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隶, 小桂下了马车,抬头看向面前的许氏米行的招牌。
当年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后坠湖身亡后,废帝下旨落锁长信宫, 再不许任何人进出, 长信宫的宫人后来也都不知所踪。
如今皇后娘娘派人寻找当年长信宫的宫人, 其中很多人已经无声无息的找不到了, 或许死了, 或许逃了,但也有活下来的人,向嬷嬷就出人意料的还活着。
她被打伤了腿, 赶去北苑一个暗无天日的院子里浆洗衣物, 不过堪堪两年时间, 向嬷嬷就老了很多, 眼睛也不大好了, 如今娘娘让她回到自己身边,应当是要给她养老了。
娘娘最牵挂的另一个人,便是和她自小一起长大的侍女春泠,小桂在宫里时, 和春泠关系也很亲近。
现在得到她的消息,据说春泠出宫以后, 落脚在直隶城,已经在外面嫁了人成了家,皇后便派了一队人马, 来到这里寻找春泠。
小桂自己请缨,主动要来,直隶就这么大点地方,有官府的章引, 也并不难找,况且许氏米行如今在这里名气不小。
许氏米行就是之前的孟氏米行,换了招牌,盘下了左右两家店铺,从中间打通,一跃成了直隶的第二大米行。
当年的东家孟世鑫现在是大东家许春泠的丈夫,女主外男主内,生意倒也红火。
卢大娘也还在这里做事,只是从指指点点的碎嘴老婆子变成了跟在春泠后面左一个东家又一个东家的谄媚狗腿子。
许氏米行在附近这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因为之前孟东家跟自己的女伙计求婚,几乎周围的街坊邻居,贩夫走卒,所有人都来看了这场热闹。
女伙计摆着张臭脸,要求倒是还挺高,有两件事。
第一件,要男方入赘。
第二件,要把这米行过给她,将来她来做生意。
众人都摆手直呼,这不是纯不干的意思吗,还扯这些理由搪塞。
入赘归入赘,倒贴归倒贴,两件事都有人做过,但是从来没有让人倒贴来入赘的。
孟世鑫那是多精明的人呐,你欠他两文钱,他从年头记到年尾,他能干?
结果不知道这孟东家是头脑发昏还是太过慧眼识珠,竟然咬着牙,大腿一拍:“行!就听你的!”
竟同意了…
回去隔壁薛家的小娘子就后悔地直叫唤:“也是开了眼了,早知道孟家这么好讲话我也去说了,还带倒贴着入赘的!”
从此以后隔壁街坊的姑娘们都开始比着这个要求招婿了,弄得周围年轻汉子们一个比一个愁眉苦脸,实在没孟家那家底,拿不出这么多钱贴娘子啊!
打从两人成亲以后,街里街坊,闲话颇多,不过这孟世鑫还挺听话,知道娘子的能力远在自己之上,事事听从,百依百顺,眼见着短短时间春泠就把米行的铺面扩大了好几倍,生意越做越红火。
那么抠门的人,娘子花钱,竟也愿意大方起来了,很快周围人都知道隔壁的许东家能赚钱,爱花钱,又爱买布、又爱裁衣、又带戴花,又爱下馆子,她漂亮又爱玩,常常带着邻居的姑娘们到处逛,连带着周边一些商铺的生意都好了起来。
唯有孟母成天哭天喊地:“我们家就你一根独苗啊,你怎么给人家当赘婿去了!你叫我跟你死了的爹怎么办啊?”
孟世鑫非常诚恳,实话实说:“那没辙了,儿子实在喜欢吃软饭。”
孟母更是哭得嗷嗷:“你这没出息的东西!难道将来有孩子,还不跟你姓孟,跟她姓许不成?你对得起你爹吗?”
孟世鑫说:“没事的,我爹早死了,他又不知道。”
“哎呀!你呀!”孟母气地直捶他:“你这不孝的东西!你对不起祖宗!”
孟世鑫揉着胳膊,嘟囔道:“娘,我现在入赘到许家,我的祖宗早就姓许了!”
孟母险些被这混帐儿子气得撅过去。
今日小桂来得太早,米行还没开门,一群官兵护拥着一辆锦布宝盖的马车停在这里,旁边街巷里有不少人探头出来看。
官兵上前去敲门,没一会,一个年轻女子取下门闩。
推门出来:“谁啊?这么早来买米?”
迎面一张笑吟吟的脸,细皮嫩肉,男生女相,一双凤眼很招人。
春泠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笑出来:“小桂!是你啊!”
小桂如今已是凤仪宫的尹少监了,一身锦衣华服,掀帘下马,笑着道:“春泠姐姐,好久不见。”
春泠惊喜万分,赶忙请小桂下车,进了屋里,亲自泡了茶水来。
“我看到你,就知道娘娘肯定平安。”春泠拉着小桂。
“我听到娘娘回来的消息了,如今她应该已经重新册封为皇后了吧,你不在宫里侍奉娘娘,怎么出来了?”
小桂笑道:“我的姐姐,我来还不是为了你。”
“娘娘回来,她能忘了你吗?”
“只是你也太着急了,怎么就嫁了人呢?”小桂颇有些埋怨。
他想着,就凭皇后娘娘对春泠的宠爱,若要嫁婿,那不至少得是个内阁学士或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才行。
怎么就在坊间随便嫁了个市井小民呢?
那样的男人,无名无利,无官无爵,能娶春泠?
不过再一想,娶了春泠,名利官爵往后自然是少不了。
这死小子真是占好大便宜,小桂对这位没见过的孟公子横生出许多偏见。
春泠笑着说:“是他非要入赘给我,拉都拉不住,我也只当招个听话的长工了,不过时间久了,他也挺有意思的,一会儿让你见见这个长工。”
春泠朝门后面喊,让卢大娘去叫孟世鑫出来见客。
小桂拉着春泠胳膊:“我这回可是带了旨意来的,娘娘要封赏你,还要给你夫君赐官呢!”
“娘娘离不了你,她想让你到京城去,以后能常常见面,为此还给你夫君找了个官职,怎么,这份赏赐,姐姐打算给哪个长工啊?”
“不会还有别的长工吧?我这可只有一份旨意,别打起来了。”
正说着,孟世鑫从后面撩开帘子进来了:“原是娘子旧友登门,贵客啊!孟某有失远迎!”
还别说,虽然小桂不大瞧得上这位孟公子,但他长得倒是挺不错,只是书生气太重。
小桂看了好几眼,心里品味着,被春泠一巴掌拍回了神,这才想起正事。
春泠坐在那里,刚端起茶杯,孟世鑫就极有眼力见的上前倒茶:“我来,我来,不敢辛劳娘子。”
春泠把茶杯放下,他又递上手帕给她擦嘴。
行吧,这俯首贴耳的样子,看着还比较顺眼。
小桂又瞥了他好几眼,才站起来道:“皇后娘娘有旨,许春泠夫妇二人接旨。”
什么?什么东西?孟世鑫还没听明白,就被春泠拉着一起跪下了。
听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小白脸原来是宫里的太监,来传皇后旨意的。
皇后娘娘亲自下诏,宣召他们夫妇二人进京,加封春泠为正一品诰命燕国夫人,且为他在户部安排了一个职位。
小桂宣读完懿旨,春泠和孟世鑫跪拜接旨。
孟世鑫尚还有些茫然,这突然一下从米行老板一跃成了户部提举,平民变官身了,一时没缓过来。
春泠的来历他并非一无所知,以前夫妇谈心时她也透露过一些,他知道她是从宫里出来的宫女,也难怪她的学识仪态都那么出众。
只是他没想过,妻子竟是这么厉害的来头,如今沾了春泠的光,全家都跟着鸡犬升天了。
孟世鑫心想,听话的男人就是运气好,他一向唯夫人马首是瞻,果然今日就飞黄腾达了。
夫妻二人又留小桂用饭,小桂笑道:“不麻烦了,还要去衙门一趟。”
“春泠姐姐,收拾收拾,皇后娘娘等着见你呢,你可不知道,她天天念着你。”
“孟公子,你好福气啊!”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带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小桂心知只要这孟公子老实听话,凭借春泠在皇后跟前的脸面,定然下半辈子是高枕无忧的。
然后就乌泱泱一群人全走了,待屋里清净下来,孟世鑫回过头来,对春泠拱手含笑道:“多谢娘子了,遇到娘子实在是我三生有幸!”
说着又突然反应过来:“诶?你是一品夫人,我是七品提举,你比我多这么多品啊?”
他连忙道:“入京以后,娘子可得护着我。”
说着又自顾自琢磨:“我虽然是个七品官,但我是一品夫人的内属,料想也没人敢动我!”
春泠弯起嘴,踢了他一下:“行了,别贫了,娘娘恩重,将来你要好好做事报答才是。”
门后,卢大娘和柱子两个人躲着偷看,卢大娘捂嘴道:“我的乖乖,咱家夫人是皇后身边的人啊,是宫里的人!可不得了,东家要进京做官了呀!”
柱子在旁边问:“东家能带上我们吗,能带我们一起去享福吗?”
卢大娘骄傲地把嘴一翘,瞥了一眼柱子:“你我就不知道了,但是肯定会带上我的,夫人现在老喜欢我了!”
“拉倒吧!”柱子哼了一声:“春泠姐明明最喜欢我!”
春泠走到门口去,看小桂的马车已经走远,她驻足一会,然后又回到屋里,继续量她的米,称她的豆。
把后面的两个人喊出来:“看什么?今天的生意不做啦?挂招牌去啊!”
柱子应一声,跑去门口,挂上布幡,今天一天的营生又要开始了。
天上云雾飘逸,春泠拨着算盘,淡然一笑。
娘娘安好,她就放心了,无关富贵,无关其他。
她们年少相识,相伴长大,如今春去秋来,聚散离合。
好似儿时在屋檐下摇头晃脑读的那句诗。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1】
惟愿来日路,事事且如意——
作者有话说:【1】-取自王勃.《别薛华》
明天开始放番外。
第七十七章 番外一【花月……
齐, 元帝六年。
海棠在凤仪宫生下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足月生的, 长得很好。
躺在床上, 看着孩子圆嘟嘟熟睡的脸蛋, 她心里滋味怪奇妙的。
既欢喜, 又复杂, 虽有些可惜不是她心爱的女娃娃,但总归还是很高兴的。
这是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真正的亲生骨肉, 这种感觉真是十分奇妙。
那一年寒冬坠湖, 落胎伤身, 她元气大伤, 这几年一直慢慢调养恢复, 好些年才得了这一个孩子。
这小娃还挺乖,不吵不闹,海棠问靳桓取个什么名字。
他摸了摸海棠的脸,说:“就叫泽儿, 好不好?”
“泽儿。”海棠念了声,笑着道:“还挺顺口, 就这么叫吧。”
*
建安,江东侯府。
此时正值开春之际,孩子们在院子里踢毽子, 玩得好开心。
兰君看过信件,知道海棠生子的消息,十分欢喜,便出来把自家院子里那几个小崽子全都喊来:“都过来, 娘有好事要跟你们说!”
三个孩子一起跑来,叽叽喳喳地问:“什么事什么事?娘给我们做好吃的吗?”
兰君笑着骂:“真是馋猫,就知道吃!”
“是宫里有好消息来了,姨母给你们生了小弟弟,宫里要有太子了!“
大儿子王希拍手喊起来:“姨母生弟弟了,我要给姨母送礼物!把我最喜欢的蹴鞠送给小弟弟!”
旁边的龙凤胎王叙和王敏两个人一起叉腰说:“小弟弟还那么小,怎么会踢蹴鞠呢?”
王敏说:“我要给小弟弟送绒绒球和书,把我的蚂蚱箱子也送给小弟弟。”
一提到那个蚂蚱箱子,兰君差点又要吐了。
不知道自家这小女儿是哪根筋搭错了,对那些可怕的虫子情有独钟,前些日子让人去园子里抓蚂蚱,几乎把一个园子的蚂蚱都抓回来了,放在一个小木箱子里养着,每天还喂叶子给它们吃。
兰君不知情,那天帮女儿收拾衣物,随手把放在床边的箱子一打开,然后数不清的蚂蚱蹦了出来,她尖叫一声,差点当场晕过去。
王璟把女儿臭骂了一顿,将那一箱子的蚂蚱全都放走了。
王敏至今还对她的蚂蚱们念念不忘,嚷嚷着还要再抓回来,虽然差点把她娘给吓死了。
这边王叙缠着王希道:“哥你把蹴鞠送给我吧,我能踢,我可会踢了!”
王希想了想:“那你拿小车跟我换。”
王叙生气地踢了他一脚:“啊!小气鬼!”
三个人又闹起来,嚷着,扯着,变成一团。
兰君简直头大,连忙把他们三个轰出去:“出去玩,出去玩吧,娘有事要忙。”
说完把大门“砰”一声关上,随便外面三个小崽子怎么打来打去,全当看不见。
反正等王璟回来,会把他们三个全都提溜到墙角站着去。
比起宫里的帝后夫妻,六年只得一子,建安王家的子嗣可就多了。
兰君跟王璟夫妻恩爱,元年生下了大公子王希,次年又生下一对龙凤胎,便是次子王叙和女儿王敏。
就算从前对兰君有些意见的婆母和小姑,到如今也是没话说了,王家子嗣昌隆,家门振兴,周边的年轻女眷们也常来交际,想叫自个也沾沾这个喜气,能子女满堂。
而如今宫里虽然有些人丁单薄,皇帝身边只有皇后一个,两人又只有太子一个,且海棠对子女这方面较为冷淡,她没有民间那些人丁兴旺,天伦之乐的喜好,不愿生很多孩子来折腾自己。
以前兰君不理解,现在她算是理解了,这一窝猪啊,是真烦!
不过就算宫中没有其他妃子和皇子,现在的大臣和御史们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如今的皇帝不比从前,那是说一不二、不容置喙的人,谁敢触他霉头。
况且皇帝严厉,时常对臣子们贬斥责罚,皇后就会来求情,如今那些大臣们全把皇后当菩萨供着,以求将来自己触怒龙颜时,也能得到皇后的开恩求情。
总之这夫妻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倒是很意外的非常平衡。
再说嘉宁,她至今尚未成婚,从京城离开后,她先是去了豫章郡,开了间画坊经营,做她喜欢的营生。
后来腻了滋味,便去西北待了两年,从西北回来,又去了青州两年,然后又去喀则大牧场待了一年,现在又再回转到豫章。
豫章有舅父吴家在那边护着,兰君和海棠也很放心,随她自己乐意吧,嫁不嫁人,有没有后代什么的,倒也无所谓。
家里姊妹三个,总不能人人都走一样的路吧,她愿意做什么且让她做去,有钱花,有肉吃,享受年轻的生命,看遍大美的河山。
只要这辈子,往前看,无怨无悔就行了。
*
小珍被三小姐买回来那年,刚十六岁。
是三小姐从豫章出发,到西北的路途上,身边没人,随手买了一个丫头。
这个丫头就是小珍,从此她就跟着三小姐,大江南北的跑。
小珍觉得自己命太好了,三小姐人好,又大方,吃吃喝喝都带着她,她很喜欢跟着三小姐到处玩的那些日子。
去南海出海那年,途径崖州,三小姐说她曾经来过这里,很兴奋地告诉她这里有哪些地名,哪些景点。
到了码头要出海了,三小姐和人聊天,听人说起当地最大的两家富户,庄家和韦家,都十分命运不济的破败了。
庄家遭了海匪打家劫舍,死了许多人。
韦家分家以后,兄弟相争,家道败落,如今已经举家迁走了。
三小姐当时就快要上船了,她扶着栏杆,第一次看她露出有些惘然的表情。
她说:“都变了啊,这里变太多了。”
我问她变什么了?
她摇头笑笑说没什么,我们俩还照常出了海。
三小姐钓了好多螃蟹和鱼,我们背着一整篓战利品,晚上回来烤鱼吃,我吃的肚子都撑坏了,噗噗的放屁。
我说肯定是鱼没烤熟,三小姐说肯定是我吃太多了。
晚上躺着看星星的时候,三小姐说:“这里的夜晚没有变,星星还是那么亮。”
我偏着头,看三小姐,她已经有些困了,头直歪。
其实我有时候也搞不懂她,她家里那么富贵,她的姐姐可是皇后娘娘,
自己身上也有郡主的诰封,以她的年纪,早该嫁入高门豪族,做一个京都贵妇了。
但她又是那么喜欢自由的一个人,不愿在京城安享富贵。
四海三山,闲云野鹤,吃过许多,看过许多,小珍觉得自己跟着她也享了不少福。
小珍最喜欢的还是在喀则大牧场的时候,住帐篷,看月亮,漫步草原,那边全是浓眉大眼的异域美人,男男女女都那么好看。
以三小姐的身家地位,她就算圈上一块地,养上几个俊俏后生,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的。
三小姐好像有点喜欢围场里的小哥唐布括,唐布括也有点喜欢三小姐。
但是三小姐的脚步终究不会为一个唐布括停留,待了一年她还是走了。
她们启程那天,唐布括牵着马在远处看着,好像还掉了眼泪。
地上的草不会动,天上的云却是飘来飘去。
三小姐又要飘到下一个地方了,小珍想,她跟着云一起飘,那她怎么也能算得上一阵风吧!
风,轻轻的,飘向四面八方,也很不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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