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打来热水, 兰君让罗夫人坐下,帮她解下头发:“今日正好我也有时间,我帮夫人试一试, 您要是觉得好用, 我再让人做一些送过来。”
头发散下来, 用热水浸湿, 再厚厚涂上一层黑色的养发膏。
罗夫人一边照镜子, 一边对自己不满意:“我眼角的细纹也越来越明显了,烦死了。”
兰君柔声道:“夫人的眼睛很漂亮,根本看不出皱纹, 美玉尚不能无暇, 何况是人呢, 如果您当真在意, 不妨在眼角用胭脂点一些颜色遮挡, 还能更显得独特靓丽。”
罗夫人笑着说:“上一回我去侯府赴宴时,我们就见过的,只是那时候看你不怎么说话,好文静, 没想到你也是很健谈的人呢!倒是跟我投缘!”
兰君帮她擦头发,动作很轻柔:“宴席上都是长辈, 我自然不好喧宾夺主,不过那时就觉得夫人十分爽朗,很有眼缘, 我在建安这里人生地不熟,没什么朋友,夫人要是不嫌弃,我便常来陪您说说话。”
又道:“我与夫人一样, 都是爱惜自己,喜欢养护,喜欢打扮的人,想来我们会有许多话可说的。”
这话罗夫人愿意听,她打小臭美爱打扮,从年轻时候开始,就不知道多少人说过她妖精调调,小家子气,没有正室夫人的样子。
可她从来不觉得这是缺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喜欢打扮,喜欢收拾自己,何错之有呢?
如今听到兰君说自己和她是一样的人,罗夫人心里便很熨帖。
一刻钟后,用清水洗去养发膏,再用梳子细细的梳开。
罗夫人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好像真的没有看到白发了。
她大喜过望:“哎呀,真的没有白头发了,这东西太好了,真是好东西啊!”
赶忙拉住兰君:“你那里还有吗,可否帮我再多做一些啊?我想放在家里用。”
兰君跟她解释:“这种养发膏是用新鲜药材研磨制作的,不易储存,时间越久营养越流失,效果就大不如前了,还是要新做的才好,我一般十天左右会重新做一批,夫人要是喜欢,下次我做的时候,再送些来给您。”
“那太好了,麻烦你了,”罗夫人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啊?”
她心情一下变得急迫,忙与兰君约好了下次再来送养发膏的时间,还生怕兰君不记得:“你别忘记了哦!”
*
自家这小小的府邸,不知道为什么被主家给盯上了,侯府的马车三天两头停在门口,令五叔爷十分不解。
早八百年前就分家了,侯府那边何时对他家这么热情过?
后来一问,才知道,是他家夫人与那位宇文小姐时常约着见面。
五叔夜把眉毛皱起来,趁着晚上睡觉前,妻子又在照镜子的时候,把手里的书撒气似的丢在床上:“你最近老跟那个宇文兰君见面干什么?”
“你闲的没事干啊,跟她搭什么边呢?”
罗夫人斜他一眼:“怎么啦,我难得有个朋友,能玩在一起,有话聊聊,碍着你什么事了?你就这么意不平?”
五叔爷冷哼:“朋友?你俩差了几辈了,还闹这出忘年交呢?”
“早就跟你说过了,侯府那边是不会让她进门的,就华氏那性子,能让自己儿子娶那宇文家的女儿吗?”
“她做不了我们王家的媳妇,你还是跟她少来往为好。”
罗夫人不满地板起脸来:“我跟她一起玩,跟做不做你们王家的媳妇没半点关系,你以为你们王家的媳妇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啊,谁还腆着脸贴上去不成?我告诉你老娘当了这么多年王家媳妇,就没一天是高兴的!”
她把头撇过去,继续照镜子:“少拿自己当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了!”
五叔爷在自家夫人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没过几天,又看见兰君的马车停在门口,自家夫人又高高兴兴地去迎接了。
把他气得直吹胡子:“怎么又来了!没完没了了简直!”
这女人一定没安什么好心,就他家夫人那个没脑子的东西,出口没半点文章,蠢了几十年了,就知道吃喝打扮,能跟那宇文兰君玩到一起去吗?
五叔爷又气又急,唯恐自家夫人被利用。
正院里,兰君和罗夫人正在喝茶,罗夫人笑眯眯说:“你上次给我带的那个胭脂也好用呢,涂在脸上可显气色了,还有那个茉莉香粉,留香时间特别久,我都喜欢呢!你从哪里搜罗来这么多好东西的?”
兰君笑了笑:“我小的时候,我家母亲最喜欢研究这些,她留下了很多制香的方子和做各种养护用品的工艺,母亲不在了以后,就是我家二妹妹最喜欢这些,后来她用我母亲留下来的药方和工艺,又改造了不少东西,我打小就用着,也用习惯了,我这里有的方子不多,多的都在我妹妹那里,如今大概是失传了。”
罗夫人听懂了,她的二妹妹,她的二妹妹还能有哪个?
不就是宇文氏的二小姐,那位坠湖身亡的先皇后。
也是一个很可惜的人,年纪轻轻的,红颜薄命。
罗夫人喝了口茶,没再多嘴追问了。
这时候她的小儿子荣哥儿突然从院子里跑进来了,嘴里嚷嚷着:“阿娘阿娘!”
荣哥儿是罗夫人年过四十才生下的小儿子,平日里疼爱的跟眼珠子一般。
这孩子跑进来就捂着嘴哭:“我的牙疼!我的牙要掉了,我要死了怎么办?”
“瞎说!”罗夫人呵斥:“什么要死了,不就是掉个牙吗,过来我看看。”
荣哥儿把嘴张大了,里面一颗小乳牙已经摇摇欲坠。
罗夫人想伸手帮他拔掉,可是荣哥儿怕疼,胆子又小,罗夫人手一伸过来他就哇哇大叫:“别碰我啊!会死人的!我怕疼啊娘!”
罗夫人试了几次,他都吓得直躲,把罗夫人都整的无奈了:“那怎么办呢,那你疼着吧?不然喊个大夫过来?”
“不要大夫,不要大夫。”荣哥儿眼泪汪汪的。
兰君招手喊他:“你来。”
荣哥儿踱着步子过去:“干什么?”
兰君从面前罗夫人做针线活的小筐子里,取出一根红线,打了个结。
摸了摸荣哥儿的头:“把嘴张开,我保证不碰你,保证不疼。”
“真的吗?”荣哥儿表情迷惑,不大相信。
兰君笑:“把眼睛闭上,小嘴张开,在心里数完一二三就好了。”
荣哥儿半信半疑的,张开了嘴。
那根绕成圈的红线伸进他的嘴里,套在那颗快掉的牙齿上。
“一…哎呦!”还没等他开始数,一个带着血腥味的东西就从嘴里掉了出来。
荣哥儿哇一声哭了出来:“你骗我!”
兰君摊开掌心,上面是他掉下来的那颗小牙齿:“我怎么骗你了?是不是不疼?”
荣哥儿抽噎着:“是…是不怎么疼。”
又哭:“可是你不是让我数三下嘛!”
罗夫人大笑几声,把儿子搂进怀里:“你这小王八蛋,兰姐姐帮你拔牙你还碎嘴的,下回再不听话,我再把兰姐姐请来给你拔牙!”
“我不要拔牙!我不要拔牙!”荣哥儿连连摇头。
兰君又笑说:“听说荣哥儿字写得很好呢!”
她摸摸荣哥的头:“我那还有两本字帖,是颜卿所书,正好拿给你练一练。”
荣哥儿志气满满地看她:“以后我要超过颜卿,成为比他还厉害的王卿!”
“哈哈哈!”罗夫人笑起来:“那为娘可就等着你出名了。”
一边笑,一边又对兰君道:“我跟你说,前几日听我家老爷说,侯爷要开族会商议和你的婚事呢,届时王家整个宗亲家族都会去的,侯爷真看重你,这么大的阵仗!”
兰君啜一口茶,淡淡笑道:“阵仗大是好事吗?不是许多人都不喜欢我吗?早就听说王氏宗亲对我意见很大了。”
罗夫人摆摆手:“那是那帮老顽固太愚蠢,就是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倚老卖老罢了,你以为他们对别人就不是这样啦?都一样,就是喜欢逞长辈的能!”
“不过你放心,只要侯爷心意坚定,他们不敢说什么的,那帮人啊,自打当年分家以后,各自拿了财产自做营生,到现在,许多人早就落魄了,也就沾了姓王的光,表面风光而已,实际上,没准儿过得还不如富贵乡绅呢!”
“他们还靠着侯府,还想从族中公账领些津贴,根本不敢得罪侯爷的,否则侯爷动怒,不再补贴这些七拐八绕的亲戚,他们全都得喝西北风去了!”
罗夫人又道:“ 不瞒你说,就连我家那老头子之前还屁话啰嗦一大堆呢,不过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他那儿你就放心,包在我身上,老头子不敢不听我的!”
她这么拍着胸脯承诺,兰君道谢,笑着说:“那就多谢夫人了,我不求他人夸赞,只求勿有偏见就好。”
罗夫人哼笑:“ 谢什么,就凭你的才貌德行,整个建安再找不出第二个了,难道还配不上王璟?当不得他江东侯府的夫人?”
“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这件事,亲戚们做不了主的,只要你那婆母华夫人点头了,旁人也就不会多说什么了。”
“我估摸着,侯爷要召宗亲议事,八成是华夫人不大乐意呢,他想用这些宗亲来压华夫人,他自己背地里肯定也游说了一些人帮他说话。”
“那些人想巴结他,不敢不给他面子。”
第六十二章 侯府后院,蔡媛拎着……
侯府后院, 蔡媛拎着食盒,来到王璟的书房门口。
专门打理书房的小厮阿贵看到她,都有些头疼了:“蔡姑娘, 您又来了?侯爷忙着呢, 没空见人。”
蔡媛把食盒递给他:“我知道璟哥哥在忙, 我又没有打扰他, 这是我亲手做的鲜奶糕和虾饼, 我是来璟哥哥送吃的。”
阿贵无奈:“侯府里什么都有,侯爷饿了自然有厨房送吃的来,姑娘你还是别替他操心了, 拿回去自个吃吧。”
蔡媛不肯放弃, 执拗道:“厨房做的, 跟我亲手做的能一样吗?我是很认真做的, 这个虾饼, 你知道多难炸吗?不是焦了就是嫩了,我炸坏了好几锅才炸出来一盘这么好的,阿贵,你就拿进去嘛, 让璟哥哥尝一尝!他肯定会喜欢吃的!”
“真的不用了,”阿贵头痛:“蔡姑娘, 你做的东西侯爷从来都没吃过,你说你老是做来干嘛?不是白让自己受累吗?”
“不是我要拦你,是侯爷说了别让你再送东西来了, 蔡姑娘,您忙自个的去吧,去跟四小姐玩去吧,别来打扰侯爷了, 侯爷真的在忙。”
蔡媛伸出去的手停住,慢慢收了回来,眼睛里面开始变得水汪汪:“是璟哥哥不让我送吗?”
“我之前送来的东西,他一次都没吃过吗?那是谁吃了?”
阿贵看着难堪又委屈的蔡媛,有些不忍心:“不知道,但是侯爷确实一次都没吃过。”
其实很多时候都在那放着,侯爷不吃,也没人敢吃,没人敢动,放着放着也就倒掉了。
但要是告诉她被倒掉了,阿贵怕年轻女孩子脸皮薄,那不得难过的昏过去,就没敢说。
大概是这蔡姑娘来的次数太多了,一次两次,侯爷看在蔡家的面子上还能忍让些许,可是没完没了,侯爷恼火了,直接不让她进了,东西也不要。
这让阿贵很难做。
蔡媛果然很委屈,擦了擦眼睛:“他一次都不吃吗?”
“真的一次都不吃吗?”
“他知不知道我做了多久?知不知道有多麻烦?揉了那么多面,我的指甲都劈开了,流血了,那么疼,他根本不知道!根本不关心我!”
蔡媛忍不住呜呜哭了出来,淌着眼泪,拔腿就跑:“我再也不来了,我讨厌你们!我讨厌璟哥哥!”
“哎,蔡姑娘!”阿贵喊她。
蔡媛一边跑着,一边放声哭出来。
直到跑到一块花圃面前,才蹲下来,悄悄地抹眼泪。
真讨厌,真讨厌,她也是蔡家的小姐,从小养尊处优,没做过任何粗活,要不是娴姐姐说璟哥哥喜欢她,说自己亲手做的食物能显得有诚心,她才不会来呢!
她做了那么久,他一口都不吃,这种无情的男人有什么好的?
讨厌!讨厌!
旁边的花圃开的正好,团团簇簇,粉紫娇艳,蔡媛看着更心烦了,气得拔了好几朵花下来,撕烂了扔在地上,踩成花汁。
前面一道窈窕的身影走过来,女子的裙摆挡住了她的视线。
蔡媛缓缓抬起头,看到是兰君,有些气呼呼的:“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
兰君眨眨眼睛:“你一个小丫头,你有什么笑话可看的。”
她看了看蔡媛放在地上的红木食盒:“又来送吃的了?做的什么?”
蔡媛把头扭过去:“不告诉你,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好吃,都没人吃。”
兰君笑了,轻声道:“既然没人吃,怎么知道不好吃呢?”
“不知道,反正人家不吃,人家看不上我做的东西。”蔡媛赌气道:“我要倒掉!全部倒掉!看着心烦!”
兰君温言道:“一米一粟,都来之不易,既然做了,为什么要倒掉,别人不吃,你自己要吃啊,你要是吃不完,姐姐我可以帮你一起吃,我们俩一起吃完,也算是物尽其用,不浪费了不是吗?”
蔡媛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她抱着膝盖,轻轻打开盒子:“只有奶糕和虾饼,你愿意吃吗?”
兰君坐到她旁边,说:“太好了,都是我喜欢吃的呢!”
她伸手,挑选了一个看起来很莹白圆润的奶糕,放在嘴里轻轻咬了一口,非常湿糯,入口很香甜,奶味充足。
兰君品味道:“嗯很好吃呢,很香,牛乳的味道很足,好像还加了蜂蜜,很弹牙,一点不干,要是再配上一杯牛乳茶,那就更好了。”
“真的好吃吗?”蔡媛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
“真的很好吃呢,你好厉害啊,自己能做出这么好的点心,不比厨房大厨做出来的差呢!”兰君不吝夸赞,又拿了一块虾饼。
虾饼在嘴里咀嚼出脆脆的声音:“嗯这个也好吃,火候正好,炸得很酥脆,虾肉也足,有海鲜的香味,早上吃粥最好了,或者沾点五香粉辣椒面,味道更香,不过现在什么都不加也已经很好吃了。”
“真的吗?你没骗我?”蔡媛抹掉眼泪,自己也拿了一块虾饼吃,嚼得嘎崩脆:“是挺好吃的诶,我好厉害啊!”
她终于笑出来了,跟兰君两个人一起解决这两盘点心。
兰君一边吃一边说:“之前你自己都没吃过啊?你说你亏不亏?自己这么辛苦做的,当然要自己先吃了!”
“不懂得欣赏的人,就不要再给他做了!浪费!他不吃是他的损失。”
蔡媛到底还是小姑娘,刚才还在哭,现在得到肯定,马上又笑嘻嘻的了:“那我下次做给你吃!”
“好啊!”兰君笑着说:“我肯定全都给你吃完!”
蔡媛很高兴,又对兰君道:“其实要不是娴姐姐总跟我说璟哥哥喜欢我,我才不想来呢,我没看出来他哪里喜欢我,对我一点都不好。”
“但是祖母希望我嫁到王家,娘也希望我嫁到王家,蔡家现在没有爵位了,要依靠江东侯府,她们都希望我能嫁给璟哥哥。”
“唉,我的头好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兰君想了想,说:“璟哥哥不讨厌你,但是他喜欢你,就像喜欢王娴一样,是对妹妹的喜欢。”
“你也有哥哥,你想想看,你愿意嫁给你哥哥那样的人,跟他过一辈子吗?”
蔡媛有些茫然,兰君接着道:“你的祖母喜欢璟哥哥,你的母亲喜欢璟哥哥,那你自己呢,你喜欢他吗?你要看看你自己喜欢谁啊。”
“你还年轻,人生瞬息万变,还有很多的机会,万一以后还有更好的别的哥哥,那你不是亏大了?”
蔡媛撅嘴:“我也没觉得璟哥哥哪里好,但是她们都觉得他好。”
“我觉得他的好是装的,他坏起来也很坏,根本不是看起来那么正人君子。”
兰君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你这么快就已经发现他的真面目了,真是孺子可教!”
蔡媛又道:“是娴姐姐总说他好嘛,我没觉得哪里好了。”
“娴姐姐还总说你很坏,在家里常常骂你,可是我觉得你人挺好的,比璟哥哥好。”
说着忽然又想起什么,赶紧拉住兰君的手,拜托道:“兰姐姐,你可别跟娴姐姐说我说她坏话啊,我不是有意的,不知道怎么就说出来了!她听到该气死啦!肯定要骂我的!”
“好,不说。”兰君看了看满地被揉碎的殷红花瓣,又从花圃中采下一朵开得鲜艳娇嫩的玫瑰,轻轻插在蔡媛的发间。
“比起蹂躏践踏,与你芬芳一体,相得益彰,是不是更好?”
“人就如花,遇到懂得欣赏的人,将她爱护在怀中,才会长得更好。”
“妹妹,去找那个爱护你的人吧!”
*
蔡媛拎着食盒从后院回来时,王娴也在华夫人这倒了半天苦水了。
两人结伴出府,准备回家去。
蔡媛今天喜笑颜开的,和之前每次来灰头土脸的样子大不相同,头发上还戴了一朵玫瑰花。
难道是哥哥回心转意,好好对她了?
王娴得意极了,露出八卦的表情:“媛妹妹,你头上的花,是不是我哥哥给你戴的?”
蔡媛摸了摸头上的花,骄傲起来:“才不是呢,这是兰姐姐给我戴的。”
说着就把那空的食盒塞到王娴怀里:“以后我不来送吃的了,璟哥哥根本就不吃,我累了,不想再送了。”
王娴大惊失色:“什么?”
“你做事情怎么半途而废呢?是那个宇文兰君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吧?”
王娴恨铁不成钢地掐她:“你这个傻瓜!那宇文兰君能跟你安什么好心啊,她巴不得撺掇的你放弃了,她才有机会去接近哥哥啊!你怎么这么笨?我真的被你气死了!”
忍不住骂:“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这么快就倒戈投敌!”
蔡媛自顾自钻上马车:“随便你怎么说吧,反正我不想再来当笑话了!你在骗我,璟哥哥根本不喜欢我!”
王娴追在后面喊:“你是中计啦,宇文兰君套你呢!她让你自己先放弃,你就这么听她话啊!”
“你想气死我!你这个大傻子!扶不起的阿斗!”
第六十三章 这是一位技艺高超的……
早饭过后, 天气凉爽,吹着风,舒服得很。
丫鬟扶着华夫人在园中散步, 她一袭素色长裙, 虽然年近五十, 但依旧身姿窈窕。
经过竹林时, 突然听到一阵悦耳的琴声, 华夫人有些惊诧:“谁在这里弹琴?”
琴是她最擅长也是最喜欢的东西,年轻时名动建安,号称天下古琴大家, 也是因此与老侯爷结缘。
华夫人被琴声吸引, 便停下脚步, 驻足倾听片刻。
琴音婉转, 指节有力, 扫拂到位,余音不绝,轮指也是非常连贯。
这是一位技艺高超的琴师,华夫人心中不免赞叹。
她自己十分精于古琴, 只是自家孩子却都不感兴趣,虽然从小她就悉心教导, 但是没能再教出第二个名家。
华夫人很可惜自己的四个孩子中没有一个能继承她衣钵的,王娴是最小的女儿,以前教她最多, 可惜那蠢材,只顾吃喝玩乐,半点学不进去。
琴音止,华夫人笑着, 问身旁丫鬟:“这位琴师,与我相比如何?”
丫鬟道:“当然夫人更甚一筹。”
华夫人笑:“那也未必,那得切磋一番才能知道,去看看是谁在那里吧,我倒很好奇呢,府里出人才了。”
华夫人闻声寻去,绕过重重障碍,走到竹林深处。
面前是一副普通的黄花木祥云琴,造价不高,并非名贵的珍品。
一个蓝衣女子坐在琴前,莞尔一笑。
华夫人脚步顿住,宇文…兰君?
怎么是她?是她在弹琴?
她就用这么普通便宜的祥云琴,能弹出那种音色?
华夫人有些惊讶:“宇文小姐。”
兰君起身:“夫人安好。”
“竹林人少,我每日在此练琴,不知道夫人经过这里,打搅夫人了。”
华夫人道:“是我打搅你才对。”
兰君笑:“这是江东侯府,是您的府邸,我不过借住在此,何谈打扰?”
“早就听说夫人十分擅琴,在您面前实在是班门弄斧,我真是汗颜,看来明日要换个地方练习了。”
华夫人道:“这里不是很好吗?你喜欢这里,就在这里练吧。”
她看了看兰君:“你弹的不错,是从小学的吗?”
“是,”兰君点头:“别无长物,也就爱这一样了。”
说着又道:“只是我技艺粗漏,许多东西自己也难以钻研,听说夫人是名师,正好有些不清楚的地方,不知道能不能请夫人指点迷津呢?”
“你说。”探讨琴艺方面,华夫人欣然答应。
兰君伸手指道:“每每弹泛音,总有重叠之声。”
“那是因为你收手慢了。”华夫人坐到琴桌前,抬手轻抚,一连串清脆之声流动过去。
她亲自示范了几个泛音:“你过于强调连贯,希望上一个音的余音能衔接到下一个音,就会出现收手慢拍,两音重叠的现象。”
“其实不必完全连贯,只要情绪足够,上下衔接,就很可以了,弹琴本是意气之事,不能过于追求完美,有瑕疵,才有自己的味道。”
兰君恍然:“原来这样,多谢夫人指点。”
难得这府中有人懂琴,喜琴,与她有相同的爱好,华夫人心中有些欣喜,说道:“明日你别来竹林了,到我院中吧,我可以和你合奏,指点些许。”
兰君笑道:“那再好不过了,有名师指点,必定进步飞快。”
华夫人嗯了一声,又扶着丫鬟的手抬步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兰君心想,能打入她的院中。
已经是成功的第一步了。
她捋了捋头发,收琴离开。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能借用身边的资源,自己的长处,达到所想要的目的,这就足够了。
温柔敦厚与腹黑狡诈,也并非就是两面之词。
兰君达到目的,也很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第二日,她如约来到华夫人院中学琴。
她十分擅琴,与华夫人的合奏倒是一拍即合,几日学习下来,让华夫人很是欣赏。
华夫人自己琴艺高超,但是子女没有继承她的天赋,这是她一大憾事。
如今来了一个既有天赋又有兴趣的,让她十分兴奋,每日练琴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还将自己珍藏多年,无人懂得欣赏的名琴都拿出来给兰君介绍。
兰君能认出很多来,而且以前在琴谱上看过文字描述的绝版古琴,竟然也在华夫人的珍藏之列。
知音难寻啊,多年珍藏终于遇到一个识货的,华夫人激动不已,当下就要把那架古琴送给兰君,让兰君很不好意思。
兰君每日在华夫人院中至少要待两个时辰,等她回去自己院子里时。
王璟正站在院子中间等她,看她回来了,戏谑道:“怎么,拜师回来了?”
他调侃:“你还真会投其所好,我看我娘马上也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兰君笑:“行啊,那你们母子俩就一起做我的裙下之臣吧!”
王璟大笑:“行了,别贫了,你说说你,每天尽顾着陪我娘去了,把我都忘在脑后了,回回来都看不到你人。”
兰君道:“谁让你不孝顺的,你要是孝顺点,天天去陪着你娘,不就能看到我了?”
“好好好,是我的不是。”王璟从善如流的认错。
兰君把自己的手指伸出来给他看:“你瞧,我手上全是印子,你娘实在太厉害了,废寝忘食,沉醉其中,我打小学琴,还以为自己已经算厉害的了,跟她一起练,我都差点熬不住。”
王璟捏住她的手细细看了看:“你们俩是要去卖艺还是要去争冠啊?至于拼成这样吗,手都伤了。”
“一会我给你拿点药膏擦擦,手指都肿了,自己心里没个轻重啊?”
兰君伸着爪子故意张牙舞爪地掏他一下:“你懂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手,套不住你娘!”
“你套她干什么?她要不待见你,你就别搭理她,以后我们俩单独搬到西府去住。”
兰君不肯:“套她还不是为了你啊,既然想长久地过下去,那与你母亲相处不好也不行啊,你难道希望以后婆媳不和,家里家外,打个不停啊?”
王璟笑:“好好好,有你这个贤妻,我是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兰君耸耸肩,又委屈道:“累!”
王璟马上上前,十分狗腿:“我来按,我来按!”
*
翌日兰君和华夫人又在一起练琴,一曲毕后。
华夫人喝茶润了润嗓子,提起王璟:“怎么璟儿这几天都不来正院了,奇了怪了,你在这,他应该跑得颠欢儿才对。”
兰君笑了笑:“侯爷大约忙着吧,我最近与他也没怎么见面。”
华夫人看她一眼,接着道:“下个月,他要开宗族大会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兰君颔首:“请夫人明示。”
华夫人道:“他是铁了心认定你了,我们这些人,劝也劝不动,若是这次宗亲长辈们多数同意的话,那你们的婚事,也就算是真正定下了。”
“其实我也不是不喜欢你,你人厚道,诚恳本分,又聪明漂亮,要是做媳妇,你比那蔡媛,肯定是要更合我心意的。”
“只是,我也担心你父兄的案子,会对我王家不利,毕竟迎娶罪臣之女,惹了朝廷不快,不是什么好事,之前犹豫,也就是因为这个,不是为难你个人。”
华夫人叹气:“你是没什么错的,只是,人嘛,总是这样,人生难圆满,世事难如愿。”
她看向兰君,带着探询的口吻:“如果,我同意了你与璟儿的婚事,你将来可否与你宇文氏不再联系?你就安心低调,老实本分的做我江东王氏的媳妇,璟儿护着你,我们也会藏着你,保着你,尽量不让朝廷为难你。”
“好在江东是外郡,山长路远的,皇帝和太后的手应该不会伸到这么远来,只要你和宇文氏不再有瓜葛,和京都那边彻底划开界限,我相信你在这里,也能过好。”
华夫人说着,也带些安慰的语气:“过往的亲朋旧友,也就此放掉吧,不要再看回头路了,兰君,在这里,在江东迎接你的新生活吧。”
兰君低着头,半晌后,才慢慢开口:“多谢夫人好意,您的心意我心领了。”
“在这里这么长时间,蒙受侯爷,蒙受您的照顾,我很感激,侯爷跟我求婚,我也是深思熟虑了很久的,人这一辈子,虽然是向前看,但是过往的痕迹又如何能磨灭呢?”
“我那前二十多年,是宇文氏的女儿,我有父有母有兄有妹,就算现在家中遭逢不幸,我是宇文氏女儿,这点也不会改变,也没法改变,我还有亲戚,还有舅戚吴家,还有姑家,表亲,还有恩师,同窗以及很多闺中旧友,这些怎么抹去呢?装作不认识他们吗?装作我不是宇文兰君吗?”
她看向华夫人:“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尚还在世,血缘之亲,骨肉亲情,这又如何舍弃呢?我早就与侯爷说过,既然接受我,那就要接受我的一切,我的过去,我的出身,我的家人,我的朋友。”
“夫妻之间,真诚最重要,既然要过一辈子,总不能蒙面乔装的去过吧?”
兰君也叹气,这些事暂时也难以有个论断,她亦不愿和华夫人去争论谁对谁错。
况且和华夫人争论这是王璟的活,她可不能抢了王璟的活。
她想了想,还是打算继续扮演那乖巧善良、天真单纯的小媳妇角色,便笑着道:“此事先不提了,我还是很感激夫人您对我的提点,我知道,您这是把我当成家人,才愿意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
至于后面该如何去做,就让他们母子两个华山论剑去吧…
第六十四章 华夫人嗯了一声,也……
华夫人嗯了一声, 也没再追着逼问兰君。
其实她这么说,也是真心想为兰君好,虽然更多的是想为自己儿子好, 但是也差不多了。
虽然相处时日不长, 但华夫人也能看出来, 兰君虽然脾气柔和, 但骨子里还是个很固执的姑娘, 并非那听话的软柿子,她自己心里那一杆秤,也是很难改变的。
自然了, 真要是个软柿子, 也入不了她儿子的眼。
柔情似水啊, 不知道是好是坏, 水流平缓, 便是风平浪静,水流汹涌,也能巨浪滔天。
华夫人也希望自家儿子能想清楚点,不要只看到那潭水安静的时候, 看不到水能成浪,也能覆舟。
这么想着心事, 她突然感觉胃有些痛,火烧火燎般。
那样骤痛的两下,让她承受不住, “哎哟”一声,捂住了肚子。
兰君忙扶住她:“您怎么了?”
华夫人缓了一会,觉得好些了,才开口道:“肠胃不好, 老毛病了,时不时就犯病。”
“儿时就有这毛病,几十年了,小时候在家中学琴,我父亲坚信严师出高徒,必要培养出一个绝代大师,每每我偷懒玩耍,他便饿我一顿,那时候就留下这肠胃不好的顽疾。”
“后来长大以后,我自己也是精益求精,拜师在外学习,常年废寝忘食,饥一餐饿一顿,时好时坏的,前些年调养着,已经好了许多,这几日大约是又累着了吧。”
兰君关切:“您有旧疾,怎么之前没提过呢?我真不应该每天来叨扰,让您受累犯病。”
华夫人摆摆手:“与你无关,是我自己每每练琴,就几个时辰沉浸在其中,怪我自己,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好饮食,好好休息一阵子就行了。”
说着,她忽然感慨,长舒一口气:“说实在话,你这几日来练琴,我真是很高兴,和你一起练琴的时候,就像回到了我少年时候拜师学琴,和同窗们一起练习的那些岁月,真是无比怀念啊!”
“看到你,我就想到年轻时的我,那时候我也是那么窈窕美丽,那么才华出众,我的琴艺名动江东,想拜我为师的人能从这里排到永定湖去,那时候真是神采奕奕,风光无两!”
“后来在一场宴会上,我遇到老侯爷,他对我一见钟情,穷追不舍,也是力排众议迎娶我进门的,璟儿执着的这点,大约就是像他父亲吧。”
华夫人笑了笑:“不过自从当了母亲以后,那些光彩照人的时刻也就一去不复返了,我的几个孩子们,没有一个有这方面天赋的,也都不感兴趣。”
“我前半生一直爱琴、学琴、教琴,痴于其中,直到嫁人成家后,才舍掉这份事业,毕竟江东侯府的夫人,有了身份,有了诰命,不再适合抛头露面去表演,去做女师了,而我终其一生所钟爱的事,我的孩子们却不能理解,他们觉得这只是个爱好,无足轻重,都不甚在意,也是令我很难过啊!”
“所以那天看到你在弹琴,真是让我很惊喜,知音同好,最是难得,至少在这方面,只有你懂我。”
兰君听了,便笑道:“夫人钻研一件事,能达到如此地步,如此声名,已经极为难得了。”
“时至今日,您已经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了,若是实在想念那些青春年少的岁月,那我就来陪您一起,在府里也可以当女师啊,您可以教我,也可以教其他人,不是还有许多不会的人吗?”
华夫人笑道:“你可别为难他们了,他们可没有你的天分,都是榆木脑袋,我要是开班授课,那你肯定也是其中最精英的弟子。”
“那我能否得到师父真传,继承您的衣钵呢?”兰君笑。
华夫人莞尔,指了指她:“想来定是能青出于蓝胜于蓝的。”
兰君欣然,又道:“您肠胃不好,不能受饿,每次我来练习,您教导的时间都很长,不如明天早上我带一些饭食过来吧,以前我也学过一些药理,我帮您做一些有助于消化,调理肠胃的食物,这样既不耽误我们练习,也不影响您的身体。”
华夫人吃惊,忙道:“胡说,怎么能叫你亲自动手呢?你叫厨房的人做就行了。”
兰君含笑:“我也不是特意去做的,之前我也常常做给侯爷吃,正好您也尝尝我的手艺。”
伺候华夫人的婆子就站在旁边侍奉茶水,听到这里不免想了想。
诶?这亲手做吃的,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这不是蔡媛姑娘的招吗?
果然招数不怕老,管用就行。
*
兰君回去以后,就拟了一本养胃的食谱出来,后面每天早上来练琴时,都会带一个食盒来,装着一干一稀两味吃的。
比如山药羹配枣泥饼,芝麻糊配杂粮饼,南瓜粥配烤馒头,茯苓燕麦粥配肉桂卷等,一开始华夫人很不好意思麻烦她的。
但是她送来的这些食物,口味清淡,用料简单,味道也好,又都是按着食材精心搭配的,对肠胃消化又好,比厨房送来的山珍海味繁多品种反而还更能开胃。
早饭之后,偶尔中饭时兰君也会再让人送几个清淡小炒来,都不是什么名贵的食材,家常菜而已,但就是能让人多吃点。
华夫人原本还客气推拒,后来吃着对她胃口,也就欣然接受了。
兰君见正院接受了她送去的食物,那么华夫人那道高墙,也算是渐渐接纳了她。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华夫人现在嘴短又手软。
兰君微笑,嗯,再接再厉,徐徐图之。
*
自从上次蔡媛生气回家以后,王娴也很久没再回王家了。
这一次再来,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她到正院门口,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在说话。
“又是锄荷院送来的?今天是什么?”
“是芝麻酱馒头,豆腐羹,和一碟虾仁炒酱。”
华夫人的声音:“她有心了,日日这么送,太辛苦了。”
嬷嬷的声音:“听说都是兰君小姐每天起早做的呢,确实是她自己亲手做的,没有一点造假,她可不是那种让厨子做菜,自己来借花献佛的人。”
华夫人:“我吃着是挺好,但是也不能让她一直这么做下去吧,不然璟儿该怪我折腾她了,不如把食谱给厨房,以后让厨房照着做,你觉得呢?”
嬷嬷:“兰君小姐,还真是个有孝心,又仔细的人呢,她也想孝敬您,关心您。”
“她是不错。”
听到这里,王娴忍不了了,气不打一处来,推门进去就喊:“娘!怎么连你也开始向着她了?你们都是怎么了?”
华夫人被她吓一跳,从榻上坐起来道:“你怎么来了?”
“这是我家我不能来吗?”王娴拉着个脸,怒气冲冲:“我就知道你早晚也要被她灌迷魂汤,这个妖精!”
华夫人皱眉:“好了,你好歹也是大家闺秀,成天说这种话像什么样子?一点规矩没有。”
王娴满是责怪之意:“她这么成天巴结着您,不就是故意来讨好的吗,这么点小恩小惠您就被她收买了吗?”
她气得疾步走上前去,一把掀翻了那食盒,汤汤水水洒了一地,大发脾气地喊道:“这什么破东西,有什么好的!没一个像样的,没一个值钱的,也就您稀罕,这东西要拿到我婆婆面前,她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华夫人这下真有点生气了,王娴是家里最小,以往她一直宠惯着这个女儿,竟没发现她何时成了这样一个任性骄纵的脾气。
在父母长辈面前,竟敢大呼小叫,没大没小的。
华夫人一拍桌子,板起脸训斥道:“够了!你这丫头,你嫁出去了不常在跟前尽孝就罢了,怎么人家对你母亲好些,你还吃味不得意起来了?”
“兰君每日都去厨房给我做饭烧菜,天天起早一个人忙碌,你不感激她为你母亲尽孝,不体谅她操劳辛苦,反倒耍起脾气,浪费粮食来了?”
“王娴,你自己看看你这幅刁蛮样子!你像我王家的女儿吗?”
王娴见母亲不站在她这边,反倒偏袒兰君,心里一时委屈,直接哇一声哭了出来:“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怎么就不像王家的女儿了?”
“她算什么人啊,没名没份的,凭什么在我家尽孝啊?母亲你还偏心她,到底谁是你女儿啊?”
“我就知道你们都要被她骗过去,我不在的时候她肯定天天说我坏话,引得你们一个个看我不顺眼!”
华夫人呵斥:“你胡扯些什么,你不在的时候,人家根本没提过你半个字,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喜欢告状?”
王娴更加接受不了了,哭喊起来:“她就是比我会装模作样些,明明心里恨死我,人前偏要说我好话,让你们都觉得她是好人,我是恶人!我算是看明白了!”
华夫人被她哭得头疼,无奈摆手道:“你啊,你回去吧,回去吧。”
“去吵你婆婆去,且让我安静几天。”
第六十五章 不久之后,王璟正式召开了……
不久之后, 王璟正式召开了宗族大会,询问他与兰君婚事的建议。
王氏各路宗亲,林林总总有六七十人, 按着辈分、年龄、齿序, 这样一个个排下去, 把堂屋坐得满满当当。
排在前面的几位, 都是血缘关系最近的亲戚, 在家族中颇有地位,排在末尾的那些,有些几十年都没见过几面。
而今天, 连这些几十年不曾见面的亲戚都来了, 可见这场大会的重要程度。
等人来齐后, 王璟才进来, 欣然上座, 随后华夫人也入座。
“五叔爷、六叔爷、七叔爷都到了啊,来的这么早,用过早饭了吗?”他笑着问。
“四表叔,好久没见你了, 你家小儿子在书院念得怎么样了?”
“姑父和表哥也到了啊,来人, 上茶。”
他笑眯眯的,和亲戚们寒暄着,等人都陆续落座后。
才慢悠悠喝一口茶, 单刀直入地说道:“今日请各位过来,为了什么事,想必各位也都知道了。”
“我的父亲,壮年病亡, 璟自承继先父爵位,担任王氏家主后,自知年轻学浅,不敢自大,事事低调谨慎,所幸蒙先父遗志,又得到各位长辈照拂教导,至今无一错事。”
“如今,年岁渐长,尚未成家,自觉愧对父母,必要娶妻立业,绵延子嗣,方不负父母之恩,家族之责。”
“我既身为王氏家主,江东封侯,也自知肩上责任重大,因此今日特意召集各位长辈和宗亲前来,向各位说明。”
“我意迎娶宇文氏长女,宇文兰君为妻,请问诸位,可有异议?”
话音刚落,台下便开始嘈杂起来,议论纷纷。
有人赞成:“宇文小姐知书达理,蕙质兰心,与侯爷也十分相配,这当真是一段天定良缘啊,老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婚姻大事也是人生大喜,何乐而不为呢?我在这里先恭喜侯爷了!”
另一人附和:“就是,三郎大喜啊,我们可等着喝你的喜酒了!”
“恭喜侯爷啊!哈哈哈!”
这是王璟之前已经联系过的人。
也有人反对:“胡闹!我们王家一直以来,固守江东,安居乐业,从来不沾染朝廷纷争的,那宇文氏女儿是能娶的吗?你们这帮人,简直不长脑子!”
旁边又有人跟着闲闲开口:“其实倒也不是怕什么,只不过宇文氏从前跟咱们王氏交集也不深,没什么恩情仗义,也没什么利益关系,更没得到过半点好处,如今…又何必惹这一身骚呢?”
这是那些辈分高的长辈,以几位叔爷为主,都是王璟祖父的弟弟们。
也有沉默着不表态的,反正跟他们家没关系,哪边也不想得罪,看个热闹就是了,回去还能跟自己屋头唠唠侯府的八卦。
众人纷纷发表意见,六叔爷听了半天,才开尊口:“唉,京都的徐家都知道退婚来明哲保身,咱们王家,难道还要上赶着去接这个烫手的山芋不成?侯爷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三言两语就被一个女人迷昏了头,乱了阵脚,以后还怎么做我们王氏的家主?”
王璟听了却一点不恼怒,微笑着,慢条斯理问道:“哦?六叔爷此话怎讲?怎么我就被女人迷昏了头,当不得王氏家主了呢?”
“我倒不清楚兰君是挑唆我做了什么坏事,才惹了您厌嫌不成,六叔爷,您是长辈,还请您指出来,我也要虚心求教,今后好改进。”
王璟一脸和气地看着他,眼神里却尽是杀气,六叔爷尴尬一咳,又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侯爷年轻,有时冲动些,我们做长辈的得劝着点,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省的将来后悔不是?”
“天下女子千千万,又不止这一个,您说以您的身份,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娶一个大麻烦回来?”
“再说京都的耳目那么灵通,要是朝廷那边知道了,就怕陛下和太后要问罪我们!那可就…”
王璟淡淡一笑,目视前方:“此言差矣,你们所担心的,我又怎么会不清楚,这件事我早就传信回京都,上奏陛下,请询陛下旨意,陛下并未反对,只回我“依卿”二字,可见你们担心的,都是虚空之言,无妄之灾。”
“陛下并非那么小气的人,他日理万机,又怎会在乎一个小女子嫁给谁了?嫁去哪里?过得好不好?他操得过来这个心吗?”
“六叔爷,您担忧过头了。”
六叔爷嗫嚅着,又反驳:“但宇文氏毕竟还担着罪臣的名声,总归不好听,罪臣之女,怎么当我们江东的侯夫人?当王氏的主母?”
王璟道:“要这么说,章太后是农户之女,照样入主凤宫,临朝摄政,奉为太后之尊,六叔爷,依你之见,农户之女和罪臣之女,要怎么分个高低呢?”
有人听了笑出声来,又忙把嘴捂上,六叔爷悻悻:“越扯越远了…”
旁边七叔爷又开口:“侯爷,你别动怒,你六叔爷也是为你好,宇文氏确实…如今都是避而不及的…”
王璟瞥了他一眼:“七叔爷,你是最公正的了,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呢?”
“刚才提到徐家,那我就不免想多说两句了,徐氏一族为了保全自身,毁约退婚,这件事各地侯爵勋贵应该多少都知道些,毕竟京都的事也不是秘密。”
“徐家自诩聪明,退掉宇文氏的婚约,转头另娶杨氏女,结果呢,颐妃和宣平侯府不久后都获罪被处死,徐家落得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下场。”
“所以啊,”王璟环顾周围一张张脸,语带敲打之意:“人这一辈子,不能只想着趋利避害,太过功利的人,连老天都不想放过你,适当吃点亏,没坏处,不是吗?”
六叔爷和七叔爷脸色都有些尴尬,而旁边的五叔爷到现在一直沉默着,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奇了怪了,六叔爷看过去,平时就属老五叫得欢,现在真到了这个场合,他反倒闭嘴不出头了。
六叔爷不肯放过他,问道:“五哥,你什么想法呢?”
突然被点名,五叔爷一下坐直了,有些茫然:“想法?什么想法?”
七叔爷接话:“侯爷问你,对他婚事的想法呢?你刚才没听吗?”
五叔爷瘪着嘴:“其实…”
又看了看六叔爷,犹豫着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吧,说大了是迎娶江东主母,说小了,也就是一门亲事而已,娶谁不是娶呢?”
“我!…你!…”六叔爷简直无语了,之前就他蹦跶着天天数落宇文氏女儿的不好,各种看不上,说什么自己绝对不会同意,否则对不起列祖列宗。
这下好,让他们来当恶人,自己唱红脸去了?这什么人呐这!
六叔爷按着眉头,感觉自己被当猴耍了,又转头看向华夫人:“夫人,您是侯府现在当家的女主人,要娶妻的也是你儿子,你来发个话吧!”
华夫人端坐在那,旁边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她,王璟也在看她。
那眼神,很严肃,很认真。
这要是说错了话,只怕母子情分…
华夫人看了看儿子凝重的表情,想了又想,慢慢开口:“要我看…”
“兰君…堪配我儿,当为我家妇!”
这句话出来,像是一锤定音般,让王璟松了好大一口气。
看来关键时刻,亲娘还是站在他这边的。
五叔爷依旧不说话,他也不敢说什么,宇文兰君哄得他家母老虎团团转,他能在这里唱反调吗?
哎,对不起老六了,五叔爷低下头。
六叔爷有些懵了,看着旁边一个个不作声,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说好的吗?现在全都变卦了?
他也有点生气了,关他屁事,便把手一挥,冷哼道:“随便吧,随便吧,随你们的便!又不是我家儿子娶亲,我何苦操这个心。”
七叔爷还想张嘴,已经被王璟打断:“既然各位长辈都没有意见,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等喜酒安排好,我会将帖子送到各位府上。”
他笑了笑,站起来,颇有些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得意。
拱手致意:“江东侯府大喜,到时还请各位族亲长辈赏脸!
几个姑父表哥笑着道:“三郎,就等着你的喜酒了!”
*
王璟走了,华夫人也跟着出来,母子两个在走廊上边走边说话。
王璟道:“今日多谢母亲为我说话。”
华夫人说:“你这什么话,你是我儿子,我不帮你帮谁?”
“唉,”她叹气:“其实我也看开了,只要你们高兴,你们自己觉得好,就行了。”
“兰君那孩子,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她没了娘家,也可怜。”
“儿啊,好好对人家,就算以后过日子里面,再怎么争执吵闹,也别后悔,你可要记得今日你是怎么力排众议做下这个决定的。”
王璟点头:“儿子知道,自然不会后悔。”
华夫人一笑:“夫妻一载,少说几十年呢,青春美貌时,感情甜如蜜,什么都觉得好,可是时间长了,总少不了埋怨赌气,记得你今天的心,来日就不会怨怼。”
王璟也笑了笑:“您这是对我不放心啊?儿子早就说过,我既然做这个决定,就不会后悔,儿对兰君,一定矢志不渝。”
华夫人朝前走:“嗯,那就好,这点倒是随你爹了。”
第六十六章 王璟即将迎娶宇文兰……
王璟即将迎娶宇文兰君的消息很快传遍, 王娴从丈夫蔡珉那里听到这件事,简直快要气晕过去。
蔡珉偏还不知察言观色,一个劲地强调:“以后宇文小姐就是你的嫂子了, 你们要好好相处, 你切记不要像之前那样再针对为难她了, 娴儿, 长长心吧, 别让你哥哥难做,影响我们两家的关系。”
王娴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扶着桌子:“她?嫂子?她要做我嫂子了?”
我的个老天爷啊, 那不是这辈子都要面对那个女人了吗?
一辈子都躲不掉了吗?
王娴这么想着, 眼泪就掉下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为什么遇到你们这些蠢货, 我怎么说都不听, 你们等着看吧, 你们就等着看吧!”
蔡珉将她抱过来安慰:“你又怎么了?这是喜事一桩啊,你瞧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王娴流着眼泪摇头:“以后我再也回不去家了,我家已经被那个女人占领了, 她这下如愿了,可以把我彻底赶出去了。”
蔡珉道:“胡说八道, 就算宇文小姐成了你嫂子,也不会赶你走啊,再说了, 现在蔡府才是你的家,我才是你的家人,你不会无家可归的。”
王娴还是不依不饶,呜呜地哭:“我知道, 她忍辱负重,就是等着笑到最后这一刻呢,她马上就要开始针对我了!”
蔡珉被她幼稚的想法逗笑了:“娴儿,你啊,还要好好读书,好好学习,好好修身养性。”
“等你再长大些,成熟些,就不会有这么多荒谬的想法了。”
王娴推开她,扁着嘴:“你根本就不懂我。”
她伤心着,转身跑出去门去,去找蔡媛。
其实真要说心里话,王娴也知道宇文兰君从头至尾并没做过什么不堪的事,也从没正面起过冲突。
但是王娴就是不喜欢她,打从见第一面起就不喜欢。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大概这种端庄得体,一丝不苟的女人,就是碍她眼。
一个样样都好,事事不错,全然完美的形象,这怎么可能呢?
一定是装的,王娴坚持这么觉得。
就像她哥哥,在外也是谦谦君子,美名远扬,可是哥哥有时严厉起来,也是相当吓人的。
她想窥探到宇文兰君那隐藏起来的真正形象是什么,可是从来没抓到过她的小辫子。
而且,那幅正经如女夫子的样子,让她不免想到自己嫁出去的两个姐姐,想到自己被日夜教诲训诫的童年时候。
妈呀,阴影啊!这种庄重似老师的人最可怕了!
王娴找到蔡媛的时候,蔡媛正在浇花。
王娴喊她:“媛妹妹,我想回家一趟,你陪我好不好?”
蔡媛摇头:“不好,我不想再去了。”
王娴拉住她的胳膊摇晃着:“陪我去吧,求求你了,我不想一个人回去。”
蔡媛说:“那你让哥哥陪你回去嘛。”
王娴撒娇:“可我就想你陪我,你陪我吧!”
她可不敢带着蔡珉一起去,有人看管着她,很多事都做不了。
王娴一再乞求,蔡媛有些经不住她念,犹豫着道:“那你别再让我给璟哥哥送东西了,我就陪你去。”
王娴一口答应:“好,这次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发誓!”
*
江东侯府,别院。
数个婆子丫鬟将兰君团团围在中间,旁边摆了很多喜服和首饰的式样。
婆子捧上镜子给兰君看,笑眯眯说:“小姐请看,这支红宝石的金钗太适合你了,衬得你肤白如雪啊,不如就照着这个样式,打上一整套?”
兰君照着镜子:“会不会太华丽了些?”
“怎么会?”婆子笑道:“就这侯爷还嫌不够呢,还有您之前选的喜服款式,全都送了样衣过来,您一一试过以后,选出最合适的,再按您的尺寸调整。”
兰君摸了摸送来的喜服面料,都很柔软服帖,其上绣珠宝和金丝的地方较为硬挺。
兰君指着昨日试过的一件彩绣万福纹并蒂莲喜服道:“就这件吧,昨天试了非常合身,但是要改一改,叫师傅们把外挂的披帛给去掉,不要这些累赘的东西。”
“是。”婆子应道。
随后兰君走进里屋,将挑选好的喜服和首饰都换上了,还有喜扇,盖头,金帐等等陈列在旁。
等她再走出来时,看见华夫人正站在堂屋里和婆子们说话。
华夫人见她出来,转头来看,惊叹道:“哎呀,真是好看呀!”
走上去看了好几圈,连连称赞:“人还是得年轻啊,真是漂亮,我看了眼睛都要直了,璟儿那小子,真是好命!”
兰君笑道:“夫人太夸张了。”
又转了一圈展示:“这样可以吗?”
“太可以了,”华夫人拍手道:“极美!”
说着又满是欣赏满是怀念地看着兰君,似乎又有些回忆起自己当年初为新嫁娘的时候。
她笑了笑道:“咱俩,去外面聊一聊?有些话想跟你说。”
兰君颔首:“好,那您稍等,我去换常服。”
等兰君换了衣服出来,华夫人在门口等她,笑着把她的手拉过来:“走,散散步。”
远方斜阳一片,两人从小径慢步走进园子里。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华夫人拍拍兰君的手:“以前有些不愉快的事,咱们就都忘记吧,不提了。”
“璟儿能娶到你,也是他的福气。”华夫人慢慢地走着:“他这孩子呢,有很多优点,也有不少缺点。”
“希望你们今后,能夫妇一体,互相包容。”
*
隔着湖水,王娴在亭子后面急不可耐:“怎么还没过来?”
“过来什么?”蔡媛不解,从刚才王娴把她带到亭子这里,两人已经在这等了好一会了,可是连个人影也没看到。
“娴姐姐,你等人吗?”蔡媛又问。
王娴被喊了几声,才回过神来:“啊?没什么,没什么,丫头们不是说宇文小姐去试衣服了吗,她一会回来,应该会走这条路的,我在这里等她。”
蔡媛哦了一声:“娴姐姐,你终于想通了要跟兰君姐姐和好啦,太好了!”
“谁跟她和好。”王娴把脸撇过去。
不止不和好,她还要好好给宇文兰君一个教训!
亭子对面就是湖,回到锄荷院肯定要过湖上的桥。
王娴今天早早的来,就是让后园的长工来修桥,现在这道九曲桥的中间被拆了一块横梁,一会谁走上去,谁就要倒霉喽!
王娴捂嘴偷笑,心里已经想到兰君待会掉下湖去,呛水扑腾的场面。
等她喝饱了水,再喊长工去救她,到时候,一个衣衫湿透被长工救起来的女人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厌嫌呢?
王娴尚还在得意,蔡媛就拍拍她:“来了来了,兰君姐姐来了!”
王娴打起精神,睁大眼睛,蔡媛又喊:“还有呢,你娘也来了!”
“啊?”王娴突然尖叫一声,把蔡媛吓了一大跳。
不远处,就见华夫人挽着兰君,两人正并排往桥上走。
王娴当下心提到嗓子眼,一个劲地念:“完了完了完了!”
华夫人和兰君有说有笑的,走到了九曲桥的中间,因华夫人是长辈,兰君慢她半步,特意留她在前。
前面一块长形的木板有些松动,华夫人却没注意到,一脚踏了上去。
被拆掉横梁的那块木板不能承重,“咔嚓”一声断成了两半,华夫人直接踩空掉了下去。
伴随着一声尖叫和“扑通”的落水声。
等兰君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以后,华夫人已经在水里扑腾着了。
兰君大惊失色:“哎呀,这怎么回事?这桥怎么会?”
王娴躲在亭子后面,看到华夫人掉了下去,顿时心急如焚,两眼发黑。
也顾不上太多了,赶紧跳出来喊人:“快来人啊!我母亲落水了!快来人救命啊!”
然后她安排好躲在灌木丛后的那个长工听到声音,就立刻跳出来,“扑通”一声扎到水里。
王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撒丫子追上去喊:“不是,不是这个!你别碰我娘!那是我娘!救命啊!”
哎呀老天爷,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哭得脸都花了:“我错了哥哥,快来救命啊,完蛋啦!”
要是她娘将近五十岁的芳龄被府里的长工从湖里救起,再抱回来,那就完啦,娘和哥哥定要砍死她的!
这混乱的场景,蔡媛被吓得呆若木鸡:“跟我没关系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怎么回事,娴姐姐你…”
桥上,兰君脱下冗重的外套,摘掉首饰,跳进了湖里。
她拽起快要沉下去的华夫人,在长工游过来之前,已经使劲把华夫人拖回了桥上。
“夫人?”她拍拍闭着眼睛的华夫人,没有反应。
兰君浑身湿透了,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水流顺着头发滴下去。
见华夫人拍了几次都没动静,兰君赶紧帮她解开腰带,用力按压前胸,这样来回数十下,直到华夫人被逼着吐出好几口脏水来,才终于缓缓恢复了意识。
她睁开眼睛,兰君的脸就在面前,阳光洒下来,简直如神女一般。
华夫人轻轻开口:“是你救我,我”
然后又晕了过去。
不远处,王娴看到母亲获救,终于舒出一口气。
没想到宇文兰君竟然会水,更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地救了她母亲,真是谢天谢地!
华夫人得救后,兰君派人去前院通知王璟。
王璟得到消息十分震怒,很快带人将园子里负责修葺的工匠全部抓过来审问了一遍。
即便华夫人被兰君救起,可如今已经入秋,天气这么凉,在湖水里泡那么久怎么受得了?
竟然有人敢在他的府邸里下如此毒手,明目张胆害他的母亲和未婚妻,简直是胆大包天!
而等到工匠们齐齐说出,是四小姐今日回家,说桥坏了,让他们拆横梁修补的。
王璟才是真的险些气晕过去了,这个蠢货!
他摔了茶杯,问管家:“四小姐人呢?”
管家小心翼翼道:“四小姐今天上午确实回来了,她说带着蔡媛小姐回她原先住的院子玩,就就没人在意。”
王璟忍气:“派辆马车,把蔡媛送回蔡家。”
然后震怒拍桌:“再把王娴给我带过来!”
王娴被小厮们提溜过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眼泪,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哥哥!我错了!”
她认错认得从善如流,反正从小到大,只要她撒娇认错,哥哥都不会跟她计较的。
可是这一次,王璟没打算轻易放过她,这都快要出人命的事了,她还觉得自己哭闹耍赖就能蒙混过关,实在是家中失教,是他这兄长的不是。
王璟端坐在上,居高临下看着她,吩咐道:“来人,取板子来,我要家法处置!”
又怒斥:“你这不孝的东西,心存歹毒,想害兰君,却险些害死母亲,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
王娴跪着,哭喊道:“我错了哥哥,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就是,我就是闹着玩儿想给她个教训的,我真的不知道母亲也在啊!”
王璟厉声呵斥:“你跟谁她她她的!一点规矩没有,我已经向兰君正式提亲,不日就要成婚,今后她是你嫂子,你再敢没大没小的,使这些下作的手段试试?”
王娴被他吼得往后瑟缩了一下。
管家已经将板子取来,王璟接来,然后攥住王娴的手,亲自动手,用足了力气狠狠打下去。
才一下王娴就尖叫起来:“啊!好疼!好疼!哥哥你别打了!我知道错了,我已经认错了!”
王璟不搭理她的求饶,接连十几个板子下去,把王娴的右手打得肿了起来,才甩开她:“左手伸出来。”
王娴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誓死保护自己的左手,坚决不肯伸出来:“你想打死我,我知道,你就是故意想打死我。”
王璟看着不成器的妹妹,仰头叹气:“你这样,也是我们王家没教好,我怎么好意思把你放到人家家里祸害人去?”
“你等着,我这就写一封和离书给你丈夫和公公,你且先回家来好好学习为人本分,等你什么时候学好了规矩,再提婚嫁之事。”
王娴听了这话,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可是比起身上的疼,听到哥哥说要让她和离把她弄回家里让她更害怕。
她赶紧跪好,乖乖把左手伸出来,哭着求饶:“哥哥,你打我吧,我让你消气,但是你不能把我跟珉哥哥分开啊,嫁都嫁出去了,哪还有回来的道理。”
王璟毫不留情,又是一板子下去,王娴鬼哭狼嚎的。
这时候,兰君从门外走进来,身上已经换了干净衣服。
她看了一眼正抽噎不停的王娴,然后收回目光,对王璟道:“夫人已经醒了,只是呛了些水,应该无大碍,喂了些驱寒的汤药,现在正在休息。”
王娴依旧在哭,但是兰君此刻已经一点不想同情她了。
起初她对王娴还是不错的,因为看到王娴,会想到她的小妹嘉宁。
可是就算嘉宁有时也任性,也爱耍脾气,但是绝不会像王娴这样混帐。
自己实在不应该拿这样的人和嘉宁作比,以至于之前竟然还一直试图与王娴交好。
王娴现在看着是很可怜,但那也是她自作自受。
兰君冷漠地看过去:“你这次差点害了你的母亲,希望能让你长点教训,也长点脑子。”
王娴此刻也顾不得往日龃龉了,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兰君的裙子,连连求饶:“我知道错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往后,往后我必敬嫂子如敬母亲一般!”
又哭着对王璟道:“哥哥,求求你了,我与我夫君夫妻恩爱,你可不能棒打鸳鸯拆散我们,你莫要做这等子讨人嫌的事啊!”
王璟用板子指着她:“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若敢再犯,我就把你接回王家日日训导。”
“等你什么时候学好了规矩,再放你跟蔡珉团圆。”
“我记住了,我记住了。”王娴脑子已经一团浆糊似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第六十七章 畅月之初,良辰美景……
畅月之初, 良辰美景,兰君和王璟大婚之日。
江东侯府一派喜气盈盈,家中处处张灯结彩, 挂着红绸, 贴着喜字, 仆役们都换上新衣, 丫鬟们也戴上绢花。
宾客迎门, 前院忙得不可开交,兰君端坐在房内,由喜娘帮她戴上错彩镶宝石的金钿, 两侧有流苏垂下, 华美精致。
今日画的是远山眉, 薄敷胭脂, 点上极为艳丽的红唇, 更显得美人如画。
最后,喜娘拿出一块凤穿牡丹的盖头,含笑走来:“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一会我就扶您从这个屋出去,到院子外面, 有人迎咱们。”
“然后到正院去拜堂,礼成之后,就可以和侯爷一同回新房了。”
说着又笑:“您今个起得早, 一会侯爷还要在前院应酬,特意嘱咐了我们,给您准备了鸡汤面和点心,一会您进了新房, 我就端出来,趁没人的时候咱们偷吃一点。”
旁边丫鬟们也笑:“不会有人来闹洞房了吧,侯爷不是说不让他们来瞎折腾吗?”
这边欢声笑语的,忽然有人进来传话:“四小姐来了,在门口站着呢!”
王娴?兰君不知道这时候她为什么过来,想了想道:“让她进来。”
门外,王娴低着头,扭着手,不大好意思地进了门。
她也不想过来,现在面对兰君总觉得有点尴尬,但是蔡珉和华夫人都叫她来道个歉。
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得罪今后的主母,江东侯府的夫人,总是不好的。
蔡珉也一再跟她说过,她是嫁出去的女儿,以后在王家的分量只会越来越轻,而宇文兰君,显然已经是王家今后新的女主人了,要想以后还能在侯府有一席之地,就不能跟宇文兰君撕破脸。
王娴看了看兰君,深吸一口气:“嫂嫂子,我”
“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道歉的,之前我做了很多错事,希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后,反正以后我肯定不会再跟你作对了,你就原谅我吧。”
兰君笑了笑,不就是表面功夫吗,谁不会做。
听王娴这样说,她当然要借坡下驴:“无妨,既然成了一家人,就不必再追溯以前的事,我家里有两个妹妹,从前我对她们甚是疼爱,如今你也成了我的妹妹,我也会对你一样,你放心吧,之前的事我不会生气的。”
王娴小声道:“那就多谢嫂子了,往日是我多有不对,你大人有大量,莫要记怪。”
旁边的喜娘和丫鬟们听了,不免都想,往日都说这位宇文小姐,江东侯府的新夫人,德行十分出众,今日见了,果然如此啊。
端庄稳重,温柔谦和,还很有肚量,不计小节,真是好女子啊!
兰君看着喜娘八卦的脸色,淡淡喝一口茶。
这位喜娘有口皆碑,专牵达官贵人家的红线,人脉很广,嘴巴又零碎,有喜娘这样的人,不用她多费工夫,很快她宽容大度的美名就能传遍建安城了。
做世族宗妇,不能光是一脑门子热,也要学会涓涓细流,润物于无形。
*
前院响起鞭炮声,众人服侍兰君盖上盖头,将她送往前院。
王璟已经一身红袍喜服,头戴八宝冠,精神十足等在那里了。
兰君一来,他赶忙快步上前,接过兰君的手,跨火盆,撒干果。
迎至堂前,在众人恭贺声中。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同饮合卺,又敬华夫人茶水。
华夫人满脸带笑,连连道:“好,好!”
然后把兰君的手拉过来,给她戴上了一串石榴核桃百子手串。
江东的婚仪和京都大不相同,好不容易把这些流程走完,被送入新房时,兰君已经累得不行,赶紧喊喜娘:“快拿点吃的来垫垫,饿死了。”
喜娘赶忙端上两碟点心,一碟碗蒸酪,一碟芋头酥,兰君吃了一块酥饼,又喝了碗鸡汤。
王璟还在前院,兰君刚要催人去问,又有人飞快地跑进来禀报:“夫人,夫人,豫章来人了,说是您娘家那边的,您妹妹来了!”
“什么?”兰君一下站起来,大为惊喜,又不可置信:“我妹妹?”
是嘉宁吗?她坐不住了,提起裙子就往外跑,王璟也被她抛在脑后了。
掀开帘子一路小跑出去,迎面就看到表哥吴修远和嘉宁两人正站在院子中间说话。
妹妹长高了,头发变长了,也黑了一点,像个大姑娘了。
兰君的眼泪滚滚而下,冲过去喊:“嘉宁!”
嘉宁回过头来,惊喜道:“姐姐!”
姐妹俩人各自飘零,时隔数久,终于在这场大喜之日相逢。
兰君抱着妹妹,两人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吴修远在旁宽慰:“好了好了,今日大喜,不哭了。”
又对兰君:“恭喜妹妹新婚,我奉父亲之命,给你送来嫁妆,嘉宁听说你成婚,也要跟过来贺喜,你们姐妹重逢,大家都好好的,这就是最好的事了。”
“是,”兰君把眼泪擦掉:“嘉宁好好的站在这里,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贺礼。”
她转身向表哥吴修远行了个礼:“多谢表哥,之前我不在身边,全仰仗表哥和舅父照顾嘉宁,真是无以为报。”
吴修远扶起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又笑着问:“新郎官呢?让我来好好瞧瞧我这妹夫!”
兰君笑了笑,让人去前院喊王璟过来,又忍不住摸着嘉宁的脸:“你黑了,也瘦了,是不是之前在崖州,太苦了?”
嘉宁摸摸自己的脸:“有吗?可能是晒的吧,崖州的太阳确实毒,我还在海上整整”
“海上怎么了?”
嘉宁心想还是别让姐姐担心了,转口道:“没什么,总之慢慢休养就能恢复了。”
“你在外面,没有受伤吧?”兰君问她。
嘉宁摇头:“好着呢,虎背熊腰,力拔千钧,你就放心吧姐姐。”
兰君扑哧笑了一声,然后说:“这次过来,就别走了,跟姐姐留在这里吧,以后让姐姐来照顾你。”
“这”嘉宁挠挠头:“我在这陪你住一阵子吧,但是我过阵子还是要走的。”
“走?走哪去?还回豫章吗?”兰君不解。
“不!”嘉宁摇头:“我已经想好了,我要效仿先人,游历山川,然后写一本比《远山集》还厉害的书出来,《远山集》只记载了山,我要把五湖四海,风土人情全部写上,成为一代名家!”
兰君笑着,点点她额头:“你呀!你真是,从前让你好好读书你都不肯,现在还要自己写书。”
嘉宁抱住姐姐:“人是会改变的嘛!”
又委屈撒娇:“姐姐,我好想你啊!”
另一边,王璟带着随从匆匆赶来,迎面拱手致礼:“哎呀,小吴大人,有失远迎!”
吴修远上前笑道:“侯爷真是太迅速了,这么快就成了我妹夫。”
王璟弯唇:“夜长梦多嘛,今后还要仰仗表哥,多给我说点好话。”
说着,他又想起来一件事,问兰君:“对了兰儿,你在河西那边,有认识的人吗?”
“河西?”兰君疑惑,摇头道:“不曾有认识的人,怎么了?”
王璟思忖:“没有吗?那就奇怪了,昨日河西送来我们新婚的贺礼,金银珠玉足有十大箱呢,我自问我与靳侯爷感情没那么深呐,他不至于对我这么好吧!”
“而且,河西的使节说,是他们家尚夫人亲自装点的,还有一个红木盒子,里面是专门送给宇文夫人的礼物,我想,是不是那位尚夫人与你是旧识?才会如此大手笔。”
“尚夫人”兰君再次回想,但还是摇头:“我不认识有什么姓尚的夫人,她是哪里人?”
王璟道:“是靳侯新娶的夫人,河西臣属,尚仲家的次女。”
“靳侯婚事办的低调,也未曾邀请河西以外的人,这位尚夫人,之前听说过几次,但没见过,不过她既然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给你送东西呢?”
兰君皱着眉头,自己确实不认识这什么尚夫人啊,一点交情没有,何至于送来如此大礼。
她问:“那位尚夫人,指名送给我的东西在哪?我来看看,说不定能想起什么。”
王璟吩咐下去,便有随从端上来一个红香木雕花盒,体积不大,就算全装满金子也装不了多少。
兰君伸手,打开盒子,向里面望去。
这份千里送来的珍贵礼物。
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银票地契。
是一碗红枣羹。
王璟奇怪道:“红枣羹?这尚夫人还真是个妙人,送的什么古怪东西。”
兰君脑海中电光火石般,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神情大恸。
忙喊身旁丫鬟:“拿勺子来,我想尝尝味道。”
王璟赶紧拦她:“夫人,你搞什么?”
“这红枣羹是从河西郡送过来的,千里之隔,就算快马加鞭,也已经不能吃了,尚夫人的心意我们领了,你还是别尝了,你要实在想吃,我让厨房重新做一碗来。”
兰君眼含泪水:“不,我一定要吃。”
她夺过勺子,盛起一勺红枣羹放进嘴里。
突然掩面哭了起来,脚步一软,被王璟一把抱住:“就这么好吃?何至于晕过去?”
“是棠儿,这是棠儿做的。”她扯着王璟的袖子,激动不已。
“她还活着,三郎,她还活着!”
第六十八章 (宇文海棠—河西) 陵邑,……
陵邑, 侯府别院,又是一年入冬了。
在这里偏安一隅,养病了大半年, 海棠的身体好转很多。
那可怜的孩子, 只在她肚子里待了两个月, 就死在冰冷的河水中。
也许死的本该是她, 是她的孩子用自己的命, 换了她的命。
靳桓的人救了她,将她从深不见底的河水里捞出来。
带她来到了陵邑,这个遥远、寒冷、人口众多、土地贫瘠, 以往只在《大周舆图》上看到过的地方。
为了掩人耳目, 留在这里, 靳桓帮她安排了一个良家女子的身份, 河西知事府尚仲大人的次女, 尚盈。
尚家的次女自幼体弱多病,在她来到陵邑不久后便病故,她正好顶了这身份,用这位尚家二小姐的身份, 嫁入侯府,成了河西侯、大司马靳桓的妻子。
靳桓父母死绝, 侯府也无长辈,他的亲人只有一个小妹靳荣,是他父亲留下的孩子, 今年才七岁。
这孩子与靳桓并非同母所生,是其父先侯爷外巡时与一侍妾所生,她的生母并未被带回府中,下落不明。
老侯爷去世时, 这孩子还很小,对父亲也是没多少印象了,一直跟着哥哥生活。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自海棠来到侯府后,这位小妹与她亲近得很,如今同住一个院中。
海棠自己也是年少失母,所以对靳荣,有种别样的关怀。
院子里,靳荣在踢毽子,一连踢了三十多个,兴奋地喊着:“盈姐姐,你看我踢得好不好?”
“好,”海棠唤她:“荣儿过来,姐姐给你擦擦汗。”
小女孩颠颠地跑来,海棠不免又想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
不知道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
海棠擦了擦眼睛,靳荣问她:“姐姐你哭了吗?”
“没有,”海棠挤出笑容:“眼里进风了。”
“那你快到屋里去,哥哥说你不能吹风的。”靳荣着急道。
其实盈姐姐就是棠姐姐,就是哥哥曾经写在《远山集》扉页上的那个人,哥哥的心上人。
靳荣心里是知道的,但是哥哥说了,为了保护棠姐姐,不可以喊她的真名,要喊她盈姐姐。
哥哥说,这是他们三个的小秘密,别人都不知道,他们要一起保护这个秘密。
靳荣心想,我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人了,到现在一次都没说漏嘴过。
但是哥哥明明警告她不要叫错,却好几次都被她听到在书房里喊盈姐姐的真名。
海棠,盈姐姐真正的名字。
她漂亮得像一朵花,原来也有一个花一样的名字。
靳荣觉得这个名字更好,但是哥哥不让叫。
哥哥说,要等以后。
以后是什么时候,不知道。
*
河西的天气总是善变,到了晚上,又突然开始雷雨交加。
纱帐中,海棠皱着眉头,睡得很不安。
又做噩梦了
冰凉的湖水,坚硬的石块,身下淋漓不尽的鲜血。
被血腥味吸引来的鱼群,鱼的鳞片贴近她的皮肤。
那可怕的感觉环绕着她,侵袭全身。
窗外忽然一声响雷,将她惊醒。
海棠尖叫着坐起来:“啊!啊!”
抱头喊道:“延舟!延舟!”
靳荣就睡在她旁边,被她吵醒了,揉着眼睛问:“盈姐姐,你怎么了?”
“你又犯惊惧症了吗?我去给你叫大夫!”
靳桓听到里面的声音,披了一件外衣从外间匆匆进来:“海棠,怎么了?”
海棠抱着头哭:“我害怕!我害怕!”
嬷嬷进来把靳荣抱走,靳桓坐在床头,摸了摸海棠的额头,没有发烧。
而后搂住她:“别怕,我在这里。”
海棠躺在他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你别走,你陪着我。”
他轻轻拍她的背安抚:“好,我不走,我陪着你。”
男人如铁的胸膛和臂弯,略带滚热的体温,在这雨夜里让人稍获安心。
那冰冷幽深、令人窒息的河水,呛进喉咙和气管的感觉,她一直忘不了。
先皇后自摘星楼坠湖身亡,此事一直众说纷纭。
连海棠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恍如隔世。
其实不是她自己寻死,高翊这混账还没死,她还没报复回去,怎么舍得死在他前面。
当时她震惊于父兄的死讯,悲痛欲绝,神智恍惚。
太后将她软禁在长信宫,她多次求见,才得以出去。
在去太极殿面见皇帝的路上,翠烟告诉她,从御前内监那里得到消息,宫门夜开,她父兄的遗体已经被秘送入宫。
她大为悲恸,翠烟哄骗她登上摘星楼,那里可以看到太极殿。
她上去以后,翠烟问她:“娘娘,有没有看到什么?”
然后就一把将她推了下去。
最后的最后,她掉下去,像一只待死的蝴蝶。
衣裙被风刮起,挡住了脸。
坠湖的前一秒,她听到翠烟哭喊的声音:“不好啦,皇后娘娘跳河啦!”
冬天的湖水太冷,她很快就没了知觉。
翠烟从她来到长信宫的时候,就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一直很相信她,现在想想,当时真是太蠢,连那么拙劣的谎言都能轻信。
之前她还以为是太后暗下杀手要除掉她,直到后来颐妃的罪行被揭露,紧接着被处死,宣平侯府抄家。
她才知道,原来是颐妃。
颐妃,她躲在后面,不声不响的,倒是能耐。
翠烟那一批宫婢,后来为了封口,处死了很多人。
翠烟大约也成了那众多孤魂中的一缕。
皇后坠湖,宫闱秘辛,章太后不会让长信宫这些人活着的。
向嬷嬷不知道有没有逃脱掉,还有春泠。
她最担心的是春泠。
海棠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头,叹出一口气。
其实,就此真的死了,倒是解脱,可怕的就是没死成。
溺水的感觉不好受,以为死了,结果又活了的感觉更不好受。
她死里逃生一回,没了孩子,遍体鳞伤地被救回,又得了惊惧症,时常发作,而且还怕水。
大夫说要想彻底治好惊惧症,需得克服她对水的畏惧。
要除掉因,才能斩掉果。
所以靳桓为她建了这座临水别院,日夜陪她住在这里,希望她能克服畏水之情,彻底治好惊惧症。
惊惧症犯病的时候是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的,心里只有害怕,什么都记不起来,只能通过不停地乱喊乱叫来缓解恐惧。
等这阵子过去了,又与正常人无异。
她刚来时,发病的样子吓到过靳荣好几次。
原本日夜面对着水流湖泊,心情从惊慌到平静,她很久没有犯过病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在慢慢好转。
谁知今夜一场大雨,河水上涨,那可怕的感觉又让她再次犯病。
海棠缓了好一阵子,慢慢躺下去,显然今晚又是一个难眠之夜了。
靳桓不放心她独处,也留在房内陪着她。
她轻声问:“荣儿呢,被吓到了吗?”
靳桓说:“嬷嬷抱她去暖阁了。”
“睡吧。”
翌日早起,洗漱过后,又到了换药的时候。
之前是三天一换,然后五天,七天,现在是每十天换一次药。
大夫说,再换四次,就不用再敷药了。
可是那些疤痕一点没有消退,还是那么明显。
海棠褪下外衣,对着镜子看,越看越烦躁。
当时掉下护城河,河底铁链交缠,礁石林立,她身上磕碰受了很多伤,又被鱼群撕咬,留下很多疤痕,发炎,溃烂,极为可怖。
后来治疗很久,也涂了很多去除疤痕的膏药,至今不能完全消除。
海棠看着自己后背和胳膊上的疤痕,一阵心烦,皱着眉头嫌弃:“好难看。”
靳桓怕她伤心,毕竟她曾经那样完美无缺。
便安慰道:“不会的,放心,一点不丑,你还是很美。”
谁知道这话触了她的逆鳞,一下就把镜子摔了,系上衣服坐到床角。
靳桓迷惑,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
海棠很生气,冷着脸质问:“不丑是因为没有伤到脸,还没毁容是吧?”
“我的身体现在很可怕,我自己知道,你还跟我在这美啊丑的!招我心烦是吗?”
靳桓明白了,忙上前道:“我不也是一样吗?”
“我们武将出身的,打打杀杀,身上一样有许多伤痕,我身上那么多道疤,你上次也看到了,我们俩是一样的,我也没嫌弃我自己啊!”
海棠坐了会,消了气,听他这样说,也懊恼自己乱发脾气,又软下来道歉:“好了,对不起,是我不对,不该冲你发火。”
她涂了药,趴回床上等着药膏吸收,渐渐的有些困了在。
昨晚下一整夜雨,本来就没睡好。
靳桓坐在床边,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多好的姑娘,像春天里粉嫩的花,让人过目不忘。
后来将她救回来的时候,成什么样了,父兄惨死,家族凋零,自己一身的伤,留下顽疾。
要在民间,大夫只会说,这姑娘疯了,得疯病了,没指望了。
可幸好这里是陵邑,河西故郡,他的地界,她总算有了庇护安身之所,不是吗?
她睡着了,睡着的时间很安静。
靳桓轻轻碰了碰她肩头的伤痕,那么深,那么狰狞,就算打仗时士兵们也有受不了鬼哭狼嚎的时候。
当时伤的时候该有多疼,她竟也能忍住?
从前对她,他心里一种执念。
帝王之妻,天下至美,这两样,他都想得到。
他本就不屑高翊这个皇帝,所以把他的妻子抢来该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
可如今,她既不是帝王之妻了,又伤痕遍布,也算不上天下至美了。
当年惊艳,而今却是怜惜。
他忘不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也不忍心让她再受到伤害。
有这么一句话,对男人对女人都是一样在理。
当你看上一个人的时候,还不要紧,但你要是开始可怜她了,那你才是真的完了。
第六十九章 走出都城繁华之地,望眼这……
海棠在院子里荡秋千, 秋千是靳荣的。
一边荡,一边发呆,头发刚洗过, 吹着风, 半湿着。
靳桓走过来, 帮她把头发编起来:“又湿着头发吹风, 不怕着凉?”
碰了碰她的手:“去屋里加件衣服, 你手冰凉的。”
海棠坐在秋千上,心里想着别的事:“我前几天泡的青梅醋好像可以喝了,差点忘记了。”
加了很多冰糖腌渍出来的青梅, 汁水发酵成青梅醋, 取一勺泡水, 再加点蜂蜜和枣仁, 冷着喝热着喝都可以。
最近药喝的太多了, 必须尝点其他味道,嘴里才能不那么苦。
她突然又问起来:“对了,谢小姐是谁?”
“谢小姐?”靳桓不明所以,“哪个谢小姐?”
“就是之前我给你整理书房的时候, 翻出来的几封信件,好像是写给你的, 情书一类的东西,你有印象吗?”她说。
永丰县知州的女儿,家中四位小姐, 不知道是排行第几的哪一位谢小姐,在多年前写给靳桓的情书,下人整理的时候夹到食谱里了,一直扔在柜子底下落灰, 信封还没拆。
封面上是很娟秀的小字:妾心如柳,桓郎如旧。
靳桓显然已经失去这段记忆了。
海棠看他迷惑的模样,不知道是真不记得还是装不记得,面带揶揄的一笑:“桓郎记性也太不好了。”
“谢英你不记得是谁啊?”
提到谢英这个名字,靳桓总算有了点印象。
多年前有意于他的一个官家小姐,如今孩子都应该有好几岁了。
他无奈笑了笑:“那东西怎么会在书房?”
海棠摇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桓郎,那不是你的东西吗?”
“藏在柜子里,每天晚上偷偷看一遍是吧?”
靳桓尴尬:“胡说八道,人家孩子都满地跑了!”
“我真不清楚啊…谁知道被扔到哪个地方去了,多少年都没翻过了。”他感到很冤枉。
结果海棠又道:“那你也太坏了,人家那么辛辛苦苦写的信,你一个字不看啊?真没道德!”
靳桓:“…”
所以到底要怎样嘛!
他辩驳:“我跟她又不熟,我每天收那么多信件,每一封都仔仔细细的看,一天什么也不用干了。”
海棠轻笑:“行了不逗你了,说你两句就急。”
“唉,”她叹气:“少女心意,最是难得。”
“可惜我这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少女,竟然从来没收到过情书,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她说:“我也想收情书,等到以后白发苍苍的时候再拿出来看,就好像又能看到自己乌发红唇,青春年少的时候了。”
靳桓便道:“那我现在就给你写一封,你老了再拿出来看。”
“讨厌,情书还作假?”
“胡说!真情真意写出来的情书,怎么能算假的?”
他坐到秋千上,坚决表忠心:“甭管别人说什么写什么。”
“我身边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这你是知道的,可不能诬陷我。”
这是实话,河西侯府前院和后院分隔鲜明,甚至靳桓身边都没有丫鬟侍奉生活起居,全是侍卫跟随。
海棠闻言,却很不解风情,一点没有感动。
反而挑起眉毛,斜起眼睛:“这话何意?什么叫只有我一个,你还意欲有几个?”
她把秋千荡起来:“前面那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混蛋,他辜负我,这不奇怪,想一想也就想开了。”
“本无情义,嫁娶两不愿,想来被负心也正常,对他,只需报仇,无需恨他无情,因为本就没有情谊,要谈感情,就是给自己徒增烦恼了。”
“而你,靳延舟,你可是我自己亲自挑的男人,你要是再一次让我觉得自己眼瞎的话,我可不会放过你。”
“咱俩最好就一条绳子一起吊死吧,我死你也别想活,听见没?”
这般狠戾的话,她面无表情,荡着秋千说出来,显得一点不认真。
靳桓弯弯嘴唇,轻声回:“听见了。”
凑到她耳边:“永世不会忘。”
“不用放狠话,我敢得罪你吗?祖宗。”
他轻轻抚平她皱起的眉毛:“以后也不要再说这种大家一起死的话,凭什么要死?咱们就要活,还要活得痛快!活得自在!再不济,也是我死你活。”
“世上本就没有公平一说,你得改改你的想法了,人呐,不能一命换一命。”
“而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那你自己也得是最后一个死的,以后就这么想,知道吗?”
海棠想了想,有道理呢,她以往的报仇想法就是一命换一命,大家一起死。
可是她为什么要死呢,她弄死那个该死的人就好了。
靳桓最后又用恳求的声音对她说:“还有一件事。”
“我求求你了,你别再提前头那个了,每次我快要忘了,你又提他,我又要气死了!他能不能消失?”
*
几日之后,大风大雨的天气过去了,开始转晴。
海棠和靳桓前往城外稻田,看耕地划分。
走出都城繁华之地,望眼这五湖四海,千山万水,才能看到这世上寻常百姓过得多么不容易,哀民生之多艰。
陵邑这里气候寒冷,种植最多的就是小麦、萝卜、白菜、土豆这些农作物,又因这里多山,属丘陵地带,百姓们可以耕种的地方不多。
之前为了解决耕地的事情,选取了几座山林开采梯田,今日过来就是来看这顺着山势改造的梯田,能否和正常农耕地达到一样的种植效果。
顺着田埂走过去,梯田上农作物郁郁葱葱,靳桓很满意,把梯田发展下去,不再是平原才能种地,耕地可以扩大不少了。
陵邑以往一直以军养家,军队力量发达,补贴又高,当地青壮年男子十人就有五人参军入伍,然后靠着军营里发放的粮食和补贴养家糊口,剩下一些身体不行的,就去做铁匠,打兵器,或者给军营做后勤。
可以说是全民皆兵,然后那些发展商贸的,做生意的,开店的,种地的就多是些老幼妇孺。
而现在就是要改变这种情况,要大力发展商业和农业,因为河西叛乱,朝廷已经不会再给这边拨付银两了,以后的路,全靠自己走。
今年以来,河西一直在推行精兵简政之策,兴修水利,减轻徭役,减少田租,鼓励商贸。
梯田和税收这部分是海棠在负责,她也很用心的在督办,几乎日日都会来查看情况。
两人从山路上下来时,当地的农民看到他们,已经很熟悉了,笑着打招呼:“侯爷好,夫人好!”
海棠也笑了笑:“我刚才上去看了你家的地,你打理得很好。”
那老农立刻非常认真,面露荣光:“侯爷和夫人给我们的任务,肯定要完成好!”
河西的地方主官都比较平易近人,这点是与京都大不相同的。
京都的七品芝麻官,都是平民百姓万万不敢得罪的。
海棠接着下山,要去看附近矿山近期铸的钱币。
陵邑这里有不少矿山,当地可以自己铸钱,不止河西,其他很多郡县也都可以自己铸钱流通,但是只限当地使用,在外郡就无法使用。
所以这些钱币五花八门,在陵邑,当地的钱币称为铜币,买一只羊要六十个铜币,而在陇南,他们用铁铸钱,做成圆形突出两个角的样式,称为双耳钱,一只羊要四百个双耳钱。
陵邑的钱在陇南用不了,陇南的钱在陵邑也用不了,而京都最常用的元宝币在这些地方也是用不了的。
金子银子倒是可以流通,但是底层的穷苦百姓,能用得上金银的也是少数。
海棠第一次看到那些大小不一的钱时,心里就感叹大周覆灭实属应该。
执政三百余年了,数代帝王,连钱币都不能统一,何谈天下统一?
当然这三百年来,各地郡县也是积弊良多,还没能出现一个兵强马壮、物阜民丰的地方政权,一举将大周朝廷推翻,否则高家的江山,早就该丢了。
江东地广人密,物产丰饶,但是没有地方军队,陇南治安混乱,匪患频发,地方主官连自己的位置都坐得提心吊胆,更别说对抗朝廷了,而陵邑这地方,虽说兵马强壮,但经济民生又跟不上。
光是海棠来这里的这段时间,就能看出不少问题,这里偏远寒冷,农业落后,当地棉花种得少,冬天棉衣卖得贵,百姓们就上山打猎,用兽皮做衣,打猎打得太多了,后来官府出来制止,禁止私猎。
而百姓们宁愿用柳絮填衣,冻得直哆嗦也不肯多花钱买棉花,每年冬天都有冻死人的事情发生。
这里吃饭多用瓦器,瓦盆瓦碗瓦罐,但是烧釉的技术很落后,用瓦碗吃着吃着饭,可能还有泥渣掉下来。
一桩桩一件件,这些都是要想办法解决的事。
民生一事,从古至今都是国之基业,兴亡之要。
从前做皇后时,守在那四面宫墙一道门内,只知飞扬跋扈,怨天尤人,不知这天下疾苦,民生多艰。
皇后并非一宫之皇后,而是天下之皇后。
她并没真正担得起皇后的职责。
而今从这河西的主母开始做起,应当努力来做,认真来做。
要学会励精图治,兼济天下,这是身在这个位置的担子和责任。
第七十章 巡视完耕地和矿山,海……
巡视完耕地和矿山, 海棠与靳桓下山回来,坐马车回侯府。
马车颠簸,窗边的帘子卷了上去, 能看到街道两侧的商贩比之前多了很多, 热闹不少。
这是个好兆头, 至少一切呈现欣欣向荣的趋势。
海棠闭目养神, 风吹进来, 拂过发丝,轻贴脸颊。
临街不少新开的店铺,一群年轻做苦力的小伙子们正在搬东西。
远远看到几辆马车经过, 窗口漏出女子雪白的侧脸, 虽然被一道纱挡着, 但经不住一阵风吹, 吹起些许旖旎的心思。
便有人站起来看, 伸着头,一路走,一路有人追着看。
甚至还有卖米的大娘,裁布的小媳妇, 都跟着张望起来。
海棠闭着眼睛没有注意到这些,靳桓却是真真看在眼里。
家有美妻, 就是心烦,哪怕他是一方诸侯,都难免提心吊胆。
那些愣头青臭小子出神的目光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一把将帘子扯了下来,砸出“砰”的一声。
海棠被这声音吵醒,皱起眉头:“干什么?”
他咳一声,讪讪道:“风大, 我怕冷。”
海棠看了他一眼:“你有这么虚?”
回到府里,厨房已经备好了热腾腾的饭菜,还炖了鸡汤锅子,海棠差人去叫靳荣来吃饭。
靳荣一听到哥哥嫂嫂回来,都不用催,自己就屁颠屁颠跑来了,今天她在头上戴了一朵粉色的蔷薇花,用绢布扎的。
她跑过来问海棠:“盈姐姐,你看这个花好不好看?这是我自己做的诶,你上次教我,我一下就记住了!”
“好看,做得真好。”海棠笑着说:“下次姐姐再教你编辫子。”
“来,吃饭,先喝碗鸡汤好不好?”
靳荣乖乖坐好。
屋内炭火充足,温暖明亮,鸡汤锅子香味扑鼻,家人也都在身边。
这样的生活真好,可是,小姑娘有点担忧。
这样的生活还能继续下去吗?
小口喝着汤,她慢慢开口,小声问起:“哥哥,盈姐姐,我们河西是不是要打仗了?”
海棠夹菜的手一顿:“为什么这么说?”
靳荣撅起嘴:“大家都这么说,朝廷要来打河西了。”
“街上的小朋友,他们每天唱歌,也都是跟打仗有关的。”
“这是真的吗?我们真的要打仗了吗?”
海棠看着靳桓,靳桓也看着她。
而后靳桓一笑,对海棠摇头示意。
伸手摸了摸靳荣的头,问她:“你怕打仗吗?”
靳荣攥紧小拳头:“我不怕!只要哥哥和盈姐姐没事,我就一点也不怕!”
靳桓说:“好,有我河西儿女的风范。”
“不是朝廷要来打我们,而是我们,要去打朝廷。”
“哥哥和盈姐姐,要做一件大事情,现在的国家,有权利的贵族侵占的财富太多,让穷苦人家过得太苦,底层人民颠沛流离,赋税严苛,辛苦劳作一年,可能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要想改换治国之道,惩戒贪腐之臣,让更多的人吃饱穿暖,让大家都像我们一样,吃上锅子,喝上肉汤,仅仅在河西这个地方,是不够的。”
靳荣问:“那要多大的地方?要京都那么大吗?”
海棠此刻握住她的手,认真看着她:“要天下那么大。”
“天下…”靳荣嘟囔着:“天下是谁的都城?”
“是大江南北之疆域,万千百姓之欢乐。”
“此路遥远,当以毕生,致力于此。”
*
京都,内宫。
河西前线的奏折一封又一封的加急入京,皇帝看着简直头痛,内阁议事悬而不决,是平叛还是议和,也拿不出个说法。
不是不想除掉河西这个心腹大患,只是现在国库空虚,这两年连年战事,朝中无可用之将,河西又是那么难缠的地方。
这一仗要是打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连年战火纷飞,只会自损国力。
内阁还是主张议和的颇多,但是皇帝想了数日,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
如果一再放任地方割据城池,自立政权,不仅保不了一时的安稳,还会不断膨胀他们的野心。
皇帝决定,他要亲征平叛。
太后自然是极力反对,一直哭着闹着不让他去:“你真是昏了头啊你,你以为亲征是什么好名声吗?”
“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可是九五至尊呐,你就是伤了一根头发丝都不行!”
“哀家宁愿不要这个名声,也不能让你以身犯险!”
皇帝只是道:“先祖有言,君王节义,固守社稷,此乃本分。”
“朕从前太过软弱,实在有失本分,现在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永乐宫中,宫女也对韩美人道:“美人,陛下要去亲征,宫里都传遍了,太后这么伤心,不如您也去劝劝吧。”
“河西那么危险,朝廷大可派兵遣将,陛下怎么能去亲征呢?”
韩美人面无表情,如今她沉迷作画,每天在书案前一待一整天。
宫女絮絮叨叨,韩美人无暇顾及,牵了牵嘴角:“随他吧,随便他。”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随他折腾去。”
*
河西军营,海棠正在巡视粮仓。
士兵巡城一刻不曾断过,河西早就开始练兵收粮,枕戈备战。
粮仓外侧都用稻草捆扎,为了保持干燥的储存条件,这样一个个看过去,一眼望不到头。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自古以来的硬道理。
巡到三营时,这边的粮仓捆扎的就很潦草了,有些稻草甚至还斜支棱着,打开仓门,就看到米袋也没有扎进,随意堆放着,有些米甚至流到了门口。
扎粮袋本是最简单的活,但是数量太多,多半是粮草官偷懒,觉得不是大事,就这样随意应付了,不能密封,这样粟米易坏,还容易钻老鼠进去。
海棠看了这场景,直接吩咐下去:“把负责这个营区的粮草官带来,打三十军棍,就在这里当众打。”
负责三营的粮草官被押送来时很不服气,因为他觉得这是根本就是小事一桩,分明是夫人故意找茬想要拿人立威,而且他还是骑营姚将军的小舅子,有一层裙带关系在,算是个有靠山的
所以他被押过来时,开始还在嬉皮笑脸:“夫人,小的知错了,下回绝不再犯,这回实在是…实在是忙别的去了,这才没来及把这些袋子都扎好。”
海棠毫不留情:“打吧,三十棍,我数着呢。”
他一下就炸毛了,跳起来怒骂:“尚夫人,你什么意思你是?”
“拿着鸡毛当令箭呢,就算要罚,也该侯爷亲自来罚我,你算什么,不过是家里女眷罢了,军营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面对他的挑衅之言,海棠面无表情:“战前懈怠,不知悔改,打四十军棍,拖下去!”
他更不服气,嘴里叫嚣着:“我姐姐是姚将军夫人!我姐夫汗马功劳!”
拖下去没一会,外面就响起哀嚎惨叫声。
海棠转头看向周围其他军官和士兵:“陵邑,是河西之都,最重要的腹地,朝廷即将大军压境,如果这里失守,河西政权必定倾覆,你们的家园,也将毁于一旦。”
“如果河西地界,被朝廷接管,会是什么下场,你们想过吗?
“这样一个偏僻寒冷,土地贫瘠的地方,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你们只会变成京都贵族的奴隶,子子孙孙连同你们的土地一起受尽压榨!”
众人忙道:“守卫河西,不敢有误!”
“与诸君共勉,”海棠又道:“方才那渎职之人的挑衅言语,倒给了我一点提醒,军营中不少军官士兵都有家眷。”
“明日起,便开始从军中家眷里挑选能识字算数的,接管管后勤事务,亲人在前线作战,她们才是最不会糊弄,也不敢糊弄的。”
为首的军官立刻领命:“是!”
栈道突然有人快马奔来,送上急报:“京都秘件!”
海棠接下急报,翻开看了一眼,面露些许惊讶。
朝廷正在调兵遣将,即将发兵河西。
皇帝,他竟然要亲征。
海棠弯了弯嘴角,高翊,我还没找你,你倒是来自投罗网。
你有几斤几两,能有我哥哥一半的本事吗,还敢亲征。
她放下急报,进入营帐内,走向钉在墙上的那幅城防布图。
巨大的一张布防图,四角钉牢,悬挂在墙壁上。
东南西北方向分四处大门,四处侧门,四处角门,每个方向都有城墙、护城河、塔楼、望风楼、哨台。
内设炮台、箭台、外设陷马坑和绊马索,巡防日夜不间隔。
朝廷既然发兵,必然是大军压境,与高翊的想法不谋而合的是,海棠也觉得两军对垒,必然死伤惨重,血流成河,对谁都没有好处。
高翊心里想的是,镇压为辅,劝降为主,要谋反的只是河西主官,而非河西百姓,只要他此行能够收服当地民心,更换掉河西主官,就没必要大兴征伐。
而海棠想的是,擒贼先擒王,只要皇帝死了,他又无子嗣,朝中必然内乱,不必血拼,也能取而代之。
一个软弱无能、听信谗言、残害忠良的君主,任由母亲和奸臣把控,早就没有资格再腆居帝位了!——
作者有话说:因全文快要完结,剩下的章节分为两周结束,改为随榜更新,周二周三两天不更,其他时间正常,预计15号可以完结了,有想看的番外可在评论区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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