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宽敞的房间里。
用坚固尼龙绳编成的网兜, 挂在一根横穿两面墙壁的架子上,北极熊此时就坐在网兜秋千里面,被后方的侍卫轻轻推动着后背。
侍卫的手法已在无数个日月中飞速变成熟, 能让雪撒尽可能地荡高一点,又不会有过分悬空的失重感。
他已经推五分多钟了。
雪撒还是萎靡不振, 像一只走在冰面上不幸踩到裂缝, 突然掉进冷水里,血液降到零度以下的畏寒小动物, 散发着很没精神的死气。
又荡没几下,雪撒干脆从网兜跳下来, 软绵绵地趴倒在了地上,只有屁股撅起一小点。
他面前还摆着一桶桶的生肉,还有两桶是用来调剂口味的海鱼,所有食材都是最新鲜的,连侍卫都不见得能食用。
全王宫的人都知道,雪撒食量大,胃口海量,作为雪原霸主,他们从来不会产生撑这类的感觉, 从来都是有多少吃多少, 直到骨骸上一点肉沫都不剩。
食物对他们有天然的吸引力,这是他们的本能, 而雪撒更是吃货中的吃货, 任何肉类都能让他陷入疯狂。
但此时此刻,小北极熊显然对这些东西都失去了热衷,他蔫蔫地趴着,没精打采地哼哼:“嗷……”
刚几岁大的熊脑里, 现在塞满了想把赤狐揍趴下的想法。
但不行,他只是锤了那只臭狐狸一拳,悯希眉头就蹙起来了,赶紧将流鼻血的狐狸抱到了怀里,全程没和熊说一句话。
刚才悯希被侍卫带进了另一间房里,正在给那只狐狸处理鼻子的伤口,他只能先来自己房间待着。
北极熊在地上消沉着,没过多久突然一轱辘站起来,咬起一条海鱼往对面的房间冲。
房门没关,随着北极熊的闯入,屋内一切都闯进眼底。
房间里,悯希正站在窗边打电话,来电人是斐西诺,他说自己还在开会议,要晚点再过来,让悯希先自行参观。
悯希本来也想一本正经回一句好,可一想到说这话的是屁点大的小孩,没忍住,轻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音。
电话里的斐西诺极为敏感,顷刻间猜出悯希又在失礼地调笑他,他羞恼得太阳穴嗡嗡跳:“悯、希!”
悯希连忙熟稔地顺毛。
雪撒小心翼翼观察着悯希的动态,看到他还能有说有笑的,说明没有被熊气到吃不下饭的程度。
雪撒松出一口气,紧接着,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向那边椅子上坐的赤狐。
虽然北极熊还小,对成年人造不成一丁点的杀伤力,可对同年龄的精神体来说,他那一拳简直能把鼻子粘膜都打破。
赤狐鼻子里塞着一条细细的纸巾,卷得无比秀气,一看就能猜出是出自谁的手笔。
此时,面对突然闯进来的北极熊,赤狐没再像一开始那样友善,而是紧绷着,尾巴飞炸一般翘到头顶。
短短两秒,赤狐做好了对战的准备,姿势也都摆好了,在北极熊靠近后准备跳起来一击时,预想中会对他呲出獠牙的北极熊却啪一声,别别扭扭、示歉地把海鱼放到了他的面前。
扔下海鱼,雪撒就像甩掉了什么脏东西,迫不及待地跑远了。
他朝窗边的悯希走去,肚子上软乎乎的肉墩墩地抖动,来到悯希腿边,立刻抱住往上爬。
悯希将通讯器拿远,讶然地往下看去。
转眼爬到悯希怀里的北极熊,抬起小肉垫,摸摸悯希的脸,便想搂住悯希的脖子。
悯希匆匆挂断电话,用手托住北极熊的小屁股,目光往那边叼着鱼不知所措的赤狐瞥了一眼,心下了然,揉了揉北极熊的耳朵问:“怎么啦?”
北极熊愣住:“嗷……”
本来以为会被甩下去再恶语相对的雪撒,万万没想到还能听见这么温和的声音。
他愣过之后,一小坨便突然用力埋进了悯希的怀里,肥呼呼的后背开始抽抽搭搭起来。
悯希托住怀里的球,另一只手顺着球的脖子往下抚拍:“这么委屈啊?”
雪撒委屈到快崩溃:“嗷,嗷。”
悯希挑眉:“可是上来就对别人拳打脚踢的好像是某只小熊?这只熊有和赤狐道歉吗?”
北极熊一怔,连忙转过一双哭花的小熊眼,闭着眼睛乱七八糟地对赤狐“嗷嗷”一阵,又重新把脸扑在悯希的胸口。
悯希忍不住笑,安抚道:“好啦好啦,小熊也会有这么多眼泪吗?领子都要被哭湿了。”
北极熊便把肉垫压在悯希的衣领,隔着一双爪子继续哭,让泪流在自己的毛上。
屋外一缕阳光飘进来,顺着悯希的手部勾勒,勾出一抹高不可攀的冰雪气息,悯希用这样的一双手托住雪撒,不厌其烦地轻声抚慰:“好啦,小撒是坚强的熊对不对?收。”
雪撒应声闭嘴,收了一秒,马上憋不住地仰起头放声长嗷,悯希只好抱着他焦头烂额地在屋里四处走动,试图劝熊平静下来。
屋内成功被雪撒用一己之力燃起了焦灼的温度,所有侍卫冲上来使尽浑身力气哄这头尊贵的熊,唱歌的、扮鬼脸的,鸡飞狗跳。
悯希还不能松手,一松手嗷更厉害,只能全程让他黏身上。
悯希终于察觉到事态严重,放轻声音哄道:“雪撒,乖点行不行?”
“我不松,我不松……”
“好好好我离赤狐远点。”
说实话,悯希一直以为雪撒是个比较腼腆、怕生的熊,突然来这么一出,他属实是惊异住了,都数不清究竟过去多久,才等到这头熊嗷累了,窝在怀里睡过去。
将近半个小时,闹剧终于停止,悯希嗓子也快干了,疲惫地抱着睡熟的北极熊坐到了窗边,累得连话也不想说。
与此同时,一层楼之隔,在巡视侍卫交替时,一个人影利用漏洞,偷偷闯进了驻军部大楼。
如果斐西诺在场,大约就能认出来,这裹着一身黑衣的人,就是当初在星舰安装炸弹,又在启动前自己先跑路的那个叛党。
男人很熟悉驻军部大楼的结构,他绕过一队走来的士兵,迅速踏上二楼。
每离二楼近一步,男人的瞳孔便会因为兴奋神经性扩散两下。
星历一百三十年,斐西诺只身去救伊克大帝,一炮轰出去的那团弹药里,炸死的便有他可亲可敬的哥哥。
男人加入叛党,加入独立军,只为有朝一日将斐西诺也整死,现莎里斯蒂王宫乱作一团,他完全可以趁胜追击……
真是可惜那场精心设置的爆炸没能炸死斐西诺。
男人呵着又急又乱的呼吸往二楼奔。
被阳光眷顾的房间里,悯希被晒得有些昏昏欲睡,他抱紧怀里的肉团,身体往椅子下面慢慢滑,在眼睛快要闭上之际。
门口突然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
悯希陡然睁开眼皮,望过去,触目的便是守在门口的侍卫一个个倒下的身影,他立刻站起来:“谁?”
“噢?我的宝贝感应到那只小畜生在这里,怎么他本人不在?”
一个男人踏进了门里,将手里推空的药管扔在地上,随之用困惑、打量的视线望向悯希。
同时,他抬起左手抚摸了一下右手背上的东西,动作无比怜惜,就像是自己的恋人,自己的孩子一样。
悯希看得浑身发寒。
那是一只长满脓疮的癞□□。
绿油油的身体,矮小折叠的四肢,前爪缝隙之间连满薄薄的蹼,身上的所有地方,无一不是会鼓动、堪比瘤子大小的疙瘩。
那些疙瘩宛如有生命一般,会鼓到最大,再一点点缩成米粒大小,这个过程会在他活着的时候不断重复,一天二十四小时会鼓动八万六千四百次。
虽然丑陋,但男人却不在意,甚至引以为傲。
精神体要好看有什么用?强大才是主要的。
他的宝贝拥有类似陨石辐射的威力,能让碰到他的人细胞加快坏死。
完全是他用来对抗斐西诺的武器之中最趁手的一个。
男人喜滋滋地摸着癞□□的后背,又在那前肢落下虔诚的一吻,当然,他全程目光都没离开过悯希的脸。
望了会,他又有些疑惑道:“你是谁呢?这只小畜生不亲人,怎么会愿意待在你的怀里?”
悯希没回话,他被男人恶心得不轻,甚至想干呕。
渗泪的睫毛眨了两下,怀里的北极熊若有所感,忽然睁开了眼睛。
雪撒是在悯希怀里仰躺着的,所以一睁眼,以他的角度,看到的先是悯希异样的双眼,那双眼泪蒙蒙的,有一层雾在上面。
小北极熊有些茫然地抬起爪子,摸了摸悯希的眼尾,紧张地:“嗷嗷……”
还没睡醒,两声嗷都有点奶声奶气的。
他在询问悯希怎么了,却发现悯希一直在看前面,雪撒心中刚升起一点疑惑,鼻尖一耸,猛然闻到臭肉一般浓烈的恶臭味。
北极熊嗖一下转过头,在瞬间捕捉到门口的男人,瞳中随之爆出锋利的光芒。
雪撒跳下来,伸出双手挡在悯希的面前,全身紧绷,完完全全的对敌状态。
男人看着北极熊连悯希两条腿都遮不完全的身影,不耐烦道:“滚蛋。”
他伸腿想要把雪撒踹到一边去,悯希及时把雪撒抱了起来,没让他踢到。
雪撒在悯希双臂中间,咧开嘴发出低闷的怒吼。
男人嗤一声,完全不当回事:“呲出来的还是小乳牙,真是可惜呢,小孩子觉醒的精神体也是小孩子,一巴掌就能拍飞。”
话音一转,他又对悯希道。
“美丽的先生,可以配合一下我吗,我想利用你和你怀里的小家伙骗斐西诺殿下过来,我想杀他想很久了,尤其是最近,都快想疯了!”
第52章 帝王逝世的白月光(10)
“你说……”
在男人那宣读誓词一般癫疯的声音过后, 如同台风入境一般,冰冷的声音和脚步声同时在后方门口响起:“你想杀谁?”
男人怔住。
过于熟悉的人声,让他全身抖起一点激动的涟漪, 手中的绿色玩意儿和他有精神链接,疙瘩鼓动也更快了一点。
斐西诺是单独出现的。
悯希紧紧抱住雪撒, 眸中不由闪过一点担忧, 他不觉得斐西诺能打过男人。
他武力不行,恐怕也帮不到斐西诺, 除非斐西诺现在立刻叫一帮骑士过来,否则他们二人对这个男的, 胜算不大。
只是男人能一路这么轻松过来,还悄无声息放倒那么多骑士,或许手中是有麻醉枪的。
附近的骑士都被他撂倒了也说不定。
悯希心脏跌入谷底……
显然,男人也知道屋里的所有生物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他阴恻恻笑起来:“小殿下,好久不见呐。”
斐西诺刚说过不少话,此刻声音显得有些沙而磁。
他目光望了眼里面毫发无伤的悯希,又转过头:“驻军部一共两百人,你放倒了十个, 我还能再叫一百九十个, 你觉得你能全身而退?”
男人夸张地摆起手来:“不,不, 不, 我亲爱的殿下,有一点您想错了,我这次来,根本就没想过再活着回去, 只要您死了,我的目标就完成了!不知伟大的您可否完成我的夙愿?”
斐西诺厌恶地皱起眉。
他根本懒得再理这个脑子不正常的,大步走到悯希身边,悯希却只见男人向下按动了一个按钮,屋内就响起了清脆的倒计时声。
他猛抓住斐西诺的胳膊,失声道:“斐西诺,他、炸弹!”
斐西诺匆匆抓过雪撒,将悯希紧紧拉在身边,咬牙切齿地低低道:“又是这个鬼伎俩……”
话音刚落,眼前一团白色烟花轰然炸开。
巨大的爆破声如同在蜂巢里炸开的一般,余声荡漾,从每一个孔洞里传出去,轰隆一声巨响!
树枝上飞鸟振翅齐逃。
驻军部内外,所有骑士,都仰起头,眼中露出茫然而惊惧的神情。
引动炸弹的男人露出一抹诡计达成的阴笑,然而,就在他启动开关的前一秒,他们所处的房间荡开一张肉眼不可见的水网,水网震动,向四面八方飞驰铺张。
每一个有生命的活物都被水网包起来,包进了一个如有温暖羊水的蚕蛹里。
从男人闯进大楼,再按开炸弹,总计时间不到十分钟。
硝烟散去,原本的驻军部大楼已成黑漆漆的残骸,如被一把刀削平,只剩坍塌的半米高,地上横“尸”遍布,地基上不知有什么东西在飘。
整个驻军部如若变成了一座鬼城。
死寂维持了整整三秒,骤然有人爆出一道咳嗽声,斐西诺从地上爬起来,拉起边上的悯希问道:“咳咳咳,你怎么样?”
悯希懵懵地坐在一块地板上,有点没反应过来:“我还活着?”
斐西诺抓起一边活蹦乱跳的北极熊,轻声咳嗽,排出气管里的烟雾:“雪撒的能力之一,可以把方圆十里的人裹起来,免遭物理性伤害,但只能维持三秒。”
在星舰那次,男人引爆太突然,他只来得及在最后一秒裹住自己,那次,死伤过半。
这回他提前知道男人要作妖,将这三秒用到极致,大概率没有人死,只是雪撒现在能力弱,离他远的人裹得薄,仍然会受到一定冲击波的影响。
悯希伸手在不远处一个晕倒骑士的鼻下探了探,感到皮肤被气流拂过,才松下一口气。
好端端突然来这么一遭,也是挺倒霉的。
听说伊克大帝一年会经历两百多次类似大大小小的暗算和袭击……只能说,生活得真是水深火热。
一阵带有刺鼻味道的风卷过鼻前,悯希抱起抱住他的脚,给他脚踝上一点被蹭伤的血道努力呼呼的北极熊,问道:“斐西诺,我们现在怎么办?”
“大楼没了,这地方你要找人重新建造吧,地上的人也要救,但我们现在怎么能联系到外人?”
悯希嗓子里烟多,还不太舒服,说起话来有点变音……他自己没在意,可过滤到斐西诺耳边,气息太急,听起来就像哽声一样。
斐西诺望着他,刚平复的心情又如临大敌起来:“我找人就是了,又不是没通讯器,你……”
哭什么啊。后半句不知碍于哪些原因,斐西诺没说出口,绷着脸转身拨弄通讯器去了。
……
第二星。
紧急召开的会议上,众官在长桌四周激烈地争吵着。
“没有伊克大帝的命令,我们不得主动前往主星,这是规矩!”
“规矩是死的,你是不是也是死的?现在满城风雨,都在传莎里斯蒂即将被叛党一锅端,我们不该在这时候还遵守那些繁冗规矩,要我说,立刻带兵去救伊克大帝!”
“恕我无法赞同,流言不具真实性,伊克大帝没有传唤,即说明叛党行为可控。我们贸然闯过去,有造反嫌疑。”
“你、你这死脑筋,消息都是从主星传来的,甚至还有一些贵族在偷偷往第二星跃迁,你敢说虚假?我们直接过去救,万一没事皆大欢喜,伊克大帝也不会计较,反倒认为我们忠心。”
“第二队向伊克大帝起过誓,我们听命令行事,绝不擅自行动。”
“我真想捶死你!”
“你我说的都不算,你不如问问,淮塔怎么想。”
话音一落,争执的两方统领纷纷看向主桌上的白发少年。
一下成为视线中心的少年好似没注意到,仍在低头往纸上画着线条,他手中的笔倾斜,自会议开始,已在纸上画出一对唇瓣、一个下巴,还有画出来又擦去的眼睛。
第一队将领不得不握拳咳嗽,吸引少年的目光。
自之前那次庆功宴之后,洛淮塔就总是不分场合地,在纸上画画,试图画出具有精准特征的一幅画像。
但因酒精捣乱,那天的所有一切都混乱颠倒,难以回想。
在第二声咳嗽发出来时,洛淮塔终于纡尊降贵地抬起眼来,笑意灿然道:“不好意思,我刚有点走神,你们再说一遍?”
第一队将领正准备把刚才的谈话重点复述一遍,忽的,门外传来惊慌的一声传唤:“上将,TKA-星信号灯一直在闪烁红光,半分钟前,那里传来了待救援信号!”
第二队将领怔然:“TKA-星?王储小殿下是不是在那?”
洛淮塔沉吟:“尝试向那边发通讯请求。”
骑士照做,通讯请求在一秒内被接通,两副面孔同时出现在光屏上。
斐西诺的声音随后响起:“我通讯器电量不足,长话短说,我在驻军部遭到叛党袭击,你们迅速召集能用的人,跃迁来这里!”
光屏熄灭。
五队将领统统没反应过来。
唯有二队统领捕捉到,洛淮塔骤变的一对眉目。
在他印象里,洛淮塔这位年纪轻轻就成名的上将,无论做什么都笑意盈盈的,每天不管多累都扬着一张熠熠生辉的笑脸,笑眯眯地打招呼,笑眯眯地操练,笑眯眯地去食堂吃饭。
这还是他进军区以来,头回看见洛淮塔如此截然不同的一副神情。
没等他细想引起这种变故的变量究竟是什么,洛淮塔突然开口,截断了他的思绪:“一二队跟我去港口,救王储刻不容缓。”
TKA-星驻军部。
挂断通讯后,周围就陷入了窒息一般的寂静。
斐西诺找到一个尚且完好的长椅子坐下,然后硬邦邦出声道:“我们没有行驶工具,驻军部离有活人的地方有几十里,消停在这坐着等我的人来吧。”
悯希在他身边坐下,说:“行。”
就没再说话了。
斐西诺更不可能会再主动搭话,他像是和悯希比拼起了“谁先说话谁就输”的游戏,暗戳戳较劲起来。
一晃半小时过去。
斐西诺忍不住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人是一种很脆弱的生物,如果夜晚没有房子的遮蔽,寒风会迅速掠夺掉他们身上的体温。
暗夜之下,没有人注意到,斐西诺的脸色有一刹那的苍白。
雪撒是极地动物,他身上丰厚的毛发能为他抵御所有来自外界的寒冷,所以不会有人想到,斐西诺是一个相当讨厌冷,并且对寒冷忍耐度极低的人。
在王宫时,每到晚上,斐西诺往往都会披上一件毯子才会去完成老师留下的课业,到了初春,他也是最后一个才换上清凉衣物的。
斐西诺深度厌恶冬天,因为太冷了,夜晚也是。
但对他而言,对一个王储而言,哪怕斐西诺真的冻到死,也绝不可能会吭出一声,来暴露自己的脆弱的。
会宁死忍过去的事实,远远凌驾于斐西诺会向寒冷屈服的可能性。
尤其此刻旁边还有一个庶民。
斐西诺用余光向一侧毫无感觉的悯希看去,暗自把自己微微瑟缩起来的右手,放在腿下面压着。
谁知,悯希这个时候却突然转过头,看向了他。
斐西诺连忙将原本就死死绷住的下颌,往上抬起了一点,显露出一种“他是实在没办法,才勉为其难和庶民待在一起”的傲气来。
他眉宇英气,受王室教育所感染,还真有那么几分高高在上的样子。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通红的鼻尖、苍白的嘴唇、拘谨的微动作,落在悯希眼里,实在一丝威慑力也没有。
在悯希长达半分钟的注视下,斐西诺先忍不住了,藏在裤子下面的手抖得不成样,快要克制不住幅度了。
倘若悯希一直不移开目光,肯定会发现的。
斐西诺咬紧牙。
所以,这个庶民干嘛一直盯着他……他脸上难道有东西?
脑子里百转千回,就见悯希看了他一会,忽地伸出手来,压在他耳尖上面的位置,往身上按去。
斐西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侧身躺在了悯希的腿上。
斐西诺:“?”
斐西诺:“!!!”
上方的悯希好像完全不觉得这是多大不了的事,见斐西诺躺好了,便将手从他的脑袋上移开:“困了就睡吧,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熬夜。”
斐西诺完全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
按照他的性子,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脱口而出说“你怎么敢让王储睡一个低贱庶民的腿”。
但事实上,现实里的他,就像被金雕弯翘尖利的嘴勾住后颈,即将飞去栖息地慢慢享用的鱼鸥,整根脊柱骇得发直,血液因反常泵动的心脏疯狂流动,快要从七窍里飞溅出去了。
不仅四肢的触感逐渐从身上剥离。
斐西诺甚至感觉自己的呼吸也慢慢停止了。
“不愿意吗?但现在条件不好,只能请尊贵的殿下将就将就,这是没办法的事。”
悯希见斐西诺绷得像具尸体,好像在排斥得浑身发抖,只好无奈地劝。
但下一秒,他就恍然大悟一样:“难道你害羞,不敢睡?”
斐西诺或许会对哄着他的好话嗤之以鼻,但一定受不了激将法。
果然,听见这话的斐西诺,立刻不可置信地嗤笑一声,反应极大地反问:“我?你说谁?你说我不敢?笑话,难道你没听说过吗,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不敢的事!”
他故作调整姿势似的,把两条腿也搭上长椅:“况且受累的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可不敢的,真好笑,我要睡了!”
他闭上眼睛,背对着悯希道:“先说好,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当睡枕的,到时候可别说我苛待莎里斯蒂的子民。”
悯希妥协一般顺着他:“好,死都不说,是我自愿的,不对,是我逼你的,谁问我我都这么说。”
斐西诺咬紧嘴里的肉,总觉得并没有扳回一城,反而更憋屈了。
他还想说点什么找回面子,但身后的悯希却没再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忽然放得轻微,仿佛真念及青少年的生长发育,想让他早点睡觉。
明明也就比他大个几岁而已,干什么总装得比他大很多一样……
周围静悄悄的,斐西诺不太服气,可见悯希这幅模样,不知怎么,也失去了开口的动力。
他逼迫自己重新闭上眼。
只不过是借用一下腿睡觉而已,他明天会金银财宝奉还回去,悯希态度都这么无所谓,他又在这里纠结什么劲?
只是落难后的互帮互助而已,没必要为这个行为赋予过多的意义。
算了,还是睡吧。
睡着了就不会多想了。
斐西诺这样想着。
他闭紧眼睛,近乎虐待般数着数字,逼自己迅速入睡。
以前每一次有心事的时候,他都会这么做,很有用。
然而,这一次,屡试屡爽的招数不知为何,突然失效了。
越是逼,眼皮包裹的球状,越是滚动,斐西诺呼吸越来越急,根本无法睡着。
视线乌黑,其他方面的感官便因代偿而加倍敏感起来。
悯希的腿型很完美,白皙的皮肤,修长的弧线,软软的脂肪,有东西压住时会深凹,搬走了又会极快回弹,恢复丰腴。
斐西诺的耳朵贴在上面,严丝合缝,贴住的腿部在往外散发温热的气息,那股热度在攻城夺地,往他身上侵略。
他都感觉不到寒冷了,不仅感受不到,身上还大汗淋漓,都要被烫伤了。
斐西诺猛地睁开眼睛,望着虚空中的黑暗。
像做了一场噩梦一样。
可他压根没睡着。
斐西诺张着唇,重重呼出了一口气。
气体从肺里送出去的一瞬间,斐西诺终于感到一丝放松,而就因这微末的放松,让他仿佛重返王室大床似的,忘记身处何地,一个转身翻过去。
然后斐西诺就僵住了。
他终于搞清楚,明明记忆中悯希穿的是长裤,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到皮肤的热度了。
原来悯希的裤子也遭到冲击波的影响,烧去了一个大洞。
而他现在就躺在洞口的皮肤上面,目光穿过宽松的布料,直直望向最里面。
当斐西诺察觉到自己目光在往哪钻的时候,已经迟了。
他眼睛大张,瞳孔震得裂出一丝猩红。
如果不是斐西诺清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他会以为面前摆放着一块刚出炉的奶油布丁,布丁最上面的炼乳层,撒了一点蓓蕾似的粉红末末。
怎么会……一点m都没啊?
“唔,怎么了?”
悯希劝斐西诺早点睡后,见斐西诺闭上了眼,他也往后轻轻靠着闭眼小憩起来,但还没进到浅眠状态,就骤然听到绝望的一声重呼吸。
一睁眼,悯希便看到腿上的斐西诺蜷缩成一团,如临大敌地捂着肚子。
悯希霎时惊了,伸手过去要掰他的手:“吃坏肚子了?还是着凉了?让我看看。”
斐西诺死死捍卫自己的手,脑袋都快要融进胸口里:“别、别碰我。我肚子不痛。”
他侧身躲过悯希,曲着膝盖,双手死死黏在身上,不让月光照过来,照出他那一块湿漉漉的水痕。
莎里斯蒂王储十岁左右就会有性别教育课,会有专门的老师向斐西诺灌输必要的知识,和要传宗接代的概念。
每当上这种课,斐西诺都不怎么耐烦听,左耳进右耳出的,可以说没怎么听过,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是全然的生理白痴,他都这个年龄了,该懂的都懂了。
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一个男的……
斐西诺觉得他的东西畸变了。
悯希想不通为什么斐西诺一直不让他触碰自己,跟他拔河似的掰来躲去,很快就出了一身汗。
这人!
有自尊心也不该这么使吧?疼死也不让别人看?
悯希有些烦,就在他不知下一步要怎么做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悯希没想到其他星的驻军会这么快赶来。
前来的援军也没想到这个长椅子上会有人。
双方都愣住了。
只有,最前面的一个米白发色的人,目光在往悯希身上看。
这次跃迁过来的军队全员武装,上将还戴着军衔肩章,按道理,悯希一个庶民应该起身问好,但他却没起来,应该说,起不来。
他神情微讶,双手抬在半空,并拢起来的双腿上面,好像鼓着金色的一坨……
副将最先看到从悯希腿上扯着衣摆冷脸站起来的斐西诺,连忙高声道:“殿下,我们来迟了!”
夜色昏暗,斐西诺脸上的诡异红霞并没多显眼,他整理着衣襟,冷冷道:“救伤员,地上这个叛党带回莎里斯蒂,我要好好‘奖励’他,以儆效尤。”
他踢了踢地上的黑衣男人。
“是!”
几个骑士走出来,粗鲁地扛起男人,其他人则一哄而散,去救地上还有气息的侍卫了。
由于夜太黑,斐西诺起来得又很快,所以除了前排几个,后排的人都没看见斐西诺刚刚的模样,也没激起多大的风波。
所有人都开始忙起来。
史官迈过堆叠的身体,摸着手里别着孔雀羽毛的记录本,摇头叹息:“星历137年,TKA-星驻军部被一名叛党炸毁,落后星球有落后的道理,简直不堪一击……”
他往胸口摸去,摸了两下,脸色一变,怪叫道:“噢天呐,我的笔呢?刚刚还在领口的,掉哪里去了?你快帮我找找!”
他指使一个年轻骑士,帮他在地上找。
嘴里还边说,那是伊克大帝赐给他的笔,全天下没第二根。
史官一脸痛心疾首,自个也推着眼镜在地上寻找起来,没找两秒,突然听见斐西诺在往这边走。
史官一顿,不由问:“殿下,您看到笔了?”
斐西诺只是要去昏暗的地方整理一下,史官的一句话,让他猛然脸色扭曲地望过来。
接着,头顶仿佛火山爆炸一般,轰然爆出一团冲天的白气:“我没看到!谁说我看到了!你亲眼看到我看到了?你没有你胡说什么!”
“史密科·约基,你口不择言,粗俗不堪,莎里斯蒂有你这样的史官应该感到蒙羞,回去和我领罚!”
史官:“??”
不是。
他啥也没说啊。
不就说了一个您看到笔了?
第53章 帝王逝世的白月光(11)
在斐西诺莫名其妙发疯的时候, 悯希根本连动都不敢动。
四周人声纷杂,起初他没想太多的,直到目光落在一枚灰红交间的肩章上——代表莎里斯蒂王室超高荣誉的肩章, 进而想起。
洛淮塔不就是第二星的上将?
其实按道理来说,悯希也不用怎么拘谨。
毕竟他认定那段视频是虚假的, 是无稽之谈, 是有人想要构陷他,从他这里骗钱。
悯希觉得, 不管是他,还是原主, 都不可能认识洛淮塔,对于这一点,他非常之坚定。
所以,当他现在遭到目前状况时,很自然地陷入了崩溃。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
洛淮塔一、直、在、盯、着、他?
在地勤骑士奔波走动的背景中,白发少年幽幽站在长椅一角,用堪称直勾勾的目光往悯希脸上打量。
悯希的眼睛,鼻子, 下巴, 每一处都落有他的注视,像是首尾相连的蛇缠绕在一起, 构成一个牢固的铁圈, 把悯希圈在原地。
那目光说是看到熟人的目光,也不太准确,好像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不太确定,于是要高强度地侦察他的脸,来确定到底是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可不管怎么样,未免也盯太久了!
久到悯希要怀疑起那段视频的虚假性了。
难道原主真的有这段过往,真的和洛淮塔有那么一段不可告人的经历?
虽然悯希仍旧觉得很荒谬,但如果真是那样,那段视频真是真的,那岂不是、岂不是糟了吗?
谁能放过擅闯房间,在被警告后依旧举止不端的人?
看洛淮塔那神情,应当是受酒精影响记忆模糊,只能想起他少半部分五官,其他都想不太起来。
但如果再看下去,谁都说不准……
悯希慌乱站起身,整理自己的衣摆,他的上衣也被燎了一个洞,为了不露肉,悯希将两边的衣料硬绑在一起,捆成一团结。
缺少布料的后果便是像时髦贵小姐那些衣服般掐腰,难以喘上气,悯希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闷头往前走,想走到一个远离洛淮塔的角落。
洛淮塔一个风光的上将,不至于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和他一个平民过不去。
走到临近斐西诺的地方,悯希停了下来。
前面有一带银色头盔的骑士拦住他的去路,向他递来一箱东西。
骑士如同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从齿间挤出字:“这是我们在第二星带过来的蓝莓吐司,果酱在馅里包着,有洒特制粉末,很管饱,小殿下让我拿给您,吃几片垫垫肚子。”
悯希迟疑地捧住那个箱子:“谢谢,他人呢?”
骑士继续蹦字:“小殿下在确认叛党的身份。”
悯希点头,表示理解:“那的确该好好确认一下。”
对驻军部的地理结构了如指掌,熟悉换班时间、会有人的位置,甚至知道王储精神体的习性,肯定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叛党。
“小殿下,经扫脸在总资料库比对过后,叛党的名字已查实。”
三四步远的残垣边上,斐西诺面前的骑士毕恭毕敬地向他汇报。
“该人叫苟森,曾有两年在军区训练的历史。这人不爱出风头,各项指标都是堪堪过合格线的普通水平,没有立过功,也没有晋升过。”
“两年前他从军区叛逃,加入独立军,自此一直和王室作对,我顺沿时间线调查,发现苟森的亲哥哥苟枯亓曾死在了‘白星航线事变’中,也就是殿下的炮轰中。”
那边骑士认真述说,声音音调毫无起伏,与说天书无异。
悯希在一棵树下蹲住,拆开一袋吐司放在嘴边吃。
他吃东西会很慢,嚼很细,一边腮帮鼓鼓的,没吃几下唇边就沾上一点碎屑,鼓起的脸颊丰润,充满胶原蛋白。
悯希本来也不是特别饿,吃完一片充饥,他抬起指腹擦去嘴角的末,站起来。
远处传来大片交错不一的脚步。
两人为一组抬伤员,悯希所在的地方如同要塞,是必经之路,一堆人密密麻麻朝这边走来,悯希马上往后退,就快要挤到树上了。
右手往后胡乱摸索,忽然碰到一只腕线清晰的手臂,余光看到的袖口是白色的,悯希掌心往下滑去,攥住那只手。
挨个走过的士兵将悯希挤得转不过身,他使力把那只手拉向另一边,艰难出声:“斐西诺,我们去那一边,我有事和你说。”
他想和斐西诺商量一下,借用一部星船,把他送回收容所。
这对财力雄厚的王室并不是难事,虽然斐西诺易燃易怒,但至少是爱护莎里斯蒂的子民的,不然也不会创立那种网站。
他也算莎里斯蒂的子民不是?
没想到,悯希拉了一下,居然没拉动。
后面的人居然不配合他走。
被他拉住的手修长冷硬,手背绷起,能看出来是在对抗悯希的力量,不肯跟他往过走。
见到此情此景,一股无名的火嗖地冒上悯希心头,让他很是火冒三丈,他也算和斐西诺共患难过,就连借一步说话都不肯?
真端上王储的架子了!
悯希尽力偏过头,忍耐着对后侧方的人开口:“斐西诺,没听见我说话吗?”
在他几近发怒的语气中,那只手总算一软,全然垂在他的掌心中,他拉哪伸哪了。
悯希心头的火苗刚降下去一点,倏地,怔住。
他忽然瞥到,原来自己刚才看到的袖口不是全部纯白,还有堆叠在外面一层……因为往下滑,刚才没看到的一层黑色军服外套。
斐西诺今天有穿军服吗?
没有吧,明明穿的一件纯白上衣,还是宫廷袖,受冲击波一轰,手臂下面那块也烧成了一大片黑的……
一种猜测过电般滑过心头,悯希回过头,一张阳光的、貌似脾气很好的脸顷刻间涌入眼中,那张脸上神情有点迟缓,似在思考什么。
悯希瞳孔微缩,指腹像被毒蛇啃过一样,瞬间就想甩开。
但洛淮塔反而反握住他了。
被握住的地方毛毛的,悯希忍住喉咙里的叫声,猛往边上一甩。
洛淮塔竟也不躲,脾气很好地任他甩在树上,也不喊痛,仿佛天生没有疼痛的神经。
悯希往他泛红的手背上瞄去,声调压低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找错人了,请别和我计较。”
不等洛淮塔回话,悯希迅速在那能把人淹死的视线中回身,硬是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斐西诺远远见悯希气喘吁吁跑过来,微微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不止,不由停下和骑士的谈话,转过头问:“怎么了,有狼在后面追吗。”
跟那也差不多了!
悯希重重喘气,眼梢睫毛全是晕出来的透明水渍,他等气喘匀了,抬眼拉住斐西诺正欲说话。
斐西诺忽地不自然地把手抽回,往下拉了拉衣摆,又怕被人闻到什么一样往后退,与悯希拉开很长的一段安全距离。
悯希蹙眉:“你怎么回事?”
也许是快跑引起的气血上涌,悯希心火有点旺,语气也没有往常温和。
听惯悯希哄孩子的、轻软的、挑逗戏谑的声音,骤然听见这种语调,遇强则强的斐西诺本能也想大声说话拔高气势。
但千言万语在即将冲出喉咙之际,猛变成一团蒸汽挥发了,斐西诺板着下巴不高兴地小声道:“你脾气那么冲干嘛,别忘记谁是王储,而且……我又没惹你。”
悯希抬手扶住眉心,停了会,又将有些潮气的掌心移开,心情差不多调整好了:“你听错了,我怎么会冲你?”
又恢复成那似水般的调子。
斐西诺湛蓝眼眸闪躲,扯住的衣摆快变形了,悯希这时又开口道:“我想先借部星船回收容所,有个小龙必须要我亲自去送饭,我今晚没去,不知道他情况怎么样了,得先赶回去,可以吗?”
斐西诺没有多思考:“没多余星船。”
没等悯希叹气,他又道:“不过我之前去第二星巡检的时候停了一辆星舰在那里,我刚看他们一并开来了,你先上去等着,我一会送你。有我在,我的星舰不会有别人敢上去。”
说着,斐西诺又觉这一段话太上赶着,不由抱臂添补:“本来我可以直接回宫里的,现在还得先送你,我没见过比你还麻烦的庶民。”
悯希习以为常,语气还是很温和:“哪辆?什么颜色?”
斐西诺一拳打在棉花上,眼睛瞪了又瞪,最后憋屈且不情愿地嗡嗡说:“黑色。”
悯希转身就走。
驻军部没有专供停泊的港口,几辆星舰都停在了林里比较宽阔的地方,很好找。
夜色朦胧,月辉清亮,从云翳中洒下来,在林里的叶片上闪烁。
一走过去,悯希便看到几辆闪着锋芒的大型跃迁工具,颜色五花八门……让悯希有点苦恼的是,其中黑色的有三辆,他不确定哪辆是斐西诺的。
不过,既然斐西诺说了没人敢上他的星舰,那么里面没人的那一辆,一定就是他的。
悯希直直奔向中间那辆走去,试错几率有三分之一,分母仅是三,错了也不要紧,最倒霉的情况无非就是上去两辆都有人,他再走下去,上第三辆。
受点累而已。
第二轮搬运刚开始,那些士兵回去残垣处了,周围没有人,悯希推开星舰的门,往上踏。
星舰的内部有排列整齐的几十套座椅,地板上没有被搬运上来的伤患,悯希心一喜,以为头一次就猜中了,就听副驾上咯吱一声响。
貌似有人站了起来。
悯希回头看去,第一秒,他表情平静,第二秒,他瞳孔皱缩,第三秒,他呼吸急促升起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因为,他再一次看到——
米白色的头发、眼睫、眼眸,常年微微下弯的眼睛,薄而色淡的嘴唇,一套利拓严肃的军服。
是洛淮塔。
他、上、错、星、舰、了。
第54章 帝王逝世的白月光(12)
在长达半分钟足以毁天灭地的惊慌后, 悯希反倒冷静下来了。
反正他没有去其他星的跃迁记录,这附近来来往往人那么多,洛淮塔也不能对他硬来, 他咬死不认,直接跑就是。
脑中这么想, 悯希也是真这么做的。
他低头迭声道歉说走错了, 旋即转身就跑。
悯希逃跑速度极快,眨眼便消失不见。
林里似乎还残存着脚步声, 只有防辐射、耐高温的星舰里,仍是死寂一片。
站在舰内的洛淮塔依旧保持着见到悯希时的表情, 和动作。
风声细微。
又过许久,洛淮塔好似才终于意识到人走了,他眼睫晃动,从外人很难发现的宕机状态中回神。
事实上,庆功宴那晚洛淮塔醉得厉害,并不怎么清醒,当晚闯进他寝室对他做下粗鲁行径的人的长相,他都不记得了,他无法确认悯希就是那个人。
那晚的记忆朦胧跳跃, 宛如蒙有梦幻的淡粉滤镜, 一帧一帧都不太真实,唯有一幕——那人微抿唇瓣, 将犹如凝固果浆的东西往他身上移的记忆尤其清晰。
那唇瓣的形状, 大小甚至颜色,都与悯希有百分之八十可以重叠。
洛淮塔一愣,发觉自己无意识又将那晚回顾了一遍。
再一低头,他那双抽条的手, 指尖竟然隐隐变得细长,旁边反光的墙壁上,照出了他头上缓慢冒出的,两根崎岖物体。
那是一对属于龙的龙角。
洛淮塔瞳孔收缩,呼吸急剧震了一下。
什么……情况。
他现在……是在没有自主意识的情况下,露出了精神体的形态?
认真的?
这不是科普书上,号称极小概率甚至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吗?
拥有精神体的人与精神体共享感知,也会共享形态,但主人身上会出现兽化的第二特征,仅仅存在于心情特别雀跃,雀跃到难以自抑的地步的时候。
那时,人的身上便会显露出兽态,越雀跃,越是出现得猝不及防。
一般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兽化一次,毕竟快乐要到达难以自抑的程度,是相当困难的。
普通人或许还会有那么一两次,但作为军区的内核,莎里斯蒂的唯一上将,绝不可能经历这一感觉。
要知道,第二星军区是众所周知秩序最森严的地方,哪怕是睡觉,人的精神都是绷紧的。
况且,洛淮塔并不觉得自己在开心,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刚刚他分明只是回忆了下那晚的短暂一幕。
对比嫌疑人的长相而已。
……
伤员逐渐被抬完,接下来的任务是启程回第二星。
彼时,悯希已经找到斐西诺,在对方的带领下,上到了正确的星舰上。
斐西诺看着有些气喘的悯希,神情狐疑:“你刚刚去哪了?”
上错星舰遇到洛淮塔的事,悯希自然不可能和斐西诺说,说了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他打马虎眼:“哪都没去。”
斐西诺却不好糊弄:“我不是让你去我星舰上?你刚刚跑过来的方向根本不是我的星舰所在地。”
星舰这时依稀走上来几个斐西诺打点过的亲兵,其他人都被均分到了其余星舰。
上来的亲兵蹑手蹑脚,悯希瞥他们一眼,找到一个座位坐下蜷缩起来:“我好困啊,殿下行行好,让我先睡一觉再说别的好不好?”
斐西诺被噎回去,有种想发怒又没理由发作的憋闷,他哼一声:“那你睡吧,但你别想蒙混过关,等你醒了,我还是要问的。”
悯希只想过当前一关,哪管以后,他嗯嗯应下来,等斐西诺走了,才稍稍直起身。
刚才那么说,只是想支走斐西诺。
但星舰缓慢升空,开始平稳前进后,悯希却真萌生出了几分困意,他微微深呼吸一下,偏头靠窗闭上了眼睛。
星舰在星球上空行驶。
如履平地,没有任何晃动和颠簸,没人想到这几艘庞然大物是正以几百万光年的速度在行走。
舱内所有亲兵经过连轴转的奔波、高强度的体力,现在所有人已经在各自的座位上摇摇欲坠,困意在空中弥漫,逢人便感染,每个人都几近陷入沉睡。
某种程度上,称得上安宁。
然而同样没人想到,这样枯燥的驾驶刚进行到半个小时的时候,队伍里突然出现了一则异动。
最先发现的是开路星舰里的斐西诺,他在连接其他星舰的公共音频里,听见一名亲兵失仪而快速的大吼。
洛淮塔的副官极快速度制止并呵斥,但按下葫芦浮起瓢,更多夹杂着惊恐的吼叫浮起。
斐西诺猛然睁开双眼,披上衣服快步走到操作舱里,透过浓黑如雾的夜空,他顷刻间便知道引起恐慌的源头是什么了——
前方的道路,将近二十多艘战斗星舰呈“Y”字型,往他们这边逼近,领头的两艘怪物左右侧翼上,安着由两枚尖锐利器交错炼成的武器。
它们高速旋转,撕扯开空气,发出嗡嗡颤动,难以想象倘若有人不幸碰到,会被分成怎样四分五裂的形状。
别说是人这么渺小的生物,星舰在那种搅动中,也撑不过两秒。
斐西诺咬紧牙关,眼中亮起火星,恶狠狠往角落里的黑衣人身上看了一眼。
空中隐隐约约有人在问……“这些人是谁?”
是谁?
还能是谁?!
斐西诺不用动脑子都知道,那帮人明显是为救黑衣人而来!
竟然能分出这么多精锐星舰来对付他们,可想而知莎里斯蒂皇室那边的情况,有多么不容乐观。
洛淮塔从第二星过来,是精装出阵,也没带多少人和炮,如果对上,显然是以少对多的战斗。
斐西诺心口无法遏止地升起一团火。
这些天以来、这一段时间,这都多少次了?
皇室被袭击,星舰被炸,驻军部崩塌,事赶事的,让他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突发状况?
剧烈情绪冲上鼻子,双眼,脑袋,斐西诺从头到脚迅速被如水的负面情绪淹没,蓝森森的眼珠瘆然颤动,不仅面部表情欲裂,呼吸频率也变得恐怖。
一呼、一吸,半秒内次数急剧增多。
看起来已接近情绪失控的临界点。
但他的视线仍在星舰外面徘徊,在默数他们具体的星舰数量,估测他们接下来的包围轨迹……
在斐西诺能走得动路的头一年,伊克大帝便对他展开了虐待一般的密集教育,没有温情,只有无尽的要求。
同年龄段的小孩被带去旅游,玩耍,和父母朋友嬉戏玩乐时。
伊克大帝要求他在主星每一次重大考试排行榜上名列前茅,要求他在泥地里打滚,要求他半天内学完别人本月的课程,无论是礼仪,或是作战方法。
伊克大帝信奉突破自我,他安排斐西诺的每一天,几乎亲手捏造出了如今的斐西诺,绝不允许斐西诺在当前的局面逃跑。
他要迎难而上,还要赢得漂亮,轻松。
否则事后传到伊克大帝耳里,他会用失望的眼神批评斐西诺辜负了他几年来的教育成本。
所以不能下全员转身跑的命令。
但是……究竟要让他怎么赢过这么多艘有备而来的战舰?
斐西诺靠近眼睑的眼中,逐渐显出了一根折线细长的血丝,在那些星舰再次拉近好一段距离后,他胸口的愤怒和焦虑彻底爆仓,将他冲垮。
斐西诺随手拿起手边的瓶子,用力扔到地上。
瓶子砸到地面,反弹,爆出声响,又骨碌碌滚远。
舱内的亲兵大气都不敢出。
毕竟一直以来斐西诺对外的形象都是充满贵族风范,稳重,高雅,没被困难压倒过。
这有些幼稚的宣泄手段,让他有点人设崩塌了,几个久居第二星的亲兵难免心中震惊,却不敢在面上显现出来。
斐西诺没多余心神去在意舱内的高压气氛,他紧紧盯着视野中放大的星舰,放在操作面板上的右手无意识曲起来,想要缓解焦灼一般,往上面抠了抠。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覆盖住他的手背,轻轻拍了一下。
斐西诺:“……”
那一瞬间,几近静止状态的斐西诺,堪称被放进电击室,用弹力绑带捆住双手双腿受刑了一样,浑身强烈、短促地震动了一秒。
他瞳孔收缩,拧起眉宇飞快转过头,看向旁边的副驾驶舱位。
坐在那里的亲兵一怔,连忙摆手自证清白,表示不是自己:“是……是。”
斐西诺表情都有些变了。
整个星舰里,让亲兵们不知道怎么称呼的,只有一个人。
手背上柔如羊脂的触感还没散,在踝骨、指关节附近弹跳。
斐西诺慢慢将头转到侧后方。
余光里的一角随之放大,两秒过去,悯希的脸跳到眼中……斐西诺猝然握紧拳头,故意力气很大地把手抽了回去,放到背后。
他就知道,又是这个人!
斐西诺呼吸热烫,神色凝重而怪异地绷起来。
他真的想不明白,这样危机临头的时刻,这个人还能表情轻松地突然摸他一下。
究、究竟怎么想的?
现在是干这个的时候吗?
一点也不分场合。
斐西诺的脊背简直绷到快要从中硬生生断开了,除他之外,舱内其他亲兵心中的骇色也不遑多让。
刚才那一分钟里,所有人都在看星舰外面的局势,位于驾驶舱的斐西诺附近发生的一举一动,他们自然都能看到。当悯希的手拍在斐西诺手背上的时候,有性子急的都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哪怕是从最最落后的星球晋升上来的亲兵也听说过,莎里斯蒂皇室每周的王储礼仪课非常严格,且变态。
那些封建老师会直接教育斐西诺,婚前不准与异性,甚至同性有暧昧的肢体接触——按老师的划分,拍手背也属于暧昧范围里。
斐西诺当然是一直老老实实践行的,社交场合也离人至少半步远,但他本人遵守规矩,架不住有人不管不顾地违反。
当然,这些亲兵不知道,斐西诺已经不止一次被动地坏了规矩,在他们眼中,是洁身自好的王储殿下,被人冒犯了。
这样随意触摸王储的,也是有史以来头一个,不得不让他们震惊。
可视线移到那个人的脸上……又说不清吃亏的到底是不是他们敬爱的王储殿下。
原本压抑的星舰内部,因为这莫名其妙的一拍,气氛变得非常古怪,说严肃,又不是那么严肃的。
斐西诺咬牙,强迫自己把视线重新移到外面。
现在不是质问的时候,等他处理完这帮叛党再好好和悯希算账。
斐西诺抬起手,将食指往加速键上移动。
刚触到按键,身旁倏地传来不轻不重的声音:“放轻松,这不是你第一次。”
斐西诺准备按下的动作愣住。
传到他耳中的声音和那轻拍的力度一样,都轻飘飘的,让人联想到洁净的、在雪岭上随风飘动的雪花,一旦触到人的热度,马上会融化消失。
悯希的话没说全,但很好理解。
是在说,这不是斐西诺第一次以少对多。
原来拍手背是让他放轻松的意思。
……
虽然悯希表面上波澜不惊,好像局面全部掌握在手中,但其实看到那些一窝蜂冲过来的战舰时,他心脏都快跳出喉口了。
他对星舰的使用方法全然不知,靠他自己脱险是完全不可能的,这星舰其他人他又不了解,唯一知道的,就是被莎里斯蒂人称作传奇的斐西诺独身拯救伊克大帝事件。
他想的很简单,既然有第一次,那就能第二次。
不过斐西诺到底是个没成年的小孩,背影又那么清瘦,悯希没办法一股脑相信他。
一边鼓励斐西诺,一边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
出乎意料的是,悯希完全没想到斐西诺竟然真的能一举拿下对面那些战舰。
北极熊的短暂防御能力是开挂似的存在,斐西诺对脑中的战法又能熟练运用,可以说,他是一个天生的指挥家,虽然赢得有点艰险,但命算是保了下来。
斐西诺命令所有人紧急迫降,一群人去绑对面叛党,再分出几人去驾驶战利品星舰,都安排妥当,才重新飞至上空。
他们已经开了有一段时间,如果是飞到第二星的航线,现在就该折转到右边的方向。
所有亲兵等待斐西诺下达命令,没曾想,等来的却是一句与预想中有差别的话:“除T1舰之外,所有星舰全回第二星,等待指挥。”
T1舰就是斐西诺所在的星舰,这意味着斐西诺暂时不会去第二星。
悯希有些愣了:“那你呢?”
斐西诺不紧不慢关掉操作面板上的麦,隔着眼皮压了压眼球中心,缓解凝视过度的双眼,这才慢慢道:“我要去参观一下你工作的地方。”
星舰上的亲兵经刚才一役,都竭力了,没人注意这边,斐西诺说完转头:“怎么,不可以?”
悯希茫然:“你想参观,我当然很欢迎,我只是觉得有点太晚……好吧好吧,可以。”
他是真觉得现在不是参观的好时机,但对上斐西诺那双原始暴力色彩还没完全消退的眼睛,悯希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没忘记面前人终归是个王储。
斐西诺应该就是心血来潮,看看就回去了?
回到收容所的时候,是深夜。
星舰落地声音大,引得刚值完夜班的沈玲从大堂走了出来。
悯希走出舰门,与她正好打上照面。
斐西诺的身份不太好露脸,还待在星舰里,所幸沈玲也不是一个探究欲过剩的人,没打探星舰是谁的,只讶然问道:“怎么回来这么晚,事情办得还顺利吗?”
悯希含糊点头:“还好。”
沈玲揉揉眼睛,擦掉眼角的生理性眼泪,又没多问,和悯希说了点有的没的,拖着行尸走肉准备回去睡觉。
见状,悯希刚要转身,身后沈玲的声音却忽然又一次响起来:“忘记说,你捡回来的那小孩,已经从医疗室里出来,生命迹象恢复平稳了。”
悯希一怔,看向沈玲困顿的眉眼,对方游魂似的幽幽道:“我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让他在宿舍住下了,但你也知道,小孩自尊心都强嘛。”
“我就故意告诉他,他在宿舍住可以,但必须每天去林里的浆果丛采够五篮果子,偶尔还要帮工作人员做些杂活,用劳动力来顶替房费和伙食费。”
悯希由衷道:“这样的安排对他更好,辛苦你了。”
沈玲摇头:“没什么,我也是领钱办事。昨天所里的变动暂时就这些,有遗漏的我早上再告诉你,不行,我好困,我得先去和小箫交接班了。”
“好,快去吧,晚安。”
“晚安。”
与沈玲道别,悯希把斐西诺从星舰里叫下来,直接回的员工宿舍。
斐西诺架子十足,像来巡视的领导一样,脚沾到地面开始,挑剔和审视的目光便在四周每一处打量,在后面慢悠悠踱着步。
似乎每一个设施在他心里都要被一到十分评级。
从他神色中都能看出三六九等,过得去的,脸色风轻云淡,碰上非常糟糕的,他眼神便会变成隐忍的不屑一顾。
而悯希念及想赶紧换身干净衣服,一开始几乎是疾走,没管斐西诺在后面干什么。
但没走几步,他在远远看到自己的房门后,脚步就突然慢了下来。
悯希看到,自己房门前蹲着一个瘦条条的身影,那身影环抱双膝,后背没怎么碰到墙壁,肩胛骨尖得宛如两把剑,额头和膝盖都绑着绷带,病意缠身。
再定睛一看,脚边还站着一只毛发黯淡的赤狐,一人一狐好似怕占地方,紧紧偎在一起,衣服都没穿多少。
悯希在原地停留了半秒,蹙紧眉,再次加快步伐。
走近了,那人的模样便也更加清晰起来。
果然是乌庚行,和他的赤狐。
地板和墙壁构成的狭小空间里,两只瘦瘦小小的生灵身影萧条,好像偌大天地没有一处是他们的容身之所。
悯希再次确认了现在的时间,是晚到不能再晚的时候了,根据常理,乌庚行一个小孩,还是一个刚出医疗室的小孩,不应该早早睡得烂熟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他房门前。
看模样……好像还是专门在等他?
悯希的脚步声响在走廊,引起乌庚行慢半拍的反应,他好似在这等太久,有些迟钝,不管是抬眼还是站起身,动作都慢吞吞的。
后方的斐西诺遥遥便皱眉,尽力维持住涵养,故作随意道:“这是谁?”
说罢,又微抬下颌:“我并没有在意,只是随口一问,你不方便说我也不强求。”
悯希一时没顾上回他。
乌庚行太瘦了,走起路来有股风吹即倒的视觉效果,一种类似为人家长的愤怒油然而生,悯希压下嗓音就批评:“怎么这么晚不睡觉,你身体撑得住你这么糟蹋吗?三岁小孩都知道流血了要好好补身体,你不知道?”
乌庚行愣了愣。
有些缓慢地抬起眼。
身边的小赤狐也双手交握,眼巴巴地抬起头望他。
悯希:“……”
对上这一人一狐的眼睛,悯希沉默片刻,一口气泄出去,无奈道:“算了,以后别再这样,你有事找我?”
乌庚行闻言,动作幅度极小地垂下头,从膝盖到脚踝一线都并住,僵硬拘束。
悯希温声引导:“我不会再批评你,不用害怕,有事直接说吧。不过你半夜不睡觉的行为我还是不太提倡,希望没有下一次。”
乌庚行仍然没说话。
悯希提高一点声音:“乌庚行?”
乌庚行抿唇。
还是一副拿开水烫也不会开口的架势。
悯希没办法了,他深知对付拧巴的小孩要耐心,不能急,打算进去再循序渐进地问。
他转过身,把钥匙拿出来开门,刚把脚踏进去,便感觉后方衣摆传来扯力。
悯希讶然回头,视线从上至下,看到一只干瘦的手抓住他的衣服边沿,乌庚行则抬起头,扇动着平直的睫毛,做足了心理准备一般,沙哑出声道:“你太晚……没回,所以我。”
或许是刚做过小手术的缘故,乌庚行的声音不仅哑,还小如蚊蝇,不过悯希还是听清了。
他有些不确定:“我太晚没回,所以你担心我?”
这样直白的问题,悯希原以为乌庚行不会回,没想到乌庚行垂下眼:“嗯。”
这声音量接近于无的“嗯”一出来,悯希还没反应过来,后面的斐西诺脸上所有的淡定就全都土崩瓦解,气得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好像在冒白烟。
悯希怎么敢!
怎么敢无视他??
他是身份尊贵的王储,他的每一句都应该排在优先级,悯希怎么敢把他撂在后面,先去搭理这个破破烂烂的哑巴小孩?
又瘦又丑又破!
那只狐狸也是,又丑又破!
悯希居然敢无视他,居然把他的问话当耳旁风,他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知不知道他无视的人是谁他到底还记不记得他的身份他未免有些太目中无人自以为是了真以为他不会发火吗区区一个庶民屡次三番惹怒他真以为他是面团捏的怎么冲撞都不会受罚是吗这次真踩到雷区了他真的忍无可忍了他要让他为自己的无视付出惨痛的代价……
斐西诺气得脑袋晕晕乎乎,险些要倒仰摔坐在地上。
前面的悯希好似恍然想起他,对他一笑:“你在外面等我一下哦。”
斐西诺已经气到不会说话了,舌尖死死抵住上颚,才没发出愤怒到极致的喘息。
悯希将他这反应视为默认,便带着乌庚行进去了。
也不是为别的,他担心乌庚行是因为有陌生人在场,没有说实话,想制造一个只有他们两个的氛围,让乌庚行安心一点,没有顾虑。
悯希反手将门轻轻掩上,随后问:“真的只是因为这个,没有其他事吗?现在只有我们,可以实话实说。”
乌庚行点头:“只有……这个。”
悯希无法,心情也变得复杂,有点暖心,又有点窝心的:“那你现在确认到我的平安了,可以回去睡觉了?”
这次乌庚行没有拖泥带水,快速一点头,看他眼下泛有青紫的乌黑,悯希知道他也熬不住了,重新把门打开,催促他带赤狐赶紧回房。
乌庚行的宿舍就在隔壁几间。
悯希本来想出门目送他回房,却突然想起沈玲说过的话,那浆果只有早上摘才最新鲜,而清晨的林子又是最冷的,人在里面,会被飞速剥夺体温。
想到此,悯希走去衣柜,拉开第一格柜子。入职那天,他用星币购置了些不太常用但最好备上的东西,类似帽子、口罩、眼镜和围巾等。
他取出那条叠得工工整整的新围巾,放进一个比较漂亮的袋子里,随后放在柜子上,预备明天拿给乌庚行。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还有人声。
好像是洛淮塔担心斐西诺的安危,派了些亲兵过来,紧随斐西诺左右。
斐西诺正是愤怒无法排解的时候,看他们很不顺眼,让他们马上走人,亲兵又因洛淮塔的命令犹豫不决,保证自己不会妨碍斐西诺,只是跟着,斐西诺则坚持说不需要。
两方夹持,气氛水深火热。
这时,悯希开门叫斐西诺进去了。
斐西诺不情不愿走进门,面色难看。
悯希自然看到了他的脸色,但没想明白哪里又惹到这位王储殿下,只当他是太累,心情不好:“你先参观,我找找有没有吃的喝的那些。”
斐西诺没等来想要的反应,呼吸又气得抖了一下——也是这一抖,让他的目光移到了桌面。
真的是非常凑巧,没有故意成分,斐西诺发现了那个薄粉色袋子,袋子下面有一圈透明设计,透过那圈透明,能看到折叠整齐的脏橘色围巾。
如果是自用,完全没必要多此一举叠一下,胡乱塞进去就是了,但偏偏就是折那么用心,还专门挑一个漂亮的袋子保存。
悯希……这是什么意思?
为刚才的无视送上歉意礼物?
还是担心他回程路上着凉?
虽、虽然他也完全不需要就是了……
但毕竟是他未来的子民,他也不好辜负这一份心意,不管是歉意礼物,还是单纯的担心,他都可以收下。
漫天的怒火忽然平息了下去,斐西诺脸色恢复如初,正巧悯希也找好一袋面包走了过来,示意他吃。
斐西诺没拒绝,他接到手里,然后扬扬眼皮,等待悯希下一步的说辞。
等了三分钟,都没等到。
斐西诺轻拧眉,又松开,他了如指掌地转身抬手,让那几个亲信去门外等。
斐西诺明白,有些人送礼物就是不太好意思大张旗鼓,要等到没有其他人了才敢开口,即便他觉得有点麻烦,但不是不能创造这个条件。
现在他让人都出去了。
悯希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了吧。
斐西诺朝悯希伸出手。
好了,现在可以把围巾给他了。
第55章 帝王逝世的白月光(13)
斐西诺隐约察觉到自己误会了, 是悯希对他伸来手掌露出迷茫神情,欲言又止地想问他是什么意思的时候。
这一秒,斐西诺浑身如同火山爆发, 全身温度顷刻间爆表,他快燃起来了。
他甚至没有和悯希解释, 就急匆匆地羞愤摔门而去。
“砰!”
从临近空旷场地的员工宿舍, 悯希能听见星舰起飞的声音。
这一次,他依旧不知道斐西诺为什么发火。
他总觉得, 斐西诺在他面前总是不一样。
给他的感觉经常是:“我是王储,我心胸宽广, 我可以包容你的一切,你可以尽情在我面前做你自己但过一会我就会对你发火,我真实身份是皇帝,敢在皇帝面前做自己你是不要命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能面刺寡人之过者诛九族,上书谏寡人者处极刑,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赐自尽。”
悯希轻轻叹气,想着自己今天有可能惹恼斐西诺的行为睡着了。
第二天, 他照常起来做早点。
把蛋液放进烤箱之前, 悯希已经将火候和时间都调至黄金搭配,伴随叮一声, 他戴上防高温手套, 把一盘用爱心形状模具围成的小蛋糕拿出来。
由于颠晃,完全膨化的松软糕点,在雾袅袅的热气中,更快挥发出诱人的麦香。
悯希正要取开模具, 雾气散了,他惊讶看到厨房门口有一道身影缓慢露出。
是卡里克。
小龙两条前肢轻轻触地坐着,脸上表情缺乏,还是那副冷漠到不可一世的表情,好像只是意外路过,来这里不是因为这里的任何人和物。
悯希完全不在意,他摘下手套走过去,如做千百遍一般,熟稔地俯身将卡里克抱起来。
猝不及防被放在臂弯,下巴抵住胳膊上的卡里克,微愣半秒,轻轻按住悯希的胸前衣服,全身往反方向推动挣扎。
但没等他与悯希的身体分离开半点,他的所有挣扎,都被压住后脑一摁——
他桀骜不驯的小龙脸骤然埋在了悯希身上,所有五官都变成扁扁的饼,显得有点滑稽和呆傻。
经过一上午的辛苦,悯希浑身都被食物香气包裹,那种香压成一种坚不可摧的膜,裹住他的全身上下,混着他原来的体香,形成了缱绻的味道。
再然后,卡里克听到悯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已经完全了解你了,每天都要专门跑过来找我一趟,乱动也不是不情愿,只是不好意思。”
悯希问道:“卡里克,这是把我当作朋友了吗?”
说着,悯希夹住卡里克两边胳膊,把他举在半空,淡粉唇瓣弯起来。
面对悯希的这副神情,从来只和人打过没笑过的卡里克狠狠一僵。
像是还是没习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于是,身体里的恶霸机制,如膝跳反应一样,让他本能呲出一排尖尖亮亮的牙,做出凶狠的表情,同时喉底发出闷雷似的震动。
在动物界,这样一系列恐吓,足以吓退那些食草的温和小型动物,让他们哭着回家找家长了。
但没呲半秒,卡里克骤然合上嘴,清醒过来,缩起容易伤到人的爪子尖,露出狗狗一样,流离失所惯了、不小心犯了错担心被抛弃的不知所措。
然而。
“啵。”
回应他的,是悯希的睫毛轻垂,和落在他额头上的一小下轻吻。
卡里克:“!!”
卡里克龙脸上的震惊轰然冒出,浑身僵住又软化,在空中硬生生拉长,被悯希夹着两边腋下,变成了一根没有骨头似的龙型油条。
同一时刻——
第二星刚做完一套标准教科书式完美擒拿的洛淮塔,在反扣住亲兵胳膊,单膝压在对方后背时,米白色瞳孔如遭飓风般,倏地紧紧收缩,像是碰到了认知以外的事的暴烈冲击。
当配合演示的亲兵发出吃痛了的哀叫,洛淮塔方才惊醒,皮带扣住的窄腰硬得和顽石不相上下,洛淮塔甚至维持不住平常热情洋溢的笑容。
他强扯嘴角,对一帮疑惑的亲兵假笑了一下,说完“大家自己先练习”,随后在人群骚动开来后迅速背过身去,压平眉梢弧度,拉出石海道。
“卡里克,无论你现在在做什么,都立即停止。”
洛淮塔的声音很强硬,又有着一丝很难察觉出来的困惑。
卡里克性子烈,从被送入收容所的第一天起,他从链接的识海里感受到的只有无穷的烦闷,卡里克不被理解,不与人交流,孤独又傲慢。
也没有人试图去接近他,因为每每靠近一点,他的巴掌比什么都来得快。
洛淮塔肩上是莎里斯蒂皇室的担子,他为大帝排忧解难,为民众冲锋陷阵,多少次身陷死局他已经数不清了,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是个不称职的主人。
他没有时间去当一个心理咨询师,去倾听和排解卡里克心中的疙瘩。
卡里克或许是情感缺失,希望有人无论自己如何恶语中伤、反复推开,都自始至终表达对自己的爱意,他才能踏实下来,与对方建立正常的关系。
但他没有时间和多余精力。加强王室军防,比一个精神体的心理状况更为重要。
所以他没空去调解卡里克,其他人也不敢,卡里克只能这么一直维持“疯疯癫癫”的原状。
每天感受着卡里克的郁闷,连他都觉得,卡里克终有一天会早早走向生命尽头,龙族以万年为计数单位的平均寿命中,卡里克会是那个连零头都活不到的怪胎。
但是洛淮塔没有想到,在卡里克病症最显著,每天都有自残行为,暴烈到已经没有一丁点求胜欲望,认为这个世界无聊至极,愚蠢至极……甚至他已经准备好做衣冠冢的关键时刻——
卡里克的情绪会突然飞流直下地变平静,平和到,让洛淮塔有一天居然会将“轻松”这两个字,放到他身上。
每天晚上固定的差不多时间,洛淮塔都能感知到卡里克在期待什么,而目标达成后,卡里克的开心会浓郁到,让睡在两个星球之隔的铁铺上的洛淮塔辗转难眠。
第二星军区的作息本就早起晚睡,睡眠时间稀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宝,大家需要争分夺秒睡。
不管是卡里克这些天的反常,还是刚才那一下柔软又熟悉的触感……
洛淮塔觉得自己已经被深深影响到了。
无法再坐视不管下去。
“你这些天时不时无意义、不分场合的傻乐已经严重影响到我的日常排练,我会在月底挑一天时间,去收容所看你。我已提前通知过,你自行做好准备。”
洛淮塔具有探究的通知穿过几万光年,落到卡里克耳中,卡里克有一秒的僵硬,毕竟他进收容所这么久以来,是第一次听到名义上的主人说要来看他。
悯希注意到了卡里克身体的变化,正要托住他的屁股,将他抱回臂弯。
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突然响彻收容所。
那声音不像爆炸,与雷声的音线有两三分相同,但要更沉闷一些,还有爆响过后威力不小的余韵。
悯希一上午沉浸在做糕点的温馨氛围里,此刻难免被这暴戾的声音吓了一跳,怀里的卡里克也竖起钩爪哈气,对门外做出进攻的姿态。
悯希拍拍他的后背:“没事,我去外面看看。”
他压下心头狂跳,来到大堂,远远便看到大堂里带工作牌的人,淡定地坐在工位上打电话。
悯希发现,他们脸上的神情,居然有些习以为常。
那样的爆炸会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他们竟然一点也不吃惊?
悯希走出所里,想四处找找声源,却看见沈玲坐在一辆有黄色顶棚的观光车里,正拧动钥匙要发动。
沈玲踩油门前一刻,恰好发现悯希,于是高兴叫道:“悯希!我正要去Z区,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沈玲小姐怎么……还能这么高兴?
面对听见那样恐怖爆响还能笑出来的沈玲,悯希实在有点不能理解,如果是他原来生活的地方,人们早就跑到空旷地,怕有灾害发生,不能第一时间逃脱了。
悯希犹豫了一会,还是压不下好奇,只能懵懵点头,迷迷糊糊坐上了车。
车子驶出去后,悯希没忍住,轻攥着前方座椅:“那个……玲小姐,我没记错的话,Z区还没创建好,为什么要去那里?”
沈玲回他:“因为坍塌处在那。”
坍塌处?
悯希一时没能理解过来。
随着观光车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露出的场景,替悯希解了惑——
Z区是预备做给白狮的栖息地,有几间兴建起来的平层屋子,看着挺像回事,但此时一看过去,其中两间都夷为平地,塌得没有了雏形。
刚才的爆响,原来是几处房子塌了。
沈玲在前面讲解,这几晚下雨比较集中,屋子承受不住,地基被腐蚀得坑坑洼洼,时间长自然就塌了,好在Z区是待开发区,里面没住动物,没有伤亡。
沈玲抱怨,又要拿出一笔经费去找工人建房子了,收容所好多冤枉钱都花不到正经用处上,真可恨。
悯希目光落在那黄白交间的地方,疑问:“这里建房子,是不是都不用钢筋?”
话音刚落,疑惑的人就变成了沈玲:“钢筋?”
悯希从对方真情流露出的神情中,马上回想起来这几天随处可见的沙子和奴隶,这里的人建筑知识匮乏,或许根本就没有钢筋的概念。
但想要建稳固的房子,建防震、防风的高楼,建大厦,钢筋是必不可少的一样材料。
悯希想着事,嘴里回答的声音便有些喃喃:“是一种能让房子稳固,并且能建多层高楼的必需品……如果没有废铁,只能大量提取铁矿石炼了……”
沈玲没听太清楚,只捕捉到几个字眼:“你说铁矿石?荒矿星上大把,都没人去的。”
那是个全是一望无际的黑褐色,毫无植被覆盖的荒芜之地,没人发现它的价值,因此也鲜少有人光顾它,会去那里的人百分之八十都是中转站短暂停留。
悯希眼睛一亮:“真的?荒矿星……在什么地方?”
如果他能解释清楚混凝土结构,呼吁大家使用钢筋水泥,并给出铁矿石炼成钢筋的流程,那说不定他能借此发一波横财。
有需求必有市场,收容所都常年因为房子坍塌而困扰,其他人一定也会需要这个的,房屋是立身之本,大家都会愿意为安全买单。
沈玲茫然:“做飞船,睡个午觉的功夫就到。”
悯希抑制不住高兴,伸手抓住沈玲的右手:“我现在就买最近的一班,去那里看看情况,我会赶在喂食时间回来的。”
“!”
沈玲是深度颜狗,一张艳到咄咄逼人的脸在眼前放大,手还被对方牵起来了,不勃一下都对不起这良辰美景。
她心脏砰砰,还来不及进一步心猿意马,就听悯希憧憬道:“玲小姐,我们或许要发财了。”
沈玲:“?”
……
荒矿星北半边。
一个绣有奇怪标志的帐篷驻扎在地上,外面,是有众多涂装的黑色星船,上面插的旗帜已被飞舞雪花压塌,里面,则是聚在围炉边吃饭的一帮怪人。
戴鼻钉的火红色头发男,肩膀坐鹰的西装绅士,扯断木偶踝关节的木讷女孩……
以及此刻,从帐篷外边迈进来,嘴中边夹杂着粗鲁谩骂的壮汉:“不幸地告诉你们,前几天在第四星抢的一箱牛油果、三十万星币、两大桶贵重物品,还有在海星胁迫当地地主上交的三艘火箭筒,都统统没了!”
“你们猜怎么着?我在那盏红宝石台灯上安的定位正好派上用场了,我看到这些东西就在半小时前,开始与我们逐步产生位移——就是在慕仑那小子说要出去上厕所的时候,该死的,我就不该相信那满嘴谎言的混账!”
这是一伙伪装成马戏团的星际海盗。
壮汉口中的慕仑,是半月前找上门来,和他们真情流露诉说起悲惨过往的十三岁小屁崽子。
慕仑出生在偏远农牧星,他的母亲是名女战士,曾在一伙大名鼎鼎的星盗团伙肆意掠夺时,为保护一方住民英勇迎战,最终却因孤身不敌,身死星际。
他母亲在年轻那会放弃了更好的门楣,选择和他父亲一起吃苦,母亲或许也没想到,他丈夫在她死后,怕与星盗结仇,连飞船有可能降落的区域都没去寻找过,任由自己尸身在船里生臭。
原来父亲说的那些沧海桑田都是假的,他就是个道貌岸然还胆小没骨气的伪君子,慕仑说自己恨透了那个男人,于是果断离家出走,想边赚钱边寻找母亲遗体。
他从小就立志成为一名星盗,经过他的勘探,他们这一帮星盗是附近最有名的,他很是仰慕,所以求他们让自己加入进来,成为其中一份子。
他说得非常恳切,最终这帮星盗经过讨论,让他得偿所愿了。
这帮星盗原本想着,队里多一个苦力和马屁精也不是件坏事,心里还美滋滋,却压根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坑了他们一把!
在队里时,这小子就永远不合群,性子古怪,每天阴沉沉的,怎么不和别人睡一张床,吃饭也是最后一个吃,这些他们都忍了,可临终这混球就是这么报答的。
除此之外,他们也永远不会知道,那慕仑根本不是表面上那么单纯,这是他这个月第三次加入星盗团伙,第三次黑吃黑。
他们这次着实是摔了次狠跤。
壮汉用力咬了一口牛排,血沫飞溅的嘴里恶狠狠道:“我不会放过他的,他最好藏起尾巴别让我找到……真希望他立刻去死!”
壮汉几乎用最恶毒的话语“祝愿”慕仑——而在一小时后,坐上去往主星飞船的慕仑,真如他希望的那样,遭到了生死危机。
荒矿星人最多的地方永远是星船站,而在午时,往往是最吵闹的。
慕仑按照船票找到班次和座位,检查完压缩仓里的赃物,就从旁边拉出安全带系上,又戴好遮光眼罩,抱臂准备睡觉。
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他完全没印象,光芒暗下去没多久,他又梦回当初与那男人争执的场景,梦中的他很激动,骂对方是白眼狼、软饭男。
男人面红耳赤地要冲上来揍他,但他脸颊刚要挨上拳头的那一刹,一声惊叫和枪响,骤然爆在耳边!
慕仑猝然睁开眼睛,右手无意识摸了下手腕上的压缩仓。
他闻到了逐渐扩散开的血腥味,偏头看过去,只见隔有三四排座位的走廊中,一名匪徒在后面压着个男生做人质,同时将枪支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一具新鲜的小孩尸体趴在匪徒脚边。
匪徒连看都不看,语气残忍地重复道:“叫叫叫,让你们别叫还叫,真以为我这手里的家伙是假的。”
“最后一次警告你们,保持安静,老老实实交出所有值钱的东西,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匪徒高声威胁,用力将枪口往男生头上杵,听到男生的痛叫,和周围的倒吸气,他嘴边扯出得意的笑。
这时,他目光一转,不期然对上了一双乌沉沉的眼睛。
坐在靠窗位置的男孩鼻梁还不太立体,半遮在眼罩下的五官带有一股青涩感,乱糟糟的头发拥簇中,苹果绿的眼睛阴沉、狠戾,犹如毒蛇一样,窜咬住每一个盯上的人。
“看什么看,爷爷我可不会怜惜小孩!”
匪徒压下心中发毛的感觉,用枪口隔空用力点了一下慕仑作为警告,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刚被一个小孩的眼神吓到了,更何况,他还有三个同伙。
从荒矿星直飞主星的星船人很少,加上慕仑,船上这时也就八个普通乘客。没有船长和其他人员,星船全程是按照航线自动驾驶。
慕仑再次摸了摸压缩仓,他手里的火箭炮能一炮轰死这些匪徒,但在星船内部轰不是开玩笑的,除非他想轰完自己就变成粉末。
“啊啊啊放过我别杀我我错了!”
碍于匪徒的淫威,其他乘客原本都在有序摘手表、手链,往匪徒提供的篮子里放的。
有一中年男人在接近匪徒时,或许想反击,一个虎扑扑上去,结果被眼疾手快的同伙一枪打中膝盖。
枪响刹那,舱内尖叫重新响起来,伴随着匪徒的怒吼:“闭嘴,都闭嘴!”
慕仑被吵得头疼,可更糟糕的还不尽于此,在匪徒准备用武力消音的下一秒,星船舱内响起刺耳的警报声,所有提示灯开始乱闪不停!
所有人脸色大变。
就在椅背前方放的《乘客安全须知》上,就有写这么一条,当星船开始闪红灯、冒警报,就意味着出现了五级重大危机,这代表星船某处零件损坏,即将要坠落了。
匪徒为这一变故而惊疑不定,突然,他看见在座位上的慕仑解开安全带,当机立断站起来打开紧急舱门,他一喝:“喂,你干什么!”
慕仑不耐烦:“没眼睛?我要跳船。”
匪徒色厉内荏:“我在问你为什么要跳船!”
慕仑一脸看傻子的神情:“这一趟班次是十二点起飞,现在是十二点十分,这代表星船还没驶离荒矿星,荒矿星周围航线全是不适宜人生存的荒星,人一落地,连挣扎机会都没有就会死亡,所以听懂了吗?”
“现在往下跳还能跳到荒矿星上,有活的可能性,再等一等,等到星船自然坠毁,就等死吧——”
最后的尾音在强气流中冲散。
被迫在星船上降落是什么感觉?
如果以前有人问慕仑,他会说他上哪知道,如果现在有人问他,他会说,很痛,痛得他后悔当初没有死在星船上。
荒矿星北边大多是经年顽固的雪原,慕仑背靠一个陡坡睁开眼的时候,天边颜色是鸦青色,肚子里的饥饿告诉他,他在这昏迷了快六七小时。
全身都宛如散架,慕仑挨个动了下双手和双脚,发现有一对手脚都断了。
慕仑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左右环看。
方圆至少百里都荒无人迹。
他拖着这副残肢能去哪?没有水源,没有食物,无法正常走路,这跟慢性处刑一样没差别……不,他甚至不能确定,现在自己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
正常人没有降落装置,怎么可能在万米高空降落后还能活?
慕仑撑着健全的一只手,往上撑了撑,强迫自己想办法,眼一转,突然听见机械的轰鸣声。
浑身是血的男生倏地警惕起来。
轰鸣声是在前方几里传来的,天际线隐约能看见扬起的雪粒,那黑影在荒原以不快不慢的速度移动,眨眼间,已经来到坡前。
临近了,一辆轻型运输车才出现在视野里。
但上面驾驶的人影仍然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慕仑眼瞳中晕染开一圈猩红,死死盯着那边,冰冷且不详,犹如暗夜里的乌鸦,他四肢都仿佛需要组装的木偶,有断的,有缺零件的。
慕仑试图用左边胳膊压着地面,往前方挪蹭,可惜连半米远都挪不到便已经气竭,这种比残废还无能的体验让他无比地愤怒。
可没办法,他就是不能动了。
而那边车上面的人已经发现这边,从车上跳下来,往这边走了。
踏——踏踏——
轻盈的脚步声正如他现在的心跳声——咚——咚咚——慕仑深知落在人手里还不能动的劣势有多大,基本是对方说什么,他就能只能做什么,毫无自尊可言。
这一月来他树敌太多,荒矿星又基本是星盗大本营,来的人既然有运输车,那基本是在对他宣告,上面的人是某个星盗了。
慕仑都能想到自己被虏回去的下场,既然连腿都是断的,别人把他捡回去,要他端尿盆子,再吃剩下来的饭菜,心情一不好再让他跪着用抹布擦地板,他又怎么反抗?
他受不了的,他肯定受不了!
慕仑使用攥住拳头,在肩膀绷到即将到峰点时,他突然安静下来,意味不明地诡异笑了声,伸出手往压缩仓里探去。
既然想维持体面,那就只能同归于尽了。
指尖探进压缩仓气流波动的入口,与此同时,有声音从头顶传来:“咦?真的有人。”
慕仑一僵。
北边的荒矿星气温实在太低,冷到到处有雾气,所以来人在他面前站定时,脚边飘飘渺渺的,好像不是走过来,而是踩在云雾中飘到他这里的。
顺着一身白衣往上看,慕仑看到一线瓷白的脖颈线条,然后是艳而纯的五官。
自然放松的眼皮,让来人低垂在他身上的眼神,显得无害且温和。
慕仑手指一弯,从压缩仓里滑了出来。
表情是怔愣的。
他有点不明白……他原以为自己会下地狱。
但来收他的居然会是天堂的仙子。
慕仑表情冰寒,心中无意识冒着“天堂的仙子”几个字,却在对方蹲下来,准备伸手查看他伤情的时候,陡然张开口,阴沉沉地一字一顿道:“别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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