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回


    孙悟空只觉得浑身燥热, 连三昧真火都奈何不了他,竟在这种境地中没了招。他头昏脑涨,觉得自己要爆炸掉。


    宜年见他气息紊乱, 额间滚落豆大的汗珠,便知不妙。他指尖轻抬, 青白如玉的手直接贴上孙悟空滚烫的脸。


    “放轻松, 悟空,你不是要保护我吗?你要清醒些才行了。”


    冰凉的鬼气顺着掌心渗透, 孙悟空闷哼一声,下意识抓住那只手腕。宜年的体温比他想象中还要低, 像一块寒玉,贴上来时激得他肌肉紧绷。


    “别乱动。”宜年低语,另一只手也抚上他的颈侧,指尖沿着筋脉缓缓下滑。他的长发垂落,发尾扫过孙悟空耳朵,让猴子耳朵红透了。


    孙悟空呼吸粗重,只觉得那双手所过之处,灼痛渐渐化作酥麻。宜年的身体几乎贴了上来,明明是要降温, 反而让他觉得更热了些。


    宜年虽未曾涉足鬼修之道, 但世间的修行法则终究殊途同归。在这方天地间,无论是吐纳灵气的道修、淬炼肉身的体修, 还是凝练魂体的鬼修, 皆需遵循天人相应的根本法则。甚至有很多不同的派别有着交叉重合的部分,例如这鬼修中的艳鬼,倒是与合欢宗的修行不谋而合了。


    裴宣与小倩融合,他自然便由小倩获知了关于自身鬼修的情况。


    艳鬼一脉, 在鬼修中都算稀有,既承幽冥阴气,又纳红尘欲念,以情为引,以欲为火,在极阴之中炼出一缕极艳之魂。其修行之法,与阳世合欢宗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又因身处幽冥,多了几分诡谲莫测。


    寻常鬼修,或吞阴煞之气壮大己身,或借怨念执念凝练魂体,而艳鬼却另辟蹊径。不惧阳气,反以活人精气为食,却又并非单纯采补,而是以情劫为炉,以痴念为炭,在缠绵悱恻之间,炼化出不灭鬼丹。


    此丹非实非虚,乃是情欲与阴气的结晶,既能让艳鬼在幽冥之中保持绝色容颜,亦能使艳鬼不惧在阳世行走。


    而且,艳鬼的修行之途也凶险非常。


    情之一字,最容易反噬,若沉溺其中,轻则魂体溃散,重则永堕欲海,化作没有神智的艳煞,只知本能地索取精气,直至魂飞魄散。因此,真正的艳鬼,往往无情似有情,看似缠绵入骨,实则心如寒冰,只把情爱当作修行的炉鼎罢了。


    艳鬼的无情与佛修的无欲,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宜年先后体验过了,才知道个中滋味为何。


    小倩之前不过是涉世未深的艳鬼,还未害过活人。如今宜年能借由她而成为鬼修,是融合了兰若寺那许多鬼怪集合的能量。他看似高深,不过都是表面,他真实的修为实在是虚了些。无论是宜年还是小倩,都是初涉鬼修,自然还没有炼化出这鬼丹来。


    “金蝉子……”孙悟空死死抓住他的腕子,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他,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烙进眼底。


    宜年被他这样直白的目光刺得一怔,随即恍然:“原来……是因为我,你才会这样的吗?”


    刚刚在撑开油纸伞挡住裂口女的时候,他下意识催动了鬼修的摄魂之术,无意间惑到孙悟空的心神了?


    “你一直对金蝉子是真心的啊……”


    宜年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从进入这全息修行的世界后,鬼修的躯体让他的情绪异常平静。


    他突然有了一种灵感,似乎摸到了突破听障的关窍。


    在这里,他作为鬼修似乎没有听力上的障碍,但听到太多反而更容易让人混淆。无论是人、妖、鬼,还是仙人、佛家,耳边都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没有辨别的盲从,还不如什么都不听。


    宜年有些感悟,却又觉得差了点什么。


    他正思索着,孙悟空却突然欺身上前,炽热的躯体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将他压倒在床。人皮床榻触感诡异,既如丝绸般滑腻,又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弹性,让宜年在舒适与恶心间挣扎。


    在心理上他很抗拒,但作为鬼修的本能又觉得这样很好。


    抬眼望去,孙悟空眼神涣散,额前碎发被汗水浸透,紧贴在他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上,喉结剧烈滚动着,显然已到了失控的边缘。


    宜年抬手抵住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掌心传来的心跳又快又重,像是困兽在牢笼中冲撞。孙悟空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按在头顶,滚烫的鼻息喷在他颈侧:“师父……师父……”


    沙哑的嗓音里混着压抑的喘息。


    听着孙悟空叫他师父,让宜年感觉很古怪。他想到了老方丈,他也是叫老方丈师父的,宜年是真的当老方丈是自己的老师和父亲。


    但孙悟空呢?宜年不知道孙悟空伪装为老方丈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头上的金箍去哪里了?”宜年问。


    孙悟空一下子愣住,宜年的手腕挣脱了出来。但他没有急着回避或逃跑,维持着和孙悟空紧贴的姿势。他仔仔细细看了孙悟空的脸,这张脸并非是孙悟空原装的脸,还有着自己心目中燕赤霞道长的风格。


    若是要独善其身,宜年大可以将真相告知。玉蝉子与金蝉子并非一体两面,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存在。


    孙悟空只是将他们混淆了。


    “取得真经功后,金箍自然脱落,我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孙悟空喘着粗气,拼命克制着什么。


    幽冥栈的客房光线诡异,烛火烧出的烟有一股腐烂的臭味,身下的人皮被褥触感光滑。若非宜年鬼修的身躯冰冷淡然,恐怕根本适应不了,早就大吐特吐了。


    宜年还想问什么,突然察觉到了某种物体的动静。孙悟空似乎也意识到异样,耳尖红得滴血,却仍固执地将他锁在身下。


    “很难受吗?”宜年伸手,给他擦从额上流下来的汗。


    活人的味道,真的很香啊。


    宜年突然有点明白这个鬼怪这么馋活人的原因了,确实是有着某种原始的吸引力。即使他是个半路出家的鬼修,也受到了诱惑。


    “师父。”


    孙悟空忍得难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然他继续往下给自己擦汗。再接触下去,孙悟空觉得自己会疯掉。就是现在,他眼前的情景都有些模糊虚化了,他整个人都飘飘忽忽的……


    “叫我裴宣就行了。”宜年没有动弹,只是观察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的表情。他知道了孙悟空对金蝉子的心意,但他还有些好奇,毕竟他不知道这心意是到什么程度。


    他比孙悟空更了解金蝉子,他知道这只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单恋。


    巧合的是,这场单恋在半路投射在错误的对象身上了。


    孙悟空齿间深深陷入下唇,一缕殷红顺着唇角蜿蜒而下,格外刺目。他呼吸粗重,却仍死死克制着自己。


    宜年见状,忽然低笑一声,指尖轻轻抚上他染血的唇,声音蛊惑般轻柔:“这是在梦里……你是燕赤霞,我是裴宣,我们误入这鬼市幻境……”


    他凑近孙悟空的耳畔,让人气和鬼气混在一起,“我们要齐心协力,找到破局的关键,才能全须全尾地离开,不是吗?所以……何必忍耐呢?”


    宜年试着用鬼修的魅术,倒还真有些效果。孙悟空在他的干扰下,竟真的放松了下来。他近乎燃烧的眼睛变得迷蒙,紧绷的肌肉也脱了力,整个人压在宜年身上。


    人类的怀抱好烫。


    孙悟空陷入了迷糊的状态,嘴中呓语不断。宜年将他安置在床上,也有些无能为力了。他自然也想要帮忙,但此时活人在鬼市纯属于消耗品,即使是大圣竟然也变成了类似拖累的存在。


    这倒不怪他,是因为有心魔,才会受到引诱。


    “虽然说是齐心协力更好……”宜年给他盖好了被子,自言自语道,“但现在的情况,我也只能先单独行动了。”


    毕竟住了店,就需要付费,若是欠债,他可不敢保证会不会有好下场。鬼市实在是诡谲,他不能耽误太久。


    宜年知道孙悟空的状态是因自己而起,认为自己的离开反而能让孙悟空更快恢复。他信任大圣的能力,便没有犹豫地走了。


    他刚走到街上,便听到打更的声音。


    “阴差过路——万鬼噤声——未结契者——速速灭灯——”


    话毕,路边的灯笼齐齐灭掉,整个鬼市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宜年听只是让噤声和灭灯,便站在街边未动,仔细等待着。


    阴差过路,倒让他挺好奇的。


    他对鬼市没有什么了解,但大概知道天地万物都遵行“阴阳平衡”之理,鬼市也不可能例外。


    鬼市应该是与阳间的作息相反,入夜后开放,可入新鬼,甚至还能进活人。此时阳气最弱,阴气最盛,鬼门松动,幽冥与阳世的界限最为模糊。一旦鸡鸣,鬼市便会隐匿,滞留者将被困在阴阳夹缝之中。


    既然这时候阴差路过,那宜年便推测时间约莫是子时到丑时,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三点之间。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不知道天亮之后的鬼市是什么情况,最好是能在天亮前把事情搞清楚。


    黑暗中,远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喀啦——喀啦——”


    虽然黑暗,但宜年作为鬼修,视力已不可同日而语,自然还是能看见大体的轮廓。雾气骤然浓稠,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纸灰味。


    先是一双赤红官靴踏出雾霭,靴底沾满湿冷的坟土,每走一步,地上便渗出黑血般的阴渍。随后,黑底红字的“冥”字立牌漂浮在半空晃晃悠悠往前。


    阴差的面容模糊不清,只隐约露出两个窟窿般的眼窝,里面没有眼珠,只有两簇幽蓝的鬼火跳动。手中拖着一条锈迹斑斑的勾魂链,链子上串着几颗尚在晃动的头颅,痴傻地笑着,涎水混着血丝滴落。


    原本喧闹的鬼市瞬间死寂,摊贩和路人都蜷缩在阴影里,一动不敢动,生怕被阴差注意到。


    好面熟,宜年看着勾魂链上的人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又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原来写古风才是我的舒适区,写现代的总有点不得劲儿[裂开]


    以后不写混搭风格了,这本设计得太复杂了一点[笑哭]不过还在稳步推进中,不慌,只是进度稍微慢了点,不好意思啊[可怜]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回


    宜年屏息凝神, 远远跟着阴差的队伍。


    他看不清晰,走了一段,发现脚下的路不知何时已不再是青石砖, 而是一层湿软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暗红色淤泥,每走一步, 都像踩在什么活物上面似的。


    很怪异,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情还不错。


    阴差拖着铁链, 链上头颅摇晃,仍在无声开合着嘴, 像是在念着什么。宜年想再靠近些,可刚迈出一步,脚下淤泥突然一陷。


    “哗啦。”


    一声极轻的水响。


    他低头,发现自己正站一条河水的旁边,身后的鬼市又亮了起来。刚刚明明在眼前的阴差队伍却消失了,自己脚下的根本不是淤泥,而是粘稠的血糊,半腐的手从其中伸出,无声地抓挠着空气。


    “好可怜。”宜年叹息。


    那些鬼手倒没有胆子直接来抓他, 反而是故意避开, 大概因为他身上的艳鬼气息。这里都是鬼魂的碎片,不成形态, 是被抛弃的垃圾。


    虽然做了艳鬼, 但宜年只当做是体验,他本身还是佛修。他心中的怜悯油然而生,只觉得三界之间分了三六九等,谁也不愿意做这最低等的脚下亡魂, 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将其超度。


    他远远看向阴差走去的方向,河岸边立了一个石碑,上面写着“忘川”。他突然想起来其中那颗熟悉的头颅像谁了,是宁采臣。


    明明小倩将宁采臣送离了兰若寺,宁采臣又怎么会在这里?


    宜年满心疑惑,抬脚往前走,不惜踏入忘川之中。水没过脚踝的瞬间,他耳边陡然炸开千万人的尖叫。


    “救我——”


    “好痛啊——”


    “为什么是我?!”


    “法海,你不是修佛向善吗?但你做这等拆散人间眷侣的恶事,又怎么会是善!”


    “作恶的和尚谈什么修佛!”


    “玉蝉子,就凭你也想要登莲座?你是凶兽,怎么可能成佛?!”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垂旒一庆宜年酒,朝野俱欢荐寿新。今年丰收,这孩子有好福气,便给他取名为宜年吧。”


    “师父!师父!!师父!!!”


    ……


    乱七八糟的话语如潮水般灌入脑海。


    宜年踉跄一步,险些跪倒,却死死咬住牙,不得不站定在原地。水却突然涨了,越来越深,渐渐漫过他的腰际,那些浮沉的手本避着他,这时候却开始试探着拉扯他的衣摆、袖口,如水草般缠上来。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前往远处的阴差队伍,其中有一颗头颅猛地转向他,脸是宁采臣的脸。瞳孔直勾勾盯过来,嘴唇终于清晰开合:


    “小倩,快走……”


    宜年浑身发冷,耳边的声音太过于繁乱,他根本听不清。他只知道自己陷入了很危险的境地,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水面开始沸腾,无数苍白的手臂破水而出,朝他抓来。


    “好喜欢……好喜欢……”


    “和我在一起吧……”


    “留下来……”


    “留下来……”


    宜年不胜其烦,伸手将油纸伞打开。他运力使油纸伞在手中旋转,风力使他腾空,逐渐离开了河水与地面。


    那些苍白的手和骷髅再也抓不住他了。


    宜年重新回到了鬼市热闹的街道中间,收起了伞,却不由得眉头紧皱。离开忘川之后,他耳边一直嗡嗡直叫,声音不停歇。


    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似的。


    “你又拆散了一对爱侣啊……”


    那声音黏腻阴冷,像是从地缝里渗出来的。宜年猛地回头,青石板路上只有几缕飘荡的鬼火,往来游魂自顾自地飘着,谁都不曾驻足。


    “谁?”


    “宁采臣和聂小倩永世不再相见,便是你想要看到的?”


    宜年又环顾了一周,还是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除了这声音,耳边像是有很多人在嘟嘟囔囔,根本听不清楚。


    他沉吟了片刻,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是他心里的声音。


    “宁采臣继续赶考,聂小倩鬼修大乘,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他回答那个声音的问题。


    “哈哈,两全其美?”那声音语气嘲讽,“你难道不记得原著的故事情节了?如果没有你的干涉,宁采臣也能在在燕赤霞帮助下救出小倩的骨灰坛。在鬼门关闭前,小倩能顺利投胎转世。转世的小倩与宁采臣重逢,两人再为一对眷侣。这才是完美的结局不是吗?”


    宜年确信了,这声音是自己的心魔。不然也不会提到什么原著情节,《倩女幽魂》的故事有许多版本,刚刚提到的那个是他自己熟知的。


    他反驳道:“若不是我的干涉,每一次循环宁采臣不都会死吗?”


    “那猴子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你根本没有记忆,你怎么知道宁采臣会死?而且你刚刚不是看到阴差抓走宁采臣了吗?那猴子就是骗你的。”


    宜年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为什么骗我?”


    “他为什么骗你你还不知道?”那声音冷笑了好几声,“他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他对你是什么心思你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孙悟空再是成佛,也不过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妖怪。挂了个斗战胜佛的名头,就以为比弼马温好了很多吗?没有任何实权的东西,都是垃圾!”


    宜年越听越沉默,他从不知道自己心底的想法竟然会这样激进。他也有些困惑了,不太能确信这真是自己的心声。


    是受到了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你想步步往上,难道他不想?你不知道那猴子的脾气吗?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又被戴上金箍一路西行,他憋屈坏了,他恨透了金蝉子!他不过是以师生情为借口,想要报复,想要反击!他在找机会吞噬旃檀功德佛的圆满。可惜的是,猴子就是猴子,蠢笨!他认错了人,他以为玉蝉子与金蝉子是一体双生,找到了你的身上来。”


    宜年想一想也有道理,如果他是孙悟空,受了这么多苦难,也难免会有怨怼。只是他很了解金蝉,即使是一个在五指山下压了五百年的猴子,在金蝉子这样无私无畏的师父手下,怎么也会被感化的吧?


    宜年觉得这个逻辑不太对,便反问:“他接近我的目的是为了复仇的话,那他为什么要救我。若是演给我看的话,演技也太好了吧?”


    “哦?看来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宜年还想要问什么,但那声音却突然消失了,耳边全是乱七八糟的呓语,听不清晰,又烦得要命。


    被这样一说,他更心乱了。


    是,他心里却是已经有答案了。他又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小沙弥,从玉蝉子到法海,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要说完全无动于衷实在是自欺欺人。他必须承认自己修行不到位,作为佛修,心还没有静下来。


    可是,就算孙悟空喜欢金蝉子又怎么样?他不是金蝉子,他能有什么办法?徒弟对师父这种感情,太过于背德和不伦了。


    宜年摇了摇头,不再乱想,现在对他来说更重要的还是把现下的问题解决。他得找到离开鬼市的办法,或者是说离开这一层劫境的办法。


    他按照之前店小二的描述走进了鬼市的巷子里,果然找到了传闻中的醉骨楼。


    醉骨楼悬在鬼市最深的巷尾,檐角挂满褪色的红绸,夜风一吹,便如血浪翻涌。


    楼内弥漫着甜腻的香味,四壁悬着美人图,走近了才发觉,那并非画作,而是一张张被完整剥下的人皮,用银钩撑开,眉眼口鼻仍保持着生前的样子。若有客人驻足,人皮的嘴唇甚至会轻轻开合,吐出一缕极致魅惑的呢喃。


    艳鬼们倚在廊柱旁,个个肤若凝脂,唇染朱砂,可细看之下,便能发觉端倪。有的脖颈处有一圈细细的紫痕,是上吊留下的勒印;有的手腕内侧泛着青黑,乃吞金所致的毒斑。


    艳鬼们的笑声像浸了蜜的刀,温柔地剖开听者的神智。


    “这位客官,倒是面生呢……”


    一道酥媚入骨的声音飘来,宜年抬眼,见一袭红纱如烟般拂至身前。那女子纤指执扇,半遮芙蓉面,只露出一双含情潋滟的眸。待她瞧清宜年的面容,眸光忽地一滞,扇面稍移。


    “呵……”她低笑一声,嗓音里的甜腻倏地褪尽,只剩幽冷,“原来不是客官啊……”


    她挑起宜年的下巴,评价道:“新来的?死相确实不错。”


    她的指尖下滑,在宜年的喉结处流连,指甲突然暴长三寸,“就是不知道……能保持多久不腐烂呢?”


    宜年身形倏然后撤,带起一阵阴风。那艳鬼的指甲堪堪擦过他颈侧,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泛着黑气的红痕。


    “姑娘这是何意?”他指尖轻抚颈侧伤痕,指腹沾染上一丝腐臭的黏液。醉骨楼内还是笙歌燕舞,四周的艳鬼和客官们并没有注意到门口处的小插曲,以为是哪两只鬼在调情。


    “你的皮囊这么好看,不如给我用吧?”那女鬼咧嘴一笑,红绸如毒蛇般朝宜年咽喉缠来,绸缎上浸透的尸油散发出甜腻腐臭。


    宜年将油纸伞一展,伞骨间迸发数道幽蓝鬼火,将红绸烧出焦黑窟窿。女鬼厉声尖啸,十指指甲暴长如刃,带着腥风直取他心口。


    “看来鬼市规矩,倒是比我想的还要直白。”宜年无奈摇头。他早该想到,这些沉沦欲海的鬼物从不知克制为何物,见着合意的便要强夺,遇着可欺的便要撕碎。


    伞骨弹出不短的青锋,宜年闪至女鬼身后。未等对方反应过来,伞尖已携着森冷鬼气,将女鬼整个贯穿钉在了中央的朱漆立柱上。


    那立柱上本就浸透了经年血渍,此刻被这一撞,竟簌簌落下暗红色的碎屑来。


    “你……”女鬼没有料到她招惹的新来的鬼竟然会这样强,猩红的舌头突然暴长,再次朝宜年面门袭去。


    伞面应声而开,那截袭来的鬼舌顿时被旋转的伞骨绞成数段,落地化作腥臭的黑水。


    女鬼痛苦地尖啸:“啊啊啊啊啊!!!!”


    楼内顿时大乱。


    其他艳鬼见有鬼闹事,自然是帮自家姐妹,均现出原形。有的头颅旋转,后脑裂开血盆大口,有的腹部突然撕裂,钻出密密麻麻的婴灵。红烛爆燃,将整个醉骨楼照得如同血狱。


    宜年面上不显,仍是那副从容模样,但心里却是有些慌了,收伞的动作明显急促了几分。


    他并不想引起骚乱,却没想到自己这鬼修的实力竟然如此强劲,出乎了意料。但面对这么多鬼,他也不太确信自己能对抗到什么程度。他正在想该怎么逃跑,忽然嗅到一丝极淡的香味。


    整座楼阁轻微震颤,所有烛火瞬间凝固,一道慵懒女声自顶楼飘下:


    “小郎君好大的火气啊。”


    宜年抬头,不由得看痴了。


    这样的美人,天上人间都不得见,偏在这醉骨楼。她每走一步,楼板上就绽开一朵血莲。待走到近前,宜年才看清晰,实在美得难以描述。


    “我家的姑娘待客不周,道歉赔礼便是,可也由不得贵客要打要杀呢。”美人朝宜年笑——


    作者有话说:宜年现在战斗力max了,后面也会持续max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回


    美人自称为醉骨楼的主人, 名为虞沛。她每说一字,唇齿间便逸出一缕桃色烟雾,甜香里却又裹着腐朽气。


    宜年自然不想要跟他们起冲突, 见有了台阶,立即便往下走。他眸光微闪, 当即顺势收伞。那个被他打得惨烈的女鬼跌落在地, 溃散的鬼气又渐渐聚拢成人形,爬到了虞沛的脚边, 怨怼地望着宜年。


    “是在下唐突。”他执伞行礼,腰弯得恰到好处, 既显恭谨又不失风骨,“初临贵宝地,听闻姑娘要取我皮囊,情急之下冒犯了。还望楼主海涵。”


    虞沛忽然轻笑出声:“郎君好风度啊,道歉与我作甚?要赔罪该向她才是。”说着她手中的红绫缠住了女鬼的脖颈,脚下一踢,将那招惹宜年的女鬼踢到宜年的跟前来。


    宜年心中觉得古怪。这虞楼主看似在维护自家姑娘,可那女鬼被红绫缠住的脖颈已然扭曲变形,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这般做派, 倒像是借着惩戒之名, 行折辱之实。


    女鬼盯着他的眼神恨意更深了。


    他面上不显,朝那奄奄一息的女鬼深深一揖:“方才是在下鲁莽, 还望姑娘恕罪。”


    话音未落, 虞沛突然收紧红绫。女鬼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身形竟开始慢慢融化,化作一滩腥臭的血水,血水中凝固了一颗血珠子。


    “哎呀, 郎君的道歉折煞了姑娘啊。”虞沛惋惜地摇头,血水却顺着红绫倒流,尽数没入她的衣袖,“不过也好,这等没眼力的废物,本就不配留在醉骨楼。”


    宜年有些惋惜:“她没做错什么,倒也不必……”


    后面的话他咽回去了,因为周围的鬼刚刚明明都远远看着,不敢靠近,现在却自顾自忙起来,笙歌燕舞再起,似乎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这楼主虞沛绝非善类,他得更谨慎小心些。


    虞沛转向宜年,女鬼化作的血珠子飞到了她的手中,她笑意更深,问:“不必什么?”


    宜年笑而不语。


    虞沛也没有再追着问,而是转了话题:“倒是郎君你……以艳鬼之身入醉骨楼,皮肉新鲜漂亮得紧,又这般知礼数,莫非是来寻个执事的位置?”


    宜年转了转眼睛,指尖不着痕迹地抚过自己颈侧未愈的伤痕。他既为艳鬼之身,却对幽冥规矩一知半解,来这醉骨楼本就是为了探听消息。此刻见虞沛态度暧昧,索性顺水推舟。


    “楼主这般厚爱……”他眼尾微挑,染着几分艳鬼天生的媚意,手中油纸伞却悄然转了半圈,收到了背后,“不如寻个清净处……我们单独说话?”


    “那……便到我房中来吧。”虞沛应了,引着宜年往楼上走去。


    宜年走入虞沛的房间,心里暗暗吃惊。屋内四壁竟是用人骨拼接而成,每根骨头上都刻着细小的咒文,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亮。正中央数十个蚕茧般的物体,轻轻摇晃,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寒舍简陋,让郎君见笑了。”虞沛轻笑,指尖划过棺盖改制的案几,上面还留着暗红的寿字纹。她斟茶的杯盏,赫然是半块头盖骨,茶汤里浮沉着几粒眼珠,随热气上下翻腾。


    宜年微微欠身,恭敬道:“在下裴宣,误入贵宝地,扰了楼主清净,实在惭愧。”


    “好个知礼的裴公子,既然你也知道是叨扰,可有打算怎么赔罪?这可不是嘴上说两句就能揭过的……”虞沛红唇勾起讥诮的弧度,手中玩着血珠子。


    宜年一直盯着看,倒也不怕暴露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事实来:“这便是记忆珠的其一,血珠?”


    “自然。她没有名字,只是醉骨楼一个无名无姓的艳鬼,但她也有记忆,我可不能让她魂飞魄散,她还有价值在不是吗?”虞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仿佛能把他盯穿似的,“那你呢,你的价值是什么呢?你是以什么样的价值,走入我的醉骨楼。”


    价值。


    宜年自然知道自己的价值,不是他自大,而是他能感受到真相。这整个世界都是围绕着他转的,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价值。


    他唯一的难题在于他知道的太少。


    他已经经历了两次彼岸法/轮的轮回,他已经知道大概的运行法则。结合之前梵天告诉他的信息,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他过去的投影。但由于过去永远是过去,不可能完全复现,有很多事情就像是潜意识的模拟,仅仅是对他的记忆造成影响。


    这里存在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声音,都与他本身的存在有关。但有一些人会相对模糊,有一些人相对复杂而深刻。


    比如追着他的这几个男人,玉青、月君和悟空,他们像是活生生存在过,有完整的故事线和人物背景。而另外的一些角色,如刘贤、安澜、将离,已经眼前的虞沛,她们有名有姓,却又显得很平面虚无。


    宜年看着眼前的虞沛。


    确实是个惊艳夺世的美人,但让他细看她的五官,又很难形容或者描述。让他再观察这屋子里的诡异,都是他能够想象出来的很无趣的一些东西,丝毫不能挑动他的情绪变化。


    甚至是他耳边那些嘈杂的声音,嘀嘀咕咕个不停,说着他知道的或者不知道的事情。他不想听,却一直在被扰乱着。


    刚刚袭击他的女鬼那么真实,却在下一刻变成了血珠,变成了鬼市的流通货币。


    宜年的心境与刚刚踏入这里完全不一样了。


    好奇心已经丧失,剩下的变成了疲惫和厌倦。只是他礼数太好,表面还维持着平静的情态。


    他变得没有耐心,也许跟耳边不停地噪音有些关心。


    “我不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对虞沛说,“虽然我是艳鬼,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寻一个什么执事的位置。”


    “那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宜年缓步踱至悬吊的蚕茧下方,指尖捻起一根垂落的蚕丝。那丝线看似纤细,触手却冰凉黏腻,如同浸透了尸液的蛛网。他轻轻一扯,蚕茧应声破裂,一具赤/裸的人体重重摔落在地。


    确实是活人,胸膛微弱起伏,皮肤因黏液覆盖而泛着诡异光泽。可当宜年翻过那具躯体,只见头颅空空如也,颅腔里本该盛放脑髓的地方,只剩一团蠕动的血丝。肢体软塌塌地瘫着,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骼,只剩维持心跳的器官在黏液包裹下机械运作。


    果然如此。


    宜年心道,甩开手上黏连的血丝。这些艳鬼所谓的美貌,不过是靠活人皮囊缝缝补补的假象。就像眼前这具被掏空的躯壳,艳鬼们吸食脑髓以维持灵智,啖尽骨骼以塑形,最后将剩下的皮囊像衣服般披在身上。


    “怎么,你来这里,是觊觎我的衣橱?”虞沛在他身后吹着冷气。


    衣橱,也是,艳鬼们不过是把人类当做自己的衣服罢了。


    宜年凝视着地上那具空洞的躯壳,心头蓦地一凛。这哪里是什么鬼市?分明是阴阳交界处滋生出的魔障之地。艳鬼们将活人视作衣裳,剥皮拆骨,只为一己私欲。如此行径,已与邪魔无异。


    在这里做鬼修,就算大乘,也不过是堕魔,坠入深渊。


    “堕魔有什么?”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这里又不是现实世界,你就不能感受一下堕魔的滋味吗?你都没有体验过,你就知道不好了?你们这些和尚,默守陈规!泥古不化!太过于腐朽了!”


    宜年皱起眉头,很不耐烦:“你别说了,闭嘴吧。”


    “怎么,裴公子嫌奴家话多?”虞沛魅气如兰,用手指勾动宜年的下巴。


    宜年根本顾及不了她,还在跟那声音吵架。


    “我闭嘴?是被我说中了吧?你被我说中了,你还在假惺惺什么个劲儿啊?你早就想堕魔了不是吗?你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要克制,你以前总是忍耐,忍着饥饿,忍着幸苦,忍着这,忍着那,你什么都要忍。现在连想一想堕落的事情都要忍了?”


    “我让你闭嘴!”宜年愤怒地叫了一声,虞沛被他一下子弹开。


    “我不可能闭嘴的,因为这是你的心事啊。只有你死了,我才能闭嘴。但是你忍了这么多事情,就是忍不了让自己去死。你偏偏要活着啊,就算是作为自己最厌恶的鬼怪,成了艳鬼,要靠他人的皮囊而活,你也要活着。你怎么能忍?你怎么不去死?”


    虞沛眸光骤然转冷,整座醉骨楼都为之一颤。


    “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她唇边笑意未散,声音却已浸透寒意,“我以礼相待,你倒来砸我的场子?”


    话音未落,她十指忽的暴长,指甲化作森森骨刃,带着刺耳破空声直取宜年咽喉。与此同时,四周悬挂的魂茧齐齐炸裂,无数血色丝线如活物般从四面八方缠来,每一根丝线上都附着凄厉哭嚎的怨魂。


    楼板下突然探出数十只青紫鬼手,死死扣住宜年双足。虞沛将一柄由人脊骨炼制的长剑已握在手中,剑锋所过之处,连空气都被腐蚀出扭曲的黑色痕迹。


    “今日便教你个道理。”她剑锋直指宜年心口,眼中血色大盛,“在这醉骨楼,我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回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刚刚你不是都看到了, 方才她徒手将女鬼搓成血珠的模样,你没看见吗?那些悬吊的活人躯壳,你没看见吗?你还不动手?”


    宜年用伞将脚下拉扯他的手砍断, 一个侧翻,虞沛的骨刃堪堪擦过腰侧。他踉跄着撞向人骨拼就的墙壁, 那些刻满咒文的骨头突然活过来般, 伸出尖锐的骨刺扎向他的后背。


    “唔!”他闷哼一声,伞尖急转, 将袭来的骨刺斩断,断骨落地竟发出婴啼般的惨叫。


    虞沛的红绫如毒蟒追至, 缠住他的脚踝猛力一拽。宜年重重摔在棺木案几上,茶盏倾倒,里面浮沉的眼珠黏在他脸上,瞳孔突然转动,直勾勾盯着他。


    “你还在犹豫什么?”心里的声音厉声催促,尖锐得几乎刺穿耳膜,“你对活人怜悯也就罢了,你连对鬼都要讲慈悲?你简直就是废物!你能做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从一开始,一开始你就废了!你还记得自己是六翅凶蝉吗?上古凶兽转世成你这样子, 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


    宜年强忍剧痛, 猛地翻身而起。虞沛的剑劈下,堪堪擦过他的衣角, 将整张棺木案几斩成两半。


    碎裂的木屑中, 那些刻着寿字的纹路竟渗出暗红血水,在地面蜿蜒成诡异的符咒。


    他借势滚向窗边,手中油纸伞展开。伞面上骤然亮起,将追击而来的红绫灼烧出焦黑的痕迹。


    虞沛吃痛收手, 眼中血色更浓。


    “想逃?”她冷笑一声。


    整座醉骨楼顿时活了过来,四壁的人骨纷纷脱落,在空中重组为一具巨大的骷髅;地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鬼手,死死抓住宜年的靴子;连那些悬挂的蚕茧都开始剧烈晃动,里面传出此起彼伏的尖啸。


    他要被吞噬了。


    “她不过是一个有名字的NPC而已,只是你记忆里的一个不值一提的路人。你怎么就不敢动手了?还是说你在等谁来帮你?”那声音变了调子,在嘲笑他,在讽刺他,“你觉得谁会来帮你?孙悟空?他根本不会来帮你,他爱的不是你啊,他爱的是金蝉子。你不告诉他真相,不就是想要继续享受他对金蝉子的感情?”


    宜年陷入了醉骨楼的墙体之中,他能感觉到,如果自己再不行动,他可能就要与这个楼融为一体了。


    怪不得叫醉骨楼啊。


    他一进来,闻到空气里的香气便醉得不成样子,耳边一直幻听,听到那些他根本不想听的声音。


    “还是说你在等玉青?你觉得他会来救你?他根本恨死你了,他巴不得你去死,他怎么可能来救你呢?就算你变成了鬼,他也会想让你魂飞魄散,而不是放过你。”


    宜年咬着牙,不想要去听,但那声音还在喋喋不休。


    “哦哦,还有月君啊。因为他隐瞒欺骗你这么多次,你都原谅了他,所以你觉得他会来救你吧?可是他怎么救呢?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他怎么来救你?你也根本没有指望过他不是吗?他的温柔和关心,都像是镜花水月,是一场醒来就记不得的幻觉,你根本没有留心。”


    “你没有心。”


    “你怎么可能有心呢?你一直回避他们对你的感情,找诸多的借口和理由。从来不正面回应,也从来只去想对自己最有利的部分。你还要骗自己多久?”


    前后逻辑不连贯的话,反复矛盾的话。


    原来这些都是他心里的声音吗?


    “其实你早就知道,却不愿意承认。他们为了找你,经历了这么多世,还是到了你的身边。有哪一种感情能做到这样呢?”


    “承认他们对你的爱,就这么艰难吗?”


    “为什么你再次到这里来,会成为艳鬼,你就一点都不明白?”


    “你已经堕魔了。”


    “你已经堕魔了!”


    “你已经堕魔了!!”


    “你已经堕魔了!!!”


    那尖啸声在脑海中炸开,震得神识几欲碎裂。宜年整个后背已深深陷入墙体,无数骨刺穿透他的四肢。人骨墙壁上的咒文如同活物,正顺着伤口疯狂往他体内钻去,要将他永远禁锢在这醉骨楼中。


    “不!!!”


    一声怒吼自深处迸发。


    刹那间,宜年双眸染上血色,周身突然爆发出滔天黑焰。那些刺入体内的骨刺瞬间汽化,墙体上的人骨发出凄厉哀嚎,竟开始簌簌脱落。


    “不是那样的!”


    被骨刺贯穿的伤口竟渗出胭脂般的血珠,那些血珠没有落地,反而悬浮空中,渐渐凝成无数细如发丝的红线。


    虞沛瞳孔骤缩,这分明是艳鬼修炼到极致的情丝绕!


    宜年染血的唇角勾起艳鬼特有的媚态,指尖轻轻拂过嵌入胸膛的骨刺。那截白骨突然软化,竟化作一条白绫缠上他手腕,成了最趁手的兵器。


    “你用活人制衣。”宜年旋身甩出白绫,那绫缎在空中一分为百,每道绫影都缠住一个悬吊的魂茧,“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吧?”


    所有蚕茧同时爆裂,里面囚禁的躯壳掉落下来,而流光由他进入那些躯壳的体内。原本柔软的躯体都站立,纷纷怨毒地朝虞沛扑过去。


    虞沛自然不怕这些柔软的生物,指尖一掐,他们便燃烧了起来。按照常理,这些脆弱的魂魄早该在顷刻间化为青烟。


    可火光中,那些魂体表面竟浮现出诡异的黑金纹路,是火烧不透的,朝虞沛攻击。虞沛终于色变。一个火人突然扑至面前,她闪身避让,袖摆仍被燎出一道焦痕。更可怕的是,被灼烧的衣料边缘竟也开始浮现同样的黑金纹路,如附骨之疽般向手臂蔓延。


    她这才惊觉,她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她低估这个初来乍到的艳鬼了。


    “你不只是鬼?你……”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掐住了脖子。宜年本不想要对女人动手,但心里的声音在说这根本不是人,是鬼。对女鬼动手,不算是动手。


    他是在除害,即使自己也快成为“害”的一部分了。


    “你不是问我来醉骨楼做什么的吗?”宜年发现他听从本心的声音后,那声音便小了很多,没那么吵了。


    “我不是来做什么执事。”


    “我要坐的”


    “是做你的位置。”


    “虞楼主,真的很抱歉了。你再美,也不过是一张面皮,就像这个鬼市一样,都是虚假的。”


    虞沛燃烧了起来,她还来不及呼喊什么,便在宜年的手中化为了一张地契。宜年拿在手里,清楚这是醉骨楼的地契,价值不菲。


    整栋楼安静了下来,恢复了平静。但宜年心底的声音再次响起,又开始来烦他。


    “你杀了鬼,你杀了鬼,你杀了鬼!你手上沾了血,你不干净了。你已经彻底堕落了,你再也回不去佛修的路。你也变成鬼了,你变成鬼了。”


    反反复复咕咕噜噜的话,让宜年厌恶地闭上眼睛。


    他能感觉到自身与醉骨楼似乎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系,看来他是真的取代了楼主虞沛的位置。楼中的其他艳鬼,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向他发出了臣服的信号。


    鬼市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既然他存活了下来,那他便是赢家。


    “楼主大人。”


    既然有了新的主人,楼里的生意暂时停了,艳鬼们自然上赶着表明自己的态度,来到楼主的门前跪拜,娇媚的嗓音此起彼伏。


    宜年随意选了个看着胆小的,道:“你留下,其余的各自做事去吧。”


    “楼主……”那艳鬼瑟瑟缩缩,显然不知道新楼主是什么样的性子。既然一下子将前楼主打败,想必不会是好相与的。


    宜年倒也没有为难,只是询问了一下醉骨楼和鬼市的基本情况。这小鬼作为没有姓名的NPC,了解的不太多,不过也还是知道一些。


    鬼市并非寻常阴司地界,而是游离于三界夹缝中的灰色领域,像一片浮在阴阳交界处的蜃楼,又似魔气渗入冥土形成的畸变之地。忘川的支流在此处与人间地下水脉暗中相通,而某些隐秘的巷弄深处,甚至能窥见魔界裂隙中渗出的紫黑色雾气。


    此处规矩简单而残酷,只认交易,不问来历。


    青面獠牙的恶鬼可以与得道高僧并肩而立,只要他们手中握着等价的筹码。魔物褪去伪装,用几缕生魂与阴差交换冥府特赦令。偶尔甚至有活人修士误入此地,若身上带着值得鬼怪觊觎的法宝,反倒能平安。当然,多数人选择用同行者的性命结账。


    在这里,存在本身就是可以当做是商品。


    当然,在鬼市这片三不管的灰色地带,弱肉强食才是亘古不变的铁则。明面上的交易不过是层遮羞布,背地里的巧取豪夺才是常态。


    只要苦主没本事闹到阴差衙门,所有龌龊勾当都会被默认成本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能在鬼市保住自己货品的,才有资格谈买卖。那些被抢被骗的,不过是提前支付了学费。


    在鬼市这片弱肉强食的混沌之地,权力的更迭从来都染着血腥。宜年诛杀虞沛、强夺醉骨楼地契的行径,在这里不过是司空见惯的生意手段。


    只要楼中艳鬼们被他掌控,无鬼敢去阴司衙门击鼓鸣冤,这场杀戮就会被默认为正当交接。


    “鬼市的主人呢?”宜年对这个最为好奇,“是谁?”


    小鬼跪拜在地,支支吾吾不敢答话。


    “告诉我,这里除了我,没有会听到你的话。”


    小鬼战战兢兢,最终还是说了:“没有鬼敢提祂的名讳,会,会被祂听到的……”


    最后的几个字无声,宜年还是看懂了。


    鬼菩萨。


    竟然是菩萨。


    宜年轻笑了一声,心底的声音又清晰了些。


    “你以为是菩萨,就是跟你一样堕入鬼修的佛道中人?你做梦吧!你已经不可能返回去了,你没有回头路了。就算你结束了这里的修行,你回到现实中去,你也已经不是纯粹的佛修了。”


    “你手上沾了血,你的心也不干净了。你肮脏得要死,你会玷污任何一个靠近你的人。你还有什么脸去当一个佛修?你简直不要脸!”


    宜年懒得听,又问了小鬼更多的细节。


    “若是活人进入鬼市,要怎么才能出去?”他问这个问题,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悟空。那家伙虽然不是真身,但若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也会受到很大的损害。


    大约是愧疚吧,宜年想要顺手帮他一帮。


    “活人进了鬼市……恐怕很难出去了。”小鬼如实相告,“即使是鬼在这里,也少有出去的。鬼还好些,出不去的话,只要能找到事做,总是能存活下去。如果是活人的话,在鬼市开放的时候进来,在闭市的时候要么是被吃掉,要么也会变成鬼……”


    “阴差不是会经过鬼市吗?他们是怎么出去的?”


    “那不是真正的阴差,那只是阴差的影子。忘川常常把阴差出行投射到鬼市中来,我们一直小心不被发现。若是惊动了阴差,他们就会真的把鬼带走。”


    “带走了不好吗?那不就是离开鬼市了?”


    “鬼市的鬼都罪孽深重,若是被阴差带走,那就是要上阎罗殿接受审判。被判定了罪,就要下地狱,那可比在鬼市还要痛苦多了。没有鬼会想要被阴差带走……”


    这说得也有道理,看来要离开鬼市还挺麻烦。孙悟空留在这里不是被吃掉就是变成鬼,实在是……宜年不免想象孙悟空变成鬼的样子,倒是有趣。


    “还有多久闭市?”


    “卯时。”


    没有多久了,现在是寅时,只剩下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了。虽然孙悟空不一定会死,但宜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宜年将醉骨楼的地契仔细折好,收入袖中暗袋,又俯身拾起虞沛死后留下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和泛着血光的魂钱。


    他下楼欲离去回幽冥栈,经过转角听到一阵轻佻的口哨声。抬眼望去,却见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客刚从外往里走。


    “小郎君生得好生俊俏,”那男客眯着三角眼,手中折扇轻佻地挑起宜年的下巴,“新来的?虞楼主倒是藏了个妙人儿。”


    宜年侧身避让,却被对方一把攥住手腕。那商贾的掌心突然裂开一张嘴,湿滑的舌头在他腕间舔过:“美人儿,爷有些小钱,跟着爷可乐得逍遥……”


    宜年翻了个白眼,那商贾怪叫一声,掌心怪嘴顿时被灼出青烟,退了好几步。


    “抱歉。”宜年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虞楼主已经没了,本座是新来的楼主,叫裴宣。本座对小钱可不太感兴趣,你要想亲近,得带上大额的寿契来。”


    他指尖轻弹,一缕黑金相间的火焰顺着对方掌心蔓延而上,吓得那商贾连滚带爬地逃下楼去。楼内观望的艳鬼们见状,均不敢出声,小心用眼神交流。


    这新楼主,真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宜年在楼里立了威,便赶紧回到了幽冥栈。那店小二像是嗅到他身上钱财的味道,上来便是一顿巴结。


    宜年抬手结了客房的账,又多给了魂钱做小费。


    “这,这可要不得……”店小二收了客房的钱,但小费却不敢收。


    宜年瞧出了他的心虚,笑道:“怎么要不得?我留在房中的活人,被你们怎么样了吗?连钱都不敢收了?”


    店小二嘿嘿笑了两声。


    宜年心道不妙,赶紧摆脱他,回到客房中。孙悟空还安静躺在床上,但呼吸已经极度微弱了。


    “你真是蠢笨!你以为齐天大圣就真的与天齐,是战无不胜的?你竟然留他一个人在鬼市的客栈里,你害死他了!”


    宜年听着那声音,只觉得吵,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戳聋。


    他摇晃孙悟空的身体,唤道:“悟空,悟空!你醒醒!你没事吧?”


    孙悟空明明还活着,却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虽然身体温温的,但明显体温在不断降低。这屋子实在是阴冷潮湿,将活人的气息吸干净了。


    那声音又来了:“不过他又不会是真的死,他是不死之身。只不过他在这里死了之后,他就进入不了这轮回之境,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这样抱着他,你这样难受,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宜年不去听,他将孙悟空从人皮被褥里抱了出来。他经过鬼市的街道时,有见过路边的医药馆,也许孙悟空还有救,他必须救活他。


    “你不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宜年扛着孙悟空便往医药馆去。


    “为什么?”


    宜年叹了一口气,回答说:“我知道,你不用问了。”


    “我舍不得他,不想他离开我。”——


    作者有话说:200回以内完结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回


    “你承认了。”


    心里的那个声音仍然没有放弃, 宜年没有办法把那声音赶走,只能选择接受。


    他从来都不是个强硬的人。面对压迫,他总是习惯性地低头;遭遇不公, 也常选择默默忍受。这种逆来顺受的性子,倒与他的佛修身份有几分表面相似。


    可真正的佛门淡然, 从来不是懦弱的忍气吞声。那该是看透世事后的从容, 是历经劫难后的通透,是哪怕泰山崩于前也能保持的澄明心境。


    而他呢?


    每一次的接受, 都像是在灵魂上生生剜下一块肉;每一次的退让,都让心底的怨气更深一分。那些强装出来的平静表面下, 早已是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他从来没有直面过自己遭受的这些痛苦,他把它们无视了,当做不存在。现在他做不到了,那声音一直提醒着他,不断在他耳边狂叫,他不想听也都听见了。


    他接受了这声音,他不得不面对他逃避的那一切。


    “是,我承认。”宜年扛着孙悟空虚弱的身体离开了幽冥栈,“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我早与玉青、月君有肌肤之亲, 行过夫夫之实。至于悟空, 他误把我当做金蝉子来守护,我也对他的心意怀有悸动。甚至对那从未见过的孟章神君, 我甚是憧憬。从前, 不是我不承认自己的感情,而是因为作为佛修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鬼市的长街已不似先前喧嚣,青石板路上飘荡着稀薄的雾气。两旁的摊位大多收了,只余几盏将熄未熄的灯笼。偶有游魂飘过, 身影也淡得如同宣纸上的墨痕,仿佛随时会消失。


    宜年疾步穿行于巷道之间,搜寻着道路两边的医药馆。他记得方才路过时,分明看见转角处悬着“悬壶济鬼”的杏黄幡,可此刻来回寻了三遍,那医馆竟如凭空消失。


    去了哪里?


    “你回不去了。”那声音幽幽的。


    “回不去了又怎么样?”宜年停在了原地,他实在是有些迷路了,找不到具体的方位。


    他不是在辩解,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坦诚地说出来:“我不需要回去。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被困在过去的不是我,而是费尽心机让我留在这里的那几个人。


    “从一开始,我进入佛门便不算是自愿,是不得已而为之。受到佛祖感化、熏陶,我在其中也算安稳度日,大雷音寺于我算是一个不坏的安居之处。但西方极乐与东方天界也没有什么差别,都是等级划分、分门别派。


    “罗汉们论资排辈,菩萨们争香火鼎盛。就连莲台座次,也要看修为深浅、功德厚薄。所谓众生平等,不过是给凡夫俗子看的幌子。那大雄宝殿上,分明也写着‘强者为尊’四个字。


    “玉蝉子性格乖张,无法忍受被人利用,却又受制于卑劣出身,自然不愿意在西方极乐待下去。他入了俗世轮回,反而解脱,寻到了自由之法。只是他身上佛家烙印太深,世世都避不开因果,反而陷了进去。每一世,他都想要圆满,从而回到莲台之上做一次真佛,这才是他的执念。


    “越是想要的,越得不到。


    “即使他做了法海,成了名满天下的高僧大家,也还是受到世人误解,有了心魇不得圆满就没有办法重回宝殿。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世,如今到了我这一世,更有意思了。”


    那声音突然沉默,宜年却继续往下说:“他们都想要我,不是吗?一个两个,闻着味儿就来了。不,是早就在我身边等着了,我根本不知道还有谁是他们安排的人!”


    宜年把孙悟空的身体扔在地上,嘴角扬起,眼睛也眯着,却不是笑容,而是某种疯狂的情绪由内而外蔓延。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再用灵犀玦回到这里来?你真以为我是傻的吗?我以前确实很傻。”


    他顿了顿,蹲在地上探了探孙悟空的鼻息,还活着,但已经很微弱了。他的表情逐渐扭曲,与鬼市诡异的氛围几乎融为了一体。


    “但以后,我不想再做一个傻子了。我不会再任人摆布,也不会再被逆来顺受。那些被人所安排的路,我一条都不会去走。


    “我不会后退,也不会回头,我会走我自己的路。”


    宜年又伸手按在孙悟空的眉心,他的指甲变长,在孙悟空的眉心摁下一道很明显的缺口。鲜血滴在了地上,周围的鬼怪嗅着味道围了过来,却又碍于旁边那艳鬼的强大威势而不敢真的靠近。


    宜年将手按在地上,将一只影子鬼提溜了起来。他用孙悟空的鲜血就是为了引诱这些鬼怪靠近,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夺食的家伙想必不是走投无路就是穷凶极恶。


    “药馆在哪里?”宜年问那影子鬼。


    影子鬼一开始还不回答,宜年手指一掐,黑焰还没有烧起来,影子鬼便答应引着他去找药馆。


    宜年抱起孙悟空,跟着影子鬼走,竟真走到了之前他见过的那家医药馆,转角处悬着“悬壶济鬼”的杏黄幡。


    “你要什么报酬?这活人的血,倒是可以给你几滴。”宜年问影子鬼。


    影子鬼没脸没皮地缠在宜年的脚边,谄媚道:“大人,那活人的血,哪有您的芳泽宝贵。您能抬贵手掐我,已经是小人此生之幸了……”


    宜年不禁皱眉,不懂这影子鬼在搞什么花样。


    “您踩我两下便是赏赐……”影子鬼在他脚边激动地游走。


    宜年没听过这种要求,但似乎没什么难度,便抬脚踩了影子鬼两下,那家伙竟真的乖乖任他踩。


    这医药馆取了个“黄泉药寮”的名字,门帘是用晒干的肠衣编织而成,随风摆动时发出黏腻的声音。门前有个药碾子,是个蜷缩的老叟模样,背脊弯曲成碾盘形状,每当有客至,就会自动开始滚动,碾碎放入其中的“药材”。


    “进门请放药。”有声音提醒他。


    鬼市的交易是以物易物,看来这黄泉药寮是要收药材作为进门费。宜年身上只有从醉骨楼带的魂钱,他诚恳问道:“什么可以当做药材?”


    “嘿嘿,只要是美人你身上的部分,就什么都可以。”


    宜年没有想太多,用指甲切断了几缕发丝,放入了药碾子内。肠衣门帘自动打开,让宜年能抱着孙悟空入内。


    屋内四壁摆满琉璃罐,每个罐中都浸泡着稀奇古怪的器官,来自不同的物种。药寮主人坐在阴影处,身形佝偻如虾。待他转身,宜年才看清这是一个头颅倒置的骷髅,下巴在上,天灵盖在下,颅腔内盛着沸腾的绿色药汤。


    “把猴子放在那。”他指了指房间中央的石台。


    竟然知道是猴子。宜年难免讶异,但这鬼市奇异,药寮主人能有这般神通也算合理。


    当孙悟空被放上石台的瞬间,台面突然裂开无数细缝,伸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触须,瞬间缠住了他的四肢。


    “做什么?我带他过来,是让你救活他。”宜年厉声责问。


    药寮主人瞥了他一眼,又“嘿嘿”笑了两声,说:“嘿嘿,门口可是写了悬壶济鬼……我当然知道你是要医他,只是救治患者前,我得先拿到诊金才行……”


    说着,一根黑色触须从孙悟空的头顶伸入进去,让他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直。但很快,孙悟空睁开了眼睛,四周的触须回缩,他醒过来了。


    “嘿嘿……”药寮主人又笑了两声,然后退回到了阴影中。


    宜年赶紧上前去扶住孙悟空,问:“悟空,你没事吧?”


    孙悟空眼神迷茫,侧过头来看向他,顿了好一会儿,才不答反问:“你是谁?”


    宜年看着他糊涂的样子,这才反应过来,药寮主人说的诊金,竟然是患者的记忆。也是,记忆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没有记忆,会迷失自己,从而永远留在这里。


    宜年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我不记得了。”孙悟空摇摇头。


    宜年见他状态也没有很好,但元气已经恢复,便哄着孙悟空睡了。


    然后他对药寮主人说:“你拿走了他的记忆,可别耍什么花招。给我好好保管着,不要搞丢了,也不要乱用。他的记忆可价值不菲,不是这种小病能抵的。”


    “嘿嘿,美人真是说笑了……我们这里是一分钱一分货……”


    “本座可没有跟你说笑。”宜年抬眼直视黑暗的角落,“本座刚拿下醉骨楼,你不认识本座情有可原。如今本座表明身份,你还要继续狡辩,可不要怪本座不给面子。”


    黑暗中的身影发出令人不适的笑声:“如此美人竟然成了醉骨楼的新楼主,恕老朽有眼不识珠了。楼主的吩咐,老朽自然从善如流,不敢怠慢。”


    宜年哪里会相信这种客套话,只是他得事先警告,后面出了意外他才有理由出手。


    “要卯时了。”宜年说,“既然你拿了多出好多倍的好处,自然要负责到底不是。”


    鬼市闭市之后,活人不可能在其中存活。


    “你得帮我保住他的命啊,不然我让你这里被夷为平地。”宜年笑着,出口却是威胁。


    他不在乎孙悟空有没有记忆。


    他现在只是需要一个活人陪在身边——


    作者有话说:男主已黑化,后续性格会有点圣父+病娇的结合体,其实整个经历了好几次的性格转变,这次变动比较大一点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回


    鬼市从来不是什么太平地界, 但这段时间的动荡,连见惯了厮杀的游魂们都觉得心惊。


    东巷深处,那座千百年不倒的醉骨楼突然易主。


    新楼主裴宣貌美惊人, 看似文弱,手段却凌厉得很。先是一夜之间将虞沛的旧部清理得干干净净, 血水从楼里一直淌到街上, 把两边的路板都泡成了暗红色。接着他又重订楼规,把那些靠吸食活人精气的艳鬼们整治得服服帖帖, 硬是把风月场改成了正经生意。不过再正经也正经不到哪里去,只是把吸食活人精气改成了连鬼都不放过。


    醉骨楼原本是以风月为生意, 如今倒是转了向。最赚钱的皮囊宴没再开过,曾经一掷千金就能与楼主共饮的规矩也成了空谈。有富可敌国的鬼商,捧着能成山成海的寿契求见,却只在厢房外等到天明,别说一亲芳泽,连手都牵不上。


    只要是见过楼主哪怕一丝边角的鬼,便被勾得失了魂,成日围在醉骨楼。楼主高不可攀,底下的艳鬼倒是捡了不少便宜, 生意兴隆得很。


    再后来, 这位新楼主竟公然跟幽冥栈打起了擂台,往正经食宿方面做。甚至从酒楼挖了几个顶顶好的厨师, 在地窖酿起阴酿, 抢了幽冥栈不少生意。


    幽冥栈主派去闹事的厉鬼,第二日全被吊在醉骨楼檐角,身上贴满了欠条。原来裴宣早设好陷阱,就等他们上门。那些厉鬼不仅没讨到便宜, 反倒被逼着签下卖身契。


    如今走在鬼市长街上,远远就能看见扩建后的醉骨楼。朱漆大门换成了阴沉木,上面用金粉写着诗词。檐下挂着的灯笼也不再是人皮所制,而是阴恻恻的素纱灯,照得半条街都笼在青白色的光晕里。


    至于幽冥栈?早灰溜溜地搬去了鬼市最西边的乱葬岗,连招牌都缺了一角。


    裴宣的动作比鬼市众鬼预想的还要快。


    就在醉骨楼根基初稳之际,这位新楼主又广发金帖,邀集鬼市各路商贾,要成立鬼市商会,说得是冠冕堂皇“为规范市集交易,共谋长远发展”。不过明眼鬼看得出,这新来的裴楼主不只是艳鬼这么简单,野心不小,是想要自己拿捏整个鬼市的命脉。


    起初,那些经营多年的掌柜老板们并不买账。


    “这新鬼真不懂规矩,做艳鬼就好好理感情债,倒是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来了。”


    “贪心不足蛇吞象。”


    然而,诡异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了。


    千年阴沉木棺材里突然爬出一具血尸,当票被查出掺了迷魂咒,老虔婆的汤锅里浮出未化尽的黑狗尾巴骨……这些巧合太过密集,偏偏又都赶上阴差出街。不到半月,当初反对最激烈的几位老板便鬼市蒸发,众鬼都在传他们是被阴差带走。


    剩下的鬼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反对裴楼主的提议,战战兢兢在商会契约上按下了鬼手印。


    会长的权势在鬼市蔓延,自然引来无数杀机。不少鬼暗地里想要铲除这个会长来取而代之,杀手接踵而至,可这些刺客连裴宣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蒸发掉。


    鬼市众鬼渐渐发现一桩怪事,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裴会长身边,总跟着个活人。


    这唤作梵天的男子,在鬼气森森的长街上来去自如。寻常活人踏入鬼市不过一两个时辰,不是被阴气蚀尽阳气化作行尸,就是被百鬼分食殆尽。可梵天在此地盘桓数月,毫发无伤。


    更奇的是他的本事和态度,他唯独对裴宣恭敬得近乎虔诚。有他在,谁都没有办法靠近会长半分。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鬼市表面看上去还算繁荣,似乎维持着往日的样子,但暗地里已经波橘云诡、暗潮涌动,有一种大战一触即发前的诡异的平静。


    醉骨楼当然还是笙歌燕舞,客人往来络绎不绝。


    裴宣不常在楼里呆着,这时候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准备工作,自然也暂时安分了下来。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若不是他时刻提醒自己这里是全息修行的世界,他可能已经迷失,将虚拟与现实混淆。系统也一直都没有再出现过,让他偶尔会觉得现下的状况也不算太差。


    从第一天来到鬼市他将耳边的杂音遏制下去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了。但他知道四障不可不破除,除了听障,视、言、感也逐渐浮出水面。


    最近,那四重障蔽来得愈发凶猛了。


    听觉最先沦陷,耳边总徘徊着尖锐的嘶鸣和吵闹,像是千万根锈针在颅腔内来回刮擦。有时连梵天近在咫尺的呼唤,都变得模糊不清,反倒那些怨魂的窃窃私语,却异常清晰地往耳蜗里钻。


    视觉也开始扭曲。醉骨楼内的烛火时常突然暴涨,将整个视野染成血色;有时又毫无征兆地暗下去,让他眼前只剩下游动的黑影。甚至他开始在影子里看到另一个自己,像是玉蝉子,像是法海,又像是以前那个单纯的宜年小和尚,甚至还像是六翅凶蝉。


    言语的失控也让他难以忍受,言不达意就算了,还一出口就是呓语胡话,或者是隐秘的心事,让他根本不敢轻易再张嘴。


    触感的异变也让他备受煎熬,那温暖的手掌竟让他觉得灼痛,而触碰那些人皮骷髅时反而有种诡异的舒适感。甚至有时候他无意间抚过自己的脖颈,竟摸到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另一副骨骼正在皮下生长。


    “我还能清醒多久?”


    宜年偶尔会分不清,这些究竟是幻觉,还是自己正在分裂的另一面?


    幸好有悟空在身边。


    不,应该是叫梵天。他现在失去了作为孙悟空的全部记忆,是一个完全为宜年所用的空壳。


    “师父,你没事吧?”梵天见他脸色不好,把他扶起来,将清水递到他的嘴边。


    宜年抿了一口便皱眉,梵天赶紧将水撤下,露出自己的脖颈来。


    “都说了不要叫我师父。”宜年一口咬在梵天的脖子上,活人的鲜血让他瞬间活了过来。


    他不像其他艳鬼那样经营,自然很难维持住自己的鬼修能量,好在他身边养了个活人,好比源源不断的血库,可以一直给他供给。他与药寮主人达成交易,梵天在鬼市中可以维持不死之身。代价,他当然有足够价值的东西来支付。


    “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总是下意识这样叫……”梵天已经很习惯楼主这样咬自己的脖子吸血。


    楼主的唇还贴在他颈侧,尖牙深深陷进温热的肌肤里。梵天能清晰地感受到楼主每一次吞咽时,喉间细微的震动。


    痛吗?


    早就不痛了。


    现在留下的只有某种令人战栗的酥麻,从被咬噬的伤口处蔓延开来,顺着血脉流窜至四肢百骸。梵天不自觉地仰起头,将脖颈送得更近些,手指深深陷入裴宣腰间。那腰身实在柔软,冰凉的身躯贴上来时,让人忍不住想用体温去暖热。


    “楼主……”他觉得有些晕乎了,无意识地呢喃,嗅到对方发间淡淡的香味,混合着自己鲜血的腥甜,竟有种诡异的诱惑。


    宜年知道自己吸得太多有些过了,松开齿尖,慢条斯理地舔去唇畔的血珠,定定地看着梵天失神的眼睛。


    梵天在见到那截艳红的舌尖时回过神来,没有办法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他并不好奇鲜血的味道,他只是想要知道那唇瓣的触感……


    “疼吗?”宜年手指手指却已经抚上他颈间的伤口,指腹摩挲着渗血的齿痕,止住了血,有点欣赏自己的杰作的意味。


    “不疼。”梵天摇头,反而将人搂得更紧。他着了魔般迷恋这种被索取的感觉,鲜血流走了,心却被填满。


    “每次你叫我师父,我都会一时间以为你恢复了记忆。”宜年将他撇开,自己又躺回了床上。


    在这鬼市呆得越久,他的幻觉便越严重,他必须再快一点了。


    “鬼门关大开的时间还有多久?”宜年为了等这一天,筹谋了好几个月,现在终于要等到,自己的状态却不如刚来的时候。


    好在还有梵天。


    “还有三天。”


    到时候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关大开,自然会有无数的鬼往鬼市里来,甚至还有很多不怕死的凡人也想要来探其究竟。阴差会真正经过鬼市的街道,那一天会是他离开或者留下的唯一机会。


    要么是成为鬼市的主人,要么是彻底解脱。


    “下面那些鬼,都安分吗?”宜年有气无力地问道,他甚至咳了两声。


    梵天担心他的状态,掀开床帘爬到他的面前,轻抚他的背脊,回:“放心,该安分的都安分了。那些不安分的,也照楼主的预想在等着。”


    宜年耳边是乱七八糟的声音,但他根本听不到。他现在陷入了极度的触觉敏感状态,活人的触碰让他感觉很好。


    刚刚应该让他走的。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抱住我。”宜年忍不住了,头靠在了梵天的肩上。他不想要再忍受这种痛苦,但痛苦却一直缠着他。


    只有梵天的怀抱能让他短暂安心——


    作者有话说:慢慢收尾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回


    七月十五, 中元子时。


    鬼门关轰然洞开。


    忘川水倒灌入市,河面浮起万千盏引魂灯,照得两岸如同白昼。平日里藏匿的鬼魅精怪此刻全都现了形。


    青面獠牙的夜叉扛着骨幡开道, 身后跟着一队队无头宫女,手中托盘盛着还冒着热气的五脏。狐仙们拖着九条尾巴在街边摆摊, 叫卖用各自奇形怪状的小东西。就连奈何桥下的水鬼都爬上岸来, 混迹在拥挤的鬼群中间。也有些个别道行不错的修行者,特意在中元节潜入鬼市, 扮成幽魂的样子,想要购买长生不老的灵药或者是让死人复活的妙方。


    中元夜的鬼市, 最震撼的莫过于那支磕长头的队伍。


    从鬼市入口的残碑开始,无数幽魂排成蜿蜒冥河般的长列。他们额间贴着血符,三步一拜,九步一叩,裸露的膝盖在青石板上磨出森森白骨。最前排的老鬼额头早已磕穿,却仍机械地重复着跪拜,颅骨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某种诡异的更漏。


    这条由血肉铺就的路,一直延伸到忘川悬崖边的菩萨庙。


    这是一座半悬在虚空中的诡异建筑, 飞檐上挂满人皮制成的经幡。庙门只在每年中元子时到丑时显形片刻, 门槛下淌着粘稠的金液,细看才发现是融化了的往生咒。


    误入鬼市的游魂若能趁此时机, 跟着长列朝拜到庙门, 再往崖下跳,便可随第一声鸡鸣重返阳世。


    只是没鬼告诉他们,路引可不是容易换得的。即使找到了能写路引的店家,都能拿自身寿命去换。即使回到阳世, 也没有几个好日子可活。


    裴宣站在醉骨楼顶,冷眼看着这一切。他手中捻着一枚与众不同的路引,这是他给梵天寻来的。他倒要看看,那菩萨庙有多厉害,连斗战胜佛的阳寿都敢吞噬。


    “备妥了?”宜年头也没回地问道。


    阴影中的梵天微微颔首:“我现在就去。”


    说完他却没有急着走,又说:“我们的鬼,会在丑时动手。阴差那边估计会有黑白无常和夜游神混进来,忘川岸边也都准备好了。”


    “好得很。”宜年望向远处,模糊朦胧中根本看不到菩萨庙的影子,鬼市的气氛喧闹得让他眸中血色翻涌。他状态并没有很好,四障仍不断折磨着他,但他坚信自己一定会在出去这些障碍之后变得更强。


    他本来就是最强的不是吗?当年,是他把猴子摁住,才让如来有机会把孙悟空压在五指山下。


    没有他,哪里有东西两方的几百年太平?


    他只是不去争而已,又不是争不到。


    “去吧。”他冷冷发号施令。


    一阵阴风卷过,檐下灯笼骤暗。再亮起时,檐下已没有活人。


    宜年退到了床榻上,陷入了暂时的柔软之中。他闭上眼睛,却还是能看见那些怪异的画面,他堵住耳朵,也还是能听到离谱的声音。无论他做什么,他都没有办法掌控自己的感知。


    他不得不掐住手指,燃起黑焰,让自己的手指疼痛,思绪才稍微清醒了些。他知道梵天对他忠心耿耿,这时候肯定已经在跪长头。


    他隐匿于黑暗之中,潜入黄泉药寮之内。


    “今天怎么没开张?”宜年将药寮主人从阴影内捉了出来。他已经看习惯这些鬼的恶心样子,但每次见到这家伙,都忍不住反胃。


    “嘿嘿。”药寮主人笑了两声,没脸没皮道,“有会长这笔大生意,小的哪里需要贪图其他小生意不是?”


    宜年知道这家伙可以说是鬼市中最精的商人,他们深度合作,在占领地盘的时候,他给宜年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当然,宜年也给了他很丰厚的回报。


    “把梵天的记忆珠给我吧。”宜年没有客气,“我让你继续活命。”


    药寮主人早已有所预料,他没开张,却已经准备好了包袱,是打算跑路的样子。一开始不过是交易的关系,但后来鬼市商会会长的威势过大,药寮主人自然也马首是瞻了。


    “百年后,若是你还活着。”宜年给他留了一张符纸,“要我帮忙的话,到这里来找我。”


    宜年拿回了梵天的记忆珠,走出黄泉药寮的门槛,迎面撞上中元节最鼎盛的鬼市喧嚣。


    长街两侧的灯笼红得刺目,照得路面像浸了层血。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赌坊门前几个骷髅鬼正在用肋骨当筹码,赌谁能先拼回完整的骨架,甚至还有舞狮舞龙,还有锣鼓喧天。


    宜年站在街心,忽然有些恍惚。


    这满街灯火,多像那年人间的春节。他在人间也过过很多个春节,身边或多或少也有人陪伴。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皮肤下隐隐有黑气游走,他的感知又出现异常,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发生什么。


    他冷笑一声,混入了鬼群中去,“我为什么不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他不愿意再受摆布,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一阵阴风卷着纸钱扑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接。那纸钱却在触及指尖的刹那燃起绿火,转瞬成灰。


    鬼市的热闹依旧,而站在繁华中央的他,再也分不清自己算是人是鬼。无论是人是鬼,是佛修还是鬼修,他都必须把这个劫渡了才行。


    菩萨庙是鬼市的核心,却只在中元节出现。那些磕长头的游魂以为摸到庙门便是解脱,却不知真正的通路藏在崖下翻涌的忘川水中。黑沉的水面下,隐约可见金瓦朱墙的倒影,那才是鬼菩萨真正的宝殿所在。


    崖下的忘川水才是真正能抵达宝殿的途径,宜年做了这么多年佛修,踏过西方极乐的莲台,怎么会不知道“鬼菩萨”意味着什么。


    在这里,鬼菩萨就是他心里最大的鬼。是他渴望又不敢触及的那一面,是他畏惧又迫切想要揭开的自己。


    那金身塑像看似慈悲,实则是众生妄念的结晶。而庙中供奉的所谓圣水,不过是欲望凝结的毒露。堕魔的佛修,自然就是鬼僧了。


    宜年站在忘川崖边,阴风吹在脸上,等待着。


    他在等。


    忘川滩涂的淤泥已经没至腰间,无数鬼手从黑泥中钻出,贪婪地攀附在他身上。那些苍白浮肿的手臂既战栗于他周身散发的威压,又抵挡不住艳鬼气息的诱惑,指尖在他袈裟上抓挠出细碎的裂痕,却不敢真正撕扯皮肉。


    时间在黑暗中没有意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远处传来阴差锁链的铿锵,混在磕长头队伍的诵经声中。庙门开启的刹那,青铜钟声震响,传入了宜年的耳中。


    宜年猛地睁开眼。


    淤泥中的鬼手突然尖叫着缩回,像是察觉到更恐怖的存在。他从容起身,污泥从衣袍上簌簌脱落,竟不染半分污秽。抬眼望去,整座鬼市已然陷入火海。那不是寻常火焰,而是心底里的业火,烧得众鬼魂飞魄散,却独独绕过刻着往生咒的菩萨庙。


    宜年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火屑。那火焰在他掌心温顺地燃烧,映得眼底一片血色。


    时机已至。


    宜年跳入了忘川之中,与无数的记忆洪流融为一体。他要去到菩萨庙的倒影处,他要解开自己身体和灵魂的所有禁锢。


    好多,好多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身上还带着梵天的记忆珠,滚烫发亮,所以孙悟空的记忆最先找上他来。


    从石头蹦出来开始,到求学修行,自立为齐天大圣,后来在天界当弼马温,又到大闹天宫。孙悟空的记忆中,那个奇怪的佛修一直都是金蝉。连当时在云天大战的时候,那个六翅凶蝉,也被认为是金蝉子的化身。


    最清晰的记忆停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后,五百年的黑暗被一双僧鞋踏破,孙悟空仰头看见阳光从那人身后漫过来,给光头镀上金边。


    原来,是这样。


    宜年第一次知道这个误会竟然是这样造成的,原来孙悟空一直错把玉蝉子当金蝉,后来又错把他当做了金蝉子。


    在这其中,很难说孙悟空究竟是对谁动了真情。


    但既然梵天追到了他身边来,他没理由不把这件事解决干净。他不需要这样似是而非的感情,不需要这种无谓的试探和模糊的追逐。


    “你不看看其他的吗?”


    那声音似从忘川水底传来,又像直接响在颅骨内侧。宜年驻足,发现自己已站在菩萨庙的倒影之中。水面下的庙宇比岸上的更加诡异,仿佛浸泡了千万年的记忆。


    抬头时,景象骤变。


    他不知何时已踏入正殿,四周寂静得能听见不知名的细响,层层经幡后隐约可见一尊端坐莲台的身影。


    当最后一道纱幔掀起,莲台上的僧人缓缓抬头。那张脸与宜年分毫不差的脸,却闪烁着佛光似的,让人不敢直视。


    “看什么?”宜年问。


    “看看你自己。”僧人从莲台下来,站在宜年的面前,脸上是菩萨般的慈祥的笑,“你那些失去的,想要找回来的记忆。”


    宜年一愣,才意识到他不该将注意力放在别处,这里是他的心魇核心,他应该关注自己才是。


    可是,他不知道哪个是真正的自己。


    他究竟是现在的艳鬼,还是对面的菩萨?


    “你在犹豫吗?”僧人伸出手来,掌心是一颗剔透的记忆珠,“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谁吗?”


    宜年久久不能回答。


    “不要怕,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众生中,自然也包括了你。”——


    作者有话说:马上就结束小副本了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回


    梵天在地下城的妖市衣坊里来回踱步, 给宜年挑选衣服和鞋子。这些服饰大都妖冶奇异,蛇鳞编织的腰链、九尾狐毛镶边的开襟长衫、更别提那些用蛛丝织就的透明纱衣,穿在身上怕是比不穿还要命。


    实在是过于暴露, 梵天猛地摇头,不禁脸上发热。他想象宜年穿着这些的样子, 应该是过分好看的。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看可以,但也会被别人看了去。


    他拿起一件连体皮衣, 小码的倒是符合宜年的身材,而且纽扣设计得很多, 能把人严严实实捂住。


    “好眼光!”店主人翘着尾巴凑过来,“这皮可是用百年蛇妖的蜕皮所制,冬暖夏凉还防水火……”


    “蛇皮?”听到这材质,梵天立即垮了脸。


    店主人是会看眼色的,立即说:“还有别的材质,鳄鱼皮、麋鹿皮、猴子皮……”


    “你们连猴子皮都有?”梵天脸色更不好看了。


    店主人嘿嘿一笑:“当然,猴子是保护动物没错,但我们这里……什么都有,放心吧, 标签上写的都是仿真皮, 穿上不违法……只有穿过才知道为什么好穿……帅哥,一看你就是没怎么逛过街的人, 我们这里, 可是最有道德底线的商业街……”


    梵天越听他的话越觉得是反讽,脸已经很黑了。店主人竟然还拿出一双长靴塞他手里,说:“帅哥,看你的样子是买来送人的吧, 最好是搭配这一套,绝对物超所值……不值你来找我退款。”


    都说到这份上,梵天也就有些心中动摇。他拿着手里的靴子,想象宜年那双腿若是套进里面……梵天猛地摇头,赶紧放了靴子,捂住自己的鼻子——差点就流鼻血了。


    “好,那就要这一套了。”


    结账时,店主人突然眯起眼睛:“要不要再加条锁链?”然后变戏法似的拎出一条银链,“这可是特制的……缠在腰上会自己发热……嘿嘿……”


    “不必。”


    梵天几乎是抢过装了衣服和鞋子的口袋夺门而出,由于跑得太快,没有听到那店主人的轻笑和说话声:


    “装什么正经……你挑的那件,可是我们店里最畅销的款式呢……”


    “是情趣拘束的哟……”


    *


    梵天买好了衣服鞋子,几乎是飞奔着穿过地下城的巷道。当他气喘吁吁地冲到公园时,远远就看见宜年独自坐在长椅上。


    不过一会儿没见,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宜年还是那一声孟岫的装束,旗袍开衩处若隐若现的肌肤比丝绸还要莹润。盘扣松散地系到锁骨下方,露出小片苍白的胸膛。那双踩着高跟鞋的脚,正百无聊赖地轻轻晃动,鞋尖一点一点,像是踩在梵天的心尖上。


    梵天的喉结剧烈滚动,手中的袋子“啪”的掉在地上。


    宜年听到他的声音,缓缓转头。


    他的眼尾不知用何种颜料描出了妖异的红,唇色艳得像刚饮过血。更可怕的是,当他对上梵天震惊的视线时,竟伸出舌尖轻轻舔过虎牙,露出个从未有过的、近乎妖媚的笑。


    “太慢了。”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却带着黏腻的尾音,“我等得……都快饿了呢,我的好徒儿。”


    梵天的呼吸接近停滞。


    “师……父……”


    这声呼唤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沙哑的喘息。梵天发现自己正不受控制地向前迈步,膝盖撞到长椅边缘才惊觉疼痛。明明说过不再以师徒相称,为什么还要这样叫他?


    宜年忽然倾身向前。


    盘扣间露出的锁骨凹陷处像能盛满一切,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梵天的视线黏在那里,而他自己的一滴汗珠顺着喉结滚落,正巧坠入那道阴影里。


    好奇怪的感觉。


    “好看么?”


    带笑的吐息拂过耳畔,冰凉的手指挑起梵天下巴。梵天在近距离看清了师父眼尾的红色像是某种胭脂,散发着不属于佛修的气息。


    他的佛骨在灼烧,戒刀在鞘中嗡鸣,可身体却背叛了所有修行。当宜年用鞋尖暧昧地蹭过他小腿时,梵天听见自己绷紧的理智断成两截。


    “我饿了。”


    宜年的声音裹着蜜糖般的黏腻,下一秒尖牙已刺入梵天的脖颈。


    佛血涌入喉管的刹那,让他爽到了天灵盖,每一滴都像在舌尖炸开的烟花,烫得他脚趾蜷缩,连汗毛都愉悦地战栗起来。


    “唔……”梵天痛得闷哼一声,但却完全没有回避,接受了宜年对他的索取。他有些恍惚,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却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宜年吮吸得越来越深,双手如藤蔓般缠住梵天的腰。对方的肌肉在掌下绷紧,脉搏在唇间狂跳,每一声心跳都像在喂养他饥渴百年的灵魂。


    灵犀玦的幻境还残留在记忆里,那短短十分钟,他在菩萨庙倒影中渡劫出来。忘川水冲刷着所有伪装的慈悲,露出最原始的渴望:什么心魔,什么佛陀,他都不要在乎了。


    琥珀。


    他想起自己最初的模样。在亿万年前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一滴树脂包裹住路过的蝉子,从此凝固成永恒。多么可笑啊,他当了千年玉蝉,却忘了自己本可做那只吞噬光明的琥珀。


    “哈啊……”


    宜年餍足地松开牙关,舌尖慢条斯理地舔过梵天脖颈渗血的伤口。看着对方迷离的眼神,他突然笑得妖气横生:“做鬼真好,是不是?”


    梵天脸色惨白,也不知道是因为被吸多了血,还是因为他心里受到巨大的冲击,他捧起宜年的脸,声音都颤抖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宜年站起身来,捡起梵天掉在地上的袋子,回头对他笑道,“蛇皮?你选得很好。”


    梵天还想要追问什么,却见宜年修长的手指已经勾住旗袍侧边的拉链,缓缓向下拉动。衣料分离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一把小刀刮在梵天紧绷的神经上。


    他赶紧转过脸,不去看。


    “转过去做什么?”宜年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不是你给我挑的衣服么?”


    梵天浑身颤抖,他死死闭着眼,却无法阻止脑海中浮现的画面。脖颈处的咬痕灼痛难忍,却奇妙地与他狂跳的心脏形成共鸣。


    他快要疯了。


    那明明是妖怪,是鬼,为什么却又与宜年完全重合?他一开始怀疑是什么妖鬼冒充,但咬在脖子上的感觉无比清晰,就是宜年。


    也是金蝉子。


    是他前世的师父。


    “好看吗?”宜年问。


    那声音像浸了蜜的钩子,将梵天的视线生生拽回。


    眼前的宜年已然换上了那套连体皮衣,紧致的黑色皮革如同第二层皮肤,自修长的脖颈一路包裹到脚踝。一寸皮肤都没有露出来,却让梵天的内心更加躁动不安。


    “好看。”梵天下意识回答,声音却虚软无力,“师父……”


    明明完全不一样,却发自内心想要叫回原来的那个称呼。他觉得自己被魇住了,又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不仅声音发软,眼神发软,连膝盖也发软。梵天跌跪在地上,无力地用手支撑自己的身体。师父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


    只是一点点血,应该不至于,为什么……


    “铛——”


    一声金属脆响在寂静中炸开。


    梵天茫然低头。


    那枚本该在成佛时就消散的金箍,此刻正滚到他面前。暗金色的箍环上,紧箍咒的铭文依然清晰可见。


    怎么会?当年取经功成时,金箍自然脱落,从此他再不是谁的徒弟,玄奘也不再是师父。明明都已经了断了不是吗?


    “孽障,你知道自己的错了吗?”


    这声诘问如雷炸响。


    梵天猛然抬头,是宜年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


    他意识到,宜年已经知道所有的事情了。不仅仅是他坦白的那些,还有更隐秘的,更关键的都已经都知道了。


    原来,那一切都不是假的。


    本以为是做了一个梦,醒来之后发现是真的发生过。那些被他当作梦境肆意宣泄的妄念,那些大逆不道的触碰与渴求,都是真的。这种感觉太让他意外和疯狂了。


    “徒儿……知错了。”他俯下身,紧紧抓住那金箍。


    “你愿不愿意戴上它?”


    宜年的声音忽远忽近,在梵天耳中化作五百年前的山风。


    刹那间,时空倒错。


    他不再是梵天。


    五指山的阴影重新笼罩下来,五百年的孤寂从骨髓深处苏醒。碎石硌进背脊的疼痛如此真实,干裂的嘴唇尝到铁锈味,那是自己咬破的舌尖。


    然后,光来了。


    如同记忆中的场景复刻,刺目阳光里走来一道身影。素白僧鞋踏碎枯枝,投下的阴影正好笼罩住他狼狈的脸。


    可这次,他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玄奘。


    阳光勾勒的轮廓下,分明是宜年似笑非笑的脸。对方手中托着的,正是这枚金箍。


    “大圣。”宜年轻声唤他,蹲下身来,伸手摸了摸他头上的猴毛,“别来无恙啊?”


    一切重合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一直以来,都是他认错了人——


    作者有话说:精神不济,修了一下细节,发现写得有点意识流了[笑哭]差不多要结尾了,会调整一下节奏的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回


    岳珺一向是个极有耐心的人, 等待对他而言从来不是难事。但这一次,他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正在偏离轨道。距离与梵天最后一次会面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一夜,对方却如同石沉大海, 杳无音信。


    他暗中调动关系网探查云螭山庄的动静,得到了一些模糊的消息。山庄内部应该是发生了什么, 但具体细节难以深挖。而且次日集团高层会议上, 本该出席的孟章竟意外缺席,改由孟苍代为坐镇。


    联想到近日莲华国际医疗中心的异常动向, 一个可怕的推测在他脑海中显现。孟章的身体状况恐怕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而宜年的突然失踪, 必然与那对所谓的青龙双星脱不了干系。


    他已经等了上万年,历经重逢又别离,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可命运究竟还要折磨他多久?


    他无法继续等下去了。


    年玉蝉子下界时,他并非没有动过追随的念头。可身为月宫之主,万千责任加身,岂能随便说放手?更何况,为了夺取太阴星君的权柄,他早已付出太多代价。从玉蝉子口中得知太阴星君的下落时, 他的决心便已坚定。


    他想要的, 是站在巅峰与爱人执手相望。


    可世事终究难如人意。


    岳珺在行动前接到了实验室来的电话,是耿夏萱的。


    “教授。”她的声音有些发虚, 显然是事态到了控制不住的地步, 才不得不给他打电话,“后台数据流出了点问题,您,您要不要来看一下?您最好还是亲自过来一趟……”


    岳珺心里感到不妙, 立即应下来。


    当他匆匆赶到实验室时,刺眼的红色警报正在屏幕上疯狂闪烁。实验室里的学生们手足无措地围在设备前,见他进来,耿夏萱立刻挤过人群,将控制面板塞到他手中。


    她的额发早已被汗水浸透,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数据流突然不受控,所有试用者都被强制弹出系统。这次故障模式和之前完全不一样,问题可能出在服务器那边……”


    岳珺听着她说话,迅速浏览了面板信息,坐到主机面前登入管理者模式,亲自查找问题所在。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这些天接二连三出现问题,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岳珺难得面色铁青,沉默不语。他根本不在乎其他,他只在乎宜年。但事实给了他沉重的一击,当时在高架桥上被孟苍带走的灵犀玦有了登入的痕迹。灵犀玦是专人专用,除了绑定的试用者外其余人是不可能登入的。说明宜年已经从孟苍那里拿回了灵犀玦,并且又登入进去过全息修行世界当中。


    时间显示是早上,留存的时间并不长,但由于系统故障,现在根本查看不到具体的情况。而且非常蹊跷,宜年的定位数据是隐秘级别,他的登入登出的信息在岳珺的手机同步。但岳珺一直没有接收到相关的消息,是现在查看后台才发现有这么一回事。


    肯定,肯定发生了什么……


    “教授?”耿夏萱试探地询问。


    岳珺现在没有心情跟这些学生聊什么项目的事情了,这个项目相当于是为了一碟醋包的饺子。对他来说重要的是醋,饺子怎么样他根本不在乎。他说:“你们辛苦了,回去休息吧,这件事我会解决。”


    耿夏萱惊得瞪大眼睛:“可是……教授,我们……”


    岳珺打断了她:“我说了我会解决,你带着其他人回去吧。有什么消息,我再通知你们。”


    耿夏萱与项目组的成员们面面相觑,不明白教授这是什么意思。毕竟这么项目是教授的心血,也是他们无数个昼夜辛苦耕耘出来的成果。现在出了这么严重的问题,他们怎么能什么都不管?多少学生指着这个项目里面的数据写毕业论文呢!


    “让你们回去,没听到吗?”岳珺有些不耐烦了,他直接把主机的电源关闭,所有的屏幕在瞬间熄灭。红色的报警显示和滴滴滴的声音同时消失,整个实验室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当中。


    耿夏萱答:“好。”


    她给其他成员使眼色,大家一起离开了实验室。她在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教授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她想着教授这么权威的人,肯定能解决问题,也确实不需要他们在这里添乱。


    只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师姐,我们真的不管了吗?这次的故障好突然,而且感觉很严重。备份库里面的东西都被格式化了……我当时就大脑一片空白,感觉明年毕业无望……”师弟师妹在她耳边哀嚎。


    耿夏萱比他们淡定一些,安慰道:“在合作公司那里有云备份的,教授肯定能帮大家把数据都找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服务器那边的问题,我们相信教授吧。这几天都辛苦了,既然教授都说了,我们就好好回去休息。”


    他们为了抢救系统,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这时候食堂都关门了,他们十几个师弟师妹就去到学校外面的美食街的大排档吃烧烤。


    奇怪的是,往日这个时间总是人声鼎沸的美食街,今晚却出奇地冷清。整条街灯光昏暗,只有零星几个食客,与记忆中熙熙攘攘的景象判若两地。


    他们随便挑了家大排档走进去,空荡荡的店面里只有老板一个人在烤架前打盹。他们坐下,相当于是包场了。


    耿夏萱认真看着菜单,在点菜簿上写了要点的烤串的编号,抬头想问旁边的师弟师妹要点什么,却发现她这大圆桌只有他一个人。空荡荡的店面里只有老板一个人在烤架前打盹,凉风吹得她冷汗唰得流了一身。


    “耿师姐。”


    耿夏萱兀地转头,发现是一个认识的师弟坐在旁边。这师弟不是他们实验组的,是她上学期在图书馆当志愿者的时候认识的一个佛修学院的师弟。后来实验太忙,她就没有再去当志愿者了。


    她记得这个师弟,长得白白净净,秀气俊俏,脑袋圆圆的很可爱,总是穿着一身素净僧袍,笑起来眉眼弯弯,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特别让人好感。


    但现在,明明是同一张脸,却给人非常不一样的感觉。


    他头发很长,凌乱披散,几乎到了腰部。同样的五官,却因为苍白的肤色而显出十分的鬼气。没有穿着僧袍,而是密不透风的连体皮衣将身形勾勒得淋漓尽致,整个人散发着危险的欲念。那双曾澄澈如水的眼睛,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宜年师弟?”耿夏萱恍惚地揉了揉太阳穴。实验室连轴转的疲惫让她怀疑,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


    “东西呢?带出来了吗?”他的声音很好听,让耿夏萱更加恍惚。她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漂浮在水面。可她不想要这样,她只想要溺死在那声音里。


    她掏了掏自己的兜,把拷贝好数据的盘递过去,说:“带,带出来了……给你。”


    宜年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她的掌心,接过东西时故意多停留了几秒。他微微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耳畔,嗓音低沉又带着几分撩人的甜腻:“师姐对我真好,谢谢师姐……”


    “没关系,顺手的事情。”耿夏萱有些脸热地笑了笑。


    “今晚的宵夜就我来请你们吧。”宜年笑着对她说。


    耿夏萱看着他的脸有些呆住了,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做了什么事。是她故意把备份库里的数据拷贝后清空,然后将系统故障放大导致所有试用志愿者被强制弹出。是她做的……


    “师姐!”


    她回头,看到圆桌上坐着和她一起来大排档的师弟师妹们,整个美食街热闹得不行,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她印象中荒凉的街景,看来才是她的异常幻觉。


    “你点好菜了吗?”


    耿夏萱赶紧把点菜簿给出去,一边擦额头的汗一边说:“点好了,你们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就写上……”


    她左顾右盼,想要寻找刚刚那张鬼魅般的脸,但这街实在是繁华,她根本找不到他在哪里。她甚至想不起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这相当于是背叛了教授,也背叛了在座的所有师弟师妹……


    但她确实是这样做了,甚至她觉得这样做很值得。


    她交出去的东西,是能够得到回报的,她心中对此深信不疑。


    “对了师姐。”有师妹试试谈谈地问她。


    “我们这个项目做了这么久了,只知道是一个大项目的子项目,现在是中期考核前,但一直也没有见到过其他合作方……”


    “问这么多干什么?这是国家级的保密项目,哪里是我们能知道这么清楚的?”有人打断。


    “就是问问而已嘛。”


    耿夏萱笑笑,答:“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从立项的时候就跟着岳教授了。虽然是保密项目,但我们都是一个团队的成员,彼此间也没有这么多讲究。而且中期考核之后也会公开,到时候就能跟其他合作方并轨了。”


    “是跟谁合作的?”


    “太虚云图。”耿夏萱顿了顿,又说,“还有孟氏集团。”——


    作者有话说:在酝酿结局了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回


    岳珺实在是忍不了了, 他从实验出来,立即到大学的地下停车场,开车飞速行驶, 往太虚云图公司的总部大厦。


    这个项目确实倾注了他全部心血,但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他比谁都清楚。孟氏集团想要染指国家级重点项目又不便亲自下场, 这才假借太虚云图这个壳子来分一杯羹。


    就连把项目服务器设在太虚大厦这种荒唐决定, 也不过是他权衡利弊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但现在,某些人实在是得寸进尺了。


    “站……”


    安保人员话音未落, 岳珺指尖骤然迸射出一道丝线,瞬间洞穿守卫的咽喉。对方连闷哼都来不及发出, 便软绵绵瘫倒在地。


    权限?规矩?


    此刻的岳珺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在医院带走宜年就算了,现在还要毁了他筹谋这么多年的项目!


    他抬脚将电子门禁一下子踩碎,警示灯的蓝光在亮起的时候就立即被破坏。整栋大厦的防御系统还没有开始便偃旗息鼓,没有任何人有能力阻拦这个暴走的入侵者。


    防爆门在丝线的绞杀下扭曲变形,岳珺如入无人之境般闯入服务器所在的库房。


    岳珺的手指刚触到数据盘,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鳞片摩擦声突然从背后传来。他猛地回头,只见黑暗中有细长的影子蜿蜒游过服务器机柜,冰冷的反光像是某种爬行动物的腹部。


    “真难得。”那声音带着黏腻的湿气, 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我们的月宫之主,居然也有着急的时候啊?”


    “装神弄鬼。”岳珺冷笑一声, 指尖勾动, 吼了一声:“滚出来!”


    孟苍从阴影里慢条斯理地踱步而出,他斜倚在服务器机柜旁,眼底盛满戏谑的笑意。


    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就仿佛一切都是他做好的局。是的, 排除一些意外,大部分都是他做好的局。


    岳珺也立即意识到自己中计了,既然孟苍在这里等着他,那说明数据盘里的内容也早就被掉包或者转移。他再怎么抢救,恢复的希望也不会很大。他收回了丝线,死盯着孟苍,似乎想要从这张倨傲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深更半夜都能碰上,看来我们缘分不浅。”孟苍慵懒地倚在控制台边,指尖轻敲着金属面板,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并没有要动手的打算,反而是发出了谈判的邀请:“不用这么大敌意,不如我们坐下来聊聊?”


    岳珺见他这样子,便知道宜年并不在他手上,面色不变,心里却松了一口气。比起梵天或者孟章,他最忌惮的还是孟苍,这家伙比他还要狡猾阴险。


    “行啊,我也想跟你好好聊聊。”岳珺很快整理好表情,也冲着孟苍笑起来。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几个都处心积虑想要得到宜年,但实际上并没有这么简单。世界的秩序早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千年百年前的机制在现在已经行不通了。


    与人类文明演进史如出一辙,三界融合的进程同样遵循着社会组织形态的进化规律。从最初神魔割据的奴隶制式弱肉强食,到天庭建立后仿效人间封建制度的等级体系,再到如今试图构建的多元共治格局。这恰似人间从城邦林立到帝国一统,最终迈向现代文明社会的缩影。


    在之前的进程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融合的局面。界与界之间有着分明的划分,不可逾越。即使不融合,也能够变革为多元格局,但现实却是融合的趋势难以避免,所有的族群都不得不顺应。


    岳珺被孟苍请到了顶层办公室,这里的风景很好,但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实在是有些紧绷。两人隔着一张水晶茶几对坐,空气仿佛凝固了。


    孟苍忽然倾身向前,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岳教授,不,应该称呼您为太阴星君大人?太阴星君的权柄,早就被您掌握了吧?”


    岳珺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但表情控制得很好,没有露出破绽。他回答:“孟总说笑了。太阴星君此刻正在不知道那颗神秘的远星调和三界阴阳,我仅仅是幻月宫主人,料理些姻缘闲事。现在奉命下界办事,可受不得您这抬举。”


    “怎么是抬举?我还怕是我低估了呀。”孟苍亲自给他泡了茶,端到面前的茶几上。


    气氛再度沉默。


    岳珺面上不显,心底却已掀起惊涛骇浪。孟苍这番话绝非空穴来风,显然知道了他的秘密,在用这件事情拿捏他。


    是的,当年从玉蝉子口中得知太阴星君藏身于牛郎星之后,他就设计了又一个局,来夺取太阴星君的权柄。


    他没有贸然出手,而是如同最耐心的蜘蛛,用了整整好几百年的时间编织这场弑神之局。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他在太阴星君最虚弱的时候完成致命一击。就连事后处理都堪称完美,让织女以为星君只是重伤遁走,令天庭众仙始终相信太阴星君仍在远星闭关疗伤。


    这么多年来,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体内太阴权柄的力量,连施展法力都刻意模仿着旧主的痕迹。所有人都以为月宫依旧遵循着亘古不变的轨迹,却不知执掌阴晴圆缺的,早已是另一轮崭新的月亮。


    孟苍竟然知道了。


    岳珺自然对他起了杀心,但杀孟苍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而且既然孟苍知道,那孟章也肯定有了解。甚至,这件事可能已经不是秘密,在一些仙家的眼里成为了心知肚明而不需要言说的事实。


    “岳教授,你就不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孟苍在挑衅他。


    岳珺笑了笑,心里千回百转。


    自从夺取太阴星君的权柄之后,他的实力大增,修为已臻至不可思议之境。但是这次下界,他刻意将真身留在月宫,仅以一具经过重重封印的化身降临人间。


    并不是说他没有信心与这两条龙对抗,而是深谙“月满则亏”的天道至理,现在还不是时候。


    孟苍自问自答:“玉蝉子告诉了你太阴星君在牛郎星,以你的野心,绝对不可能放过他。岳珺,你以为宜年给你赐了名,替你找到对家的所在,就是他心里有你?根本不是,如果他心里有你,他就不会把这些都告诉我——”


    “不可能。”岳珺打断他,手里的茶杯都差点捏碎了,“不可能是他告诉你的。孟苍,你们只在他作为法海时见过面不是吗?他怎么可能告诉你这些?”


    孟苍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哦?怎么不可能?”


    “你读取了他的记忆对不对?”岳珺根本不相信孟苍的话,拍案而起,茶杯震翻在桌,“数据在你手上,你要读取轻而易举。但我确实高估了你的底线,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无耻卑鄙,能做出让整个系统崩坏的事情!这可不是一个项目这么简单,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虽然实验中的数据都会备份,但为了保护试用志愿者的隐私,具体的记忆细节是不可被读取的。可视化的仅仅是修为的数值面板,如果涉及到修行的详情,要试用者亲自授权他们才能够去使用。


    这是整个系统的底层逻辑,要强制读取就会有导致系统崩溃的风险。


    孟苍慢条斯理地摊开双手,脸上挂着无辜的浅笑:“岳教授这可就冤枉人了。我孟苍行事虽不算光明磊落,但也不至于做这种杀鸡取卵的蠢事。系统崩溃对我有什么好处?砸人饭碗如杀人父母,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少在这装模作样!”岳珺突然暴起,一把攥住孟苍的领口,“那你告诉我,如果不是你,系统为什么会突然崩溃?那些数据又是去了哪里?”


    “该问你不是吗?是蓬莱学府的实验室出了问题,太虚云图这边的服务器才紧急断开链接,不然数据倒流,这边也会被面临崩溃。”孟苍一抬手,空中浮现事情发生时的记录,“如果不是我过来紧急抢修,服务器和云端这边的备份都全玩了。”


    岳珺一看,确实如他所说,崩溃的节点出自实验室那边。他有些不敢相信,放开了揪住孟苍领口的手。


    “怎么可能……”


    他回忆在实验室里的细节,怎么都想不通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质疑地看着孟苍:“既然你没有强制读取数据,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件事指的是他夺取了太阴星君权柄的事情。


    孟苍嘴角扬起弧度:“我不是说过了吗?是宜年亲口告诉我的。”


    “什么时候?”岳珺仍不相信。


    “就在刚刚啊。”孟苍笑了一声,站了起来,“岳教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呢?所有人都上桌,就只差你了。”


    “你在说什么?”


    “我与孟章,本为一体,分为明暗双星,自然能够共感。他对孟章说的话,不就是对我说的吗?”孟苍拍了拍岳珺的肩头,“实验室的数据,是被他截取的。他已经恢复记忆了,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被扭曲的。该记得的,不该记得的,他都想起来了。”


    岳珺的瞳孔骤然收缩,实验室里那些违和的细节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回。他早该发现不对的地方,他早该……


    “玉蝉子、法海、裴宣、宜年……”孟苍的手指如铁钳般扣住他的咽喉,半龙化的妖怪瞬间膨胀,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在你眼里,他们究竟是谁的碎片?”


    岳珺的瞳孔逐渐涣散,这房间中的香薰有问题,他果然是中计了。他本以为问题在茶,实际上空气才是关键,无色无味,却能完全限制住他。


    孟苍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所谓的执念,比起我和孟章与他的羁绊,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妄想罢了。”


    “太阴星君,你已经出局了。”


    随着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岳珺的身影突然化作无数光点消散。


    太阴星君的虚相如镜花水月般破碎的刹那,远在幻月宫的真身猛然一震。眉心浮现的一道细若游丝的血痕,这反噬虽不伤根基,却精准刺入心中最脆弱处,是百年来第一次尝到的败绩苦涩。


    孟苍不免失望,光点很快就消失殆尽,连一丝月魄都没留下。


    “不过,我偷偷把这家伙赶走……”孟苍自言自语道,“他知道后,应该不会生气吧?”


    *


    宜年从耿夏萱那里拿到数据盘后,并没有急着立即读取。他现在想得很清楚,他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


    这数据盘里面,不仅仅是他在全息修行世界中的历史记录,还有那些家伙们想要强加于他的记忆。但所有的记忆都是有原型的,在原型上进行扭曲和变化。


    现在有一些东西已经根深蒂固,他知道即使是了解了原型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但他还有两段关键的记忆没有找回,即使是在数据盘中也不可能完整呈现。


    其一是当年佛祖让他解救孟章神君时,他失去的记忆;其二是这一世开头他忘记的五年。看起来第一个似乎更重要,但作为这一世的宜年,他其实更关心那五年。


    他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孤儿院,他想要知道这些事情。


    “现在要去哪里?”梵天问他。


    在黑夜里,梵天已然变作了一具活尸傀儡。其实在孙悟空附身于他身上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只是由孙悟空的灵吊着一条命在。


    宜年堕入鬼道之后吸取了他的鲜血,让梵天这具身体的最后的生命力也消失殆尽。如今梵天只是一具活尸傀儡,甚至腐烂的速度比普通的尸体还要快很多。


    宜年嫌恶地皱了皱鼻子,毫不客气道:“我自有去处,你别跟着我了,你身上这股子酸腐味,熏得人头疼。先把这具尸体处理干净,再来找我。”


    梵天不好意思地挠头,答应着:“晓得了,我弄好之后再来找师父。”


    “可别忘了这金箍。”宜年笑着提醒。


    梵天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金环:“忘不了,忘不了,我不会忘的……”


    “乖,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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