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是个粗人,竟会在仪式这种小事上在意她的感受?
她微顿片刻,于一片人群笑声与鼓乐声中低低道:“谢谢。”
“你说什么?大点声。”
戚五郎似是弯下腰在她身边喊,声音豪越,不似前夜马车上的寡言。
钟嘉柔被他声音震得瑟缩了下,偏头避开,盖头随之一晃。
戚五郎被她逗笑,笑声十分爽朗,扬声道:“见者有喜,都发红封。”
人群里一阵哄抢声。
无数的红封撒向漫空。
喜轿也颠完了,钟嘉柔不习惯这样当街站着,好像话本里的显眼包,她脚步轻移,弯下纤腰钻进了喜轿里。
盖头轻晃,露出一点缝隙,钟嘉柔瞧见满街轰抢的人群,和甩着红封的戚五郎。
男子坐于马背,迎风恣意,顶着天地。
这一日春日的光,漫天的红,深深染在钟嘉柔一双眸底。
……
到了阳平侯府正门前,喜队稳稳停下,喜婆掀起轿帘请钟嘉柔下轿。
钟嘉柔竟会在踏出喜轿的这一瞬间崴了脚,也许是因为心上突如其来涌上的疼痛,也许是因为知道这一刻再也回不了头,竟忽然失神。
她重心不稳,手凭空一抓,竟抓到了戚五郎的手。
戚五郎搀扶住她,力道很沉。
在陈府摔伤的那处膝盖本已愈合,此刻再次传出疼痛,钟嘉柔强忍着站稳,未露出丑态。
春华与秋月从队伍中迎上前,搀扶住了钟嘉柔。
钟嘉柔借着二人之力,膝盖处的疼痛减轻,未觉太多不适了。
春华:“姑娘,是腿上旧伤又扭到了吗?”
钟嘉柔轻声道:“无碍,还能忍受。”
“姑娘!”秋月的嗓音很低,又很是震惊,“他就是去岁在街上撒钱的傻……的人!他就是那个帮我们疏通了街道拥堵的人,竟然是我们姑爷!”
钟嘉柔想起从陈府归府的那一晚,的确是遇到了一段拥堵,但她当时只顾着陈以彤的离世,没注意马车外。
秋月说那晚是戚五郎在天桥上撒金子,缓解了路上拥堵。
钟嘉柔不知心中的滋味。
只觉得一切好像话本里那些命中注定的桥段。
不过戚五郎本来就爱四处给钱打赏,一身的铜臭气,那晚也算是巧合罢了。
而戚越也认出了秋月来。
他起先是忘了秋月这张脸的,是秋月多瞅了他几眼,同钟嘉柔耳语,时不时又暗瞅他。
戚越觉得那护着宝贝、防狼惦记般的眼神倒是像在哪见过。
秋月也察觉到了他的打量,经过他身边时规规矩矩埋首喊了声“姑爷”,戚越才想起来是那晚撒钱疏通街道拥堵时的当事车辆。
原来是她。
马车上哭得肝肠寸断的姑娘原来是他的新娘。
戚越看向盖头下的人。
绿衣盎然如春,娉婷婀娜的人似风中嫩柳,风一吹就将折。
戚越眉心微沉。
她爱哭。
还没什么力气,步伐又慢,身子又娇。
的确是高门贵女,华贵优雅得像只能高高供起的娇花。
但戚家不养娇花,戚家的沃土只会滋养茁壮的生命。
新人入府,开始随仪式拜堂。
身穿喜服的新娘子实在耀眼极了,即便盖头遮住了容貌,也难掩她一身优雅,那举手投足里的风华是世家贵女骨子里的矜贵。
众人都在恭贺一对璧人,也恭贺戚家添喜。
阳平侯府家奴脚步匆匆,紧张喊一声“圣上,钟淑妃娘娘来了”,紧接着传来内侍官的唱报:“皇上驾到,淑妃娘娘驾到——”
阖府宾客皆跪地行礼。
刚拜完天地的钟嘉柔也随之行起跪礼。
她知道今日姑姑会来给她撑场面,几日前宫中便来人通传过。
皇帝威严的声音响在高堂,让众人平身。
钟淑妃上前亲自拉起钟嘉柔,温声问道:“宝儿可还好?”
钟嘉柔隔着盖头敛眉行礼,知道这是姑姑特意给她撑腰。
与钟淑妃客套几句后,钟嘉柔便在皇帝与高堂前,同戚五郎行完对拜之礼。
喜婆与婢女左右搀扶她回后宅新房,正转身,忽听有人通报:“六殿下驾到……”
握着喜巾的手指微紧,钟嘉柔脚下似突然灌了铅般。
但这停顿只是瞬间,她便继续挪动脚步,从堂前离开。
即便盖头遮掩看不见前路,但有家仆带路,又有喜婆搀扶,钟嘉柔走得很顺畅。
戚家的路是平坦的。
可钟嘉柔心上的路却坎坷漫长,她以为这一生都走完了。
……
大婚的房中很是宽敞,案上一对龙凤烛,回纹长窗前摆放着插瓶桃花,窗外春光灿烂地洒落在灼灼桃花上。屋中花架、屏风,墙壁装饰皆雅致上乘,可见用心。
负责服侍新娘子的一个妇人恭敬道:“奴婢唤萍娘,是主母指派过来伺候越哥儿夫人的,今日夫人劳累了,房中有备点心小食,夫人先吃些垫垫肚,待晚间主母会派人送膳食过来。”
钟嘉柔坐在喜床上,道:“有劳婆母,有劳萍娘。”
萍娘笑道:“夫人客气了,都是奴婢们该做的。”
萍娘又对春华与秋月道:“两位姑娘是夫人的陪嫁婢女吧?瞧着利落能干,与夫人一样有气质,两位姑娘若是不觉累,我带你们熟悉下苑中各处?”
春华与秋月朝萍娘扶身行礼,礼貌道着谢,商量着由一人先去熟悉院子,留一人守在钟嘉柔身旁。
秋月先去逛完这整座玉清苑,回来和钟嘉柔细细说道。
圣上御赐的这座侯府宅邸曾是座四进院的王府,主母与戚家兄嫂的院落都在前处,戚越的玉清苑在府中最东侧,钟嘉柔此刻坐的正是大婚才装饰出来的卧房,萍娘说之前戚越爱睡靠西的小卧房。
“说是小卧房早晨晒不到太阳,姑爷喜欢睡到自然醒,不喜被灼日照醒,嫌刺眼睛。”
秋月又说起萍娘方才一路介绍的。
卧房外是玉清苑的花园,□□外通一片小竹林,戚越爱在里头习武,他每日都要练武。
“萍娘说姑爷拳脚功夫极好,也不知是怎么个好法。”秋月有点讪讪的,想说不知道若真如话本那般今后与主子夫妻吵架,会不会暴躁打人。
秋月藏起胡思乱想,继续说到西边的书房,和左右的花房,下人房,小厨房。
春华很快也回来了,说起她听到的:“萍娘人倒是和气,介绍得很是仔细,侯府五位公子每日都要听夫子上课,学习练字和四书五经。”
秋月咋舌:“练字也要学?”
他们不会写字吗?
春华看向钟嘉柔,点头:“嗯,可能是字迹不好看吧。”
钟嘉柔此刻已揭了盖头,今日早起就在沐浴梳妆,方才行过大礼,这会儿四下无人,是实在被头上凤冠压得颈酸肩疼。
钟嘉柔看了眼门外,阳光晴好,门边洒进一地日光,两名丫鬟侍立在门外左右,几个可爱稚童扒在门边笑嘻嘻往屋中瞅,又被萍娘招呼出去。
前院宴席上的热闹声遥遥地传来,丝竹不休,人声如沸。
钟嘉柔用眼神示意稳重些的春华。
春华会意,去了前院的宴席上。
约摸两刻钟,春华便带着消息回来,低声向钟嘉禀道:“六殿下喝了一杯喜酒,之后内侍说御医在宫中等着,六殿下便回去施针上药了。”
钟嘉柔握紧喜服宽宽的袖摆:“他的眼睛还好吗?”
“远远见着精神状态尚可,其余的奴婢未敢多打听。”说罢,春华面上有些不忿,“姑娘,奴婢还听到姑爷说了一些酒话。”
钟嘉柔美目轻抬。
“姑爷说明日就让您下庄子,京郊有两处在播种的田庄,您正好入了府,要改改您贵女的做派。”
她有什么贵女的做派?
这些话的确是戚越在酒桌上说的。
他亲口说的。
也许是今日觉得钟嘉柔一举一动都太过娇柔了,方才那桌纨绔子们劝酒调侃,大肆笑话他“你们阳平侯府五个儿媳中,永定侯嫡女是唯一一个上京一等贵女吧,我说越爷,你能驾驭得了上京第一贵女吗”。
戚越微顿片刻,便道:“我府中不养娇花,你们看前院那些花圃,我府中只铲了花草种粮种菜。所以不管它什么名贵娇花,入了我府中就当同粮草一样好野蛮生长。”
众人越发调侃:“你直接说句明话,你驾驭得了一身贵女做派的娇花吗?哈哈哈!”
戚越便道:“我们城郊有两处田庄,正好要春耕播种,明日就让我媳妇熟悉这两处田庄,下庄子里干活,改改贵女的做派。”
……
钟嘉柔面颊红透,皆因羞恼。
她怎么能不生气。
三个月前,在长公主府上,戚越当众那般说她她便觉得不妥,现下当着京中那么多高门宾客的面,他竟还这般夫为妻纲,大肆落她脸面。
她不要面子的吗?
这些话他在闺房中告诉她就可以了,为何非要在人前捅破?
这是圣上赐的婚。
难道他阳平侯府是不满意圣上赐给他们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贵女,非要当众把一个贵女变成粗野妇人?
他戚家的人是没有脑子吗?
钟嘉柔呼吸起伏,白皙脸颊被气得绯红。
春华与秋月忙为她端来茶水,要她莫气。
钟嘉柔望着窗前那两簇绽放得正灿烂的桃花,去岁的春日,她也看过这样灿烂的桃杏,在京郊,在花林,在霍云昭与陈以彤、岳宛之都在的时候。
藏起眸中的湿热,钟嘉柔眨了眨眼,将泪意吞回去。
……
春日的夜色来得早,天幕方歇,一片深蓝,远处的热闹声便越来越近了。
婢女来通传,说戚越来了,后头跟着些闹洞房的公子们。
喜娘也端着合卺酒盏入了房间,春华拿来盖头为钟嘉柔重新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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