就是约束是法制,自己来戴就是心甘情愿是痴心不悔。
凭什么他是遵守规则的那一个?为什么不能由他来制定规则?
“你醒了没?”
刺目的光芒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孟章混沌的意识被一记响亮的耳光硬生生拽回现实,脸颊上残留的灼热感让他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头痛欲裂,仿佛有人用钝器生生撬开了他的天灵盖。他感觉到了不同,体内奔涌着陌生的力量,有什么在寸寸崩裂。
啪!
又一记耳光狠狠落下,力道大得让他的头偏向一侧。
“给我清醒点。”
孟章艰难地聚焦视线,模糊的视野中渐渐浮现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谁?他记得,他明明记得。
是玉蝉子。
眉目依旧如画,清澈的眸子慈悲悯人,笑容祥和温柔,如经卷上描绘的一样,佛光普照。
不,不对。
孟章愣愣地看着。
玉蝉子垂落的发丝,每一根都似有生命般在虚空中蜿蜒。还有他周身萦绕的气息,檀香与腐甜交织,圣洁与堕落并存。
孟章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起未曾体会过的颤栗,便知道眼前是堕佛的恶鬼。
扭曲的,堕落的,却让他挪不开眼。
“痛吗?”那声音忽然变了调,化作了瑶池仙泉的清澈,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玉蝉子冰凉的手指抚上孟章的脸,指尖泛起莹白的微光,光芒所过之处是一种酥麻的痒意。孟章不自觉地仰起头,呼吸变成乱起来。
“不痛。”他不由自主回答。
玉蝉子的手往上,摸到了龙的犄角,锋利的冷硬的,但到了他的手中却变得毛茸茸软绵绵,温顺得如同幼鹿新生的茸角。
孟章猛地绷紧脊背,龙尾不受控地甩动,浑身鳞片都酥麻得张开了缝隙。他的竖瞳涣散成圆,喉间溢出低沉的龙吟,那声音里半是警告半是求饶。
玉蝉子饶有兴味地加重了力道,指尖在角尖轻轻打转。只见那根龙角竟泛起一层绯色,温度烫得惊人。
“你已经痊愈了,孟章。”
玉蝉子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可那眼眸里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他冰凉的手指缓缓抚过孟章的龙角,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可吐出的字句却锋利如刀:“但你现在太弱了,你知道吗?在这三界之中,弱小,才是原罪。”
孟章如同被电流击中,浑身剧烈颤抖,他不得不高声喊叫:“不,不是的!”
“不是什么?”玉蝉子向前,那只看似纤细的手掌一把钳住孟章的下颌。
那手生得极漂亮,修长的指节如白玉雕琢,腕骨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可就是这样一只宛如少年的手,此刻却如枷锁般难以撼动。
“我全都……想起来了……”孟章的面容苍白如纸,额角还沁着细密的冷汗,头脑中残留的阵痛如潮水般阵阵袭来。他的隐疾痊愈了,他能够与活物接触,他身上的诅咒消失了。
孟章神君,是远古到至今,传下来的唯一纯血真龙。
龙族,乃地脉精气所化,是三界唯一能镇抚地脉动荡的存在。当年共工怒触不周山,那一撞不仅折了天柱,更震碎了九幽之下的地脉根基。纵然后来女娲炼石补天,大地的暗伤却始终未能痊愈。
数万年来,地脉在无人知晓的深处时时痉挛。那些轻微的震颤化作人间的山崩地动,而每当出现巨大的地裂时,便需要龙族以真身填入裂缝,用精血重新黏合破碎的地脉。
当年,便是天地混沌欲再起,地脉的动荡可能波及甚大,才让孟章神君以龙身镇压。不过,他所镇压的,是灾难预言中的地裂。所以他才会请求佛祖帮忙,而佛祖寻来了玉蝉子,上古六翅凶蝉的佛身。
他和玉蝉子一起进入未展开的混沌中,将地裂填上,灾难才得以避免。之后他元神受损,不得不明暗双星分离。
那之后,他过得浑浑噩噩,也许在天界见过玉蝉子,但也没有什么印象或记忆了。
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下界龙族族群中突然出现一个自称孟苍的真龙,取得了苍龙七宿在人间的对应,他才将自己的暗星寻回。但因为本身的残缺,明暗双星已经无法重合交融,曾经的孟章神君再也回不去了。
只是,混沌只是被一时压制,该来的总会要来。三界融合的征象已经不可避免,他与孟苍奉旨下界,明面上是为经济发展通商而成立集团,实际上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延续万年千年的真理,又怎么可能在短短百年间打破?
人妖殊途,鬼不得入阳间。
表面的平静和繁荣背后,暗藏着太沉重的不可言说了。
“那你要怎么选呢?”
玉蝉子的声音忽然柔得像一泓春水,原本钳制着孟章下颌的手指渐渐松开,转为缠绵的抚触。
冰凉的指尖顺着龙族的命脉缓缓游走,从剧烈跳动的颈动脉,到线条凌厉的锁骨,最后停在那颗跳动的心脏上方。
“你要选我……
“还是选天?”——
作者有话说:黑化100%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回
“不要……不行……不!”
耿夏萱从噩梦中惊醒, 她的室友扔了一个抱枕到她的床上,抱怨道:“有完没完?!”
耿夏萱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回答:“不, 不好意思……”
然后她就再没有睡着了。
作为博士二年级的大师姐,耿夏萱压力非常大。由于她是硕博连读的, 她的所有精力都倾注在这个课题上面, 她的博士毕业论文将用这个项目来打底。
不过她并不是合欢宗修行学院的学生,甚至不属于任何一个修行学院, 她是数据管理专业跨学科联合培养的博士生。她的直系导师是国家科学院的院士,她被派到蓬莱学院岳珺教授手下做这个国家级的大项目, 岳珺算是她的小导师。
一直以来,项目都进行得很顺利,所以耿夏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存在毕业困难的情况。但现在的形势变得有些令人捉摸不透,她也开始焦虑和紧张。
她记不清做了什么噩梦,总之感觉很不好。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去实验室想看看情况,但没想到门禁卡竟然刷不开。她站在门口发愣,是经过的同学叫住她。
“耿师姐,你走错楼层啦。”师弟笑着对她说,“这里是五楼, 你们实验室在四楼, 你是不是按错了电梯?”
耿夏萱有些懵:“岳教授的实验室就是在五楼啊。”
“岳教授?”师弟摸不着头脑,“没有啊, 我们这哪里有岳教授?你不是一直在齐教授那里做实验的吗?四楼是我们神经电生理实验室, 师姐你没睡醒?”
耿夏萱也在想是不是自己没怎么睡觉,脑袋糊涂了。她告别师弟回到电梯里,看电梯里的楼层指引牌。原本写着他们实验室名字的那部分竟然小时了,她心里一惊, 电梯到了五楼。
怎么可能?
她几乎从来没有来过五楼的实验室,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好陌生。但她还是用门禁卡刷了一下,门竟然真的开了。
她找到了学生的办公室,拉住其中一个同学,问:“我的工位在哪里?”
同学一脸莫名其妙,但还是给她指了一下。
耿夏萱来到自己的工位,打开电脑翻找起来。是她,里面的文件收纳习惯都是她,甚至登入密码都是她最常用的那一个。但很多东西都变了,没有之前那个项目的文件,数据文件夹里的东西都让她感到陌生。
耿夏萱用手机寻找之前的项目组小群,却根本找不到,连通讯录里面都没有之前常联系的小伙伴。
不,怎么会这样?
她疯了一样冲出实验室,时间还早,很多同学还没有来上班。她在一楼等待,果然等到了之前的小伙伴。她立即拉住人家,却只得到陌生的回应。
“师姐,你在说什么?我,我们只是见过几面,并没有一起工作过吧?”他们都不记得一起合作项目的事情了。
“而且,你说的岳教授……我们也不认识啊?学校里有这个人吗?”所有人都不记得岳珺。
耿夏萱不信邪了,她在网上查找蓬莱学院的导师信息,竟然真的找不到岳珺。这个人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她的记忆就像是无中生有出来的。
“不……不可能,明明昨天晚上,我还跟他们一起吃宵夜,为什么他们都不记得了?”耿夏萱头晕目眩,差点没站稳。
对了,梵天。
她记得,还有个叫梵天的佛修弟子,他可能知道些什么。她没有耽误,立即赶到佛修学院去找梵天。
“什么?!他死了?!”耿夏萱震惊。
她不想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个消息,前几天还见过,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她还想要询问更详细的信息,佛修弟子们却都语焉不详不愿意透露。她只打听到说,人似乎已经死了很久了。
很久?那她不久前见过的那个,难道是鬼吗?
这些事情里里外外都透露出古怪,让她的思绪变得混乱。她成为了唯一一个记得岳珺的存在并且目睹已经死了很久的梵天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她跟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
或者说,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耿夏萱在情绪崩溃的情况下,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师,被诊断了轻度的精神分裂。她开始了用药治疗,一段时间后,她感觉自己好了很多。虽然偶尔还会想起那些并不存在的事情,但总体而言她在慢慢适应当下的生活了。
考试周过后就到了暑假,大概是吃药的缘故,她过得有些浑浑噩噩、昼夜颠倒。好在她室友暑假回家,她算是住在单人间,不怕打扰到旁人,便任由自己处于这种过渡的状态。
她相信自己能过渡的,回复到正常人的生活中去。
但她的病情只好了一段时间,便又变得严重。到了八月,连绵不停的阴雨让她又开始出现幻觉了。
她明明没有打开电脑,屏幕却突然亮起来,开始播放新闻:
主持人端坐着用非常标准的话播报:“本台最新消息,全球范围内突发大规模自然灾害,自首都时间今日凌晨起,太平洋沿岸连续发生里氏九级特大地震,引发的海啸已淹没多个岛国。”
镜头切换至受灾现场,画面中浑浊的洪水冲垮堤坝,远处天际线上,数十道龙卷风组成恐怖的灰色幕墙。记者在狂风中嘶吼:“这里是入海口,水位正在以极速暴涨!”
演播室内,地质专家分析说:“地磁异常指数突破历史极值,最可能的原因是当前已经处于地脉动荡异常期。后续可能会发生更多更大型的自然灾害,虽然大部分处于可以预测的范围,但居民们需要……”
耿夏萱对这些没有任何实感,因为她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去过。她的精神状态不好,囤了很多食物在寝室。她想一个人呆着,如果这个暑假结束她的病都不能好转的话,她准备自己去精神病院治疗了。
没过多久,又有新闻播报出来。
“本台二十四小时持续追踪全球地脉异常事件最新进展。今日,国家超自然事务管理总局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现场气氛凝重。
“经天地灵气监测总站与研究院联合测算,确认近日频发的特大地质灾害与地脉核心区异常动荡直接相关。目前受灾范围已覆盖亚欧大陆东部、环太平洋西岸等多个主要区域,受影响人口难以预估。
“请在灾害中心的居民和可能受灾地区的居民保持冷静,龙族特别行动组已介入处理……”
耿夏萱把电脑关了,耳边才终于清静了些。
最近的暴雨确实有些多,但蓬莱滨海,暑假时候多台风,她已经习惯了,所以一直没有当回事。可是当某一天起床,天黑得让她分不清时间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的病似乎又更严重了些。
她打开阳台的门,一条海蛇自雨水游了进来。雨水是咸的,跟海水是一个味道。
她在阳台往远处看,竟然已经看不到校园的景象了,只能在朦朦胧胧中看到巨大的飞腾在空中的影子。那便是新闻中所说的龙族?
“是耿小姐吗?”
耿夏萱有些恍惚,转过头,看到刚刚游进来的那只海蛇变成了人形。这显然是一只妖族,修为并不高,人形的样子保留了蛇的特征,看上去很可怕。
但耿夏萱吃了药,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她问:“怎么了?”
“主人让我请您过去一趟,不知道您方不方便?”海蛇问。
耿夏萱一头雾水:“主人?那是谁?”
“主人说,您看到这个,就会知道了。”海蛇将一个半月状的东西放在了她的手掌中。
耿夏萱低头一看,更恍惚了些。
明明是她记忆错乱的幻觉才对啊?难道这竟然是真的存在过的吗?
她看着手掌心的灵犀玦,再次怀疑自己的病情无药可救。
*
云螭山庄。
此处隐秘,又有龙灵保护,设置了多处结界,暂时没有受到近日来多发的自然灾害的影响。
为了让事情更加顺利往下进行,孟苍把太虚云图公司的大型服务器转移到了云螭山庄的地下。
“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宜年?”
孟章被囚禁在云螭山庄最深处的禁室,整座主宅被布下禁制,连月光都无法渗入。而孟氏集团表面由孟苍坐镇董事会,各项文件照常流转,但所有核心决策最终都会呈递到玉蝉子手中。
这个已经由佛堕魔的鬼修,此刻站在落地窗前眺望远处海面的汹涌。他不在乎自己叫什么名字,但听到孟章叫他宜年的时候还是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
“当然不是,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他的声音很轻,“而是这个世界本来就会变成这样。”
反而是他当年的牺牲,让灾难来得晚了许多。
孟章突然低笑起来,笑声中裹挟着刺骨的寒意。他缓缓抬起被锁链禁锢的手腕,铁链碰撞声在空旷的禁室内格外刺耳。
“收起你这副悲天悯人的假面。”孟章的竖瞳在黑暗中泛起冷光,“你与那些满口普度众生的菩萨有何区别?打着济世的旗号,行的却是屠戮苍生的勾当!”
玉蝉子却笑起来,说:“当然有区别,至少他们还懂得披层遮羞布,而我……实在是懒得装了。”
他走到孟章的面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玉蝉子忽然轻笑出声,指尖凝聚出一朵血色莲花。那莲花缓缓旋转,花瓣间浮现出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崩塌的都市、奔逃的居民、在洪水中沉浮的各个族群。
“你看,”他温柔地抚过那些幻象,如同在抚摸珍爱的藏品,“阳世就像这朵将谢的莲,早已腐朽到根茎里。唯有让阴曹地府的忘川水漫过人间,才能洗净这累积万年的罪业。”
血色莲瓣片片凋零,化作黑雾升腾。他忽然将掌心残存的莲心捏碎,星火般的红光溅落在孟章脸上。
“三界融合时,那些蝼蚁般的生灵……会化作最纯净的灵气,成为新世界的基石。
“这不正是佛门常说的涅槃重生?
“让一切归零重来,岂不比修补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美妙得多?”
第143章 龙结局
“阿年。”
熟悉的声音, 宜年却没有回头,因为他现在不确定自己是谁。自从破除四障,从鬼市回到现实世界, 他总是分不清。那时候的那种模糊的感觉还残留在他的体内,幻听、幻视、幻出和妄想都仍然嵌在他的灵魂里。
“孟苍?”他问。
他正坐在孟章的办公室, 天界下达了新的传令, 他现在架空了孟章的权利,利用孟氏集团的便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孟苍的配合下, 没有人会知道背后的主使竟然是一个堕魔的鬼修。
“为什么这样叫我?为什么不叫我玉青?”
他抬起头,看到面前人的眼睛, 青黑的龙族竖瞳,仍如当年那般坚冷、阴暗。有时候,比他还要更像是鬼。
“你本来就不叫玉青。”宜年没再看他,将目光转移到屏幕上。
孟苍行走无声,不知何时已经移动到了他的身旁,爬行动物黏腻的移动声让宜年不禁皱起了眉头。虽然孟苍获得了苍龙七宿的暗星,已经完成了成龙的步骤,但数百年为蛇的经历,让他无法摆脱蛇类的习性。
“怎么会?这不是你给我取的名字吗?我一直以为那是姐姐给我取的名字, 但最近才知道, 是因为你。”
孟苍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冰冰凉凉的。
“阿年, 你能看着我的眼睛吗?你难道都忘记了?我以为那个叫我做缎带的东海仙君只是一个普通的仙人, 最近才知道,原来是你啊……明明那么早就相识,为什么你要装作不认识我?”
宜年转过头去看他,表情没什么变化:“那不是我, 那是玉蝉子。”
“玉蝉子就是你。”
宜年笑了:“是,在你眼中,我是法海,是裴宣,是宜年,也是玉蝉子。但其实有没有可能,我谁都不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只是一个想要让世界毁灭的疯子,是你们把我变成了这样。为什么要抱有期待,期望我会有过去那些家伙的影子?
“我不是那些人,我只是拥有他们的记忆而已。”
说完,他再次转过头,确认了一些信息,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孟苍却拦在他的面前,阻碍他的脚步。
“现在,不是只有我在你身边了吗?”孟苍说。
是,现在只有孟苍在他身边了。岳珺的真身在幻月宫,忙着在玉皇大帝的号令下收拾烂摊子,太阴星君的权柄既是力量也是枷锁;梵天的尸身被处理,斗战胜佛戴上金箍,将在大雷音寺搅个天翻地覆,彻底给当年的恩怨画上句话;孟章行将就木,枯守过去的记忆无力回天,成为无力的困兽、被操纵的傀儡。
现在,只有孟苍看似与他保持着较近的合作,能够面对面平等地站在一起。
“所以呢?”
“所以你应该看着我才对。”
宜年抬头直视孟苍的眼睛,然后笑了。他现在很习惯笑,作为鬼,笑并不表露任何情绪,只是诱哄欺骗的方式。只是对孟苍,他一直觉得没这个必要,因为从恢复所有记忆之后,他知道这一切的原因了。
“我正在看着你不是吗?”他伸手抚过孟苍的脸,轻声呢喃,声音温柔得像是情人间的絮语,“你还想要这么样?”
“我要的从来不是这种。”孟苍突然别过脸,阴影中他的侧脸线条紧绷。
他欲言又止,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法海,当年你不是说人和妖注定不能在一起吗?现在你该知道了吧,没有什么注定不注定,只有愿意不愿意。”
是,当时宜年想的是,若是玉青目睹了白素贞和许仙人妖结合的悲剧,便能悟透怨侣不该结合的真理。幻境中杭州的灾难如期发生,摧毁了一切,却把他们两个都保留下来了。
“你如愿以偿了。”宜年还是笑着,甚至依旧固执地把手伸过去,掐住了孟苍的脸,像是逗弄小孩子一样。
“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
耿夏萱被安顿到了云螭山庄。她还有些焦虑,因为她的药快吃完了,状态有些不太稳定。
“你不需要吃药了。”带她来这里的那只海蛇妖这样说,“主人会让你痊愈,你只需要尽心工作就行。”
耿夏萱点点头,把脑海中的那些复杂的念头抛掉。这也是她愿意跟着过来的原因,她不想要再这样下去,她知道自己有病,但她并不想成为真正的疯子。只要能治好她,她愿意做很多事情……
“夏萱?你终于来啦,我等了好久。”
光芒划破黑暗,耿夏萱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她睁开眼,看到熟悉的脸,她在梦中见过好多次。她不由自主叫出声:“主人……”
对……对……这是主人。
“不用这么客气。”宜年笑着,语气很柔和,“叫我阿年就行了,我们不是朋友吗?能再见到你,我好开心,我们一起好好工作,好不好?”
他的话,就像是抚平褶皱的风,让耿夏萱脑子里无数的坏念头暂时压制了下去。她点头答应:“好。”
但她还是有些疑虑,问:“工作,是做什么呢?”
“岳教授不在这里了。”宜年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但你还是要毕业,研究不能中断啊,把之前的项目继续进行下去吧。所有设备,包括服务器,你的同事、以及那些参与的志愿者,我都带过来了。”
大门推开,原来云螭山庄的地下已经被改造成了大型实验室。
宽敞、明亮、有序,所有设备都井井有条,连她常用的那台终端上的贴纸都原封不动。工作人员并不算多,但已经开始在工作了,见到有人进来,转过移动椅来看。
“我把整个实验室都搬来了,”宜年的声音从背后贴近,“夏萱,你来做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吧?我相信,你有这个实力……”
耿夏萱还没有来得及答应,掌声便响起来,所有人都在欢迎她。她似乎也受到这样欢乐气氛的感染,笑了起来。过了好久,她都有些忘记该怎么笑了,这确实很难得。
原来,她想要的,一直是这个吗?
“好好做吧,你想要的一切,都能够拥有。”
耿夏萱应了下来,很快投入到了工作中去。她带着团队编写代码,构建更加庞大的虚拟世界,并且不只是以修行为主题,也能让普通人在其中有不同的体验。
工作让她感到快乐,这里的福利待遇很好,生活上没有任何不便,甚至可以说她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不过,好像是缺了一部分。
她本来不是完美主义者,但缺的那部分太让她在意了,如果不能够补全,她很难再继续进行下去。所以再三考虑后,她来到那间最大的办公室,想向这里的最高权力者寻求帮助。
“你就是他找来的那个幽灵?”
她没有找到那个人,反而在办公室里的是一只……龙?不,在她眼里,更像是一只蛇。
“我想见他。”耿夏萱坚持道。
孟苍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有些不屑:“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吗?你就想要见他?”
耿夏萱没有听懂他的话。
“你看看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吧。”
办公室里的落地窗变成了光滑的镜面,耿夏萱侧过头,看到了里面自己的样子。自从生病之后,她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但现在知道了。
她变成了这样啊。
那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形,而是一团不断扭曲变形的数据流聚合体。她的脸部由无数串流动的二进制代码组成,时而凝聚成模糊的五官,时而又溃散成数字风暴。身体轮廓边缘闪烁着锯齿状的像素块,像是信号不良的老式电视画面。她的双手已经完全解构成万千条细长的数据链,如同某种诡异的电子触须在空中无序舞动。
她呆住了。
“你要找他做什么呢?”男人问。
她才慢慢回头,从她意识到自己的变化之后,她眼中的世界也变得不同。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一团阴影,跟她一样不完整。
所谓的地下实验室,其实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她本身罢了。那些设备仪器,来回的工作人员,都是由她构成的数据流。
“缺了一块,在他那里。”她抬起手,不,应该说她抬起其中一个链条,中间有着明显的空缺。这应该是从她形成之初就存在的,是她主动抠出来的。她感到很空虚,她想要找回来。
男人很耐心地辨认着,然后说:“好,回头我帮你跟他说,你等我的消息。”
“你真的会来找我吗?”
“我会来的,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孟苍终于送走了这个幽灵,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很多离奇的事,但发生在他面前的却不多。
他当然知道宜年把耿夏萱留在这里的目的,虽然她异变成了精神失常的数据幽灵,也不算是物理意义上的强大,但却是最接近世界核心本质的存在。她身体里缺失的那一块,涉及到的可能是存亡的关键了。
全世界仍然灾害频发,但现在已经处于稳定的阶段,三界的融合成为了不可逆转的局势。
危机潜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
宜年在山庄顶上的亭子里冥想。
这里被设计成了中式庭院的景观,能够眺望到远处的大海。但他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看得更远,而是为了想得更深。
虽然已经脱离了佛修的领域,但他仍然延续了冥想的习惯。记忆太过于繁杂,如果不通过冥想把那些有的没的的念头整理清楚,恐怕他也很难保持着心境的平和。
是的,他已经很难再平和了。表面上他冷静又冷漠,挑动他人情绪,冷眼旁观世界的倾覆,但实际上他才是那个最濒临爆发的。
“谁?!”
宜年察觉到不对劲,睁眼间阴影处的黑雾便将来者缠绕在原地动弹不得。熟悉的,黏腻的。
“是我。”
乌云太暗,闪烁的雷光照亮了孟苍的脸,恰如那夜杭州城的雷雨。
黑雾散去。
“我说过,我在这里的时候,任何人不得靠近。”宜年对孟苍的胆大妄为极不满意,但又并没有对其立即驱赶。
两人明面上是合作者,但实际上不过是随时能够分割的关系。
“我不是任何人。”孟苍走到了亭子里面。
宜年从蒲团上起身,不满地瞥过去:“有什么事吗?”
“没有事我就不能找你?”
宜年不语,与他保持着距离,转过身去,远眺层层压下来的云。天界很远,但已经是盘古开天辟地之后最近的一次了。
孟苍无声无息地移动到他的身后,声音幽冷:“我去过雷峰塔了。”
宜年没有回答,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后颈被覆盖上了什么,冰冷的、粘稠的。以前,他还是和尚的时候,他对此很敏感,但又能以自身蓬勃的阳气来对冲。可现在,他本身也是冷冰冰的,再也没有办法真正对这样相似的温度有什么反应。
“所以?”
“当初,我从俗世轮回离开后,便按照苍龙七宿的印迹将暗星一一找回,恢复了龙身。”孟苍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我再去找你,却发现留在金山寺的那个法海并不是真正的你。我那时候并不想要回天界,被天兵天将追击。为了寻找你的踪迹,我一直守在金山寺附近。那个假的法海圆寂后,留下了舍利子和彼岸法/轮,我偷龙换凤将它们拿了出来。
“舍利子是真正的法海的,但彼岸法/轮却是假的。我当时甚至企图用彼岸法/轮重新回到俗世轮回,再从中探寻你在哪里。
“天界视我为隐患,一直派能将捉我。甚至还有暗中的势力想置我于死地,所以我选择与孟章合作,重回天界。我提出了一个条件,我要去雷峰塔把白素贞带出来。
“他们同意了,带我去了雷峰塔。我才知道,白素贞永远回不来了。因为法海将真正的彼岸法/轮留在了那里,雷峰塔成为了永远走不出循环和轮回的地方。”
宜年听着,并没有动弹。黏稠的感觉覆盖了他的全身,他被孟苍包裹住了。
“所以,你一直在找我的转世,是为了从雷峰塔把白素贞救出来?”
孟苍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几乎是将整个人嵌入自己的怀里。
宜年没有听到回答,又说:“但这个世界的融合已经不可避免,你找回我,让我恢复记忆,只会加速这个世界的覆灭。即使你现在将白素贞从轮回里救出来,迎接你们的也只会是灭亡。”
“当然不是。”
孟苍的手握住了那纤细的脖颈,在惊雷中,他将这个黑雾缭绕的鬼魅按在了地上。明明是同一张脸,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了。
“那,你是为了向我报仇吗?”宜年看着孟苍,笑了,“小青,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小心眼?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就放不下呢?”
“我怎么可能放下?你不是要让我看,人与妖如何不能在一起吗,怨侣如何造成覆灭的悲剧?所以我现在也让你看,妖魔鬼怪人神仙佛,都混在一起了。”孟苍也笑起来,咧开嘴,竖瞳反射着雷电的光,“你也成了跟我一样不伦不类的怪物,怎么样?怎么样?!你看清楚了吗?!”
他掐得很用力,但宜年已经不会痛了。
宜年也笑起来:“我看清楚了,我也按照你想的那样做了,所以你又在生什么气?你小心眼,你放不下,你执着过去,都没有关系。但你是掐不死我的,就算你掐死了我,我也还会复活转世重来。
“你总是在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玉青的黏腻的尾巴悄无声息地攀上宜年的腰际,冰凉鳞片隔着衣料传来湿冷的触感,如同锁链般一寸寸收紧。
“那又怎么样呢?”玉青吐息间带着淡淡的腥甜,信子擦过宜年耳后的敏感处。他的指尖顺着宜年脊椎缓缓下滑,在尾椎骨处暧昧地画着圈,“你苦心积虑要斩断我们的联系,才是最没有意义的。”
宜年能感觉到鳞片缝隙渗出的黏液已经浸透了自己的皮肤,那种熟悉的麻痹感开始蔓延。玉青的唇贴上他的眼角,尖锐的犬齿轻轻刮蹭着,声音呢喃:“我们会永远,永远纠缠在一起……阿年,我们再也断不了了……”
断?
这世间万物,皆如因陀罗网上的宝珠,光影交彻,互映互摄。佛经所言斩断红尘,不过是截断妄流之方便法门。那日在梦中杭州的雷雨,虽一时断了红线,却未曾想玉青为了再续上,能将这世间都搭上。
然而,当初的那个人,已经完全变了。
“可是不够啊。”宜年说。
他伸手将玉青抱住,大雨在这时候倾泻下来,好在山庄中有早已设置好的屏障,并不会引动震雷。
雨水泄了好一些到亭子里来,让两人的身上都湿了。
玉青听到他说的话,抬了头,见到一双失焦的眸子。他一阵恍惚,像是回到了西湖边,法海将他从湖中救起的那次。只是如今换了位,他想从什么地方将宜年捞起,却是徒劳。
“什么不够?”
宜年勾住孟苍的脖子,将他拉进,然后一口咬在了上面。干涩的、冰冷的血,他不屑于入口,偏头啐了。
“你只是孟章的暗星。”他将孟苍推开,站起了身,一抬手,雨幕中便靠近一个无形的影子,为他撑起了伞。
孟苍捂住自己的脖子,不可置信地看过去,见他已经走进了雨中,却不染水汽。宜年的话扎了过来:“你只是他要剥舍、牺牲的部分,你以为我当初斩断的是与你的联系?你不过是他的代替品罢了。”
那声音越来越远,却清晰不变。
“我也一样,虽然我并不是真正的蝉子,但在千百年的传言中已经成为了金蝉子的反面。我也不过是一个倒影,一个只能藏在黑暗中的秘密。
“与其恨我,你难道不该恨将你活生生分解出来的孟章?不该恨取了你龙骨的东海龙王?不该恨制定这世界规则的天?”
其实脖子上的伤口并不深,只是太痛了。
*
孟章在恍惚的钝痛中苏醒,颈侧传来尖锐的刺痛与湿热的触感。他涣散的视线逐渐聚焦,正对上宜年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没有什么情绪,平淡得让人害怕。
“醒了?”
宜年松开齿尖,舌尖慢条斯理地舔过龙族颈间汩汩流血的伤口。苍白的唇染上艳色。他冰凉的手指顺着孟章绷紧的腹肌滑下,所过之处鳞片不受控地张开,露出下方敏感的软肉。
孟章仰头发出一声破碎的呻/吟。痛楚与快意如毒液般在血管里奔涌,每一片龙鳞都在战栗。宜年跨坐在他腰际的身躯明明轻得像片雪,却压得他动弹不得。那些垂落的发丝扫过胸膛,宛如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得他浑身发烫。
孟章的气息已经很虚弱了,龙族的阳血却仍在宜年唇齿间灼烧。他舔掉最后一滴血,忽然卸了力道,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孟章的胸膛。他侧脸贴着对方颈窝,叹了一声:“真暖和啊……”
以前的他自己,也是这么暖和的吗?
“……你究竟,要做什么?”孟章被限制了活动,由于长时间来的持续失血,他的力量也减弱。
可奇怪的是,他竟生不出半分反抗的念头。
指尖游走,每一次触碰都带起一阵酥麻的痛意,像是细密的电流顺着血脉流窜,让他浑身发烫,连意识都变得模糊。他本该愤怒,本该挣扎,可此刻却只想沉溺在这近乎凌虐的欢愉里,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记。
“抱着我。”
孟章手上的链条很松,他伸手抱住了怀里的人。也许不能称之为人,冰冷的、坚硬的、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又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没有回答。但其实他心中已经有答案,当初既然做出了选择,便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不曾变过。
“虽然你没有选我,但我选择了你啊,孟章神君大人。”
宜年听着龙的心跳,仿佛自己也跟着活了过来,说话的语气都含着笑意,“这么久了,天界那群老家伙还不敢动我,不正是因为你在这里吗?你可以选天,但天选不选你,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孟章并不觉得沉重,怀中的人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消散的乌云。他这些天混混沌沌,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思考。他知道,那个时刻已经提前了,三界融合不可扭转,世间将变作炼狱。
而在这种情况下,他被限制自由,孟苍倒戈。天界自然以为他被策反,拿他当做头号敌人。
“我的孩子们呢?”
宜年没想到他还有心思考虑这些,起身跨坐着,仔细看孟章的表情,感叹:“不愧是家主,心系子孙后代。虽不是亲生,但也算是难得的龙族血脉。你放心吧,那些孩子自有去处……”
孟章便不再问了,其实他也并不是真的关心那些龙族。当初集团成立,让他培养后代,也不过是天界上层的意思。若到了这一步,什么延续后代也确实无关紧要了。
这世界上,本没有永生,只是想要灭亡来得更晚一些。
孟章大概知道玉蝉子想要做什么,却不知道他要怎么去做。孟章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成为了输送龙血的血包,在鬼修的摧残下状态倒也没有到达崩溃的程度。
只是他的阳气失去得越多,他与暗星重合的部分便越紧密。
虽然他与孟苍共感,但由于他的状态异常,往往是孟苍感受到他多一些,而现在他也能体会到孟苍的感觉了。
那种很难抑制住的痛苦。
还不如记不起来,为什么要让他记起来?
他被限制自由,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每日被强迫饮用奇怪的药剂,导致他白天黑夜都晕晕沉沉。玉蝉子倒是时常来看他,咬住他的脖子喝他的血,然后躺在他身上或者旁边跟他说会儿话。
他时常不记得聊过些什么,近期的记忆越来越差,但很久之前的记忆倒是越来越清楚。
有时候孟苍也会过来,轻蔑的眼神令他很不爽。
“废物。”他对玉蝉子不敢说什么,但对孟苍没什么不能说的,“就你这孬种样子,不知道的都以为是只狗,哪里像是龙?”
“那也比家主这样像瘫痪了似的躺在床上要好得多吧?”
孟章听到他的话,实在是没好气:“你以为这样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吗?我为阳,你为阴,三界融合,我被削弱,你表面势涨,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得不到!”
“我跟你想要的不一样。”
“什么?”
孟苍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说:“宜年把这个世界缺少的那个片段藏在你身上了。”
“你在说什么?”
“我是在告诉你,你争不过我,你永远是被藏起来的那一个。”
*
耿夏萱迟迟没有等到孟苍的回应,宜年也没有再来找过她。
在意识到自身异变的那一刻,耿夏萱的认知如洪水决堤般轰然崩塌,又在瞬间完成了不可思议的重构。她的意识如蛛网般延展,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化作数据洪流中的接收器,与整个数字世界产生了深度链接。
虚幻和现实似乎发生了某种重合,只要是她想,就没有做不到、实现不了的事情。
所以,她回到了自己最想要回到的过去。
她刚刚到蓬莱学院的时候,她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教授告诉她,她有实力大展宏图。那段时光她过得特别开心,所以现在她可以回到那时候了。她可以无限重复循环最快乐的时光,永远幸福下去。
但可惜的是,她缺失了一部分,她必须要找到才行。
到底在哪里?
“耿夏萱,你到底怎么回事?”
她回过头,看到那个佛修师弟在叫他。模样长得很可爱,就是眼神让她有些不太舒服。
“你把书放错位置了。”他说,然后从她手里把推车拿过,开始整理书架。
耿夏萱意识到自己正在图书馆当志愿者。
“欸,师弟怎么这么没礼貌,不叫我师姐?我比你高很多个年级。”她抱怨着。
“你都不记得我的名字了,怎么知道我是师弟?”
耿夏萱也觉得奇怪,她是真想不起这个师弟的名字了。她看着他的脸和圆圆的脑袋,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寒意。
他把某一本书放进了书架里,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止了。
她的眼睛亮了:“原来我要找的,一直都在这里。”
她伸出手去准备碰那本书,却仿佛被什么神秘的力量阻隔。
“你找回一切后,就不能在梦里了。”他的声音在提醒她。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是梦,她想过梦好的生活而已,才假装不知道。但比起虚假的美梦,她本身的完整更具有吸引力。
她把那本书抽了出来。
整个世界变成了无数的像素块,然后开始崩塌。她也不再维持自己原本的样子,而是无形的电子流。她能体会到她所触碰到的是什么,是巨龙的一部分。
巨大的,浩瀚的,无边无际的灾难。
末日的洪流吞没了整个世界。
苍穹破碎,裂开一道横贯天际的深渊,天河之水倾泻而下,将山川、城市、文明尽数吞没,与不周山倒塌时极其类似。海水倒灌入云,雷霆让整个世界在暴怒的天象中时而昏暗时而刺目。
青白之龙盘踞于云端,昂首长吟,可就在它蓄力的瞬间,一道虚幻的灵体从它心口剥离。耿夏萱寻找的片段,终于在与龙魂的共鸣中获得了完整。然后她消散而去,成为了世界的底层代码。
龙却不甘心,他早已残缺,支撑着往天裂之处去堵,似乎想要以身来填那破漏的天眼。
三界混沌,这人间已经被淹没,天界和幽冥界倒还有不少残喘者。宜年布局了这么久,也没并没有在意那些细节。耿夏萱异变成了无形的数据,她已经将这世界的存在从古至今都记录了下来。
“没意思……”
宜年眼看着孟章的龙身消失在天裂尽头,他想着他自己也该跟着世界一起毁灭。这才是真正的圆寂,这才是至高无上的圆满。
他闭上眼,还没有行动,却被叫住。
“宜年。”
他回头看,发现是孟苍,他还以为这家伙已经跟孟章融为了一体,在天裂中毁灭了。
“时间不多了,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孟苍问他。
宜年不解:“这世间处处是炼狱,能有什么不同?”
“我想再看一眼雷峰塔。”孟苍说。
世界将倾,宜年便也答应,随着他到了原是西湖的地方。他们潜入了汹涌的海水,去寻找底下的杭州。
宜年记忆中的雷峰塔已经有些模糊,他还是法海的时候将白素贞镇压在此处。末日之际,塔中的妖族无处可逃,但也不至于一下子丧命,倒比其他地方有生机些。
孟苍领着他往里走。
“还记得这个吗?”孟苍指着祭台上的法器问。
彼岸法/轮在水中也依然庄重肃穆,历经千年仍完好如初。宜年看着法/轮,似被触动了心事。他有些恍惚了,想起自己还是和尚的日子。
“到底是做鬼做久了,都想不起当初的经文。”宜年颇为感慨,伸手将□□拿了下来。
在水中,法/轮很轻。
他在怀念往昔,见孟苍一直在旁边,便问道:“你呢,你难道不是想要再见白素贞一面?”
“我当然是想要再见她一面。”
话音刚落,孟苍突然阖上双眼,唇齿间溢出低沉晦涩的梵咒。
宜年瞳孔骤缩,手中血色法/轮脱手而出。那法/轮悬停在半空,竟开始逆向旋转,轮缘迸发出刺目金光,这是佛门正法才有的威能。
宜年一把扣住孟苍手腕,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你要干什么?”
孟苍恍若未觉。诵经声越来越急,可嘴角却露出微笑来。
宜年这才意识到孟苍一定要带来来雷峰塔的原因。
正如他通过彼岸法/轮进入俗世轮回那样,孟苍要通过同样的办法回到过去。
可,那过去是一瞬的幻觉,还是真正的全新的开始?
在宜年还没有想清楚这一点的时候,水流在雷峰塔内形成的巨大的漩涡,将两人一起卷了进去。
*
“师父!”慧然和慧心见法海醒转,立即扑到了师父的床头。
宜年有些恍惚,看着旁边两个曾经的弟子,就仿佛刚刚经历的那些是一场梦。或者说是他在俗世轮回中经历了太久,把现世和虚幻搞混淆了。
“……为师,睡了了多久了?”宜年声音沙哑着问。
“师父!您晕过去有整整十天!吃不得喝不得,我们,我们都快要急死了!”慧然立即将师父扶坐了起来,而慧心端了水到师父的嘴边。
宜年喝下一口清水,感觉好了许多。但抬手也察觉指节纤瘦,是真的晕过去很久。大脑也清醒起来,回到了人类的身体之后,作为艳鬼的感觉彻底消失,回想起来自己像是被蒙了心窍。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嘴里念叨了几句。
这便是彼岸法/轮的精妙之处吗?让人沉沦其中,要湮灭心魇,就要先破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法/轮何在?”他问。
慧心答:“师父您当日和法/轮一起陷入潭水之中,我们遍寻不到,乱作一团。我们彻夜在山中找您都找不到,还是第二日清晨,一位香客将您带回寺庙中的。他说他是在山下的溪水便捡到昏迷的您,但并没有看到别的法器。”
“香客?”宜年满心疑惑。
慧然说:“对,是常在我们寺庙来上香的香客,他担心您的安危,一直住在厢房,您要见见他吗?”
宜年自然是想要见,便让慧心扶了他起身,让人奉了斋饭过来。他无病无痛,但也昏迷了整整十日,行动虚弱,还得弟子们喂他吃。
用过斋饭,慧心扶他到禅室,那位救他性命的香客已经端坐着在等他了。慧心推开门,宜年见到了里面的人。
昏暗的室内只点着一盏摇曳的油灯,将那位香客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上,拉长成一条扭曲的影子,十分诡异。
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香客的手指正摩挲着茶盏边缘,见到宜年,高兴地站起身,掀起的风让屋内的灯火晃动。
“大师你终于醒了,怎么这么快就下地走动,应再躺着多休养才对。”他走过来扶住宜年的胳膊,声音轻柔似情人低语。宜年侧过脸,看到他那张轮廓如刀锋的脸。
宜年被一左一右搀扶,进了禅室坐下。
他仍有些恍惚,不敢相信眼前的人会以香客的身份出现在金山寺。他仔细看着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澄澈得能映出自己的倒影,哪还有半分妖类的痕迹。
“玉青……”这名字从他的唇间滚落,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茶盏被推至眼前,香气四溢。那人忽然轻笑:“法海大师竟然还记得我啊。”
宜年低下头,想要找手指上的红线,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不知道是真的没有,还是他再看不见了。
“你们先下去吧,我跟这位施主单独聊聊。”
这屋子阴,光线不好,所以白日里也会点烛火,禅实清雅,除了桌子、茶具和蒲团,还有旁边烧茶水的炭火,没有过多的装饰。静谧肃穆,令人心静。
宜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思绪还有些混乱,喝到嘴里的茶很清香。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也许现在也是假的,过完了这一遭,他又会回到那个世界末日里去。
又也许这只是全息修行模拟,他醒来后会发现自己进行了一场普普通通的试验。
但,当下的感觉很真实。
“怎么不多休息?”玉青问。
是记忆中小青的口吻,又总觉得多了些什么。
宜年拿着茶盏笑起来,说:“我又不是病了,只是做了一场梦,现在醒过来,不碍事的。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都把心剖出来给我看,我当然不得不相信你了啊。”玉青突然说,“你既然是真心,我又怎么舍得留你一个人。”
宜年一愣,脑海中闪过几缕破碎的记忆,他记得不太清晰,似乎是有那么一回事。他声音发涩:“那你姐姐的事情,你不记恨我的吗?”
“我为什么要记恨你,将姐姐关在雷峰塔的是法海,又不是你。”玉青忽然低笑起来,挨近过来,温热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阿年,你放心吧,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阻碍了。”
宜年见他笑得很好看,也跟着笑起来,他伸手抚上玉青的脸。温热的,人类的触感。他记不得自己有没有想过和这个人在一起,并不是那种世俗的联系,而是某种不可言说的陪伴。
一切都很熟悉,又仿佛是未知的。
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很多怨恨、不甘、误解,都变得不再重要。也许他的梦是真的醒过来的,又也许他只是自欺欺人。
“是,我不是法海。”
宜年想,他不是玉蝉子,不是法海,不是裴宣,不是后来的艳鬼,并且他也不是宜年。
他是全新的自己。
他还有很多时间来探索自己是谁。
这会是一个全新的故事。
“重新来过了。”他对玉青笑。
*
彼岸法/轮是彻底找不到了,但这并没有影响金山寺的香火。宜年养了一段时间,身体恢复得很好。
寺里常住着一位高挑俊美的香客,每日虔诚诵经,午后去禅房打坐,偶尔还会在后院与大师对弈。
日子却也不总是这样平常。
若是有妖族来犯人间,会有当地的衙门特意上金山寺来请方丈念经做法。多了几次,宜年便也觉得累。好在座下弟子都勤学苦练,他将慧然和慧心培养了出来,便如当初他去杭州那样,交接了法器说要出远门云游。
慧然和慧心成熟了,没有像当年那样挽留,而是尽心尽力处置庙里的事务,低调拜别的师父。
宜年一如当年,着简单海青,一钵盂、一佛珠、两双鞋,便上路。
他刚走到半山腰,便看到那长期赖在寺里的香客在林间等着他。身长玉立,阳光投射过来却照下弯弯曲曲的影子。
“要一起吗?”宜年笑着问。
那人走过来,将他肩头的柳絮拍下,说:“我们什么时候没在一起了?”
“那你跟上了。”
“你听和尚们说你将袈裟脱了,还以为你要还俗,没想到只是出门云游。你都做过了鬼,怎么还有耐心当这和尚?”
到了宜年现在的境界,和尚对他来说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与其他什么的不太相关。
“过来一点。”宜年突然停下脚步。
玉青一愣,他凑过去了一点,见宜年把脸贴近,不自觉心跳加速。
结果宜年只是将他头上的落叶撇开。
“自然是因为你啊。”宜年答。
玉青还愣着。
宜年自然而然拉起了他的手,继续往前走,说:“谢谢你,玉青。”
幸而山中无人,一个和尚与一个男人拉着手走在深山的小路上,大概会被当作鬼魅异事流传。
也不知道前路会有什么,但至少现在似乎还不错。
——END————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写了好久,断了好多天,终于写完。里面还有很多隐藏的没有写,属于留白,不用完全解释清楚。但明确的是,最后他们在一起过上了理想中的生活就好,是百分百的HE。
全怪我手速太慢,后面还有两个分支结局,写完就发!
感谢看到最后的亲,真的是万分感谢,留言会有惊喜掉落!
因为我的手速太慢影响连载,所以痛定思痛后续会全文存稿再发布。
第144章 兔结局
岳珺的灵识如残星归位, 猛地撞回仙体原身,在幻月宫深处倏然苏醒。
剧痛自灵台炸开,他捂住胸口, 仙元震荡不休。周身仙气如破碎的月光般四溢,每一缕气息都裹挟着撕裂般的痛楚。
“月君仙者!”仙卿早已率众列阵静候, 阵法光华流转, 却在他回归的刹那剧烈震颤。
岳珺周身散发的威压竟让整个月宫气息大乱,玉砖崩裂, 银柱嗡鸣,月华潮汐失控倒卷, 连殿外悬着的星轨都开始错位旋转。
震荡一路向上蔓延,穿过天外天,直抵凌霄宝殿。
“无妨。”他强压下翻涌的气息,勉力稳住身形步下玉台,唇畔笑意仍如春风般和煦,仿佛方才只是于月华深处小憩了片刻。
他转向仙卿,声线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凌霄殿想必会遣人来问。你不如先去送口信,太阴星君权柄更易,天命已定, 本座自然需返天庭, 以待册封大典。”
岳珺此番下界,本有重任在身, 事关重大。如今骤然回归, 必会引来多方揣测与盘问。
下界种种变故,不知天界那些深藏不露的老家伙们究竟知晓多少。这其中牵扯千丝万缕、盘根错节,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为了保护心中之人, 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太阴星君已然陨落。这件事,也到了该公之于众的时候了。
仙卿闻言神色微变,但见月君虽面含惯常的和煦笑意,周身却笼罩着一股沉重而令人窒息的威压,当即收敛惊容,垂首恭声应下,转身疾步而去。
实际上,岳珺该亲自去一趟凌霄殿。
可他刚刚遭人算计,仙灵受损,心头更似压着万钧重担,郁结难舒。他独自回到绯烟阁,旧日景一一浮现眼前,却早已物是人非。相隔千百载光阴,连幻月宫中的萤虫,都失却了昔日的灵动可爱。
“将离。”
岳珺低唤那小花仙的名字。自玉蝉子离去后,他仍留将离在绯烟阁中打理些琐事。可如今的小仙侍只是垂首静立,默然不语,再不见玉蝉子在时那般天真烂漫的模样了。
“贝拉小兔呢?”他轻声问道。
将离垂首应道:“在这里。”
微风拂过纱幔,一群毛茸茸的兔子蹦跳着围拢过来。岳珺目光掠过,准确无误地从中认出了最初的那只贝拉,伸手将它揽入怀中。
身为执掌阴阳平衡的月君,赋予记忆中一个柔软的幻影以真实形态,于他而言不过是最简单的术法。他只是不知道……宜年是否还有机会看见。更不知道,宜年还会不会想起,他将自己最珍视的那只兔子,遗忘在了这里。
岳珺抱着兔子在绯烟阁的亭中坐下,将离静立一旁伺候。
虽历经三界形制更迭变迁,但天界仙寿漫长,掌事者仍是千百年前那些旧面孔,诸多陈规旧习也一如既往地延续着。将离长守幻月宫,从未踏出半步,光阴虽未在他容颜留下痕迹,却已将某种难以言说的沉寂刻入心神。这永恒不变的孤寂,早已令他难以忍受。
将离心知这是难得的机会,月君真身罕现,不知何时又会离去。他忽然俯身跪下,声音微颤:“月君仙者,我……我……”
“你想求什么?”月君仍轻抚着怀中的兔子,并未看向将离。
昔年宫中花仙众多,天规变制后大多已被遣往下界,将离是为数不多留下的几个。如今的幻月宫,比以往更加空寂了。
“将离……也恳请仙君准我下界。”
月君神色未动,并未立即回应。他把将离留于宫中,或许心底仍存着一丝渺茫的妄念,以为总有一天,玉蝉子或许还会归来。昔日玉蝉子与将离最为亲近,虽谈不上什么刻骨深情,却是相伴默契、相处自在。
可如今,终究是时移世易,一切皆非。
将离见他久久不语,急忙伏身解释:“将离侍奉仙君千年,绝非心生背离。只是……只是……”
余下的话语哽在喉间,再也难以吐出。
岳珺心中了然。昔日他苦心谋取太阴星君权柄,所图从来不止是姻缘琐事,更欲执掌阴阳平衡之道。然而未待他将权柄之更迭公之于众,天规变制的浪潮已汹涌而至,将他一切谋划皆打乱。
即便是姻缘事务,幻月宫亦渐被架空,权势流散。众多仙娥被遣调他处,他自身亦主动请辞下界。此刻将离求去,他何尝不能体会那份去意。
“准。”
岳珺淡然应允。将离面露愕然,随即伏身拜谢,却仍迟疑着不敢离去。岳珺不以为意,只道:“本座既已应允,你自去拟了呈文上来。待月宫仙印一落,便可下界。”
将离离去未久,凌霄殿的仙谕便已送至绯烟阁。
岳珺将怀中的白兔轻轻置于一旁,展开呈文,见竟是玉帝欲亲临幻月宫与他相见,不由冷笑一声。
自失势以来,他已久不踏足凌霄殿,在天界之中早被视为闲散之人。如今阴阳权柄更易之事方才显露,玉帝便如此急切地欲亲自前来,真是耐人寻味。
若是往常,此等大事是要召仙宫者众行册封大典的。如今形势动荡,竟然草草了事,随意派遣分身来敷衍于他。
未过多时,天帝的仪驾便已抵达幻月宫外。
左右仙官执扇掌伞,华盖层叠,那位统御三界的至尊便隐在这片辉煌璀璨之后,威仪难测。
岳珺将玉帝迎入宫中正殿,依礼奉为上宾,言道:“大天尊亲临,实令月宫蓬荜生辉。只恨幻月宫如今仙员稀薄,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陛下海涵。”
那所谓“亲临”,是真是假,又岂能瞒得过岳珺的眼睛?
三界动荡,法则交融,天界这些高高在上的尊者,又有几个还能安坐云端?早已纷纷遁向遥远星墟寻求庇护。而距离下界最近、首当其冲的太阴星,如今恰是最为凶险之地。又有谁会真的亲身涉险前来?
他只是不揭穿而已。
岳珺话音方落,殿内清光微漾,那华盖珠帘之后传来一声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岳珺,上前听封。”
岳珺眸光微凝,依言上前一步,执礼静候。
“太阴权柄,关乎三界阴阳序次,众生姻缘轮回。今星君寂灭,权柄无主,致使潮汐逆乱,阴阳失衡。朕观遍九天,唯尔月君,身负太阴本源,曾执掌姻缘,更于下界历经劫波,洞明人心世事。今日,朕便亲授尔‘太阴星君’之仙箓,承认权柄更易,望尔重整月宫秩序,抚平阴阳动荡……”
玉帝的声音略微一顿,似有无形的重量压下。
“以及,尔于太虚云图一事未尽之责。”
岳珺骤然抬头,仙谕金光已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他心中冷笑。这哪里是封赏,分明是将他重新推回漩涡中心,既要他平定乱局,又将太虚云图的事情推责给他。
岳珺声音平静无波,行礼道:“仙臣岳珺,领大天尊法旨。必竭尽所能,重整太阴,以安三界。”
送走玉帝仪驾,岳珺深知局势已不容再有迟疑。他当即起身,踏入镜台,瞬息之间已抵广寒宫。
嫦娥虽名义上仍被“幽禁”于此,但岳珺此来,却并非为她。
岳珺并未在广寒宫停留,而是径直走向宫外一座突兀矗立的文通佛塔,推门直入。
塔内景象与外界截然不同。广寒宫彻骨的幽寒被彻底隔绝在外,唯有温暖祥和的金光充盈其间,恍如人间春晖。
佛子静坐于光晕中央,似是已等候多时。他含笑望向岳珺,缓声道:“恭喜月君仙者,已承继‘太阴星君’之仙箓。”
岳珺并未因对方的恭维而显露丝毫得色,只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无波:“旃檀功德佛言重了。岳某……不过是暂代其职,以待天命罢。”
他目光扫过旃檀功德佛的脸。
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却没有一处相同。岳珺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倒是旃檀功德佛,远居广寒静地,却对三界之事了如指掌,当真神通无极。”
“若贫僧当真神通无极,又何须借月君之力,隐遁于这广寒禁地?而月君若非已正太阴星君之位,又怎会亲临这清冷之境,与故人相见?”
旃檀功德佛依旧含笑,双手合十执一佛礼,语气温和却直指关窍:“月君又何须与贫僧虚礼?既见故人,便如当初一般,唤我‘金蝉子’便是。”
当初旃檀功德佛虽已取得真经,荣登大雷音寺宝殿莲座,却仍觉佛法未臻至圆融无碍之境,故毅然再度下界历劫。他此行并非为自身超脱,而是为了一段因果。
为那摹取他本相而生的玉蝉子。
玉蝉子本非生灵,原只是凝于日月精华中的一滴琥珀,因机缘巧合融合蝉子而成六翅凶蝉。后凶蝉临金蝉子真容,竟摹其形神、承其相貌,成了佛祖座下的弟子“玉蝉子”。
西方极乐世界皆视他们为一体双生的金蝉二相,殊不知二者本质殊异。一为功德圆满之佛,一为天地无形之灵。
玉蝉子一日不破相归真,金蝉子的法相便一日不得圆满。此番因果不了,则佛果永存一隙瑕疵。
昔日,玉蝉子下界历劫,法海为心魇所困之际,旃檀功德佛借灵祐禅师之手,将彼岸法/轮交付于他,本盼其借轮回之力破除心障、证得真如,最终重返大雷音寺,使二者法相归真、因果圆满。
岂料世事无常,轮回之中变数迭起。
先是孟章神君的暗星孟苍误入法/轮,搅动轮回之序;其后更有斗战胜佛为寻功德佛,纵身跃入此局。
自此,与玉蝉子相关的因果彻底紊乱颠倒,牵动极大。若此番轮回再出差池,莫说玉蝉子难归佛位,便是旃檀功德佛自身,亦恐法相崩裂、功体难保。
“金蝉子,当初我帮了你,此次,是不是该你帮回我了?”岳珺没再跟他寒暄,而是开门见山。
金蝉子仍含笑:“昔日若非仙者出手相助,贫僧又岂能寻得玉蝉子转世之踪?仙者不仅费心周转,借诸菩萨之口点破彼岸法/轮玄机,更在法海魂体困于轮回、濒临司魂察觉之际,暗中施以援手,令贫僧得以代玉蝉子续作法海,瞒天过海。
“乃至法海圆寂,仙者为阻斗战胜佛追寻,又将贫僧隐于此广寒深处,更不惜筑此文通佛塔,暂作庇所。如此种种深恩,贫僧……何以为报?仙者有任何所求,贫僧自不会推脱。”
岳珺岂会听不出金蝉子话语中所蕴含。
金蝉子佛法深远,若真想脱身,又何至于长久困守于此?他甘愿隐遁,看似被动,实则步步皆有深意,难说不是藏着更为幽微的布局。
或许,他所等待的正是此刻。
若错过此时机,天地茫茫,轮回寂寂,又要等到何时,才能迎来玉蝉子法相将破未破的这一瞬变数?
“斗战胜佛亦非原身入局,玉蝉子为保全自身,绝不可能留此隐患在旁。他此刻必然已舍了梵天之名,退回西方极乐。昔日曾掀翻凌霄宝殿,此番若再任其妄为,只怕天地皆乱。便也只有你,旃檀功德佛,方能令他暂敛锋芒,不至毁了你我之局。”
至于其中究竟是何局、何等谋算,二人早已心照不宣,无需再多言一字。只不过,局虽同局,心却各异。彼此所为究竟是为全故人之义,还是为证自身之道,抑或另藏玄机。
此刻皆不言破,只维持着这看似同盟、实则微妙的平衡。
金蝉子终于步出文通佛塔,身影经由画镜台微微一漾,便悄然离开了广寒宫,重返天界云阶。
岳珺临行之前,于广寒宫门前凌空划下一道解禁仙谕。此举不为别的,只为明示嫦娥,自此刻起,她已获自由之身。至于那於菟身上的禁咒何去何从,自然交由她来决断。
拜送金蝉子走后,岳珺便收到各方仙宫道贺的讯息。若在往日,他定会一一回复,周全礼数。如今这表面的平静下已是惊涛,他自然管不了这些了。
他遣走月宫最后余留的仙卿仙子,驱散了贝拉小兔的幻影,只留下最初的那一只。正如玉蝉子当初将鸳鸯谱库的大门闯开,他也再次走了进去,在那虚幻的星图之下,观世间姻缘交合的结晶。
“若是没有你,我徒领这阴阳权柄又有何用?”
只有那清源妙道真君与他熟交,他自会最后给几分薄面。
岳珺拿走了三圣母的姻缘明珠,点指化出飞鸢往真君仙府去。至于当初玉蝉子写下的“岳珺”与“宜年”的明珠,早在玉蝉子轮回转世时黯然消去,不留痕迹。
这鸳鸯谱库,乃三界众生姻缘交织之地,是亿万因果的具象,亦是阴阳法则的基石所在。
岳珺立于星图之下,不屑去看脚下明明灭灭的命理光尘,极轻地笑了一声。他抬起手,指尖凝起一点极寒极亮的光。
指尖轻落。
一道无法逼视的炽光自星图正中央轰然爆发,如同混沌初开的第一道撕裂虚无的光痕。顷刻间,无数记载着痴怨爱憎、离合悲欢的姻缘谱卷被光芒吞噬,化作纷飞的金屑。
整个幻月宫剧烈震颤,星辰般的命灯成片湮灭,浩如烟海的因果之线寸寸断裂。
光芒所及之处,万物归虚。
*
末日的洪流吞没了整个世界。
苍穹破碎,裂开一道横贯天际的深渊,天河之水倾泻而下,将山川、城市、文明尽数吞没,与不周山倒塌时极其类似。海水倒灌入云,雷霆让整个世界在暴怒的天象中时而昏暗时而刺目。
但,这真的是末日吗?
当孟苍提出一起去雷峰塔时,宜年有过一瞬的犹豫,结局都会是一样,在哪里又会有什么不同?
“如果是孟章问你,你还会犹豫吗?”孟苍似乎看出他的不情愿。
他笑了一声:“孟章不会问,他只会去堵天裂。而你留恋的太多,才会把能抓住的都紧握不放。”
“我没有不放,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其实说再多也没有什么意义,走到了这一步,除了在远星寻找到庇护的仙佛和藏匿在地心深处的魔族,三界已然毁灭。
玉蝉子在其中的作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他只是让该发生的提前了些。所以他也不再犹豫,答应了孟苍的提议。
他对西湖的印象已经很稀微,更不用说雷峰塔。他至今不知道当初将白素贞封印在塔中的法海,以及从彼岸法/轮中出来活了几十年后圆寂的法海,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他。
即使他恢复了记忆,特定的细节也变得模糊,难以组合成完整链条。
“为什么不走了?”孟苍问他。
玉蝉子站在雷峰塔外,惊涛的海浪将周围全部淹没,杭州已经是沉寂的末日城市。雷峰塔中不仅有白素贞,还封印着多多少少的其他的妖族魔族,而且还有佛家法器在其中镇守,自然扛过了多次灾害的袭击,顽强地立在原地。
选择。
他没有回答孟苍的问题,而是反问:“对你来说,我是谁?”
孟苍略愣了一会儿,没有立即回答。
玉蝉子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答案,说:“无论是在真实历史的洪流,还是在逆转的虚幻里,第一次见你时我都是法海。对于你来说,我是法海。”
“但你不仅仅是……”
他打断了孟苍:“你也不仅仅是玉青。你还是孟苍,甚至在孟苍之前,你是孟章的一部分。在祖龙还未墟化时,你和孟章都是它。”
“哪又如何呢?”孟苍对此不理解,他催促道,“时间不多了。”
“没有如何。”玉蝉子往后退了一步,“那些前世的事情,过了这么久,我们重来没有再提起过,但我们都没有忘记。不提起,因为我们终究不是以前的那两个人了。我没有办法把你当做是孤山白府的玉青,你也不可能再把我当做金山寺的法海。我们爱的,只是对方在自己生命力特定的那个角色。”
孟苍却神情一震,声音都跟着颤抖:“……你承认你爱过我?”
“我爱过很多人。”玉蝉子不再避忌谈论这些,海流冲击得很强,他们站在末日的漩涡之中。
“不只是人,佛曰大爱,苍生、万物,没有什么是我不爱的。”玉蝉子的声音越来越缥缈、虚幻,海流太剧烈了,让视线都变得模糊。
“那你会跟我走吗?”孟苍的声音也变得微不可闻。
玉蝉子原本是天地萌生时的一滴琥珀,他无形无相,自然是不拘泥于某一个存在。玉蝉子往后退了一步,法海却是往前而去。
他看不清晰,但他的某一部分跟随着孟苍往雷峰塔去了。
那是玉青和法海的选择,而他也有自己的选择。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停止过怀疑,从第三次进入彼岸法/轮的轮回之后,他究竟有没有真的离开过?既然宁采臣的头颅已经被阴兵带着进入冥界,那才子佳人的故事又是如何传颂古今?
他在鬼市击败了鬼菩萨,从佛修到鬼修这一路,不可能仅仅只是一场模拟的试炼。蓬莱学府发生的那些,也诡异巧合到离奇,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幕后的手在推动,让他不得不走到现在的这一步。
这世界……究竟是真是妄?
该如何证得,眼前末日并非心魔幻境?
海底万丈,幽寂无光。他虽已为鬼修,但内里仍未彻底舍弃佛学真言。到了这雷峰塔之外,恍惚了许久都未能回神。
金蝉子以手触摸雷峰塔的砖石,心念一动,经文他自然未忘,在这洪流中一切将烟消云散。他垂下眼,双手合印,声虽不高,却字字如金刚琢玉,穿透万丈海涛,震彻无尽。
“唵!无垢遍照,破一切虚妄之暗!”
“摩诃般若,开诸法真实之相!”
“红莲业火,焚尽三世无明之障!”
“金刚慧剑,斩断轮回惑见之网!”
“吽——证悟真如,得大自在!”
念完了这段《大日如来真经》,眼前之景依旧。兴许是他违背了所修之道,真言从他口中而出也成了妄言。
就在他心神恍惚的刹那,雷峰塔废墟深处骤然迸发出一阵极其耀眼的金光,宛若末路中最后一声梵唱,炽亮得几乎要照彻这无边劫海。
可那光芒只存了一瞬。
如同燃尽的余烬,迅速黯去。随后,整座残塔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更加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归于混沌。
在这真正的末世,万物终将湮灭,诸相终归虚无。曾经坚固的法则、缠绵的因果、爱憎与痴念……都失去了全部意义。
玉蝉子静静立着,心下却释然了。他不再执着真假之辨,不再困于过往之障。既然此界需重归寂无,既然旧梦需浴劫重生,那他便坦然迎向这场彻底的终结。
下方,海水轰然咆哮,形成一个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似连接着万物终末之地。他再未迟疑,向前一步纵身投入那漩涡中心。
万物合一。
他本是天地之处日月精华之处的一滴琥珀,现在也不过是回到那时候罢了。他的身上不再有因果,他终于真正成为了这世界的一部分。
*
“岳珺!你可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诸天震怒,万仙讨伐。为首者,竟是昔日曾与他相熟的清源妙道真君杨戬。
岳珺作为新任的太阴星君,根本不在意来者何人。他已亲手焚尽鸳鸯谱库、斩断姻缘树,将维系三界情缘的古老法则彻底摧毁,更将幻月宫与广寒宫熔炼合一,重立太阴之极。
自此,世间因果再不由仙神执掌,而是重归于每一个生灵自身。爱恨痴缠,缘起缘灭,皆成个人之业、自修之果。
如此悖逆天道、重定纲常之举,自然触怒天庭。上神惊骇,降下敕令,遣数位武神率天兵前来擒拿问罪。
岳珺却早有准备。
他立于太阴星核之上,周身气息与整个月星共鸣同震,只需心念微动,太阴之力便将失控倾泻,足以令三界潮汐逆乱、阴阳崩摧。纵是杨戬,亦不敢贸然上前,天兵天将一时竟无人敢动。
岳珺让杨戬登上太阴星,与他面见。杨戬自然是质问加不解,他不明白岳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放出玉蝉子。”岳珺没有废话,直抵核心,“只要他无恙归来,本座即刻自卸太阴星君之位,亲赴凌霄殿,听凭大天尊发落。”
他未曾料到,岳珺掀起如此惊天之变,竟是为了西天极乐世界的那位佛子。以杨戬之智,一下子就窥破关窍,心中的线索串联成章。
这段隐秘在天界知者甚少,而杨戬正是少数知晓内情之人。
玉蝉子原本只是西天一名寻常佛子,并未引得天庭众仙过多关注。然而杨戬曾亲身经历孙悟空大闹天宫之事,深知最终并非玉蝉子犯戒,实则是他化身六翅金蝉,与如来佛祖联手方将妖猴镇压,之后大雷音寺以玉蝉子犯戒为由将其罚到下界历劫。
此后金蝉子转世西行取经,杨戬亦听闻这段佳话。对于金蝉子与玉蝉,杨戬所知不深,与其他仙佛一样以为这两位是一体双生的蝉子。
后来,他虽听说玉蝉子转世为法海,历经圆寂求得了圆满,却也再未见其踪迹,甚至连旃檀功德佛也久未现身。直至三界改制,杨戬奉命护送孟章神君下界,方才窥得其中隐秘。
孟章神君身为真龙,具预言之能,又曾受佛祖恩惠,与西方天龙八部往来密切。原来,玉蝉子的转世法海竟在鬼界堕魔,化为“鬼菩萨”,而孟章神君曾因玉蝉子所赠琥珀转化暗星,亦受其魔气牵连。
为护三界安宁,东西方神佛联手设局,将鬼菩萨困于无限轮回的虚幻境中。
原本岳珺与玉蝉子有旧交,理应避嫌,但因他执掌姻缘之线,能力关键,故而被推为“太虚云图”计划表面的主导者之一。
无人料到,岳珺步步为营,隐忍多年,竟全为救玉蝉子脱出轮回之局。这次他从虚境中意外回到天界,宣告自己得到太阴星君的权柄,被大天尊授予仙箓,本是功成,却没想到他直接毁了天界执掌因果的根基,以此作为放出那堕魔鬼修的要挟。
杨戬知此刻已奈何不了对方,只得冷声公事公办:“你恐怕早已将此事上禀大天尊,却迟迟未得回应,故而僵持于此。但你应当明白,此事关乎东西两界,更牵连真龙预言、轮回根本!你竟以阴阳平衡为筹码,妄图胁迫诸天……岳珺,你此举简直是丧心病狂!”
岳珺只是静静立着,面对杨戬的质问,他唇边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
“那又如何?”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清源妙道真君,你说对了。三界平衡、天庭威仪、东西两界的约定……这些在本座眼中,都比不上玉蝉子重要。若是没有他,我又如何会来这太阴星费尽周章夺取阴阳权柄?若这‘丧心病狂’能换他归来,本座便做了这万古罪人,又有何妨?难道你不是?若不是三圣母和云华仙子,你杨戬愿意做这真君,日日受这位上仙那位上神摆布?”
“住口!”杨戬指节陡然发力,三尖两刃刀嗡鸣震颤,面色沉了下来。
岳珺刻意提及三圣母与云华仙子旧事,字字句句皆敲在杨戬最难偿还的因果之上。如今大天尊虽命他前来征讨,可这段人情债他又不得不还。
无需再多言一字。
就在外界看来双方剑拔弩张、僵持不下的刹那,整个太阴星微妙地一震。须臾间的屏障遮蔽下,杨戬目光如电,精准望向虚空某处,已将方位无声传递。
“这世间的因果,都在众生自身上了。”岳珺轻笑,“杨戬,你不欠我,三圣母与云华仙子也不欠你。”
太阴星本是死寂,黑暗中却有一点微光悄然亮起,初时如萤火,随即迅速扩大,化作一道柔和却坚韧的光晕。光晕之中,隐约可见无数细碎的金芒正在艰难地汇聚,如同星辰归位,又似破镜重圆。
岳珺便在这金芒中消失了。
他身影缥缈,成为了月光和尘埃,往杨戬所指向的方位而去。
竟是天河之下的暗道,处于东西两界交接。彼岸法/轮竟然在河水之中,令所在其中的生灵永生永生达到不了彼岸。
岳珺必须在其中找回玉蝉子散逸于虚境最核心的那一点灵识真源。
他不能犹豫,他必须如同温柔的潮汐,小心翼翼地将其包裹、滋养,缓缓拉向自己身边。
终于,那点凝聚的真灵彻底脱离了光晕,悬浮于岳珺身前,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岳珺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存在,感受到那久违的、属于玉蝉子的独特波动,眼中翻涌着剧烈的情感,最终却化为一片深沉的、近乎温柔的决心。
是一滴琥珀。
*
杨戬开了开眼也看不透因果,只听到岳珺自缥缈虚空的传音:“请真君代禀大天尊,以及西天诸佛,玉蝉子真灵已归。然前世种种,业障轮回,皆已随旧法湮灭。从此,世间再无堕魔鬼菩萨,亦无佛子玉蝉。”
他的声音顿了顿,金芒再次聚拢,语气斩钉截铁:
“此间一切为洪荒初开、天地新生之灵。与过往一切因果,再无瓜葛!”
杨戬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他震惊地看着那光芒,瞬间明白了岳珺的意图。他不仅要救人,还要彻底抹去玉蝉子所有的过去,包括那些罪孽与牵扯,为他创造一个绝对“清白”的新生!
“岳珺!你……”
杨戬的话没有说完,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撞。他回到了天兵的云,眼睁睁看着太阴星成为特殊的所在。整个太阴星的光芒开始内敛,外围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显然已进入一种自我封闭的状态。
杨戬握紧了拳头,宣告了一个事实:
“月亮,已经死了。”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似是千万年。
那滴琥珀真灵在岳珺不惜代价的太阴本源滋养下,渐渐凝实,化出了人形轮廓,眉眼依稀是玉蝉子的模样,却纯净如白纸,眼神清澈懵懂,带着对万物最初的好奇与一丝怯意。
混沌之初,他只是一滴纯洁的琥珀,他没有再凝固一只蝉子或者是别的什么,他只是自己的样子。他小声地、迟疑地开口:
“这里……是哪里?”
岳珺凝视着他,眼中掠过无数复杂的情绪,痛楚、怀念、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一种深沉的、近乎孤注一掷的温柔。
他缓缓伸出手,低沉道:“这里是太阴星,洪荒初辟之地,万古长夜之归宿。”
他微微倾身,目光与那纯净的眼眸对视。
“你,你是谁?”琥珀问。
“我没有名字。”岳珺轻笑,他舍弃了旧日,自然也要舍弃名字。
“你怎么会没有名字?”琥珀不解。
“你是自太阴星核孕育而生的先天之灵,是这新生纪元的第一缕光,你就是这个世界。你想让我是谁,我就能是谁。”
琥珀懵懂地重复着:“我是这个世界?所以呢,我叫什么名字?”
他感受着眼前之人身上传来的、与自己同源又无比强大的亲切气息,以及这破碎却宏大的星球所带来的震撼,好奇怪的感觉。他似乎忘记了什么,但既然忘记了那就也没有必要再记得。
“你想叫什么名字?”那人问他。
琥珀感觉自己脑袋里有一个念头闪过,却怎么也捕捉不到,他实在是说不清楚。
“名字……名字……”
他必须要有一个名字才行,不然他好像会很快忘记这里发生的事情。
“我就叫一念吧。”
他说。
*
那时候岳珺还没有名字。
岳珺在深山中生活,意外遇到另一个没有名字的少年。那少年不再是凶兽的模样,却还是被人围堵追杀到此处避难。他自己都没有名字,看到屋子里堆满了亮晶晶的石头,便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宝石,又住在深山中,那不如你便叫岳珺好了。”
岳珺笑:“你这么会取名字,怎么不给自己取一个?”
“我没有名字,如果有了名字,就有了牵挂,就不自由了。”他说。
岳珺说:“所以你故意给我取了名字,是要让我不自由?”
“对啊,因为只有你在这里,那些奇怪的家伙才不敢走进来找我,我才能安全。等他们离开之后,我可以取消你的名字,你也能重获自由。”
岳珺对名字什么的没有什么在意,他不在乎少年有没有名字。他已经看出来少年是琥珀所化,琥珀虽然由植物精华而成,却也是宝石的一种。其实该叫“岳珺”的是少年,倒是把这名字化给他了。
两个人就这样住在了一起。
岳珺本来为一缕阴阳气息,但他偏模仿人类的习性,日常便是提着一只编得有些粗糙的竹篮从溪边回家。
他的捕鱼技巧还算好,篮底总会躺着几尾刚捉的银鳞小鱼,沾着清亮的水珠。他像人类一样穿着布衣,银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像是普通渔人,又有种奇妙的仙风道骨之气。
院中,少年正蹲在菜畦边,小心翼翼地将一株嫩绿的莴笋苗栽进土里。他做这事时很是专注,眉心微微蹙着,像是完成一桩极重大的事业。阳光透过一旁梨树的枝叶,在他干净的额发和肩头跳跃,暖融融的。
“回来了?”听到脚步声,少年抬起头,脸上便绽出笑来,像忽而被春风吹开的花。他看见岳珺篮中的鱼,眼睛亮了一下,“今晚煮鱼汤么?”
“嗯。”岳珺将篮子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走过去很自然地蹲在他身边,伸手帮他理了理沾了泥点的袖口,“再炒个你种的青菜。”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还是种得不好,你看这棵,叶子有点黄了。”
“没关系。”岳珺摸了摸那稍显孱弱的菜苗,那菜叶以肉眼难以察觉的姿态舒展了些许,“慢慢来。”
两人一同将剩下的菜苗种好,又去拾掇角落里几株长势喜人的番茄。
日头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叠在一处。
烹饪这件事,总是岳珺来做的,他很擅长,也很喜欢。他们都不需要饮食,但模仿人类从其他生灵中汲取能量,完成自然界的能量迭变,遵守着某种默认的法则。
少年吸了吸鼻子,叹道:“好香。”
岳珺侧头看他被灶头火光映得明亮的眼睛,笑着:“饿了?”
“嗯!”少年重重点头,眼神跟着岳珺手里的锅铲转。
岳珺做的是简单三样菜,鱼汤、炒蛋、菜生。就着一碗晶莹的白米饭,两人对坐在院中的小木桌旁慢慢吃起来。
“过几日,后山的枇杷该熟透了。”岳珺夹一筷子鸡蛋放到少年碗里。
少年抬头:“那我们去摘!”
“好。”岳珺应着,“记得戴帽子,日头毒。”
“好。”少年笑起来,低头喝一口鱼汤,眉眼弯弯,是全然的满足。
夜幕落下,星河渐显,清晰辽阔,低低地悬在山峦之上。有时候两人搬了竹椅坐在梨树下,一盏清茶,伴着凉夜微风。
少年有些困了,脑袋一点一点,最终轻轻靠在了岳珺的肩上。
岳珺没有动,只微微调整了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他听着耳边均匀清浅的呼吸声,抬眼望着这方静谧的天地,溪声、月色、肩头沉甸甸的暖意……
“他们都不来抓你了,你怎么还不走?”岳珺问。
少年睡着了,没有听到他的话,所以也没能够回答。
世界往复轮回,他们终是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岳珺笑着用手指勾了勾一念的鼻子,替他回答了:
“因为,我们都没有离开的理由了。”——
作者有话说:最后一个结局会写完发上来的,大约国庆左右?[可怜][可怜][可怜]
很抱歉写得这么慢,但一定会给出结局的。三个结局分开但也层层递进,有一点点反转,但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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