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催眠(41)


    悯希斜倚在表皮冰凉的沙发上, 两条大腿的软肤从两边溢散出去,仿佛夏季放在冰箱冷冻室里,半凝固状态的牛乳。


    他保持这个姿势, 先点开最重要的社交软件。


    联网状态的软件迅速加载,但由于囤积的信息太多, 上方还是显示了大约几秒钟的“收取中”。


    圆圈散去, 几百条小红点相继弹出来,数量多得令人咂舌, 悯希没看几眼便感觉头晕目眩,尤其这些信息不管是备注的、还是未备注的, 统统都是悯希没有印象的名字。


    人的大脑记忆全部被腾空的体验非常可怕,你对世界的认知和生活基本自理能力都还刻在骨子里,可就是想不起自己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痕迹,那些本该和你有过羁绊和关联的人,你也完全想不起他的面容……


    悯希后背不自觉又渗出了一些冷汗,蜷握在膝盖上的左手掌心里湿濡一片,脸颊侧边也凝出一点珍珠般的圆圆水珠。


    再看下去状态会更糟糕,他干脆不看了。


    悯希一条消息也没回,退出社交软件, 将手机屏幕微微朝下、盖住, 一抬眼,看见厨房兴致勃勃的保姆在向他招手, 要他过来尝一尝刚煲好的腊肠饭。


    悯希扬起脖子, 用手背用力抹过眼尾的水渍,忙回应道:“这就来!”


    他一个起身从沙发上站起来,却忘记手机还在膝盖上放着。


    分量不轻的电子设备从膝盖中间高速下坠,悯希轻轻惊呼, 紧急夹住膝盖,再弯腰伸手去捞,一顿手忙脚乱,竟真让他补救过来、抓住了。


    只是膝盖那块骨头却被磕了一下,悯希也没管,连忙拿起手机来检查。


    手机自然是完好无损,毕竟全程没离开过悯希的腿部,但屏幕却在刚才的混乱里,被悯希十根指头胡乱戳来戳去,不知点到了哪里,悯希再次将目光投到上面的时候,屏幕已经不再是刚才的主界面了。


    悯希蹙眉,不想让保姆等急,想直接将屏幕熄灭的。


    偏偏视线不经意往下垂了半寸,备忘录界面一条标题,就这样映入眼帘——


    【不要、被催眠】


    再下面的紧接着跃进眼中。


    【被骗】


    悯希如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身骨肉从头凉到脚,大脑极速变空白。


    他僵了一会,猛然咳嗽起来,咳得异常剧烈和难受,喉部如若被东西堵住,面色因此惨白如纸,眼尾和两边面颊却恍若打碎的胭脂盘,红得发艳,红得撕心裂肺。


    一排排水珠从悯希的眼睫毛上断了线般滑落。


    倏地,后背响起一道森然的声音。


    “老婆。”


    那声音如神出鬼没的无脊椎动物,黏糊糊扑上了悯希的脖子,担忧地询问:“被什么东西吓到了,咳这么厉害?”


    ……悯希咳得更厉害了。


    如果不掺杂私心来评价的话,陆以珺的嗓音天然有着独特的韵律,拥有出其不意的能让人平静下来的效果,但响在这个节点、这个时刻,只让悯希全身泛起了悚然的鸡皮疙瘩。


    这几天他一直在找机会想要开诚布公和陆以珺谈一次,并且每天晚上都在苦恼地想开场白,思索怎么能让陆以珺舒服的同时,说服陆以珺和他讲讲自己失忆前的事。


    又想陆以珺每次谈起以前的事,都这么排斥和敷衍,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给陆以珺找了一个又一个借口,直到此刻,一个新的灵感倏地被激发了出来……如果,他是说如果,陆以珺根本就不知道他过去的事呢?


    悯希咳嗽声渐停,但神情依旧空白着,像空洞的、失去了灵魂的精致人偶。


    后面突然逼近的陆以珺从后面抱住他,带着他坐到自己大腿上,用湿巾帮他拂去眼角和脸颊上的泪痕,舌尖顶了顶腮帮子,声音喑哑道:“老婆,我这边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如果有人找你,你别理他,知道吗,那些都是坏人。”


    悯希眨眨眼,重复:“坏人?”


    陆以珺把玩着他的手指:“对,很坏很坏的人,除我之外的任何陌生人来找老婆,老婆都要先告诉我,好吗?我来解决,这是为老婆好。”


    说话间,他抵在悯希肩膀上的下颌抬起,一双眼睛从额发下剥离出来,黑的黑,白的白,其间阴郁缠绕,烦躁几乎从眼底流露了出来。


    昨晚他才知道,上次来庄园开派对的那帮人里,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蛋,拍照发朋友圈装逼的时候,把悯希也拍进去了,前阵子一直没发,昨晚才突然发出来。


    不仅让他看见……让觊觎悯希、却被各种因素阻拦而得不到悯希位置的那帮人,也看到了。那蠢蛋。该死的。真会给他找事干。


    陆以珺咯吱地磨牙,从打娘胎出来的坏习惯在焦虑的促发下再次发作,他忍不住将牙轻轻磨上悯希脖子上的软肤。


    悯希其实没太听清陆以珺在说什么,他被心中的猜测骇得脸色微白,忍不住抽回了放在陆以珺掌心里的手,他侧过头,努力装作神情自然,试探性地敷衍、又问:“好,我会的……对了,我想在花园里多种一些新的花卉,你下午如果出去的话,买一点我以前喜欢的花的种子,我要种。”


    陆以珺动作一顿,搂着他站起身来,嬉皮笑脸地带动着他往厨房里去:“种花有什么意思,以后再说吧,老婆先去吃点东西,今天中午煲的腊肠饭,我特意吩咐保姆做的,一定合你胃口。”


    悯希穿着拖鞋的两只脚踩在陆以珺皮鞋上,两边腋下又被陆以珺用双手托举着,姿态怪异地往厨房方向走。


    又是这样。


    “以前”两个字好像是禁忌,每次提起陆以珺都会找这样那样的话题岔开。


    每次都是这样,没一次例外。


    悯希身上那股彻骨的寒意彻底压不住了。


    ……


    谢家。


    滴答。滴答。类似雨声,却比雨声多出几分机械感的声音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回荡。


    屋子门外,有人端着新鲜饭菜掀起门板下面的透风口,习以为常地将碗搁在地上,说:“少爷,这是今天的晚饭,您记得拿进去。”


    “前几天的饭您都没怎么吃,都冷了倒掉了,人是铁饭是钢,无论您想做什么填饱胃都是首要的,千万别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这几句话似乎只是单方面的通知语,并不需要回复。


    那人说完便拿起碗上面的保温盖,转身快步夺走,快得好像屋子里有什么洪水猛兽。


    皮鞋的鞋跟在瓷砖上咔哒、咔哒跑远,转瞬间,只留下些许余韵。


    空旷而宽敞的走廊上,时钟滴答声还在持续,“滴答”、“滴答”——


    不知滴答声又响了几百余下,那暗黢黢的、仅有十几厘米宽的通风口,开始一点一点,传来细细碎碎的摩挲声。


    通风口里光影闪烁,如若有人此刻站在外面,便能看到床板旁边那背部弓起的黑影。


    当他把撑在膝盖上面的手,从额头上挪开的时候,率先响起来的便是铁链碰撞的脆响。


    铁链这玩意儿,人一旦提起来,脑子里一般都会想到野禽,毕竟这些不通人性的、缺乏管教的东西,如果不被铁链拴着,就会出来作威作福,乱咬一通。


    坏狗,恶狼,都是这样的……


    将视角移进屋子里,台灯照亮的一侧墙壁上,清晰地映出了扭曲的一团山陵,一团不规则肉瘤,这团“肉瘤”以双腿折叠在胸前的姿势坐在床边,双手往两边撑开,撑到一定限度,便以不堪重负的轻盈脆响告终。


    他双手中间的铁链动了,活动范围被禁锢,动作幅度不能大。


    当他的脑袋从双臂圈起的狭小空间里抬起来,一张凌厉阴暗的侧脸也随之露出时,才让人反应过来,原来铁链拴的不是生禽,而是活生生的人。


    男人如同生锈的机器,缓慢地站起来,缓慢往门边挪,再一点点慢慢蹲下,把带着手铐的胳膊伸出那道通风口,将碗端进来。


    瓷碗碰到通风口,里面放着的一副勺子因此发出声响,勺子的款式比较奇特,是细长条的,用来舀东西的勺面很细窄,几乎舀不了大份额的饭菜。


    喜欢狼吞虎咽的人用这款勺子简直是灾难,但对于谢宥、对于嘴上戴着嘴笼的谢宥来说,这勺子起码能让他塞进去,吃上一星半点。


    谢宥只是将碗端进来,但并没有吃,他重新倚靠在床边上,脸颊侧躺,靠住床冰凉的表面。


    他拿出手机来看。


    装饰性的手机。


    被全面网络屏蔽的手机就是报废的电子设备,毫无作用。


    谢宥已经被关在谢家一周左右了。


    把悯希送去小镇,谢宥花费一周时间挖谢家的股份,试图争取和沈译阳对话的话语权……在即将成功的那一刻,被认为他疯了的谢长山使计关进了屋子里,与世隔绝。


    给他做饭、送饭、一起住在谢家的管家一起和他与世隔绝。


    谢宥点进手机相册,点开一个备注着【他】的加密文件。


    看里面的相册,是他这几天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


    加密相册里一共有两张照片,都是同一张粉津津的脸。


    谢宥从来没主动拍过悯希,那么照片是怎么来的呢?


    谢宥也想问谢恺封,究竟是怎么在他没网、不能通话的手机里,发送过来这几张照片的。


    也不发多,就发这么两张。


    第一张,是一条丰腴白软的长腿,被一只宽大的大掌掌控着向侧边抬起,清晰地露出上面密密麻麻、一排排往下嘬到脚踝的椭圆吻痕。


    腿的主人不省人事睡着,完全不知道坏狗在耀武扬威地拿他腿上的“狗章”炫耀。


    第二张,仍然是睡得香甜安宁的悯希,他手指纤细、修长,偏偏被凹成一个圆圈,被迫包裹住一个煞风景的、快抵到他脸上的庞大热物,他掌心可怜巴巴地握着那团发紫的马赛克,眉心若有所觉地蹙起……


    两张图发来有一段时间了,之前还发过一个小孩子的图,那张谢宥没有保存。


    除去这三张,之后谢恺封再也没发过来过,似乎被缠住了身,自己也没吃上甜头,没空再来谢宥身上榨取得意感。


    谢宥将图片放大到看不到马赛克的程度,盯着那张恍若隔世的脸,抬起手指,神经质地刮着床脚上的木屑。


    刮了一分钟……


    两分钟……


    指尖逐渐盈出一点血沫时,外面的门突然被人打开。


    大片白光如十万电压的手电筒,将屋子全面照亮,谢宥长期关在阴暗屋子里,有些不适应地轻眯起眼。


    他偏过头去。


    只见是刚才来送饭的管家去而复返。


    管家轻咬舌尖,让不停冒出的血沫刺激着神经,他声音沙哑、神情崩溃——宛如一个刚接触现代社会的山顶洞人,嘴皮附近的白色胡茬乱颤,带动着苍老的声音一起颤道:“少爷,您……您快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谢家它,它没了呀!”


    第42章 催眠(完)


    自从发现备忘录里状似慌乱中记下的两行字后, 又过去了三天。


    悯希依旧住在庄园别墅里,依旧和陆以珺维持着怪异中带有和谐的关系,仿佛风平浪静, 没发生任何事。


    只是在悯希没发现的地方,每一道栅栏门外, 都无声无息地添增了许多防守力量, 那些安保隐蔽在暗处,似乎在严防死守着什么。


    陆以珺在后院找人砌了一池石壁, 又在里面引进天然的山泉水,温度适宜, 对身体有意想不到的疗效。


    悯希这几天夜里看完书,都会来这里泡一泡,水里有药包,药一晕,有浓重的药草味,再顺着水波拍打在肌体上,恍若经脉都能被梳顺开。


    很舒服。


    能让人短暂忘却烦恼。


    这晚,悯希又来到了石壁边,他顾忌着肚子里有东西, 不敢每晚都泡身体, 这天只是将双脚伸进去,坐在池子边上泡脚。


    池子底的鹅卵石, 是陆以珺让人专门贴合悯希脚心, 甚至每一根圆润脚趾的弧度,砌出来的,润滑得如若潮湿的苔藓。


    温水一波一波涌上来,最先托住悯希小腿上最鼓出的软肉, 水波将薄嫩的肌肤拍得发红。


    也将悯希拍得昏昏欲睡,这两天他暗自调查陆以珺,却毫无所获的烦闷,也慢慢消失在了拍打之中。


    悯希低头看着池子里晃荡的水波纹,心绪和警惕心都不自觉放空,因此在最关键的时候,错过了外面栅栏缝隙中闪过的黑影。


    那些黑影匆匆奔过,前脚掌踏在地面,将泥土踩得飞溅,大约有三四个,这之后,过了十几秒的间隙,又一个黑影停在栅栏门外。


    那黑影扶住栅栏门,潮湿的目光钻入缝隙中,呈圆圈状黏住悯希的整个上半身,从肩头为起点,一路绕到前身、后背,再绕回起点。


    堪称阴森的视奸。


    热雾包围的感觉,让悯希浸在软绵绵的快乐中,感官都被虚化了,竟没发现那想将他嘬进嘴中一般的窥视。


    他在水池里晃动着双腿,偶尔抬起手擦一下睫毛上凝聚的水珠,不知又过去多久,忽然之间,悯希胳膊耸颤了一下,冷厉地抬眸望向另一边的栅栏。


    夜风吹动,栅栏那边什么都没有。


    悯希却压不住腰部乃至后背的发毛感,他又定睛看了看,依旧没看到异物。


    他只好劝说自己是因为看到了那两条备忘录,精神敏感,太疑神疑鬼了,这样不好,容易给神经积攒压力。


    该放松的时候放松,该考虑的时候再考虑,别让自己变成疯子。


    悯希强迫自己重新沉浸在泡脚的舒爽中。


    栅栏边上的实体墙边,接到电话赶来的陆以珺神色阴沉。


    他在两排黑衣保镖的夹击中,呵呵冷笑:“我就知道有人会耐不住性子,来和我抢老婆,来的人是谁,你们有没有看见脸?”


    其中有几个保镖异口同声:“谢澈!”“谢宥!”


    陆以珺的脸色变幻莫测,可他听着墙那边老婆搅起的水流声,心思又不由有些荡漾,情绪从愤怒到幸福中不停切换。


    陆以珺嘲讽道:“哦,原来是两个,这兄弟俩不说关心一下自己老子在牢里过得好不好,需不需要打点一下,递个小风扇什么的别让他们老子热死,反而来这找存在来了。”


    他眉头一聚,神情阴寒地摆手:“看好屋子,别让老鼠进来。”


    “是。”


    悯希还是从池子里起来了。


    总感觉怎么泡也没有刚开始的自在,他不想勉强。


    从池子里伸出来的双脚水淋淋的,水珠跳跃,由于血液循环急促,白皙的肌肤变得通红,颜色像正值佳季的艳丽花蕊。


    他匆匆走进室内来到二楼,没想到不适感没有消退,反而被迎面扑来的凉风一吹,愈演愈烈。


    悯希连忙调高温度,又把一张毛毯裹在身上盖起来。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哪哪都不对劲。


    悯希皱着眉,不太舒服,但在肌肤被盖严的安全感下,心情却慢慢变平和,他呵出一口气,眼尾本能一挑,想在桌面寻找一下手机。


    余光却蓦然捕捉到一张忽然出现在空中,还没有因为重力掉落、硬生生飘着的卡片。


    ……这是什么恐怖现象?!


    悯希险些没压住喉咙里的尖叫!


    系统将一张身份证放在床头,语气平静道:【这是我给你办的假.证件,你用这个办理入住手续,就算那些人搜遍潭市酒店、宾馆的入住系统,也找不到你。】


    【再有三天,你就能脱离这个世界了,我会给你投放一个假身体,制造合理的死遁事件,这之后,你找一个人不多的小宾馆先住着,等时间到了再走。】


    那些人?哪些人?


    这个世界又是哪个世界?脱离?假身体?死遁?


    悯希瞳孔映着那张拥有自己脸的假.证件,全然搞不清状况,裹在毛毯里刚捂热的身体又开始瑟瑟索索地发起抖,他认为自己要么是成了神经病,要么是撞鬼了。


    不然怎么会看到这么离奇的现象。


    这是第二次了!


    空中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悯希忽然感觉到自己太阳穴处被抵上了一根冰凉的手指:【我用自己的积分给你兑换记忆,可以先赊账,下个世界我会双倍要回来。】


    悯希莫名升起了一种危机感,而那危机感,瞬间就在身上应验了。


    被抵住的皮肤扎刺一般,如有灵巧的小蛇在硬扯开血肉,往骨头里钻,偶尔还会像触碰到空气墙一样停住不动。


    悯希跌坐在床边,嘴唇微微张开,急促地汲取着氧气,氧气畅通无阻地拂进他的唇缝,他的脸颊却越变越红。


    仿佛呼吸不过来,快断气了一般。


    他颤抖地朝虚空中伸出一只手,像是不小心掉进猎人铺就的陷阱里的兔子,在向身份不明的恶魔求救。


    而恶魔无视他的求救,还在变本加厉地施压,他忍不住,脖子一下高昂起,露出纤细的小巧喉结。


    那一小颗剧烈、快速地滑动,包裹在上面的薄肤也慢慢覆上了一点水露,悯希按住旁边的床沿,用力咬住了殷红的要渗出水一般的嘴唇。


    悯希记不清这一段过程一共持续了多长时间……


    或许是一分钟,或许是五分钟,他身体颤动的幅度才在剧烈抖动后,慢慢平息了下来。


    悯希躺在地毯上,眼皮下的眼珠不明显地微动,三四秒钟过去,他陡然睁开,黑亮的眼眸如若破茧重生的蝶,涌过一些难堪的神采。


    大脑的记忆需要整合,但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整合起来也没那么困难,悯希很快就捋了一遍最近发生的事。


    那些记吃不记打的蒙骗,反复给人当老婆的经历……荣升成了悯希这辈子不愿意再回忆起来的黑历史。


    悯希呼出一口气,把手背挡在眼睛上,良久,他张开嘴唇,发出了羞耻到颤抖的声音:【……我觉得,你们应该是对炮灰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


    黎星灼入住国外的第三天早上,装满一些零碎用具的国际快件就被送到了门口。


    彼时,黎星灼还在收拾家里的卫生。


    七月十号,黎星灼飞往京市面签,签证一下,黎父便为他订好月底的机票,以及在这里选好了一套海景别墅。


    房子还算不错,客厅面海,离学校隔有一条跨江大桥,通勤也方便。


    早晨海风渗进窗户,带有咸涩气息的微风氲满整个客厅,晨雾扑上来,使玻璃溶溶地晕开一层浅薄的白色。


    黑发青年穿一身冷肃的薄款冲锋衣,墨镜折在领口上,通身气质冷感。


    扫地机器人在脚边像是晨练的老大爷,旁若无人地经过,一视同仁地发出“借过!借过!”、“请注意避让”的警告声,聒噪至顶点。


    黎星灼弯腰从纸箱里拿起一个汽车版的乐高积木,用消毒纸巾擦干净,放在书房的桌面上摆成倒立的形状。


    这块积木从他吃奶嘴时期陪伴他到至今,充满值得怀念的、无法忘却的记忆,是黎星灼青春期最喜欢的一样玩具,每当看到它,他都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和爸妈一起拼搭的时光。


    然而此时此刻,却并不见得黎星灼有多珍视这块积木,擦也擦得漫不经心。


    客厅中放的黑胶唱片在旋转,在播歌曲是克罗地亚狂想曲。


    黎星灼手指一曲,脊背不由微弓起来,眼睛泛红,喉头攒动着将墨镜摘下来扔到一边。


    歌曲记忆。


    说的是一个人在未来的某一天里,不经意听到一首熟悉的曲目,便会想起许久之前的某一天,同样放着这首曲目的相关记忆。


    比如,你曾在一个下雨天,在狭窄的床头听着耳熟能详的音乐,看着一本泛黄的故事书,你度过了一个散漫、“碌碌无为”的下午。


    那么,日后再听见这首歌,你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会再次回想起曾经的那个下雨天。


    那天咸涩的雨中气味和绵绵不断的雨丝,会在你心头搅起酸涩的波澜。


    这是由于音乐激活大脑固定区域形成了“神经共鸣”,将音乐旋律与记忆深度捆绑在一起,触一发而动全身。


    你会伤感,是因为你清晰地知道,那是“过去”,无法重来,无法再现。


    克罗地亚狂想曲,黎星灼曾触发幽闭恐惧,白痴一样坐在学校厕所马桶盖上动弹不得,悯希像天仙下凡,闯进来牵着他走出去的时候,操场广播上放的就是这一曲要命的钢琴曲。


    他本来就想悯希,现在还来个双重夹击,现在好了,变成很想、特别想、非常想了。


    这种想念像小粥慢炖上面的小白泡泡,能轻易戳破,但也会连绵不断地冒出新的,永无止境。


    黎星灼只是习惯在干活的时候,身边有点声音,随便放了个胶片上去,没想到选的胶片会正中“红心。”


    钢琴曲悠扬地飘荡着。


    黎星灼嘴里酸得眼睛发胀,他忍不住迁怒,一脚踹翻了无辜的扫地机器人。


    等机器人在空中华丽翻转两个圆圈,再自由落体掉在地上之前,他已经拿起手机夺门而出。


    黎星灼有一个特异功能,他交际能力不错,不用刻意去谄媚讨好,轻轻松松就能在一个新的环境里与其他人打成一片。


    他认识了一个同校的华侨,男的,叫徐浩,是个体毛浓密的同性恋,稀有的1,专门爱搞外国人,尤其是那些纤细白皙的小男生。


    徐浩很浪,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三百天都在参加派对,他爱穿梭在舞池里,和看上的猎物舞步翩跹,双手相牵。


    大白天的,他邀请黎星灼去一个金发小男生的家里参加小型派对。


    那男生叫个什么杰克,还是艾克的,黎星灼也没记住,反正能有个噪杂得让他想不起来悯希的地儿,他就去了。


    刚进场,徐浩就牵着一个娇俏的男生一起走过来,和他打招呼:“嗨咯,这是我的舞伴,阿里克,漂亮吧?阿里克,这是我哥们,黎星灼。”


    黎星灼有一搭没一搭应着,找到一个相较幽静没人,香水味不浓,能喘得过气的角落坐下。


    徐浩也搂着阿里克坐到他身边。


    本着有福一起享的想法,他朝黎星灼挤眉弄眼:“我一直没问,你喜欢女生吗,还是同,或者是双?你跟我说,这场子好多人,你看上哪个,我给你介绍。”


    黎星灼听得皱眉,他点亮屏幕,抬起来给徐浩看。


    徐浩震惊:“靠,你是有主的啊,不早说!”


    其实更让他震惊的是黎星灼设其他人当屏幕的做法,他谈第一个对象的时候是在小学,当时那么纯的年纪,他都干不出这种事来。


    徐浩鬼使神差多往那手机屏幕瞅了两眼,见黎星灼面露不悦,便讪讪收回眼,将垂涎收敛起几分。


    他讪笑:“你们异地恋?”


    黎星灼梗着脖子:“没,我单恋,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说着,他突然爆起一样,恼羞成怒道:“不行吗,关你屁事,就你话多。”


    徐浩被怼懵了:“……没说不行。你别对我有敌意,咱们是同类啊,出门在外的有个知心伙伴不容易,咱俩又是同胞,又都喜欢男的,多难得。”


    理论上没错,但黎星灼觉得他说的不对,他并不是喜欢男的,他喜欢什么,要看悯希是什么,如果悯希是条猫,那他就是猫性恋。


    不过黎星灼也没和别人争论的想法,他随便摆摆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拿起酒杯准备喝。


    忽的,贴住皮肤的口袋里,有手机传来震动。


    这里歌声高昂,要不是震感太强烈,黎星灼还真接不到,他把手机拿出来,发现是一个小弟打来的。


    黎星灼眉宇蹙起,他接通,站起来放到耳边。


    那边人说了几句话,听起来语气惶恐,黎星灼眼皮莫名地弹跳了两下,他有些烦,表情不善道:“我这吵,你说话大声点?”


    又有声音传来:“悯希……喝酒……警察……”


    黎星灼还是没听清,他不耐烦了,但听见有悯希两个字,只好忍着挂断的冲动道:“叫你大声点,你没听见,还是没吃饱饭。”


    黎星灼语气突变得明显,那人微微僵硬,想起了被有钱人支配的恐惧。


    可再恐惧,他也不敢占着线发呆,只听他深呼吸一下,将气体压进肺部,大声道:“——我说,悯希死了!昨晚淹死的!”


    “——淹死的”“淹死的”,三个尾音从传音口荡出来,惹来一边徐浩的侧目。


    黎星灼神色猛然变阴戾,一字一顿问:“你、说、什、么?”


    那人以为黎星灼真的没听见,老老实实又重复了一遍,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知道得也太突然,于是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


    三句话里两句都是倒装,有时候还没有主语。


    但黎星灼听明白了。


    这次他听明白了,操,这家伙是在说悯希,就是他认识的那个悯希,昨天晚上喝了点酒醉了,回家路上路灯又暗没看清路,一脚踩进湖里,不幸身亡,泡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才被上早班的社畜发现报了警。


    人都被泡白化了,面目全非。


    黎星灼后背僵直了一下,眼前也白了一下。


    再然后,他身体大开大合,像误入沙漠渴极的旅人,病态地吸了两口氧气:“我告诉你,我没空听你在这恶作剧,再敢玩游戏玩到我头上来,我绝对会把你揍死。”


    以前他也接过类似的电话,他信了,最后才知道原来只是玩大冒险输了的惩罚。


    那边一下慌了神:“哥,我哪敢拿这事骗你!别说我,谁敢啊,那不找死吗?学校都炸了,其他人都不敢告诉你,只有我……”


    黎星灼阴阴地笑:“我不信,你就是在骗我。”


    他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了眼上面的备注,又重新放回耳边,“你等着,我现在就回去揍你,你等着啊,别跑。”


    一边不知哪个女生放在桌上的化妆镜中,映出黎星灼目眦欲裂的脸,他面色扭曲,狰狞,英俊的眉目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隔着电线那边的人看不见黎星灼的表情如何,可放在之前,那些人哪怕只是听见黎星灼这句话都会悚然。


    但此时,那人只是沉默。


    良久,轻轻叹息:“哥,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我听到的时候也……”


    黎星灼突然低吼:“谁准你叫我的?滚!叫你别玩我头上,你还玩上瘾了是不是?”


    “来,你告诉我,你周围现在都有谁,有一个算一个,我回去全部揍死。”黎星灼语气阴森地威胁着,下一秒却直接退出后台。


    他点进一个人的聊天页面,手指飞速敲字,发过去一句话。


    这个时间国内应该是深夜,可他问的人根本没睡,不出两秒,对面就发来一则新闻的截图。


    四周突然开始纷杂,四面八方跑过来不少人,他们虚影晃动,面露惊恐。


    黎星灼被四面围住了,才发觉过来,自己跌坐在沙发上,嘴里呕出了一口血。


    他呆呆地把摊开的五指放在眼前,看见一行血从指缝中间流淌出去,浸透了皮肤纹路。


    被跌在沙发缝里的手机亮着光,还在不停发出迟疑的询问:“哥?你怎么了?哥?”


    徐浩也战战兢兢:“发生什么事了?你可别吓我啊。”


    黎星灼捂住了嘴。


    他想让周围人散开一点,他快不能呼吸了,但一张开口,就有源源不断的血喷出来。


    人生在世,谁还没有几个秘密,黎星灼也有。


    这件事,黎星灼一直没告诉过别人,包括悯希,因为这些年一直控制得不错,所以很多时候他都当自己真的痊愈了,但没有,这病不能完全痊愈,只有控制得好不好的说法。


    那天黎星灼和悯希说,自己可能得心脏病了,说法不严谨,因为他其实心脏真的有病。而他现在呼吸困难,头晕目眩,心脏抽痛,操,他可能病发了。


    “你们瞎啊,还愣着干嘛,”身边有人见黎星灼血越呕越多,怕真摊上事,狂吼道,“快打电话啊!!”


    黎星灼大脑眩晕,缺氧,他不想让自己脸色太恐怖,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这一刻,他真的想买票回去揪起陆以珺的领子,质问他究竟怎么保护的悯希。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刚才的截图上,黎星灼盯着,眼睛不可置信地收缩又放大。


    这个过程一直持续了许久,直到黎星灼一口气喘上来,面容怨毒地眨了一下猩红的眼睛。


    他唇色发白,想起了年少时无意看过的一本书,《死亡的三百种方法》。


    “陆以珺,去把陆以珺给我带过来……”黎星灼揪住神色茫然的徐浩。


    徐浩惊慌:“陆以珺是谁啊?”


    黎星灼只是重复:“把他带过来,快。”


    他要往陆以珺的嘴里灌满农药,让他从胃开始被腐蚀,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能,死也不能立刻死,他要在陆以珺的手脚上捆住绳子,再挂上重物,让陆以珺沉入水底,死后变成巨人观。


    不,不,这些都不够,太便宜陆以珺了,他骗了悯希,还没保护好悯希,应该把他切成一块一块扔进水井里,再等沼气积攒到一定程度,往里面扔炮竹,让陆以珺的尸体炸成烟花,变得稀巴烂。


    黎星灼怨毒地将每一则死亡方法,都代入陆以珺的脸,好似只有这样才能畅快。


    他轻嚼着嘴里的血,如若嚼着陆以珺的四肢百骸,但没有用,这些并不能让他舒服,他心里想的还是悯希。


    如果那人说的是真的,如果那人说的是真的……


    黎星灼弓下腰,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呕声。


    二零三五年,黎星灼二十一岁。


    本来应该开始新人生的节点,却被一台救护车直接送进了医院。


    黎父黎母六十五岁,他们是老来得子,即使黎星灼再怎么胡作非为、调皮捣乱,数年来和他们对抗过几百次,把他们气得恨不得从来没生过,黎星灼也依旧是他们的心头肉。


    美国和中国相差十二个小时,当时美国中午十二点,国内已经到了深夜。


    夫妻俩人被一个电话叫起来,连夜坐上跨洋飞机,飞机上没有一个人敢合眼。


    落地后,两人一个比一个狼狈,身上的是睡衣,头发杂乱,形似乞丐,即使如此,也没得到上天眷顾,他们收到一纸来自医生递来的病危通知。


    一夜白头。黎母靠在黎父的胸膛前,好像得了癔症,不停喃喃自己好像踩住了儿子的生魂,让黎父劝劝儿子,让儿子再坚持一下,别往太平间去,那太冷,爸妈进不去,给你盖不了被子。


    黎父圈紧脆弱的黎母,独当一面了一辈子的宽阔肩背也在抖,他嘴拙,对着一面白墙,仰头对虚空中的“生魂”对话,他说乖宝啊,听听你妈的话吧。


    爸老了,偶尔会犯糊涂,是爸做错事了,等你醒了,就让你回国,到时候你和悯希怎么着,爸都不管了,爸帮你和其他人一起抢悯希。


    爸会帮你们办一场盛大的婚礼,比沈青琢那小子还要大的,爸给你昭告天下。


    你是爸唯一的儿子,你多和爸讲讲道理,耐心一点,爸还能真不管你意愿吗,怎么能这么胡闹,拿生死威胁你爸呢,爸妈都不年轻了,不要用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惩罚做错事的爸爸。


    黎母死死踩着脚下,不让“生魂”飞走。


    两口子用尽一切办法祈祷,可无论他们怎么说、怎么做,都是徒劳的。


    人各有命,就是家业再庞大,钱财再殷实,也逃不过“生”和“死”的固定命数。


    最终他们还是在通知单上签下了名字。


    异国他乡,刚做完开胸手术的黎星灼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持续被观察着生命征兆。


    这仅是十二小时内发生的事。


    ……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悯希没有离开潭市,他住进了一个规模很小的宾馆。


    出门在外用的假身份,付款尽量用现金,没用过网上转账。


    外貌上,每次出去他都会稍加装饰,这个装饰指的是穿一些特别宽松、甚至尺码不太合适的衣服,掩盖住原本的形体,如果是白天出门,他还会带上帽子和口罩。


    可以说是妈不认。


    一晃三天过去,没发生任何意外,悯希日子过得很悠闲。


    第三天晚上,他无所顾忌地出门买夜宵了。


    买完回来的路上,悯希眼皮就开始发飘,先是小幅度跳两下,再是大幅度跳好几下。悯希预感不妙,他加快脚步。


    在临近宾馆那亮堂的大门,迈进那一片曙光地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


    是的,悯希没换手机,作为一个已经“死亡”的人,他的手机此时应该沉在湖底,彻底死机,亦或者是掉在某处隐蔽的角落,一直待机,无人接通。


    悯希选择的是后者,因为他这三天需要有消磨时光的东西。


    悯希原想先回房间再看是谁发来的短信,不差这么一点时间,但手已经摸进口袋,将手机拿了出来。


    谢宥:【我在外面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东西,我很想让你知道。】


    悯希心说,什么?但没当回事。


    他这几天隔三差五就会收到各式各样的缅怀短信,早上、中午、晚上,每一个时间段都有。


    起初是所有人不敢相信的阶段,他们纷纷打电话发短信过来,询问悯希的下落。


    后来是心死的,接受现实的绝望阶段,他们开始发一些过去和悯希相处的点点滴滴,用来“纪念”悯希,有些人是长篇大论,有些人则是简短利落的三两句。


    相同点是,都极为煽情。


    小小的一台手机几乎快成了另类的树洞。


    悯希自然将谢宥归为想要缅怀他的这一类人里,因为他收到过谢宥第一个阶段发来的“在哪”。


    现在过去三天了,谢宥应该也要和其他人一样,进到第二个阶段了。


    只是悯希很好奇,谢宥这种潮湿阴森的人,会发来什么样的煽情语句?


    悯希被好奇心驱使,目光黏在了手机屏幕上。


    谢宥:【是一只很漂亮的兔子,你一定会很喜欢,他很白,毛很软,还很小。】


    这是要拿兔子做文章?


    谢宥:【他好像无家可归,我把他抱来和你作伴吧。】


    谢宥:【你一定会说,好。】


    悯希挑眉,他的确很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如果他此刻是活着的,也许真会这么回答也说不定。


    谢宥:【我现在要开始抓他了。】


    悯希啼笑皆非,没想到谢宥的缅怀方式这么的……另类,是不敢接受事实的自欺欺人型,抓到又怎么样呢,他都死了。


    见后面谢宥不再回复,真的去抓兔子了,悯希颤颤眼睫,把目光移到电梯按钮上。


    他按下电梯,摇摇头把手机收了起来,等待电梯降落的过程中,后面零星有几个晚归的旅客,也陆陆续续地走到了电梯前,一起等候。


    “叮”一声,电梯降到一层,铁门向两边打开,悯希正欲走进去,正后方的一名旅客,一个高大的男人,陡然俯身过来,将裹挟着烟草味的鼻息尽数不落地全喷洒在他脖子上。


    脖子被那阵鼻息炸起一层寒毛,悯希猛地抬手按在自己的侧颈上,来不及对这陌生人的冒犯表现出愠怒,一道低语便森然而缓慢地钻入了耳中:“——抓到了。”


    ……


    身体在石化。


    四周的空气骤然被冻结,可供吸取的氧气稀薄得可怜。


    悯希下意识想逃,但那条钢铁一般的手臂抓着他,让他连动一下手都难,悯希真像教堂上被供养的圣父神像一样,只能一动不动让人瞻仰和抚摸,却连走动的自由都没有了。


    兔子……兔子……


    谢宥说的兔子是他?!


    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


    不,真正该讶异的是,为什么看到一个本该死去的人,这个人能一点都不惊讶和恐惧?


    谢宥是怪胎吗,他的反应和行为都不像一个正常人!


    身后的旅客,也就是谢宥,他从后方捏住悯希的下巴,像在捏着一块实心棉花糖似的。


    因为病态的心情波动,谢宥的耳朵,脖子全都透出了一些深红来,他在后方盯着悯希的头顶,指尖若有若无地摩挲着,问:“世界上会有一模一样的人吗?”


    悯希眼神侧过去,盯着地板,做出了一个路人被骚扰的正常反应,他“愤怒”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请你放开我,不然我报警了。”


    谢宥自问自答:“不会,所以你是他。”


    悯希被抓着,视线只能固定在前面的区域,他看不到后面谢宥猩红的眼睛,幽深得瘆人的俯视目光。


    他今晚穿得邋邋遢遢的,上衣衣摆都快拖到了膝盖,谢宥以前根本不会碰这种人一根寒毛,但此时他却将悯希压在身上,每一块皮肉都钉得死紧。


    悯希干巴巴地舔唇:“不是,我不认识你。”


    但没用了,谢宥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简短的认证过后。


    谢宥像是在看一个,人生头一道难以理解的题目,缓慢地在悯希耳边问道:“每个人都爱你爱得。”


    他停顿,又说:“你在逃什么。你的一句话,能让我,能让除我之外的其他几个人,毫不犹豫地替去帮你杀人埋尸,你不喜欢吗,还是你觉得是负担?”


    “假死,换身份,谁帮你的。”这也是谢宥真正猜不透的事,因为悯希的死非常成功,毫无破绽,就像用某种人类无法得知的科技完成的。


    悯希哑然。


    他做好了被谢宥逼问的准备,可没想到谢宥直接道:“算了,你不想回答,那就算了,都不重要。跟我走吧。”


    谢宥的手从他的下巴滑到胳膊上,悯希讷讷问道:“去哪?”


    谢宥嗓音平淡:“格鲁吉亚,我在那里买了房子,那里离潭市很远,你不想见这里的人和物,那我们就在那里定居。”


    悯希被谢宥按在身上难以动弹,他胡乱扭动着,挣扎累了会停下来休息一会,而这一回,他是因为震惊停下来了。


    他不知道谢宥怎么想的,他不想见他们,他们包括的是所有人,谢宥为什么觉得自己是例外?


    悯希眼中透露出的情绪,像一瓶能让人穿肠烂肚的腐蚀性液体,谢宥喉结不堪地滚动,面上却是连刻度尺都测不出的毫无表情:“不去也得去,只有这个,我不会听你的。”


    谢宥提醒:“你是被我抓到的。”


    所以呢?


    悯希轻轻咬唇,目光闪烁着。


    谢宥没留意到他这一秒的微表情,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道德和准则都在走钢丝,他想把悯希带到谁都不认识的国度,私自占有。


    为什么不行,有什么不行。


    潭市能叫得出名字的高门继承人,每一个都对他如痴如醉,把他当心头的朱砂痣和最柔软的一块肉,而每一个骗过他的人,都曾经被他全心全意地哄过。


    他没有。


    他也该卑鄙一回,也该轮到他了。


    谢宥不由加重捏住悯希手腕的力气,悯希踉跄着被他带到宾馆外面。


    黑沉沉的夜幕下,人影寥寥的街道忽然驰来一辆黑车,准确无误地停在了宾馆门口,自动车门缓慢打开,露出里面空无一人的棕色皮质座椅。


    悯希心头一跳,谢宥这是要搞什么,正大光明地绑架,再搞强制?法制咖啊。


    谢宥目光颤动着,带着悯希往车门走去,每走一步,他脖子的病态红色便会更深重一点,只差两步了,只要把悯希送进车里,他就能得偿所愿。


    就差两步。


    悯希脚步不稳,被谢宥弄得发丝凌乱,有一缕还黏在了嘴唇上,他飘动着目光,往回抽着自己的手。


    一秒、两秒……在车子和宾馆中间的隐蔽位置,空中骤然撕裂出一道白色裂痕,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进去。】


    悯希一喜,趁谢宥目光顿住,连忙抽回手头也不回地往裂痕跑去。


    后面的谢宥回神很快,他认识到自己被不知名的东西摆了一道,滔天的阴郁涌上眼中,他冷冷看向裂痕中的一颗白球:“你是什么东西?”


    白球没有回答他。


    回答他的是悯希飘渺的声音:“再也不见,谢宥。”


    裂痕关闭。


    ……


    二零三五年,盛夏。


    距离悯希死讯传出的第七天。


    庄园别墅挂满素白的花枝,从对外的大门,到内部的装潢,全都是一片白艳的花海。


    管家外出采购回来,碰上一个借着吊唁理由,实则是想和陆以珺攀关系的人,无奈地搬出这几天快说到嘴巴烂掉的说辞:“感谢您的好意,可惜少爷这些天特别忙,无法招待您了。”


    陆以珺确实很忙,他这几天都在悯希的卧室里,神经兮兮地来回踱步,从床头走到床尾,再从床尾走到阳台,再走回来,熬得下巴全是胡茬。


    他还是无法接受,自己那天破天荒地让悯希出去逛了逛,悯希竟然就会掉进湖里去。


    他不知道悯希不会游泳,他还没有事先问清楚悯希今晚会喝酒,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是他一手造就了老婆的死亡。


    陆以珺将指甲咬得千疮百孔,在第三百次要重新走到床尾之时,敞开的大门突然被人笃笃敲了敲。


    是管家,管家站在门口,毕恭毕敬道:“少爷,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把客厅都挂满白灯笼了。”


    陆以珺眼睛通红,完全看不出眼白在哪里,除了瞳孔,就是密布的血丝,他招招手,让管家退下去。


    管家弯腰,正要往后退,突然听到一道嘶哑得如若八旬老人的声音响起:“他还在门口?”


    管家偏头望向外面白茫茫的天空,回答道:“是的,那位每天都会来。”


    大门的可视门铃里,每一天都会有一道身影,坐在外面不足十厘米高的台阶上。


    谢恺封今年刚过十八岁生日,没人想到他会苍老得这么快,他是有过自杀前科的,所以好多次陆以珺都以为他会寻短见,但他没有,他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来陆家一次。


    他说他要找悯希,没找见,那就是自己来的时机不对,他们约好的,悯希不会骗他。


    他很自信,所以头两天来的时候生机还很满,今天却有点不一样了,像生命到头、盛极而衰的草,有了泛黄的趋向。


    谢恺封有点后悔,他觉得自己应该和悯希定下暗号的,本来就是不可见人的私密约定,怎么能不定暗号,如果定下了暗号,他们早就顺利相见了,可他疏漏了,没定,所以悯希一直躲着不肯出来。


    他又想起那则荒诞可笑的新闻,他想挑出其中的错误,但挑了没半分钟就觉得没必要和那些乱说话的人计较,没意义,宝宝说不定躲在哪里瑟瑟发抖呢,他得快点找到宝宝抱住安慰他。


    加班加太狠,这几天脑子都浑浑噩噩的,疼得让人心烦,但他今天买了菠萝蜜过来,这让他心情堵塞中又多出了几分愉悦的期待,他觉得宝宝会喜欢吃。


    天逐渐地黑了,谢恺封接近六十多个小时没睡觉,身体供应不足,神经竟像断线一样,在谢恺封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昏厥了二十多分钟。


    谢恺封八岁那年,曾在课堂上扬言自己没有害怕的东西,他撒谎了,他在那二十多分钟里又一次梦到了小时候。


    那是他在情场如鱼得水的母亲唯一一次攀豪门失手,他们被原配撵出来,又被原配雇的人用棍子打,他和母亲躲在一个垃圾桶里,那些人找不到他们,不肯走,他母亲就把他嘴巴扇肿丢了出去,他被打了个半死。


    不疼,还好,就是他厌烦极了,他讨厌被抛弃。


    他又梦到谢家破产那一天,他再次面临四面无亲的境地,他其实不用人保护,因为他不再是八岁的谢恺封,但恐惧是难以泯灭的,宝宝出头了,站在他面前,那么小一只。


    宝宝只是对外冷硬,其实很容易心软,所以他笃定,宝宝会出来见他的,现在只是在考验他而已,宝宝不会真的舍得让他等这么久。


    他会出来的。


    他没有出来。


    ……


    二零四五年,寒冬。


    这一年迎来大时代的新浪潮。


    很多人以为,谢家在十年前就该倒台了,可是十年后的今天,潭市的四大龙头依旧是谢、黎、沈、□□家。


    这四家的继承人在十年前彼此看不上眼,十年后却经常有人撞见他们出入同一场合。


    一次慈善晚宴的会后,这几人又一次聚在一起,进入同一家餐厅。


    真人指挥的交响乐悠扬,最先进去的谢恺封穿一身黑棉服,眼睛弯成两道似笑非笑的弦月,盯着陆续进去的几个男人,最后目光定格在谢宥身上。


    谢恺封二十多岁还在生长痛,骨节还在拔高,这棉服是七八年前的了,没想到一穿,袖口还短了一截,露出的那段劲瘦手腕上,有好几根线头隐没在袖口里。


    随着谢恺封的动作,才让人赫然发现,那些根本不是什么线头,而是交错密布的疤痕,刀刮的,经年日久,结疤了。


    谢恺封敏感,心理承受能力差,承受不了生离死别,喜欢的人不见了,他也要跟着去死。


    餐桌上那位坐在临近门口位置的,十年前九死一生从手术台上下来的黎星灼,也是如此。


    谢恺封没人管,但黎父黎母见不得儿子寻死觅活,他们最开始跟着哭,跟着憔悴,跟着崩溃,忍不住埋怨那小男生是个祸水,他一走,这些人都疯了呀,可又极其渴望他能活过来。


    有时候黎星灼的样子恹得让他们看不过眼了,他们就会卑劣地在其他这几个人里,寻求几分安慰感。


    当时的谢恺封死了一次没死成,沈青琢情绪隐忍、但告假不去公司了一直闷在家里,谢澈莫名在街头和人打架,陆以珺脑子不正常了反复在那小男生的卧室里走来走去……


    只有谢宥,当时的谢宥和所有人画风迥异。


    他三天两头不见踪影,偶尔会出现在悯希妹妹悯婉的病房里照料一二,更多时间却都不知跑到了哪里,模样虽不修边幅,还疲倦不堪,但没有自家儿子那样绝望到一心求死的境地。


    黎母去求谢宥,求他救救黎星灼,她确信谢宥一定有办法。


    她求谢宥救她儿子一命。


    谢宥不是圣人,黎星灼死不死其实他并不上心,可年过半百的老妇人这样求,他没办法,所以他抽出一天时间给这些人群发了一条短信。


    那之后——这些人好像焕发新生,于地狱中爬了出来。


    黎母看见自己儿子不再闷在房间了,积极吃药,吃饭,吃完就往外跑,似乎在调查什么。


    其他人也是,每月的十五号,是他们交换信息的时间。


    幽闭的包厢里,没有人点菜,谢恺封唇边弧度诡异,要笑不笑地和黎星灼起了冲突:“你是故意的吗,想打架?”


    餐厅今天有活动,服务员刚才进来让黎星灼抽奖,黎星灼抽了一个“6”、一个“17”,“6.17”组合起来,正好是那年悯希报复他的日子。


    黎星灼不是无心,报出数字的时候故意瞥了谢恺封一眼,一下挑起他心里肝肠寸断的怨恨。


    黎星灼冷冷道:“我介意你去医院检查一下,是不是有暴力基因,或者哪里有缺陷,可能真的有吧,否则也不会干出欺骗别人的事。”


    谢恺封皮笑肉不笑:“没有你光明磊落,偷闯进别人家里,之前也是又哭又闹,才吃上奶。”


    黎星灼扯住谢恺封的衣领,和他扭打了起来。


    包厢里乌烟瘴气,直到谢宥把一张图纸放在桌面上,他用笔指住圆球的下侧方:“我的调研团队指出这一块是‘球’的核心,和驱动所有动力的处理中心。”


    谢恺封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渍,面无表情:“有什么用?”


    谢宥脸色淡淡:“没什么用,只是一个结论。”


    他眼眸垂下,平直的睫毛在眼下落下阴影:“我真正要说的是……三天前,我在北边一个边陲小镇的私立小学里,见到了一个神经有些失常的老人。”


    沈青琢看过来,陆以珺也将目光从手机上抬起,就听谢宥继续说道:“老人嘴里念叨着‘突然消失’、‘就那样突然消失啦’一类的话。”


    谢恺封手背上陡然暴起蜈蚣一样的青色,他脸色急遽变化,死盯住谢宥。


    谢宥的气息也微微出现了一点波折:“老人精力不好,经常说着说着就想睡觉,我和他沟通困难,除去这一句,只听到另一句的一半。”


    “老人说,‘他去了其他世界’。”


    沈青琢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想表达什么?”


    谢宥目光轻动,缓慢道:“我想,我们生活的世界或许只是很小一环,在我们认知之外,还有无数个世界,那年,我看见的白球则是操控他去其他世界必不可缺的‘飞船’。”


    “——如果我们能再找到一辆‘飞船’,就能去到其他世界,找到他。”


    第43章 帝王逝世的白月光(1)


    从畜牧场出来, 悯希便看见对面一个刚准备走进联邦总局的男人突兀停下脚步。


    他扭头看了一眼,悯希很确定他看的是自己。


    夜太黑,悯希站的地方是五六个细木桩钉成的大门口, 脚边还有一滩醉汉的呕吐物,酸臭不已, 悯希往左走, 他往左看,往右走, 他往右看。


    目光中带着陌生,他不认识自己。


    男人仪表堂堂, 还能出入联邦总局这种只有精英荟萃才能进出的地方,本不应该是坏人。


    但夜晚,周围空无一人,对方举止怪异,三个要素凑齐,让悯希不得不警觉。


    悯希揪紧胸口前的衣服,右腿往后撤一步,扭头就跑。


    后面没有脚步声,对方没有追上来, 于是悯希停在原处悄悄往后看。


    总局大楼落下来的畸形阴影下, 那起初站着的男人不知何时单膝跪在了地面。


    风吹过,他的袖口鼓起, 风停了, 他的袖口里还鼓鼓囊囊的,鼓起硕大一个。


    男人鼻骨高挺,是一副有点倨傲的长相,但他现在貌似很痛苦, 一手捂肚子,一手捂住膨大的袖口,像在防止里面什么东西出来。


    他的虹膜附近泛起一圈红色,抬起手掌往袖口推了一下,又抽打了一下。


    那东西被抽疼了,在他袖子里大闹天宫,悯希看见男人的袖子冒起好几个角,有点像手和腿。


    悯希往男人肩膀上看去,果然看到一个圆形的深红肩章。


    他确认了,这是一个幻想种。


    不知为何和自己的精神体起了分歧。


    悯希穿来的这个地方是一个百废俱兴的王国,还在起步阶段,所有东西都只是刚有一个概念,处处都能看见落后的、没有兴建起来的低楼。


    推着泥头车的黑奴深夜三四点都还有好多。


    但这些奴隶里面,是不会有幻想种的。


    十几年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某些人觉醒了精神体,这些人被称为幻想种,他们是王国重点保护的对象,苦活轮不上他们。


    悯希还没和系统连接上,这些都是他刚从工友那里旁敲侧击问来的讯息。


    畜牧场的工友。


    原主接了一个三天一夜放牛赶羊的活,能赚两百星币,他刚才就是去向工头要工资了,还好工资单上有原主的家庭地址,他等下可以回这里睡。


    悯希花五块星币买下一张环城列车卡,在一号线站牌下等,一号线的终点站就是原主的家。


    等的时候,他碰上一个工友。是个男人,叫荣盗。


    荣盗碰见悯希,没露出好巧的神色,而是赶忙迎上来说悄悄话:“总局门口那个是俞初吧?没想到能看见他!他的精神体应该是在闹他,真可怜,他原本铁能进王室铁骑军团的。”


    说到铁骑军团,荣盗那张麻子脸上,露出基督教信徒似的狂热癫疯。


    悯希却默然:“原本?那为什么现在不可以了。”


    荣盗瞳孔缩成针尖:“因为他被冒犯了啊。”


    他看着悯希三观碎裂的表情,语气义愤填膺:“都怪最近那个播种犯!你怎么这副表情,难道你还不知道?”


    站牌的显示屏上,显示下一辆列车还要五分钟后才来,估摸时间来得及,悯希便顺着问:“我不太出门,信息比较闭塞,什么播种犯?”


    荣盗抬手推了推脸上的口笼,全铁制的笼子在夜色下颜色凛然,见他这个动作,悯希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脸上的。


    他观察到这个世界的普通人都会带一个口笼,好像是和家里的系统匹配的,只有回到家里才会自动解除。


    下一秒,荣盗就向他解惑了:“幻想种是不能和普通人有唾液交换的,因为普通人的唾液会让幻想种的精神体畸变,变成三天不接触唾液主人就会疼痛难耐的怪物。”


    他指了指口笼:“你想啊,精神体必须接触唾液主人,离开久了就会痛,痛久了就会死,那唾液主人不就完完全全拿捏住精神体以及幻想种了?”


    “所以王室才会出台幻想种保护法,所有在TKA-星生活的普通人都要佩戴口笼,这是为了防止他们强吻幻想种。”


    荣盗震惊得眉飞色舞:“但是最近出了一个播种犯,他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居然能在外面不佩戴口笼,一夜之间闯进四个幻想种的家里,趁他们在熟睡,进行了唾液交换!”


    “碰到过普通人唾液的幻想种,就是被‘污染’过的,生命随时被要挟在其他人手里,这样的幻想种就算再厉害,王室也不会聘用。”


    怪不得说俞初可怜。


    原本光明平坦的前程全被毁了,而且看刚才那青涩的面孔,怕是还没成年呢。


    想到那坚毅高大的男人,因为疼痛,像被刨了一块肉的动物一样蜷缩,扭曲。


    悯希很是唏嘘,唏嘘过后就是惊讶,四个强大的幻想种居然会被同一个人袭击,真是不可思议。


    荣盗还要再说什么,远处却传来隐隐约约的哐当声,悯希急着回家试怎么能和系统连接,于是准备和荣盗告别。


    没想到远处又走来一个工友。


    悯希认出他是刚领工资时排在比较末尾的人,刚要打招呼,那工友却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道:“出大事了!”


    荣盗一听,连忙攥紧手里的星币。


    畜牧场经常会发布一些短期招聘,招的人不多,全凭手速才能抢上,有些抢不上的就会记恨在心,等他们这一波领完工资了合伙过来抢。


    他以前就遇到过一回,怕了。


    工友咽下一口唾沫,眼中熊熊燃着火,震悚的火:“稽查队的在咱们这附近捡到一只鞋,听说是那个失踪王储的。”


    荣盗一愣:“不是吧?是我想的那个王储吗?”


    工友和他对视:“失踪的王储还能有几个,就是你想的那个,最近王室乱,叛党在其中搅局,一些年纪太小的王储就被送出来了,谁想星船爆炸——咔吧,小王储被炸失踪了。”


    这事不是秘闻,前阵子所有人都在猜测小王储到底死没死,赌盘都开了好几轮。


    但衣服这个绝对是最新进度,荣盗用那沾了油的发黑手指折叠起星币,匆匆放进口袋里,问工友:“你咋知道的?”


    工友摆手:“我有朋友在稽查队工作,他跟我说的。现在稽查队在四处搜查,今晚是安宁不了了,等着敲门吧。”


    怕是在应证工友的话,熹微的月色下,前面有一队穿着白色制服的人经过,男女都有,皆是一米八以上,体格高壮结实。


    荣盗又感觉说不通:“为什么要等敲门?”


    工友一言难尽地看向他的脑袋:“因为王储肯定是被人带走了!炸毁的星船找见了,所有活的死的卫兵都在,唯独不见小王储,偏偏小王储的鞋还出现在离星船这么远的地方,只能是搬走过程中不小心弄掉的。”


    荣盗听懂了:“胆子好大,王储都敢拐。不过你这么一说,我还挺好奇的,听说那小王储还要几个月才成年,不知道长什么样,如果我找到了提供线索,肯定有赏金。”


    工友显然和他想到一块去,嘿嘿露出一口牙:“我从我朋友那打听到,好像长着一头金发,穿的红色制服,皇室的衣服还挺好辨认的——欸,悯希,你也可以找找,万一找到……”


    话音淹没在列车巨大的关门声中,工友眼中只看见悯希的一线背影。


    列车穿梭在轨道上疾驰。


    晚班车人不多,悯希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是打过招呼的,但两人聊太火热没听见,他又不想等下一班车,就赶在关门前上了车。


    一号线的终点站听着远,却离畜牧场很近,悯希估摸才过十几分钟,最后一站就到了。


    工资单上的家庭住址写的是17楼8号室,悯希起初还担心是略写,没写具体哪一栋,下车后才发现,这里方圆几里只有一栋楼。


    黑漆漆的高楼足有一百多层,扎在平地之上,极其压抑奇诡。


    门口有一保卫室,值夜班的保安是一个红胡子大叔,早已躺在一米长的小床铺上呼呼大睡。


    悯希走进电梯,来到17楼,再找到8号室,下意识摸摸口袋。


    谁知门口一扫虹膜,直接开了,与此同时,悯希感觉到带在脸上的铁器,咔嚓一声,向两边松动开来。


    悯希向后伸手,一边摘口笼,一边往昏暗的室内走。


    他没想到外面的装设都挺好,一间房却这么狭窄,刚走半步,腿就踢到了东西。


    悯希一个没注意,向前倾去。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


    悯希趴在一个软物上面,触手一片软绒,他低哼一声,待遮挡住眼眸的雾气散去,眨着眼皮往自己手掌触碰到的地方看——扎眼的红。


    是红绒质地的衣服,不像日常穿的,更像正式场合穿的制服,通身华贵。


    眼皮一跳。


    悯希不由收回姿态有些放荡地搭在一条裤子上面的白腿。


    他撑住地面站起身,高度在上升,目光却往下移,然后悯希就看到了,一张血迹斑斑的脸,掩盖在血膜下面的,是尚且稚嫩却已有强悍痕迹的五官。


    而五官上面的……则是一头灿灿的金发。


    第44章 帝王逝世的白月光(2)


    悯希反手关上门!


    他站在门口沉思, 心想果然如此,每一个世界的开局都这么地狱。


    关盗和那工友聊的时候,他还在感慨哪位勇士那么大胆, 没想到勇士寻来全不费功夫,就是他自己。


    原主好端端把一个皇室王储带回家干什么??


    悯希表情还算平静, 心中却已经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 他打开灯,从门口走到屋子尽头, 又走回来,在血肉模糊的人影旁边蹲下。


    他仔细打量“人影”的脸。


    一头金发颜色非常纯粹, 如若在银河里泡过,紧闭的五官深邃、立体分明,而他身上穿的衣服胸口上,赫然用针线,绣着一头色泽红艳的狼头。


    悯希深吸一口气,一把掀起他的右边裤脚。


    当看到那条腿颜色微暗,与膝盖上面的皮肉不在一个色度上,悯希确认了,这就是那个失踪的王储斐西诺。


    莎里斯蒂王室的旗帜是一个颜色诡异的狼头, 虽然诡异, 追随者却不少,有众多国民将其标志刺在贴身衣物上, 直到死后还要带进自己的坟墓不死不休。


    如果说衣服可能还是抢来的, 不足以确认身份,这条腿就是铁证了。


    王室两千年来经历过无数次改朝换代,莎里斯蒂作为其中最长驻的一代,他的开创、崛起、平庸, 每一时期都有大小不断的行刺。


    伊克大帝曾在一次巡游回朝的途中,遭遇十几艘星船夹击,险些命丧星河,是当时年仅十几岁的斐西诺发现不对,单独驾着星舰,将伊克大帝挽救于火海。


    斐西诺的右腿就是在那一次丧失的。伊克大帝后来为他招来全星球的能人艺士,建立了如今的假肢,不仅外表看上去与真的无异,使用上也极其便利,跟自己肉身长出来的无差别。


    除此之外还有人说,按照电能枪射出的轨迹,斐西诺的那处大概也要换成机械假肢,不过那些属于王室机密,无从考察真假,只能全凭自由心证了。


    悯希站起来,又在屋子里走了一趟。


    他很焦虑,没连接上系统,还开局就摊上这么一个棘手的大人物。


    要他怎么办才好?


    稽查队会不会查到他这里来?万一查到,他要怎么说?


    不,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应该等人查过来之前,就把这人送走……但问题是,他要送去哪里?


    悯希心神不宁,他将手指抵在唇边,脑子发晕。


    在他又要机械性走第三趟时,忽然,他冷不丁听见屋子里响起一道奇怪的声音,“簌簌”,这是有东西在爬的声,“嗷”,这是由声带发出的声。


    两道交杂在一起。


    悯希低头看去,声源在斐西诺的袖口里。


    像今晚在俞初身上看到的一样。


    只见那处袖口也鼓起好大一块,边缘还有点湿濡,当悯希目光移过去后,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里冒出,没一会又缩回去,像在蚌壳里奋力挣扎。


    没多久,脑袋又涌了出来,随着那东西的钻出,悯希挨个看见头、脸、身子,全身都被白色皮毛覆盖着——


    当他全部身形露出后,悯希盯着那憨态可掬的大版毛绒北极熊,沉默了。


    那北极熊应当是听见屋子里有人进来,才从斐西诺袖子里钻出来的。


    他的状态与斐西诺一样,原本光滑的皮毛全是血迹,红白相间,触目惊心,像个脏脏包。


    状态也有些萎靡。


    悯希见他挤在斐西诺胳膊上,抬头看向自己。


    憋了半天,发出一声:“嗷!”


    悯希睁大眼睛。


    这应该就是……幻想种的精神体?


    北极熊很小,没到成年期,甚至还有点像刚在哺乳期的幼崽。


    所以他站在昏迷不醒的斐西诺旁边时,即使站再直,不弯腰不驼背,个头也比悯希小了上百倍。


    悯希的体格对他而言,可以说是庞然大物,他在悯希罩下来的阴影里都只占一小点,仰着脑袋在那瑟瑟发抖。


    悯希朝他走近一步。


    小北极熊立刻吓得从头到脚抖起波浪线。


    这本该在雪原上穷凶恶极的物种,因为还没长大,在面对悯希这样在人类之中算不上强大的类型,也毫无还手之力。


    他两只小胖白腿跪在地上,抱紧斐西诺的胳膊,害怕地睁大圆眼睛看着悯希。


    在悯希弯下腰后,他立刻警觉,张开手臂,默默将斐西诺挡在自己小球大点儿的身影后面。


    保护斐西诺是他们精神体的天职,虽然没有用,还很可笑。


    但数百年来都是如此,绝对忠诚是他们刻在基因里的准则,必要时候,他们还要做到为主人冲锋,甚至战死。


    不过……


    小北极熊忍不住抬起黑圆眼睛,看向面前“具有重大威胁”的悯希。


    看惯了斐西诺的金发,悯希一头乌黑绸缎有着锋芒逼人的吸引力,那双眼睛也不遑多让,眼尾轻微上挑,唇色艳得恍若果肉熟烂的桃子。


    可他又很白,白到多出一股脆弱感,像雪岭悬崖上的雪粒,一起风就会散。


    身上的气味也和斐西诺完全不同,斐西诺每天都要操练,受伤和敷药是家常便饭,时间一长,身上的药味就成体味了。


    然而和悯希处在一个空间里,鼻腔里那股药味却能被轻易逼走,被一道疏冷的淡香取代。


    让小北极熊闻着闻着,便忍不住耸动鼻子往香气源头追随过去。


    但胖脚丫往前刚迈出一步,他就顷刻间清醒,意识到了自己无异于背叛斐西诺的行为!


    斐西诺还在这生死不明,他居然想跑去闻敌人的体香……


    北极熊霎时被冲天的心虚冲满,他立即往后退,要和悯希拉开距离。


    结果就是脚跟怼上斐西诺,被绊了个倒蒜,一屁股坐到了斐西诺胸口的血洞上。


    小北极熊扭扭屁股,更加惊慌。


    悯希这时候又朝他伸出了手,他既要忙着从斐西诺身上起来,还要张开手臂为斐西诺抵御别人的攻击,忙得团团转。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停下,不要再靠近,坏人!


    他仰长脖子发出色厉内荏的警告,当然悯希一点没听懂。


    还在靠近,不断靠近。


    终于要动手了吗?


    把斐西诺带回来捆住,以此来要挟莎里斯蒂王室,获取巨大的利益,之后还能多次利用,将斐西诺当成用之不竭的钱袋,反复敛财。


    这就是这个人的目的吧。


    北极熊两边的小圆手掌抖着,张开嘴,露出一排尖锐的乳牙,胸腔震动,正欲发出愤怒而危险的长鸣——


    悯希俯身穿过他腋下、将他一下提抱了起来。


    “……”


    北极熊小脑瞬间变空。


    也许是事态太突然,让他没想起来像以前一样亮出锋利的爪尖,反而脊椎一软,胖肉丸似的直接撞趴到了悯希的怀里:“嗷、嗷?”


    ……


    莎里斯蒂王室政变,数名神态疯魔的叛党闯进皇宫试图行刺,被抓住的头目被施之鼠刑,和老鼠一起关在滚烫的炉子里,让老鼠穿肠破肚……


    一众叛党仍不怕死一般叫嚣:“莎里斯蒂倒台!”


    卡戴公爵凑齐能用的卫兵,拼死把斐西诺送出皇宫……


    星船停泊的港口,黑压压的亲卫团,身上无一丝和煦,他们握拳抵在胸口,齐声高喊誓死效忠莎里斯蒂,愿为殿下奉出炙热的心脏……


    星船定下航线自动行驶,两天一夜的行程,在最后一夜,斐西诺看到一名面生的卫兵,鬼鬼祟祟按下了紧急降落的按钮……


    “轰隆”——意识清醒的最后尽头,耳畔唯一有的只有足以让人耳鸣的爆破声。


    斐西诺张开唇,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身上到处是被星船残片扎进血肉里的疼痛感,似乎有一把锋锐的剑在他身上不停捅刺,可比起这些感官上的剧痛来说,被背叛和算计的事更让他怒不可遏。


    斐西诺骤然睁开了眼。


    入目不是繁复的王室穹顶,而是一面泛黑的天花板,斐西诺表情怔愣了一下……下一刻,他被身上突然传来的诡异触感,弄得霎时握紧拳头。


    在莎里斯蒂王室,没有人敢上手触碰王储的身体,斐西诺又早熟,在知事时,所有洗漱穿衣行为就都不再让人代劳,而是自己亲自去做。


    所以斐西诺花了一点时间才辨认出,那是手在胳膊上使劲搓揉的触感。


    搓揉。


    还是使劲搓揉。


    居然有人敢这么对待他,这么轻视王室礼节,这么僭越。


    斐西诺眼中喷火,毫不留情地甩了下右手,甩完才看见,他旁边没有人。


    斐西诺一愣,马上去摸袖口。果然里面是空的。


    顾不得身上叫嚣的疼痛,斐西诺撑着身子站起来,想出声叫精神体,嘴唇刚张了张,他余光便冷厉地发现屋子里的角落,有一块地方在往外散发白光。


    为什么会这么快发现。


    是因为这屋子顶多就三十几平,一眼能望到头,那有光的地方应该是洗浴间,占了三十几平的五分之一,小得可怜。


    斐西诺还能想起星船爆炸后自己曾经醒过一回,是因为有人把他从残骸里挖出来,扔到了渣土车里,动作太粗鲁,他被痛醒了。


    现在想来就是里面这个人做的,不仅对他动手,把他带到了一个不知是哪的破屋子里来,还要对他的精神体不轨?


    到底在搓什么。


    偷运,冒犯,数罪并加,斐西诺脸色完全冷了下来,眼睛幽深发黑,冷得像数九隆冬的结冰地面,他捂住胸口的血洞大步朝那发着光的小房间走去。


    刚走近。


    “嗷嗷嗷~”


    小北极熊快乐又羞涩的波浪音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斐西诺一顿,抬起头来,脸色涌出不可置信,那波浪音越叫越大声,可远不及他现在看到的一切。


    屋子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小,地上放着一个红色木盆,里面放满了热水。


    白雾缭绕的水里,斐西诺看到了自己因吃生肉太多而吃得超重的精神体,坐在水里,满身都是白色波波泡沫。


    头顶的毛还被用泡沫抓了一个造型。


    此刻正将两只白手乖乖举过头顶,让蹲在水盆前面的人给他搓腋窝,由于揉得太舒服,他的爪子还忍不住绽开了花,像个山竹。


    “……”


    斐西诺用将近半分钟的时间来压下心中的怪异羞耻感,他的人生里,从未出现如此窘迫得不知所以的时刻,甚至盖过了当初觉醒精神体的兴奋。


    他咬牙,站在门口,拉出识海沉声叫:“雪撒,回来。”


    等雪撒一回到身边,他就要以莎里斯蒂王室的名义,惩治里面这个胆大包天的罪人。


    北极熊被压下两只耳朵,乖乖低头被冲洗着身上的泡沫,没有反应。


    斐西诺皱眉,目光侧移,定在挡在雪撒面前的那道身影上。


    那人正在给雪撒洗脚丫,洗完倾身去拿毛巾的时候,一张侧脸露出来。


    红唇长睫,睫毛长得像一对振翅欲飞的黑鸦,往下一双泡在水波里的手,光洁无瑕,宛如造物主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斐西诺不由看的时间久了点……他想,或许是太久没见过黑发,这在古地球快泛滥的发色,如今在莎里斯蒂王室太少见了。


    直到那双手往北极熊身上摸,身上也开始泛起被人抚过的细痒感。


    斐西诺猝然扭过头,这次加重了口吻:“雪撒,回来。”


    北极熊这回终于听见了来自主人的呼唤,他一顿,抬头看向门口的身影,与斐西诺目光短暂交接。


    悯希突然摸摸他的脑袋:“前面都擦好了,就差屁屁了噢。”


    北极熊一愣,又看了一眼斐西诺,被毛发覆盖的脸上出现显而易见的犹豫。


    两秒过去,北极熊笨拙地扶住水盆转过身,艰难缩小了一点圆滚滚的肚子,准备一点一点弯下腰……


    斐西诺脸色扭曲,彻底失去了身为王储的礼仪,白着薄唇出声叫道:“雪撒,回来,不许撅!!”


    第45章 帝王逝世的白月光(3)


    悯希被那道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 准备给北极熊擦拭的毛巾也啪地掉在地上。


    斐西诺脸色阴晴不定地站在门口。


    北极熊和他的精神力紧密连接,不用看他神情,都感受到一股熊熊的怒火。


    他呜咽一声, 像只白色乌龟似的缩在悯希怀里藏起来,捂住自己的耳朵掩耳盗铃。


    斐西诺盯着他不仅没听从指令回来, 还反扑在眼前人的怀里, 仿佛那一处是永远朝他敞开的湿热港口,粉色的、柔软的、没有棱角的。


    斐西诺气得绷直唇角。


    他时常会想要自己成长得快点, 因为他期望的精神体应该是凶猛威武的,无论情景如何对自身不利, 都能绝处逢生将敌人撕碎。


    雪撒和他一样,都太小了,达不到他的标准……所以经常会偷懒,贪吃,贪睡。


    可他不亲人,从来都是自己找个角落去偷懒,还排斥人的触碰,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粘着人不放, 还准许人给他在这么简陋的环境里洗澡。


    在皇庭里, 那些仆人想去帮他洗脸,他都挣扎得惊天动地。


    斐西诺走过去, 用一只手的双指卡住北极熊的两只腋下, 想要把熊抢回来。


    北极熊周身都是湿的,屁股那块还没擦,流着水,他哼哼唧唧地嗷, 害怕地嗷,抓紧悯希衣服地嗷,脖子都被斐西诺卡住。


    悯希忍不住蹙眉道:“松手。”


    斐西诺听见,瞳孔微缩,倍感不可置信。


    心说,你是什么身份,他管教自己的精神体,还轮得到外人多管闲事?雪撒抱你一下,你就以为有这个资格了?


    斐西诺觉得很可笑,果然不在莎里斯蒂,人人都以为可以踩到他头上来,他用那双浅透的、如若山巅不化雪尖的蓝色眼睛看向悯希,想要扯出一抹冷笑。


    但冷笑还没扯起来,手不知道为什么就先松开了。


    获救的北极熊像是岸边摊晒了许久,终于回到海里的鱼,抱着悯希大口大口喘气,屁股高高撅起。


    斐西诺从来没有给一头熊穿衣服的想法。


    但他看着摊开四肢扒着人的雪撒,不知道为何……感觉到很丢脸、很丢脸。


    斐西诺脸色紧绷,眼中的怒火几欲冲出来,将他整个人燃烧,他身上的皇庭气质太足,压迫感是十成十的。


    悯希抱着北极熊给他擦干水,再一转身,对上的就是斐西诺那冷到极点的目光。


    在莎里斯蒂王室,没有人会不畏惧斐西诺,尤其是摆出冷脸的斐西诺。


    可悯希不是莎里斯蒂王室的人,他不仅没畏惧,面对此情此景,心中还升起一点好笑——那是因为,他发现斐西诺竟然比自己还要矮一两厘米。


    斐西诺倒在地上的时候,五官都太立体,让人没发觉,此时一面对面,悯希一下就发现了,斐西诺和自己在同一水平高度上。


    或许是因为前不久周遭碰到的,都是那几个身高逆天的男人,以至于让悯希觉得,斐西诺就像个鼻噶,让人一点都畏惧不起来。


    还有点面对小孩冷脸一样的搞笑。


    悯希也是真忍不住抱着北极熊,弯了下唇角。


    斐西诺一张脸其实已经能窥出锋利,但依旧能看出有一些幼态和孩子气,他眼尖,一眼看到悯希唇角稍纵即逝的弧度,浑身尖刺都炸了起来:“你敢笑我。”


    他敢确定,悯希是在看过他后笑的。


    悯希笑完也觉得有点不太妥,毕竟对方是在生气,他连忙抱紧北极熊走出去:“没有,我只是嘴唇有点不太舒服,动一下放松放松。”


    斐西诺固执道:“你敢笑我。”


    悯希把一张毛巾放在床铺上,让北极熊躺上去,他不动声色转移话题:“你身上还有没有地方流血?我这里没有可以止血的,但可以找几件衣服帮你先绑住。”


    斐西诺:“你敢笑我。”


    悯希放北极熊自己在床上玩,他走去找衣服:“你身上的衣服要不要先换下来?算了,应该有些地方黏住肉了,最好先不要动。”


    斐西诺:“你敢笑我。”


    “……”


    悯希站起来,表情很是一言难尽:“对不起,我不该笑你,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斐西诺脸色没有好转,明明眼前人是在道歉,语气也很诚恳,可他总感觉有一种难言的轻佻,让他无比憋闷。


    悯希把找到的衣服递给斐西诺:“绑住你的胳膊?”


    斐西诺抬手挡开。


    他想说,不要,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清楚,能在那场死伤无数的爆炸中活下来,他也用不到那些玩意。


    而且他不明白悯希一个把他绑来的人,现在在做什么。


    他张口,想要质问悯希的目的,嘴唇一张,却蓦然顿下。


    斐西诺突然发现,他此时和眼前人的距离,有些太近了。


    刚才在浴间,没怎么看清的,模糊在白雾里的五官。


    突然在眼前放大,清晰起来。


    悯希的脸,足以媲美小时候王储必读史书里记载的奥德冰川,那里被称为“当之无愧的神迹”,凝脂观感的皮肤覆盖在悯希近乎发艳的五官上,和那雪色冰川一样纯白无垢。


    在这样一张脸前面,斐西诺想起了每一次上礼仪课,面对礼仪老师的情景,对着那一根教棍,他不敢动,不敢弯腰,连动一下都是不被允许的。


    可现在明明没有教棍,也没有礼仪老师,同样的感受却油然而生。


    唯一不同的是,斐西诺确定自己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只有这样挺胸抬头,绷紧身子,才能让他在悯希面前不落下风似的。


    他和悯希对峙一般对视着。


    悯希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他其实完全没发现斐西诺自顾自的较劲,扭过头单纯是因为看见了,窝在床铺上的小北极熊的异样。


    北极熊小小一坨缩在角落里,一只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搭在床单上,无意识地勾划着肉片的形状。


    他动作很轻,肉垫也是软的,可惜爪子却保持着肉食动物的锋利,画完一块肉,床单就被他的爪子勾出线来了,非常显眼的线头在他的爪子边缘处翘起来。


    北极熊嘴巴大张:“嗷……嗷。”


    他如若遭遇重大危机,立刻缩起了爪子,目光慌乱游移,过了会,又把小胖手重新盖回那块勾线的地方。


    盖住了又偷偷往悯希这边看,小圆眼睛湿润润的。


    看起来很是愧疚和害怕。


    悯希无奈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他抱起来。


    然后回头问:“你饿了?”


    精神体是主人的精神投映,既然北极熊饿了,那斐西诺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想也是,刚从一场爆炸里侥幸活下来,别说饿,说不定身上的肉还到处都扎着铁刺,急需医疗处理。


    斐西诺见他又这么无所谓地抱起了雪撒,牙齿用力咬紧,脸侧也立刻鼓起了锋利的小块,神情凶恶得吓人:“我没有,你不要随便抱他。”


    他硬梆梆说完,发现北极熊用两只白手抱紧了悯希的脖子,毛绒脑袋拱进悯希的锁骨,可怜巴巴地叫唤:“嗷,嗷……”


    悯希托住他的屁股,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仿佛能无差别沟通似的:“好好,我去给你找找有没有吃的。”


    说着,他在四周找起来。


    他还真不知道哪里有吃的,屋子里摆设简单,连一个像样的冰箱都没有,桌子上倒是有个低耗电的迷你冰柜。


    悯希打开冰柜,看到里面放着一瓶酸奶,和一盘熟饺子。


    见状,他有点犯难,北极熊是雪原上的顶级捕掠者,无肉不欢……悯希又看了看北极熊的肥肚子,不确定几个饺子能不能塞满他的牙缝。


    指尖探入冰柜的冷气范围,将那唯二两个食物拿出来,悯希把北极熊重新放回床上,给他移来移动桌子,将食物放上去,眨眨眼睛柔和道:“先凑合凑合吧?”


    北极熊双手捧住酸奶:“嗷。”


    悯希见他仰起脑袋咚咚喝起来,略微思考,转身问:“你要不要也吃一点?一楼有卖东西的地方,我可以去买。”


    说话时,悯希自己也没注意到,无论是面对北极熊,亦或者是斐西诺,他的语气都像是在对待珍惜的、濒危的物种一般,总轻轻的,带有一股抚慰的味道。


    斐西诺一点也不吃这一套。


    他究竟知不知道,北极熊长大以后最小也有两米多高,就是现在的雪撒,他平时也要时常叫人往畜肉库里装满肉备着,因为这个饭桶一顿就要吃一吨左右的肉。


    拿这几个饺子过来,瞧不起谁?


    斐西诺满腹无礼的话想要冒出来,一抬头,对上悯希关怀的目光,头就有自我意识一样,自己飞速转到了另一边。


    转得急促、飞快,好似异常厌恶、不想直面悯希一样。


    他神情异常古怪道:“不要。你到底……”


    他不能理解,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把他抓回来又对他嘘寒问暖的匪徒,这人究竟是什么路子,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就连伊克大帝也没对他用过这样柔成丝一样的语气。


    斐西诺头很痛,他不想思考了,表情冷酷道:“如果你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怕被追责,所以才做这些举动,那大可不必。现在放我们走,我可以饶你一命。”


    他又举起手指,指向床铺上一个一个往嘴里扔饺子的北极熊:“雪撒也不需要吃你的东西。”


    “吸溜。”


    北极熊将舔干净的光盘子,从脸蛋子上扯下来,满足地嗷了一声。


    “嗷!”


    熊熊光盘行动。


    北极熊对自己大肆褒奖了一番,突然看到斐西诺指住自己,猛然一顿,抬起沾满酸奶的脸。


    “……”


    斐西诺梗着脖子和悯希对视。


    悯希轻垂眼皮,眼睑上薄薄的、蜿蜒的青丝由此露出来。


    斐西诺抬手抓住自己炽热的,好像烧坏的机器一般的耳朵,心想,这人也太脆弱了,比他大,承受能力却这么差,只是语气硬了点,就这么难接受吗?就要哭?


    他说了,他不吃这一套。


    悯希轻轻出声:“嗯,可以……”


    他在想,如果有邻居看到斐西诺,他会不会有被举报的风险。


    等下还是劝一劝斐西诺披个衣服出去,别让人看见脸吧,不过斐西诺脾气不太好,不知道会不会觉得他得寸进尺,不配合他。


    床上的北极熊开始打盹,虽然这些食物的量远远不够,但他身上有伤、又好像有点晕碳了,爪子支撑不住身子,趴倒下去。


    他打了个哈欠,露出红红的舌尖。


    斐西诺走过去一把抓起他,往自己袖子里塞。


    准确说,是袖子里的储藏空间。


    每个幻想种都有属于自己的储藏空间,里面是全真模拟的适合精神体的生存环境,斐西诺的储藏空间是一条黑绳子手链,缩小空间则是雪原。


    雪撒还算是幼崽,他身上的器官没发育完全,不适合长期在除雪原外的环境蹦跶。


    悯希眼睁睁看北极熊消失在他的袖子里,脸上的好奇藏也藏不住,斐西诺看出他想问些什么的,但通讯器却突然响了。


    悯希接起来,听见关盗的声音:“嗨,悯希,我听我朋友说稽查队刚从他家检查完,他们接下来的巡查路线是一号线,估计要不了多久就查到你那里了。”


    悯希肩背一僵,下意识看向那边的斐西诺:“噢,大晚上还要查啊,不怕吵醒人睡觉?”


    关盗笑嘻嘻:“那些稽查队的眼高手低的,哪会管你睡没睡,要真把犯人放跑,遭殃的可是他们。”


    他单手放在后脑勺上:“我打过来,是想求你件事儿,等会稽查队查到你家,你能不能给我拍张陈斯屹的照片?”


    悯希表情懵然:“那是谁?”


    关盗想起今晚悯希一问三不知的样,知道他对这些事都不好奇,也不惊讶了,和他解释:“就是稽查队队长,当年我弟和他同一届,他当上了,我弟差一点,我想看看压我弟一头的家伙长什么样。”


    他又突然想起什么,哼笑:“听说被播种犯冒犯的四个人里面,就有陈斯屹一个。”


    关盗顿了顿:“不过,那天晚上,那四个人里只有陈斯屹一个,是在没睡着的情况下,被入室袭击后再强亲的,也就是说——”


    说到这,关盗故意拉长声音卖关子。


    悯希握着通讯器皱眉,看到那边斐西诺神情变了变,他顺着斐西诺的目光望去,就见门口弹出一道来访人的光屏。


    光屏上,一队身型高大的人站在门口,他们身上穿的同一套制服,白色打底,胸前有两根细长的银色链子。


    按门铃的人站在最前方,眼睛狭长,如浸着一团冰雾。


    他按下门铃,等了两秒,突然若有所觉一样,抬头正好望向机器拍摄的区域,精准、快速,让悯希感觉好像隔着光屏和他对上了视线。


    与此同时,关盗慢悠悠地补充道:“他是唯一一个见过播种犯,知道播种犯长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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