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说话声越来越近,没多久,两个妇人的身影显露出来,她们一人挎着一个竹篮子,里面已盛了不少草菇。
“唉,这不是林老二家的丫头?小蒲丫头,阿姝丫头,还有……阿野小子?”身子稍壮实一些的那妇人率先发现三人,冲这边喊了一声。
那妇人瞧着比何桂香要小上几岁,性子颇为爽利,看见几人后便主动打招呼,往这边寻了过来。
与她同行的妇人跟她岁数相当,眉间似有些愁绪,望了望这头,虽没有打招呼,却也朝几人点了点头,跟在那爽利妇人身后。
林小蒲知道阿姐还没有将村里人认全,没等两人走近,赶忙低声提醒,“阿姐,走在前头那个是李婶子,也就是王银根他娘,后头那个是林婶子,两位婶子都很好相处的人。”
虽然她不喜欢王银根,但王银根的娘李婶子她却挺喜欢,以往若是王银根欺负她,李婶子知道后会揪着王银根耳朵来给她赔不是,还会把王银根的小零嘴给她吃咧,所以后来王银根不敢欺负她了,改为背地里偷偷奚落她。
林婶子人也很好,有一回听到别人说她是讨债鬼,当场便帮她骂回去了。
可小蒲知道,林婶子也常被人说闲话,因为她嫁来甜水村好多年了,也没能给赵三叔生个孩子,不过林婶子很厉害的,别人若是敢当面说她闲话,她就当场骂回去,甚至还敢上手扇人巴掌。村里人都不敢惹林婶子。
走在前头的李春苗往周野身后的背篓里一扫,顿时哟的一声,“这才多会儿,你们竟已采了大半背篓的菌子?这一顿吃得完么?”
林小蒲抬头瞄向阿姐,没有回应这话,一脸局促。她在自家人面前活泼,一遇到外人就不爱说话了,腼腆得很。
林姝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应道:“李婶儿,阿野哥哥胃口大,所以我们便多采一些。即便一顿吃不完,也可以晒干了储存呀,这菌子也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咱晒干了存着,好好储存的话,放个一年半载的不成问题。如此一来,冬日不也能吃到这菌子了?”
李春苗听完有些意动。她也不是没想过多采些菌子晒干了存着,只是山上的菌子也就这些,每人采上一些就没了,采回来的这些还不够当日吃的。
想到这儿,她心里直犯嘀咕,这阿野不光有力气,连采菌子都要比旁人厉害,瞅瞅,这都采大半背篓了!
李春苗下意识以为这三人能采这么多菌子,是因为周野在其中出了大力气。
她眼珠子一转,笑呵呵地道:“阿姝丫头,阿野小子,不如我们后头一道采菌子?婶子这运道实在不好,寻了老半天了,也就刨了这么些菌子。你们放心,婶子不跟你们抢,你们寻了有菌子的地方,大的你们刨走,那小的你们瞧不上的,婶子再刨走?”
“咳~”旁边的林招娣低咳一声,轻轻扯了她一把,压低声音道:“跟一群孩子抢菌子采,你羞不羞?”
李春苗才不羞,她要是知羞就不会提着棍子将家里那皮小子揍得满村子乱窜,叫她悍妇的名头传得十里八乡人尽皆知。
这菌子家里人都挺爱吃,采得少了的话它不够分啊。
“你没瞧见他们背篓都快满了么,后头也装不了多少,咱跟着一起,准能找到更多菌子。”李春苗忍不住又往周野那背篓里瞄了眼。
林招娣当然知道是这么个理儿,但占小辈儿的便宜,她还是觉得臊得慌。
林姝听后却笑了,她挺喜欢李婶子这样的人,直来直去,想占便宜便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这样的直肠子
可比那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可爱多了。
“不瞒两位婶子,我对这山上菌子颇有研究,你们篮子里这种菌子只是普通的草菌子,我们稍后要去采的并非草菌子,而是别的可食用菌子。二位婶子若信得过我,不妨一同前去。”
本来还有些赧然的林招娣听到这话不由地一愣,随即好心提醒道:“阿姝,山上的菌子可不能乱吃,会中毒。”
林姝接受了她的好意,语气温和地道:“林婶儿放心,是我吃过的菌子,名唤竹荪,不仅无毒,味道还极为鲜美。”
竹荪可是在清朝成为了宫廷御膳的好东西,被归为草八珍之一,如今只是因着没能普及开来,才叫她们捡着这样的好便宜。
林小蒲不禁朝林姝望了过来,腮帮子微微鼓了鼓。
林姝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蛋,知道她在介意什么。
村里人家生活不易,有什么好东西都是藏着掖着的,哪有像她这般,大公无私地同人分享。
可一来这山间菌子人人可采,不过是她先占了能分辨菌子的便宜。
二来嘛,人家都说了要一道同行了,她不想为了遮掩就错失一顿美食。这竹荪就得刚长出来的时候采摘最美味,等个一两日,便不够新鲜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即便后山的竹荪采完了还有三里外的那深山,不怕没得吃。
李春苗和林招娣没多犹豫,都想要跟过去瞧瞧。
等到林姝带两人去到了后山那一片竹林里,两人才明白过来林姝说的竹荪居然就是那看着就不敢吃的竹菌子!
这竹菌子形态怪异得很,顶端一个石青色小帽,小帽下一围细致洁白的网状物向下垂挂铺开,如同一柄网状小伞,风一吹,又跟那贵女穿的飘逸纱裙似的,好看得紧咧。
一场雨后,雪白色的竹菌子一个个的都冒了出来,有的地方零星几朵,有的地方却是长了一片,极为打眼。而且这竹荪不仅长得好看,还香味馥郁。
林姝深吸一口气,嗅着将那浓郁的香味儿,惊叹道:“真好看,难怪这竹荪又叫‘雪裙仙子’,这可不就是一个个的雪群仙子么!”
李春苗和林招娣对视一眼,皆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就是因为太好看了,这玩意儿村民一向都是避着走,结果林姝却说,这一瞧就像是有剧毒的竹菌子不仅能吃,还美味得很?
阿姝丫头应当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但看着这些往日特意绕道而行的竹菌子,她们还是有些不敢下手。
满脸喜滋滋的林姝却已顾不上二人,连忙招呼小蒲和周野一起刨菌子,“你们可得小心些,别把竹荪刨烂了。阿野哥哥,快快,那一片竹荪长得又大又肥,交给你了,小蒲,咱们来刨这几朵!”
眼见着三人都动了起来,李春苗也赶紧拉着林招娣加入刨菌子小队。
人家阿姝丫头可是京城侯府来的,说这竹菌子能吃,那肯定就是能吃!
第42章 戏谑
想着这竹林里回回下雨都会长这竹菌子,林春苗高兴得咧了嘴,连忙同林招娣道:“这竹菌子能吃的事儿,咱回头可不要说漏嘴了!”
林招娣却朝林姝那头瞧了瞧,“这事儿不在咱们,阿姝能告诉咱们,也能告诉别人。”
李春苗听到这话,竟大咧咧地直接询问出声,“阿姝丫头,这竹菌子能吃的事儿,你还告诉了哪个?”
林姝抬头望过来,笑道:“李婶儿,我觉得你和林婶儿都是好性的人,所以这竹菌子只同你们二人说了。你们若想告诉其他村民也可以,只是这后山上就这这么些竹子,长出来的竹荪不多,怕是不够太多人分。”
李春苗听到这话,欣喜至极,连忙道:“阿姝丫头放心,我和你林婶儿哪个都不说!往后就咱几个来这后山采竹菌子。阿姝的好,婶子也记着了。”
林姝目光微闪,状似无意地道:“李婶儿客气了,这算不得什么,我就喜欢李婶儿这种直爽之人,您若真想谢我,回头叫银根弟弟乖乖唤我一声阿姝姐姐就成。”
这话一出,李春苗哪还有什么不懂的。
阿姝说得委婉,可她自家那皮小子屁股腚子一撅,她就知道他拉的什么屎。定是那皮猴儿什么时候碰到阿姝的时候冲撞人家了。想着阿姝和小蒲两人一直同出同进的,指不定是连姐妹两个一起给得罪了。
一想到这儿,李春苗的脸都胀红了,也不知气得还是羞得。
王银根这个丢人玩意儿,看她不回去扒了他的皮!
只是眼下,她权当不知,打哈哈道:“阿姝放心,等你下回见到我家银根,保准她乖乖喊你一声阿姝姐,还有小蒲,小蒲虽与我家银根同岁,却要长他两三个月,银根也该唤一声小蒲姐。”
林小蒲望向阿姐,一双大眼眨了眨,偷偷咧嘴。
林姝笑了起来,旁的也没多说,只是夸赞道:“李婶儿身上有高门大户的主母气度。”
李春苗顿时唉哟一声,“阿姝你可别打趣婶子了,咱这乡下妇人,如何同那些高门大户的夫人比。”虽这般说,面上那笑容是怎么遮都遮不住。
后山的竹林子有好几处,但最大的也就这一片了,李春苗和林招娣没多采,一人刨了七八朵竹荪,剩下的全叫林姝三人刨去了。
周野身后的背篓不仅被竹荪填满,就连林小蒲带来的那竹篮子也满了。
“对了阿姝,这竹菌子怎么个吃法?”林招娣主动询问道。
林姝:“林婶儿,这竹荪怎么做都好吃,咱可以煲汤、炒菜,甚至是凉拌,煲汤是最常见的吃法,滚水淬过,加盐少许,再以鸡鸭排骨牛羊肉等熬制的高汤煨之,煨出来的竹荪汤色香味俱全,清脆腴美,世间少有!”
“若无那高汤,也可与嫩豆腐同煨,同样的脆嫩爽口。炒菜便简单多了,竹荪切段,同腌制过的猪肉片一同翻炒,旁的不加,只少许盐调味儿即可。”
林姝说到这儿,见两位婶子一副呆滞模样,话音一转,“当然,咱们乡下人家,可没有富贵人家那般奢侈,做一道竹荪炒鸡蛋足矣。将这竹荪切碎后同鸡蛋一起翻炒,随便撒一把咱山间田野的野葱葱花儿,不仅美味,还好消化。如今这天儿不是越来越热了么,咱还可以来一道凉拌竹荪。竹荪和胡瓜切成丝,拌些蒜末和盐醋等佐料,爽脆开胃还清热解暑!”
这一道道的菜谱说下来,两个婶子还没有如何,林小蒲先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成,成!婶子回去便做一道竹荪炒鸡蛋!”李春苗笑得合不拢嘴。
林招娣也道:“我屋后菜畦种了胡瓜,正好试一试这道凉拌竹荪。”
一行人全都喜滋滋的,临下山的时候,林招娣突然提醒几人,“咱们抓几把野草盖在菌子上,别让这些菌子晒伤了。”
林姝听了这话,觉得这位林婶子也实在是个妙人。
菌子只有长在林间的时候不喜太阳晒,这都被她们挖出土了,还怕什么晒不晒的。但人家这话说得妙啊,毕竟有些直言直语的确不怎么中听。
李春苗眉飞色舞地道:“哪用你提醒,我一会儿直接折一把香柏搭在上面,这不比你放些野草更好?”
村里妇人喜欢这香柏的香气,上后山的时候时常会折上一把带回去。
林姝听了忍俊不禁,“的确是李婶儿的主意更好些。这香柏的香气能够安神补心,折一把放在屋子里最好不过。”
李春苗听得稀奇,“还有这等妙用,婶子光知道香柏闻着香了。”
林招娣乐道:“阿姝见多识广,听阿姝的准没
错。”
于是一行人先随手薅了一把野草盖住菌子,等路过了那香柏树,便换成了香柏枝。
“两位婶子先行罢,人太多了打眼。”
李春苗和林招娣都是性情爽利之人,只是一个话密,一个话疏。听了林姝的意见,当即痛快答应。
“成,婶子就不跟你客气了。”
“阿野,小蒲,婶子先回了哈。”
李春苗虽同三人都一一打了声招呼,走前那目光却落在那高壮沉默的汉子脸上,笑得意味深长。
周野不语,只是略微皱了下眉。
李婶子怕是误会什么了。
罢了,等日后阿姝遇到心上人,村里人自然便会明白,阿姝只当他是家人,而他也只是把阿姝当妹妹,同小蒲无二。
可心里明明是这样想的,周野却不知为何自己的胸口发沉发闷,不是先前因心跳疾快微微喘不上气的那种闷,而是像有一团棉花堵着一般,叫他不太舒服。
林姝没留意林春苗的目光,等人走远了,这才长喘一口气,没出息地问:“小蒲,你们都不累的吗?我怎么感觉自己已经两腿发酸了?不行不行,我要狠狠地歇息一下再走。”说着,瞅准刚刚就看好的一块大石头,一屁股坐了下去。
林小蒲原本没觉得,但经阿姐这么一提醒,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其实也有些小累,但这种累不单单是因为体力不行,更多的是因草鞋不舒适,穿久了脚底板疼。
可阿姐却绝口不提这草鞋的问题,只说自己腿酸。
她不信阿姐的脚不疼,她可是亲眼看过的,阿姐的脚跟刚生下来的小娃娃一样娇嫩,哪里受得住这般粗糙的草鞋。
不及林小蒲多想,林姝拍了拍自己身边,招呼道:“阿妹快来呀,咱们一块坐。阿野哥哥,你也寻个能歇脚的地方,咱歇个一时半刻再下山可好?”
“不了,你们歇着,我带了斧子,去附近砍些木柴。”
林姝早就留意到了他别在腰间的斧头,闻言,拖长调子“哦~”的一声,戏谑道:“原来阿野哥哥主要是为了上山砍柴,寻我和小蒲只是捎带的啊?”
周野:……
第43章 叮嘱
周野的表情透出几分无奈,同林姝解释道:“没有的事,砍柴才是顺带的。”
林姝不再逗他,问:“你背着这满满一背篓的菌子,还要再砍一大捆柴?拿得动么?”
周野:“不碍事,背篓背前头,木柴捆好背后头,这样也不会压着菌子。”
已经挨着林姝坐下的林小蒲扬声道:“阿姐,你小看阿野哥哥了。阿野哥哥别说再背一大捆的木柴了,便是把咱俩一手一个拎着都不成问题!”
林姝闻言,眼眸转动间便是一句打趣,“阿野哥哥,正巧我和小蒲都累了,不然一会儿下山的时候你一手拎一个,将我和小蒲拎下山?”
林小蒲捂着嘴,噗噗地笑。
这大白日的,若是她和阿姐真被阿野哥哥拎下山,不出一日,这事儿准传遍整个甜水村。
而且就算阿姐敢说,阿野哥哥也不敢做呀。
林姝明显调笑打趣的话,周野却是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你若真脚酸走不动,一会儿下山的时候扶着我臂膀走。”
林姝一双眸子噙着两汪清泉水般,望向周野,细柔好看的眉毛却是生动地一挑,楚楚可怜中顿时就透出两分明艳来,“阿野哥哥,就只能我扶着你走,不能是你直接背着我么?我看那木柴也别砍了,你前头一背篓菌子,后头再背一个大活人儿,如何?”
周野陡然顿住,神情古怪地看她好一会儿,“不成,上山采菌子的人不少,叫这些人看见了传出去,那些喜欢嚼舌根的还不知如何在背后编排你。”
林姝极力绷住嘴角,才没叫自己笑出声,乖巧地点头道:“阿野哥哥说的很对,我听你的,一会儿只扶着你臂膀走,绝不叫你背我。”
周野默了默,迟疑地道:“你若实在累了,一会儿扶着我走时,可以将身子都吊在胳膊上,只脚尖虚虚着地,这样旁人是瞧不出来的。”
林姝本是逗他玩儿,没想到这老实巴交的汉子却想出了个不那么老实的办法,当即就应道:“真的啊?那我真就不客气了!”
周野点点头,蹲身放稳背篓,“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林姝坐在石头上悠悠扭动着脚脖子,姿态颇为闲适,“不是,真要去砍柴啊?这才下了雨,山上的草木湿哒哒的,砍来的柴都是点不着的湿柴,砍回去也得放在院坝里晒一晒,何不直接等这林子里的木枝被日头晒干了你再来砍?”
随即她眼眸幽幽一转,唇畔绽开一抹极灿烂的笑,“阿野哥哥若实在还想带点儿什么下山,不若去砍几根竹子?”
周野闻言,扭头看她,“阿姝妹妹是想用竹子做什么?可是那围鱼池子的篱笆?”
“何止那围鱼池子的篱笆,我想做的东西太多了!大件儿的便有那什么竹凳子竹椅子竹躺椅的。不知家里有几张竹席子,如今还受得住,再过一个月,不铺竹席我定会热得睡不着,竹席子肯定也得来一张。小件儿的话,砍几节竹筒做成笔筒,还可以做些小花盆养花花草草。小蒲手里没什么能玩的,我还想给小蒲做些小玩具,譬如竹蜻蜓竹风铃竹编小球什么的。”
林小蒲十分配合地哇了一声。
林姝点点她的小鼻子,继续道:“再做个长柄竹水勺,长柄水勺有时候比葫芦水瓢用着更方便,刷锅的竹刷子也来一个,阿娘手里用着的那个已经很旧了……”
周野认真听完,点了点头,“成,那我一会儿多砍些竹子,只是你说的这些都要做的话,怕是要不少铜板。而且高阿公近日手里有活儿,想这些全做好,应是要等好些日的。”
林姝冲他一弯眉眼,灿然一笑,“咱不找高阿公,阿野哥哥,你来做罢。”
周野怔住,“我粗人一个,不会蔑活儿。”
林姝:“你不会,我会啊。”
上辈子,她所在的西南基地啥都缺,就是不缺竹子,所以基地附近的竹子都被砍去做竹器了,她方才同周野说的这些,大部分她都自己动手做过的。如今自个儿的那一身巨力没了,反倒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中农夫拥有了跟她一样的怪力,她一个女人都做得,周野这个大老爷们那更不成问题了。
不过,原身来甜水村前是个啥都没做过的千金小姐,林姝便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我从前在侯府的时候非常喜欢竹子,就同苏大学士说的那般,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但我的喜欢跟一般人不太一样。文人画竹,诗人咏竹,而我嘛,我就喜欢研究竹子做的这些竹器。”
林姝面不改色地继续胡编乱造,“是以府上各种各样的竹器我都研究过,我虽没有自己上手,但这些东西怎么个做法,我却问过竹器铺里做篾活的老把式。复杂的,像是那种需要十几种编法的竹编器具,我是不会,但简单的,像是这竹席,还有无需劈篾的竹凳竹椅竹床,我对它们的做法可相当了解。”
听到这话,周野颇为吃惊,属实没想到她从前过着千金小姐的日子,却喜好研究这种篾匠的活计。
林小蒲则激动得直接从石头上蹦了起来,“阿姐,那咱们家岂不是可以自个儿做竹凳竹椅甚至竹床了?”
林姝扭动的脚脖子转得更欢快了,笑眯眯地点头道:“阿野哥哥是个务实之人,有我的指导,他多来几次肯定就学会了。”
周野欲言又止。林姝说得斩钉截铁,他却心里没底。
见他这副反应,林姝实在是没矜持住,笑得花枝乱颤,“噗,哈哈哈……周野你知不知道你脸上仿佛写了四个字,生、无、可、恋!哈哈……”
等笑够了,林姝才用指尖拭去眼尾的晶莹,“你放心罢,不叫你做竹席这种复杂的,篾活难做,尤其劈篾这一步,没有日积月累的熟练刀工根本劈不出宽窄一样的篾条,否则这甜水村岂不是人人都能当篾匠了,也不会这么多年了也才高阿公一个篾匠。咱头一回做,不图难的,就尝试一下简单的竹凳竹椅。”
周野沉默稍许,颔首道:“好,我先去砍竹子。你们就待在这里,别乱跑。”
林姝凝睇着他,眼里藏笑,意有所指地道:“我脚酸腿酸,如何乱跑?除非有人愿意背我下山,不然我可以在这里坐到地老天荒。”
周野回不上话,提起斧头,仗着他那两条大长腿,几大步便走得没影儿了。
他走路总是这样大着步子,只是这一次竟透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儿——
作者有话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苏轼《於潜僧绿筠轩》
第44章 懒丫头
林小蒲瞅着周野那少见匆乱的背影,贼兮兮偷笑两声,问:“阿姐,若是阿野哥哥方才敢接你的话,你真要叫他背着你下山呀?”
林姝姿态闲适,眉梢懒洋洋一挑,“敢啊,为何不敢?”
“可是阿姐,你不怕被人说闲话?”
“人生短短数十载,自己舒坦最重要,别人爱说闲话由她们说去喽,我身上又不会少块肉。何况——”
林姝拖着调子慢悠悠一笑,“咱甜水村谁不知道他跟我的关系,我提前叫他背一背他日后的媳妇,旁人有何可指摘的,无非是说几句羞臊人的话。这话她们也只敢背地里说说,便是真敢着我的面说,我也是不臊的。”
林小蒲听得嘴巴都张圆了。
阿姐不愧是阿姐,说出来的话总让人觉得很有道理。
她还想问些什么,却突然听到了脚步声。
“阿姐,好像有人过来了。”
许是方才林姝的放肆大笑惊扰到了山上其他采菌子的人,又或许这里本就离下山的路不远,周野刚离开一会儿,便有好几个村妇路经此处。
林姝一一打过招呼,年纪较何桂香大些的便唤一声大娘,同何桂香岁数相当或是年轻几岁的便唤婶子,而那些年轻的,嫁人的一律唤嫂子,没嫁人的一律喊声姐姐妹妹。
“大娘,你也来山上采菌子呢?方才听到有男人的说话声?嘿呀,大娘的耳朵真灵,那是我阿野哥哥,他今儿没下地,家里柴火用完了,顺道同我们一起上山砍些木柴,再伐一两根竹子回去。我和小蒲歇息一会儿,正好在这儿等他。”
“婶子,你可真厉害,你是我见过采菌子最多的!我这背篓里?背篓里不全是菌子啦,怎么可能采满一背篓,很多是我和小蒲采的野菜。是是是,现下野菜不够鲜嫩,但摘那嫩叶也是能吃的。”
“嫂子,时辰还早,怎么不多待一会儿?要回去做早食了?那好得很咧,嫂子这篮子里的草菌子正鲜着,刚好够炒一盘菜。”
“幺妹儿怎的一个人上山来了,没约个相熟的人一起?哦哦,这样呀,那下次幺妹儿可以来我们院坝里找我们一起,我和小蒲正愁没人作伴儿呢。”
“……”
林小蒲见她阿姐如鱼得水地应付这些人,不管老的少的,到最后都能被她哄得满面笑容,虽不是第一回见了,但还是油然而生一股佩服之情。
等到终于没人往这边来了,林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今儿起得早了些,等吃了早食教过了玉书堂弟,我要回屋歇个晌。”
林小蒲忙道:“阿姐,你歇晌的时候我帮你看着,若家中有客人来了,我马上给阿姐报信儿。”
“怎的,我在自己屋里歇晌都不行?客人来了我就一定得起来?”
林小蒲睁着大大的眼睛,一脸呆萌地道:“可是阿姐,咱们甜水村里,本就没几个人歇晌,家里都是干不完的活儿,能歇晌的那些都要被称作懒婆娘懒丫头的。”
林姝不以为意,“只要咱自家人不觉得我是懒丫头,别人想叫便叫喽。”
林小蒲下意识想说,如果懒丫头的名声传出去,日后不好嫁人,没有婆家喜欢一个懒媳妇,可随即她又想起,日后不出意外的话,阿姐是要嫁给阿野哥哥的!
没有挑三拣四的婆家,自家亲娘亲爹就在跟前,一不用愁嫁不到好郎君,二不用担心婆家磋磨……
林小蒲捧着小脸儿,越想越觉得阿姐这日子舒坦,想当年阿爹刚买下阿野哥哥的时候,村里人闲话不断,都道别人家是给儿子买媳妇,阿爹却好,竟是给闺女买汉子。
可如今才过去不到三年,哪个村民见了阿野哥哥不说一句她阿爹眼光好。
“阿姐!”林小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小脸儿微微发红,低声问道:“你说我日后能不能也像你这样,叫阿爹从外头给我买个汉子回来?”
林姝先是一愣,随即笑开,“当然能了!阿爹阿娘定然也舍不得将你嫁出去,只是这人选可得好好挑一挑。”
“这年头,除非像周野这样实在过不下去的,谁又愿意卖身给别人。他品性好,即便落到这样的境地也没有怨天尤人,顶多是得过且过,日后我将他掰一掰,准能掰成个热爱生活的好青年。”
“但若换了别人,可不一定能像他这般。怨天尤人自甘堕落都是轻的,就怕遇到那种外人面前老实,回家关了屋门,却将一身怨气都撒到媳妇身上的牲口。”
见林小蒲听得人都傻了,林姝揽住她的肩膀,“莫怕,有阿姐在呢,阿姐火眼金睛,这样的渣滓牲口逃不过我的双眼,日后只要能过了我这关,至少品性是差不了的。”
“咱不招赘,招来的要么是窝囊废要么别有目的,只少数特殊情况才能捡漏个好的,咱就去镇上,不,咱去县里买!”
“我和周野一起攒钱,等攒够了钱,咱去牙商手里挑,总能挑个合心意的。”
林小蒲害羞地抱住林姝细软的腰肢,红扑扑的小脸儿埋进她怀里,闷声道:“阿姐,你对我真好。”
林姝乐道:“我可是你亲姐,不对你好,对谁好?明儿就是赶集日了,上回阿姐已同阿娘说了,带你一道去。你信阿姐,你这体弱之症应当是好得七七八八了,指不定这次去,那老大夫就会说不用吃药了。”
林小蒲红晕未消的小脸儿唰一下从她怀里抬起来,激动不已,“阿姐,真的吗?!”
“还能有假,阿姐采个菌子走得脚都酸了,可你看你,比阿姐强多了,你这样的若还要喝药,那阿姐岂不更得喝?”
林小蒲连忙去捂她的嘴巴,生气地道:“阿姐,这种话不准乱说,你快呸掉!”
林姝挪开她手,往她手心拍了一下,嗔道:“一手的泥巴土腥气,捂了我一嘴。呸呸呸!好了罢?我已经呸掉了,绝不会喝药。”
林小蒲这才松了口气,只还是嘟囔着嘱咐一句:“阿姐以后莫再说这种话了。”
“知道啦,不过小蒲方才还挺有女夫子的架势,阿姐自愧不如。”
“我连大字都还没识几个,阿姐又打趣我。”
“来来,趁这功夫咱温习一下前两日的功课,士农工商几个字都是怎么写的?直接用棍子在地上比划比划,我瞅瞅你写的可对。”
林小蒲顿时一脸懊恼之色。
啊啊啊,她为什么要提字,这下好了,又要被阿姐考问了。
等周野回来的时候,小蒲已经被林姝揪着练了好几遍的大字。
“阿姐,阿野哥哥回来了!”林小蒲连忙唤道,一瞬间如释重负。
林姝笑着觑她一眼,“你啊你,不多复习几次的话,教了新的便会忘了旧的,我为你好,你却当我是洪水猛兽。”
说着,她挑眉望向那还未走近的汉子,扬声问道:“阿野哥哥,我可是洪水猛兽?你说,有我这般好看的洪水猛兽么?”
尚未来得及歇上一口气的周野:……
有那么一瞬间,周野宁愿跟洪水猛兽打交道。
洪水猛兽,他能一拳头砸死,可林姝这样的……
他觉得自己得供着。
可奇异的是,对于自己可能得供着林姝这件事,他竟丝毫不觉反感。
第45章 扶稳了
周野沉默,他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林姝这话。
然而,他纠结这半天,林姝却好似转头就忘了这事儿,并没有追问他的答案。
这让周野悄悄松了口气。
那头林小蒲已经心虚地撅了撅嘴,“我才没有当阿姐是洪水猛兽呢,只是阿姐当夫子的时候
格外严肃,我有点儿怕怕的。”
“又不打你手心板,怕甚?”林姝放过了她,朝周野走去,看向地上那一捆竹子,吃惊得瞪圆了眼看他,“这么多?”
这一捆竹子少说得有十根了吧?砍的还都是又粗又高的毛竹,按一根七十斤来算,这一大捆直接七百斤重?!
不过转念一想,周野可是身怀巨力的人,七百斤而已,而已……
林姝还是淡定不了,她上辈子力气再大也没有大到这份上,也最多扛四五百斤的东西,哪有如此夸张!
想来是因为周野本就力气大,所以有了这巨力加持后才会如此厉害?
而且这才没多久的功夫,周野不仅伐了十来根又粗又长的竹子,还将这些竹子简单处理过了,上头那些小的枝叶都已经剔除得七七八八。
周野见她看那竹子,解释道:“这些应当不够,等用完了我再来后山伐一捆。”
林姝忙道:“阿野哥哥,够了够了。这么多竹子,咱院坝里都要摆不下了。”
周野点头,又问:“你和小蒲可休息够了?”
林姝听了这话,那仿佛黏在石头上的屁股墩儿总算抬了起来,元气满满地吆喝一声,“走喽,回家!”
周野将一背篓的菌子背在前头,捆好的竹子被他一把提了起来,前头一端全部扛在右肩上,只余尾巴托在地上,右胳膊再扶了一把,瞧着稳稳当当的。
然后,他那完全空出来的左胳膊朝林姝递过来,“扶着。”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便不同你客气了。”林姝嘻嘻笑了两声,一手牵着小蒲,另一只手挽住了他的臂膀。
周野身子一顿,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把嘴巴闭上了。
他本意是叫他扶着她胳膊便好,可她竟直接挽了上来……
“怎么了?”
林姝抬头对上周野的目光,询问道。
周野忙摇头,只低声嘱咐了句:“你扶稳了。”
林姝笑吟吟点点头,“劳累阿野哥哥了。”
两人第一次靠得这般近,林姝眼底眉梢的笑都仿佛淌到了周野的身上。
周野心肝儿猛地颤了颤,挪开眼,没有看她,目不斜视地望着下山的路。
想着周野已经扛了七百多斤的东西,林姝没有将身体的重量往他身上压。
周野察觉到她只是虚虚地靠着自己,双眼继续望着山路,却同她道:“没关系,可以压过来,我再拖几百斤的东西都不成问题。”
林姝登时往他胳膊上掐了一记,“我如何就跟几百斤的东西放到一起比较了?”
周野沉默。
被掐的地方没啥感觉,跟有人挠他痒痒似的。
虽然他觉得自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但方才这话他也并未觉得哪里不妥,所以他不理解,为何林姝好端端地就要掐他一记。
林小蒲在一旁窃笑,“阿野哥哥,你这话说得就好像即便阿姐是个几百斤重的大胖子,你也拖得动她,阿姐能高兴才怪。”
周野:……
姑娘家的想法他委实不理解,这两者是如何扯到一处的?
罢了,他还是少说几句,免得又不知哪句话惹人生气了。
可林姝有气那是当场发,发完便又笑眯眯地朝他依了过来,“想啥呢?不会是想,自个儿果真嘴笨惹我生气了,所以日后还是少开口为好?”
“哎呀,看你这反应,还真叫我猜准了!”
周野这张嘴也不是,不张嘴也不是,最后只闷葫芦一样地嗯了一声。
“不是同你说了么,我即便真的生气,也绝不超过一刻钟,何况方才也不算是生气,只是有些恼罢了。你说你怎么这么呆,连我真生气还是假生气都分不出来,白长这么大一块头了。”
周野嘴角动了动,林姝以为他懂了,熟料他只是慢吞吞挤出一句,“阿姝妹妹说得对。”
林姝无语,也没再逗这一本正经的傻子,只是听他的将身上重量又压过去一些,同时左手稳稳牵着小蒲,“阿野哥哥稳着些哦,如今我们三儿就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若站不稳摔了,我们都得跟着摔。”
周野的胳膊倏忽间感到一阵柔软,鼻尖萦绕着女子身上淡淡花草清香,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尤其是那条被林姝又挽又靠的臂膀,竟有种麻痹无法动弹之感。
他努力忽略掉那不该被他留意到的触感,像个木头人似的支着那条胳膊一动不动,艰难地嗯了一声,“那你扶稳,扶稳了便不会摔。”
一旁的林小蒲乐得直咧嘴,感觉有阿姐在的地方,阿野哥哥身上的生气都比以前多了。不管是阿野哥哥有嘴说不清的样子,还是阿野哥哥郁闷的样子,亦或是欲言又止的样子,都是从前她没见过的,鲜活得很。
周野这一路果真稳得很,那偌大一长捆的竹子被他牢牢托在右肩上,即便走着下坡路,也未叫身上的东西晃荡一下。
林姝挽着他,觉得很安心。
进山采菌子的村民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但也有那家里有人做饭不忙着回去的,这个点儿才往山下走,然后路上碰到三人,一个个都被周野这架势惊得不轻。
乖乖,这么一大捆竹子,这得大几百斤吧?知道林大山家的这小子力气大,但没想到比他们想象中更大!
有这力气,干啥都成啊!
“阿野小子,今儿没下地?你砍这么多竹子做啥子?家里要添竹席?”
林姝示意周野不用开口,冲那妇人解释道:“婶子,是阿娘怜我体娇怕热,特意让阿野哥哥砍些竹子回去,打算添一张竹床。”
那问话的婶子唏嘘,甜水村竹子虽多,但家里专门做一张竹床的可没几个,竹床没有木床结实不说,就只能天热的时候用用,天凉了这竹床便得收起来,实在占地方。
若怕热了,寻高阿公编一张竹席便是,做什么竹床哟,不愧是从侯府回来的,这林老二家的实在娇气。
那村妇心里嘀咕几句,面上却是笑笑,“那行,你们仔细些脚下,婶子先回了。”
等这村妇一走,林小蒲立马看向林姝,一副天塌了的模样,“阿姐,方才那个是马婶子,咱村里有名的大嘴巴。不出三日,你方才同她说的这话便要传得人尽皆知了!”
第46章 歇着
林姝听了小蒲这话,反应却相当淡定,“说呗,我体娇怕热是真,阿娘怜惜我也是真,今儿阿野哥哥伐了这些竹子也是真,看到的人不止她一个,即便不是她说,也会有别人说。”
林小蒲瞅了瞅阿姐宛若藤蔓一样缠在阿野哥哥臂膀上的姿态,欲言又止。
马婶子若只说这些便不是村里的马大嘴了。
她不光喜欢说闲话,还特喜欢添油加醋。村里头好多闲话都是这马婶子传出来的。
阿姐和阿野哥哥两个都没意识到,他俩此时的姿态有多亲密,被那马婶子往外头一说,村民们还不知如何编排两人!
林姝见她皱着小眉头,一副小老婆子的操心模样,再扫一眼自己挂在周野臂膀上的身体,顿时心领神会,捏了捏牵着的那汗津津小手,逗趣道:“人不大,操心的东西倒多。放心罢,小事一桩,你且看着。”
林小蒲一脸茫然,看啥?
很快她便明白阿姐叫她看啥了。
路上再遇到一个健谈的村妇时,林姝熟门熟路地将那番话又说了一遍,末了,热情不已地道:“这竹子做了竹床之后还剩得多咧,我打算再做些竹制的小玩具。婶子家也有孩子,像那常见的竹蜻蜓就甭说了,只说这竹水枪竹弹弓,便是小蒲这般大的丫头都喜欢得紧,莫说正贪玩的小童了,我今儿瞧见婶子,觉得十分投
缘,回头这些小玩具多做两套,我同小蒲一起送到婶子家中。”
“这……这怎么好意思,阿姝丫头,你实在太客气了!”妇人还没来得及感叹林姝会享受,便听到这后面一番话,顿时什么念头都没了,只剩受宠若惊。
“婶子客气啥,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也就我自幼见得多,又喜欢捣鼓这些东西,自个儿便能做出来,只废些手上功夫罢了。婶子真要谢,谢我阿野哥哥好了,这些竹子可都是他去伐来的。”
周野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声“我阿野哥哥”,目光蓦地颤了颤。
明明只比平时多了一个“我”字,却不晓得为何叫他头皮麻了麻。
林姝正说着,忽地“嘶”了一声,一对远山含黛眉蹙起,连面上浮起的痛苦之色都叫人见我尤怜。
“阿姝丫头这是怎的了?”妇人赶忙问道,神情关切。
林姝解释道:“叫婶子看笑话了,我上山采菌子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只得扶着阿野哥哥和小蒲走。”
说着,用手指拭了拭眼尾并不存在的泪痕,“都怪我太娇气了,崴了脚便走不得路,这脚走几步便疼得紧,只能靠着阿野哥哥,借着他几分力道慢着些走,如此才能好受几分。”
整一套对话下来,周野和林小蒲听得目瞪口呆,但两人都识趣得闭紧了嘴巴没有插话。
“嘤嘤嘤,阿野哥哥本是要背我的,但他已经将我的背篓背去了,又扛了这么多竹子,哪儿还腾得出手来,我也不想折腾他多走几趟,更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何况……唉,我担心村民们在背后说闲话。”
那妇人刚得了林姝口头上的好处,想也不想便直接站在她这头,“我看村里哪个敢说阿姝丫头的闲话,要是有人敢胡咧咧,婶子我直接撕烂她的嘴巴!”
林姝一脸感动地望着她,“婶子,你人真好。瞧我,同婶子说了这么多,可是耽搁婶子回家了?咱回头再聊。”
那妇人这才同她辞别,挎着满满一篮子的草菌子走了。
等人走远了,林姝才扭头看小蒲,问:“阿妹,这婶子哪家的?”
林小蒲哭笑不得,忙同她介绍这婶子是哪户人家。
林姝听着,眉梢轻轻一挑,“瞧见没,只需许一些口头小利,便能轻松将人拉入自己的阵营,这婶子瞧着便是个彪悍的,有她这个知‘实情’的帮着说话,其他人的闲话便是乱嚼舌根。”
林小蒲猛点头,“阿姐真聪明。马婶子最好是莫瞎说,不然她要自讨苦吃了。”
村里妇人虽有许多爱说闲话,但说闲话不代表乱嚼舌根,若是哪个乱嚼舌根败坏别人名声,是要被村里其他人唾弃的。
姐妹俩说话间,周野不禁往林姝脚上瞥了好几眼,忍不住问:“真的很疼?你方才那样儿不全像是装的。”
林姝微微一怔,忙回道:“疼什么啊,走这么点儿山路而已,上回我和小蒲上山,走的山路更多呢。”
周野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眼窝比一般人要略深几分,盯着人沉静不语时,再配上那微微下压的浓眉,瞧着尤为端肃。
林姝被他看得心虚,干笑一声,“好罢,同你们说实话,许是草鞋哪个地方的草绳线头被顶了出来,磨着我的脚了,所以确实有一点点疼,只是一点点,不碍事。”
腿酸脚酸只是小意思,再苦再累林姝都能忍,但疼是真忍不了一点儿,上辈子就是个怕疼体质,导致她有一次一边暴打丧尸一般哭唧唧,被队里的人嘲笑了好久。
不是她想哭,而是那次不小心手脱臼,疼得她直流眼泪,生理泪水她根本控制不住。
周野沉默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对她道了句:“扶稳,后头走慢些。”
“不至于,我还没那么娇贵。”
然而周野没听她的,后半程放缓了脚步,小蒲也跟她是什么瓷娃娃一样,明明一开始是她拉着小蒲,后头却变成了小蒲搀着她。
等一下山,林姝连忙松开周野和林小蒲,当着两人的面儿蹦了两下,“到平地上便好多了,可别扶着我了,不然叫阿爹阿娘看到要担心了。”
院坝里,何桂香已经熬了稠粥,正摘了一畚箕的青菜准备淘洗,炒两个小菜,今日这早食便算备好了。
“阿娘——”林姝喊了一声,“快看我们带了什么回来!”
周野先把那一长捆的竹子放到地上,随后再把背在前头的一背篓菌子卸了下来。
何桂香就同那些上山采菌子的村民一样,骇了一跳。
“砍这么多竹子是要做啥子?”
林小蒲嘴快回道:“阿娘,阿姐说她会做竹床竹椅竹凳子,她来说,阿野哥哥做,咱都不用花钱找高阿公了!”
何桂香听得惊喜,“阿姝真是能耐!”
“阿姐还有更能耐的,阿娘快看这些菌子!”林小蒲掀开盖在背篓上的香柏枝,给她看背篓里的竹荪、鸡枞菌和青头菌,“阿姐说,这些都是能吃的菌子,而且味道好得很。”
何桂香看得心惊胆战,这些菌子长得一个比一个好看,当真是能吃的菌子?
但想到闺女见多识广,她还是强行说服了自己。
“阿娘放心,都是能吃的菌子,尤其这鸡枞菌和竹荪,这可是少见的山珍,,十分滋补。”林姝见她这反应便知她在想什么,立马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阿娘歇着罢,我和小蒲来做这几道菌菇菜。还有阿野哥哥——”林姝叫住已经偷偷摸到院坝门口的周野,“你这是去哪儿?”
周野想着他们母女三儿说些小话,自己杵在院坝里不像样,便欲去屋后继续建那鱼池子,没想到突然被林姝叫住。
“虽然眼里有活是好事,但阿野哥哥你一路劳累,先歇一歇再干活。等我炒好这几道菌菇菜便能吃早食了,你就坐在院坝里等着。你若实在闲不住——”林姝笑得眯起眼,“不若接了阿娘和我的活计,这几道菜由你来做可好?”
何桂香正想说她胡闹,阿野哪会这些,村里的爷们也从不在灶边打转,这都是女人的活计,不料她话未出口,阿野竟直接点了下头,“好,你说,我按你说的做。”
周野痛快应下,几大步踱入堂屋,提了个长凳出来,往林姝身后一摆,“你坐这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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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没骗你
林姝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眉眼弯弯,“多谢阿野哥哥,今日早食这几道小菜便劳你接手了。”
说完,听劝地往那长凳上一坐。
周野这长凳位置摆得正正好,林姝坐下去,就坐在正中间,连脚都不用挪一下,她连忙冲何桂香和林小蒲招手,“阿娘,小蒲,快来一道坐,阿野哥哥都答应了,他来炒这几菜,咱三儿坐在这儿瞧着便是。”
林小蒲闻言立马笑嘻嘻地跑了过来,一屁股坐她身边,何桂香却是笑着摇摇头,“阿娘便不去了,手里还有别的活儿。对了小蒲,你今晨走得早,药还没喝呢,阿娘一直给你温着,这便拿来你喝了。”
林小蒲听到这话,小脸儿顿时一垮,但还是乖乖哦了一声。
林姝捏捏她手爪子,冲她挤了挤眉眼,扬声道:“阿娘,明日赶集,咱带小蒲一道。”
何桂香已从灶房端了那汤药碗出来,闻言笑应一声,“成,都听阿姝的。”
林姝满意地勾勾唇。
她早就瞧出来了,阿娘是个耳根子软的,但也不是那种没主见的软,只要你说的话能说服她,她便愿意听你的。她猜
,以往林瑶在的时候,阿娘估计也是听她的多。
重新欢喜起来的林小蒲接过何桂香手里的汤药,咕噜噜几大口便干完了,然后自个儿蹿去灶房里饮了几口山泉水,去了去嘴里药味儿。
林小蒲重新坐回去,抱着林姝腻歪,小声道:“阿姐,我最喜欢秋日,秋日山里好多野果子,喝完了药吃一口果子,嘴里的苦味儿全被甜味盖过去了,美得很。去年间,阿野哥哥给我摘回来好多咧,我一个人都吃不完。”
林姝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子,“日后吃不完的果子,阿姐给你做成果脯,能存好久。”
林小蒲听得期待极了,她也不问林姝怎么做,反正阿姐会做什么都正常。
几人欢喜,周野朝林姝看过来时,眉头却微微皱着,他突然道了句:“明日赶集你还是别去了。”
说着,也不等林姝应话,便直接对何桂香道:“婶儿,小蒲的药还能吃好些日,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等下回该买药的时候顺道去镇上看大夫便是,何况明儿赶集人多,廖老爹的牛车不一定有位置,小蒲和阿姝妹……妹妹都走不了那么远的山路。”
不知为何,当着长辈的面,这一声阿姝妹妹他竟叫不出口。
何桂香听了这话一想,“是这么个理儿,镇上那老大夫坐堂的医馆人多得很,这赶集日去镇上医馆看诊拿药的百姓都要比往日多,上回我还是专程挑的平日去的,人也不少咧。”
周野又道:“院坝里的香蕈还需晒个两三日,晒得干透才好卖,不若到时候我去镇上的时候顺道带阿姝和小蒲一起,婶儿不放心的话,也一道去,咱正好问廖老爹包了他那一辆牛车。”
周野道理一个接一个,这下连林姝都没话说。她只是可惜,若平时去便瞧不到这集市的热闹了。
“成,还是听阿野的,那便过两日再去。”何桂香很快改了口。
敲定了这事后,周野顶着林姝幽怨的目光去忙活了。
背篓里的菌子很快被他分拣得七七八八。
青头菌最多,堆成了一座小山,鸡枞菌也不少,然后是竹荪,因为个头大,堆在一起也很可观,而一开始小蒲屁颠颠采来的几簇草菇草菌子,也能炒上一小盘。
林姝想他也是为了自己好,并不生气,坐在长登上看他忙,周野有多忙碌,她就有多悠闲,只动动嘴皮子,时不时出声指点几句。
“阿野哥哥,这青头菌容易生小虫子,咱们今天采的都是菌帽没有完全打开的童子菌,生了虫也不容易发现,你留意些,有虫眼的咱不要,都拣出来扔了。”
周野应了一声,连忙去检查那一堆青头菌,挑挑拣拣后果真找出了几个有虫眼的。
林姝见他已经分好了,下一步立马给安排上,“阿野哥哥,你去外头田野边摘几把斗篷草回来,就是那种背后带细绒毛的野草。方才回来得急,我给忘了。用这带细绒毛的野草叶洗菌子,最好不过。”
其实南瓜叶才是最好的,但大晏朝还没有引进南瓜,少了好多美味可吃,怪叫林姝遗憾的。
她这么一说,周野几乎是立马就想起来她说的野草是什么。
上山时,林姝见到路边这野草,直呼好看,说雨珠子缀在上头,就像是缀了一颗颗的透明宝石珠子。
她好像格外喜欢这山野间的花花草草,一朵好看的野花,颜色格外青葱的野草,哪怕飞过的蝴蝶上的纹路,她都能盯着看许久。这山间的一切对她而言,仿佛都是难得的景致。
若是第一日如此便罢了,可林姝已来甜水村数日,身上仍然是满满的快活气息,她似乎真的很喜欢这个地方。
周野敛眉,他不解,却也不得不承认,一开始的自己好像先入为主了。
阿姝妹妹只是身子娇贵罢了,她的性子一点儿不娇。
她……很好。
周野走神间想了一些有的没的,来回间,已是摘了一把那斗篷草。
“这菌子怎么洗,你继续说。”周野说完后下意识地自己又忘了加称呼,连忙补上,“阿姝妹妹。”
林姝压根没注意,反倒他这迟钝地补上一句,被惹得轻笑一声,点点头,一副满意神色,“不错不错,进步大大的。”
打趣一句才又继续:“这几种菌子咱们各洗各的,鸡枞菌伞盖大的,直接用手轻轻搓揉,那小一些的,你便用这斗篷草沾了水轻轻擦拭,特别是伞盖下的褶缝,最容易藏污垢,可得仔细些。洗好了你就顺着它的纹理撕成一条条的留着备用。”
“再来是这竹荪,竹荪同其他的菌子不一样,它本就洁白无垢,只需放入盆里,用温水泡上个一刻钟,等竹荪软化了你再轻轻揉搓表面。然后是这青头菌,根部泥土多,你取个小刀来,就用那竹子削尖了做刀,将那根部的泥给削掉……”
何桂香在那头剁鸡草,时不时朝三人这边瞧几眼,笑容满面。
林姝分神看过去,“阿娘,今日我可没有再用罐子里的盐了。这菌子虽用盐水能洗得更干净,但阿野哥哥干活细致,手洗也成。”
何桂香闻言,当即嗔她一眼,“阿娘何时嫌你用盐多了,想用便用。”
林小蒲咯咯地笑,不客气地揭阿姐的短,“阿娘可别乱答应,今日这整整一背篓的菌子,真要全部用盐水洗,家里那一罐子盐可不够阿姐用的。”
何桂香道:“明儿个赶集,再去买便是。这次阿娘多买些盐回来。”
林姝当即盛赞:“阿娘大气!”
何桂香笑,“阿姝做的那么多吃食替家里省了多少铜板,阿娘不过是多买些盐罢了,算不得什么。”
母女三儿谈笑间,周野已沉默地洗了近半,寻了林姝说笑的空隙,扭头问:“这么多菌子,可都要洗了?”
林姝眉眼间的笑还没散开,望向他道:“那就要问阿野哥哥自个儿了,你那饕餮胃可放得下这一背篓的菌子,若放得下咱就全做了,若放不下,咱就分成两顿,晚食再吃一顿,若两顿都吃不完,那多的便晒成菌干存着,日后何时想吃了再拿出来吃。”
周野闻言,停了手,“剩下的晒着罢,先吃这一半。”
林姝噗的一声,“还真就选第三种了。你傻啊,这菌子多的是,采都采不完,哪就缺你这一顿吃了,别看这菌子一整背篓,不过是瞧着多,等下锅一炒,同青菜一样缩水缩得厉害。所以全都洗了罢,除那鸡枞菌留一半,我想做些别的吃食,剩下的早食这一顿全做了吃。”
周野听了这话,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把剩下那些也洗了。
林小蒲龇着牙笑,全做了好呀,她也可以敞开了肚子吃。
“对了阿姐,先前我就想问来着,为啥那竹荪可以跟李婶子和林婶子说,这别的菌子却不告诉她们?”
林姝偷偷松了松脚上的草鞋,解释道:“不是阿姐藏私不告诉她们,这竹荪的外形独一无二,想来没有人会将它们从别的菌子弄混淆,可这鸡枞菌和青头菌便不一样了,我觉着他们很好区分,旁人却不是,要是一不小心将毒菌子错认成它们,这造成的后果阿姐可担不起。”
林小蒲听完这话,心里突地一下,“还是阿姐聪颖,我就没想那么多。不过我反正也不会告诉别人,因为我怕别人跟我抢,嘿嘿。”
周野听了一耳朵,无意间将这话听了去,不由回头看了林姝一眼。
他想起了年幼的自己。
他不是个喜欢藏私的人,但他笨,没有林姝这般聪颖,最后常常是好心办了坏事,次数一多,他的心便冷了硬了,再也热不起来。
周野埋头做事时,即便走个神也丝毫不影响他手里在忙的活计,是以不消片刻,所有的菌子便都清洗好了。
等他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又落回到他身上,无需他开口问,林姝便已继续道:“阿野哥哥,青头菌全部切小,你不会切的话切个对半再对半就成。咱做个家
常青头菌,其实这青头菌的吃法非常多,但眼下家里没什么食材,咱们便怎么简单怎么来。草菌子一样,做个清炒草菌子。”
周野唔了一声,先切了一个给她看。
林姝望着他手里切得平平整整的两半青头菌,嘴角翘了翘,“切得真好,阿野哥哥很有当大厨的天赋呢。都说君子远厨疱,但我不喜欢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君子,我就喜欢阿野哥哥这种实干的。”
周野拿刀的手猛地一歪,刀下的青头菌也跟着切歪了。
他盯着那切歪了的青头菌看了一眼,补了几刀,确定看不出刀工之后才丢入了筲箕里。
不出片刻,这切好的青头菌不仅盛满了筲箕,又另盛了半盆子。
林姝夸赞不已:“阿野哥哥动作真快,这么多青头菌和草菇竟这么快全都切好了。”
说着连忙朝何桂香的方向吆喝一声,“阿娘,快来瞧瞧,阿野哥哥的刀工厉害极了,不比阿娘差呢,日后阿娘可以叫他帮你剁肉切菜——”
那头正在拌鸡草的何桂香闻言笑应:“阿野是要去地里忙活的人,哪有功夫做这些。”
“阿娘这想法可不对,没谁规定谁必须做什么,就譬如男人不一定要下地,女人不一定就要围着灶台,我若像阿野哥哥这般身怀巨力,我能干得比男人还多。”
上辈子她不就是这样么,脏活累活没少干,但她也因为那一身巨力得以护住自己。
“阿野哥哥既然如此全能,那他做什么都使得,阿野哥哥,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周野默了默,“对。”
林姝顿时笑起来,笑声极为清灵动听,“阿娘你听,阿野哥哥自个儿都没意见,你还有什么好反对的?”
“你啊,莫欺负阿野老实。”
“嘻嘻,正是因为阿野哥哥老实我才喜欢欺负他,我若不欺负,难不成留给外人去欺负,小蒲,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我阿姐不管说什么都是对的。”林小蒲早就坐不住了,哒哒地跑过去给周野当小帮手了。
鸡枞菌全部手撕成条,一半给阿姐留着备用,一半全都用来做阿姐说的鸡枞汤。
“阿姐,这鸡枞菌闻着好香甜,撕出来的肉也好像鸡肉啊!”
“对呀,不然咋叫鸡枞。不光因为它熬出来的汤有鸡肉味儿,还因为它质地像极了鸡白肉。”
林小蒲已经馋上了,赶紧搬出了小炉子,将陶锅架在上头,“阿野哥哥做其他几道菌子,这一道鸡枞汤我亲自来做!”
林姝笑她是馋嘴子,见她小嘴儿撅得能挂油壶,连忙找补道:“阿姐也是馋嘴子,咱不愧是一家人。”
林小蒲撅起的小嘴这才变成了个小翘嘴。
这鸡枞汤按阿姐说的做法来做,简单得很,什么都不放,就用清水作为汤底,汤底加一小勺的猪油,大火煮沸之后再转小火慢炖,快熬好时再加少许盐。
周野那边也开始上锅了,先前何婶已生了火,灶里留着火种,添了柴后这火便大了,灶火没一会儿便烧热了锅底。
切好草菌子和青头菌分开下锅清炒。青头菌加葱头爆香,草菌子温油下锅,清炒后撒葱花增香。
青头菌量多,炒了半盆子,草菌子量少,缩水后只炒了一小盘。
竹荪就做简单的竹荪炒鸡蛋。竹荪剪去根部后切断,按林姝说的焯水去土腥味儿,再放到筲箕里沥干水分。先炒鸡蛋,鸡蛋里加少许清水,这样炒出来的鸡蛋口感更嫩,另起锅爆香葱,下竹荪段翻炒,混入鸡蛋,加盐等作料,出锅!
几道菜下来,周野因为灶台边忙活个不停,没一会儿便出了汗。
林姝瞧他那额间亮晶晶的汗,在动弹和不动弹之间稍稍纠结了片刻,最后还是起身去寻了个干净手帕。
“阿野哥哥,你低下身来,我给你擦擦汗。”
周野目光掠过她手中干净帕子,随手接过,“我自己来就好,你去坐着。”说罢,拿着帕子胡乱在脸上擦了几把。
林姝:……还真是个糙汉。
“今日劳累你了。”
“我不累。”周野道,又催促了句,“去坐好。”
“坐什么啊,阿爹马上就回来了。”
林姝说什么灵什么,院坝外顿时就有了响动,是林大山回来了。
林大山走得早,连几人去山上采菌子都不晓得,回来一看这架势,顿时嘿哟一声。
院坝里那一大捆竹子先不提,这周野竟卷着袖子在灶边忙上忙下,小蒲也在小炉上熬汤,反倒是他婆娘,颇为悠闲地给鸡圈里的老母鸡和几只小鸡喂鸡草。以往都是吃过了早食才喂,今儿倒是提前喂上了。
等等,老幺熬的这汤……
这味儿香啊!闻着像是菌子,但以前的菌子熬汤也不是这么个味儿。
再看那饭桌上,乖乖,一盘子的炒菌子,还有一大盆的……瞧着也是菌子。
“阿爹,您再稍等片刻,只剩一道炒青菜,还有一道鸡枞汤,今儿这早时便好了。”林姝冲他道了句,帮着周野把先前阿娘淘洗好的青菜给炒了。
再瞅瞅小蒲那边熬着的鸡枞汤,也差不多了。
“小蒲,放些盐,便将那炉火给灭了罢。阿野哥哥,等那陶锅凉一凉,直接整锅端到桌上。”
周野:“成。”
“阿姐,你看我放这么一小勺盐够不够?”林小蒲舀了满满一大勺子盐,问道。
这么一大锅鸡枞汤呢,盐应当也多些?
林姝道:“再去一小半。鸡枞汤就要少油少盐才不会夺掉鸡枞菌天然的鲜甜。”
“好咧。”
林大山看到几人忙忙碌碌,憨笑一声,感觉这一早上的疲惫都消除了不少。
他林大山这辈子除了没个儿子,啥都齐了。但他如今也瞧开了,周野便是他半个儿子,日后也能给他养老送终。
等到饭菜上齐,众人落座,林小蒲这个鬼灵精不等周野和林姝坐下,便已先寻了长凳一端坐下。
林姝瞅了周野一眼,似在笑他今日便是想躲都没地儿躲了。
周野等她先坐下,沉闷地坐在另一头他,还特意往边上坐了坐。
但他偏头看林姝,解释一句:“我块头大,臂膀长,怕挨得近磕碰到你。”
说完这话,他端起粥碗便埋头吃了起来。
林姝抿嘴笑了笑,低声回他:“知道了,没误会。”
旁边林小蒲率先舀了一勺子鸡枞汤喝,一口下去突然“哇!”的一声,“阿姐,这鸡枞汤当真给鸡汤一样好喝!”
说完赶紧又喝了一口,这第二口便来回砸吧了两下嘴。
几口汤喝美了,再夹一块质细丝白的鸡枞菌,“唔唔唔,好吃啊,有鸡肉的清香,还有一丝说不上来的鲜甜!”
林姝被她逗笑,“什么吃的到了你嘴里,都成了绝世美味。”虽说像鸡汤,但同真正的鸡汤还是没得比。
“是真的好吃!”林小蒲喝完了最想喝的菌王鸡枞汤,立马又夹了一筷子的菌皇后竹荪炒蛋,吃完又是一脸满足,“好吃,果然跟阿姐说的一样脆嫩爽口!”
接着再是那清炒青头菌和草菌子,每一道菜都赞不绝口。
阿姐是不晓得他们从前过的啥日子,除了春日野菜多,平儿桌上菜就那几种,能吃一顿鸡蛋都奢侈,大多数时候都是阿娘做的咸菜就稀饭,顶多炒个青菜和笋干。
哪像阿姐来了之后,家里顿顿都有好吃的菜,泥鳅田螺都能做得好吃,观音豆腐这样的小食日日都有,鸡蛋也不攒着卖了,都留着自己吃。
还有今日这一桌子菌子菜菌子汤,日后时不时便能吃上一顿,这小日子想想都美!
林大山没有闺女这么能干,夸不出花来,只是下筷后就没停过,稠粥只喝了一碗,剩下的肚子全用来喝那鸡枞汤了,喝了足足两碗。
喝完了还要嘀咕几句自家婆娘没有做干饭,“这么多菜,得配着干饭吃才香,还有这菌子汤吃完了干饭喝才是最美的。”
何桂香无奈道:“我琢磨着他们也采不了多少菌子回来,炒一小盘菌子就着稠粥吃,哪成想阿姝懂得多,山上能吃的菌子都给摘回来了,摘了满满一背篓呢。不过他爹,这些菌子你可莫要出
去乱讲,阿姝说了,除了她别人都辨得不准,若是别人一不留神把毒菌子采去吃了,这后果咱可担不起。”
林大山发现这些菌子烹饪出来味道竟很鲜美的时候,的确动了出去显摆一下的心思,但听了婆娘这话,登时将心思收了回去。
对,对,可别把村民给害了。这福气还是叫他和婆娘两个自己享罢。
一顿饭一家子人都吃得肚皮滚圆,包括周野,无他,实在是这鸡枞汤好喝了,他将那一盆子的汤都干完了。
不特意控制食量之后,周野这顿顿都吃得很舒坦,虽还远不到吃饱的程度,但也能吃个五六分饱了。这对两年多来顿顿都吃一二分饱的周野而言,这已算十分难得。
林大山和何桂香已经适应了他这饕餮胃,不管他吃多少都已不像最初那般吃惊。
饭后,林大山照例挺着滚圆的肚子歇了会儿,觍着脸问林姝,“乖女,今儿还来田里给阿爹送小食不?”
不等林姝回话,何桂香便笑骂道:“你还吃上瘾了不成?眼下又不是最忙的时节,想吃自个儿晚食回来吃。”
林姝应道:“阿爹放心,碱水粽子是没了,但我包阿爹以后日日都有小食吃!”
何桂香闻言,又笑骂一声林大山馋嘴子,脸上的笑却浓了几分。
“叔,田里的活儿您一个人看还成?”周野突然开口询问。他向来沉默寡言,鲜少主动挑起一个话头。
林大山微微吃惊,当他是主动关心自个儿,心里熨帖至极,忙道:“成啊,怎么不成?家里田本就没几亩,不过是日常耘苗,往年没分家之前,叔干的活儿那才叫一个多咧,不也一路过来了,如今这对叔来说,也是悠闲日子喽。”
周野点点头,这才放心地继续开口,“那便劳叔再多辛苦几日了,阿姝妹……阿姝她想做一张竹床,我这几日帮他做出来。”
听了这话的林大山:……
他就说阿野今儿怎么突然成阿姝一样的贴心棉袄了,敢情不是关心他。
林大山朝林姝瞅去,对上她腼腆一笑,“阿爹,我叫阿野哥哥给你做一张竹躺椅,你每日回来躺那上头,保准舒服得都不想动弹!”
林大山手一挥,“做做做,阿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林姝顿时笑得极甜,“阿爹英明神武!”
林大山被哄得憨笑不止。
周野是个闲不住的,林大山都知道吃饱了歇歇消个食,他却已提了斧头去削竹子上的枝条了。
下山的时候只粗略劈砍了大的竹枝,还有许多细枝需要处理。
见林姝往外走,他忙问了句:“做什么去?”
林姝道:“方才回来只洗了手,脚也只简单冲了下,我想去屋后再仔细洗洗。”
周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脚,偌大两只脚掌套在草鞋里,除了草鞋遮住的地方略浅一些,其他地方都晒得黝黑黝黑的,脏就不用说了,虽然下山的时候脚底沾上的厚泥都刮掉了,但脚背上却都是泥。
先前他想着自己还要干活,是以做菜前只好好净了手,这一双脚却连冲洗都省了。
“我脚上也脏,我同你一起去。”
林姝看他那脚一眼,没拒绝。
离开院坝前,两人还是一前一后各走各的,一出了院坝,周野登时一大步跨上前,横出的胳膊挡住了林姝的去路。
林姝:?
“扶着。”周野言简意赅。
林姝“哦”了一声,偷偷抿嘴笑了笑,心道:好闷骚的性子。
不是下山,林姝便没有挽着他胳膊,只是扶着,借力缓了缓脚上的那一处疼痛。
这双草鞋应当是不能穿了。
到了屋后菜畦旁,林姝一眼瞧见那鱼池子,惊喜地抓紧了周野的臂膀,“这鱼池子铺完了不说,你竟都开始种石菖蒲了?”
“嗯,昨日本就差不多了,今晨便去河边运了几趟石菖蒲回来,选的都是这种抱石生长的石菖蒲,好活,要往水边一放便死不了。你说的水杨梅我不知道长什么样,回头我带你去深山,你找找看。”
林姝笑吟吟地看他,问:“阿野哥哥,是不是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记着了?别人也是这样么,随便一句话你都记得这般清楚?”
约莫没有人不喜欢这种随便一句话都被人记在心上的感觉。
周野顿了顿,老实回道:“得看什么人。”
林姝听到这话,眼底的笑满溢而出,还是带着甜味儿的,看得周野微一怔后,又默默移开了目光。
林姝脚下疼,扶着周野,也走得慢吞,周野便也放慢步子,明明一支出就是一大步的两条大长腿,愣是因为迁就林姝变成了小碎步,颇有些喜感。林姝弯弯的眉眼挂满了笑,还时不时笑出来一两声。
周野不解地看了她一两眼,不知何处惹她发笑。
及至那屋后山泉水流经田野的地方,林姝松开手,朝他望来,“我要脱了草鞋洗脚,你不许偷看。”
周野听到这话,朝林姝投来一眼,又是那种似乎能窥人心的深邃眼神,但他什么都没问,自觉地转过了身,背对着林姝,兀自清洗自己的手脚。
林姝蹲下身,将右脚穿的草鞋脱下,看了脚侧一眼,一道指宽口子,见了血,但不多,养个两三日便差不多了。应当是下山的时候这处伤口被挤着了,所以才加重了痛感。
再看那脱下的草鞋,手掌往脚侧的草绳摸了摸,果然是编到里面的绳头给露出来了,绳头粗糙,这才把她的脚给刮出来一道伤口。
林姝把那绳头往旁边按了按,洗完脚又套了回去,再匆匆洗另一只脚。
“啊呀!”
林姝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引得周野赶紧过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儿,还不及他问出口,便瞧见林姝一只白嫩嫩的脚正踩在泉水里。
周野眼睛宛若被烫着了一般,不及多想便唰一下将目光收了回去。
“怎么了?”他问,语气如常。
林姝将左脚在泉水里仔细搓了搓才收回来,回道:“我只是突然想起,鱼池子挖好了,但还没引山泉水呢,引山泉水也得用竹子,这一路引过来,估摸着要不少竹子。咱院坝里那些竹子瞧着多,但好像不怎么经用?”
周野:“……我再去伐一些就是。”
林姝瞧他这一副无语的样子,觉得好笑,不禁又“啊呀”一声,这一声娇软又做作,听着就是装的,“阿野哥哥,我蹲太久,腿麻了,你快扶我一把。”
周野的胳膊立即伸了过来,他的头却偏向一面,看都不看林姝,像极了一个无情的木头拐子。
林姝扶着他那无情的拐子胳膊起身,被他惹得发笑,“脚是真的有些麻,不骗你。”
周野却没应话。
“同你说话呢,又不理人。”
周野等她站稳了才垂头看她,“没有不理人。”顿了顿,“你骗我也没关系。”
“我骗你什么了?”林姝追问,佯装生气地问:“我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嘛?”
周野目光移到她脚上看了眼,然后盯着她的双眼道:“是脚疼,不是脚麻。”
一瞬间,林姝登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嘟囔一声,“谁说你呆了。”
第48章 送水
回去的路上,林姝没有说话,等到了院坝口,才松了手。
周野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林姝扶过的地方,臂膀往后收了收,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林大山歇息过便走了,周野继续处理那一堆竹子,将主干上的细枝叶全都削除。
结果还没削一会儿,林大水家的小子便寻来了。
换作平时,周野不会多瞧一眼,但这次他却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那小子好几眼。
生得比一般小子白净,眉眼细看的话颇为俊秀,跟他这种粗人完全不一样。
林玉书也一眼看到了院坝里劈竹枝的周野,因为那人存在感实在太强。
西南之地百姓都生得矮,林家兄弟几个已算是高的了,可跟周野站在一起却也是不够看的。
这个据说是从西北之地逃荒来的汉子生得格外魁梧,眉极浓,瞧着有些锋锐,只是他大多数时候都沉静寡言的,那锋锐才被柔化了几分。
可不知为何,林玉书自从两年多前第一次见到这人时就有些憷他。
那会儿他尚小,个头还没有拔高,对那群逃荒来的外村人印象十分深刻,甚至可以说是被吓到了。
那群人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很瘦,却不是那种面黄肌瘦,尤其为首的周野因着骨架比一般人大,看着仍旧魁梧结实。
这些外人一个个眼里放光,如同一匹匹的野狼般,而领头的周野就像是这群野狼的狼王,一双黑沉的眼带着凶光般,叫人不敢靠近。
那个时候他吓坏了,村里人也都吓坏了,里正召集了村里的青壮年,一个个都举着锄头,不许这群人靠近。
他们这边不是没有出现过荒年,听村里老一辈的讲,几十年前西南几个县都被洪水冲没了,好多人因为田宅被毁,不得不背井离乡寻求生机,等朝廷的赈灾下来了之后,这些人才会再返回来重建家园。而人们即便逃荒也少有往甜水村这种贫穷偏僻的地方逃的。
可当时,这群人却是从三里外的那一片深山里逃了出来!
那是连他们甜水村村民都不敢深入的地方,这群人却不知是绕过了那一整片山,还是直接穿过了那山,跋山涉水,来到了甜水村。
不管是哪种,都叫人觉得瘆人至极。
祖辈们也曾说过,饿狠了的人会烧杀抢劫,当时他真的怕这群人会化身土匪,劫掠了他们甜水村。
结果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乎林玉书的预料。
这群人里虽有那蠢蠢欲动的,却被为首的周野镇压了下来,什么都没做,最后也是由周野出面,同里正交涉,称道想把自己卖身给村民,换一袋子粮食。
高大瘦削却因骨架大而魁梧不减分毫的壮汉,往那一杵,说要卖身,村民们却没一个敢买。
林玉书也以为没有村民会要这么个人,实在是因他瞧着不好驯服,即便买回家里做奴,也难保不会横生意外。
可林玉书万万没想到,竟是二伯大着胆子买了他。
从前没有分家前,二伯给他的印象便是阿婆说什么他做什么,对大伯处处忍让,对阿爹时时帮扶,唯一一次强硬做出决定的事情就是当年不管不顾地娶了二伯娘,把阿婆气得够呛,这事儿还是他听阿娘说的。
两年前的那次,也是二伯不顾旁人劝阻,坚持用一袋子粗粮买下了周野,这是他不听劝强硬的第二回。
不管是二伯娶二伯娘,还是他买下周野,最终都被证实他强硬的这两回是对的。
二伯娘是村里有名的贤妇,除了没给二伯生下个儿子,旁人再挑不出错处,而周野就更不用说了,自从买了周野,二伯家的田种的是最快的,收割也是最快的,长得都要比别家好。
周野有一身蛮力,据说一个人就能干三个人的活儿,林玉书也亲眼见到过,他一人就能抱起几个壮汉合力抬的大石臼,委实惊人。
林瑶堂姐离开后,村里人又开始说闲话,说二伯家没了适龄的闺女,这周野做不成女婿,干活肯定不会像从前那般卖力,然而两年过去了,这人还是这般。
他沉默地做着该做的事情,村里哪户人家需要帮忙的时候,但凡叫他,他都愿意去搭把手。
渐渐地,这个沉默寡言的魁梧汉子不知不觉中被大家接纳,再也没人说他一句不好。
他还听阿娘说,村里甚至邻村有好几户人家都有意将女儿许给他,只是林瑶堂姐刚走没多久,这事儿实在不好开口,大家就琢磨着再等等看。等时机合适了,再寻个相熟的人上门打探打探二伯和二伯娘的口风。
甚至就在林姝堂姐回来的前几日,他的家里来了一位阿娘那边的远亲,几番拐弯抹角,阿娘才听出来是叫她帮着去二伯家探口风的。
但凡当时阿娘跟二伯家的关系没有闹僵,恐怕已经去了。这会儿林姝堂姐回来,阿娘又同二伯家好不容易冰释前嫌,是决计不会再提这事儿的。
林玉书有的没的想了一堆,实则也不过是片刻间,他朝那院坝里劈竹枝的汉子客气地点点头,喊了一声,“阿野大兄。”
周野淡淡点头,回了一句,“阿姝这会儿不太方便,你等个半刻钟再进去。”
林玉书连忙应是,像个瘦竹竿一样杵在院坝里。
何桂香去灶房里收拾了锅碗瓢盆刚出来,看到他,连忙招呼道:“玉书来啦,快进来坐。”
林玉书瞅了眼周野,回道:“二伯娘,我等阿姝姐出来,她是夫子,她唤我了,我再进去。”
何桂香以为这是教书该有的礼仪,便没有劝,只是将堂屋里那张桌子又擦了一遍。
林姝的确不方便见客,她裤腿上溅了泥巴星子,方才去泉水边洗脚又不小心弄湿了裤脚,所以回屋换了条干净裤子。加上头发有些乱了,便重新挽了一下。
林小蒲见她换裤子,自己也便跟着换了一条。
听到外面响动,林姝一边挽头发一边往外走,冲林玉书问道:“玉书堂弟今儿可是比前两日来得迟了些?”
林玉书喊了声阿姝姐,连忙解释道:“阿娘怕我来得早了,你们还没有吃完早食,叫我晚上一两刻再来。”
林姝笑他,“便是没吃完早食又如何,你来了自去一边复习功课便是,怎么,怕我拉你入桌,非要喂你一口吃的?等你来了,都剩残羹冷炙了,哪有叫客人吃残羹冷炙的道理,不若——我叫阿娘专门给你留一碗?”
从里屋出来的林小蒲捂着嘴偷笑,自己寻了平时的位置落座。
屋外林玉书脸色涨得通红,连忙摆手道:“不要不要,阿姝姐千万别!”
林姝哈哈笑了两声,“真不经逗。你学学你阿野大哥,无论我怎么逗他,他都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就要他这样的,我逗着才好玩儿。”
院坝里正干活的周野闻言朝她望来一眼,却没说什么。
林姝顿时道:“你瞧他,是不是闷不吭声的?”
林玉书干笑着点点头,不知该如何应话。不知为何,这一刻,自己只是个外人的感觉尤为强烈。
“快进堂屋罢,小蒲我今晨的时候已经考问过了,你也逃不了。我要考考你前两日的功课,确认你都记牢了,咱再继续后面的。虽说贪多嚼不烂,但你若全都嚼烂了,我是巴不得叫你一路快马加鞭,早早地追上其他人。”
林玉书悄然松了口气,哎了一声,赶忙进去。
没多久堂屋里便响起了两人一问一答的声音,周野离得远,听着听着就听不清楚了。
他埋头干活,等把这一批竹子上的细枝节都剔完了,也没吭声,自个儿从院坝离开,去屋后继续搞那鱼池子去了。
鱼池子大,要想将鱼池边儿上都种满石菖蒲,他还得挑着畚箕来回好几趟。
这东西也不敢用背篓背,怕堆在一起压坏了,只能用畚箕多跑几趟。
周野一趟回来后,屋里已传来了林姝不高不低的教书声,都是些他听不太懂的之乎者也。
他沉默地干着活,那股自晨起时便积攒在胸腔、好像一整日都使不完的劲儿,突然之间泄了一半。
周野其实识得字,但他没读过书,也仅仅是识得几个大字而已。
穷苦人家没有那机会读书识字,一大家子一起使劲儿,也才能供出一个读书人,而他从一开始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祖父说他力气大,天生应该就是地里讨食的,只要有这身力气在,就不怕地耕不完田种不完。
他爹考虑得多一些,也只是想他当个杀猪匠,说杀猪匠挣得多,不缺肉吃,他这一把子力气干杀猪匠正正好。
最后还是阿娘苦思冥想,托人为他寻了门路,把他送去镇上打铁匠那里当学徒。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念书,
好像他有这一身巨力,就已经与读书无缘。
后来他听堂弟背书,听得多了倒是学了几句,但他对那些之乎者也不感兴趣,他只想多识几个字,可以看得懂字,算得了数,不至于出去买卖货物或是同人签契书时被人蒙骗。
可最后,教他识得几个大字的却不是他堂弟,而是她师娘……
不知不觉间,周野已把大半的鱼池边沿都种上了石菖蒲。
石菖蒲郁郁葱葱,衬着这铺满石头却无一滴水的空鱼池有些荒凉,他无法想象这个地方填满山泉水,还养满了鱼之后的样子。
他的脑子总是很贫瘠,想不出什么美好的景象。
早食过后的日头日渐强盛,周野的额上沁出了热汗。
“阿野哥哥!”身后突然有人唤他。
周野顿了顿,动作迟缓地转过身。
一滴热汗正好从他眼尾滚落下去,他眨了下眼,看到林姝笑吟吟地冲这边跑了过来,手里拎着一竹筒的水。
周野用袖子胡乱拭去额上的汗,“阿姝,你不是在教书,怎么跑出来了?”一个时辰应当还不到。
“我又不是拉磨的驴,不得叫我歇一歇,喝口水啊?我这一喝水就想起你了。”
说着,将手里拿接满了山泉水的竹筒递给他,“猜到你肯定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以前去地里干活还晓得带一竹筒的水,怎的到了屋后就不知道带了。”
周野看着她那双总是含笑的快活的眉眼,呆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接,解释道:“屋后就是山泉水,我渴了自会去喝。”
“那山泉水都流到沟里了,哪有阿野哥哥一早去山里泉眼处提的山泉水干净和甘甜?快喝两口,你嘴唇都干裂起皮了。喝完了这水,就搁这一边放着,要放在你一眼能看到的地方,时不时便去喝两口。对了,盖子记得盖好,免得小飞虫掉进去了……”
周野听她嘀嘀咕咕一堆,把着那竹筒饮了一口山泉水,借着竹筒遮掩的地方,嘴角偷偷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第49章 心虚
林姝见他这般听话,满意地笑了笑,“那我先回去了,你别光想着干活儿,时不时地偷个小懒,我不想当拉磨的驴子,也不想让别人当拉磨的驴子。”
“嗯……好。”周野目送她脚步轻快地走远。
她已换了一双干净的草鞋,是三婶送的那双包头草鞋,瞧着很合脚。因着刚下过雨,菜畦这边地上湿,虽然路上铺了几块石板,鱼池子这边却是没有的,她方才过来,走那么近给他送水,一双干净的包头草鞋踩了湿泥,鞋头也已经脏了。
但她恍若未觉,只是提着那裙摆,踏着那石板往外走。
其中两块石板间隙约莫是太宽了些,她顿了顿,一大步子跨过去,几乎是跃了起来,踏着那下一块石板的时候,晃了晃身形才站稳。
周野看得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林姝却已踏着又一块石板走远了。
等林姝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周野拧了下眉,先将手里的活儿搁置一边,去那石板跟前瞧了瞧。
甜水村没有石匠,这石板路是他两年前铺的,特意去山里寻的扁平的石头。
石头一大半埋在地里,一小半露在外头,在石头边上再埋一些碎石,和着挖出来的土壤夯实,这样便极为稳固了。
而这石板路的间隙则是他估摸着何婶的步子来的,何婶一个步子出去正好能踩在石板。
但日子一久,当初埋得再牢固的石板也开始松动,其中两块石板的间隙已越来越大。
尤其昨晚一场夜雨过后,本就松动的石板路愈发严重。
周野腿长步子大,平时来这屋后菜畦,都是一步子跨过两块甚至三块石板。他不是个细心的人,今日之前并未留意到这些。
挨个检查过后,周野发现三块石板都有明显松动,松动的地方甚至积了水,所以那石板间尤为泥泞,若是一不小心踩进去,怕是整个脚都要裹了泥巴。
他寻来些碎石,将两块间隙变大的石板重新调整了位置,碎石填到石板松动的缝隙里,再盖上土,将土和碎石都夯实了。
接着,其他松动的石板也被他一一重新夯实。
等到这些全都做完,周野的双手已全是污泥,他却顾不上手上的脏污,反倒盯着那石板间的泥泞走神。
琢磨一会儿后,他回身取了之前填鱼池子用剩的鹅卵石。鹅卵石铺到两块石板的间隙里,将那污泥积水全都盖上。
铺一层不太够,用剩的鹅卵石也没了,周野便挑着畚箕去了一趟河边,又带了满满两畚箕的鹅卵石回来。
两三层鹅卵石铺上去,那污泥和积水便差不多都盖上了。
周野看了好几遍,确认没啥问题后,这才去水沟里简单搓了搓手上污泥,然后继续往鱼池子边上种那石菖蒲。
堂屋内,林玉书消化着今日阿姝姐教给他的东西,心满意足。
虽然他还想接着学,但一个时辰已是过了,再缠着阿姝姐讲,怕惹了她不喜。
能碰上阿姝姐这样的夫子他已感恩涕零,实在不敢奢求更多。
“今日教的这些确定都懂了?不懂便要开口问我。做学问就得厚脸皮,没有哪个老师会讨厌一个敏而好学还喜欢问问题的学生,等你日后去了正经学堂,更要如此,有啥不懂的,逮着夫子可劲儿地问。但凡品性好的老师都会欢喜遇到这样的学生,若是那品性不好的,即便他虎脸黑脸也莫要怕,咱能进学堂那都是交了束脩的,夫子有义务替学生解答疑问……”
林玉书听着林姝这些嘱咐,认真地点了点头,心里感激更甚。
想到他临走时阿娘嘱咐的事儿,赧然开口道:“我娘今日本来要寻二伯娘一起绩麻的,只是她明日想去镇上卖草鞋,手头还有几双没有编完,所以今日便没来。”
恰巧何桂香过来给两人添水,听到这话,搭话道:“我还道她昨个儿说了要来,今儿怎的只你一人来了。”
林玉书的薄脸皮子登时又是一红,忙解释道:“二伯娘,怪我忘性大忘了说,我应当刚来的时候就同您说的。”
“不打紧。来,天热多喝点儿山泉水,这山泉水是你阿野大兄每日一大早去后山打回来的,也就家里占了离后山近的便宜,阿野又是个不嫌麻烦的,这才叫我们日日都能喝得上。”
林玉书应道:“这山泉水的确好喝,比溪里的水更甘甜。”
林姝心道:玉书堂弟这脑袋读书灵光,为人处世却不太行啊,阿娘这是让他夸山泉水甘甜吗,她是想让玉书堂弟夸周野能干,夸阿爹眼光好,夸她有福气!
但为人处世这个急不来,得一点点儿教,更得自己开窍才行。
林玉书被这一打岔,先前要说的话也不知再寻个什么由头,直接开口他又有些不好意思。
林姝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反应,脑中闪过什么,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林玉书不提这事儿,她自个儿恐怕都要忘了。
她答应了三婶要去镇上书肆带玉书堂弟买书和笔墨纸砚来着。
虽然周野早食的时候刚同阿娘说了明日不去赶集,但那是拿小蒲当了借口,半句未提她脚疼一事,她这边倒不好拒绝了。
说自己脚崴了?那两天后她也甭想去镇上了,阿娘准不叫她去。
不过自己脚上本也就是一个小口子,换了三婶这双包头草鞋,
那小口子没有被粗糙的草绳摩擦挤压,早就没啥痛感了,估摸着今晚睡一觉明儿就好了。
这般想着,林姝便痛快地主动提及这事,“我走路慢,明儿就不跟你们一道走了,你和三婶先去镇上卖草鞋,我到了后去找你们。”
一旁的林小蒲瞬间瞪大眼,瞅着她阿姐。
林姝摸摸她脑袋,示意她先别出声儿,继续补充道:“赶集人多,我若找不着你们,咱们便于巳时末在书肆门口汇合,巳时末想必三婶的草鞋已卖得差不多了罢?”
林玉书正愁不知再寻个话头提及赶集之事,没想到林姝竟自己开了口,闻言忙回道:“应当是卖得差不多了,集市晌午前人多,后头人越来越少,若是有剩的几双,我娘通常都是留到下一回集市卖。只是镇上书肆一共有两家,到时候我该去哪家书肆寻阿姝姐?”
林姝心思极快地一转,道:“就去人少的那家。”
见他疑惑,林姝便同他解释道:“客人多的地方,书肆的位置大多不差,我若猜得不错,那书肆位置十之八九在镇上学堂临近的街巷。好地段上的东西价格也贵,反倒是那位置不好的,才有可能因为客源少而便宜些。若那书肆里的书种类少也不碍事,咱们要买的是启蒙书,这些书放在任何一家书肆都有得卖。”
林玉书听得直点头,难怪阿姝姐说读书不能死读书,要知灵活变通,还让他学一学这生意经,道商人虽低贱,这生意经里却透着大学问,日后若想走仕途一道,了解这些对自己大有裨益。
被林姝画多了大饼,林玉书已经不觉得仕途一道有多遥不可及了,他喜欢读书,日后能在这条道上有所建树最好,若是没有,那只能说明他学问不精,或是不适合走这条路子,怨不得任何人。
“今日多谢阿姝姐授业解惑,耽误了阿姝姐许久,我这便回去了。”
等林玉书离开,何桂香瞅着他的背影,稀奇道:“这才几日,怎么玉书这孩子就瞧着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林小蒲立马接话,“阿娘,这叫书生气。玉书堂兄跟阿姐学了几日,身上已经养出书生气啦,等他改日换一身长衫,头上戴儒巾,保准叫人以为是镇上学堂里出来的书生!玉书堂兄虽然聪明,但最重要的是我阿姐教得好,他得好好感谢阿姐,最好叫三婶再送几双草鞋过来。”
何桂香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笑骂道:“自家亲戚,算得这么清楚做啥子,你三婶都快拉着玉书给你阿姐磕头了,你头上挽花用的绢帕也是你三婶送的,这还不够呢?过两日带你去镇上瞧瞧,你便知道这一个绣了花的绢帕要花几个铜板才能买到,到时候怕是都舍不得往头上戴了。”
林小蒲摸了摸头上那绣了兰花的绢帕,仍旧是昂着头理直气壮地道:“阿娘别欺我读书少就蒙我,我这只是小便宜,玉书堂兄才是占了大便宜,他占便宜就是三叔三婶占便宜。”说完瞅向阿姐。
林姝立即给予极大的反馈,双手海豹式鼓掌,“妙极!就凭我阿妹这脑子,日后肯定没人能骗得了她!”
她承认她有刻意引导小蒲的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角度,但小蒲本身也是个极有想法的孩子。
因为自幼身子骨不好,小蒲可能会羡慕那些身强体壮的同龄人,也可能愧疚于自己加重了家里的负担,但她却少有内耗的时候。是那种反正劝不动阿爹阿娘不给她买药、那她就乖乖把药都喝了的积极生活不内耗的好孩子。
得到鼓励的林小蒲顿时乐开了花。她觉得,在这个家里,只要阿姐点头的事情,那一定就是对的。阿爹阿娘的想法都不及阿姐的重要。
“不过阿姐,你明日当真要去集市啊?”林小蒲问。
之前在里屋换裤子的时候,阿姐给她看过脚了,的确是个小口子,瞧着不打紧,村里还有崴了脚第二日继续下地干活的呢。
可阿姐娇贵了十几年,脚上没伤的时候,走这十几里路都不一定走得下来,眼下脚上还多了个伤口。
林姝道:“早便答应三婶的事情,不能食言而肥。”
何桂香不知她伤了脚,当即笑她,“你阿姐这是自个儿想去集市上凑热闹呢!但是阿姝,咱甜水村去镇上有十六里路,阿娘怕你吃不了这苦。”
“阿娘,走个山路算什么吃苦,你莫把我小瞧了去。”林姝真不知自个儿在阿娘和小蒲眼里娇贵成这样了。她的脚再晚一点儿检查,伤口都要愈合了好么。
“没事,赶明儿阿娘陪你一道去,正好阿娘也有几样东西要买。”
“不用了阿娘,你若走了,小蒲一个人在家该多无聊。”
林小蒲不觉这有啥,“没事的阿姐,我以前也时常一个人在家,到时候我把院坝门闩上,谁来了都不开。”
说着,她想到什么,补充道:“何况这不是有阿野哥哥在家么,以前阿野哥哥跟着阿爹下地,但这两日可都是待在屋后头给阿姐挖鱼池子呢。”
林姝听她提到周野,莫名有些心虚。
先前周野顾忌她的脚伤,特意将去镇上的日子往后推了两三日,结果她转眼就答应林玉书明日去赶集,这不是辜负了他一番好心么?
正想着,经小蒲这么一提醒的何桂香突然开口道:“阿姝,不若叫阿野陪你一道去?”——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明天(6号)更新会晚点儿哈,大概晚上十一点多,我争取更个肥章。
第50章 胡瓜
林姝人正心虚,听到这话陡然一个激灵,支吾道:“阿娘,这事儿还是不麻烦阿野哥哥了。”
她都还没想好该如何跟周野说这件事,好心被辜负的感觉不好受,所以她也不想叫别人觉得自己的心意被浪费。
何桂香却理解错了她的意思,“阿野是自家人,不用觉得麻烦他。”说着又道:“阿野生得高壮,有他跟着,阿娘放心。”
林姝笑得勉强,“阿野哥哥还要帮我造那鱼池子呢。何况他脚程快,而我脚程慢,就喜欢慢悠悠地走,若是叫他一直迁就我,岂不委屈了他?”
林小蒲也觉得阿姐跟周野一起去更靠谱,想了想,立马倒戈,“我觉得阿娘说得对,咱阿姐十里八乡第一美,不对,是方圆百里第一美!万一阿姐在集市上遇到登徒子搭讪咋个办?玉书堂兄太年轻又文弱,护不住阿姐,还得阿野哥哥这样的才行。阿野哥哥长得唬人,啥都不用说,只要人往阿姐身边一杵,保准没人敢靠近阿姐!”
若不是两人这么一提醒,林姝压根就没往这上头想。
她如今不再是末世的暴力娇花,拳头够硬足以自保,而这张脸蛋养得比末世的她更为娇嫩细滑,放在美人如云的京城都有一席之地,放在这乡野之间就更打眼了。
村里往来的村民们总喜欢盯着她这张脸蛋瞧,不就是觉着她生得美,想要多瞧几眼。
美好的皮囊总能叫人多关注几分。
先前那点儿小心虚登时就被安全第一的原则给哐当一下盖过去了。
“成,我这便去同他说一声。”以己度人,若是别人辜负自己的好心,她是会生气的,严重些的话她可能就再也不对这人上心了。
周野瞧着性子好,林姝不知他会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儿介怀,她可不想叫一个原本想要关心她的人被她不珍惜的行为寒了心,然后日后收回这份关心。
她贪得很,任何一份朝她投过来的好心,她都要牢牢地抓在手里。
而按照林姝的丰富经验,这事儿得趁早说,这样周野就算心里有气,也能早点儿发出来,她再好声好气地哄上几句,等到一下午加一晚上过去,这气儿估摸着也散得差不多了。
林姝左右环顾,没瞅见自己那擦汗用的帕子,也不知随手丢到哪儿去了
,低头瞅了眼自己的袖口,还算干净,心道就用这个了。
同屋里两人知会一声,林姝便小跑着出了院坝门。
何桂香瞅着屁股都没有挪动一下的林小蒲,甚为纳罕,“小蒲,往日你总跟在你阿姐身后,怎的今日不跟着了?”
林小蒲面不改色地道:“阿娘,阿姐今日教我的几个大字我还没记牢呢,我没玉书堂兄那样聪颖,但阿姐教我的功课我也得好好完成,不能辜负阿姐的好意。”
何桂香听后欢喜,“好好,咱好好学,你阿姐说的对,多识几个大字总归没错。”
林姝去时还想着要如何开这口,人有些走神,等她一脚踩在去往菜畦的那石板路上,觉出不同后,不禁低头去看,看后登时一愣。
这几块石板不仅被人重新加固过了,石板与石板间还铺了厚厚一层的鹅卵石!
鹅卵石还是湿哒哒的,瞧着像是有人刚从溪里打捞起来。
她瞅着脚下这一条并不长的鹅卵石小路,一时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心头微胀,好似有一股暖流缱绻往复,于她心尖上淌过。
她这人,向来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动一动嘴皮子就能让大家都开心的事儿,她觉得没什么不好,而她若是做了什么好事那必然要宣扬得人尽皆知,好叫别人都记着她的好。
她从不信什么吃亏是福,她也不喜欢吃亏。
但真叫遇到了这种偷摸替别人着想,做了好事却一声不吭的,她好像一下子就被对方戳了个正着。
林姝放缓了脚步,慢悠悠地踏在这石板路上。
不等她走近,周野便已听到身后动静,放下手里的活儿,几大步走到这最后一块石板前,堵住她的去路,“就在那石板路上站着,别过来了,有什么话你同说便是。”
林姝立在那最后一块石板上,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朝他勾勾手,“你把头凑过来一些。”
周野同她说话时已是微微弯着腰垂着头的,闻言,似是察觉到她想做什么,但也只是略迟疑了一下便将头凑到了她面前。
林姝一手扶着他肩膀,一手捏住自己袖口干净的地方,对着他额间细致地擦拭过去,“出了许多汗,你袖子没我干净,我用我的给你擦擦。”
周野鼻尖顷刻间盈满淡淡的清香,被晒黑的脖颈子还有那微黑的耳垂,慢慢地爬上来一抹红,紧接着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别处。
林姝扶着他肩膀的地方都弥散着一股滚烫热意。
“阿野哥哥,这日头渐大,你身上被晒得好烫,去阴凉处歇歇罢。”
周野等她擦完汗,几乎是立马便直起了腰,低低唔了一声,道:“日头是大,你去里屋歇着,没事别出来,鱼池子这边好了我自会去里屋找你说。”
林姝望着他,眉眼间流淌着笑,那笑比以往更为沉静一些,像一张温柔的网,将眼前这高高壮壮的汉子网了进去,叫他心跳骤快,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她忽地没头没尾道了句:“阿野哥哥,谢谢你这一份心意。”
周野一怔,见她双脚轻轻踏了踏脚下的石板,“好稳固呀,石板间还铺了鹅卵石,哪怕一脚踩滑,也不会沾到污泥了。阿野哥哥不仅心细,还特聪明,这十里八乡再也找不出一个比阿野哥哥更能干的汉子了。”
周野那蔓延至膛子上的红晕倏忽间又深了一分,他沉默了一会儿,回道:“下回若哪里有不便利的地方,直接同我说,我不是每次都能发现。”
“嗯,好呀好呀。”林姝瞅着他,笑弯弯的眼睛像个小钩子,什么都能勾过去,周野觉得胸腔里便好似有什么东西被她勾去了。
“阿野哥哥,我有一件事同你说,你别生气好么。”
周野有些恍惚游荡的心智骤然回笼,道:“你说,我不会生气。”
林姝便将自己明日要去镇上书肆的事情同他说了,果然,刚说到要去集市的时候,这人便眉头一拧,但也并未打断她,而是听她将那些理由都一一说完了。
“我不会生气,这是你自个儿的决定,伤口是你自个儿的,脚也是你自个儿的,你若觉得可以,那便可以。”周野这般道。
虽口口声声都是他不生气,他也的确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模样,但林姝还是从他的话语听出了两分恼意。
所以,她这不是来哄人了么。
原本看在他悄摸摸地重铺了这条石板路的份上,哪怕他真的生气,她都准备受着了,结果周野的脾性果真如小蒲说的那般好得很,情绪也相当稳定。
“其实还是有一点点疼的,我自幼受不得疼痛,但凡那流了血的伤口,哪怕只是个小口子,我也疼得眼睛发酸。若是能在床上躺着歇息,我又哪里愿意出去吃这苦头。但这不是提前说了的么,若叫别人以为我这脚上只一个小口子,就连路都走不得,还不知如何嘲笑我娇气。”
“所以,阿野哥哥你陪我一道去可好?我若实在走得累了,你便拉我一把。到了路上行人少的地方,偷偷背我走几步也是可以的,嘿嘿。”
这一声嘿嘿不是林大山那样的老实人傻笑,也不是小蒲那样鬼精灵的笑,而是掺杂了一丝憨意的甜笑,叫人饶是心里再大的火气都能于顷刻间熄灭,更遑论周野这种,并非生气只有恼她不爱惜自己的微愠了。
高头大马的汉子不一会儿便软了心肠,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想了想,他道:“明日不用起大早,要走的时候我会喊你。”
“好咧,多谢阿野哥哥。”林姝忙应道。
虽然村民们平日也都起得早,但若是赶集这一日,天不亮便要起来,甜水村离镇上远,哪怕什么东西都不带,一身轻地去赶集,那也要走一个多时辰。
而甜水村村民们去赶集,或多或少都会带些自家的东西去镇上卖,如三婶这般有手艺的,便是自己编的草鞋,还有的是自家腌制的腌菜,晒的干菜等,大多数则挑两箩筐的新鲜蔬菜。
带上货物这一走便更耗时了,两个时辰是要的。
不是谁都如周野这般,步子快,体力好,即便带着几百斤的重物,也能不受甚影响。
林姝没想到周野如此体贴,知道她习惯了晚起一二刻钟,这上头竟也随她。
“可还有别的事?”周野问。
林姝笑着摇摇头,“一来是怕你生气,赶紧过来同你解释明日赶集的事情,二来也是看你有没有傻乎乎地埋头苦干,连歇息都不知道。还有我送来的那一竹筒的山泉水,你有没有时不时地喝上两口?”
说这话时,她下意识地冲周野嘴上看去。
周野偏开头,不自在地抿了下唇,“我歇息过了,你送来的水也喝了。”
林姝朝他摊手,“你叫我站在这里不动,那你将那竹筒拿过来我瞧瞧,看看你有没有骗我?”
周野在原地顿了顿,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去取那竹筒了。
盛满水的竹筒这会儿已经只剩个底儿了,于是周野即便喝了也受了林姝的数落,“喝完了也不知去灶房里添点儿,呆子。”
“你等等,我这就去添了水给你送来!”
周野张嘴想要阻止,林姝却已经转身跑了。
重新稳固过的石板和那新铺的鹅卵石叫她没了顾忌,几近飞奔了起来,他即便阻止也来不及了。
想着她叫自己多歇息的话,周野便也没再干活,就站在这里等林姝回来。
哪料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林姝折身返回,反倒是院坝那边多了一道清晰的说话声。
先前林姝还未离开的时候他便听到了一些动静,应是家里有客上门了,那客人约莫是不想弄出太大动静,说话都是压着声儿说的。
周野听了一耳朵,猜想林姝是被这位上门的客人拉着说话去了,一时无法脱身。
林姝此时的确是被人拉住了。
清晨采菌子时遇到的那位林婶子,因着她告知了竹荪一事,这会儿竟挎着菜篮子上门拜访了。
那菜篮子里放了三根刚刚摘下来的新鲜胡瓜,被她硬塞给了何桂香,何桂香正推辞不要,恰这时林姝回来了,林婶子便改将那胡瓜往她手里塞。
“拿着!婶子家里自己种的,生吃凉拌都好吃。”
“林婶儿,您也太客气了。”林姝心里已经馋上那
几三根黄瓜了,但嘴上和手上总要推辞一二。
林招娣塞完东西便将自个儿的菜篮子往后一搁,叫她想塞回来也不成,“阿姝丫头,那竹荪我按你说的做了道凉拌竹荪,家里爷们都爱吃,这竹荪竹林里常有,婶子因你一个好心日后饭桌上都能多道好菜,这么一比,婶子这三根胡瓜实在算不得什么?你快收下,不收就是同婶子见外了!”
林姝这才收了胡瓜,“不瞒林婶儿,我的确馋胡瓜这一口清爽,明儿赶集的时候,我想去集市买些胡瓜种子,林婶儿种胡瓜种得好,回头我向您请教一二,您可别嫌我烦。”
林招娣爽快道:“何须去集市上买,婶子家里便有往年留的胡瓜种子,虽然没有集上卖的出芽多,但咱种子多啊,你多撒一些,总有能长出来的。正巧前阵子我刚种了几窝夏胡瓜,你这会儿种也不算迟,胡瓜一年能长好几茬呢,春夏秋都能长,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婶子!”
林姝心想,这林婶儿也不是个话少的么,只是清晨采菌子的时候没有聊到她感兴趣的事儿,瞧现在提到种胡瓜,话不就变密了么。
“好咧婶子,那我就不同你客气了。”
林招娣又道:“这会儿日头大,不急着走这一趟,等日头西沉,或是你用过晚食之后来婶子家取这胡瓜种子便成。”
林姝应下这话,将人送出了院坝。
林招娣走前朝何桂香也打了声招呼,“何嫂子,那我便先回去了。”
何桂香忙“哎”了一声,“林妹子路上慢着点。”
等那林招娣走远,何桂香还有些懵。
林小蒲从屋里钻出来,探出个脑袋问:“阿娘,人走远了?”每回有这种大人间的拉扯,她都是有多远躲多远,无他,就是觉得怪别扭的。
何桂香笑骂,“走远了,躲着人做啥子,村里这些大娘婶子的又不吃人。”随即嘀咕,“不过这赵老三家的只跟王银根她娘走得近,平儿很少跟别家走动。方才她进来,我乍然见着人,还以为自己眼花瞧错了。”
林小蒲立马道:“还不是阿姐她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林婶儿今晨见了阿姐也被她迷住了!”
林姝捏了一把她的脸蛋,“阿娘别听她胡扯,我是见李婶儿和林婶儿人不错,便将那竹荪的事儿同她二人说了,林婶儿这人应当是不喜欠人情,这才送了三根胡瓜来。”
说着,林姝嗅了嗅手里这三根胡瓜,顿时嗅了一鼻子清香。
她迫不及待吆喝道:“来来,分胡瓜吃喽!咱直接洗了生吃,一根给阿爹送去,一根小蒲和阿娘分着吃,这最后一根嘛——”
林姝不知想到什么场景,眼里泛过一抹狡黠,“一会儿我给阿野哥哥送去,我同他分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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