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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隆冬,飘雪季节,北……


    隆冬, 飘雪季节,北风呼啸。


    御驾来到河西地界,甲胄银光, 城池高耸, 远方群鹰飞过云层。


    高翊身穿金甲, 用千里镜眺望着不远处的陵邑城, 城墙哨台上烟火缓缓向上, 一切平静。


    似乎是胸有成竹的态势,不曾因敌军的来临而失措。


    陵邑多山,周围很多山隘, 这些地方最易设陷阱, 易守难攻, 而且除了河西当地从小特训的战马, 其他马匹也很难有这么强的脚力, 能跨越过这些数丈宽的深隘,一但绊倒,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所以在没有万全之策之前,高翊并不打算贸然前进。


    河西确实兵强马壮, 但是朝廷倾国之力,只会比他更强。


    无论是人力物力还是粮草兵器, 真要打持久战,河西胜算并不大。


    高翊放下千里镜,关中侯兼校尉将军刘茂接了过来:“陛下, 陵邑城烽火如常,臣方才带队从侧门接近,见城内百姓还在生火做饭,毫无迎战之态啊!”


    “不急, ”高翊再次看向陵邑城耸入云霄的城墙:“这片天堑之地,着实是个好地方,从前倒是没发现。”


    “大周有那么多好地方,好城池,都让地方诸侯割据了去,实在可惜,更是可恨!”


    “就在这里安营扎寨,朕要拿回,属于自己的土地。”


    他又问:“给河西侯的劝降书,送去了吗?”


    刘茂答:“已遣使臣送去。”


    *


    河西军营。


    众人对着面前这封劝降书,面面相觑。


    有老将拍桌怒骂:“周帝欺人太甚!两军对垒,岂有将劝降书送到中军大营来的!”


    “他兵临城下,不就是在威逼我们吗?”


    也有谋士劝和:“其实也未必是件坏事,劝降不可,议和倒是条路子,不如两军协商,划出界限,各自为政,彼此互不干扰,这样我们河西也能休养生息一段时间,等将来强盛了,再打不迟。”


    靳桓捏着那劝降书,轻笑一声:“各自为政?你难道觉得周帝千里奔袭,亲征河西,是来跟你二分天下的?”


    他随手一抛,便将劝降书丢进火盆里,很快烧成灰烬。


    语气不容置喙:“不必多话了,将使臣遣回。”


    “告诉他,下次再来,只准送他们那边的降书。”


    门外大雪纷飞,海棠穿着紫毛大氅,站在门口,望向远方。


    伸手接落飘雪,雪花融于她掌心的温度。


    又到冬天了,冬天,是死人的季节,仿佛是她命运中的诅咒。


    母亲死在冬天,父兄死在冬天,她自己也差点命丧在冬日冰湖中。


    今年的冬天,该死谁了?


    侍女在她耳侧禀报:“周军已在城外驻扎。”


    她慢慢出声:“好,知道了。”


    *


    到了午时,陵邑的城防军开始换班了。


    高翊驻扎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那里,刘茂正在为他讲解周围地形。


    河西虽然地形有利,但也有薄弱的地方,比如北边地势偏低,易被水淹。


    高翊一边听着,一边往嘴里灌几口热热的米酒,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实在水土不服,有些犯恶心,只能喝点酒来压一压。


    他又向对面城池上看了一眼,和之前不同的是。


    这次好像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紫色的衣服,很长的面纱,看不到脸,一转眼,就钻进人群里,看不到了。


    他心里骤然一跳,像被人紧紧抓了一下似的,那身影,太像了,太像她了。


    高翊猛然起身,嘴里喃喃道:“海棠”


    海棠,是你吗?


    他冲出去,冲到大雪里,用千里镜再次看过去。


    什么也没了,哪有什么女人的身影,只有来回巡视的士兵。


    是他眼花了,还是在做梦,还是喝醉了。


    可是,可是那背影,他永远不会忘记的。


    高翊头痛欲裂,刘茂赶忙出来扶住他:“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高翊拽着他,不停地问:“朕在城墙上看到一个女人,是谁?那个人是谁?”


    刘茂不明所以:“女人?城墙是巡防重地,怎么会有女人上去?”


    他忽的想起来什么,又恍然道:“哦,可能是靳桓的夫人。”


    “他的夫人?”高翊拧起眉毛:“他夫人是谁?”


    “听说,是河西当地的世家女,很能干,如今帮着他一起治理河西。”


    高翊急迫追问:“她长什么样,那女人长什么样?眼睛什么样,鼻子什么样?有没有人见过?”


    “这”刘茂结巴了,他虽然之前担任过总督,和河西这边打交道颇多,但是确实,他并没见过这位尚夫人。


    而且很多人都没见过,一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刘茂想了想:“除了河西内部的人,没人见过她,这位夫人很神秘。”


    高翊渐渐恢复了平静,又看向刘茂:“去查她,派人去细细查,朕要知道她的底细。”


    刘茂心下吃惊,但又不敢说什么,只能应下:“是!”


    但是这位尚夫人实在神秘,刘茂派人多番打听,又把河西当地的向导抓过来问,也只问到一点零星的消息,无甚作用。


    靳侯之妻,姓尚,单名一个盈字,河西知事府尚家的女儿,十九岁。


    自幼多病,少见生人,与今年夏季,嫁于河西侯。


    高翊听后,面无表情。


    既然是河西当地女子,那就不可能跟海棠有关系。


    但是他不肯死心,他一定要亲眼见见这位河西侯夫人。


    刘茂再三相劝:“陛下,大局为重!咱们此行是来平叛的,这是多少朝臣和百姓的期望,您千万别为这些小事分心。”


    他却坚决道:“这也是大事,天大的事。”


    又吩咐刘茂:“使臣何在?”


    刘茂答:“已安全回营。”


    “让他再去!”


    “啊?”刘茂张大嘴:“去做什么?”


    “让他,去向河西投诚。”


    “去痛骂周王朝不顾民生疾苦,痛骂朕无能昏庸,再向河西,传递情报。”


    “让他泄露,我们这边的军事机密和攻防布局。”


    “当然,他能泄露出去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刘茂整个人已经懵了,听不懂这位陛下到底在说些什么:“这…河西怎么会相信呢?”


    “他们当然不会信,朕也不是要让他们信这个。”


    高翊目光如炬,盯着刘茂:“不过,你说的也对,使臣叛变,还是过于不可信,应该让他夫人代笔写信,投敌传秘,让那些被买通的士兵,把信传给城防官,就算河西不信,也会想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卖的什么关子。”


    刘茂擦汗:“臣实在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等固定的传过去一些消息后,再写一封密报,就说朕,残暴不仁,听信邪道传言,认为已故的车骑将军宇文靖霆是天降避邪命格,可以帮助军队大获全胜,此行特意将先皇后兄长宇文靖霆的尸身从陵墓中挖出来,放置于军旗所在之帐,以此镇旗。”


    “就这样,告诉他们。”


    刘茂乍舌道:“不可不可,如此无稽之言,连臣都不信,何况他们?”


    “再说了,宇文氏罪臣,关河西侯什么事?他们俩又不曾结拜,不曾同窗,没有旧日情谊,河西侯管他做什么?”


    高翊道:“你不用管,朕要的,是河西侯夫人看到这封信。”


    如果那人是海棠,她一定不会无动于衷。


    果然使臣投降,愿为河西暗探的信件很快送到陵邑城防官手中,城防官只当个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小儿把戏,竟想蒙骗我们不成?”


    他的副将道:“不论真假,这件事我们还是不要做主的好,大人还是交给上级处置为妥,万一信上所写真是机密,咱们不就立功了吗?”


    “就算是假,信或不信,我们全听上级安排,这样不管真假,反正责任不在我们这里。”


    这封密报就这样层层递交上去,显然并没人当回事。


    几天之后,又有一封密报,这样层层递交上去。


    接连三四次,那封写有宇文靖霆名字的密报来到了陵邑城。


    照例是城防官先看,这一次他倒是表情严肃了,虽然此事荒诞,但如果周帝真的做出这种挖人陵墓,用死人镇旗的事来,百姓们的口水都能把他淹死了。


    城防官这次不敢懈怠了,飞快地呈交上去。


    然后海棠就看到了这封信。


    她双手颤抖,几乎咬碎了牙。


    虽然可能是对面故意蒙骗,但是只要提到哥哥,她就冷静不了。


    周军大营中,高翊连日来派人暗中守株待兔,这几日果然有河西的暗探趁夜潜入军旗帐中打探,但是一无所获。


    当然无所获,因为根本什么都没有。


    高翊长舒出一口气。


    就是你,海棠。


    那天他明明看到了,这绝不是一场梦。


    他看得那么真切,那背影,手臂,那感觉,太像了,天底下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高翊长长叹气,靠在椅上,望着黑夜中满天星斗。


    突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为何海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为何靳桓没有风声突然娶妻,为何他一成婚就开始举兵谋逆,揭竿而起。


    此刻真想掀桌子啊,这两个人,把他耍的团团转,在他伤心欲绝懊悔痛苦的时候,宇文海棠却早就逃遁出去和别人做了恩爱夫妻。


    想自己堂堂天子,竟也要体验一把这憋屈的龟孙之感。


    他的妻子被人玩弄了,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况且靳桓那混账东西阴险狡诈,能是什么好人?


    海棠只怕被他趁人之危骗了去,以为寻了个靠山救世主,却不知道是又进了一个豺狼虎豹窝。


    不过,高翊闭上眼睛,换了另一种想法安慰自己,人没事就好。


    当时以为她死了,他悔不当初,彻夜的睡不着。


    比起阴阳两隔,死生不见,如今的情形虽然头上绿了点,但也不是不可转圜。


    等他平定河西,接回海棠,这段往事他可以既往不咎。


    至少至少他对宇文氏的族亲族戚并未追究,宇文兰君嫁去江东,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全都是看在海棠的情面上。


    他们原配夫妻的情分,难道当真比不上一段露水姻缘吗?


    这一边,海棠听到暗探返城,一无所获的消息,就知道自己大概是被阴了。


    高翊啊高翊,你果然很清楚我的软肋。


    她摇着头,自嘲一笑,也命人回信一封。


    既然自己的身份八成已经暴露了,那就别怪她了。


    第七十二章 河西的风沙真大,这……


    河西的风沙真大, 这是卜瀚文快马加鞭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想法。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的,有什么可抢的,这是第二个想法。


    这一年以来他在九原郡醉生梦死, 浑浑噩噩度日, 如今皇帝亲征, 身边无人, 想重新启用他。


    得此机会, 他也想借机起复,便连日快马赶来。


    从前倚重的旧友近臣来到身边,高翊心里像是有了助力一般, 松快不少。


    他这个人, 全身是缺点, 但就一个优点, 还真是不怎么记仇。


    卜瀚文刚落脚, 便下马来跪地行礼:“陛下亲征,臣来迟了!”


    “臣愿肝脑涂地,襄助陛下左右!”


    高翊将他扶起来,直接拉他进营帐, 甩给他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朕这次宣召你,还有另一件事。”


    “朕怀疑, 靳桓的夫人,就是朕的皇后,宇文海棠。”


    卜瀚文身上还背着行李, 听到这话大惊失色,向后连退两步:“怎么可能?先皇后已经,已经故去了啊!”


    “但是当时并未找到她的尸身。”


    “那也很荒谬,您怎么会有这样想法, ”卜瀚不肯相信:“难道您见过她吗?陛下?”


    “就是没见过,才让朕怀疑。”


    “而且,朕让使臣假意投敌,一直在给河西传信,现在河西那边的城防官员,也回了一封信件过来。”


    高翊从怀里拿出那封已经被他的体温暖热的信:“你看看,这落款,像不像她的字?”


    卜瀚文展开信,整个内容废话连篇,一点有用的信息也没有,但是落款,还真有点像先皇后的字。


    先皇后的字很好认,她喜欢写楷书而且写的字偏大。


    但是仅凭一个落款,就能让死人起死回生了吗?


    卜瀚文还是连连摇头:“这太荒唐了!绝对不可能!”


    他看着陷入执着的皇帝,不免提醒道:“陛下,您这次来,是来招降,平复河西之乱的,您要让河西百姓知道,您是英明仁慈的君主,只要他们回头是岸,那些乱臣贼子的阴谋就不会牵连到他们!”


    “您千万别被河西的计谋蒙骗。”


    高翊道:“朕知道,朕已经约束三军,不可伤及当地平民,也发布了免罪诏,只要河西认罪归降,绝不牵连河西百姓,在营地附近也增设了棚户区,为逃难的流民放粮。”


    “朕此行,本就不是为了杀人。”


    卜瀚文点点头:“就看靳桓那边有什么动作了。”


    两军就这样对峙相望,僵持一月有余,雪停,雪化,这样经历三个来回。


    河西的一簇骑兵在河道巡逻时,不慎和周军相遇,两军这才开始爆发第一次小规模的战斗。


    双方都是死伤惨重,高翊和卜瀚文带兵奔袭至河道附近时,刘茂已经带着医官在为伤员救治了。


    隔着河岸,是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河西军,鲜血流到河滩草地上,又流进河里,这片小河附近充满了血腥味。


    据说是两军都争抢这条河来喂马,一时间怒气冲头,才会在没有上级命令的情况下,擅自动手。


    对面,一匹黑马快步跑来,没有主人,它低下头,吮吸那带有血腥味的河水。


    很快,身后一大批身穿黑甲的士兵跟了上来,这是河西侯靳桓的亲兵。


    看来他们也得到消息了。


    乌泱泱的人群分开中间一条,靳桓从人群里走出来,一身麒麟纹黑袍,长身玉立。


    “陛下,好久不见,”靳桓笑着,缓缓走过来:“自从京都一别,咱们俩多久没见了?”


    高翊冷笑一声:“难为你,还记得朕这个陛下。”


    他上下打量一番:“看来麒麟袍还是不能满足你,就那么想穿龙袍吗?”


    “靳侯,朕本来对你寄予厚望,为何你这么不争气,偏偏要做乱臣贼子!”


    靳桓大笑,气势凌厉:“因为昏君当道,何必愚忠!”


    高翊依旧摆出君王的高傲,不屑地看他:“到底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很清楚。”


    “把她还给朕,”他盯着对面那张气焰嚣张的脸:“听到了吗,还给朕!”


    “不该你占有的,就别痴心妄想!”


    “什么?什么还给你?”靳桓一笑,朝对面伸耳朵:“抱歉,臣耳背。”


    “而且我也不记得,我拿过陛下什么珍宝,历年只有河西不断进贡,陛下你从来没给我进贡过,现在是想勒索我什么呢?”


    高翊眯起眼睛:“少装傻了,你抢了什么走,你心知肚明。”


    “原本,朕不想挑起战火,但是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朕必以倾国之力诛杀你!”


    “你非死不能解朕心头之恨!”


    靳桓像听到笑话般,摇摇头:“夺妻之恨?陛下,你的妻子不是早就死了吗?跳河而亡,你忘记了吗?你忘记她是为何而死了吗?”


    “年纪轻轻,成了鳏夫,您伤心,我理解,但是先皇后,大概早就投胎去了吧?”


    “如今在我河西地界,只有我靳桓之妻尚盈,任何人,敢来践踏我河西的尊严,我一定让他粉身碎骨!有来无回!”


    高翊迎面走过去,走出军队护卫的界限,刘茂伸手拦他:“陛下!”


    他推开刘茂,走向那呼啸风中:“好啊!朕等着你!”


    “朕要看看,你怎么让朕有来无回!”


    “看看咱们俩,到底是谁先粉身碎骨,去见阎王!”


    *


    与靳桓见过这一面后,圣驾回营便大发雷霆,不顾众臣阻拦,执意攻打陵邑城。


    海棠将城内百姓转移安置到后方地窖和窑洞中,然后在中门落锁,将陵邑城的前半座城池,都清成一座空城。


    这一场仗又打了一个多月,高翊显然是不攻下陵邑城不死心。


    城墙连日箭雨纷飞,炮火、刀剑、弓弩,让血肉和尸体堆积成山,终于这战争中最残酷最不愿看到的一幕,还是无法避免。


    周军又一次夜袭之后,天蒙蒙亮起来时,城楼上死去士兵的鲜血已经在寒冷中凝固了。


    陵邑城的大门忽然缓缓打开,不远处一队周朝骑兵,差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为首的军官欢呼道:“快去回禀陛下,陵邑开城门,要投降了!”


    “陵邑城归降!陵邑城归降!”


    “陵邑城归降!陵邑城归降!”


    这份清晨的捷报快马飞驰出去。


    城内角楼,海棠戴上帷帽,转身道:“走。”


    周朝的军队很快开始陆续进城,但是令他们失望的是,这里早就成了一座空城。


    家家户户闭门落锁,百姓们全都转移走了。


    并没有百姓跪下来哭天喊地的求饶命,也没有金银珠宝和妙龄佳人相赠。


    劳累数月的士兵们开始不忿,纷纷打砸起东西泄愤。


    城内又乱起来了,刘茂带领的军队护送着圣驾,最后进城。


    这里已经被周军毁的一片狼藉,刘茂立刻喝止:“快传令下去!不准放火打砸!不准随意离队!速速归拢回来!”


    此刻城内最南边一角的高楼突然冒起浓烟。


    刘茂疑惑地探头望:“那是哪里,起火了?”


    “不好了!不好了!你们快看,琼楼玉宇着火了,夫人被困在里面了,快去救夫人!”


    几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从藏身的水桶里钻出来,他们这才发现城内竟然还有遗漏的人。


    这几个女孩望着浓烟的方向,连滚带爬,嚎啕大哭:“快去救夫人!”


    “快去救夫人!”


    高翊闻言,飞起一鞭,不顾一切地想跟着追上去。


    卜瀚文扑过去拦住他:“陛下,小心有诈,您不能离开!”


    “陛下!”


    高翊置若罔闻,已经飞奔而去很远,


    卜瀚文情急之下,只得带一队骑兵跟上去护送:“快!跟上陛下!”


    琼楼玉宇,是一座三层小楼,雕梁画栋,华美精致,此刻正矗立在浓烟滚滚中。


    这份华丽,正在被火舌渐渐吞噬。


    高翊赶到这里,推门而入。


    果然,他看到了。


    他终于又见到,那个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穿着紫衣服的女子,站在二楼,倚着栏杆,头戴帷帽。


    帷帽上的丝纱很长,长到接近地面的位置。


    看不见她的脸。


    高翊脚步虚浮,走上前去,无比期盼地询问:“海棠。”


    “是你吗?”


    “是你吗?”他的眼睛睁大,不停地追问:“是你回来了…”


    “还是你一直就没有离开过?”


    他渴望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重新点燃他的心跳。


    但是女人一言不发,毫无回应。


    高翊旁若无人般,继续道:“我知道,我心里早就知道了。”


    “这么久以来,我日夜后悔,日夜后悔!”


    “我快被自己给折磨死了!”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你只会恨我,只会嘲笑我。”


    “但是我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已经想到办法了!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女人终于说话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的声音很哑,完全不像海棠那银铃般清脆的音色。


    高翊的心,又沉了下去,万般情绪涌入心间,痛得他骨碎心裂。


    他喃喃自语起来:“当年事,我真的很后悔,我的处境,你看不到。”


    “你的父亲和哥哥,是被颐妃所害,朕已经将她处死,为你报了仇了!”


    “这个毒妇,诬陷朕,让你误会朕!”


    女人又说:“这里着火了,你不走吗?”


    他骤然发怒,大喊道:“靳桓那个杂种去哪了?为什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她说:“侯爷,在打仗。”


    低低的声音,像乌鸦一样:“我,不敢打扰侯爷。”


    高翊仰头,闭了闭眼睛,自嘲轻笑。


    人死不能复生,看来,真的是他执念太深了。


    海棠已经化作天上的星星,又怎么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的鬼地方。


    就算是投胎,她也不会想来这里的。


    他想让自己彻底死心,最后说了一句:“让我看看你的脸。”


    “好吗?”


    “面纱后面,是什么样?”


    女子却不再回答,只是渐渐向后退去,退到阴暗处。


    火势逐渐不可控制,从外围顶部烧到室内,四周悬挂的帘子都卷起了火舌。


    卜瀚文在这时候带着一队骑兵冲了进来:“陛下!这里火势太大了,快跟我走!”


    他护着高翊向外撤退,但是一转头,大门外突然出现很多身穿黑甲的河西兵,把他们一群人团团围在这座楼里。


    楼内的二层、三层,很快涌出很多弓箭手,排兵布阵。


    卜瀚文仔细观察,才发现那些人,包括那个女人,身上都穿了特制的鱼皮衣,可以防止烧伤。


    他护着高翊,捂住口鼻,气急败坏道:“陛下,快走!”


    “那个女人,她算计您!她想杀您!先撤出去再说!”


    楼上箭雨簌簌落下,紫衣女人退后,一群黑甲卫兵站在前方围住她。


    她从后方接过来一把长弓,这是一把用紫木打造的绝世好弓,有嗜血的味道。


    然后亲自,弯弓搭箭,对准高翊。


    “砰”的一声,箭矢像一条银蛇般,向着他的心脏而去。


    随后三根箭齐发,穿透空气的声音。


    几乎是一瞬间,等卜瀚文看清的时候,箭矢已经穿进了高翊的身体里。


    他捂住胸口,跪倒在地,嘴角有血流出。


    “陛下!”卜瀚文凄厉呼喊。


    高翊吐出一口血来,用手接住,满手腥红。


    他抬起头,望向楼上的紫衣女人:“你想杀我。”


    “为谁,为了你夫君靳桓吗?”


    他扯出一个笑容:“他可真是,痴心妄想!”


    突然挣脱开卜瀚文的手,站起来,但又因失血无力而再次跪倒。


    他一边笑,一边吐血:“反正这个皇帝,朕早就当够了!这个位置,也早就坐腻了!”


    “你们以为这位置好吗?”


    “那就都来坐一坐吧,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高兴!”


    “来啊!也来尝尝这滋味吧!”


    楼上的士兵并未理会他的狂情愤语,纷纷开始撤退。


    紫衣女子的手,从栏杆上抽离。


    最后看了他一眼,轻轻的口语:“我们扯平了。”


    她也快步离开,直到脚步带起那面纱的一角。


    楼梯和房梁上雕金错彩的装饰被火焰焚烧,带着碎屑和火星,一点点飘下来。


    人生须臾,如若飞花。


    高翊睁着眼睛,向后倒去,在死前的最后一刻。


    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人。


    卜瀚文抱着他的尸身,哭喊道:“陛下!陛下!”


    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大梁坍塌。


    这对君臣,一同葬身在这漫天火海中。


    楼外,海棠跨身上马,听到背后那巨大的响声。


    琼楼玉宇坍塌了。


    她回身望向那熊熊烈火。


    火灭时,国也该灭了。


    马蹄声缓步向前,她想。


    新朝的国号,就叫“齐”吧,


    兼济天下,修齐治平。


    远方晨光熹微,太阳升起。


    河西的号角在哨台上吹响。


    “驾!”海棠丢掉帷帽,策马飞驰。


    从今以后,不必再躲躲藏藏。


    宇文海棠,她该回来了。


    第七十三章 开平十五年,冬至。……


    开平十五年, 冬至。


    河西军队南下入京,与此同时,圣驾崩于陵邑城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念了半辈子佛的章太后, 在听到儿子死讯的那一刻, 终于扛不住打击, 倒在佛像前:“佛祖啊!你怎么…”


    “你怎么这么无情啊!”


    改朝换代非易事, 宫内宫外已是一片混乱, 有人变卖家产离开京都逃命去了,有人携妻带子躲进深山老林里避战,有人害怕被抓壮丁不惜打断自己的腿, 有人趁着动乱动起坏心思, 干上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营生了。


    越是乱的时候, 越是犯罪横行, 总之是人心惶惶, 谁也不知今后是个什么章程,什么路数。


    都城早已沦陷,昔日华美的宫殿,此刻成了朝不保夕的牢笼。


    宫人们都忙着拢些财物, 各寻出路去了,连永乐宫的大门都没人看了, 好歹是正经住着娘娘在里面的。


    可现在,那把大铁锁就那么孤零零垂在门上,无人去管。


    韩美人却是十分怡然, 仿若无事,也不跑路,也不自尽,也不管宫女们逃跑时偷了她多少金银珠宝。


    她只顾着在书案前画她那副没完成的《睡莲图》, 直到被一队士兵推开宫门。


    才迎着那一道刺眼的光,终于抬起头来:“是谁来了?”


    *


    次年元月,新帝登基,建立大齐朝,定年号为景和,京都被改名为朔京。


    城内巡防开始恢复,商贸街市也渐渐复苏,新的皇帝并非烧杀抢掠之徒,当国家治安恢复后,老百姓们又开始出来摆摊了,种地了,像往常一样,过着自己的日子。


    今岁播种,来岁收成,媳妇坐月子要买只鸡补补,过年了想割三斤肉包饺子吃,家里最顽皮的小儿子又打了隔壁家的小子,便把那臭小子拎回来用藤条狠狠抽一顿。


    老百姓需要的是过日子,什么姓高的皇帝,姓靳的皇帝,还是姓别的皇帝,都一样,只要顿顿有米有菜,逢年过节再能割点肉,那就是好日子!


    街上说书的摊子门口围满了人,干巴老头子拿一把折扇,说得口水直喷。


    宫闱秘辛,茶余饭后,家家户户都得跟着闲扯几句,以显示自己没有落伍。


    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前些日子那个令人无比震惊的消息。


    齐帝之妻,即将入主长信宫的新任皇后尚氏。


    竟然在早朝时亲自向朝野上下昭明身份,称她乃是先皇后宇文氏。


    因当年在宫中被奸人所害,父兄蒙冤,自己坠湖,幸而得上苍保佑,九死一生,逃亡到河西地界,后与齐帝相识成婚。


    如今旧朝已灭,她要恢复名姓,为父兄平反,要追封其父为宁国公,追封其兄为华安侯,特命礼部重修陵墓,择吉日迁坟安葬。


    在说书的摊子前,刚割了肉准备回家的老大娘听了,乍舌叹道:“我的乖乖!我的乖乖!这些贵人们,真是妙人!世上还有这么离奇的事!”


    有人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嘛!哎呀呀,竟也有人这么命好,皇后这位置坐一次就够不容易了,还能坐上来两次!”


    旁边人道:“这不是命好,这是命大,先皇后不就是原先宇文大相国的女儿吗?她爹她哥不是下了大狱死了吗?那罪状还贴在菜市口公示来着,俺滴娘嘞!俺是不敢想呐!”


    要说起宇文大相国,那说书的又有另外的故事了,于是再收每人三文钱的茶水费。


    不远处悦来楼的包厢里,定国公正在宴请几位同僚,也是愁眉苦脸的。


    宇文皇后的消息实在太令人震惊,定国公为此事病倒了好几天。


    死人怎么能复活呢?当时明明宫里都发丧下葬了,先帝还给她追封了。


    现在皇帝死了,皇后却又活着回来了。


    不仅没死,还成了如今齐帝的新后。


    诈尸也不带这么诈的呀!


    不过既然新后敢亲自出来证明,那就是不怕任何人的闲言碎语了,皇帝必也是站在她这边的,否则这样不光彩的旧事,该遮掩一辈子才是。


    宇文皇后就是尚皇后,尚皇后就是宇文皇后。


    这二者间的关系定国公也是说服了自己好久才接受这个现实。


    当然了,从前见过宇文皇后的人不少,除非她一辈子不露面,不然总有人会发现她就是当年的宇文氏。


    她选择自己站出来说,大概也是怕以后遮掩起来麻烦。


    这件事传得离奇,民间更是众说纷纭,定国公却还在为另一件事烦恼。


    如今这情境,国家易主,旧臣难做啊!


    此时旁边的同僚灌下一杯酒,带着醉意道:“靳侯谋反他真是…”


    立刻有人呵斥打断他:“住口!”


    “你慎言啊林大人,那是陛下!”


    “陛下所为,自然是拨乱反正,何谓谋反?”


    那林大人讥诮笑着,又长叹一声:“唉,可怜咱们先帝啊,年纪轻轻的,唉,不说了!”


    同僚又道:“林大人,你再这样哀惜先帝,小心新帝要来算你帐了,如今他刚刚登基,对咱们这些前朝旧臣还没来及处置,你还能在这里喝酒吃肉,等他腾出空来,谁知道咱们这帮人是什么下场,你啊,就别急着给自己找坟埋了!”


    提到此事,众人又沉默了,无声无息,才最可怕。


    定国公就是其中最害怕的,当年宇文氏遭难,他们家落井下石,毁约退婚,如今宇文氏起复,宇文家的女儿又做了皇后,能放过他们吗?


    一提起当年退婚宇文氏的事,定国公就后悔不迭,当初怎么就头脑发昏上了杨家那条贼船,杨家跟宇文家可是血仇啊!这可怎么是好?


    再想到现在家里那个母夜叉祖宗奶奶杨萱,把他儿子骂得头都不敢抬一下。


    老天爷啊,定国公心想还不如直接死过去算了。


    死了就不用面对这些了。


    *


    推开长信宫的大门,这里的一切还和她走前一样。


    没有落尘,没有朽味,应是有人来定期打扫过。


    海棠的手轻轻拂过梳妆台,她曾在那里对镜装扮,与春泠甜笑耳语。


    拂过博古架,那里的每一本书,都是她亲自放上去的。


    拂过绣花的纱帘,手绘的丹青,床幔上的鸳鸯图还是崭新如昨,每一处,都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影子。


    这里的一切,这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昔年音容笑貌仍在,而今,却已是物是人非。


    门外,新的金匾已经送来,宫女进来问:“娘娘,将要吉时了,现在换匾吗?”


    海棠回身过来,点头道:“换吧。”


    她已将长信宫改名为凤仪宫,这里也要重新修缮一番。


    最好不要再有从前的样子,不要再看到那些,不愿回忆的过往。


    命运的洪流推着她前进,使她不得不再次踏足这座皇城,走进这座宫殿。


    这一次,会是什么样,她也不得而知。


    不过她已做好准备,新的朝代,必将迎来新的主人,新的明天。


    她要承担起中宫的职责,成为一个受万民敬仰的皇后。


    从长信宫离开后,本要返回太极殿的,因长信宫还在改建修缮,这些日子海棠都是和靳桓一起住在太极殿。


    可当凤辇经过太安宫时,想到章太后这个老熟人,海棠想起一些旧事。


    她撑起下巴,轻笑一声,转而改变主意:“停下,本宫要去太安宫。”


    太安宫很空旷,很寂寥,没什么人,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药味,也不像。


    章太后整日整夜的缩在佛像身边,任凭宫女怎么劝说,始终不肯离开这里。


    “离了佛祖,再没有人保佑哀家了!”她是这样说的。


    偶尔也会这样说:“我儿没死!定是有贼人陷害他!他会回来的!他肯定会回来重振我大周的!”


    宫女很无奈,太后显然已经神智不清,有些疯魔了。


    儿子的死讯和国家的覆灭,这两件噩耗的同时到来,让她情绪失控,状态迷离,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可即便现在是她疯着的时候,海棠一踏足进来,看到那张日夜恨着的脸,章太后还是马上反应过来了。


    面目狰狞地爬了起来,也顾不上佛祖了,发疯似地扑上去:“你这贱人!你不得好死!你竟然敢来这里!我杀了你!”


    “太后!太后!”身旁的宫女死死拉住她:“不可放肆啊!”


    海棠看着她发狂的模样,冷笑一声,向前走去:“想杀我?凭你吗?”


    她越走近,章太后反而不敢动手了,被她逐步逼退,往后躲去。


    海棠看着她,面露嘲讽:“之前你都不敢杀我,现在你还敢杀我?你有这个胆子吗?”


    她高傲的姿态气得章太后怒目圆睁,瞪着赤红的眼,简直想将她千刀万剐。


    扯着嗓子嚎叫起来:“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早点死?死了为什么不安静点?为什么还要跑回来作孽!害我儿子!为什么!”


    “为什么?”海棠转头看她,满脸嘲笑:“因为你活该,因为你们高家作孽太多,不是我要亡你们。”


    她指了指上方:“是天要亡你们,懂吗?”


    “河西进京为何如此顺利?你还没明白吗?你们早就失了民心了,这一路上途经七城,竟没一个为你们迎战的,你这个无知无畏、坐享其成的富贵太后,当得可还顺心?”


    第七十四章 她无视章太后难看的……


    她无视章太后难看的脸色, 继续道:“你跟你那宝贝儿子,做了那么多恶事,害死那么多人, 在我父亲之前, 先帝留下的多少文臣武将死在你们手里, 我的父亲和哥哥, 也步他们的后尘, 成了大牢里的一缕冤魂。”


    “我只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杀人偿命, 天经地义, 高翊, 他该死!他也是死得其所!你这么恨我干嘛?”


    听到儿子的名字, 章太后满是仇恨的表情终于有所颤动, 声音里含着哭腔:“你告诉我,翊儿是不是真的死了?我不相信,这一定是你骗我的,一定是你这个女人的诡计!”


    海棠蹙了蹙眉, 神情十分认真:“我骗你干什么?他真的死了,我亲手杀了他!”


    “连射数箭, 箭箭穿胸而过,血流成河,然后楼阁坍塌, 烈火焚身,你放心,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不会给你留下诈尸的烦恼的。“”不会再让你经历一次, 看到我的时候,那惊恐的表情了。”


    章太后向后倒了两步,无比悲痛地尖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哭喊道:“你太狠毒了,他也曾是你的夫君,你就一点旧情不念吗?你们,你们还曾有过孩子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谁让他害了我哥哥!”海棠厉声呵斥:“我早就跟他说过,他要是敢伤害我的家人,我一定不会放过他,谁让他不听我的话!”


    “他早听了,不就没这些事了?”


    “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怪他自己!”


    章太后哭道:“可你父亲和哥哥是颐妃杀的,不是我儿子杀的啊!他都把颐妃杀了给你报仇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还想怎么样啊!”


    海棠看着她跳脚的模样,摇头道:“你儿子走到今天,你们高家的江山走到今天,也有你一半的功劳。”


    “要不是有你这个娘,大周的江山岂会怎么快败完?要不是你们母子两个自私自利,排除异己,残害朝臣,又怎么会到众叛亲离,无将可用的地步?”


    她冷笑,接着道:“冤有头债有主,杨馨已经死了,我也没空把她刨出来鞭尸,但是挑起事端诱捕我父兄,诬陷他们私通外族,抄我宇文家的不是你们母子俩吗?”


    “我找你们寻仇,这不是很正常,你怎么反倒怪我狠心呢?”


    “章太后,你是年纪大了,失忆了不成?”


    章太后悲愤至极,指着她道:“我早说过你这女人是个祸害!会毁我大周江山!他不信,他偏偏不信!”


    “我的儿!怎么那么傻!为了你,他还跟我翻脸,要跟我断绝母子情谊!”


    “都是因为他看不清你的真面目,才会惨死在你的手里!”


    “宇文海棠!你对得起他吗?你对得起他的一片真心吗?”


    “那我呢?”海棠怒道:“你们只顾着给自己喊冤!那我呢!”


    “难道我就活该吗?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孩子,就都该死吗?”


    “他对我什么心?无情之心吗?”


    “我这个人一向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仇也是一样!是他先负我!是他先害我!”


    “我告诉你,我想杀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海棠发泄完怒气,平复心情,又转过身去,看向外面湛蓝的天空。


    而后缓缓开口:“大周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的蓝天和大地,是属于大齐的。”


    “我跟你置气也没什么必要。”


    “我又要成为皇后了,我会和我现在的夫君,共治天下,共享荣华。”


    她又笑了笑,回身问道:“天气好吗?”


    “太后娘娘,别咒我了,以后你要每天帮我祈福,祈祷我长命百岁,夫妻和睦,儿孙满堂,这样我心情好一点的话,每年的忌日,还给你儿子烧点纸钱。”


    “你要是让我心情不好,我让他死了都不得安宁。”


    “你!”章太后气到失语:“你,你”


    海棠莞尔:“瞪着我干吗,既然心疼他,何不去陪他一程?”


    “我不是命人给你白绫了吗,但是宫女说你胆小,不敢自尽。”


    她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是宁可苟活也不会寻死的人。”


    “活着吧,接着活下去,我也希望你能延年益寿,天长地久。”


    “放心,我不会逼你去死的,我还会让人给你继续好吃好喝的供着,那白绫就放在你屋里,你吃饱喝足,没人打没人骂,自然不想死。”


    “但是一想到儿子的死,国家的覆灭和自己如今的寄人篱下,又会不想活,就让你这么慢慢的折磨自己去吧,我要看看你能撑到哪一天。”


    海棠理理衣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贱人!你这贱人!你给我回来!”章太后扒在门上追骂,又被人拖了下去。


    *


    永乐宫点了很多蜡烛,青天白日的,韩琼妍就坐在这些蜡烛间,披散着头发,看烛火跳跃,在她的衣裙上晃动成影子。


    她看得出了神,再然后,一双粉色镶嵌珍珠的鞋子走到她跟前来。


    她抬起头,怔怔笑了:“宇文海棠?”


    “你真的没死?”她哈哈两声:“我还以为,是外面的人在编故事,骗我呢!”


    说着又掩袖轻笑:“我以为你早就做鬼了,你知道你现在突然站到我面前,跟鬼也没两样了!”


    “不过没关系,做鬼也没什么不好的。”她站起来,旋动了一圈衣裙:“就算是做鬼,我要做一只最美丽的鬼!”


    “别装疯卖傻了,”海棠冷冷道:“你滚吧,我放你出宫。”


    “滚出去,过你自己的日子,以后别再回来了。”


    韩琼妍旋转的脚步停了下来,愣住了:“你放我走?为什么?”


    海棠道:“我听小桂说,春泠还活着,是你求太后让她离开的,我已经派人去找她了。”


    “我放你走,算还了你这份人情。”


    韩琼妍终于笑了,大概是她成为嫔妃以后,最真挚最开怀的一次笑容。


    “我自由了!”


    “哈哈哈!我自由了!”她大笑起来:“老天爷啊!你终于放了我一条生路!我终于可以从这个生不如死的地方离开了!”


    海棠看着她:“不是老天爷放你一条生路,是我放你一条生路。”


    韩琼妍突然想起了什么,拉起海棠的手把她带到衣柜前面,“啪”一下打开柜门。


    迎面映入眼帘的,是一件粉色堆花金丝绣的霓裳舞衣,布料薄如蝉翼,花瓣栩栩如生,内外正反两面,图案完全重叠,无一丝错漏。


    这是上万条丝线,上百个日夜,无数根燃尽的蜡烛才汇聚而成,织得如此绝美的一件霓裳,堪称巧夺天工。


    “好不好看?”她无比期待地问:“好不好看?”


    “好看。”海棠说了实话。


    韩琼妍笑了:“这件霓裳,任何女人看了都会喜欢的。”


    “我做了好几个月,一针一线都是我亲手缝的,你说,我的手艺好不好?”


    “很好。”连海棠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手艺很好。


    韩琼妍满意极了,连忙道:“我送给你,我把这件衣服送给你。”


    “绝美的衣裳,一定要配绝美的美人才相宜。”


    “就当作我留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至少在这里,也算留下了我存在过的痕迹。”


    她笑着,拍了拍自己身上那条淡花的裙子:“你瞧瞧,现在司制局赶出来的衣裳,什么样子,你可得把那些吃干饭糊弄事的家伙都给换了!”


    “以前我在司制局的时候,尚宫最喜欢我了,她说我的手艺最好,天天夸我,那时候每天真是快乐啊!”


    她陷入往昔回忆,伸手擦掉即将掉落的眼泪:“是我太傻,为那些虚无的前程,无谓的斗争,放弃我本来应有的一切,到这泥潭里,蹉跎了岁月。”


    “这几年,我一点也不开心,当了才人,当了美人,有什么区别?”


    “当了妃,当了贵妃,又有什么区别?”


    “你倒是当皇后了,你高兴过吗?”


    她又抹眼泪:“谢谢你,我没咒你的意思,我也希望你这一次再登后位,能真正得偿所愿。”


    海棠道:“你还年轻,还不到三十岁,有手艺傍身,我不担心你的活路,出了宫,你依然有广阔天地。”


    “至于我,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以后大江南北,再难相见,多的话也不必再说了,愿你路途顺遂,此生平安吧!”


    第七十五章 今日早朝,大臣们陆续入朝……


    今日早朝, 大臣们陆续入朝后,便各自与相熟的同僚窃窃私语起来。


    “听说今日陛下就要正式颁旨,处置那些前朝的勋贵侯爵了, 不知道陛下打算怎么办?”


    “那咱们呢, 咱们可都是正经科举为官, 寒门出身的, 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容易啊, 就算如今改朝换代,一样可以效忠新君嘛,不会牵连到咱们头上吧?”


    “难说, 难说, 只看陛下愿不愿意怜悯些许了。”


    “我家中上有老母, 下有妻儿, 我若出了事, 他们可怎么过活啊,唉,真是!”


    不多时,靳桓进殿, 群臣噤声,跪拜行礼:“陛下万岁!叩请陛下圣安!”


    靳桓坐上龙椅, 抬手道:“都平身!”


    新君登基,气象一新,坐在这个龙椅上的前后两位陛下, 也实在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前一位仪表倜傥,面如冠玉,朝堂上也是温言和语,而后一位是武将出身, 英姿勃发,满身肃杀之气,说一不二,是不容半分置喙的性格。


    要在宦海沉浮里讨生活,最要紧的,就是摸清龙椅上那位主人的心思。


    像废帝那般,书生面相的人,杀起人来也是毫不留情的,所以对如今这位齐朝新帝,众臣了解不多,尚不敢随意揣测。


    靳桓看向群臣,开口道:“今日早朝,主要有两件事。”


    “这第一件事,便是之前提过的,周朝留下的那些封爵。”


    “按照道理,如今已经是大齐的时代,周朝封赏的勋爵,要在朕的大齐继续享受俸禄,这恐怕不大合适,况且新朝初立,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河西还有一群人等着封赏。”


    下面那些家里有爵位的臣子便开始面面相觑,心里紧张起来了。


    “不过,”龙椅上话锋一转:“考虑到两朝平稳过渡,且各勋爵之家都有姻亲,朕与皇后商议,还将这些旧日勋爵继续保留,但需降级一等,食邑和俸禄也与前朝有所不同,要交由礼部再详细商定。”


    下面许多大臣听到这话以后,畅然松了口气,纷纷露出喜色:“陛下体恤!实乃隆恩啊!”


    定国公方才真是气都不敢喘,唯恐自己就要被贬为庶人了,他害怕宇文皇后报复他。


    如今爵位能被保留,实在是谢天谢地,就算要降级,降俸禄,那也无妨,总比废为庶人要好。


    他已年迈,家中又无出众的子嗣,一旦没了世代相传的爵位,再想通过科考入朝为官,起复家族,基本是无望的事了,他那儿子徐威念书还不如他呢!


    然而定国公这口气还没松掉,靳桓又道:“这第二件事,是关于立后的。”


    “朕已下旨,册封宇文海棠为皇后,交由礼部操持典礼,于下月初一正式册封,诸卿可有意见?”


    刚刚才得蒙君王开恩,保住家门富贵,众臣岂敢在此刻有异议,立刻齐声恭维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册立中宫,永续后福,此乃我大齐之幸事!”


    *


    翌月册封礼时,王璟带着兰君和嘉宁从江东来到京城,舅舅和表哥也从豫章前来观礼。


    海棠和兰君、嘉宁姐妹三人分开这么久,到今天才终于再次相逢见面。


    走进这座熟悉的宫殿,看到海棠笑盈盈坐在床边,一切恍如昨日。


    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兰君立刻泪如泉涌,跑过来拉住她的手,伏在贵妃榻上哭了起来:“我以为咱们姐妹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我以为你已经”


    嘉宁也落泪,又哭又笑:“二姐姐,你还活着,我心里好高兴。”


    “从你失去音讯以后,我常常睡不着,好多个夜里总是想到你,我就觉得我们姐妹之间有心灵感应,我总是能感受到你。”


    海棠搂住姐姐,又搂住妹妹,轻笑道:“好了,哭什么,我不是活生生站在你们跟前了吗?把眼泪擦擦,以后再也不用哭了。”


    “既然我回来了,以后也不会再让你们流眼泪了。”


    兰君和嘉宁这次进京也并非只是前来观礼,兰君已是江东侯夫人,位居一品,海棠另外赏赐了她食邑千户,又册封嘉宁为玉河郡主,赏赐玉河郡为封地,舅舅和表哥也分别加封总督和指挥使之职。


    通往中和殿的那条路,其实海棠已经不陌生了。


    那么漫长,那么遥远,有很多阶玉梯,层层叠叠,一路向上,然后到达册封的宫殿。


    这条路明明已经走过一次了,但是再次走过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很长。


    皇后服制是厚重而华丽的,连裙摆处都绣满了牡丹,两侧金冠的流苏缓缓摇动,碧玺和宝石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礼部宣诏的声音在身后:“宇文氏之女,德才兼备,淑仪之质;仰承天命,奉位宗庙;御下宽和,鸿蒙显章;今册为皇后,延庙宇之基业,续千秋之母仪”


    海棠一步步走上台阶,走上那个她曾经走过的高台。


    靳桓的手朝她伸过来,拉住她,来到他的身边。


    群臣山呼万岁,俯首叩拜。


    两人并肩而立,靳桓问她:“这一次做皇后,可有不一样的感觉?”


    海棠收拢衣袖,俯瞰宫城,说道:“那可就多了去了。”


    “起码心情就很不一样。”


    “我能做好吗?”她问道。


    然后不待靳桓回答,又自己说:“我能。”


    靳桓笑了笑,牵起她的手:“朕无父无母,亦无儿无女,唯有小妹与你,是朕亲人,今日江山,全是我妻海棠的功劳,愿听从夫人教诲,再创盛世。”


    “说错了,”他笑着,改口道:“愿听皇后娘娘教诲。”


    海棠抬头望向天空,见碧空如洗,晴阳万里。


    鸿雁远去,君又归来。


    她说: “愿与君携手,做一个史书留名的人物。”


    “让千百年后的百姓,看到这段历史,也赞扬我们大齐的繁荣。”


    *


    杨萱在定国公府的后院,拿着剪子,准备剪几根花枝回去插瓶。


    花圃里开的花不多,大抵天气还没到,她只挑选了几朵,而后不知想到什么,轻轻摸了摸肚子。


    这里已经有一个小小的孩儿了,她和徐威的孩子。


    将要做娘的人了,昔日不识五谷,不沾俗事的姑娘,也开始学着做些针线活,给孩子绣绣小肚兜什么的。


    不知道这孩子生下来,是长得像爹还是长得像娘。


    杨萱叹了口气,随便找了个石凳坐下休息。


    不管怎么说,徐家的爵位得以保留,还是让她心里松懈了一点,至少不再那么提心吊胆了。


    她可不想过颠沛流离的穷苦日子,更何况以后还要带着个孩子。


    午饭后她要去寺庙还愿,供奉的东西也早就让人备好了。


    今日太阳倒是很好,杨萱出门时,嘉宁出宫的马车正好十分凑巧的经过定国公府的大门。


    嘉宁顺手掀开帘子,往那座府邸看了一眼,这里可差点就是她姐姐嫁过来的地方了。


    谁知道这一眼,碰到杨萱从大门出来,带着两个丫鬟和拜神的一些贡品,要去佛寺。


    两人的视线突然对上,空气凝固了,心里怪怪的,终究是物是人非的感觉。


    最终还是嘉宁先开口,问她:“杨萱,好久不见。”


    “你如今还好吗?”


    杨萱看着她:“只要你不找我麻烦,我就好得很。”


    嘉宁笑一声:“我为什么要找你麻烦?”


    杨萱表情淡淡:“那你姐姐呢,她会找我麻烦吗?我抢了你大姐的夫婿,我的父亲和姐姐害了你的家人,但是这些事和我无关,他们从来没跟我提过一个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嫁到徐家也是阴差阳错,被逼无奈。”


    “这几年…冷暖自知罢了,”她低下头,自嘲一笑:“但是人呐,总得活下去不是吗?”


    “我们两家,经历了一样的事,一样的下场,都是父兄皆亡,满门抄家,我嫁到徐家,这两年总算还有个大树靠一靠,不至于摔得惨死。”


    “你呢,受了不少苦吧?”杨萱复又抬起了头,目视嘉宁:“相国府大火后我还派人去找过你,后来你失踪在京都,杳无音讯,我还以为你没活路了,没想到你们宇文家,竟然还能再回来。”


    嘉宁道:“我们宇文氏行得端坐得正,守得云开,总会见月明。”


    她深吸一口气,又道:“当年颐妃毒害我父兄,是她作恶作孽,现在她已经死了,你爹也死了,你们家也没了,我知道这件事和你没关系,我不会迁怒你的,你也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宇文嘉宁,”杨萱摸了摸尚未显怀的肚子,轻声喊嘉宁的名字:“我杨家,确实做了不少错事,但他们也付出了所有的代价。”


    “我姐姐,她对废帝一往情深,最后却被他毫不留情的赐死,我都替她亏得慌。”


    “我是占了你姐姐的婚事,但是定国公府这鬼地方你也看到了,徐家的人什么样你比我还清楚,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送给你恐怕你都不愿意要。”


    “请你跟皇后娘娘求个情,不要杀我,我已经有了身孕,我还想把我的孩子养大。”


    嘉宁道:“皇后娘娘不会杀你的,她哪记得你是谁?”


    “我大姐就更不会了,要不是你嫁给徐威,她还嫁不了她现在的丈夫呢,如今她跟她丈夫举案齐眉,夫妻恩爱,徐世子这位没缘分的前未婚夫,早就忘在脑后了。”


    “你就安心养胎吧,别想太多了,我的姐姐们,都不是乱杀无辜,肆意报复的人。”


    说罢,她轻叹一口气:“我很快就要离京了,以后我们应该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至少曾经同窗之谊,莫相忘,莫相恨。”


    随后放下帘子,马车再次启程,渐行渐远。


    杨萱盯着那个方向看了很久。


    这时候徐威从大门口急匆匆地跑出来:“不是让你等我吗,怎么自己先走了。”


    “谁让你那么慢!”杨萱说着,又看了看他,放软了语气:“行了,走吧,去还送子娘娘的愿!”


    徐威撑起伞,笑着伸手过来:“太阳晒得很,来,我扶夫人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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