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无需担心 你当真不愿?


    苏佩此时早已转到“尊贵”些的牢房中, 四周不再有刑具,撇去了黑暗逼仄,还有床榻等供人休息的物什在。


    方景升第一眼见到他时,他正一个人坐在榻上, 闭目不言。


    这几日来, 他倒是没怎么受罪, 锦衣卫要问的事, 他几乎和盘托出, 从不隐瞒。只是在牢狱中磋磨数日, 自然消磨了那一份洒脱的态度, 虽衣衫明显换过, 衣着整齐,但胡子拉碴,神情忧郁, 沧桑了不少。


    听到脚步声, 他睁开眼,见到来人, 忙站起身来, 又娴熟地跪下去。


    “罪囚见过方大人。”


    方景升面色淡然,只看了他一瞬, 便示意他起身:“你口口声声说要见我,为了何事?”


    苏佩闻言, 并未起身,只是抬起头来,面上带了恳切的神色,他猛然间顿住了,可下一瞬又迫不及待地问道:“方大人, 罪囚想……想要见夫人一面。”


    不等方景升回答,他便更急迫地问道:“方大人,我夫人……是不是在您手里?”


    “求求您,放过她吧。罪臣想见她一面,哪怕只有一面。”苏佩开始在地上磕头,砰砰的响声传到方景升耳中,激得他眉心一跳。


    “原来,在你心里,我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便是这样的人?”方景升有些不耐地冷笑道:“你凭什么说她现在在我手里?”


    苏佩哑口无言,他只记得先前朗倾意同他讲前世之事时,曾提到过这个结局。


    可随即,他神情一凛,又抬起头来,低声问道:“方大人,罪囚并非有他意,只是……只是苏府是被锦衣卫抄家的,罪囚想着,我夫人极有可能也在锦衣卫牢里……”


    方景升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岔了,他随即收了严厉的眉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头去,在牢狱内悠闲地走了两遭。


    苏佩这厢恐得罪了他,到底也是惴惴不安。


    自从苏佩发现朗倾意口中的梦境逐渐变为现实后,就后悔和后怕起来。


    他那天不该那样待她的,她说的都是事实,从未对他有过半分藏私,可他还是恶意揣测,甚至恶语相向,导致夫妻关系破裂,这些都是他的错。


    若是能重回当日,他一定提前重视起来,同她一起面对那可怖的梦境。


    这样,情况一定不至于向如今一样糟糕。


    可惜没有后悔药,眼下他只希求她能原谅他。


    沉默了半晌,他又禁不住开口问道:“大人,能否告知我夫人此时在何处?”他声音颤抖,难以自控。


    “可以告诉你。”方景升从容答道:“可如今帮不上你的忙,她不在我手里。”


    见着苏佩错愕的神情,他猛然起了些坏心思,促狭地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她如今在何处?”


    丝毫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他直接说道:“你那夫人,现下已经入了兵部左侍郎薛府,做了薛大人的通房丫鬟。”


    他刻意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一清二楚,生怕苏佩听不见。


    虽是盛夏,但牢狱中却沾了阴湿寒冷的意味,可能也是死去魂灵的太多,怨念深重。苏佩看着方景升略带嘲讽的神色,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定是我伤了她的心了。”只沉默片刻后,苏佩低头喃喃自语:“怨不得她。”


    方景升禁不住笑出声来:“你倒洒脱。”


    见苏佩低头不语,他又适时补充道:“如今可还想见她?”


    苏佩仍是低着头,仿佛被抽去脊梁骨一般,整个人失了力气:“如今,怕是想见也见不得了……”


    “不。”方景升打断他,提供了一个选择:“还有机会。”


    苏佩猛然抬起头来,死死盯住方景升。


    “过两日你出狱后,可以写封信,向薛大人秉明情况。”方景升转了转手腕:“至于之后的事,自有我从中周旋说和。想必薛大人再生气,也不会刻意驳了我这个指挥使的面子。”


    苏佩忆起早前与薛宛麟见过几面,只记得他面貌冷峻,平日里几乎不多话,却是个认真到底的性子。


    他闭了眼,摇了摇头:“薛大人不是好说话之人,我担心……他不会放过她。”


    “放心。”方景升分析道:“不看在我的面子,到底也知道你如今是皇上刻意维护之人,薛大人头脑清楚,轻易不会做出失了理智之事,与你我都结了仇。”


    苏佩闻言,眼神里多了些光亮,他又磕头谢恩,可随即又抬起头来:“方大人为何愿意助我?”


    方景升早就想好了回答:“显然,日后还需你帮着些,锦衣卫才好做事。”


    “多谢方大人。”


    方景升未再多做停留,只听得身后传来沉重的扣头声,沉闷,却又响彻牢狱。


    自朗倾意在外头遇见方景升后,便向薛宛麟找了借口,连接两日没有出去,只说身体不适。


    薛宛麟早已从红梅口中问清了事情经过,却也未曾真正挑明,似乎是等着朗倾意自己说。


    这晚薛宛麟归来时,见她仍是郁郁不乐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发问道:“还是身体不适?”


    “无妨,大人。”朗倾意平复了心绪,正色道:“只是前几日累着了。”


    薛宛麟坐下来,却没有照例喝茶,而是继续盯着她看,直到她疑惑地回望过来。


    “大人,还有何吩咐?”她问。


    薛宛麟欲言又止,只端起茶杯吹了吹,纤长的手指显出几分局促来,在自己右腿上敲打几下,没有说话。


    及至饮干了茶,他方才说道:“几日前,在衣云阁冲撞锦衣卫之事,你不预备同我说么?”


    朗倾意却不意外,她忙跪下来,面色凝重,想好了才开口道:“大人莫怪。此事确实是奴婢的不是,无意间冲撞了指挥使大人。”


    “哦?”薛宛麟略有些意外:“你如何知道他是指挥使?”


    背后沁出一层薄汗来,朗倾意端正跪着,随即答道:“早前随苏府夫人一同去宫里给皇帝贺寿,无意间见过锦衣卫指挥使方大人。”


    “哦。”薛宛麟没再多问,而是伸出手来,扶住她的臂膀:“才说累着了,又动不动就跪,起来说话。”


    朗倾意却不肯起来,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薛宛麟,悄声问道:“奴婢不知这件事会不会给大人带来什么困扰……”


    薛宛麟手上一用力,已经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不会,你别担心。”


    “薛家向来行得端做得正,锦衣卫再权势滔天,也管不到薛府上来。”他笃定答完,又看了一眼她,问道:“你似乎很怕锦衣卫?”


    朗倾意低了头,轻叹一声,薛宛麟也猜着了,又安慰道:“当日苏家抄没,确实是锦衣卫动手,可毕竟是皇帝指派,你也无需那样惧怕,这本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说到这里,他又说道:“对了,近些时日,苏大人似乎被赦免了罪责,仍回苏府住了。”


    朗倾意难以置信般抬起头来,仿佛不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随即,她控制不住地长吸了一口气,眼圈也红了。


    薛宛麟继续说道:“若是你想要回苏府去伺候,也可。”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自派人将你送去。”


    朗倾意愣了半晌,反应过来之后,缓缓摇了摇头:“不必了,大人。”


    随即,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含着泪微笑道:“多谢大人,大人真的很好。”


    心中五味杂陈,她真的很想在此时将心中沉淀已久的伤痕一一展示给他看,可是她犹豫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很好,相处不过半月有余,他敬她、助她,从未有过越距之举。且在苏家起势后也第一时间告知,从未藏私。


    曾几何时,她也全心信任过方景升和苏佩,可他们一个骗得她一无所有,一个辜负了她的真心。


    想到这里,她还是决定继续缄默不言,先等待局势稳定再说。


    薛宛麟听她拒绝了回苏府的提议,竟暗中悄悄松了口气,他自己都没发现。


    “你似乎总是心事重重。”犹豫了半刻,他还是开口说道:“若是有了什么难事,只管开口,不必自己一人强忍着。”


    朗倾意忍不住向他望过去,只见他一如初始遇见时的清冷,此时他垂着眸喝茶,热茶烟气袅袅,在他鼻峰上镀了一层温软的水膜。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眸看过来,她却又低下头去,两相对视之间,她明显是更为仓皇的那一个。


    他也不再说话,仿佛是在等她开口。


    几日相处下来,她样样都好,只是掩饰的东西太多,他能感觉到。


    他不喜欢她这种状态,想要叫她敞开心扉,将所困的一切都说出来,他在明处耐心地等着。


    等了许久,她还是未曾开口。


    “也罢。”他一气饮干了茶,将茶杯置于桌上,站起身来说道:“若你哪日想要开口了,再来找我便是。”


    随即,他快步走到塌边,沉声叫她打水来。


    待洗完了,他站起身来,仿佛困得狠了,又坐下去,实在不愿意自己动手,便闭着眼睛张开手,示意朗倾意替他脱外衣。


    她愣了一瞬,还是先将手中的水放下,伸手去他腰间解束带,可不知是不是盛夏时节汗湿了手,摸来摸去只是不得要领。


    他还是坐着,闭着眼睛,周围充盈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荚香气。


    过了一会子,他自己也觉出不对来,便一睁眼,正见着她慌乱的神情,双手仍在他腰间找寻着,似乎还是没有头绪。


    见他睁开眼,她愈加慌乱起来,生怕他嫌她笨手笨脚,又担心他看出来一些端倪。


    忙乱之中,终于找到了束带的关窍,她拆开束带,才松了口气,想要直起腰来,右手便被一个炙热的手掌包裹起来。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抽出手来,可那手掌抓得愈发牢固,她撇了一眼薛宛麟,只见他的眸子难得多了一层火热,正灼灼看着她。


    “大人?”她与他僵持着,试图唤醒他的理智。


    薛宛麟察觉到她的抗拒并非假装,这才开口问道:“你当真不愿?”


    寂静的深夜中,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在周围激荡起来,仿佛传出去很远。


    她没有回答,只是又用了几分力气,从他松了些的禁锢里抽出手来,一时间心跳很快,也没想好怎么同他说,只是端起水来,走了出去。


    再回来时,他还是在榻上坐着,仿佛一直在静静等她的答复。


    她只是弯下腰去,轻声说道:“大人,不早了,您该歇了。”


    良久,他的声音才含糊传来,好像暗含了失望,但仍轻柔:“也罢,那就待你想好了再说。”


    朗倾意一夜没睡。


    她只敢维持着一个姿势,眼睛盯着一旁的窗子,眼看着各色的月光变化,有时候是柔软的,有时候又带了些刺目。


    想了一夜的,是她今后的出路和安排。


    对于自己的命运,她完全没了头绪。


    先是在外头撞见方景升,他那般纠缠不休,本就扰乱了她的思绪,再加上昨夜薛宛麟的举动,愈发叫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况且,还有苏佩,他也已经脱了罪。


    她孑然一身,此时反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她忽然一骨碌坐起身来,想到了什么。


    如今苏佩已经脱罪,她是不是连带着消除了罪责,便可以悄悄投奔了父母去?


    想到这里,她心思活络起来,开始筹划着怎么同薛宛麟说,可一想到薛宛麟昨夜的举动,心又凉了半截。


    他既然已经起了心思,她怕他不会轻易放她走。


    可若是趁着外出时一走了之,一是怕薛府闹起来,二是书青的卖身契还在薛府,怕对她有所不利。


    因此,这一夜间,朗倾意真是辗转难眠。


    薛宛麟倒没什么反应,一如以往的冷静自持,仿佛诸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他简单用餐后,便起身去上朝了。


    今日早朝,还是前几日苏佩被赦免一事,朝臣们议论纷纷,已被皇帝压下去的声浪又有复起的趋势。


    大部分朝臣的看法是,不应当对苏佩宽宥半分。


    皇帝手下之人觉得,既然承认了此前与摄政王过从亲密,那便要杀一儆百。摄政王党羽则恨苏佩当了叛徒,也要杀之泄愤。


    皇帝刘隆旺虽年轻,可也不是莽撞之徒。他看着底下众人吵嚷,却注意到有两个人出奇地安静。


    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方景升,一个是兵部左侍郎薛宛麟。


    只装作心烦的样子,宣布退朝,他只将方景升和薛宛麟留了下来。


    舒展了腰身,他站起身来,只做出闲聊的样子,和颜悦色地问道:“两位爱卿,对刑部左侍郎一事有何看法啊?”


    就当是闲时聊天,刘隆旺没觉得有何不妥。


    方景升也面色如常。


    反倒是薛宛麟有些不自在——他从未与方景升一起和皇帝私下商谈政事过。


    锦衣卫与皇帝最是亲近,所以有锦衣卫在的场合,几乎不会有其他大臣能一同进去,这也是薛宛麟觉得奇怪的地方。


    方景升先回答道:“禀皇上,臣主理杨门冤案一事,按理说不该对苏佩有恻隐之心。可近日审讯以来,苏佩确实有相当的悔过之心。”


    他没有继续讲述苏佩具体的悔过之事,而是继续说道:“因此,臣觉得,可以给他机会,向皇上表忠心,同时痛击摄政王。”


    薛宛麟点点头说道:“臣未曾审理此案,但也觉得皇上的决断没错,此举必能叫那些摄政王余党看到皇上您包容之心。”


    几句话说得皇帝心情愉悦了许多,他笑起来,却又摇头道:“有些人说,朕把皇叔逼得太急,他怕是要压不住了。”


    “近日来,皇叔暗中筹备兵马粮草,此事两位爱卿如何看待?”


    密谋许久,种种不消细说。方景升同薛宛麟一同迈出乾清宫,方景升在前,见薛宛麟刻意放缓了步伐,不欲与他同行,他也有意放慢了脚步,等薛宛麟上前来。


    “薛大人。”方景升拱手笑道:“今日合该你我二人有缘。”


    薛宛麟见避不过去,只得淡淡回应道:“是。”


    “方某在城东望客酒楼定了个位置,能否请薛大人赏脸一聚?”


    薛宛麟虽摸不清楚方景升的意图,但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已使他敏锐察觉到这其中有些不对劲。


    锦衣卫从不需要刻意接近其他人,如果需要,多半是为了查探什么事。


    近日来,他从未做过什么让皇帝疑心的事,也不太可能派了锦衣卫来查他。


    担心直白的拒绝会得罪方景升,薛宛麟只做出一副虚弱的样子,皱眉说道:“方大人盛情邀请,本不该推辞,只是薛某今日身体不适,还望……”


    话音未落,方景升已凑上来,十分自然地拍了拍薛宛麟的肩,低声说道:“薛大人无需推辞,事关薛大人爱妾,方某也是出于好意。”


    薛宛麟更皱紧了眉头,不禁想起前几日方景升与自己府上之人起的冲突,难道是因为这件事?


    他不动声色地摆脱了方景升的手臂,正色道:“方大人,若是因前些日,薛某府上奴婢冲撞了您一事,薛某在此赔罪。”


    方景升听到他口中称呼的是“薛府上奴婢”,不禁摆出一副疑惑的神情问道:“哦?薛大人说的是薛府中的奴婢?可那日,她与方某说的,分明是薛大人的爱妾。”


    薛宛麟面色不惊,他抬眸盯着方景升的面容,从容答道:“这倒是薛某家事了。”


    他不欲与方景升多说,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可方景升还是持续在他身旁紧紧跟随着,他只好再次顿住脚步,正色道:“方大人还有何指教?”


    “薛大人。”方景升的声音低低在他身边响起:“非要方某说得这般明白?”


    见薛宛麟还是满不在意,方景升轻叹一声,继续说道:“苏府被抄家,薛大人可知,苏家夫人自事发当日便无故走失,直到现在都下落不明?”


    薛宛麟冷笑一声:“这与薛某似乎毫无干系。”


    方景升抬高了声音:“薛大人不妨回府问一问,您的那位爱妾,到底姓甚名谁。”


    提示到这个份上,方景升似乎也懒得再讲话,他越过了薛宛麟,径直向前走去。


    临近午时,他高大身影几乎遮住了阳光,薛宛麟看着四周的砖地和红墙,猛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怀疑最是经不得一点挑拨的情绪,任意一点猜忌撕开了口子,都会逐渐变得越来越难以收拾。


    许是夏日炎热,他因中了暑热而脚步绵软,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想到书青平日里不善伺候人的样子,想到她柔软白皙的双手,想到她柔雅小意的身段,明显没有干过一点粗活。


    若方景升说的是真的,薛宛麟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苏佩已经无罪,她一定会存了心思回去。


    怪不得她昨夜拒绝得干净利落,他嘴角带上了自嘲的笑意,暗叹一声。


    薛宛麟脚步慢了一程,待到了宫门口时,方景升的轿子已经等了有一会儿,马儿在滚烫的日光下有些躁动起来,发出沉重的鼻息声。


    “薛大人。”方景升掀起车窗帘,对着薛宛麟招手:“方某今夜在望客酒楼定下了位置,无论薛大人是否有意赏脸,方某都等到戌时三刻。”


    不等薛宛麟回应,方景升便吩咐马车行动起来,不多时,到了锦衣卫衙门,他才进去,便看到锦衣卫指挥佥事陶金飞走上前来,行礼后说道:“大人,苏佩已经回府安置了。”


    “属下安插了一队侍卫在苏府四周,除了明面上的侍卫,还分了十个暗卫,分散在苏府内外。”


    方景升点点头,他从未对陶金飞的能力有过怀疑。


    陶金飞走后,武尽知走进来,轻声对方景升说了些什么。


    方景升早已料到,却还是忍不住扬眉,面上泛起一丝怒意:“我就知道他靠不住。”


    “好在,我本也没打算指望他。”


    那苏佩在牢里答应的好好的,只说回到苏府之后便着手写一封信给薛府,求薛宛麟将自己夫人归还。


    可他到了苏府,却绝口不提此事,武尽知百般问询,他只装傻。


    “那么,在狱中招供的,关于摄政王的火药厂一事,他又怎么说?”


    武尽知低了头,咬了咬牙,情知躲不过去,还是直说道:“他只说苏府被翻了个底朝天,当日的地图寻不到了,须得,须得……”


    方景升回身,冷冽的目光扫过来:“须得什么?”


    “须得……他夫人回来,方才能知道到底放在何处。”


    方景升没有勃然大怒,只是点了点头,用手揉了揉额头:“他倒敢讲。”


    “他可知道,此事紧急,若是十日之内找不到位置,皇帝不一定还留着他的命。”


    武尽知急急说道:“属下也说了这话,可他说,自己的命是偷出来的,若是没了便没了,他倒也不怕。”


    后半句话他没再敢说,只悄悄看了一眼方景升的脸色,继续说道:“属下只觉得奇怪,若是他想见自己夫人,为何不写了书信给薛大人,何苦来逼锦衣卫呢?”


    方景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半晌才摆摆手,示意武尽知退下。


    薛宛麟这厢坐着马车到了兵部,接连忙着调查了一下午,午膳都没顾及吃。及至傍晚,才浑浑噩噩地坐着马车赶回府上。


    一进东院,他脚步更快起来,推开堂屋的门,见她还是像以往一样站在堂屋内,见他来了,笑着迎上来,轻声说道:“大人回来了。”


    她今日穿的是月白色衣裙,肃静淡雅,发上也未戴什么艳丽的簪子,只用细绳扎了几股,归总在后脑,总共编成一根辫子,垂在背上,走起路来轻声敲击着背部,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没出声,只是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却禁不住想到,她若是将头发盘上去,扮做出嫁妇人的样子,想必更添端庄之姿。


    只是这幅模样,却不是给他看的。


    想到这里,胸腔内无端起了一层酸涩感,他想到方才查到的名字,轻声唤道:“朗倾意?”


    她正端着茶杯上前来,听到这无端的一句,不禁顿住脚步,手上一抖,茶险些泼出来,她另一只手臂稳住了这一只,这才抬起头来看他的表情。


    他神情不改,仍然清冷,但未免带上了些神伤,他看着她装作镇定的神情,又不免带了一丝嘲讽神色。


    “为什么?”他有许多话想要问出口,却一时间问不出来。


    他想问她,为何苏家一出事,她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为何不回娘家,偏要到薛府来,还要扮做什么丫鬟。


    这一切于理不合,他想不通。


    往坏处想,这次是锦衣卫来找他要人,再联想到苏佩的罪名,他不禁想到,她莫不是什么摄政王身边的细作,被派了来打探消息?


    一想到这里,他浑身的血都凉了,禁不住攥紧了拳头,只恨自己竟会被蒙骗了去。


    若是一时大意,怕不是薛家全府上下都要毁在她手里。


    他不敢往深了想,只是缓缓逼近,同时掩上了身后的门。


    “解释。”他本来就话不多,生气的时候更比平时多了一层气势,朗倾意缓缓退后,待到了饭桌前,将茶放在桌上,这才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薛宛麟。


    她早已镇定下来,知道这是必须面临的问题,也知道事到如今,是自己对不起薛家更多。


    可她仍是笔挺地站着,就像才入薛府时那日,也是这般站着看着薛宛麟。


    “大人。”她终究还是艰难地开口:“是我对不起薛家。”


    “当日从苏府逃出来,无处可去。前后都有追兵,实在是无奈之下才到大人府上来。”她看了看薛宛麟冷漠的神色,知道并未说服他。


    “大人一定想知道我为何迫不及待从苏府逃出来,这我倒是难说。”她不免低下头去,盯着自己脚尖,又想起那日苏佩从春风苑回来,醉倒家中,对她冷语相对。


    算了,他必不会理解这所有的一切,天下男子向来都觉得嫖|妓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小事,至于吵架,也不过是夫妻之间常事,想必不会理解她。


    若再加上前世那些不着边际的“经历”,想必他更不会信。


    想到这里,她自己都有些心灰意冷,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本身便贪生怕死、贪慕虚荣,因此才选了薛府。是我对不住大人。”


    她走上前去,伸出双手来,像是放弃了挣扎:“大人只管将我扭送到官府吧。”


    薛宛麟却久久站着没动,他低下头去,见她那一双雪白的手腕,又顺着双臂看到她面上去,又顺时想到近些时日发生的事。


    他们之间再平淡不过的小事都一一涌入脑海,他细细想来,她从未有半分出错之处,也从未有任何越距之事。


    之前的事,定有隐情。他想到这里,忽然发觉自己还在为她找借口,此情此景下更觉难堪,他不禁抓了她的手腕,将她向前一拉。


    朗倾意踉跄了下,没想到他这样激动,也面色慌乱起来。


    “你到底,是不是摄政王派来的细作?”他用足了力气,攥得她手腕生疼。


    她顾不上挣扎,只顾着听到他的话之后震惊到睁大双眼——这是从哪里推断出来的胡话?


    “大人。”她辩解道:“大人如何有这样荒谬的想法?”


    她及其聪明,很快便想到了其中关窍,不禁辩解道:“或许是苏佩担了这样的罪名,可那些都是朝堂政事,与我何干?”


    她双眸中充满了无辜,时间久了,逐渐生出一层湿润的泪意来,可气势不输,与他双目对视许久。


    最终,他还是放开了她。


    看着她低头揉着酸疼的手腕,他忽然问道:“如若不是细作,为何锦衣卫来问我要人?”


    她瞬间抬起头来,仿佛忽然间恍然大悟,禁不住发出一声轻笑来。


    “大人说的锦衣卫,可是指挥使方景升?”她问。


    薛宛麟不置可否,她却轻松起来,摇头道:“他还真是……贼心不死。”


    “此话如何讲?”薛宛麟疑惑。


    她索性说道:“不瞒大人,此前我与那方景升有过几面之缘,他神情有异,我一直怀疑他对我有不轨之心。”


    “后来苏府遭了抄家,我听说锦衣卫马上就来了,这才仓皇出逃。”


    薛宛麟显然不信,他的表情凝重,仍然盯着她看。


    “大人一定想问,我如何确定他对我有不轨之心。或者,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如何会对我一个已婚妇人有不轨之心。”朗倾意看出他的想法,只点头道:“确实,这一点我无从证明。”


    “大人可以将我方才的话当成异想天开。”她继续说道:“只是大人细想想,他与大人和苏佩都无交情,为何在发现我踪迹之后不直接抓捕,而是私下来寻您。”


    “怕是他自己都存了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因此这件事不能用公事来办,免得传到皇帝那儿去。”


    说完这么多话,她仿佛长久松了口气,恢复了沉默和柔顺的样子,低眉站在一旁,静静等待他的决断。


    屋内安静许久,薛宛麟连她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外头天逐渐黑下来,屋内灯烛的光愈加明显,她垂手站在他面前,面上像是披了一层昏黄色的面纱。


    他忽然疑心她在躲着低头哭,顿时上前来,才发现原来她脸上只是灯影罢了。


    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她还存着红痕的手腕,他轻声吩咐道:“卧房旁的柜中有药,你自己抹吧。”


    朗倾意惊讶地抬起头,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含糊说道:“不必。”


    “我只问你一句。”薛宛麟忽然问道:“你可想着回去苏佩身边?”


    朗倾意倒愣住了,没想到他如今竟然还问她这个,她只犹豫了一瞬,便缓缓摇了摇头。


    苏佩那厢,她已经费尽心机给过了真心和机会,可他弃之如敝履,还到妓院去春风一度,她与他之间再无情分可言。


    即便心痛,但究竟不会再回头了。


    薛宛麟没再回应,转头大步走出去了,留给她的只有一句低沉的话语:“今晚我不在府上用膳,不必等我。”


    夜色逐渐浓郁,街上的马车少了许多,因此轿夫加快了速度,还没等薛宛麟彻底想好,就已经到了望客楼下。


    轿夫小心翼翼地喊了几声薛大人,薛宛麟才从里头出来,站直身子,抖了抖褶皱的衣摆。


    进得包房中,他见到窗边背对他的身影,藏了面上神色,恭敬低下身去:“方大人。”


    方景升回身,面上带了尽在掌握的笑意:“不枉方某等了许久,薛大人终究还是来了。”


    “方大人久等了。”薛宛麟露出惭愧的面容来,他坐下后,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我先自罚一杯。”


    几杯酒下去,两人之间的氛围活络了些,仿佛是阔别已久的老朋友,把酒言欢。


    聊了几句朝堂中的趣事,方景升哈哈大笑,薛宛麟也忍俊不禁。


    待菜品全部上齐之后,方景升叫店家将门关好,没有吩咐不得再进来。


    再次落座后,他面上已经没了笑意,缓缓将桌上酒壶收到一旁,低声提醒道:“薛大人,咱们还是言归正传罢。”


    薛宛麟亦正色道:“好。”


    “如何?薛大人回府后,一定是问到了什么,这才来与方某会面。”方景升先问。


    薛宛麟却不吭声,直到方景升沉不住气,继续追问道:“薛大人那位爱妾,可有承认自己身份本是苏府夫人?”


    薛宛麟显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来,忽然摇头道:“方大人,此事并不重要。”


    “如何不重要?”方景升瞬间起了警觉。


    薛宛麟原本清冷的眸子望过来,此时却带了一丝势在必得:“无论她之前是什么身份,如今她已经是薛某的人了。”


    方景升听完这句话,忍不住咬了咬牙,眯了眼睛。


    细细琢磨几遍之后,他怒火中烧,几乎瞬间失了理智。


    万万没想到薛宛麟会是这个答复。


    在此之前,他已经想好了薛宛麟的几个可能的反应,要么勃然大怒间,直接将朗倾意赶出薛府;要么是与他商谈后将人丢给锦衣卫;要么实在气不过,闹到皇帝面前去。


    以上几种反应,他都有应对之法,想好了万全之策。


    只是没想到,如今薛宛麟的答复竟然是不肯放人。


    难道说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朗倾意已经彻底收服了薛宛麟?至于用的什么法子,无需细想。


    他虽心里怒极,但面上却不肯显露出来,只有些意外地扬眉问道:“哦?这么说来,薛大人已经将人收入房中了?”


    薛宛麟抿起嘴角,直面方景升的目光:“薛某并非柳下惠。”


    气氛瞬间凝滞了,薛宛麟见方景升久久不回答,便起身将他身边的酒壶拿来,又给他和自己斟上酒,同时出言提醒道:“方大人?”


    方景升只来得及将自己气息平复,这才轻声回道:“这就麻烦了。”


    “那苏佩指明了要自己的夫人回去,否则,他不仅不再配合锦衣卫,还要以命相抵。”方景升揉了揉眉心:“锦衣卫这厢办不成事,自然是要如实禀报皇帝的。”


    “方某本想私下里将人还回去,也免了这场风波,可若薛大人不肯放手……”他沉吟半晌,摇头道:“闹到皇帝面前去,怕是不太好看。”


    薛宛麟如何听不出方景升在拿皇帝威胁他,可联想到朗倾意方才说的话,他莫名觉得,方景升不会走到这一步。


    即便真走到这一步,薛宛麟也自有法子保住朗倾意仍留在薛府。


    想到这里,他便直言道:“此番确实是对不住锦衣卫。”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薛某赔罪。”


    方景升没想到他仍然坚持,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冷笑一声。


    “薛大人这是连锦衣卫的面子都不给?”


    薛宛麟擦擦嘴角,面上尽显无辜:“锦衣卫也不能无端夺人爱妻,对吧?”


    “她是苏佩夫人,并非薛大人您的夫人。”方景升抬高了声音,咬牙说道。


    “谁能证明?”薛宛麟疑惑道:“总不能锦衣卫怀疑什么,便抓了来屈打成招,她就变成别人的夫人了。”


    “好,很好。”方景升终于失了最后一丝耐心,他站起身来,丢下最后一句话:“薛大人便祈祷薛家日后不犯在方某手上便罢了。”


    薛宛麟毫不在意地抬起头来:“方大人放心。”——


    作者有话说:后面几章男一男二修罗场,再后面是几大男主混战,写的我累似了[捂脸笑哭]


    第25章 阖府皆知 信上写明了她的身份,这怎么……


    两人当下谈崩了, 方景升负气离去,薛宛麟仍稳稳地坐着,又忍不住饮了一杯酒。


    他后背已经有了微微汗湿。


    锦衣卫的权势和手段,他并非不晓得, 只是遵从本心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究竟也无法挽回了。


    马车在回薛府的路上, 薛宛麟本来闭着眼睛假寐, 此时却忽然睁开眼来。


    他费尽心思这样替她安排, 却不知道她的本心是何用意。


    也没来得及问她, 为何此时不愿回到苏府去, 为何前日夜里对他那般抗拒。


    及至他怀揣满心疑虑回来时, 看到她仍未入睡,而是睁着一双困极了的眼睛站在那里,战战兢兢等他回来。


    他又心软了。


    罢了, 一个女人家从混沌中逃出来, 到了不熟悉的地方,自然是忧惧的, 他不该逼她做决定。


    日久天长, 待她看到他的真心,自然会逐渐接纳他, 他有信心。


    他没有说话,自去洗漱, 待擦干了身子回来,躺在榻上,见她还在外头站着,一声不吭,像没有魂魄的木偶人。


    他无奈, 只好开口道:“你还不睡?”


    她窸窸窣窣动起来,听着声音像是在榻上躺下了。


    他一闭上眼睛,却想起苏佩的面容来。


    他与那苏佩并不相熟,只是见过几面,如今他的容貌与朗倾意的相合,倒叫他觉得很有夫妻相。


    他叹了口气,翻了翻身,心中又泛起一阵酸涩。


    还没来得及找她算账,她竟敢骗他,也骗了他母亲。


    既想起他母亲,他不由得又在心里思索,究竟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搪塞过去。


    朗倾意累了一日,晚上本也胡思乱想,可耐不住疲累,究竟已是睡了过去,她哪里知道薛宛麟在同一屋内的思绪纷乱。


    与此同时,方府上下更是忙做一团。


    小夏小秋守在方景升院外,只不敢进去。过了不多时,只见武尽知进来,悄声问道:“大人呢?”


    小夏小秋如临大赦,忙向里头指了指,又面露难色道:“在里头生气呢。”


    “武大人可要进去劝劝?”


    武尽知犹豫了,他才回来便听说了,府上梁春被方景升赏了板子,打得不轻,整个方府都被惊动了。


    看来今日同薛宛麟谈得并不顺畅,武尽知并无把握能劝得动方景升。


    这一犹豫间,小夏小秋不禁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看来,他们这些人只能彻夜不眠,守在外头了。


    正彷徨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连带着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小夏率先反应过来,忙行礼:“老太太来了。”


    众人都低了头去,老太太不满的神色掠过,脚下未做停留,径直进了屋内。


    方景升并未入眠,可屋内也未曾点灯,借着开门时的一点月光,老太太并未瞧见满屋狼藉,而是看到方景升落寞地坐在桌边,双手插进发中。


    他头痛欲裂,却也无可奈何。


    “景升。”老太太禁不住心疼起来:“你怎么了?”


    方景升迷茫间抬起头来,像是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含糊说道:“祖母,没什么。”


    “既没什么,何苦又拿着梁春煞性子。”她话语间带了些责备之意:“叫其他下人们看见了,心里都不好受。”


    “梁春办砸了事情,孙儿罚他也是应该的。”方景升勉强笑道:“祖母不必担心,回去睡吧。”


    “你这个样子,我如何睡得着。”她皱紧了眉头,沉思片刻,也不太好直接问他。


    方才所有发生的事,她都通过贴身奴婢雀儿口中知晓一二,听说梁春受罚是为了外头的事,并非是家中之事。


    还有些揣测说,是因为一个女子。


    听到这里,她才觉得心中震动,当即赶过来,一是想要劝劝方景升,再就是想试探娶亲一事。


    夜间起风了,老太太听到外头风带了些呜咽,吹得外头竹林哗哗作响。她不禁叹了口气,开口说道:“论理,你也大了,平日里有了烦心事,也该有个夫人从旁开导着些儿,我这老婆子终究是不顶用的。”


    一句话正触动方景升心事,他无力地笑起来:“祖母,您别乱操心,与这个无关。”


    老太太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你如今无父无母,我老婆子又没什么见识,往日里有人想来说亲,你都给打发了去,我也怕选错了人,这一来一回,究竟是耽搁了你了。”


    “你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模样也好,怎么会娶不到称心如意的,外头人都说是我耽搁了你。”


    “哪里,祖母别胡乱自责。”方景升说。


    “就算是锦衣卫名声不好,可想要往跟前凑的人多得是。”老太太语气强硬起来:“别人家这么大都该有孩子了,你倒一点都不急?”


    拿出这句话来,方景升没了言语,沉默着听完了祖母的数落,最终她留下一句话:“明儿开始,我就给你物色合适的姑娘,争取年底过门儿。既然你不肯,那我便只好拿出祖母的身份来,替你做了这个主。”


    “祖母。”方景升站起身来,无奈道:“再给孙儿一年时间。”


    老太太讶异回眸,见方景升一脸认真地说道:“孙儿已有了中意之人,可她尚未知晓孙儿心意。”


    “一年,就一年时间。”他轻声说道:“最后一次机会。”


    老太太沉吟片刻,这才斩钉截铁地说道:“太久了,就半年。”


    “到今年年底。”她没给他商量的余地,径直走了出去。


    方景升抢在前头推开门,门外雀儿迎上来,扶着老太太回去了。


    方景升对着外头微凉的风,轻叹一口气,又对着院中的武尽知招了招手。


    “大人,属下依照您的吩咐,将分散在皇城附近的火药厂查了个遍,暂时没有发现摄政王秘密管制的地方。”


    “正常,他不会那样蠢。”方景升背对着他喝了口茶,又低声说道:“你多带些人,沿着皇城向北走,在齐城、联城、江城这几个地方重点查探。”


    “十日之内回来复命。”


    “是。”这个任务略有些艰巨,看来要连夜出发了,武尽知继续问道:“那苏佩,是否还要继续追问?”


    方景升摇了摇头,声音中带了一丝疲惫:“别指望了。”


    “他不一定知道火药厂的具体位置,只是用幌子来骗取一丝生机罢了。”方景升分析道:“若是他真知道,摄政王不会留他到现在。”


    “或许,摄政王如今难保自身,已无暇顾及其他?”武尽知猜测道。


    方景升回过头来,撇了一眼他,只说道:“你小看他了。”


    武尽知低了头,临去之前,方景升又安排了些琐碎的小事,叫他出行之前处理好,他一一答应了。


    薛宛麟这几日心绪不宁,几乎不与朗倾意讲话,一方面还在生她的气,另一方面,也全心准备着来自锦衣卫的反击。


    等了几日,究竟没有起什么波澜,方景升显然没有将此事上报到皇帝那里。由此,薛宛麟对朗倾意的话又信了几分。


    这天,他在兵部处理了几件事,才闲了些,便有属下禀报,说薛府有人来寻他。


    薛宛麟出去,见薛府派来的小厮赵源焦急地凑上来:“大人,您快些回府一趟吧。”


    “怎么了?”


    “太太险些晕倒了。”


    策马疾奔到薛府,听了门口小厮的描述,薛宛麟才知道发生了何事。


    快到晌午时,门外小厮捡到一封信,上面写着薛府太太亲启,不明所以的小厮竟真将信送至太太跟前去了,太太看了那封信,便气得差点晕厥过去,好一会儿才救过来。


    醒来后,她不知怎么了,喊人叫了贾渠来,兴师动众的直奔了东院去,贾渠匆忙间只来得及通知了赵源。


    薛宛麟暗道不好,急忙赶到东院,果然见到薛母站在院内,一手指着朗倾意,一手指着贾渠,气得满面通红,只说不出话来。


    旁边紫芸、红梅、翠柳几人轮番劝说着,只是不得要领。


    朗倾意虽面色难堪,到底还是直言道:“太太莫要生气,是我骗了贾管家,要打要罚只管冲我来便是了。”


    薛母未曾亲自动手,指着她的面庞,低声问道:“我问你,麟儿知不知道这件事?”


    朗倾意略一思索,已快速回应道:“大人不知。”


    “好,既然不知道,那我便做了主,再给麟儿寻更好的。”薛母手一挥:“贾渠,你带来的人,我不管你怎么处置,是卖还是怎,我都不过问。”


    贾渠慌得手脚都颤了,声音都带了哭腔:“太太,您好歹叫我死个明白,这是怎么说呢?”


    听了这话,薛母又回过身来,向朗倾意脸上瞧了一瞧,冷声说道:“我给你留些面子,你自己也须得知道面皮要紧,想必也不会到外头胡说。”


    贾渠正慌张间,一眼瞥见薛宛麟从外头进来,轻声问道:“母亲,怎么了?”


    薛母在气头上,定要拉着薛宛麟说个不休,怎知薛宛麟不待她说话,便轻声说道:“母亲生气之事,儿子早已知道了。”


    薛母瞬间变了脸色,盯着薛宛麟,像是在分辨真假。


    “儿子已经将外头诸事平息了,母亲莫要生气。”他继续说。


    薛母才要发火,紫芸忙拽了红梅翠柳,又冲贾渠使了个颜色,几人消失在东院外。


    “平息?”薛母这才凌厉地问道:“若是平息了,怎会有这封信出来?”


    “人家信上都写明了她的身份,指名道姓,还说若是不信,他自有人证对峙,这怎么说?”她问。


    薛宛麟拉了薛母,低声说道:“母亲,儿子觉得,若只是纳妾,倒没必要顾虑许多。”他轻声细语地说道:“母亲难得帮儿子寻到一个喜欢的,若赶出去了,将来再难找了。”


    “你倒是会替她讲话。”薛母气消了些,但还是禁不住着恼:“你若是早些打算,也不至于到了这一步。”


    “是儿子的不是。”薛宛麟劝说着,带着薛母向外走去。


    第26章 发配书房 她希望用旁的东西偿还,而不……


    朗倾意在院中站着, 红梅翠柳回来时经过,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薛宛麟半个时辰之后方才回来,他花了好大力气劝住自己的母亲, 正头疼着, 见朗倾意仍安静地站在院中, 不禁问道:“你还站在这里作甚?”


    “没有大人发话, 不敢乱走动。”她垂了眉眼, 轻声说道。


    薛宛麟叹了口气。


    偏偏是这安静柔和的性子, 把这平安祥和的薛府扰得无法宁静。


    他几次张了口, 又不知道怎么说, 便叫她先进屋去。


    朗倾意缓缓动起来,可长时间站立,早已使她麻了半边身子, 略一动弹, 吸入闷热的空气,便有些头晕目眩。


    她极力忍着, 咬牙进了堂屋, 还是站着不动,静待发落。


    太太发了那样大的火, 她一定会被处置的,她心里清楚。


    果然, 薛宛麟一进门来,便说道:“我同母亲说好了,对你略施小戒。”见她丝毫不意外,便继续说道:“东院你是住不得了,拨你去书房洒扫几日。”


    朗倾意抬起头来, 她没想到会是这个处置。她原想着,惹了这样大的动静,即便不是被轰出府去,也会是打几板子。


    看来下人们说的没错,薛府的主子确实仁慈。


    书房离东西院都不近,平日里少有人去,本就有洒扫的丫鬟,想必这活便是派给她了。无妨,正好落得个清净。


    她见薛宛麟说完了,便屈身说道:“多谢大人。”


    并不叫屈,也不讨饶,薛宛麟见她这般反应,本来想着趁此机会静静心的想法又烟消云散了。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他忍不住追问。


    她摇了摇头,但又补充道:“太太仁慈,果然名不虚传,此事终究是我对不住薛府……”


    薛宛麟打断了她的话:“那便歇了,明日一早搬过去。”


    他有些生气,嫌她每日把“对不住薛府”挂在嘴边,却只是说说,从未有什么真实行动。


    她何尝不晓得,若是按照寻常话本里的剧情,今夜就该她投怀送抱,以求明日不被调拨到书房去当差。


    可她不愿意。


    才侥幸逃离了方景升那厢的牢笼,她不想这样快又跟了一个男子,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才相识一个月。


    若是可以,她还是希望待父母归来时,能回到朗府去。


    哪怕她深知自己对不住薛府,可她也希望用旁的东西偿还,而不是她的一生。


    薛宛麟躺到榻上,心里却又疼起来,她明明是礼部的千金贵女,如今一朝落魄,却仍是不卑不亢,一点都不会替自己筹谋。


    她若是服了软,他完全可以做主,不叫她去书房受累,可她毕竟没有。


    虽说是蒙受薛家庇护,可毕竟是奴婢之身,暂时得不到解脱。


    一时细细算起来,竟不知是谁欠谁更多。


    且不说薛宛麟在这里辗转反侧,朗倾意倒是踏实睡了个好觉,第二日晨起,便将铺盖收好了,预备自己亲自带到书房去。


    谁知还是薛宛麟送了她过去,两人默不作声,到了书房前,薛宛麟叫下人将她铺盖卷放到书房隔壁的耳房去。


    朗倾意这才发现,原来薛府为求清净,书房竟安排了单独的院落在东南角,院内是花园的布置,不失雅致。


    书房外头离外墙不远,仔细听,几乎可以辨别远处传来的孩童玩闹声,她一瞬间有些恍惚起来。


    薛宛麟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待要转身离去时,朗倾意轻声问道:“大人,可有我父母的消息?”


    薛宛麟只是摇了摇头,又听她说道:“能否请大人给我父母送一封信去,道个平安?”


    “大人别多想,我只是担心父母惦记罢了。”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眼圈有些泛红。


    薛宛麟背对着她,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且说方景升在锦衣卫衙门忙了一日,至晚间才闲下来。


    武尽知带着人到皇城以北搜寻,不出三日便回来了,寻到了一些消息。


    皇城以北气候干些,那边有几处荒废的火药厂,循着踪迹又找到几家没来得及撤退的,一经审问,果然审出一些东西来。


    摄政王悄悄私设的火药厂,竟然由来已久,甚至在先帝驾崩之前便开始悄悄运作了。


    只不过先帝驾崩那几日,天降大雨,许多火药都没有保存下来,因此才阻断了摄政王谋反之路。


    今年天气干旱,再加上新帝与摄政王矛盾渐显,摄政王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显然又生了出来。


    继续往下查,发现火药的最终去向极难寻到。火药厂一经查封,底下的人顿时便失踪了,这批火药运往何处、经过谁手,竟无一人能说出来。


    武尽知用了锦衣卫最狠的手段,终于从一个伙计那里听到了骇人的秘闻。


    传说,摄政王前些时日秘密运送了大批火药,不知道去了何处,只猜测出是要攻破某一处的城门,至于城防图,这伙计没见到,但却说有。


    方景升连夜告知皇帝后,加强了皇城城门处的巡逻,又欲追查城防图去向。


    只要查到了是哪处城防图,便能知道摄政王的首要目标在哪里。


    只是,这个任务极难。


    方景升思索片刻,忍不住说道:“城防图向来都是在兵部存留,锦衣卫若贸然查封兵部,想来会引起轩然大波。”


    “依你之见,是要暗中查探?”皇帝刘隆旺皱着眉抬起头来问。


    方景升点点头:“只要查到那个悄悄临摹了城防图之人,便能查到摄政王密谋造反的证据。”


    刘隆旺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话虽如此说,可当年先皇在时,已经费尽心机将兵部清洗几遍,如今若还是有他的人在,想必此人及其狡猾,一时间难以查到。”


    “罢了。”刘隆旺抬手道:“近些时日,锦衣卫就多辛苦些,六部上下都要多查探,只要别被人发现主要在查兵部便好。”


    “臣遵旨。”方景升说完,又想到了什么,沉吟道:“臣需要皇上首肯,近些时日,怕是会有私闯官员私宅查探之事。”


    刘隆旺全不在意,只挥手说道:“随你去,只是不要闹出动静来。”


    得了圣令,方景升脚步匆匆赶回锦衣卫衙门,虽夜色将至,但他还是要与锦衣卫指挥佥事陶金飞商议后续事宜,先问,要先从兵部何人查起。


    陶金飞沉吟半晌,如实答道:“卑职觉得,是从兵部尚书孙大人查起。”


    方景升并不急于答复,而是继续问道:“何以见得?”


    “卑职是觉得,兵部如今就两位三品以上官员坐镇,右侍郎职位正缺。那城防图是机密之物,兵部档案钥匙由孙大人和薛大人共同管理,而那薛大人又是皇帝信得过的人……”


    方景升打断他,直接下论断:“那好,你来查孙启。”


    “至于薛宛麟,就由我来亲自审查。”他说完这句话,又看到陶金飞睁大双眼,随即又低了头,便问道:“怎么?”


    “卑职只是觉得……此事若是被薛大人知道了,会不会告到皇帝面前去,白白惹了不痛快。”


    陶金飞是方景升一手从底下提拔上来的人,向来对他忠心耿耿,所以从无虚言。


    “无妨。”方景升答道:“真要如此,还有我呢。”


    陶金飞下去后,方景升自档案中细细翻阅,不多时,将锦衣卫几个略觉得可靠之人的名字记了下来,并未写在纸上,只是记在心里,待回府后叫武尽知去查探这几人背景。


    他隐约记得,那些支离破碎的梦中有些地方透着蹊跷。


    梦中,他是刑部右侍郎的官职,极有可能是潜伏进去查探案子的。苏佩死后,他暗中吩咐锦衣卫送来的遗物中,多了一枚带血的簪子。


    因为这枚簪子,几乎叫朗倾意一口咬定苏佩之死是他所为。


    方景升从锦衣卫处赎回的簪子,又在方府无端消失,最后竟出现在苏佩的遗物中。


    更何况,簪子本是寻常之物,但能叫苏佩心灰意冷并自戕身亡的,只有方景升带去的关于朗倾意的消息。


    方景升在梦里一直同朗倾意说,她错误估计了自己在苏佩心中的分量。


    苏佩在得知她在方府之后,仍然平安生活了六七日,才忽然在狱中自尽。


    而且,他明明是自己吊死在大梁上,何来用金簪自尽一说。


    可他越是解释,朗倾意越是闭口不言。


    他失了她的信任,最重要的节点便是这枚簪子。


    思来想去,显然是锦衣卫中有细作,暗中操作,将带血的簪子塞进苏佩遗物中,混淆视听。


    他不信梦,可连日来的梦境过于真实,叫他有些将信将疑。


    无论如何,须得做些准备才好。


    眼下要务,一是尽快扶植自己的心腹,再就是要铲除锦衣卫中异党。


    任务繁重,饶是他从不畏惧这些公事,都觉得头痛。


    仅闭目养神片刻,他便睁开眼睛,将桌上的密信打开,匆匆瞥了一眼。


    此前派出去查探礼部的属下宗亮,他送来的密信仅有一句话:礼部侍郎无罪。


    方景升微微眯了眼睛,将密信放在火上烧了。


    第27章 不得安宁 我不信你便这般愚钝。……


    朗倾意在薛家书房, 倒真过了几日安生日子。


    自她入了书房,原先负责洒扫的丫鬟搬了出去,仅她一人在其中,虽比以往累些, 竟也觉得充实。


    每日晨起, 先洗漱完毕, 待小丫鬟送了早膳来, 用过之后, 先将院子仔细洒扫一遍, 再到书房里头, 用鸡毛掸子将灰尘拂去。


    用过了午膳, 再将书房的地擦洗一遍。


    朗倾意从未干过这些,且书房本就少有人来,其实用不着每日打扫, 可她只觉得忙起来好, 忙起来心安。


    也是因为书房无人居住,院中草木繁盛, 倒有许多蚊虫, 夜间叮得她睡不着觉。红梅偶有几次来送膳时,见她红着眼睛, 眼皮下青黑一片,一边挠着胳膊, 一边用扇子驱赶蚊蝇。


    “怎么着?”红梅悄悄问道:“你一个人睡不好觉?”


    她坐在耳房内的藤椅上,无奈地笑着,将袖子掀起来,把上面的红点子给红梅瞧。


    “这里的蚊子都成了精了。”红梅看了也心疼:“好不容易逮着你这么个细白嫩肉的人儿,可不得好好吸两口。”


    朗倾意见她说的可笑, 忍不住笑道:“你也是个细皮嫩肉的,还不快回去,当心成了精的蚊子吃了你。”


    红梅见她虽未睡好,倒精神头十足,又试探地向前走了一步,四下看了看,方才问道:“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朗倾意垂了头,只将掀开的袖子抖搂下来,暗灰色丝线织就的衣衫盖住了葱白的手,她方才觉得心安了些。


    她仍用手摇着团扇,只当没听见。


    红梅见她不答,便上前来抢她的扇子,口中说道:“姐姐,你别装糊涂,外头都闹翻天了,你倒在这里躲清闲。”


    朗倾意见躲不过去,抬高了手臂,避开了红梅的手,这时才抬起头来,淡淡地说道:“我能有什么打算。”


    “……”红梅欲言又止,禁不住用身子拱了拱她,虽羞得满面飞红,到底还是低声说道:“我和翠柳瞧着,大人不是那种刻薄寡恩的人。”


    “他这次能狠心抛下你,多半是……还未得手。”她不顾朗倾意惊异的神色,继续说道:“我和翠柳商议过了,还是觉得应当来劝劝你。”


    “你同大人服个软,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红梅低声道:“何苦绷着,待大人新鲜劲儿过了,万一要把你赶出府去,你到时该如何?”


    “这几日虽无人敢在太太和大人面前提你,可那日闹得沸沸扬扬,到底坏了你的名声。不趁着大人此时心软意热拿住了他,待到以后就不好了。”


    朗倾意神色已恢复了平静,她仔细听完了,并未打断红梅。


    红梅翠柳两个姑娘虽年幼,却是知晓世事的,她们两个这一番话,句句是为她着想,她不能不感动。


    可是,她们却不晓得她心底之事,这也怪不得她们。


    朗倾意将团扇放在桌上,腾出手来在红梅面上捏了捏。


    “好。”她神色带了些宠溺,柔声说道:“你们说的很对。”


    红梅见她这样说,满心里以为她真的听进去了,这才笑起来:“那我就静等着姐姐的好消息了。”


    至晚间,翠柳来送膳时,除了食盒,竟又悄悄儿带了些止痒的药膏来,朗倾意更觉感动,连声谢过。


    翠柳并未多言,只是笑道:“以后姐姐做了我和红梅的主子,还望多担待些。”


    朗倾意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要抬手打她,她笑着夺门而去。


    人已去了,朗倾意关上屋门,自己打了水来洗漱,又将药膏抹了,果然觉得清爽。


    正借着月光梳头,却忽然听到外头一声咳嗽,听着像是薛宛麟的声音。


    她唯恐听错了,拿着梳子的手在半空中悬了许久,直到又听到清晰的叩门声,方才站起身来。


    “大人?”她打开门,有些意外地看着不请自来的薛宛麟。


    薛宛麟的目光落在她的面颊上,月光银白,显得她的脸如白玉般无暇。


    他向她身后望去,看到简陋的布置,又瞥到她脖子上的红点,不禁有些心疼起来,向前迈了一步。


    “当日为了平息太太怒气,仓促之下叫你来此处,究竟失了妥当。”他缓缓开口说道。


    话已说到这里,朗倾意手臂虚扶着门框,也向后退了一步,回应道:“不是大人的错。”


    她亦回身看了一眼屋内布置,低声说道:“这里很好。”


    薛宛麟似乎闻到清凉的药膏味道,便说道:“那药膏要早晚各用一次,才有效。”


    她这才惊觉那药膏竟是他派翠柳送来的,那么今日红梅同她说的那番话……


    还没等她想明白,薛宛麟已经走到她跟前来,他的身躯几乎紧贴着她的,滚热的气息翻腾起来,他仍是不动声色,轻声问道:“怎么,只能站在门外讲话?”


    朗倾意只好进门来,见他也跟进来,顺手关上了门,顿觉慌张。


    想了想,还是镇定下来,拿了梳子,继续坐下来,对镜梳头。


    薛宛麟在藤椅上坐了,看着她梳头,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


    最终,话锋一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


    “近几日,母亲在为我张罗婚事了。”他紧盯着她的反应,缓缓说道。


    她下意识地抬头说道:“那便恭喜大人。”


    她手上动作未停,仍然梳着头,说不上心中什么滋味。


    其实早就预料到了,经此一事,太太为防止薛宛麟名声受损,势必要抓紧时间谈正经婚事的。


    而她,就该在合适的时候回到父母身边去。


    她才想要张口问前几日说的给她父母送信一事,却见薛宛麟已从藤椅上站起身来,神色愠怒。


    “你……”他无奈地说了这一个字,便将口中的话咽下去,闭了眼睛。


    “你究竟是何想法?”他失了冷静,连声问道:“我不信你便这般愚钝,到现在都看不出来?”


    他几步走到她身后,俯下身子,与镜中的她四目相对。


    见她分明已经慌了心神,却还强自镇定,他不禁更加疑惑。


    “只要你说一句愿意,我自有法子回绝了母亲。”他夺了她手中的梳子,缓缓触及她的头发:“除非,你心里还念着那苏佩?”


    朗倾意忽然动起来,想要从椅子上挪开,却被薛宛麟按住左肩,动弹不得。


    “大人。”她慌忙说道:“你冷静一下。”


    薛宛麟却用左臂将她连人带椅子圈在怀中,容不得她挣扎分毫。


    朗倾意几番挣扎而未果,恐激怒了他,便也安静下来。


    一片寂静中,她恍惚听到外头传来夜间蛐蛐儿叫声,屋内仿佛还有蚊蝇轻嗡。


    可离她最近的,还是薛宛麟火热的鼻息,一阵又一阵,激得她起了战栗。


    她忽然觉得十分疲累,甚至缓缓闭了眼睛。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终究是逃不过的。


    去了方景升,又来薛宛麟,终究是不得安宁。


    或许她存在于世间便是错误,她这样想着,慕然觉得身世凄凉,再睁开眼时,眼圈早已泛红。


    对上镜中薛宛麟的眸子,虽冷峻,却带了火热的审视和追问的意味。她面色不改,却觉得鼻头发酸,眼泪还是淌了下来。


    她此前还对他抱有幻想,觉得不会所有人都像方景升一样,眼下却只觉得可笑。


    薛宛麟从未见过她哭,此时顿觉迟疑,手也松了力道。


    挫败感像狂风般席卷而来,他一时间喘不上气来,只在一瞬间便站起身来,抖落了衣衫的褶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转身离去了。


    仿佛还是不甘心,待到门口,他低声道:“后日,太太安排了阖府宴席,若是你要来,托红梅翠柳同我讲一声。”


    朗倾意还是没有说话,直直地盯着镜中的自己,敛了泪眼再回头时,薛宛麟已经去得远了。


    即便有药膏止痒,这一夜也睡得十分不安宁,朗倾意熬红了眼睛,无精打采地支棱着身子洗漱完毕,又等了一会子,才见到红梅走走停停地拎着食盒进院来。


    见了她,红梅只尴尬地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临去之前,红梅终究还是直言道:“姐姐,你?”


    “明日二小姐带姑爷回来,太太说要把西府大爷邀过来,阖府上下一起热闹热闹。”她用胳膊肘推了一下朗倾意:“你去不去?”


    朗倾意沉默半晌,方才无奈道:“我去作什么?”


    还嫌太太不够生气?


    更何况,她去了要用什么身份自处,薛宛麟的妾室吗?可妾室不是向来去不得这种场合的吗?


    红梅轻声叹了口气,犹豫道:“姐姐,你在同大人置气,对不对?”


    不等她回答,红梅便解释起来:“大人心里是向着你的,只不过他向来孝顺,若是不平了太太怒气,你往后在府里也不好过。”


    朗倾意听了她这许多的话,愈发疑心她是薛宛麟派来做说客的,只缄默不言。


    直到红梅叹息着离去,朗倾意方才长叹一声,在藤椅上坐了,虽没胃口,但还是用了早膳。


    事到如今,她自己也迷茫了,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对于薛家,她是心存愧疚的,想要补偿些什么,只是薛宛麟要的她给不了。


    长此以往,薛家的庇佑可能不再是庇佑,会不会成了充满怨气的牢笼,也未可知。


    第28章 深夜惊变 他眼中发出的神色贪婪又惊喜……


    看着陶金飞每日送来的兵部尚书刘启的信息, 方景升摇了摇头。


    并无什么明确进展,若再这般下去,只怕皇帝要怪罪下来了。


    又听了武尽知的叙述,方景升这才略微带了些得意神色, 示意武尽知退下。


    薛府这厢并无什么大的动静, 朗倾意的消息也没听到了, 只是薛家太太放话出来, 要替薛宛麟说媒寻妻。


    端起桌上微凉的茶杯, 方景升摸着杯上描摹的翠竹, 忽然笑了笑。


    做惯了正妻, 他不信她能接受做妾。


    即便薛家没有立刻将她赶出来, 只怕她也坚持不了多久。


    眼神瞥到陶金飞送来的兵部尚书刘府简图和兵部左侍郎薛府简图,他微眯了眼睛,将其中一张图纸拿起来, 细细看了半晌。


    过了晌午, 他回方府一趟,随后吩咐武尽知:“就说我突发急病, 须在府上静养, 无事勿扰。”


    武尽知答应了。


    今日薛府上下热闹,朗倾意早就知道, 她却没料到今日她会这般落寞。


    因着外头都在筹备宴席一事,红梅送早膳的时候刻意多送了一些来, 并且歉意地告诉她,外头忙乱,她今日只能送这一趟了。


    “姐姐将就着些,明日就好了。”


    朗倾意点了点头,目送红梅远去后, 才独自坐下来,用手撑住了下巴,眼睛四处打量着。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可是对比着外头的热闹,还是发觉内心深处的落寞,无处遁形。


    不禁想起小时候,最期盼的事便是全府上下一同热闹,她吵着闹着要父亲母亲抱着她,到府上各处走来走去。


    那时候兄长年纪也不大,看到了难免嫉妒,她总会梗着脖子瞥他一眼,显示自己的无上荣宠。


    思绪回到眼下难看的境地,她淡淡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以压下心中的不平。


    越是这个时候,越发痛恨方景升。


    若非为了躲他,她怎会到这般境地。


    念及此处,她又忽然觉得,如今这般境地倒也还好,至少没落到上一世的情形。


    情绪百转千回,她用了早膳又去了书房,照例将上下都洒扫一遍,晌午睡了一觉,只觉光阴似箭,眨眼便到了晚间。


    果真没有一个人来寻她,她早早洗了,预备着歇下,谁知晌午睡多了,怎么都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裳,到院中来溜达。


    今日月色倒好,白日里沿着院墙长着的五色缤纷的花草,如今都成了灰白色,蔫蔫地垂着头。夜风卷来,花草也随着微微晃动。


    她看了一会儿,才觉得困意袭来,转头往回走,谁知才走到书房门前,便听到里头似乎传来纸张起伏的响动。


    她瞬间警醒了——白日里她已经将窗户关的好好的,断不会有风吹动纸张之事发生。


    难道说书房里进了老鼠?


    若是老鼠将书本啃坏了,她的罪责自然就多了一层,薛府上下一定会暗中议论她,觉得她做什么都做不好。


    她放缓了脚步,从耳房拿了提灯来,轻声开了门,只见满屋黢黑,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来是哪里的声音。


    她站在黑暗中静待片刻,那老鼠狡猾得很,想是听到了生人的声音,再未发出动静。


    她索性放下提灯,将书房的灯逐个点亮,想先全盘检查一遍。


    才点亮了门边的灯,她便浑身僵住了,直着腰身,缓缓抬起头来,不敢再有丝毫动作。


    后腰处抵着一把锐利的匕首,她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得到。


    背对着这位不速之客,她只觉得凉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巨大的悔意几乎淹没了她——就不该有那么多好奇心,偏偏进来查看作什么!


    身体僵直,心里却在拼命思考对策。


    薛府上下都在宴席上,想来是外头的盗贼听到了风声,从临街的东南院墙外翻进来,想要盗取财物。


    若是这样,那便好说了,只要不激怒了他,拿些财物去,也没什么。


    “别伤我性命。”她颤抖着声音开口:“我这里有几件首饰,尽管拿去。”


    身后之人却不作声,匕首依然抵着她的腰身没动,可身体却贴近了些,带了些温热的空气一并上前来。


    朗倾意心中警铃大作:这贼不会见色起意,想要做些什么吧?


    眼前就是门,她若是铆足了力气向前一冲,没准可以冲出去。


    脚下站稳了些,她仔细观察着机会,口中依旧哀求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求放我一马。”


    身后之人似乎放松了警惕,她瞅准机会,脚下发力,拼命向前奔去。


    眼看着门就在眼前,她手才碰到,便被那人从背后揪住了衣领。


    那人一发力,她被拽到扭过头来,被迫与眼前的黑衣人面对面。


    他穿着夜行衣,她只看得出此人身形高大,整个人隐匿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


    匕首调换了位置,变成贴在她脖子上,比方才的腰间更加危险。


    她暗骂了自己一声,此时那人又贴上来,手臂十分自然地搭在她肩上。


    两人挨得愈发近了,她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不动声色地向脚边提灯处微微挪动,待到调整好了角度,看清他的那双深邃的双目,整个人如遭雷击。


    全身的惧怕凝聚在一处,她挺直了脊背,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快来人!”


    那人没料到她有这招,待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她的声音在寂静中传出去很远。


    他一手执着匕首,一手扳着她的肩膀,将她强行揽入怀里,捂住了嘴。


    “别嚷。”他猜到她认出了自己,轻声威胁道:“否则就划花了你的脸。”


    她在他怀中再无挣扎的余地,只能由着他用备好的绳索将她的手脚捆起来,绢布塞了嘴。


    她在墙边略微喘了口气,看着他拿了提灯,仿佛在书房中翻找着什么。


    一排排逐个看过去,他仿佛失了耐心,速度飞快。


    只过了短短的半刻钟,他似乎没见到想要的东西,便又反身回来,走到朗倾意身边。


    此时,外头几乎连月光都消失不见,一片黑暗中,朗倾意借着他手里的提灯,看到了他眼神中发出的神色。


    贪婪又惊喜。


    她放大的感官仿佛注意到外头有人的声音,似乎是薛府的巡逻人员。


    口中的绢布已经被她悄悄吐出了大半,借着这个机会,她猛地将绢布全部吐出来,同时口中大声喊道:“救命!快来人!”


    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嘈杂,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倒也未曾慌了手脚,只是手上用了些力气,将她从墙边拎起来,丝毫不管她的挣扎,又将她的嘴堵上。


    随即,她面前的景象翻倒过来——她竟然被他扛到肩上!


    他竟然贼心不死,还想着将她掳走!


    此时薛府宴席已过半,薛宛麟喝了些酒,面色稍有红润,他微眯着眼睛,看着桌上几个亲人。


    太太心情也不错,亲昵地摸着二女儿薛婉宁的脖颈,悄声说着什么。


    姑爷李言微微笑着,坐得笔直,时不时端起酒杯来,与薛宛麟碰杯。


    薛宛麟的兄长薛宛硕腿脚本就不便,也不擅长喝酒,在此情景下只是给自己夹菜,过一会儿,停了箸,也不甚搭话,只仰着颀长的面颊,安静聆听。


    吃到一半,只见小厮赵源悄悄走上前来,面色焦急,对着薛宛麟耳语两句。


    薛宛麟闻言便皱紧了眉头,不顾众人惊讶的神情,站起身便走了出去。


    薛宛麟脚步飞快,赵源紧随其后,仍喋喋不休地说着:“大人,今夜巡逻的人发现书房竟有灯光,走近了之后,还听到有女子的呼救声。”


    书房只留了朗倾意一人,究竟是谁的呼救声,根本不用细想。


    薛宛麟黑着脸色,叫赵源备马来,又吩咐他叫上府上侍卫,循着东南院墙留下的痕迹,一径追了出去。


    夜风萧瑟,朗倾意本来要入睡时撞上了这档子事,身上只穿了单薄的亵衣。方景升解开她脚腕处的绳子,跨上马,将她放置在自己身前。


    见她缩着身子,想是有些冷,便将她往自己怀里揉了揉。


    她皱着眉头,向前挣了挣身子,他专心骑马,仿佛并未察觉到。


    转过一个巷口,马匹骤然受惊,方景升忙拉扯缰绳,可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马儿顷刻间侧翻在地上,它的前胸处深深插了一支利箭。


    在它躺在地上呜咽的同时,方景升抱着目瞪口呆的朗倾意,凌空而起,稳稳落在地上。


    随后,又是一支冷箭射出,被方景升背后挥舞的披风挡下了。


    敌在暗处,此地不宜久留。


    情急之间,方景升一手牢牢拽住朗倾意的衣领,一手自腰间拿了一个小巧的物什出来,飞快地抛向身后的方向。


    随即传来一阵巨响,硝烟弥漫。


    朗倾意吓了一跳,她猜着那个东西是火药一类,但没想到方景升竟这样大胆,竟然敢堂而皇之地在皇城内使用火药。


    随着爆炸声,四周顿时一片混乱,四周已经有了不少人开门出来查探动静的声音,伴随着狗叫声,不绝于耳。


    方景升用披风将朗倾意包裹进怀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随即,他迅速动起来,躲进了一处屋檐下。


    按照如今他们躲避的角度,那放冷箭之人应当无法再伤他。


    冥冥中,朗倾意并未再次呼救,她察觉到,这次出手伤人的,应当不是薛家。


    若是她贸然出声,只怕会伤了自己的性命。


    又等了片刻,方景升见那人再未放冷箭出来,听着远处,似乎是城防队有了动静,他才搂紧了朗倾意,自小巷中七拐八拐,最终在一户斑驳的木门前停下了脚步。


    第29章 无冤无仇 还请方大人放我一马。


    这户人家似乎长久无人居住, 或许是锦衣卫的一个联络点。


    方景升警惕地观察许久,见屋内确实没有任何纰漏,这才小心走了进去。


    朗倾意此时表现得十分安分,方景升放松了对她的看管, 松开手臂, 叫她在屋内好生待着。


    随即, 他摘了面巾, 咬着牙, 用匕首将身后披风切割开来, 露出方才的箭矢。


    这箭矢虽被厚重的披风挡下了大部分, 但还是有一段没入了背后的皮肉中。


    唯恐那箭矢有毒, 方景升将匕首柄塞进口中咬住,两只手背到后头去,随即便将箭矢硬生生拔了出来。


    朗倾意就在不远处, 看得虽不太清晰, 到底心惊胆战,及至看到鲜红的血流出来, 她只好扭过头去。


    正想着什么时候天亮, 便趁着他虚弱之际逃出去,方景升仿佛看穿了她的意图, 轻声问道:“想什么呢?”


    “过来。”


    许是受了伤的缘故,他的气息有些不稳。


    她站着没动。


    “过来, 替我上药。”他见她不肯听话,便用命令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她还是没动。


    一是她不会听从他的指令,二是她不愿无端与他靠近。


    “你不会现在仍想着跑吧?”方景升抬起头来,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且不说外头这伙人能不能放过你,即便你真逃出去了, 你以为锦衣卫会放过你?”


    见她仍不为所动,他压下怒意,继续说道:“你不为自己着想,好歹也要想想会被你连累的人。”他从怀里掏出随身带着的药瓶,慢条斯理地列举道:“薛家、苏家,还有朗家。”


    她暗自咬了咬牙,又撑了片刻。


    她在赌箭矢中有没有毒药。


    若是此时毒药发作了,她就可以全身而退了,顺便也能彻底摆脱他带来的噩梦。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低声笑道:“即便我死在这里,你难道就不会被锦衣卫寻到?”


    难堪的沉默过后,她还是走上前去,在他玩味的注视下,接过他手中的药瓶。


    绕到他身后去,见背上的伤虽不大,可应当是伤到了里头的肉,此时正汩汩流着鲜血。


    她打开药瓶,将药粉小心撒上去,又接过他手中递过来的白色布条,颤抖着双手按住了伤口,随即将布条收紧了,在他腰上缠绕了两圈。


    方景升的身形,平日里看上去更突出的是高,可脱了衣裳,才能看到他健壮的身躯。


    熟悉的气息涌来,她目不斜视,只垂着头,忙活手里的事,饶是这样,仍能感受到头顶那双炙热的目光。


    方景升闻到她身上清新的香气,夹杂着清凉膏的味道,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对于上药这样的事,朗倾意并不陌生。


    前一世,她在方府苟且度日时,方景升也有一晚不知为何带了伤回来,叫她帮着上药。


    想到前一世的事,她不免有些手抖,可还是坚持着完成了包扎,随即将药瓶放在一旁桌上,向后连退几步。


    方景升稍微活动了下身躯,见朗倾意包扎得极好,便敛去阴郁的神色,问道:“离那么远作什么?”


    “方大人。”她这还是今夜第一次对他开口:“你我本就无冤无仇,今夜搅扰了你办事,实在是无心。我就当全没见过你,更不会阻碍锦衣卫办事。”


    她缓缓抬起右手起誓:“今夜之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还请方大人看在我心虔的份上,放我一马。”


    方景升听了她这话,又眯眼笑起来,并未急着作答复,只是说道:“待天亮了再说,如今外头危险。”


    她不再答话,冷眼看着他缓缓在屋内椅子上坐了。


    下一瞬,他又站起身来,像是嫌椅子位置不太对,将椅子拖到门边放了,这才又坐了下去。


    她不禁皱了眉,他的意图很明显,怕她逃了而已。


    虽在心里怒骂,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即便他此刻受了伤,以她的体力也无法与之抗衡,她不能轻举妄动。


    只好在他对面墙边寻了个脏兮兮的蒲团,掸了掸灰尘,靠着墙坐下来。


    跑了这样久,这才发觉腿有些酸软,她暗中揉了揉,便将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可此情此景如何很快能入睡,她抱着双膝,刻意避开不远处的黑影,只觉纷乱的思绪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无法抑制地想着各种事,前一世,这一世……如暴雨般轰击着脆弱的神经。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紧闭着眼睛,睡得极不安稳。


    许是紧绷的神经有了第六感,她忽然睁开眼睛,恰巧见到面前的黑影笼罩在自己头上,遮天蔽日。


    她猛地站起身来,黑暗中却没留意到头顶附近有个突出的窗沿。


    头顶“嗵”的一声撞上去,她发出“唔”的一声,捂着头又跌坐下去。


    随着这一串动作,她身上的黑色披风也滑落下来,可她没有察觉到,头顶的钝痛叫她无暇顾及其他,只捂着头,疼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眼前的黑影一时间着了忙,双手无措地在前头怔了片刻,随即又弯下腰来,扶着她的手臂,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她略有些头晕,眼前金星一片,大口喘着气,过了一会儿,才勉强说道:“我没事。”


    待到恢复了些,她揉着头顶,抬头望去:“你能不能离我远些?”


    她声音中带了些怪罪的意思,毕竟若非他贸然站到她身前来,她也不会被撞到头。


    方景升后退了一步,她此时才注意到身上的披风,像是……从他身上脱下来的。


    不动声色地将披风拿远了些,她忽然心中一动。


    趁着夜间将披风盖在她身上,在她撞到头之后抑制不住的紧张。这样看来,他挟持她,好像并非只为了叫她保守秘密。


    她想到这一点后,心里“轰”的一声,说不上什么滋味,倒先禁不住叹了口气。


    若真是如此,那真是双世逃不开的孽缘。


    摸着头上分明是肿了一个包,她看着方景升缓缓坐回去,忽然起了些试探的心思。


    “方大人。”她声音颤抖:“你那儿有治头疼的药吗?”


    “怎么?”方景升站起身来:“头很疼?”


    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慌乱,她声音中带了说不尽的委屈,低声回答道:“嗯,疼得厉害。”


    方景升扶着椅子把手站起身来,从腰间掏出火折子,熟练地从屋内摸了一根蜡烛出来,点着了。


    他大步走上前来,借着光亮,看向她的头顶。


    从伤处看去,她所言不虚,头顶确实红肿了一大块。


    他想到自己身上确实有消肿祛瘀的药,便拿出来,想也没想便倒在自己手掌心,想药替她抹上去。


    谁知她敏捷地闪身躲开,独留他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方大人,我自己来便好。”她客气又疏离,无处不在提示着他“男女有别”这个道理。


    他自嘲地笑了笑,想是那连日来的梦境过于真实,导致他自己都习惯了。


    想了想,还是答道:“在头顶,你自己看不到,万一弄错了地方倒不好了,不如我来吧。”


    看她犹豫,他又补充道:“权当是报答你替我包扎了。”


    他等了片刻,不再等她回答,便扳着她的肩,将手上药汁慢慢覆了上去。


    一阵刺痛传来,她下意识想躲,却被他按得牢牢的,完全无法脱身。


    真是冤孽,她禁不住在心中叹息:本打算哄着他出去替她寻药,她再悄悄离开,没想到他竟随身带了消肿的药。


    待他抹好了药,便未再离去。而是吹灭了蜡烛,在旁边也寻了一个蒲团,在她身边坐下来,似乎累得很了,闭了眼睛,很快便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应当是睡着了。


    他的披风就扔在地上不远处,她伸出脚来,将披风踢远了些,见他并未被这细微的声音吵醒,索性又缓缓伸出脚来,将披风在地上铺展开来。


    一会儿逃走的时候,踩在披风上应当不会发出声音。


    她又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夜更深了,万籁俱静,她听着方景升的呼吸声,倒像是又回到了前一世在方府挣扎之时,熟悉又恐怖的回忆,搅扰到她心里没有片刻安宁。


    她狠了心,从蒲团上将身子蜷缩起来,随即调整成蹲姿,准备缓缓站起身来。


    谁知才站到一半,便觉被什么绊住了,略一动弹,这才惊觉自己的裙角竟然被方景升压在身下。


    更为可怕的是,随着她的动作,他早已悠悠醒转,在暗夜中睁开眼睛,声音慵懒:“去哪儿?”


    她一腔希望被泼了冷水,自然冷下脸来,没好气地说道:“怎么,方大人连如厕也要管?”


    随后,她拽着自己衣角,一把将它从他身下抽出来,小心躲过窗沿,便向外走去。


    见他没有追上来,她急忙摸索着去开门。


    门上随意糊了一层明纸,略微比别处亮些,她正要开门,却见一处明纸正在被缓缓撕破,她没有看错,那是一把利剑从外头插进来。


    下一瞬,方景升已经从她身后飞奔而来,一把将她推到自己背后,严阵以待。


    那剑愈发伸长了,到最后,几乎连剑柄都进来了一部分,方景升本来神情严峻,见了那剑柄,却神情一松,轻声问道:“武尽知?”


    “大人。”外头的声音顿时惊喜非常:“属下可找到您了。”


    方景升略等了片刻,这才站在门边,隔着老远将门栓拉开,武尽知随即从门外迈进门来,分辨到他的位置后,上前行礼:“大人。”


    第30章 武功高强 今日不是比武的好时机。……


    “大人受伤了?”武尽知一眼便看出不对劲, 才要上前查看,只听门外一声呼啸,随即又是一支利箭凌空而来,射穿了明纸, 直奔武尽知而来。


    武尽知躲得极快, 但还是险些被那箭矢擦伤肩膀。


    他立刻翻身躲到墙后去, 心中懊恼, 只能解释道:“大人, 属下疏忽了, 竟叫尾巴跟了过来。”


    方景升只是挥了挥手, 示意他无需在此时解释许多。


    一箭未中, 外头不再有动静。过了片刻,才恍惚听见外头墙头响动,有人从容不迫地自墙头翻进来, 缓缓逼近。


    “里头的人听着。”那人的声音极具少年气, 倔强又自信:“放了她。”


    “不然的话,就叫你们两个死无葬身之地。”


    方景升听了这话, 眉头倒舒展开来, 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张狂了。


    极致的挑衅和逆反,久未遇到, 再一次遇到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生气, 而是有趣。


    朗倾意倒也愣住了,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只是声音有些耳熟。


    武尽知却咬了牙,涨红了脸,恨恨说道:“大人, 要不属下解决了他?”


    方景升将手中的剑仍插回剑鞘中,低声说道:“不必杀了,留条命吧。”


    这样有胆量的人,方景升也很好奇,想知道他的底气到底是什么。


    武尽知点了点头,眸中凶光一闪,一脚踢开门,便飞身出去,身形极快。


    院内随即便传来械斗声,不绝于耳。


    方景升饶有兴致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看两人打得有来有回,更加感兴趣起来。


    他对武尽知的武功从不怀疑,甚至觉得这位无端挑衅的年轻人在武尽知手中不会撑得过十招。


    看来,他是低估了这位年轻人。


    朗倾意在一旁犹豫了半晌,也忍不住凑上前来,向门外看了一眼。


    方景升冷眼瞧着,见她先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即又忧心忡忡,想来是此人她是认识的。


    方景升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捕捉到了几个眼熟的瞬间,他似乎也记起来了。


    “他就是那个叫……”方景升的右手食指在太阳穴一敲:“叫柳延青的?”


    朗倾意惊惧的目光向他看过来——他怎么会知道柳延青的名字?


    方景升自悔失言,面上却不动声色,点头道:“看来的确是了。”


    战斗正酣,方景升却骤然失了往下看的兴趣,他抬高了声音,对外头说道:“罢了。”


    武尽知马上用蛮力将柳延青推出几米远,随即后退几步,上到门口处的台阶上来,严阵以待。


    “今日不是比武的好时机。”方景升说道:“便不欲与你多计较,快走吧。”


    这样看来,柳延青的武功能比肩武尽知,可若是他方景升也出手,那便说不好了。


    柳延青不言,却仍然走上前来,剑身绕过武尽知,直冲着方景升而来。


    “我说了,放了她。”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十足的气势,神情决绝,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方景升眸中也染了杀意,他伸出手,将朗倾意从门内拖出来,置于自己身前,盯着柳延青的神色,当着他的面将剑拔出来,放在朗倾意脖子上。


    “再不走,就杀了她。”


    方景升说的轻描淡写,但见到柳延青顿时气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心里一时间不知道是痛快,还是生气。


    冷眼向朗倾意看过去,见她垂着眸子,在他看来分明是一副心虚的样子,他冷哼一声。


    “你走吧。”朗倾意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别管我了。”


    柳延青虽武功高强,到底只是一个薛府小侍卫,得罪了锦衣卫指挥使,那便一辈子都毁了。


    武功再高,也抵不过锦衣卫的权势,她不想叫他误入歧途。


    柳延青却未动身,双方陷入了僵持中。


    朗倾意无法,又转头看向方景升:“方大人,您抓了我是要如何处置呢?”


    不等他回应,她便自顾自答道:“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您说是吧,方大人?”


    她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待与他交换了眼神,确信他听懂了自己意图,她便咬了牙,拼命向前一冲。


    方景升瞬间将剑挪开了几寸,同时左手牢牢按住她的肩,将她捉回来,不叫她乱动。


    她早料到他会有这一招,忽然笑了笑,露出狡黠的神色来。


    他们两人的身体挨得很近,她想都没想,便用右手绕到他腰侧去,循着那新伤,狠狠地捣了一拳。


    力气不大,但足以使方景升疼得眼前一黑,他闷哼一声,忍不住弯了腰,右臂也失了力气,被她轻易推开。


    她向前跑去,武尽知才要拦,柳延青眼疾手快,早已凌空而起,向着武尽知劈出一剑。


    武尽知无暇顾及朗倾意,只得接柳延青的招。


    朗倾意跑得极快,眨眼便到了门口,飞快地开了门,正巧撞见薛宛麟带着几个侍卫,竟然静静等在门外。


    见她安然逃出来,薛宛麟紧绷的神色有了片刻放松,他沉声向院中说道:“走了。”


    这话显然是讲给柳延青听的。


    柳延青随即收了招式,缓缓退出来,关上了院门。


    方景升咬了牙,才要喝住众人,却被武尽知拦住。


    武尽知神色焦虑,忧心忡忡地说道:“大人,不可。”


    若是今日之事做得过了,薛宛麟闹到皇帝面前去,说方景升夺人爱妾,那么锦衣卫并不占理。


    薛宛麟寻到踪迹,得知是方景升出手,宁可站在院门外静等,也不愿直面方景升,已经是退了几步了。


    他的意思很明显,若是将朗倾意交出来,他便当做锦衣卫私闯薛府、掠夺薛府中人之事从未发生过。


    方景升如何想不到这些,他只是觉得不甘心罢了。


    就像猛兽蹲伏数日,终于捉到新鲜的羔羊,竟然被别人夺了去,那种滋味,委实不好受。


    “大人,别生气。”武尽知劝道:“您受伤了,还是先回府养伤才是正经。”


    方景升这才察觉到身后的伤口淋漓不止,想必被她一拳打得又出了血,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当真是狠心。


    不过也难怪,她夜深时忽然被他从薛府掳出来,一定不会对他有多少好感。


    这样想着,他倒也能将怒意压下来,便回府养伤去不提。


    且说薛宛麟带着人回到府上,还未进门,便被贾渠带着人拦住了。


    薛宛麟面色不善,冷言问道:“怎么?”


    贾渠虽面露难色,到底还是凑上前来,轻声说道:“太太说了,不许书青姑娘再进门。”


    朗倾意听得一清二楚,心下暗自叹了口气。


    薛母这般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


    本来她的身份就不好,再加上半夜被人掳走,怎么想都说不得清白。


    薛宛麟面上筋骨动了动,想必是咬了咬牙,随即拉了她的手,轻声说道:“那先去东府暂住一段时日。”


    贾渠早就料到了这番说辞,不免低下头:“大人,东府那边也有太太的人守着。”


    薛宛麟也是叹了口气,吩咐手下人都先散开,只剩了贾渠,这才轻声说道:“带我去见太太。”


    贾渠忙道:“太太说,她累着了,今儿不见任何人。”


    “罢了。”朗倾意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说道:“大人,太太已有决断。”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她自己也知道,硬着头皮赖在这里不是好法子,白白惹人厌烦。


    她转头欲离去,可手腕被薛宛麟牢牢抓着不放。


    “那怎么行。”他的语气中带了些责备的意思:“天都没亮,你一个人去哪里?”


    朗倾意不答,在心中暗自筹划,许久才喃喃地问:“此处离南城有多远?”


    薛宛麟知道她是动了回父母那边的心思,心里含着气,嘴上却认真答复道:“最起码要十余日的路程。”


    她神色黯淡下来,十余日,在路上完全无法保证安全,锦衣卫的人随时可以出手拦截。


    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皇城,最起码不会被方景升注意到有什么异动。


    “贾渠。”薛宛麟忽然想到了什么:“去年你说你在这附近置办了一处宅子,只为将你那老母亲接来颐养天年,后来又说你母亲跟着你兄弟,没有过来?”


    贾渠瞬间明白,忙点头道:“大人,我这就叫人将宅子收拾出来,给书青姑娘住。”


    “好。”薛宛麟也不客气,直接说道:“半个时辰之后,我带她一起去。”


    “这些时日,每日按一两银子算,到月底放月前银子的时候,你自去领。”


    贾渠慌得顾不上擦额间的汗,恨不得磕头谢恩,又怕耽误了事,只弯了弯腰,便忙着下去准备了。


    薛宛麟见站在门前也不是个事,便吩咐贾渠手下赵源备好了小轿,先向外宅去。


    朗倾意见没有更好的安排,也只得随他去。直到两人都进了轿内,她方才察觉到薛宛麟虽闭着眼睛,但抓着她的手腕迟迟没有放开。


    她轻轻挣了挣,薛宛麟睁开眼睛,不经意间露出疲惫的神情来,眼中也多了些血红丝,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老了几分。


    他再是娶过亲的人,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六,绝对称不上老。


    朗倾意心中起了些愧疚之意,她轻声问道:“大人想是累了?”


    折腾到现在,他应当未曾休息片刻。


    她哪里知道,此时的薛宛麟心中愧悔之意不亚于她。


    此前他对她说的“指挥使对她有意”一事,其实一直将信将疑。昨夜之事出来,他方才发现此事竟然是真的。


    若他早一点信她,不对她有怀疑的态度,她会不会早些接受了他,也就不会闹出书房的乱子来。


    “不累。”薛宛麟喉结滚动,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未说出口。


    只是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不愿放开。


    她越挣扎,他抓得越紧。


    察觉到这一点后,她没再挣扎了,将头靠在马车壁上,闭了眼睛。


    经此一劫,她也灰心了大半,兜兜转转还是在方景升管辖的范围内,没有逃出去,如今的薛府也不再是完全安全的地界。


    当真是疲累至极,甚至从心里产生出随波逐流的想法,就放手随她去,她倒要看看命运把她带到何处去。


    许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薛宛麟攥了攥她的手腕,她睁开眼睛,见他正盯着她的面容,轻声说道:“到了。”——


    作者有话说:最近两天好焦虑,工作忙死了,不过因为有存稿,日更还是可以保证的[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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