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柳婆婆家走了很久,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平关山秋意渐浓,落叶并不剧烈地翻飞,木生低头看自己和谢林川的影,总是到一个路灯下时颜色最深, 而后渐浅, 再深起来。
两个人的影子密密匝匝地缠在一起,他踩在上面, 鞋带在刚刚急救室里被谢林川半蹲下来系得整洁。
他不由得发愣, 发丝柔软下垂, 谢林川望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
相握的手就这样轻轻被男人捏了捏, 木生回过神, 听见他问:“你很讨厌藏巳?”
木生疑惑地看着他。谢林川接着说:“总觉得你不算喜欢他。”
“不算不喜欢。”木生犹豫片刻, 问道, “你说你只记得你杀过他……其他的都没印象么?”
“嗯,”谢林川牵起他的手, 秋风内青年手指冰凉,他不自觉将这人细瘦手指全部包在手心:“不记得了。”
“……会经常忘吗?”
“也不会。”谢林川想了想:“这记忆只是断续, 并不会大段大段的清除。”
木生一直望着他, 谢林川笑了笑,接着道:“有些像梦——总有合乎常理却突然出现的那么一小段异常,但只有一小段, 根本无足轻重。”
木生沉默片刻:“你关注平关山, 也是因为藏巳?”
“……”谢林川金眸淡淡的扫在他头顶:“是。”
木生:“因为藏巳也是你缺失记忆的一部分?”
谢林川颔首,补充道:“而且算是记得比较清的部分。”
“……”木生又问:“你是怎么确定是自己杀了他的?”
“有目击者。”
谢林川有些讶然他会对这个问题刨根问底,却依然答:“藏巳将军虽不在正史,却有很多野史对他颇有记载, 他们不约而同地写道:九冈山之战后藏巳被和战双方献祭,曝晒三日,奄奄一息,临终前乞求一过路人给自己一个了结。”
他垂眼,与木生对视。
“那过路人有一双金眸,闻言一剑取了他性命。”谢林川道:“而我失去那段记忆时,就在九冈山。”
“你觉得,那个人可能是你。”
“是。”
“那你的失忆……也许也与这位将军有关,所以你才这么在乎平关山。”
谢林川含着笑看他:“没错。”
“……也许只是巧合,”木生避开他眼神,声音平静:“万一是另一个金眸的人呢?”
谢林川语顿半晌,望着他笑出声来:“我就说你讨厌他。”
“可能你说的对,金眸人杀藏巳,可能就是一个巧合。”他揽过木生肩膀:“奈何我只有这么一个线索——一个人记忆不连贯,却不老不死,有大把的时间挥霍,你说他会不会纠着这失忆的事儿紧追不放?
“反正我会。”他道,声音舒朗,后半句却轻下来:“况且,我总觉得我失忆的那部分非常重要。”
“我这人非妖非魔,非要算,也只能算作有那么点法力的普通人类。他们说我是神仙历劫,可我除不死之外却无任何魔咒,就连长寿之人常有的目睹身旁人生命消逝之苦,都会因断续的失忆而幸免于难。”
“我不知我从何而来,又不知这漫长生命何时是个头儿,勉强建个临川市,替这帮没有人形的跑跑业务、捉几只小鬼、搅合搅合你们人类尔虞我诈的生活虽然有趣,可我总觉得,我这命本不该是这么活。”
谢林川顿了顿,眼神落到木生侧脸,瞧见青年长睫被路灯暖黄的光线镀上金边。
他没说出口,却在心里补上后一句:还有就是,我对你的感情,实在是突兀得没法用言语说明。
遇见木生前谢林川从不相信一见钟情这回事,活了这许多年,爱情他见了许多,早已对此免疫,要论那种对什么人付出一切不求回报的感情,他也说不出比亲情友谊特殊到哪里去。
可当他第一次瞧见木生,宁静得只有树叶簌簌的校园,他忽然听见铃铛响。
当时他根本不知道这个青年姓甚名谁,却清楚地意识到,他会爱他,超过对这世间所有。
好像他本来就该爱上他。
木生被他一压,重心乱了,身形微晃,打了个岔问:“你答应来平关山救援,也是因为这个么?”
“那倒不是。”谢林川答:“我来平关山,是因为你。”
木生一怔,重复道:“……我?”
“嗯。”谢林川将手臂从他颈侧垂下去,握住他的指尖捏了捏:“平关山出事,濒危物种比人重要,他们先是决定了动物学顾问,下一步才是来找我。”
谢林川顿了顿:“从保护局调你出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陈默黑进他们的系统,地震发生后大约只过了半小时,你的名字就出现在申请报告上,请调日期与地质局请我的时间刚好是同一天。”
木生想问什么,谢林川没等他开口,便解释道:“临川市会帮人类世界解决非人惹出事端,另划入九十三部之下的单独部门进行工作,不过为防止有人滥用私权,也是防止不明真相的职员报假案,临川市行动系统接活儿前都会做个保险措施——陈默黑进他们管理层只是保险措施中的其中一个。”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万一也是巧合呢?可能你看到的那个人只是与我同名,名字写错,又或者是陈默找错了……你也会来么?”
谢林川思考片刻:“会来。”
他说:“毕竟我那么喜欢你。”
木生没接话,他偏头,耳根红了。
*
盖头是柳婆婆的随礼,鸳鸯金线,给人戴过便是人的。
木生拿着那盖头,几乎被谢林川裹在怀里晃晃悠悠地走回家,身上暖意正浓,到家门口也不放开。
谢林川握他手腕,用他指尖开指纹锁,入玄关,把人放在墙上接吻。
家里没人。客厅灯关着,玄关因人的体温而亮,谢林川却偏偏用力,将人推到光照不见的角落里。
总像是要吃了他——如果谢林川的手没老老实实地护着他骨折的石膏与后背的蝴蝶骨的话。
“去洗个头发,”简直是耳鬓厮磨,谢林川吻他眉骨:“……今天不能洗澡,给你擦擦身上?”
木生被他吻得微喘,声带也像沾了一层粗糙的砂糖粒,涩得磨人:“我…我自己来……”
“你怎么来?”谢林川笑了,大手往下摸,虎口掐着他大腿骨头捏了捏:“缺一条胳膊没一条腿,你来一个我看看。”
“……”
木生一时语塞,沉默半晌,眼神躲到地下,不知道在看什么。眼下的那颗痣的颜色暗了些,长睫垂下的样子难得看起来乖得要命。
“……我太瘦了,不好看。”过了会儿,木生才道。他被人挤在墙角避无可避,也能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也没那么脏,刚刚上药的时候大约清洗过了……现在不洗也行。”
谢林川干脆把他抱起来了:“给我看也不行?”
木生没想要他来这一套,猝不及防与男人对视,听他接着道:“……在我眼里,你哪里都好看。”
谢林川颠了颠手里的分量,觉得太轻,心里默叹,分了一只手拨开他鬓边碎发,又道:“我不骗人。”
明明有一推门就是卧室的办法,谢林川便要抱他走上去,一路走一路亲,亲的细碎,不许木生再拒绝的样子,印章一下贴满他脸颊甚至侧颈,木生不自觉扬起头,感到喉结被人轻轻一咬。
青年一哆嗦,只觉仿佛不断有蚂蚁从喉咙处爬遍全身,整个人都浮了一层淡淡的粉。
“……擦、擦吧。”他不得不推开谢林川的头,又不敢用力,怕他重心不稳摔下去两尸两命:“别亲了……我给你看。”
听到男人低沉笑意从耳旁滚落,谢林川的鼻尖贴着他的侧颈,打开卧室的门。
房间与浴室联通,谢林川长腿一勾,把旁边的椅子拿过来放木生坐上。
衬衫被他抱得皱了,领口大片白皙皮肤,谢林川没多看,搂着人后颈不知怎么掰了下椅子的扶手,靠背缓缓躺下,连带着顶上的人也跟着仰倒,谢林川收了手,青年的脖子刚好卡进椅子顶部的凹槽。
“叶烟买的,”谢林川解释道:“说是方便给残疾人洗护用。”
他抬了抬手,洗漱间里叮咣作响,很快传来龙头流水的声音。
“……”木生果然抓错重点:“叶烟?”
谢林川笑了笑,再抬手,装着洗浴用品的架子自行从洗漱间里跑了出来:“是临川市真正的负责人。”
自动接的热水控温比木生自己用热水器调的还要好。谢林川拉了个凳子坐他头顶,像是给小孩儿围围嘴儿一样在他脖子周围扑了一层毛巾,便将他的头发握在手心。
与他身上其余毛发不同,木生的头发长得很快,前几天刚剪过,如今也能在手里攥上一把,谢林川力道很轻地捏着他的发丝,用温水浸透。
头皮被人轻扯的感觉微妙,木生垂了垂眼,眉眼被水汽一蒸,更显的黑白分明。
“我看了保护局的报告,虽然实验室没有时间概念,但几乎每隔17-20小时,你都会提出要去洗澡。”
谢林川轻轻搓着他的发丝,家里的洗发水是茴香前几天支使毛正义买菜的时候顺便买的,绿茶的香气若隐若现。
“我以为你是有这个习惯……但好像并不是。”
“……”木生轻声解释道:“实验室不关灯。”
谢林川:“什么?”
“总是有人在看着我。”木生接着道:“只有洗澡的时候有一个隔板,能挡住身体,可以暂时不被看到。”
青年的眼睫轻眨。不知道是不是谢林川的错觉,他总觉得木生此时变得非常柔软。
柔软的人接着说:“洗的太多会让人怀疑,呆着也无聊,数五万秒洗一次,好像是所有人都觉得合理的时间。”
“中途会睡着,”他动了动,声音微顿:“……睡着就醒了接着数。”
谢林川没说话,他开了很小的水流,冲洗木生发丝上的泡沫。
这举动好像让手底下的人很舒服,连声音都透着倦意,细细说道:
“……后来就不需要数了,到时间他们会自己领我去,也就是你在报告上看到的注意事项。”
“但其实不用的。”他唇角微抿,轻声说:“没人看我……只有你看。”
谢林川的声带像被砂纸磨过:“我看就可以么?”
“嗯,”木生应了:“你知道我喜欢你啊。”
他合着眼睛,感觉不出攥着自己发丝的男人有为这句话有半点反应。洗干净的发丝被谢林川轻柔地攥在手里,被什么柔软的物件儿包裹。
而后,鼻梁上微微一暖。
谢林川没有用力地拿指节刮了下他的鼻梁,指腹碰上嘴唇。
然后他低头,在上头落了一个很轻的吻——
作者有话说:系统提示您已阅读本文2/6,作者继续怀着忐忑之心斗胆提出中期检查:大家读起来顺畅嘛?觉得好看嘛?有什么想法嘛?(非必答)_(:_」∠)_
第52章
说“给看”, 实际上却真没做什么,木生精力差,加上这一天折腾,吹头发的时候就忍不住昏昏欲睡, 这时候也没力气管害不害羞, 歪男人怀里靠着任由他搓磨,不一会儿就陷入深眠。
谢林川不吵他, 将人抱在怀里吹干发丝。室内气温骤升, 谢林川把黑T袖口卷到肩头, 然后解开木生的衬衫。
青年很瘦,皮白如玉, 身体不好所以难留血色, 胳膊上前几日打针造成的青紫几乎都消了, 只是两只手上各自绑着绷带。身上没什么肉, 薄薄一层皮贴在骨头上,倒是显得人更加腰窄腿长。
谢林川温了一块毛巾仔细地擦过他皮肤, 小腿一手可握,他看到了当年他骨折留下的疤痕。
那痕迹很浅, 也许是青年本就苍白的缘故, 这么重的伤痕,竟然也看上去不太明显。
谢林川小心翼翼地避开他擦破的膝盖,再往上。
脊背, 小腹, 胸腔,脖颈。
青年几乎没有任何锻炼过的痕迹,整个人薄得像一片纸。
后背骨环的地方被人重击过,肩胛骨一片青紫, 刚刚在医院重新整理过伤口,却依然有颜色蔓延出包扎的范围。
谢林川皱眉,用手掌覆盖在那里。
用毛正义的尾巴想他都知道是谁做的。他原以为给裴峰一个台阶下能让木生夹在中间不那么为难,没想到对方实在蠢得过分。
他不在乎裴峰爱不爱木生,更不会在意他恨不恨他。他不希望在人类世界插手太多,可这都要建立在,人类世界没有冒犯他的前提下。
就像当年建市、甚至特派九十三部清算系统的时候他做的那样,他的意思十分明确。
让临川不悦,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但总有人装聋作哑。
谢林川轻轻搓着青年后背泛紫的皮肤,他将手里的东西丢到一旁,挥挥手让卧室灯随之暗下。
做完这些,他低头,在上面落吻,而后轻手轻脚将木生抱起,走向床铺。
*
睡不足一个小时,木生便被腹中的剧痛唤醒,冷汗顿时浸透全身。
他下意识把自己蜷缩成一小团,膝盖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但他来不及管这些。
本以为过会儿就会自行消失的胃痛越演愈烈,木生尽力让自己动作足够轻地将搂着自己脖颈的手臂拿开,下一秒却滚下床,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
腹部痉挛,他跪在马桶旁呕吐起来。
窒息酸涩的感觉顿时占据了他的全部感官,生理泪水与肚子里所有能吐出来的东西不受控制的往外涌,冷汗不断。
木生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再小点,但门外的灯还是残忍地被人打开,他听到谢林川下床的声音。
人走进来的一瞬间,他把头别了过去。
来人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的躲闪,将柔软的浴衣披在他肩头,然后沉默地把他搂进怀里。
刚刚擦过身,怕后背那些伤碰到衣料不舒服,谢林川给他套了裤子就没换睡衣。
细薄一个人说塞怀里就能塞怀里,早些时候还会起点歹念,但今天看他身子骨这样,谢林川却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如是把自己洗干净了钻被窝里抱人,木生身上淡淡的草木香像是从未散去。
一如现在。木生依然别着头,瘦削手臂伸长了先去摸马桶按键,将自己的呕吐物全部冲干净,然后又撕了好些卫生纸把脸上多余的东西擦干,一并丢进去又冲了一遍。
谢林川看着他动作,没说话,也没执意要看他的脸。他等着木生把这些做完,身上的冷汗消去开始发抖,便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喝点水,”他勾勾手指,握住一杯刚倒的温水递到木生唇边:“……还想吐吗?”
木生缓了一会儿,摇摇头,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喝水,细颈伸长。
谢林川这才看到,他的睫毛已经湿透了,刚洗的头发也被汗湿黏在额头,遮了半边眉眼。
喝完,木生又迅速把脸转了回去。
谢市长微怔。
然后后知后觉:木生是觉得自己不好看。
这想法让他觉得荒谬,但却又是这些天相处时木生在他面前躲避的唯一原因。
“……别跪,坐不稳就靠着我,”
谢林川一时心情复杂,侧头吻了吻他耳垂,他膝盖上有伤,谢林川把人抱过阿来,自己都没意识到在皱眉。
“怪我,”他舒一口气:“当时柳如是家里就不该让你吃。”
木生摇了摇头,说:“要吃的。”
谢林川埋他肩窝:“你这么难受。”
“……没呕血,还好。”木生拍了拍他环着自己胳膊:“吵醒你了?”
谢林川无意识地上手捏他的小腿肚,扯谎:“没有。”
说完,他起身,把人抱起来。
卧室里的灯应声而灭,室内再次恢复一片漆黑。
木生一愣,沉默两秒,感觉到男人抱着自己回到床边。
他忽然说:“谢谢。”
谢林川闻言笑了,在黑暗里挑眉:“谢什么?”
闹了这么一遭,谁也睡不着了。木生身上那件浴衣被谢林川剥下来丢到床边,受伤的那只膝盖被身旁人握着小腿拉起来,裤脚从一开始就被男人挽到大腿,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腰上不会被蹭到的地方。
但这样就……太近了。
之前也不是没有这么近的时候,只不过那些时候里的木生都说不上清醒。他早知道自己这身体精神差睡难醒的毛病,由是得寸进尺,总是放个引子回头就睡,至于上不上钩、怎么上钩,都是谢林川的事,他不在意。
没想到男人学习能力惊人,竟然真的适应了这样的距离,以至于短短几天,就已经习惯与他这样肌肤相亲。
木生一直僵着身子,额头靠着身旁人的肩。过了会儿,才轻轻翻身,默不作声地背对谢林川,将距离拉远了些。
可惜身后的人看不出眼色,迅速凑近,大手包着他肚子一搂,便又将人搂了回来。
木生动作顿了顿,面颊发烫,握住谢林川搭在自己小腹上的大拇指,往外掰了掰,却又舍不得真不让他碰,就这样僵持着。
谢林川心里好笑,也这样由着他,头挨着颈窝,柔软的发丝碰到脸颊微微发痒。
手碰到肚子,摸向胃,带着木生的手,覆在他身前轻揉。
他动作柔缓,一直含在胃里的冰仿佛也被这样的温柔融化。木生轻轻哼了声,显然是舒服了一些。
他没动,谢林川也不讲话。
本以为会这么睡去,今夜却偏偏不安生。
冷不丁感觉到他攥着的手指微微一痛,青年不知怎么忽然收了下手,指甲在他指根处陷了一下。
谢林川睁开眼,下巴底下的肩头微微颤抖。
听木生声音很急地说:“猫死了。”
谢林川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木生不答,他猛地扬起腰,眼睛朝向窗口,整个人抖如筛糠。
总是表情素淡的人此刻眉头紧皱,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仿佛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谢林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去摸他的脉搏,乱的吓人。
房间的窗忽然开了,如水的冷风泄洪一般吹进屋子里。
木生被冷的一激灵,谢林川将他搂到怀里,也许是感到了热源,青年回了下神,眼神茫然地看向他,声音颤抖着重复了一遍。
“……猫死了。”
猫死了?
谢林川皱眉,手指捏着他的脉,打算一旦人被魇住便将他打昏。
什么猫?
青年不自觉蜷成一团,刚消的汗又浮上一层,他很快说不出话,眼睛一直盯着那扇刚刚被风吹的大开的窗,仿佛正在与他口中的猫一同经历死亡。
卧室的门骤然响起。
谢林川闻声回头,他抱着木生没手打架,只眯了下眼,房内所有有尖角儿的物件儿便一同浮到半空,尖锐处正对门口。
却听到熟悉的声音:“谢哥!哥!醒醒!我看到猫上来了!”
下一秒有灵魂穿透了门板,女鬼的身子轻易进入墙壁,与此同时,木生一直盯着的窗边果然闪来了什么东西,那玩意儿速度极快,直奔床上的青年。
来不及解释,茴香抬手化出一层黑雾,低声念了几句。
黑雾迅速收紧,生生被那玩意儿冲出一个锐角,幸好很有弹性,并没有被冲破。
谢林川收了手,定睛看去。
被捉住的东西竟是比雾还要黑,此时被困在里头,雾气一收,那东西着了急,便开始在里面横冲直撞。
茴香不可能给它挣脱的机会,化手成刃,作势欲劈。
却听青年厉声道:“等等!”
女鬼的手应声而顿。
谢林川没有任何表示,两条胳膊依然抱着怀里的人,闻言也只是举手给他顺了顺毛。
木生从谢林川怀里挣出来,茴香警惕地挡在他身前,怕不善者对他不利。
却与预想不同,见他露面,黑雾里束缚的那东西慢慢不动了,它安静下来,雌伏着,自下而上乖顺地望着他。
这下连茴香也看清了:那是一只猫的灵魂。
茴香看了眼谢林川,后者略点头,女孩重新念了几句,收起手。
黑雾散去,黑猫浑身湿透,落到地上。
那是前几日霸占自己睡觉的地方的小猫,被他丢进毛正义窝里养了几日,谢林川只记得这只猫年岁很小。
平关山以来亲近木生的猫不计其数,没想到死的却是最小的这只。
谢林川心中轻叹,看那小猫一步一步向木生而来,印下一个又一个血印。
这猫竟然浑身是血。
它用鼻尖轻轻碰了碰木生的手,白皙的手指顿时染上了红,木生却不以为意,将它抱了起来。
“……好奇怪,”茴香飘到他身旁看猫:“刚死没多久,又杀了生,本应是恶鬼道最没有理智的时候。怎么会这么安静?”
木生不答,看向谢林川。
后者先是一怔,而后笑了。
谢林川的眼神落在他沾着不知道谁的血的锁骨,又对上他的眼睛。
他声音玩味,挑了下眉,对木生道:“说话。”
茴香疑惑地看向自家老板:“说什么?”
却听木生立刻开口道:“帮我。”
“她本是要修炼成妖的,一下子被人夺了九条命,才会被迫身化恶鬼。”青年直直地望着谢林川:“……是有人逼她,她杀人是为了报仇。”
“好,”什么都没问清楚,谢林川却答:“我帮你。”
“带猫回临川,剩下的事我来做。”谢林川对茴香道:“你有本体了?刚刚听见你敲门。”
茴香蹲下来,将猫抱在怀里,应了一声:“从诗情姐那儿拿的,买菜做饭方便些。还有你要的那个小女孩儿的人偶。欧姐说也做好了,等你带人回去就能用。”
木生疑惑地看了眼谢林川,后者解释道:“是之前答应你做的石心的实体,我让人先将就做,回头把孩子带回去再说。”
谢林川又问茴香:“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取完本体去赶早市,好容易能自己买菜了,我想挑当季蔬果,早上卖的新鲜。”茴香道:“刚提着东西过来,就看到这房子顶上黑烟笼罩。那会儿只看出来是只猫。”
茴香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猫,念叨了句:“原来是只黑的呀……不知道店里有没有。不然死都死了,姐姐给你换个颜色好不好?”
谢林川没接话,俯身将地上的人扶起来,窗子自行关了,男人抬手不知从哪变了件长袍搭在木生肩头,对茴香道:“去吧。”
一改当初只做厨子跟雇主时的贫嘴,茴香略一点头,迅速消失了。
她的本体应该是被挡在了门外,刚刚没人开门,情急之下才再次出窍进门。
人一出门,脚步声便响起,女孩儿脚步灵活,只有细听下去,才会发觉这声音要比活人的声音更轻一些——
作者有话说:茴香:我有猫了我有猫了我有猫了!
谢林川:……又不是你
茴香: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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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木生依然维持着抱猫的姿势站着, 那猫灵不知道杀了多少人,虚无缥缈的灵魂也能沾上血,青年手上、身前、甚至缠着断掉手指的绷带上都染了一片甜腥的红。
他端着胳膊仰头看谢林川,果然在男人眼里看到了揣度与审视。
木生心里一疼, 别过脸去, 很快地眨了几下眼,轻声道:“……抱歉, 我会清理。”
“……”谢林川气极反笑:“你以为我是想听你说这个?”
木生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谢林川只感觉自己差点被一口气憋得一命呜呼。
讲道理讲不通, 可看眼前人浑身血淋淋的小样儿又可怜的要命。
谢林川抿着唇不讲话, 捏着人手腕儿坐到床边。勾下手指,毛巾自行浸透热水并把自己拧到半干飘过来。
木生还在愣神, 就感觉到手腕被人牵过去, 男人指节像是直接捏着他骨头, 一寸一寸的细细擦拭。
“睡是睡不着了, ”谢林川看他一眼:“刚刚吐了那么久,胃空久了又要难受……给你煮点东西吃吧。”
这次没煮面, 冰箱里放了茴香前几天包的馄饨,谢林川拆了两包煮来吃。
木生被他擦干净穿暖抱到餐厅椅子上等——在家这样私密的地方, 他一直喜欢抱着木生行动, 仿佛木生在他面前缺手断脚。
不过的确缺手断脚。木生靠在椅背上,眼神一动不动地贴着男人的背。
谢林川有着一副十分具有攻击性的身体,木生的眼神落去腰, 谢林川刚好起锅, 腰背上排列完美的肌肉抻开。
细看下去,后腰处有一层颜色极淡、花纹却极复杂的纹路在他脊背盘旋。
木生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这是谢林川的劫缚。
劫缚是一种众仙历劫时为束缚法力而刻在人身上的花纹, 劫数尽时束缚断而法力归,一般缚在某处关节,隐在皮肤之下。
像这样遍布半身、甚至人还活着时便能看到颜色的并不常见。
没人见过这劫缚究竟长成什么模样,对这玩意儿的颜色花纹的描述也是众说纷纭。
难怪临川市牛鬼蛇神一直传言谢林川是个谪仙,但却也始终无法确认。
他想的入神,谢林川将盛好的馄饨端到他面前,却听人问自己:“疼不疼?”
谢林川愣了一下,想起身上的玩意儿。
“不疼。”谢林川把筷子递给他,笑了。
“跟了我不知道多久了,有我的时候就有它,洗不掉,就那么放着。”
看来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木生默默松口气,没意识到对面人的金眸已经锁在了他脸上。
“趁热吃,”谢林川却只是说:“不着急,吃饱了回去睡一会儿。”
天已然破晓,木生问:“你今天不用去工作?”
“人口贩卖的案子结束了,”谢林川应了声:“我今天只算账。”
“断桥呢?”
“毛正义在查。”
“放火的人也……那具尸体不是柳婆婆做的,还能是谁?”
这人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想这些。谢林川一乐,心里说不出烦躁还是生气,眼神瞟了他一眼:“……这事儿我们其实已经知道了。”
“不是鬼做的,那就是人做的。前天把他们那法医扣下,没怎么样就都招了,说是拿了笔钱,让他在某个时间点叫大队长一起出门抽根烟,回来以后尸体就没了,监控那会儿刚好有一队当时灾区踩踏的人过来做笔录,估计是那个时候混进来的。”
木生想了想,道:“他们把尸体拆开带走的?”
一队人进来,一队人走,要在监控的眼皮子底下整个把尸体运出去不太可能,就只有一种办法:将尸体肢解,变成每个人都能拿走的一小块。
谢林川挑眉,应了一句:“加上本就是烧焦的尸体,本来就脆的要命,聂楷再来那么几刀,就让人偷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可即使这样,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整个都带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嗯,”谢林川笑了,催他道:“你先吃饭,边吃边说。”
木生话音一顿,埋下头咬了颗馄饨。
味道很鲜,谢林川出锅前下了滴香油,吃起来更加满嘴生香。
木生三两口就把那颗馄饨咽了下去。
他没想到,自己原来已经有这么饿了。
“那些运尸的,就是来做笔录的灾民。我们查到其中一个人,监控显示他当天取了一节尸体包在手帕里,然后一起丢到了过城河,可问他的时候,他却除了去做笔录这件事以外什么也不知道。”
木生皱眉:“没在说谎?”
谢林川摇头:“后来发现,这个人有恐水症,就算丢尸体,他也大概率不会选择丢进河里。”
“也就是说……可能是因为什么办法,他被人驱使,去做了一件他不可能做的事情。但做完,他又会把那段记忆忘掉。”
谢林川笑了:“有点像个熟悉的人不是么?”
“……”木生怔了怔:“……阿庆?”
谢林川点点头:“当初阿庆将你推下六层,便与这件事类似,只不过,阿庆没有失去记忆。”
“黄午被抓,明面上看起来阿庆保护了他,但仔细想想,我们当时一靠近床铺她便尖叫的行为,更像是提醒我们有人在她床下,只不过她无法把这件事说出来。”
谢林川道:“一个能这样将黄午卖出来的人,我不觉得她会因为害怕养父而杀你。”
“所以,她只有可能被控制了,只是技术并不成熟,让她留下了记忆——市局偷尸体的那些则是升级版。”
这样一来,题目知道了,解题的办法自然会自己出现。
木生埋头吃着。谢林川难得见他吃得这么香,眼神柔了许多,轻声道:“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还吃吗?锅里还有。”
木生摇摇头。
吃多了胃也会疼,谢林川就没坚持。
过了会儿,轻描淡写问:“刚刚是怎么回事?”
“死亡共感,”他念着这几个字:“每次都会吗?”
“……”木生动作停顿,没看他,埋着头对那碗馄饨说:“不是,这次可能是那猫与我生了因果,联系大些,所以……”
接下来的他没说。
谢林川皱了皱眉:“你之前不与人多交流,也是因为这个?”
“嗯,”木生点点头,后一句声音小了些,不知在说什么:“我现在太弱,没法控制……死的时候太痛苦了。”
谢林川沉默片刻,问道:“怎样算有因果?”
“我无法衡量。人与人、与物之间的羁绊很难说明,”
他看着谢林川:“比如,常人的一面之缘做不到建立联系,可对一些人来说,一面之缘,就已经足够将这羁绊刻入骨髓,终生难忘。”
“那只猫算什么?”
“……恻隐?”木生想了想:“那天外头冷,我开了窗让它进来,想让它暖和些。”
“……”谢林川问他道:“很疼吧?”
那猫被开肠破肚了,他不知道木生的能力能到什么程度。
木生却笑了:“……还好。”
“比起她,我做的只是共感。我能感受到她的恐惧和悲伤,但也只是旁观者对被害者的同情,没法真的感同身受。”
“是好事,”谢林川松了一口气,“真的感同身受你会更难受。”
只是仅仅这样,木生便如死过一遭。谢林川想到当年御城大学学生论坛上对木生的评价,恍然大悟他为何一直拒人千里。
比起“生老病死”这样的传统印象,死亡更像是随机发生的,没有人永生,同样没有人可以预判下一个生命在何时消失。
不与人亲近,更像是一个木生自己的防御机制。
*
吃过饭,锅碗瓢盆丢洗碗机,回卧室,谢林川搂着他的腰,下巴放颈窝。
木生从没想过谈恋爱以后谢林川会这么粘人,以至于被亲密对待以后总显现出一种可口的迷茫,让人忍不住产生“可以对他为所欲为”的奇妙错觉。
或许不是错觉。谢林川每每得寸进尺,都没有收到反抗,就算是木生无法承受的事情也是如此。
让人更想搓磨他——始终没这么做,还要幸亏谢市长道德品质较为高尚。
“我不会死。”谢林川忽然说:“你不会为我痛苦。”
木生却不知想到什么,难得沉默了会儿,良久才“嗯”了一声。
谢林川乐了:“怎么你还不太高兴。”
木生:“……没有。”
给人放床边,天光已然大亮,谢林川挥手让窗帘紧闭。木生早上要吃药,谢林川打开抽屉里挑挑拣拣数了颜色形状各异的将近二十粒,摆木生面前,又倒了一杯温水。
木生很乖的把药都吃了,吃完几乎饮水饱,忽然问道:“如果是我死了呢?”
谢林川接过水杯:“……什么?”
“如果死的是我,”木生顿了顿,抬眼看向他:“……死亡是随机发生的。我是凡人,突然死掉也很正常。”
“你死了,我就给你埋掉,还去给你上坟,等你的轮回转世。”
为听他说话,谢林川蹲到了他面前,顺手摸到手指捏了捏。
他接着说:“你转生成花草鱼虫,我便找到你,养起来;转生成人,我便自你小便缠着你,爱你,接你放学,陪你上课,和你求婚。”
木生笑了,这笑容很淡,谢林川平白无故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可他来不及细想,木生便接着问道:“那如果……我没有转生呢?”
“如果这就是我最后一世,我不上生死簿,不喝孟婆汤,也就没有来生今世……”
木生的语速很慢,试探着的:“你……愿意忘了我吗?”
谢林川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他望着他,将青年的手搁在面颊旁轻轻蹭了蹭。
过了会儿,他开口,声音却与往常无二:“……那我大概会很痛苦。”
木生紧接着答,像引诱:“忘掉……就不痛苦了。”
谢林川笑了笑,这笑意触不到眼底,问他:“真的吗?”
木生立刻点头:“嗯。”
“那我活着又有何意义呢?”谢林川轻声道:“忘了你……我不会再爱上别人。”
这句话却让青年慌了阵脚。木生的眼神一下子变得迷茫,谢林川摸了摸他刚刚饮水后湿润的嘴唇,眼神慢慢游移,落回到爱人漆黑的眼瞳。
木生在他面前,眼睛总是亮的。
“不会的,”青年捉住他的手。木生的手很凉,听起来胸有成竹,尾音却微不可查的发颤,说一句,他的手就更冷一分,却还是说着:
“你会遇到很多人,很多很多,这世界上那么多人,比我更好的不计其数。你那么好,他们也会喜欢你,总有人和你两情相悦。”
谢林川打断他,声音低沉:“比你更喜欢我吗?”
木生张了张嘴。
他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他不愿开口。
谢林川笑着皱了下眉,他一直盯着木生的眼睛,闻言道:“那你呢?”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谢林川问他:“你为什么喜欢我?”
问出这个问题的原因,是他清楚自己对木生的感情出现的很奇怪。谢林川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对青年的感情也许只是缘于木生的能力——从见到木生的那一刻起,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要照顾他,亲近他。以至于谢林川用了很长时间去确认,这感情是爱,而不是什么简单的钦佩、敬仰,抑或是同情或者可怜。
爱是个奇怪的感情,它甚至可以是包含恨意的杂糅,又独一无二。
谢林川花了很久去整理这份情愫,最终将病因归为一见钟情,试图用这个老土的词汇解释他对木生的感情。
那木生对他呢?
环球旅行二十七天,在谢林川可谓是开屏一般的攻势下,木生都表现得无动于衷。以至于谢林川人生中第一次向人表白,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还游刃有余的给了他一周时间“慢慢考虑”,实则心里压根没底,直到木生消失,他都不知道这人对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但在保护局的十年,他做实验体,被药物折磨得神智不清时,念的是自己的名字。
平关山再遇,从平关山区到过城河旁,短短十几天,他跟他表白,这一次,木生很快就答应了。
不计任何前因后果,甚至仿佛“未来”这个词汇本身就不存在于木生的考量之中。
以至于现在,他脱离保护局,被谢林川安置在这么一个异乡之处,来往之人皆是什么牛鬼蛇神,每天除了在谢林川眼皮子底□□检,就是跟他一起吃饭睡觉,甚至可以说,只要谢林川想要他死,木生就绝不可能活。
可他却什么都没做。
没为自己找后路,没有谋财,更不害命,遵医嘱去了三天医院,按时吃饭睡觉,上个桥拧断自己一只手救了十几个人,胃不好却为了让长辈高兴硬逼自己吃饭,好心收留小猫,结果被死亡共感弄的求死不能。
唯一特别点的事就是跟谢林川谈两天恋爱就要分手,结果没分多久,被人戳穿“你喜欢我”,便坦然接受了“那就不分”的现实。
好像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爱,金钱,地位,权力,欲望,自由,关系,甚至是健康。
他只是活着。仿佛活着本身,就已经是他渴求的全部。
就好像是……一个将死之人一样——
作者有话说:请多多评论浇灌~
第54章
“我有想过, 和你在一起,要养你,陪你老,也会看到你合眼那天。”
谢林川见他一直不说话, 便开了口:“那时我就会想, 假如有转生,你下辈子不喜欢我, 我要怎么办?”
木生却立刻说:“还会喜欢的。”
谢林川没想到他这句答的这么快, 情话说到一半, 被爱人卡了壳儿。
以他非常喜欢的方式。
他忍不住莞尔,将后头那句咽回肚子里, 凑近半步, 膝盖碰到地板, 双臂一收, 紧紧环住他的腰。
堂堂谢市长,跪在一个人面前, 只是为了抱他。
木生慌了一下,捏他后颈道:“你过来……给你抱, 你不要跪。”
“为什么?”谢林川笑了, 他合上眼:“我想这样抱你。”
这姿势他刚好能听见木生心跳,一下一下,声音不重, 跳得很疲惫的模样。
感觉到木生抬起手, 轻轻环住住自己的头。
“去睡吧。”木生揉了揉他发丝,轻声说:“你是不是也很累了?”
谢林川不动,嗓音慵懒,赖着他说:“小阿生哄我睡。”
木生的手指果然一顿。
谢林川忍着笑, 掀被子揽着人窝进去。
木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两条手臂依然环着他,不细看,倒像是木生主动抱着他一般。
原以为木生会收手,却不像青年犹豫了一下,干脆真的抱住他。
“好,”木生声音很轻,手臂微收,低声道:“睡吧,我哄你睡。”
谢林川心跳乱的吓人,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咬了下后槽牙,却还坚持要占嘴上便宜:“给唱歌吗?”
“……”木生犹豫了一下:“我现在不会。”
好诚实的回答。谢林川笑出声,刚想找个台阶接他下来,却又听人认真地说:“但我可以学,学会了,下次唱给你听。”
谢林川呼吸一窒,不等回答,感到青年寻了个舒服的地方,就这样不动了。
*
难得一觉好眠,醒来都快下午。
茴香有了本体以后不能飘来飘去,严重拖低移动速度,回趟临川还要坐火车,以至于俩人梦醒还是为五脏庙,家里没有女孩儿叮叮当当的做饭声,还不太适应,睁开眼看日暮。
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谢林川抚额,直起身。
木生醒得慢,却跟着谢林川一起坐起来,头发乱糟糟的,睡一觉胳膊被男人压的发麻。
他活动几下,不小心碰到另一只骨折的手臂,下意识皱眉。
伤处被碰,倒是也不会说疼,闭着眼睛熬会儿,疼劲儿就过去了。
谢林川见他不动,还以为没醒,以为要睡回笼觉,笑着过来。
“你困就接着睡。”谢林川摸了把病人光滑的脸颊。
却见木生摇摇头,下床站起来。
疼也疼醒了。木生睁开眼,一觉好眠让他难得添些气色,嘴唇透着些极淡的粉。
他仰起脸,视力问题让他刚醒时眼神总没法立刻聚焦,问谢林川:“睡得好吗?”
谢林川忍着笑嗯了声,将昨天趁他打点滴时买的新眼镜架到他鼻梁。
——倒真有些小情侣刚同居的意思了。
*
谢林川打电话的时候木生在厨房摆弄饭,冰箱里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但都是生食,茴香不喜欢把饭菜隔顿炒第二次,总是做刚好的分量——就算做多了也有谢林川毛正义这样的人或猫风卷残云。
以至于冰箱里只有些干净蔬果与调料,木生看了会儿,合上冰箱,转而去摆弄煤气灶。
这栋房子靠近过城河,因此许多基础设施都没有更新,厨房依然用的是煤气灶,再加上茴香炒菜本来就喜欢过一层火,这几天电磁炉架旁边也纯当摆设。
这玩意儿他前天看过茴香操作,开火不是问题。
谢林川见他开始碰火具,不自觉分了个神过来,看到人拧开阀门,放好锅,然后轻轻一转。
十分正确的操作,就连手腕转动的角度都完美地与茴香重合。
叮——
木生皱了下眉。
谢林川换了个手接电话,也走过来。
没点起来?
木生犹豫半秒,将所有东西物归原位,重新做了一遍操作。
还是没有火。
“可能是煤气没气了。”
谢林川说,把手机拿离耳旁,走到他身旁,抬手一转——
火焰立刻燃了起来,欢快地舔舐锅底。
木生:“……”
谢林川:“……”
“……小阿生,”谢林川先笑了:“你哪儿得罪灶王神了?”
他这么一说,木生倒是想起来了什么。
谢林川对着电话快速说了两句,没避开他,木生能清楚地听到郑平的声音。
他们是在聊昨晚说好的给他做心理测试的事儿,约具体的时间地点以及注意事项。
木生听着,放弃料理,转而揪了一撮茶叶,去泡茶水。
“没做过饭?”谢林川很快把电话挂断,木生正喝水,点点头。谢林川一脸难以置信,问他道:“那你自己住的时候都吃什么?”
“福利院有食堂。”木生答:“学校也有。”
谢林川一怔,先想到:“你不是不能吃肉。”
“那会儿身体还好,”木生没想到他记这个记得这么清,想必是被自己昨晚吐那么一遭吓到了,解释道:“……吃一点没关系。”
忘了是个打小没有父母的小孩儿。谢林川心里想也忘了这茬儿——早该从孩子出生起便开始查,看有没有人委屈了自己小孩儿,有的话尽早弄死。
一边两只手都张开了,把人揽过来亲一大口:“唉,让谢市长抱抱,真的是,今天谢市长给你做好吃的……”
说是做好吃的,其实谢林川也就会那么几样:速食煮水,鸡蛋炒一切,与阳春面。
“吃顿好的”的概念就是把这些全都煮一份。摆满一桌,颜色倒是不错,木生也不挑,一道一道慢慢地吃,就这几道菜也能吃得像在参加什么盛宴,倒是给谢林川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吃完饭还是吃药,一大把,木生一点一点吞。
今天也要去医院,换药,打点滴,补心理测试。
昨晚睡前谢林川和自己讲过流程,刚刚打电话也是为了确认预约。
路过昨天断掉的桥,警戒线依然拉得很紧,有路人对那断桥拍照,日暮血红,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木生看了会儿,觉得手疼。
有这想法的不止他一个,谢林川很快侧身,默默将那桥挡了个严实。
木生一愣,略仰头看他。
男人眼里含笑,见四处无人,便很快低头,在他眼皮上落下一个亲吻。
*
这次心理测试由郑平亲自看着做,用了医院一种新型技术——将人短暂催眠后,根据催眠师主导的提问,用设备生成他脑海里的情绪色云,再由智能软件将色云具像化。
整个测试过程时间不长,家属也可以旁观,可惜谢林川实在没听出来那些“房子里有树还是有海”,“红的还是蓝色”之类的问题到底有何深意。
他望着躺椅上陷入浅眠的人,听他回答那些云里雾里的问题,满脑子都在想木生昨晚的问题。
他问自己,如果他死了,自己愿不愿意忘掉他。
记忆是给长寿者的诅咒,谢林川活的潇洒,很大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会不定期的失去一段记忆。
他的脑海里其实并不记得有什么人的离去让他非常伤心,能记住的只有好的片段,就好像有什么人,持续不断、又精准地将他的痛苦悉数抹去。
谢林川的存在像是神的漏洞,他不老不死,一生顺遂,最大的痛苦不是悲伤,而是悲悯,可悲悯给他带来的是责任,并不是苦痛本身。
悲悯实际上是神的特权。
他像是旁观者,身在此局中,却从未入局。
若木生死,他忘掉他,自然也是对他最好的结局。
但谢林川不想忘。
他不仅不想忘,他还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才会让木生对自己提出这样的疑问。
他年轻的爱人如今只有三十岁,对于谢林川来说,木生活的年岁可能还不到他的一个零头。
无论怎么算,他的人生都应该只是刚刚开始。
诚然,他生过病,也经历过许多痛苦的事情。
但谢市长总有办法治好他的小朋友。
测试结束,谢林川的思绪回神,催眠师离开诊疗室,谢林川走进去。
木生的袖口沾了几缕白毛,谢林川替他取下,然后握住手。
木生还没完全清醒,他侧过头,眼神茫然地看向谢林川。
视线聚焦。
他看清谢林川的脸,笑了起来。
*
赶在夜幕降临前回家,习惯了家里有茴香跟毛正义每天插科打诨,冷不丁推开家门没有人声,倒确实让两个人不太适应。
太安静了,就连打开电灯开关这点小小的动静都显得无比清晰,木生回过头,刚好与谢林川对视。
两个人都笑起来,谢林川捏了下他衣袖,将人牵到怀里,在这静谧中和他接吻。
晚饭还吃谢林川做的,他做来的饭木生吃不腻,今晚却吃得不算多,大约嚼了几口就撂筷,倒是让谢林川好好怀疑了一下自己今晚的手艺是不是出了问题。
饭后木生去洗漱。谢林川从楼下拿了杯水放床头预备午夜哄人吃药,看一层毛玻璃门后青年身影时近时远。
他那么看了会儿,退出去,钻到另一间卧室迅速冲了个澡。
隔壁屋自他来就基本没怎么住过,他一直和木生挤小床,眼下房内摆设一切如新,就连枕头都没人碰过。
谢市长洗完澡,身上擦干,回到木生的卧室。
木生刚洗完。他伤着条胳膊,洗漱速度没法快,擦干出来时肌肤上仍透水汽,见谢林川同样头发半干只穿睡裤地走进来还愣了一下。
后者不禁莞尔,将手里毛巾挂到脖子上,见眼前人朝自己走来。
“不睡么?”谢林川挑了下眉,揉他发顶,半湿的黑发缠上指尖。
木生没有回答。
谢林川动作一顿,看眼前人微微仰头,扶着脸颊,与自己接吻。
“你去隔壁洗了。”木生没他那么会,只能亲一小会儿,轻声说:“我以为还要等等。”
谢林川捏住他的手腕儿没敢用力,眼神垂了一下,问:“等什么?”
木生不回答,他又仰起头亲他。
完全是额外褒奖,谢林川被亲懵了,满脑子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什么好事儿。
他这才发现,木生身上只挂了条浴巾。
从前都是穿睡衣,总不可能是手臂打这石膏不方便才没穿。
谢林川的眼神暗了暗。
木生再次试图结束这个吻,可惜没能得逞。
好在谢市长仍有理智,换了主导的亲吻起初依旧是缠绵的,但后面却故意越亲越没了章法。
木生本来跟着他学了点,好容易能在接吻里不让自己太过狼狈,却一下子遇见超纲题,他很快无法喘气,腿一软,被谢林川捏着腰抱在怀里。
“要干嘛?”
谢林川这才放过他,轻拍人后脑哄他呼吸,笑着的,自言自语:
“……年纪这么小,脾气这么急。”
他当然看到木生眼下的那颗痣完全红了,眼角鼻尖,乃至渗到脖颈,都泛着诱人的粉。
谢林川皱了下眉,刚要说什么,又被眼前人凑上来去亲唇角的动作打断。
木生不看他,嘴唇在笑,自上而下看去眉眼弯弯,长睫清晰微颤,动人如艳鬼。
“是有点急。”他承认。
“你身体受不了。”谢林川提醒他。
事实上根本不是受得了受不了的问题,木生这个身体状况连吃饭睡觉都成问题,根本不支持他去想这回事。
“……能受住的。”
木生吐息如兰,牵着他的手碰到自己滚烫的脸颊,他抬起眼,尚未干透的浓密睫毛如一把小扇,只这么一抬,便像有人往谢林川心尖上吹了一口。
“我吃了药。”木生声音平静,强逼出来的热终于开始折磨他,他忍不住颤抖,仰头看着谢林川,眼神里藏着几乎溢出来的眷恋,还有更多的、读不出的情绪。
他补了一句,语气认真:“……是我自己想。”
谢林川:“……”
——谢林川清晰地听到自己脑海里那根弦断掉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521快乐!
第55章
几乎是给人抱起来亲, 捏着腰往上提的时候浴巾就散了,病人光洁瘦削的腿在男人臂弯里发抖。
木生很快完全无法思考,眼前的人比他刚刚吞下去的药还要无法承受。
他没有躲,心里塌下去一块儿, 内里的碎渣撞的他生疼。
可他没有闪躲, 在这样的亲吻里就算承受天大的疼痛他都能一声不吭。
他仰起头,竭尽所能地回应谢林川。
察觉到他有回应意思以后, 男人像是真要将人拆吃入腹。
木生被他弄的仰起腰。
他没想到药力有这么烈, 脑子乱成浆糊, 关节都给烧红了,想人亲, 想人抱, 一阵风都能让他哆嗦。
木生喘不来气, 谢林川放开他, 青年弓起身,开始剧烈地咳嗽。
他不知不觉被谢林川打开到最大, 男人摆弄他像摆弄玩偶。
木生被剥光了,整个人都透着不正常的粉。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 可他还是忍不住别过头。
侧颈细腻, 台灯为他描上阴影。
谢林川在审视他。
这认知让木生觉得无措,想把自己藏起来,怕自己有什么地方惹他厌恶。
可谢林川眼前的人是完美的。
“抱……抱我……”
他断断续续地说, 举起手背挡在眼睛前面, 手臂上零碎几个掩藏伤口的医用药贴就这样在人前晃着,掩耳盗铃一般地小声劝:
“关灯吧……没什么好看的。”
他听到谢林川笑了一声。
男人没依着他关灯,却顺着他的要求凑过去,搂住他。
肌肤之渴顿时缓解, 木生立刻贴上来,双臂环在他颈后,贪恋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仿佛在逼迫自己记住。
明明是很危险的举动,他忽然声音很轻地说:“我爱你。”
木生闭上眼睛。
*
下一秒,他的两条手臂被一股极强的力量拉到最高,肩胛骨发出破碎的悲鸣。木生惊了一瞬,后背撞到床头,两只手腕被什么东西缠在一起,然后狠狠地砸进墙壁。
这过程极快,甚至来不及让他发出声音。
过了两秒,剧烈的疼痛才迟缓地从关节处蔓延,像是烈火烧灼。
木生没叫出声,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到男人舔了舔嘴唇,冷静地从自己身上离开。
谢林川顺手抻开旁边堆着的薄被,丢到他身上。
木生心下一沉,看到男人毫无感情的金色眼瞳。
“说爱我是吧。”
谢林川点了颗烟,抽了头一口,自嘲地笑了,自言自语:
“……行。”
木生:“……”
他在发抖,头垂得很低。
谢林川仰起脸来。
半空中,无数银丝从他脑中引出,与当时平玉山谷内木生消除救援队记忆事如出一辙,数量却更多,银丝也更亮,密密麻麻,几乎照亮了整个房间。
而银丝的另一边,攥在房间另一侧赤裸的青年手里。
只要木生用力,这些记忆就会完全消失。
昨晚的那个问题,木生其实根本就没有打算让他做选择。
说不出具体是哪个环节让谢林川察觉到了异常,可能是见他今晚食不下咽,或者洗澡的时间太长。
谢林川不想去想木生今天一整日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也许都在想着这回事——把他的记忆清空,让他再也记不起身旁有自己这号人——但这是事实。
谢林川满脑子都是刚刚晚饭,木生咬着他做的炒饭笑着说味道不错,然后平静地起身说自己要去洗个澡。
他一直在想这件事吗?
让自己忘了他。
谢林川直接将人钉进了墙壁里,泥土从墙上束缚住青年的双臂,然后毫不留情的回到墙上。
肯定是收了力的,木生手臂附近的混凝土软的像棉花,却牢牢地控制着他,他无法移动,更无法逃脱。
脉门处传来一阵剧痛,束缚收紧,贴着他的筋狠狠地一撞。
木生一身冷汗顿时下来了,他忍下去,没有出声。
手指没有办法在这样的酷刑下依然保持握紧,亿万银丝乖顺地回到了主人身旁。
木生一直垂着头。谢林川走到他面前,听到他说:“我要分手。”
谢林川一顿:“什么?”
“……我要分手。”木生又重复一遍,他的声音被那药烤的发飘,柔软又冷静地:“我们分手,让我清除你的记忆,你忘了我,我保证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谢林川眯着眼打量他,良久,笑出声来。
“会抽烟吗?”他问。
声音平静得一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木生疑惑地抬眼看他。
他浑身赤裸地跪坐在床上,双臂高抬到头顶,手腕处融入墙壁。
他的计谋没能得逞,药力却没有丝毫减弱。过分的热成就了过分的痛苦,没水解渴,这几乎要杀了他。
他需要花很多心神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和谢林川对话,但他坚持不了多久。
他很难受,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谢林川皱眉:“说话。”
男人声线极具穿透力,木生从短暂的迷惘里回神,摇了摇头。
“……可能会呛。”
谢林川捏起他的下巴。
木生的眼睛此刻无法聚焦,墨发粘着额头,非他本意的泪水沾湿了睫毛,嘴唇微张,像极了一颗成熟的、沾满了露水而摇摇欲坠的苹果。
谢林川将烟嘴塞到他嘴边,木生垂下眼,不用谢林川教,很乖地吸了一口。
单薄的胸口有了短暂的起伏。
然后他偏头,开始剧烈地咳嗽。
试了几次,木生都没法把烟雾吸进去,叫他不要过肺地吞到胃里也不会。
谢林川又皱眉。木生看不清他神色,只是能感觉到他不高兴,这又让他有点慌。
那烟是特制的,燃烧速度极慢,谢林川平时用它来压制自己的法力,只不过自木生坠楼后便再也没抽。
烟有解毒的作用,谢林川不可能真的跟他做,也不可能答应他分手。
把现在的木生丢出家门或者留在这里,都无异于直接杀了他。
谢林川不敢想,如果他计划成功,自己真的失忆,木生要怎么熬过来。
他忽然想到,引银丝出体时,木生窝在他怀里,声音很轻地说:我爱你。
那难道是他的遗言吗?
谢林川皱眉看了他一会儿,低头抽了口烟。
然后捏住他后颈,咬上嘴唇。
其实是在渡气——谢林川要感谢自己这几天让木生学会了怎么接吻。
这次勉强都咽了,没给人休息的机会,谢林川又抽了一口,用同样的人办法喂给他。
他断断续续地喂完了一整支烟,烟头烧到手指,被他掐灭。
一口气吞了大半支烟,木生吃一半的时候就没了力气。
他身体不好,药效没那么快褪,谢林川摸了一把耳后,还是烫。眼睛下的痣也依然是红的。
这个时候神智不清,眉头微锁,谢林川知道他耐痛力多强,如果不是太难受,木生甚至连这皱眉都会掩藏住不叫他看到。
谢林川沉默了一会儿,就着把人半只身子锁在墙里的姿势,俯下身去。
“别……!”
过去一个多小时里木生的第一句话,病人不得不回神,眼看着自己重新被打开,他想夹腿,可谢林川的力气太大了。
“不用……这样,”木生没法躲:“……求、求你……”
他很快就没办法说话了。
的确是身子差,只弄了一会儿,谢林川解开他的桎梏去动床头那杯水,木生就已经晕了过去。
谢林川眼疾手快地推了枕头将人接在怀里,含着嘴里的东西没吐,去吞两口水咽掉,回来抱人,小心翼翼地将人搂在怀里。
眼神落到刚刚抓人时木生胳膊上蹭红的皮肤,他用了寸劲儿,不会给他留痕迹。
可他依然觉得心疼。
谢林川也觉得自己有点疯了。
就这点出息,还敢拿吃药哄他。谢林川是要真禽兽,今晚就这么把人弄死在这儿也说不定。
谢林川叹了口气,他脑子很乱,心里有人小人想把木生撕碎,想把他脑子挖出来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可他只是将他汗湿发丝捋到耳后。
他把人抱进被窝里安放好,出门落锁。
*
郑平今晚值班,下午跟同事约好测试结果出来以后把木生今天的检测报告也发给他一份,此时刚好没病人,他泡了杯咖啡,坐到电脑面前。
点开文件,医生盯着屏幕看了会儿,又反复翻了翻诊疗记录的文字版。
刚想要给谢林川发消息,对面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刚要给你打电话,”郑平道:“病人在你身边吗?”
“……”谢林川的声音有些低:“他现在不在。”
“结果出来了,不过有点奇怪。”
“怎么了?”
“先解释一下,色云是用来检测情绪的,将人脑的神经性反应根据喜怒哀乐的不同频段分类,再按照色云的颜色与大小判断这个人普遍存在的情绪问题。正常人肯定是比较平均的,喜怒哀乐都有,每个色块颜色都不大;抑郁症患者则是怒哀偏多,焦虑的灰色云团也会相对大一些;双向情感障碍则是每个情感色块都很大……”
郑平道:“简而言之:哪种色块占比多,就说明在这个人的生活中,这样的情绪是最剧烈也最经常发生的,这么说你大概可以理解么?”
“嗯。”谢林川应了声:“所以怎么了?”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郑平话音顿了顿,翻开另一张图谱,才接着说:“占据木生情绪色云最多的,是幸福。”
谢林川愣了愣,下意识抬起眼看二楼被自己锁了门的那件屋子:“什么?”
“我知道这有些匪夷所思,但幸福的占比在他的情绪中占据了超过百分之八十的比重,说实在的,我没见过有谁的色云是这样的。”郑平无奈:“实际上,就算新生儿也很难达到这么高的占比。”
谢林川嗓音发涩:“这意味着什么?”
“没有意味着什么,这就是字面意思,”郑平道:“我之前对他抑郁方面的推测完全错误,我要向你道歉。”
“他可能是个乐观的人,或者说,和你在一起的生活对他来说非常美满,”郑平道:“他对他现在的生活,感到非常幸福。”
谢林川听到自己说:“他身体那么不好。”
“久病的确易成心病,”郑平想了想,解释道:“但也有人不觉得病痛十分痛苦。”
“他心理状态这么好,病痛也是小事。林川,他没得什么要命的病,好好养,可以长命百岁。”
“好,”过了会儿,谢林川说:“我知道了。”
临挂电话谢林川问了催q药的事儿,郑平虽然疑惑,但还是帮他查了下。医院中心没发现有任何的开药记录。
谢林川思索片刻,想到木生袖口上那些毛。
于是又问了人民医院附属宠物医院今天的开药流程。
临川市的权限很高,用调查证去问,对方果然很快回了信,说的确有个男人过来开了一支宠物用的药,说是要给家里的马配种。
剂量很高,手续是几天前就申请好的,几乎是能连续给四匹种马用的剂量。
谢林川把电话挂断,忍不住骂了一句。
把给畜牲用的药下给自己。
他也真是……不要命了——
作者有话说:谢林川:(被分第二次手了)
木生:(晕ing)
第56章
电话挂断前谢林川把刚刚发生的事掐头去尾地告诉了郑平, 医生来的很快,郑平为木生做了简单的检查。
谢林川的药烟解毒效果出奇好,木生像只是睡着了,郑平取了一些样本。
病人吃了那种药, 医生不太想知道自己来之前他们做了什么。
检查过程中男人一直没说话, 平时恨不得长到人家身上的人,如今就连抽血的时候也没说主动搭把手。
临走时, 郑医生犹豫片刻, 叫住谢林川。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他可能对自己的存活时长有所误解。”郑平开了个头:“你应该也能感觉到。”
谢林川合上卧室的门才点上烟,闻言回手把二楼走廊的窗户也打开了, 等他的下文。
“所以, 我建议你可以在日常生活中给他一点希望。”郑平接着说:“……畅想畅想未来什么的。木顾问对你有倾慕之情, 这应该会给他很多帮助。”
谢林川闻言沉默几秒, 驴唇不对马嘴地问他:“你觉得他真的对我有倾慕之情吗?”
郑平愣了愣:“不然呢?”
谢林川:“不然什么?”
“他幸福情绪达到百分之八十。”郑平匪夷所思地提醒他:“或者我们抛开这个不谈——救灾区你出门的那几天,他在医疗队, 一直都是等你回来才会睡觉。”
“……”谢林川吐烟的雾断了:“我以为他都睡了。”
“那一身伤你是知道的,给他的药里多多少少也都掺了催眠成分, 正常人为了躲疼, 早借着药劲儿闷头一睡就是一天了,”郑平提起样本箱:“不然你以为怎么每次你回营地找都能立刻见到他?我一直以为你知道。”
合着真是吵架了,郑医生想不通在这节骨眼这俩人还怎么犯得上吵起来。
跟着郑平出外勤的小实习生把车开过来, 他拍拍谢队长的肩膀:“不信的话就当我没说。”
这几天郑平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前天木生在急救中心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可惜他答应了木生不去告诉谢林川,就只能这么委婉地提醒他。
木生哪只是倾慕他。
郑平想。
木生简直像是只为了他而活的。
*
郑平走后,谢林川很轻易地搜出了那包药,木生把它放在了洗手间马桶抽水里, 像是根本不担心谢林川会发现它。
谢林川也的确没发现。这几天这边的浴室一直是木生在用,再加上昨晚木生说在实验室时为了躲避监视定时洗澡,甚至不用木生提,谢林川就自觉为他准备了一个可以让他逃离所有视线的私密空间。
现在想想,可能昨晚的关于“洗澡”的话题,也是木生的刻意为之。
谢林川舒了口气,看向床上的人。
青年躺的离他很远,他窝在另一侧的床角,衣服是谢林川刚刚给他穿的,他体重那么轻,在男人手里像张纸片,很好摆弄。
失去意识的木生终于对疼痛的反应终于变得诚实,他一直皱着眉。
谢林川忍不住反复探手去摸,人却并没有发烧。
不发烧是好现象。谢林川把手收回,静静地看着他。
想起刚刚郑平的话,他忽然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真正地看到睡着的木生。
之前在灾区以为木生已经睡了的时刻大约都是青年在装睡;而后来搬到这里,总是他一动,木生就醒了。
谢林川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刚刚看到青年手里攥着那漫屋记忆银丝说不生气肯定是自欺欺人,但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却真有点气不起来了。
他只是想问为什么。
木生爱他爱得世人皆知,却偏偏要他忘了他。
谢林川看了他一会儿,时针指向凌晨两点,他起身,打算去隔壁对付一晚。
却不想,他刚站起来,床上的人忽然弓起身。
木生本就缩成一团,此时蜷缩更甚,整个人微微颤抖,有些像昨夜死亡共感时的症状。
谢林川脚步停顿,眉头微皱,看到他攥住胸前的衣领,手腕上的青筋崩紧到突出皮肤,白玉一样的一层皮生出青绿的蔓,喻示主人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木生睁开眼。
他的眼神并不聚焦,迷茫地看着前方。
即使台灯开着,大半夜看到一大男人站自己床边也该吓一跳。
木生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谢林川一般,手指用尽全力攥着床单将上半身拉起来,哆哆嗦嗦地摸到床头。
贝白的布料裹着他的腰,他在发抖。
谢林川想到几年前的一个案子,他见过的搁浅的人鱼。
本该说出口的话就这样噎在喉头,事到如今谢林川也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昨晚的猫,和现在的“鱼”——他跟他相处这么多天,从没见过他这样。
他站在原地,沉默地观察他。
床上的人急促地呼吸着,单薄的胸腔不断起伏,跌跌撞撞地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什么。
谢林川心口狠狠一疼。
那是一小瓶止痛药,瓶体崭新,看起来刚开封不久,此刻已经被吃了大半。
病人胡乱往外倒了几粒,他手太抖了,床单上顿时洒了十几颗,木生摸索着,将手指碰到的那几颗全部吞进嘴里。
握着药瓶的手没松,另一只手收回到胸前压着心脏。
他把自己蜷缩得更小了,等待药片起效。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谢林川蹲到他面前,木生的眼睛空洞地睁大,与他仅有一拳之隔。
病人忽然不动了,没有封口的药瓶洒在床上,白色药片散了一个角。
谢林川一愣,意识到,他晕过去了。
*
被疼醒的时间间隔比想象中还要短,可能是止痛药有了抗药性,木生一醒,下意识把自己缩起来。
手边没药瓶,他混乱地想,自己好像又把药片洒到床上了。
他习惯性地去摸,床上没有。
他喘了口气,艰难地思考。
难道是掉到地上了。
谢林川回来过吗?
他又去摸床单。
可惜事与愿违,探出去的手被人握住,灼热的体温与他现在冰凉的指尖冰火相隔。
木生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都在被人抱在怀里。
“要几颗?”
谢林川的声音就贴在他耳旁,他盯着药瓶上年满18周岁者建议一次两粒的使用说明皱起眉,低声问:“四颗够吗?”
木生讲不出话,他一身汗,脊背细腻肌肤上渡层晶莹,攥着胸口已经捏皱了的布料轻轻摇头。
谢林川叹口气,捏着他的手腕过来,往他手心倒了一把。
木生似乎在那声叹息里听出了不赞成,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反正抗药性已经有了。他此时想:吃了也未必管用。
然后想:我在做梦吗?
“……”
谢林川以为他是嫌药量不够,他盯着那一把快有十几粒的药片沉默一秒,亲他的眼角,劝解道:“……宝贝儿,吃太多你会胃疼。”
却看到木生再次摇了摇头。
他声音很小,嗓音涩得要命,十分困难地说:“……不、不吃了……”
“……没用,”他睁眼望着虚无,很有经验道:“晕过去就好了。”
谢林川心都碎了。
“不是疼吗?”他哄着他。
木生再也说不出话。他很急地喘了口气,还是摇头。
是有点疼。
木生的脑子都快转不动了。
但谢林川不喜欢,就不吃。
好在终于没再晕,心脏的疼痛像是因为谢林川的到来扫兴而去。木生缓了口气,像是得到赦免,浑身大汗淋漓。
谢林川一直搂着他,刚刚平躺会让他更疼,谢林川就把他整个抱起来,抱小孩儿一样搂在怀里晃。
木生垂着眼,靠在谢林川胸口,耳旁男人心跳声清晰可闻。
他终于肯闭上眼睛。
还以为发现过自己清除记忆,谢林川再也不肯抱他了。
或者本来真的不会再抱,这只是病人的特权。
可木生最不缺的就是伤病。
谢林川依然搂着他轻晃,见人状态好像好一些了,便把水杯递到他嘴边。
木生渴得要命,就着谢林川的手一口气喝到底,谢林川又倒了一杯,他又全喝了。
第三杯只喝了一半,木生摆手示意自己喝够了。
谢林川垂眼看着他,他注意到,木生胸口的衣服几乎被攥出了一个汗印儿。
他想不出木生经历了什么。
郑平说,好好养,木生可以长命百岁。
……他真的能把他养活吗?
等人的呼吸声平复下来,人也不再发抖,谢林川才问他:“这样多久了?”
木生想了想,看着他声音来处答道:“我不疼。”
谢林川笑了一声。
刚刚把他锁墙里的时候,谢林川也是这么笑的。
木生以为他生气了,沉默会儿又改口:“……有点。”
谢林川还是没说话。
木生感觉到环绕着自己的怀抱松了些。
要是一开始就让他自己熬,木生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可总没法先给甜枣,再逼他把甜枣吐出来。
他慌了两秒,手指没力气地捏住谢林川的手腕儿。
手心汗涔涔的,他怕谢林川觉得脏,很快就收回来握拳放到肚子上,这才说了实话:“……特别疼。”
“不过熬过去就好了,也不会天天有,偶尔来,吃点药就能撑过去。”
谢林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学木生刚刚的话:“晕过去就好了?”
木生的脑子还是浆糊,没懂他话里含义,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地“嗯”一声。
但他很快又补一句:“我还能用……你别生气。”
这是他第二次谢林川面前推销自己。
他意识没完全回笼,刚疼过来,只想着谢林川别在这个时候不要他。
诚然谢林川有一万个理由把他丢出这栋楼,这是谢林川的房子,这些天他吃穿用度、包括医院里的检查治疗全靠谢林川,而自己非但没有知恩图报,反而对他说了两次分手,又试图将他的记忆清除,可谓罪大恶极。
就算谢林川把他扒光了丢到大街上,自己都没法儿对他说半个不字。
可此时人抱着他。木生看不见谢林川,却能感受到他的吻。
谢林川不知道怎么回。怀里人小兽一样安分地靠着自己,看起来很怕被抛弃。
谢林川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会抛弃他,木生那么好。
更让他心疼的是他的眼睛——木生的眼睛睁的很大,他看不见了。
谢林川不知道木生知不知道自己看不见,但他很快就得到答案,因为木生问他:“天没亮吗?你怎么不开灯。”
谢林川望着满屋柔和的台灯光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你让我关的。”
谢林川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平静。
好像的确是自己说过的话,木生“哦”了一声。
谢林川听起来好像不生气了,虽然他还是话很少,但他愿意抱着他。
疼痛消退后木生又在琢磨清除他记忆的事儿,他不知道自己再不做会不会来不及,他没有时间了。
“如果再被我发现你清除我记忆,”
谢林川却像是能看穿他心中所想,他亲昵地凑在怀里人柔嫩的耳垂旁边,用鼻尖轻轻蹭他,大手往他下腹划过去捏了捏,嗓音低沉:“我保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木生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眼下的痣褪了红,平时的木生因冷淡疏离而给他的脸增了层只可远观的薄纱,可此时他毫无防备的依赖与脆弱却会让人一种将他毁掉的欲望。
让人想给他锁骨上打个环儿,就这么锁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
作者有话说:谢林川:养了半天发现老婆背着自己偷吃止痛药
郑平:发现自己认为的抑郁症患者实则乐观积极向上
木生:试图把喜欢的人脑子里的记忆清除却被抓包
毛正义:……我是谁我在哪儿?
第57章
灯被谢林川悄悄关掉, 谢林川靠着床头,怀里的人已经不再发抖。
他低下头,能看到木生的耳尖,那寸皮肤被月光照得惨白。
看着木生的时候, 他总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他会特别希望这个世界能更简单一些。
只有黑白之分, 好人不做坏事,坏人也没法变好;判官一丢签子便能结案, 没有反转, 没有冤假错案, 所有人大仇得报,皆大欢喜。
木生眼下的痣是红色的。
谢林川无声地笑了, 他低下头, 很虔诚地去吻他的红。
*
半床的药片, 床上交叠地拥着的人, 紧闭的门窗与皎洁月光。
谢林川勾了下手指,散落的白色药片自动回到瓶子里, 男人捏着晃了晃,药片撞击药瓶的声响使怀里的人循声抬头。
“第二次了。”谢林川忽然说。
木生没有回应。
谢林川想起当时急救室里木生说的话, 逗着他:“真把你膝盖骨磨圆了好不好?”
木生反应了一会儿, 点了点头。
谢林川被气笑了,垂头吻他发顶。
“给你打,保证不还手。”木生又说, 他声音很轻, 有恃无恐的样子:“……说了再把能力用在你身上,要挨你揍一顿。”
话音未落,就感觉到屁股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
随后是男人毫无感情的声音:“老实点吧你。”
木生被这一下打的一惊,眼睛忽然睁到最大。
他没回答, 谢林川亲眼看到他从脖颈红到耳朵根儿。
病人没力气,抱谢林川脖子的手很快松下来。
谢林川让他睡,明明都已经困的眼皮打架,木生偏偏挺着不肯睡着。
这耍赖的模样谢林川似曾相识。他抻开被子拢到人身上,听木生平缓的呼吸声。
“多大个人,”谢林川不知道想到什么,就笑:“睡觉还要哄。”
木生没吭声。
谢林川挑眉,问他:“想听故事吗?”
怀里人换了个靠着的地方,点头。
“应该有很多人告诉你,我这个人活了很久,”
谢林川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他,声音平缓:“他们说的是真的,天地初开时,我便已经存在了。”
听他起了个头,木生神色有些迟钝,好像想到什么。
谢林川将手覆到他眼睛上,能感觉到纤长的睫毛在手心轻蹭。
最终木生妥协了,安分地闭上眼睛。
“降生那时世界战乱,我记忆很久远了,只记得当时灾民遍地。”
谢林川这才继续讲,他看着木生被自己捂住大半的侧脸,声音放轻了些。
“我那个时候还没搞清楚状况,找了个远离战乱的地方暂住。那个村庄比平关山你看到的那些只有五十号人的村还要小,住了十几户,也只有三十来人,他们很穷,好多人家会生小孩然后卖掉来维持生活……”
“我不爱看,就在山里建了个房子。”
他省略掉不太好的部分:
“刚建的时候没经验,总是白天建了一半,晚上就塌了,或者已经建好顶了,过几天下大雨就塌了,倒霉得很。”
手底下的小脸扬了个笑,这笑容很淡,他听见木生问:“房子塌了,那你住哪儿?”
谢林川没立刻回答。
眼皮上的温热没褪,谢林川一直捂着他的眼睛。木生感到唇上一软。
谢林川亲了他一口,才继续道:
“我住树上,或者山洞。还好不是冬天,生点火野外也能火。我不像你,很不招动物喜欢,但同样也没有猛兽来给我找麻烦,三天两头抓个鱼打个野味,这么活着也算凑合。”
刚刚那个吻以后,木生又把眼睛睁开了。谢林川忍着笑,又低下头亲他,催促他:“……把眼睛闭上,你不闭眼我不讲了。”
木生笑了,谢林川感到他很轻地眨了眨,然后乖乖合上眼。
“大约过了很久,将近冬天的时候,我才把房子搭起来。”谢林川接着说:“这次我搭得很结实,漏风的地方也被我堵上了,过冬不成问题。那天我挺高兴,拿野味去村里换了点酒,却没想到,回来的时候被一个小孩儿缠上了。”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房子刚搭好就被人打扰,你一定觉得很麻烦吧。”
“没有。”听他这么说,谢林川顿了下,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不是挺喜欢小孩儿吗?”
“嗯。”他看不出木生的神色,听人催道:“没什么,你接着说。”
“那小孩儿样子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穿的很单薄,我也是因为这个才把他带回来的。”
谢林川回想着:
“他父母好像是在村里做生意的,只不过就这么点人,想必做生意也做不起来多少。那会儿都快入冬,这孩子四五岁的样子吧,只穿了件单衣,裤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看着可怜巴巴的。”
木生接着他的话道:“你就把他带回家了?”
“嗯。”
木生笑了:“你人真好。”
“……”谢林川动了动捂眼睛那只手去捏他耳朵:“不是骂我呢吧?”
木生闭着眼睛摇头。
“那小孩很瘦,我想着,相逢便是缘,不如给他做顿好的。那会儿我厨艺很烂,家里野味也都没了,就剩点米跟前几天换来的鸡蛋跟野菜,我就把所有食材做了碗炒饭给他——甚至炒糊了。不过那孩子可能太饿,吃的津津有味的,还夸我做得好。”
“……”木生:“没想到你记得这么清。”
“那是当然,”谢林川十分骄傲:“这可是世界上第一个夸我做饭好吃的人。”
木生弯了弯唇角,问:“后来呢?”
“后来,这小孩兴许是吃我做的饭吃熟了,隔三差五过来蹭饭。”
“我记得他家大人对他不好,这孩子身上总是带着伤,他又很怕疼,青紫一块就要哭一个晚上,那会儿他就老来我这儿哭,吃饱哭累就睡觉,也不回家,总是我趁夜里悄悄把他抱回去,怕他爸哪天发现他夜不归宿打死他。”
“喜欢撒娇耍赖,遇事不分轻重……”木生想了会儿,评价道:“这孩子真是不知廉耻。”
“……”谢林川:“你其实很讨厌小孩儿对吧?”
“倒也不至于到不知廉耻的地步,这孩子其实挺可爱的。”说到这儿,谢林川叹口气,不自觉踩入“别人家孩子”的圈套:“你要是有他一半怕疼我就省心多了,也不至于疼成那样一声不吭,半夜爬起来吞止痛药。”
木生:“……”
谈起这事,谢林川越说越来劲:“明早就去医院看看,这心脏的事儿又不是小事。我刚刚想起来,那会儿给你拔骨环的时候,你就差点心脏爆开,就是当时事发突然我没来得及追问,说不定已经是久病落根了,你别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
“好了,”木生连忙打断他:“我知道了……后来呢?你接着讲。”
“……”谢林川话音一顿:“我讲到哪了?”
木生提醒他:“你半夜偷小孩儿回家。”
“哦。”谢林川想起来了:“反正,就这样过去了一段时间,应该也有几年吧,那孩子很快长大了。”
“……应该有十四?”
谢林川回忆着:
“我记得他问我为什么女孩儿有及笄礼他没有。”
“就是问完这个问题没多久以后,他有连着两个多月都没来木屋。那会儿已经入冬了,快过年,下了很大的雪,我挺担心他,怕他是被他爸妈打太重了没法来,但平时去他家铺子,他爸妈正常做生意,就只是少了个儿子,却也没见人找。”
这次木生没有搭话,像是听的入了神。谢林川便接着道:“后来就听说,他爸妈把孩子卖了。”
“过年来村子里的戏班会收小孩儿,一小袋大米是一个男孩儿,半袋米是个女孩儿。”
谢林川停顿了一会儿,声音很轻地说:
“据说他被带走的时候不太听话,被打断了一条腿,戏班子给大米的时候还克扣了些。他爸妈不太乐意,但没办法。
“他被卖掉后没多久,夫妻俩就又生了个女儿,只是没活过秋天就死了,女儿死掉以后本来还想再生,结果那女的因为想儿子,就这样病死了,病又染给男的……俩人几乎是前后一起没的。”
“那个时候灾荒,”木生察觉到讲故事的人似乎不算高兴,出声安慰道:“……都是人吃人,他们也是没办法。”
谢林川闻言望向他,良久,把脸埋进木生颈窝,鼻尖周围草木味淡的让人捉不住。
被埋的人有些痒,但没有躲开,他又睁眼睛,问道:“你要睡了吗?”
谢林川狠狠吸了一口,摇头。
“我后来又见到他了。”谢林川说:“那个小孩儿。”
“不说了,”木生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不喜欢的话可以不讲。”
“没什么喜不喜欢的。”谢林川亲了亲他额头:“……是要哄你睡才讲的,你怎么一点都不见困?”
“……”木生避开了他这个问题:“你继续说吧。”
“大约过了两年,那个戏班子又来了。唱大戏的时候我见到他。他变了很多,瘦了,也长高了,我花好久才认出他。”
“他腿坏了,走路不快,也没法唱,就在底下给人端茶倒水。”
谢林川顿了顿:“他还活着,我很高兴。他穿得更薄了,手脚都生了冻疮,没遮掩。那会儿冬天生冻疮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我便去买了手套袜子,打算先悄悄送给他保暖,再想办法带他离开戏班……”
听到这儿,木生愣了一下,却没有立刻说话。
他没有想到,在他以为自己形容枯槁,拼了命不想让谢林川看到自己丑态的时候,谢林川却只看到了他骨节之上生长的冻疮。
讲故事的人却不说了。见谢林川没继续往下讲,木生才问:“袜子手套,你后来送给他了吗?”
谢林川摇头:“没有。”
“我那个时候身上的劫缚比现在强很多,除了身体好点以外,几乎和一个平常人没有区别。那戏班子领头的四五个人五大三粗,硬碰硬肯定不行,我本想趁戏散的时候将人带走,却刚好碰见,他正把手伸到村里一屠户的口袋里。”
“那孩子也看到我了。”谢林川说:“他吓了一跳,很快就跑走了,我没看到他有没有真的偷,也来不及把东西给他。”
木生没有说话。
“戏散场的时候,他又来找我,很急地告诉我,他没有偷东西,”
谢林川顿了顿:“他说,是班主让他随便拿点东西交差,他只是试试,他刚刚什么都没有拿到。”
“你相信吗?”木生忽然开口,莫名较起真儿来:“他可能只是想骗你带他走。”
谢林川的语气十分肯定:“我信。”
木生似乎对他这个答案十分意外,追问道:“为什么?”
“我当时来不及与他细说,他们戏班子要点人头,他很快就跑回去了。我跟着他们去了戏班子临时住的地方,看到他们收「作业」——除了台上唱戏的以外,他们每个人都要交一样自己今天偷的东西。”
“他没东西交,他们把他拖进柴房。我试图悄悄进去将他带出来,但我被发现了,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只好说我是村里人,大过年的,要讨戏台子上的什么物件儿沾沾喜气。这村子的人很信这个,里头的人果然不再打,让他去把我要的东西拿过来。”
“他一直低着头,我没看清他的脸。但听到屋子里的时候班主让他从我身上摸出点东西将功折罪,他没摸,我便先一步给他了。”
木生拿脸颊贴了贴他的手心。
他没有睁眼,声音很轻地又重复了一遍:“你是个好人。”
谢林川苦笑了一声:“是吗?”
“我本以为那点钱能让他平安的度过夜晚,那是大年夜的晚上,他年纪还小,因这世道吃了那么多苦,我想他至少要过个好年。”
他轻叹一口气,接着说:“可却隔日,他便不见了。戏班子丢了人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停在这村里一整个正月,后来,我们在山里发现了他。”
“冬日的狼太饿了,这么瘦的孩子也能做口粮,大雪盖了痕迹,雪化了,人才发现了他的骨头。”
谢林川皱起眉,接着说:
“他手里一直攥着那把钱——那是我在柴房门口给他的。他是要还这钱才进了山,只是没来得及跑到木屋,就被狼叼走了。”
木生半晌没说话。他摸着他的手腕放到唇边,贴他的手心。
就这样呆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这不怪你。”
“……不该给你讲这个。”谢林川的眉舒展开,去吻他,叹道:“听了这个,你该做噩梦了。”
“不会,”木生道:“都过去了,善恶有报。”
“是啊,”谢林川声音平静:“只可惜,当时的我等不及了。”
木生微怔。
“他不孤单,那是我第一次破劫缚,法力只回来了不到万分之一,却也够了。”
男人抚着他发丝,语气平和。
“我为他屠了整座山,当时所有的人和狼,都给他陪葬。”——
作者有话说:小白泽不讨厌小孩,他只是很讨厌过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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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这显然在木生的预想之外。青年愣了好一会儿, 才问:“……为什么?”
“为什么屠山?”谢林川笑了:“当然是给那孩子报仇。”
那个时候谢林川法力虽回来了些,却并不旺盛,顶多算一个武力值爆表的凡人,那一山的狼, 是他握着刀屠掉的。
他受了很多伤, 下山时几乎浴血。
“他死后,我的法力恢复了一些。”谢林川刻意跳掉这部分, 接着说:“本以为是年关加持精力旺盛, 但后来发现不是这样。”
“找他尸体的那些日子里, 有很多人透过窗来看我,他们对我很好奇, 仿佛烧火做饭对他们来说就是新鲜事。”
“有点像人类去动物园隔着玻璃看猴。”谢林川顿了顿, 问木生:“你去过动物园吗?”
木生眨了眨眼, 下意识摇头。
谢林川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动物曾是实验室对木生的评估标准。
“说实话, 那感觉不太好,”谢林川接着说:“不过我不想轻举妄动, 就没揭穿,我知道他们不是人, 因为他们没有影子。他们会凭空出现, 也会凭空消失。”
木生分了一秒神,想起长生天那些住得太久、日子过的厌烦、好信八卦的坏神仙。
“他们不知道我听得见他们说话,所以口无遮拦。他们人很多, 话也很密, 说话让人听不懂,我起初以为他们在念经,后来发现,他们其实是在争辩。”
木生的声音沙哑:“争辩什么?
“天池降罪, 神仙受罚,该不该历劫转世。”
“白泽替罪,仙人该不该得福。”
“姻缘线换长命锁,茯苓纹四十九道,碎一道近一步长生天……”
谢林川顿了顿:“他们问,如果我真的回去了,要怎么办?”
怀里人很安静地听着,谢林川每说一句,木生的脸色都苍白一分。
青年眼神空洞,将嘴唇咬得惨白。
“其实一开始我没信他们。”
谢林川轻抚着他后颈,手指伸到他唇边撬开牙关。
“……再用力又要出血。”他忽然脱离讲述,开口道。
木生一震,这才回神。
两瓣嘴唇内侧夹着男人的手指,他听到谢林川的笑声,感到谢林川用指腹摸了摸他下唇。
“我这人虽然没有过去未来,但就是个普通人,要是非乱扯我是什么神仙下凡,倒也觉得没有这种必要。”
谢林川把手收回来,声音很低:
“可他们是对的。那孩子死后,劫缚现形,四十九道花纹,我亲眼看到碎掉了其中一条。”
“……疼吗?”木生顿了一会儿,问。
本以为他多少问点细节,或笑谢林川痴人说梦。这话他没对别人说过,只是猜测平常人听见这话的反应大约也就是这些。
谢林川不由一怔,听怀里人以为他没懂,又补了一句:“……劫缚碎掉的时候。”
“没感觉。”谢林川实话实说:“有点痒。”
木生想了想,又问:“真四十九条吗?”
“这我倒真没数,”只有纹路碎掉的时候谢林川能看清完整的图案:“那花纹很复杂,就算亲眼看了,也很难说哪一条是哪一条。”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他仰起头,问最后一个问题:“已经断了几条了?”
谢林川答:“四十八条。”
木生看着他的方向,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眼里有太多情绪。
谢林川企图在他眼睛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木生很快避开了。他勾起唇角,合起眼靠回到他胸口,听他的心跳。
“那要提前恭喜你了。”他忽然说。
谢林川:“……恭喜什么?”
“恭喜你,可以回去做神仙。”
木生的声音很轻:
“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你的劫数要尽了,剩下的只有好事。”
谢林川没有回答。
*
他忽然抱紧木生,这拥抱与以往都不同,他将人死死地锁在怀里,力道大的几乎勒断他的肋骨。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谢林川抱着他,声音低沉,却是在哀求:
“能不能别离开我?”
木生被他弄的愣神,他动不了,勉强探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眼前人的后背。
“林川,”他眼神温柔,轻声叫他:“我在这儿呢。”
抱着他的人没有回答。
有很多事谢林川没有讲。比如当年来木屋的孩子不吃肉,样子很像他,眼下也有一颗红痣;再比如,十年前木生被绑,谢林川剩下的那道劫缚曾经碎过半截儿,却不知道为什么停在那里,没能完全碎掉。
谢林川不想做神仙。
谢林川想留住小孩儿,带他回木屋,给他做炒饭。
今夜他一定不会把他送回去了。
谢林川将人从怀里捉出来,死死地吻住他。
他很快尝到血,却嫌不够。木生迎着他,嘴唇很凉。
木生整个人都是凉的。谢林川好像又回到那个雪夜,也是这样的月,这样的冷,他把山翻遍了,找到他的一截儿指骨。
骨头身旁散着铜钱。
*
今晚没关窗,天上圆月正悬,月光皎洁。
“你很累。”
最后,谢林川听见小孩说:“你要睡了。”
*
木生将手指阻挡在谢林川嘴唇之前,铺天盖地的吻不得不中止。
眼前人的眼神比月光更柔,木生的视觉恢复了。嘴唇咬破的红像涂上去的胭脂。
“原来今晚的月光这么亮。”木生的声音很轻:“……谢谢你。”
谢林川望着他,仿佛身陷泉池,池水温暖,温柔地将他裹挟。
他倒在木生怀里。
谢林川一夜无梦,脑子还不清醒身体便先收手,怀里空着,他一下子就醒过来,看到昏暗日光下木生望着自己的眼。
谢林川心跳空了一拍,松一口气。
瞎子都瞧得出这人爱他。他开小差想: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想的要提两次分手。
颊边的手很冷。木生的身体从昨晚开始便一直热不起来,无论谢林川怎么捂都仿佛杯水车薪。
木生摸着他脸颊,凑上来,在他唇角落吻。
他醒着,倒像是一夜没睡。
“……我还以为你会消除记忆。”
谢林川的声音沙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低声问道:“我在做梦吗?”
木生望着他笑,对他摇头。
“你说了,再消除你记忆,会再也不来找我。”木生说:“……你会说到做到,我很怕这个。”
谢林川挑眉:“难道之前的我都没说?”
木生摇头。
“那看来我也不算越活越回去。”谢林川自言自语。
“冷吗?”他将几乎失而复得的人揽进怀里。他们来到新的一天了,谢林川对此不可置信。
木生顺着他的力气扬起下巴贴上他颈窝,他此刻的体温比正常要低一度,整个人都是冰的。
“怎么这么凉?”谢林川将他抱得更紧:“昨晚应该关窗的。”
木生没回答,他回抱谢林川,允许自己这样和他呆一会儿。
就这样抱了很久,谢林川听见他说:“我饿了。”
“野菜鸡蛋炒饭。”木生念着,催他:“……想吃你做的。”
谢林川笑了:“还要糊的么?”
木生竟真的想了想:“糊的也行。”
“……你那个胃还能吃糊的,”谢林川无奈:“小茴香跟郑医生能用吐沫星子淹了我。”
说到这儿,木生才想起来:“小茴香回来么?”
“不回。”谢林川提醒他:“她不是回临川取了实体么?这几天忙着去考米其林。”
木生“哦”了一声。
谢林川把脸埋进他怀里吸一大口,笑了:“这就想她了?我做的饭有那么难吃么,这才两天就腻了。”
“没有。”木生用手臂环住他:“……更喜欢你做的。”
这句夸奖很让谢市长受用,当天早上的野菜鸡蛋炒饭堪称完美。木生吃的没空开口夸。本来只能吃半碗饭的人,这次努努力,竟然吃下整整一碗。
谢林川成就感爆棚,哄人再吃些,见小病号确实是一口动不了了,才给人倒了杯水,美滋滋地去拿木生饭后要吃的药。
他是推门上楼的,来回不到一秒。
再回来,餐桌上却已经空了,清晨的风从厨房刚刚排油烟开的小窗吹进来,木生刚刚吃饭用的碗筷摆在那里。
谢林川的手里还握着药,各色药片堆在一起,足有十几粒。
男人站在餐桌前足足静默了五分钟。
谢林川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了。
*
谢林川赶到的时候,女人已经在审讯室坐了十多个小时。
她很瘦,也是因瘦更加精神抖擞,短发齐肩,发丝已添白,却修剪得十分利落,脖颈有一株生长的极其茂盛的细竹,自她前胸纹到耳后,几乎布满了三分之二的颈部皮肤。
昨晚,杨玉梅来平关山调查局自首。只有一个要求:她想要见木生。
调查局当然不可能答应她这个请求。当天将人收押,并轮流派调查员进行审讯。只是毫无进展——她甚至拒绝了调查局提供的所有的食物,哪怕将她带到看守区休息,她也一直坐在门口,安静地等待着。
历城没办法,他没有木生的联系方式,于是就联系了谢林川。
谢林川隔着一层玻璃审视杨玉梅。平玉山谷爆炸的时候这个女人企图杀过木生,谢林川当时跟她有过一面之缘。
他那会儿只记得女人脖子上有大片纹身,现在看得更清楚,却觉得这人似曾相似。
谢林川记忆偶有缺失,活的岁月又太长,会用特别的记忆法去记住认识的人与发生的事,几乎能做到过目不忘。但他在脑海里搜寻了一圈,没有找到杨玉梅的身影。
那是在哪儿见过呢?
谢林川皱了皱眉。
书籍?影像?还是照片?
“她是从怀空过来的,我们查到了她上车时候的监控记录。”历城道:“来平关山以后她没有逗留,打车径直来了调查局。随身物我们也都查过了,她只带了够买车票和打车的钱,其余的什么都没带——没有手机,没有任何通讯设备,也没有任何武器和图纸。”
谢林川问:“过江桥爆炸的时候,她不在平关山?”
历城摇头:“给石桥装炸药的人我们已经抓到了,但和调查局偷尸体的那帮人一样,他也不记得自己装过炸药的事儿,但目前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
“这两批人有什么共同点吗?”
“……都是男的?”历城想了想:“还有一条儿:他们都是平关山本地人。”
谢林川挑眉:“如果再加上黄庆呢?”
“那就没……”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历城话音一顿,想起来了:“这些人都参与过平关山地震的紧急救援。”
“黄庆是莫阿村人口贩卖的受害人,偷尸体那帮是当时踩踏的当事者,这个装炸药的本职是个快递员,当时做了志愿者,给山里运过两天伤员。”——
作者有话说:谢林川:好消息,确认老婆就是老婆
谢林川:坏消息,老婆跑了
第59章
“这么说来, 如果远程操控这些人去帮凶手做事的方案可行,那么题眼大概率在地震救援。”历城道:“只不过黄庆……那个小女孩儿也跟这个事情有关吗?”
“我之前跟小阿……木生说起的时候,有这样的猜测。”
念那个名字的时候谢林川有一瞬停顿,但很快接着道:“虽然不确定, 但我们觉得八九不离十——如果傀儡法果真存在, 那这孩子应该就是这方法的试验版本。”
历城回过头喊了一个名字,调查局负责受害者管理的工作人员冒出头来。历大队长问道:“黄庆现在在哪儿?”
“还在附属医院疗养区接受治疗。”对方立刻回答:“我们有同事在那边对她进行人身保护, 需要传讯吗?”
“问问情况, 不用她过来。”历城又转头对谢林川:“局里给偷尸体的跟装炸药的两拨人都做了药检, 没有发现药物残留,但黄庆没做。她当时的检查结果还在附院。”
“我去一趟吧。”好久没露面的白法医开口道:“让他们把结果发我, 如果当时做检查的时候有样本保存, 也同样发我一份。”
历城颔首。
又有什么人闯入市局, 纯白的发丝在走廊清一色的制服之中极其显眼, 灵巧地从来往的同事之间穿过来。
谢林川看着毛正义的脸,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杨玉梅了——
“陈默把所有黑箱的程序都破解了, ”白猫还没站稳就先开口:“他怀疑,平关山地震只是实验版本, 背后可能有个更大的毁灭性灾难……”
“什么?”历城以为自己听错。
“还有木顾问, ”毛正义喘了口气,直接对谢林川:“他身上的追踪器显示,十五分钟以前, 木顾问闪现到了另一座城市。”
谢林川:“在哪儿?”
“怀空。”白猫吞吞口水:“与平关山仅有一山之隔, 保护局爆炸案前的原址,也是他当年被绑架的地方……”
“……怎么办啊老大,”顾不上看周围人反应,毛正义的毛都竖起来了:“我感觉很不好……”
历城难以置信地对谢林川:“木生真跑了?”
谢林川没有回答。
“就这样?在你眼皮子底下?”历大队长没有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还以为你是护犊子乱扯的借口。”
谢林川的脸色可以用铁青来形容了。
“少贫两句嘴不会折寿的, ”白钰怕谢市长先炸,连忙接过话打个圆场,他扫了眼谢林川,转而对毛正义:“……定位器是怎么回事,你们早知道木生要跑?他参与了平关山地震到现在几乎所有的调查工作,如果现在畏罪潜逃嫌疑很大。”
“没有,”毛正义梗了下脖子,下意识想替木生说话:“木顾问肯定不是坏人。”
白钰从不和猫争辩人的品行问题,直截了当道:“定位器在哪儿?你司不是向来看不上这高科技,是陈默弄的?”
“是。”谢林川替他回答。
“定位器在他骨头里,前几天断桥他伤了手,做手术的时候放进去的。”谢林川的眉头就没松开过:“……没想过他要跑,就是以防万一。”
现场人皆是一怔。
谢林川难得回答得这么仔细,倒是让白钰有点摸不着头脑——谢市长今天看起来心情非常糟糕,照理来说不该有这样的耐心回答一些私人问题。
直到离开调查局,白钰才后知后觉:木生算嫌疑人之一,他的动向怎么算都不该是谢林川的私人问题。可当时没人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那也是后话,白法医没有过多地纠结这件事。
白钰准备去附院拿黄庆的检测报告跟样本,临走前提醒谢林川:“私加追踪器属于侵害他人隐私的行为,肇事医生与你都无法逃脱追责,事情结束以后,我希望你能主动将这部分跟调查局上报。”
谢林川看都没看他,哼了声,表示知道了。
毛正义看着瘦高男人离去的背影,小声对历城:“我不喜欢他。”
“谁?”历城正在催偷尸体与装炸药两方的药检程序,闻言跟着猫眼神瞟了眼:“白钰?”
“嗯。”毛正义愤愤:“不喜欢他。”
历城沉默半秒:“你没见过他吗?他是你老大另一个单位的员工,算起来在那边干的也算不错。”
毛正义愣了下:“……白钰是九十三部的人?”
“嗯,他是九十三部的法医。”历城道:“所以谢林川一发号召令他就来了,算起来他到的速度要比我快。”
九十三部人员的审查与考核机制极其复杂严苛,一般只有意志力十分强大的人才能拿到入场券,而白钰能在这样的重重测试下存活下来,的确让毛正义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只不过他应该不知道你老大是九十三部的老板,林川好像也没想让他知道。”历城想了想,接着道:“你老大这人轴嘛,不搞那套。刚刚那些话说不定也是在测他。”
“……”毛正义:“啊?”
“小东西,人类是很复杂的生物。”历城看猫傻呵呵的样子乐不可支,脑子了过了一遍已有的所有讯息,倒真好奇道:“不过林川真在木生手腕里加追踪器了么,这么狠?我以为他只是说说。”
这毛正义也不知道。追踪信息确实存在,除了木生,谢林川不需要追踪任何人。
如果真的是在手术的时候加进去……只能是郑平帮了他。
毛正义大约知道追踪器有多大,最小的那种也足有人小拇指甲大小。木顾问的手腕很细,猫想不出加个小拇指甲盖会不会疼。
他上次见木生还是在人民医院,猫只离开一天半,不懂人类为什么又吵架。
毛正义抬起头,看到谢林川拿着纸笔走进审讯室的背影。
*
杨玉梅依然维持着那个状态。她看起来十分漠然,不见疲惫,也不见焦虑,只是漠然。听见有人进来,也只是抬了下眼,似乎是看到来者不是木生,便又把头低下去。
她就这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地在这里待了十个小时。调查局这么多人,没有人从她嘴里撬出来一句话。
谢林川也没讲话,把纸笔放到她面前。
出乎意料地,杨玉梅握住了那支笔。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写点什么的时候,她又把笔放下了。
谢林川看着她,在她放下笔的那一刻,说:“我把黄午的腿打断了。”
窝在观察室椅子上的猫:“老大在威胁她吗?”
“……”历城:“不像吧。杨玉梅要是能这么容易就被威胁,也不可能过来自首。”
毛正义将眉毛拱在一起:“她自首怎么不说话?”
“也不是完全不说,”历城道:“她承诺只要见到木生,她就会把一切全盘托出。”
“……”毛正义:“她也暗恋木顾问?”
“什么叫「也暗恋」,”历城的眼珠瞟了猫一下:“谢林川暗恋嫌疑犯?”
“木顾问不是嫌疑犯!”毛正义炸毛:“他们是两情相悦的!”
审讯室内。
杨玉梅似乎对谢林川的话没什么反应。她把笔放回到桌面上,看向谢林川。
男人的金眸让她有一瞬怔愣。
谢林川盯着她,接着道:“木生死了。”
杨玉梅张了张嘴:“你是平玉山谷的时候和他在一起的人。”
观察室里做记录的同事立刻开始打字。
谢林川答非所问:“你要杀木生。”
“我没要杀他。”杨玉梅说:“我想见他。”
毛正义看到历城手边有个小方块儿一样的仪器,连接线错综复杂。在杨玉梅说完这句话以后,仪器的灯由黄转为绿色。
谢林川紧接着问:“黄庆和你有什么关系?”
杨玉梅望着他,嗓子一动:“谁是黄庆?”
仪器亮红。
历城拨通调查局内技术员的电话:“调查一下黄庆的亲属关系,口供里受害者有姓杨的也算。”
然后他透过审讯者耳朵里的通讯器提醒他:“杨玉梅在说谎。”
毛正义恍然大悟:那个小盒子是个测谎仪。
“你身上连着测谎仪的线,”谢林川挑了挑眉,直接了当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杨玉梅:“现在说谎对你没有益处。”
杨玉梅看着他呆滞片刻,十个小时以来第一次笑了:“我骗不过测谎仪。”
“没有人可以骗过测谎仪。”
“他可以吗?”
“……”谢林川顿了顿,还是问了:“谁?”
杨玉梅望着他:“木生。”
“我靠,”毛正义哆嗦了一下:“她不会真暗恋木顾问吧……”
“我们没有试过。”谢林川的眼睛闪过些什么,说:“他已经死了。”
“真的吗?”
“我没有必要骗你。”
杨玉梅问:“你敢用测谎仪把这句话告诉我吗?”
“……”
谢林川没有回答。杨玉梅仿佛猜到了他的反应,接着说:“他不会死。”
“谁告诉你的?”这句话让谢林川的心狠狠疼了一下,他眼神晦暗地盯着杨玉梅:“你从怀空来,这个人也在怀空?”
杨玉梅还是那句话:“我要见木生。”
谢林川也还是那句话:“他已经死了。”
审讯室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杨玉梅轻轻捏住自己的袖口,指尖搓了搓。
谢林川接着说:“过江桥爆炸与你有关。”
杨玉梅不回答。
“六年前,你考入御城大学建筑系,当时你的导师刘春华就在进行平关山城建工作,道路与桥梁设计方案是由他和他的学生参与完成的,只是最终成稿上没有你的名字。”
谢林川神色淡漠:“……因为你当时提前毕业了,没有完成毕业论文。”
观察室里,历城皱了下眉:“他说的是真的?”
毛正义点点头:“不然你以为我跟陈默这几天在干嘛?”
历城:“……”
这样算来,杨玉梅如今也只有二十来岁。
只是与她的年龄相比,这女人看上去实在老太多了。
一墙之隔,杨玉梅看向谢林川,答非所问:“你有证据吗?”
谢林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停顿片刻:“我有。”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是当时他给木生看资料的时候,木生撕下来的其中一页。
那是《平关山道路与桥梁设计方案》的复印稿,首页按了平关山市建委的印章,印稿背面,则是所有参与方案的人员名单。
杨玉梅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刚刚说谎,刘老师没有删掉你的名字。”谢林川道:“我的同事去见了他,你的入学档案与当年没有写完的毕业论文依然在他那里。”
谢林川顿了顿:“那篇论文,他一直在等你回去完成。”
杨玉梅的神情有一瞬间松动,她的眼神盯着那页纸上自己的名字,仿佛能用目光将那页纸抠出一个洞来。
黄庆的信息查到了,黄午的邻居曾经在口供里提过一嘴:她的母亲是人口贩卖的受害者之一,姓杨,叫杨青竹——他们听女人哄女儿的时候提起过。
青竹……观察室里的人目光不自觉固定到女人脖子上的纹身上。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信息:杨青竹似乎患有精神类疾病,这病时发时歇,这也是杨青竹逃离莫阿村后,黄午没有费力找她的原因之一。
“但是新宁医院里登记的名字是杨玉梅,”毛正义摸不着头脑道:“……我亲自去翻过,登记照片与身份证号都是杨玉梅的,不会有错。”
杨玉梅家在平关山,是那片山区里唯一一个大学生,平关山人口普查的时间很晚,登记到她所在山村的时候,杨玉梅已经去上大学了,根本无人留意这么一个女孩儿。
历城皱了下眉,将这些信息都同步给谢林川。
谢林川听了也没什么反应,杨玉梅还在看那个名字,他伸手把那张纸拿回来。
历城觉得有什么不对,回头问毛正义:“你老大的手怎么了?”
毛正义:“什么?”
“他从刚刚来调查局,就没用过左手。”历城指了指镜子外的男人。
经他这么一说,毛正义才发现,谢林川的左手一直以一个非常死板的姿态放在膝盖上。
猫仔细看了看,觉得他这个姿势好像有点眼熟。
有点……像木顾问手腕骨折后,坐着时避免碰到伤处的姿势。
“母亲村被救下来的受害者里可能有杨青竹。”
谢林川的声音忽然从观察室广播里响起,猫被吓了一跳。
“派人去找找。如果没有,就在震区无人认领的尸体里找。”
谢林川眼神阴冷地看着杨玉梅:“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杨玉梅终于对这句话有了反应,她猛的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谢林川。
“但我还是没懂,你想找杨青竹,为什么要先找木生。”
谢林川眯起眼睛接着道:“……你在潜意识妖魔化了木生,以为找到他就能找到你姐姐。是谁给了你这种错觉?”
“……”杨玉梅:“她是我妹妹。”
“现在终于有心情谈点真心话了。”
谢林川笑了笑,脸色比方才苍白了几分,眼神却更亮,若有所思道:“明知只要找到杨青竹你就会松口,那个人还是派你来了。这说明你不是题眼。”
“我饿了,”杨玉梅却说:“我想吃东西。”
历城愣了下,把杨玉梅从昨天来调查局自首到现在说过的所有话捋了一遍。
除了当时她拒绝调查局的食物和水,以及坚持要坐在审讯室历等木生以外,她几乎什么都没说。唯一的破绽就是刚刚在关于黄庆的问题上撒了一个谎。
这个谎言看似是她的一个漏洞,他们也的确根据这个漏洞查到了杨青竹,但这些都与木生无关,也就与她的诉求并不相联。
历城想起刚刚毛正义随口提的一句话。
杨玉梅来自首,却什么也不说。
她的目的是什么?
她一直在找木生。
但当谢林川提出帮她寻找杨青竹时,她的戒备却在一瞬间消失了。
杨玉梅想让木生来调查局?
她和木生到底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杨玉梅:我要见木生。
谢林川:我也想见木生^_^
第60章
杨玉梅拒绝继续开口。谢林川退出来, 调查局的同事给杨玉梅拿来一份盒饭。
女人拿起筷子,开始狼吞虎咽。
“你刚刚说他妖魔化木生,”历城给他拿了杯水,问道:“怎么回事?”
谢林川把刚刚拿进去的纸笔放到一旁, 一口气喝了大半。
“她根本不是想找木生。”喝完, 谢林川才说:“她嘴上说的和实际想做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她说要见木生,却在十个小时后卖了你一条黄庆的破绽。她不说谎, 嘴里的话却没有一句有用, 可人的行为不会骗人。”
谢林川透过小窗, 看向审讯室里大快朵颐的杨玉梅:“木生这条路没走通,她自然食不下咽;你这条路走通了, 她才食欲大开。”
他把话说成天书, 历城也当天书听。谢林川想了想, 换了个方式解释:“假如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迷路了, 你要怎么办?”
“……”历城:“开个导航?”
“要是导航没用呢?比如没网或者手机没电。”
“找人问路?或者看看地图。”
谢林川挑了挑眉。
历城好像懂了一点:“你是说她把木生当导航,把我们当地图。导航开了十小时开不动, 于是退而求其次,想试试看地图行不行, 正好听到你提起黄庆, 所以才顺水推舟给了我们一个破绽。”
谢林川不可置否。
“所以她只是要找杨青竹,”历城吸了一口气:“她干嘛不直接说,偏偏绕这么大一个弯。”
“她直接说, 你会直接告诉她吗?”谢林川反问:“就算你真的找到了杨青竹, 她又怎么能判断你说的是不是假话?”
历城:“我们还能骗她不成?”
“这是你的想法,她的想法未必。”
谢林川道:“她想用她的信息与我们的信息交换,但这样的交换不是对等的。作为自首者,自她进入调查局起, 她就是一个默认的嫌疑犯。要想摆脱这样的身份不对等,杨玉梅只能等我们自己去查。”
“毕竟我们只可能去查爆炸案的线索,不会去帮她查时隔多年的失踪案。”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杨玉梅来自首,却始终一言不发。
历城接着问:“你怎么知道黄庆的事儿?”
“我之前并不知道。”谢林川道:“我只是想到,平玉山谷见到她那天,在发现石家夫妻坠亡以前,我们刚好去了莫阿村救了黄庆,所以顺口一提——如果杨玉梅真跟莫阿村没关系,我会想办法从过江石桥上找切入点。”
“还真让你碰上了。”历城感叹道:“杨玉梅那天不是要杀了木生?”
“她没要杀,”谢林川提醒他:“她刚刚自己说的。”
她说这句话时测谎仪没亮红灯。历城想起来了:“可木生怎么会知道杨青竹在哪儿?”
“木生当然不知道,”谢林川面无表情道:“他甚至都不知道有杨青竹这个人。”
历城:“那杨玉梅还……”
“杨玉梅对木生有种原始崇拜,这种崇拜在木生救下黄庆后加剧了,”谢林川呼出一口气:“你觉不觉得这事儿听起来似曾相识?”
历城思考片刻,想起来保护局资料里提起过三年前的那场集体叛乱,当时的研究员似乎就是这样变/态地仰视着木生——尽管在他们的描述里把这样的感情称之为「爱」。
但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木生也因此受到惩罚。
历城感到后背发凉,问谢林川最后一个问题:“那木生呢?”
“不会真死了吧。”他想起谢林川刚刚在审讯室里说的那些话,承认道:“我之前怀疑过杨玉梅自首是不是调虎离山,眼下看来她是想把木生带来调查局找她妹,又好像不是那个意思。”
“我找人跟着他了,丢不了。”
谢林川的眼神不自觉飘到自己的左手腕,他的眼神柔了柔:“他还活着。”
他能感觉到巨大的疼痛正在烧灼左手的神经,仿佛有什么正在将里头的骨头生生折断。
谢林川将左手捏紧。
跑不了的。
*
怀空市是一座位于盆地底部的城市,占地面积不大,居民也少,路上几乎没有什么高楼大厦。路过公交路牌旁有家面馆营业,木生就下了车,点了一碗不辣的素面,然后把口袋里的药拿出来。
他拿了五天的量。从其中分了一顿的出来,就着店家给的面汤咽下去。
木生吃得很慢,吃完休了一会儿,又把汤喝完。
将碗底清空,他擦擦嘴,径直走出餐馆。
公交车需要等五分钟。工作日的下午,车上几乎没什么人。
木生挑了一个靠窗的地方坐下,不多时,身旁的座位也坐上了乘客。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柳婆婆问。
木生闻言不答,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盖头铺在膝盖上,绣布上的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早知道不带它来了。”木生摸着那对鸳鸯,轻声道:“还要麻烦您跑一趟。”
“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柳婆婆摇摇头:“这么多年,谢大人眼皮子底下就没人能跑得了。”
提到谢林川,木生眼神柔了些,问道:“他要您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
柳如是轻轻抚了抚裙摆上的褶皱,斜眼看木生摸鸳鸯的手,问道:“如果我说,我来不是为了谢市长,你信不信?”
木生答非所问:“这金线有追踪功能?”
“没有。”柳如是道:“但有我的气味,狗闻得到,自然也知道你去哪儿。”
“我要做的事与您无关,”木生道:“您请回吧。
“我又不在乎你做什么。”老人哼了声:“你只管做你要做的事。老身活了这么久,还没有什么去不得的地方。”
木生沉默片刻:“……我若要去死呢?”
柳婆婆答:“那我便看着你死。”
这倒是让木生愣了愣,露出一个笑容来。
“回头让林川给您补更好的金线,”他道:“这线不是真的。那藏巳穷得很,哪来用金线做的衣服。”
柳婆婆闻言侧过头,食尸鬼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人类,难得没有流露出垂涎之色。
“您真是一点也没变。”柳如是忽然说。
木生眨了下眼:“什么?”
“没什么。”
柳婆婆却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句只是木生的错觉。
“金线的事暂且不必,我老婆子不贪,刚刚的素面钱需他报销。”
“啊,”柳婆婆:“还有公交车费。”
*
车开往市郊,终点站在一个几乎荒无人烟的地方。有许多攀岩爱好者会从这里上山,因此多开了一个站点。
木生先下车,回头去扶老太太。
食尸鬼的手依然与他隔着层布,柳如是似乎很忌惮直接触碰他。
木生眨了下眼。老人解释道:“被我这么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碰过,不是什么好事。”
有特殊习惯的鬼神魔怪很多,青年没纠结这个问题。他越过攀岩区,慢慢朝深山走去。
怀空市近山远海,不像经过专门的城市绿化,但绿意始终盎然。野树野草在没有修整的大路缝隙里茁壮生长,时至初秋,一半绿意被风吹得五彩缤纷。
越靠近山,越是如此,脚踩出来的羊肠小路夹道布满不知名的野花兰草,竟要比平关山精心打造的景观更加动人。
柳如是行动速度并不慢,倒是木生气力不足需要走走停停。
山路崎岖,空气却清新,参天大树鳞次栉比,个个茂盛挺拔,树叶几乎遮盖天光,仿佛这山有着吸取不完的养分。
木生在一棵参天古树下停靠,坐在老树裸露在泥土之外的虬结树根上。仰头望去,山间飞鸟盘旋,层林尽染,秋叶交错,一阵风吹得稍微大些,便是一场小型落叶雨。
他深吸一口气,林间微冷的空气渗入肺里,树上的藤蔓生出嫩芽,无声无息地缠上他的小拇指。
柳如是坐在他对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保温瓶。
是姜茶,加了红糖与枸杞。
食尸鬼倒了一杯递给他,木生轻轻晃了下手,藤蔓收回去。
他接过茶水,杯子微烫,搓在手心里,刚好能够祛寒。
“喝点吧,”柳如是道:“天冷了,姜茶暖胃。”
木生低头,抿了口茶。
很甜,辛辣的味道倒是其次。他愣了愣,抬起头,看到柳婆婆笑眯眯的脸。
“都喝了,”柳婆婆催促道:“省的等下我又要背。”
木生仰头喝完,把杯子递过去,柳如是又给他倒了一杯。
这一杯木生没有立刻喝。他从口袋里掏出药包,分出今晚该吃的部分。
他们不知不觉在山林里走了一个下午,此刻树林阴翳,暮色逐渐朦胧,淡蓝透紫的天幕上已有繁星。
木生把那把药分两次塞到嘴里,用姜茶送下去。
“我以为,您知道我的寿命以后,会劝林川离开我。”
吃完药,木生开口:“那天婚礼……还没有谢谢您。”
“愿意坐到老婆子我那小破屋吃一餐饭的人不多见,”柳婆婆道:“活着的时候常说钱财乃身外之物,死了才发现,寿命其实也只是身外之物。”
木生:“那是对您来说。”
柳如是:“对你来说就不是吗?”
木生没有回答。食尸鬼笑道:“如果你真在意自己能活多久,又怎么会愿意坐进我的房间。”
“旁人若只有能数清的日子可活,早去挥霍了。”食尸鬼道:“或陪父母亲人,或完成毕生夙愿,哪有人像你一样就这么等死。”
“我没父母亲人,”木生辩解:“也无毕生夙愿。”
柳婆婆不理他,接着道:“若我那天不提成亲,谢大人日后势必追悔莫及。”
“绑着他对我来说有什么好。”木生笑了,声音很轻:“倒不如就这样让他忘掉,干干净净的,没什么联系。”
“说来轻巧,”食尸鬼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你真的愿意让他忘吗?”
“……我试过让他忘,”木生执着地说:“被他发现了,没能成功。”
“你是真的想让他忘,”柳婆婆拆穿了他:“还是在自欺欺人?”
木生一震,竟一时答不出话来。
“我……”他停顿了几秒。
“我不知道。”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食尸鬼听懂了他的意思,震惊片刻,恍然大悟:“你怕这次忘了,他就真的再也不记得你?”
木生不可置否。
食尸鬼不再问。青年沉默了一会儿,自嘲道:“也许他再也不记得我也是好事。”
“你这孩子做事太一意孤行。”柳如是叹气:“这么长时间过去,就没想过问问谢大人,他想要的是什么。”
木生笑了。这句话让他想到了人民医院的急诊室,有什么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谈情说爱最忌你瞒我瞒。”柳如是不知他心中所想,语重心长地接着道:“你想的「好」未必他也喜欢,他觉得的「对」也未必对你无害。”
“……”木生承认道:“您是好说客。”
“说什么笑话,”柳如是不领情,催他添茶:“我是好媒婆。”
“座上神堂为何是空的?”木生抬手接茶水,想起来问:“您不信神佛?”
“信。”柳婆婆没抬眼:“可惜我佛不渡我,平白供着怕惹他嫌烦。”
“后来就不供了。佛在我心,我心诚便可,不必强供。”
木生愕然:“不渡人的佛,您还信吗?”
“佛本就不渡人,”柳如是道:“人从来都只能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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