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德烈再次出现在弗拉基米尔市时, 挤兑潮就像一阵风一样,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远东发展银行门口只剩下几个消息滞后的普通储户,拿着存折在门口迟疑徘徊。
而本地的国有银行则像是刚刚才得知同行被挤兑, 急不可耐地派人前往何长宜的办公室, 每个人都声称他们银行有充足的资金可以用来拆借,重点是,没有利息, 没有手续费, 全部免费。
就好像他们一直都是这么热心而善良。
何长宜笑容可掬地把这群西装革履的家伙赶出了办公室。
“先生们,如果你们在三天前敲响我的办公室门, 哪怕是每日千分之三的利率我都会感激不尽, 不过现在已经太晚了。”
其中一个西装男死死扒着门框,挣扎着喊道:“但您现在依旧需要现金, 不是吗?在快要饿死的时候, 即使是敌人递过来的面包也应该接下啊!”
何长宜抬手制止保镖要强行将西装男拖出去的动作,上前几步,微微躬身, 俯视着他的眼睛。
“你说错了。”她似笑非笑地说, “饥饿不一定会导致死亡,可敌人的毒饵却会让人立刻就死。”
何长宜直起身,面无表情地吩咐道:“把他扔出去。”
不出意外的话,安德烈已经和塔拉斯接上了头。
一个是家族背景深厚的政治新星, 一个是毫无根基全靠总统的激进改革派, 尽管双方的理想南辕北辙, 但现在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从联盟延续至今的政府内部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团体。
他们过去直接或间接地造成了联盟的解体,而如今,他们又试图从国企私有化中分一杯羹, 把那些被他们暗地控制的企业光明正大地塞进自己的口袋。
塔拉斯在弗拉基米尔市推行国企私有化拍卖时,就被本地的土沙皇们接二连三地戏耍,用理发店、小酒馆还有濒临破产的乳制品厂来糊弄他的新政策。
当时塔拉斯差点气炸,直到第二次拍卖会开始前他带来了总统手令,才强行逼迫当地官员将一些真正的、正常运营的企业摆到拍卖会上。
至于第三次拍卖会,塔拉斯并没有亲自前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关心。
事实上,当他得知弗拉基米尔市的大型国企终于被摆上拍卖会时,高兴得当天晚上多喝了一杯酒。
不过很显然,他高兴的有点早了。
“那帮贪婪的盗贼!”
塔拉斯愤怒地将弗市国企私有化报告扔到地上,大骂道:“这是政治分赃!他们是在盗窃国家财产!蛀虫!强盗!罪犯!”
安德烈捡起地上的报告,看了看内容,随手放在了桌上。
“正如您此前的文章所说,只有将企业拍卖给出价最高的买主才是唯一公平和避免腐败的办法。而这些人——”
他摇了摇头,说:“据我所知,他们在拍下企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百分之九十的员工赶出工厂,不花一分钱的裁员,最后只留下核心生产线,打包卖给外国人。他们在一夜之间造就了数千个破产的家庭,而在被拍卖之前,工厂甚至依旧在盈利。”
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们扭曲了您的政策,赶走了真正有能力接管工厂的人。”
塔拉斯的脸色和缓下来:“是的,是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只有拍卖,也唯有拍卖,有公开性又有竞争性,才能选出最合适的业主,才能真正让人民成为国家的主人。”
安德烈颔首道:“正如总统先生所说,我们需要的是几百万个业主,而不是几百个百万富翁。”
塔拉斯兴致高昂起来,在堆满文件的书桌上翻找东西。
“你确实对私有化很有研究,对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这是很了不起的……对了,这是我的新文章,将在下个月刊登。”
他骄傲地将一叠纸递给安德烈,“你可以抢在所有人之前读一读。”
安德烈礼貌地接过文章:“我很荣幸能有这个机会。”
塔拉斯满意地笑了起来,又说道:“关于弗拉基米尔市的事,我会报告给总统的。那帮家伙,既不忠诚于总统,又不忠诚于人民,还试图破坏我的政策……”
他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而安德烈补充了一句:“快到选举的时间了。”
塔拉斯点了点头:“你说的对,弗拉基米尔市应该在选举前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理。”
当安德烈离开时,他已经和塔拉斯达成了默契,一个台面下的同盟。
安德烈的父亲在知道此事后,欣慰地说:“我很高兴,你终于想通,并肯付诸实施。”
安德烈平静地说:“我只是在遵循我的内心。”
即使圣殿陷落,信仰崩塌,伤痕累累、面目全非的骑士也依旧挣扎着向无处不在的黑暗举起大剑。
或许只是螳臂当车,或许只是堂吉诃德,至少他仍在试图挽救崩裂的秩序。
他仍有一颗守护的心。
一夜之间,弗拉基米尔市的政局变得像人工造浪池,水面动荡不安,波浪撞到池壁,水花四溅。
那些人陷入了自身难保的境地,忙于应付一波接一波的调查者,还有换了名字的克格勃——联邦安全局盯上了他们,谁知道街角那个陌生面孔是不是盯梢的契卡!
他们自顾不暇,再也顾不上找何长宜的麻烦,恨不能肋生双翅,连夜乘风逃到霉国。
但该死的克格勃盯着他们呢!
别说是逃到霉国了,就算想要离开弗拉基米尔市都是奢望,到处都是监视的眼睛,他们甚至不敢聚在一起商讨对策,生怕桌腿里藏着监听器,把每一句话都传出去。
一些机灵的家伙想到了何长宜,以及她和安德烈的特殊关系。
他们痛哭流涕地找上门,赌咒发誓汽车炸|弹的事与自己无关,那一定是别人干的!
不过他们现在就可以把真凶的名字说出来,甚至只要她愿意,一辆安装着炸|弹的汽车立刻就会成为凶手的坟墓!
何长宜惊奇地说:“您在说什么,这简直是匪夷所思!我可是个守法的外国公民,一切当然要以警方的调查结论为准。您知道的,我一直相信峨罗斯的司法系统会给我公正的对待。”
来人绝望地大喊:“您才说的是什么啊!峨罗斯公正的司法?您简直像在沙漠里寻找鲸鱼,在海洋里寻找大象,在霉国寻找布尔什维克!”
他激动地拍着桌子,嚷嚷道:“让我们说的更直接一点吧!只要您让小安德烈先生停手,我们就把内燃机厂和摩托车厂都送给你!如果还不够的话,就再加上一百万美元。您说,您到底还想要什么,您说啊!!!”
何长宜吃惊地捂住了胸口,柔弱道:“您实在太粗暴,太无礼了!”
柔弱的何老板指挥保镖们,抬手抬脚地将这个无礼的家伙扔出了门外。
塔基杨娜女士不解地问道:“您为什么要拒绝他们的帮助呢?要知道我们的现金只够用三天了……”
对于任何一个企业来说,资金链断裂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只要能弄来足够的现金,就算让直男老板去陪银行行长夯菊花都没关系,他甚至会自带润|滑|油。
这段时间以来,为了解决远东发展银行的挤兑危机,何长宜抽干了名下所有企业的资金,拆东墙补西墙,如今砖头用光,墙上留下的大洞要怎么补。
为了这事,塔基杨娜女士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原本一个每天上班前都要涂上象牙白粉底和棕红唇膏、围着小丝巾或长项链的精致老太太,现在成天焦头烂额,裹着件旧棉服就来上班,坐下来就对着账本苦思冥想。
面对越来越大的亏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塔基杨娜女士就差从石头里往出榨油了。
而何长宜却说:“我不能答应。”
塔基杨娜女士急道:“用您国家的话来说,即使是糖衣炮|弹,也可以先把糖吃了,再把炮|弹扔回去啊!”
“这不是糖衣炮弹的问题。”
何长宜冷静地说:“只要我点一下头,哪怕只是收下一万美元,那么我就会从受害者变成共犯,他们将要拖着我一起下地狱。”
除非她能制止安德烈的行动,否则就得和弗拉基米尔市的这帮人一起去死了。
塔基杨娜女士眉头紧锁,何长宜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别担心,钟国还有一句话叫做‘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定会有解决办法的。”
“我已经找好乳制品厂的买家了,虽然……”何长宜耸了耸肩,“他们的出价没能达到我的心理价位,但至少可以解决我们现在最大的麻烦。”
塔基杨娜女士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担心……”
这时,办公室的固定电话突然响起,何长宜接起话筒,电话另一边是罗曼激动到结巴的声音。
“何、何小姐……啊不,老板……有、有人来银行了!”
何长宜镇定地说:“多稀奇啊,银行开门做生意,什么时候会没人上门啊。”
罗曼却说:“不,不是来取钱的!他是来存钱的!”
何长宜挑了挑眉,说:“听起来还不错,在经历了挤兑潮后,我们终于又迎来了存钱的储户。不过我想自从银行推出了存款送牛奶的活动后,你应该每天都能见到这样的储户吧。”
电话另一头,光是从声音里就能听出罗曼正在抓耳挠腮。
“不、不、不止是存钱!他存的是美元!一百万美元!”
塔基杨娜女士没听到话筒里的声音,只见办公桌后的老板突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下一刻,她挂断电话,抓起椅背上的大衣就往外冲。
临出门前,老板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塔基杨娜女士快活地说了声:
“我们有钱了!”
当来到远东发展银行时,何长宜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一群穿着旧棉服、裹着头巾来领牛奶的大妈中,穿着价值不菲大衣、带着保镖和随从的男人看起来显眼极了。
何长宜穿过人群,大步走过去,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谢迅,你来干什么?”
男人转过身,露出一张笑眯眯的狐狸脸。
“我来给你送钱啊。”
谢迅这头小狐狸的消息灵通极了,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何长宜的银行面临挤兑危机,又进一步推断出她现在资金紧缺,于是这家伙调集全部可用资金,提着钱箱从东欧千里迢迢赶来。
他不信任峨罗斯的银行系统,宁愿冒险带现金过来,为此还特地雇佣了两个保镖,一路上没敢合眼,兜里装着黑市新买的手|枪,直到安全进入弗拉基米尔市。
在何长宜到来之前,谢迅已经办理完毕了一百万美元的存款手续。
他挥了挥手上的存折,笑眯眯地用峨语对何长宜说:“以后,还请何行长多加关照,我的钱就交给你了。”
说罢,谢迅竟然将存折交给了何长宜。
罗曼经理站在后面欲言又止,等等,这操作好像不符合规定啊……
何长宜看也不看地将存折丢进包里,扬眉道:“放心吧,你的钱在我这里安全极了。我向你保证,随时随地,你都可以取走全部存款。”
谢迅却说:“那我宁愿永远都不取出这笔钱。”
何长宜沉吟道:“不取吗?这可会是一笔很高的利息呢。”
谢迅突然换成中文,俯身在何长宜耳边轻轻地说:“我不要钱。我希望你欠我人情。”
何长宜问道:“然后呢?”
这头小狐狸不再回答,只是愉快地弯了弯眼睛。
为了酬谢这位雪中送炭的大客户,何长宜请他在格鲁吉亚餐厅吃饭,席间作陪的除了拘谨到将脸埋在盘子里的罗曼经理外,还有重新涂上了象牙白粉底和棕红唇膏的塔基杨娜女士,以及被从友谊商店揪出来陪客的耿直。
耿直看看上首相谈甚欢的两位老板,再看看一旁不太熟悉的两位毛子同事,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脸转向了在座唯一的老熟人。
“你怎么又来了?你不是说要跟着谢老板挣大钱的吗?你来干嘛?”
被问话的人此时正抓着一条羊腿,面目狰狞的往下撕扯肉条,闻言就含糊地说:
“我还能来干嘛?当然是来吃饭的啊!”
好不容易将一大块肉塞进嗓子眼,他眼睛灵活地往上首瞧了瞧,悄无声息地拉了拉椅子,凑到耿直的耳边,小声地说:“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后悔了……”
耿直嫌弃地把身体歪到另一边,使劲揉了揉耳朵,没好气地说:“后悔也晚了!早干嘛去了,这会儿想起来后悔,黄花菜都凉了!郑小伟,不是我说你,你们郑家的种就不行,脑子有问题,一天天的都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郑小伟苦着脸,可怜兮兮地小声说:“我不知道嘛,谁能想到谢老板看着是个好人,实际上心狠手辣,视财如命,和何老板根本没法比,我在他手下就像是拉磨的毛驴,没有一刻去清闲的……兄弟,你看我这不是醒悟了嘛,能不能替我向老板说说情,我还是想回来干……”
耿直鄙夷地说:“就你这样两面三刀的,就跟小人书上的吕布一样,见人就认爹,谁要你啊。要我说,你要么就跟着谢老板继续干,要么你就回国得了。姓郑的不是开着厂子么,你就去给他当小工,说不定哪天他心情好,就让你当车间主任了呢。”
郑小伟的脸色更苦了。
“嗨,可别提郑厂长了,他现在估计杀了我的心都有,他那厂子啊,早黄了!”
一听这话,耿直高兴得眼睛都亮了,立刻就坐回了身子,迫不及待地催促道:“来来来,都跟哥说一说,让哥高兴高兴,那老东西怎么倒霉的?”
郑小伟一边是心里有怨,一边是想借机奉承耿直,便添油加醋地将郑厂长的惨状,竹筒倒豆子般都说了出来
此前,郑小伟曾将何长宜在峨罗斯的生意动向都通过跨国电话告知郑厂长,从铜手镯到宗教小雕像,郑厂长趁机大赚一笔,喜不自禁,不仅给郑小伟发了一笔奖金,还报销了昂贵的跨国电话费,嘱咐他再打听到什么消息都要马上汇报给他。
郑小伟也不负所望,在从何长宜那里得知大教堂重建的消息后,立刻告诉了郑厂长,还自作主张地加了一句:“她一定是要做教堂模型的,这玩意赚钱,老毛子就信这个。”
郑厂长不疑有他,马上组织人手,开始大批量制作大教堂模型。
但这里面有个问题。
和做工简单的铜手镯、小雕像相比,大教堂的模型显然要复杂得多,不是那么好做的,从前期打样开模,到后期批量生产,成本高,工序繁杂,投入要比之前高得多。
郑厂长吃过铜手镯和小雕像的两次甜头,对何长宜深信不疑,不顾实际困难,强行要上马大教堂模型,为此还花大价钱雇来一位美院老师,势必要在模型还原度上卷死同行。
他急着要吃第一口最肥的肉,甚至来不及做市场调研,也不等外贸订单,径直将工厂大部分资金押了上去,为此还停下了其他量大利薄的长期合作。
等郑厂长信心满满地要将大教堂模型投入峨国市场、成为首次跨国贸易的敲门砖时,却遭遇了迎头一击——大教堂模型在峨罗斯滞销了。
说起来,这个结果一点都不奇怪。
与铜手镯和小雕像相比,大教堂模型确实要更加精美,也更有历史意义和宗教象征,但问题在于,模型太贵了。
一个铜手镯只要五卢布,最便宜的小雕像甚至由教堂免费赠送,而大教堂模型的定价足足有一千卢布。
尽管在郑厂长看来,一千卢布已经是最低价了,算下来第一批模型的利润甚至连花在跨国运输和打通海关上的成本都无法覆盖。
但对于峨国民众来说,他们不需要高质量,也不需要性价比,唯一需要的只有廉价。
大教堂模型是很不错,但那太贵了,普通人买不起;而对于买得起的人来说,这个模型又太过普通了,没有任何收藏的价值。
当峨罗斯的冬天降临时,郑厂长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寒流。
仓库里堆满了滞销的大教堂模型,资金链断裂,原本量大利薄的现金牛项目被他亲手砍断,一夜之间,这家红红火火的工厂就到了快要倒闭的境地,讨要工资的工人们堵在郑厂长的办公室和家门口,二婚的小妻子吓得连夜收拾细软逃到了娘家。
也幸好她逃得快,第二天有人砸开了大门,蜂拥而入的工人们抢走了郑厂长家所有值钱的东西,就连最时髦的陶瓷抽水马桶都被卸下来扛走了。
郑厂长偷偷摸摸回家后看到这一幕,当场就腿软无力,一屁股瘫坐在地,欲哭无泪。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大教堂模型在峨国会很好卖吗……
他没办法也没能力去俄国找何长宜对质,质问她为什么要声称大教堂模型好买,只好恨上了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郑小伟。
格鲁吉亚餐馆。
郑小伟哭丧着脸说:“我哪里还敢回国?你爹都恨不能要杀了我!”
他冤枉极了,分明当时是何长宜说的呀,他只是将原话告诉了郑厂长,就算真的赔钱了,难道还要怪他这个传话的人吗?
耿直解气道:“该!你们俩都活该!”
要不是正聚餐呢,耿直当场就要大笑三声,再跳到桌子上,仰天长叹一句:“老天有眼啊!!!”
郑小伟委屈道:“反正……反正我现在是不能回国了……不然你爹扛着镰刀就要来我家杀人……”
耿直没什么真心地建议道:“你还怕他一个老头子?你正年轻,抄起扁担和他对打啊,我就不信了,他一个天天吃酒喝肉的老东西还能打得过你一个年轻人。”
郑小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郁闷道:“和你都白说……总之,你看我现在已经这么惨了,要不就替我和老板说一说,让我回来吧,我是真不想在谢老板手下干了。”
这倒激起了耿直的好奇心。
“哎,你说说呗。”他凑近郑小伟,用胳膊肘撞了撞对方,“谢老板是怎么对你不好的?”
郑小伟看出这家伙分明是在幸灾乐祸,可他实在是憋屈太久,在东欧也找不到人说话,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他索性把话全吐出来。
“我告诉你,你别看谢老板看着人五人六的,实际啊,他也就是在何老板面前才像个人。”
说到最后,郑小伟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了。
“谢迅那点儿人性,我看是全用在何小姐身上了。”
第117章
一顿饭, 宾主尽欢。
谢迅喝了许多酒,倒不是因为他嗜酒,而是主家实在盛情难却。
何长宜坐在一旁, 看到谢迅的酒杯空了, 便殷勤地抬手加满,还教他不要细品,直接一口吞下, 就像咽下一团火焰, 从喉咙到胃袋,灼烧般的自虐快|感。
谢迅不善饮酒, 还有轻微的酒精过敏, 沾酒就上脸,平时想方设法逃酒, 可这次, 他没逃。
一杯开场酒后,谢迅的脸是红的,桃花眼像含了水, 整个人晕晕乎乎, 一只手撑着脑袋,固执地要歪着头看人,不像是狐狸,倒像土狗崽子。
何长宜敬酒, 他就开心地碰杯, 一仰脖将子弹杯里的伏特加全部倒进喉咙。
当看到隔壁桌两个毛子壮汉喝交杯酒, 谢迅先是吃惊地瞪大眼,转瞬眼睛亮了起来,清了清嗓子, 扬声用峨语去问作陪的塔基杨娜女士和罗曼经理,这是什么习俗。
喝了酒,他的峨语不像平时那么流利,一字一顿的,有种过度执着的认真劲儿。
罗曼经理正在喝核桃汤,闻言大声地呛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差点没羞愧地将脑袋埋进汤底。
还是塔基杨娜女士撑得住场面,笑眯眯地对贵客解释道:“在峨罗斯,最好的兄弟会用手臂相交喝酒,代表我们从此命运相连,你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我。”
谢迅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不做声地去看何长宜。
郑小伟向耿直诉苦的同时还不忘记眼观六路,立刻注意到这一幕,兴奋到连诉苦都忘记,在桌面下用膝盖拼命去撞旁边的耿直。
耿直挪开腿,不满地说:“坐就好好坐,碰我干什么,你椅子上长刺了?”
郑小伟:……
他恨铁不成钢地去瞪耿直,用气声提示道:“快看!”
看什么?
耿直懵懵懂懂,而另一边的塔基杨娜女士已经愉快地朝上首的两位老板看了过去,连带罗曼经理都将脸从盘子上抬起来,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双眼。
何长宜已经爽快地站了起来,端着杯子对谢迅说:“入乡随俗,那我们也按峨罗斯的风俗来一个?从此以后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过往恩怨全部一笔勾销。”
谢迅矜持而迅速地站了起来,甚至因为站得太急,踉跄了一下,椅子与地面发出巨大的摩擦声,整个餐厅的人都看了过来。
他恍若未觉,端着酒杯的手稳极了,丝毫看不出喝多的迹象。
耿直这才慢一拍地反应过来,抓着郑小伟的胳膊拼命摇晃,结巴地说:“啊,啊!这,这!”
郑小伟得意地甩开他的手,骄傲地鄙视道:“嘁,榆木脑袋。”
塔基杨娜女士含蓄地以手掩嘴,罗曼经理满头雾水,懵懂地左右看看,最后拿起勺子继续喝汤。
何长宜挑眉问道:“那就走一个?”
明明期待极了,都已经摆好了喝交杯酒的架势,谢迅这家伙还要假惺惺地来一句:“啊,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何长宜作势要收回手,而谢迅已经眼疾手快地将手伸了过去,灵活地将两人胳膊打了个结。
何长宜看看两人缠在一起的胳膊,再看看近在咫尺的谢迅。
小白脸上浮起一层薄红,笑起来眉眼弯弯,唇红齿白,最近养得皮毛油光水滑,是一头格外漂亮的小狐狸。
而这头小狐狸正带着点得意和窃喜地看着她,酒精作用下失了平时的自控,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就暴露出来,而他还恍然不觉,自以为藏得很好。
过分肆无忌惮的直白视线,答案昭然若揭,他却还想欲盖弥彰。
就像是化形成人的狐狸精假扮书生,装模作样地对着人类小姐拱手作揖,却不知道自己身后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左摇右晃。
何长宜忍不住笑了一声,挑眉道:“好吧,为了友谊。”
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干脆,抬手就要将酒倒入口中,然而谢迅却拦了下来。
“不。”他口齿清晰地说,“不是为了友谊。”
耿直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郑小伟台面下的手激动地掐着耿直的大腿,压低声音说:“你看吧,你看吧,我早说了!”
塔基杨娜女士满脸写着愉快,罗曼经理迟钝地意识到气氛好像不太对,叼着勺子小声地问:“怎、怎么了……难道,难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塔基杨娜女士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背,同情地说:“什么都没发生,罗曼经理,请继续喝你的汤吧。”
而上首的两个人保持着手臂交缠的姿势,彼此对视。
何长宜似笑非笑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没有友谊吗?”
谢迅酒意上涌,一双桃花眼愈发波光粼粼的同时,短暂失去语言功能,张口忘词,只好疑惑地努力思考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何长宜看着好玩,难得见到这个精明的家伙露出这一面,也不催,耐心等他重新连接神经。
良久,谢迅终于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
他格外认真地说:“为了你。”
何长宜听完没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说:“我知道的。”
谢迅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犟起来,固执地说:“不,你不知道!”
他忽然又停下来,垂下眼帘,自嘲地摇了摇头。
“不,你知道,你从来都不在乎。”
有时他宁愿她不知道。
因为如果她知道,这将是世界上最残忍的答案。
她可以对陌生人心软,偏偏要对他最无情。
这一定是他的报应。
谢迅被酒精搞得混沌的大脑像是突然被泡进冰水,忽地清醒起来,冷冰冰地想他就是个小丑。
不厌其烦地自取其辱,还要恬不知耻地乐在其中。
明明是在温暖如春的室内,却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北极。
谢迅索然无味,要抽回手,结束这场借酒起意却半途而废的交杯酒。
然而,另一个人却干脆利落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一直知道。”何长宜的语气就像在谈起理所当然的举世真理。
她甚至对谢迅露出一个笑容,一个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更加真实,也更加柔和的笑容。
“我在乎。”
谢迅一怔,下一秒,巨大的狂喜席卷全身,像是给酒精加入催化剂,瞬间摧毁了他的全部理智。
“你知道?你在乎?你真的知道?你真的在乎?”
他不断地追问,就像是要从答案中寻求什么,比如一些能让他继续追寻下去的动力。
月亮,冷酷的月亮,终于高傲而仁慈地向他投来一瞥。
何长宜不答,只是对他亮了亮空空的杯底。
谢迅瞬间领悟,忙不迭地要喝完这杯交杯酒,因为过于笨手笨脚,甚至差点没从鼻子里呛出来。
接下来的时间,何长宜给他倒多少酒,谢迅就喝多少,甚至自己拿过伏特加酒瓶,又要来一个喝啤酒的敞口杯,吨吨吨地给自己灌酒。
当谢迅趴在桌子上时,郑小伟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悄悄地说:“你看,我就说嘛……”
耿直的脑子终于归位,坐在椅子上愣了半天,突然原地跳起来,用力拍开郑小伟掐着他大腿的手。
“我说怎么这么疼,原来是你在掐我,你这人心眼可真坏!”
郑小伟吹吹被打红的手背,又气又委屈:“你发什么疯!我那是在提醒你!”
耿直驳斥道:“还用你提醒,这桌上长眼睛的人都看到了!”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突然一道说中文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在说什么?”
耿直、郑小伟同时噤声,而何长宜眯起眼睛看着这俩小的,要笑不笑地说:
“看到什么好玩儿的了,别光顾着自己乐啊,跟大伙儿都说说呗。”
郑小伟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没、没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在桌子下用脚疯狂去踩耿直。
“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你说是吧?”
紧急状况下,耿直临时长出了脑子,机智地说:“我们真没看到你和谢老板喝交杯酒!”
郑小伟绝望地将脑袋藏进了裤||裆。
……他大爷的,老郑家的祖坟风水绝对有问题!
谢迅喝到断片,第二天头痛欲裂地从陌生的床上爬起来。
他脑子里还残存几分理智,知道何长宜一定会安排妥当,便放心地出了卧室,四处找水喝。
不到七点,天还没亮,大多数人仍在房间休息,房子里安静极了。
谢迅来过这处公寓,知道内部布局,稍微认了认路,便熟练地走去厨房,从冰箱里翻出一大桶冷藏牛奶,又找到几片没吃完的黑面包,以及生鸡蛋、番茄和没拆封的培根。
想了想,他开火煎蛋,再加几条培根,将番茄切片,往面包片上挤蛋黄酱,最后组装起来,放在他能找到的最漂亮的瓷盘中。
谢迅一手端着牛奶,一手托着三明治,想起昨天最后的记忆,带着点微醺的快乐,小声地吹着口哨来到何长宜的套房外。
第一层书房的门关着,第二层卧室的门也关着。
谢迅进入了书房,站在卧室门口,犹豫片刻,还是腾出一只手,礼貌地敲了敲门。
“何小姐,需要早餐服务吗?”
卧室的门被从里面打开,然而,开门的人却不是何长宜,谢迅笑眯眯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她不需要。”
黑发灰眼的老毛子赤着上半身,冷冰冰地俯视着他,身后传来何长宜睡意朦胧的声音。
“谁啊?”
这下谢迅的酒彻底醒了。
“……是你。”
谢迅想起来了,他是见过这个老毛子的,不过当时他看起来要比现在壮三圈,但敌意却一如既往。
老毛子轻蔑地说:“窥视的小偷。”
谢迅勃然大怒,却又硬生生地按捺下怒意,咬牙切齿地笑着说:“您看起来似乎对我很了解啊——不过你真的了解长宜吗?”
对方的视线落在盘中的三明治上,又抬眼看向谢迅,突兀地笑了一下。
“我对她早餐喜欢吃什么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
谢迅差点破防,恨不能将三明治和牛奶一起盖到这个该死的老毛子脑袋上!
他几乎用尽全部自制力,才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是吗?只是早餐而已,我会知道她以后晚餐想要吃什么的。”
老毛子不再笑了,那双灰色的眼睛狼一样地盯着谢迅。
……看起来他也很想将三明治和牛奶都糊在谢迅的脸上。
“你们在聊什么?”
何长宜拎着药膏和纱布来到门边,困得几乎睁不开眼,随手把东西塞给阿列克谢,吩咐道:“伤口快结痂了,后天早上再来找我换一次药。”
然后她看向谢迅,疑惑地问道:“你酒醒了?不困吗?”
谢迅变脸如翻书,笑容阳光灿烂地举了举手中的盘子和杯子,特地用中文说:“我来给你送早餐。”
然后他看向阿列克谢,假惺惺地说:“不过我只准备了一人份,这位——”
谢迅加重了语气,“伤员先生,看起来只好去吃大列巴和酸黄瓜,但这也应该更符合他的口味。”
然而,伤员先生却一把夺走了盘子,速度快得几乎让谢迅回不过神。
“这不营养,你需要吃一些解酒的食物,而不是这种——加重你的胃部负担的玩意儿。”
……他用的也是中文!
谢迅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阿列克谢冲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于是谢迅也沉下了脸,看起来不像是那个笑眯眯的小狐狸,倒像什么攻击性爆表的野兽。
此时,卧室门口的方寸之地火药味十足,只要一根火柴就能引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而握着火柴的人却毫不客气地泼过来一盆冷水。
“烦死了,都给我滚出去!”
何长宜抬腿就踹,一人赏了一脚,关门前还将早餐从阿列克谢的手里抢了回来。
她正困得头疼,要不是因为昨晚回来太迟、耽误了给阿列克谢换药,她也不会一大清早就爬起来干手工活,这会儿脑袋还晕着呢。
砰的一声重响,卧室的房门被重重合上。
阿列克谢和谢迅站在门前,相看两生厌,憎恶地看了彼此一眼,转身就走。
——大清早就碰到老毛子/偷窥者,真是太晦气了!
然而,这一天的霉运才刚刚开始。
谢迅坐在客厅品茶,阿列克谢拿了瓶啤酒,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对面,单手撬开瓶盖,飞起的瓶盖不偏不倚掉进了茶杯中。
谢迅喝茶的手顿了一下,阿列克谢没什么真心地说了句:“抱歉,但你的杯口太大了。”
谢迅握着茶杯的手差点没将这可怜的瓷器捏碎。
他抬手就将杯中茶水倒进一旁的冰桶中,金属瓶盖碰到冰块发出一声脆响,而阿列克谢正要往啤酒杯里丢冰块,见状他的动作一顿。
谢迅也看了阿列克谢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抱歉,我还以为是垃圾桶呢。”
阿列克谢缓缓放下了啤酒杯。
耿直急匆匆地要穿过客厅去上班,被郑小伟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
“你不要命了呀!”
耿直不明所以:“又怎么了?我急着去商店呢!”
郑小伟真是怒其不争,偏偏还指望他替自己向老板说几句好话,只好耐着性子解释:“你也不看看情况,这会儿就得离远点儿,谁靠近谁遭殃!”
耿直探头往客厅里看了一眼,然后就用更快的速度缩回了脑袋,苦着脸说:“那怎么办,我还要上班呢……”
郑小伟积极地给他出主意:“要不你从窗户爬出去吧。”
耿直:“……啊,窗户?”
他还真的扭头去找合适窗户,却见几个保镖正有序地排队翻窗,接二连三地沿着外立面排水管滑到了一楼。
“解哥,你们这是干嘛呢?怎么都不走正门啊?”
解学军正要翻窗,见是自家小兄弟,便热情地说:“你也是想出去吧,来来来,你先走!”
他还扭头对下面喊了声:“嘿,注意,都接着点人!”
耿直迷迷糊糊地就被解学军托着屁股送出了窗户,低头看到遥远的地面时一阵眼晕,手忙脚乱地抓着排水管往地上跳,最后还是杨建设在下面托了他一把。
“杨哥,怎么你也爬窗户出来啊?”
杨建设挠了挠后脑设,迷茫地说:“我不知道啊,大家都爬窗户,我也就跟着爬了……”
而前面几个峨国保镖正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
“太危险了,这简直比当年我们被围困在战壕时还要危险!”
“我真是难以想象,到底什么样的勇士才敢穿过客厅,那简直不啻于穿越火炮对轰前线!”
留守的尼古拉戴着有线耳机,踢踢踏踏地从房间走出来,当看到客厅里的两人时,他面无表情地咕哝了一句:
“又一个……”
谢迅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句峨语,扭头看到说话人是一个过分年轻的小毛子,有一张清秀的脸和绿色的眼睛,看他时脸上是不加掩藏的敌意。
谢迅心中警铃大作。
……又一个!
……到底还有多少个!
晚一点的时候,何长宜打扮精干,穿着大衣长靴,一边侧过头戴耳环,一边快步走过客厅。
将要走出大门时,她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了一眼客厅中沉默对峙的两个男人。
“好吧,无论如何,至少给我留一个活口。”
何长宜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我得对警察有个交代,也不能总是把尸体往河里扔啊。”
阿列克谢、谢迅:……
何长宜忙着解决资金链的问题,现在总算有了充足的现金,她名下的企业久旱逢甘霖,都急等着这笔钱救命呢,她得好好和塔基杨娜女士研究一下,看看到底要如何分配才能利益最大化。
随着关门的声音,公寓内重新陷入死寂。
阿列克谢看了一眼浑身紧绷的谢迅,站了起来,突兀地嗤笑了一声。
“别紧张,你会活到她回来的。”
谢迅也站了起来,不甘示弱地用峨语对阿列克谢说:
“你也可以放心,我可不会去伤害一个伤员,这不名誉。”
阿列克谢的脸沉了下来,而谢迅脸上还挂着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客厅里简直像是凭空刮起一场冰血暴!
角落里的郑小伟瑟瑟发抖。
……救命!他也想爬窗去上班!
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尼古拉好奇地戳了戳郑小伟,如果他想下手的话,这小子早就死了一百遍。
“你是哪里来的小耗子?”
郑小伟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像是被蛇盯上了的老鼠。如果他上过战场的话就会知道,这种让他噤若寒蝉的东西叫做杀气。
尼古拉又戳了戳郑小伟,绕到了他面前,仔细打量。
“喔,又一个钟国人。”他没什么表情地说,“庆幸吧,你长得没有一丝竞争性。”
郑小伟看起来简直快哭了。
……救命啊!!!
在等待何长宜下班回来的期间,谢迅想要露一手,给何长宜做一桌中餐,却没掌握好电磁炉的功率,锅里烧起的黑烟从厨房窗户冒出去,引来三辆消防车。
谢迅手忙脚乱地向狐疑的消防员解释,他真的只是在做饭,不是在烧厨房,更不是在制造生化武器或爆|炸|物!
在他身后不远处,阿列克谢讽刺地笑出了声。
“别担心,他不会烧掉这座房子的。”
阿列克谢对消防员说:“在他真的烧掉这座房子之前,我会将他塞进火化炉的。”
消防员迟疑地问:“……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阿列克谢说:“不,我很认真。”
消防员:……
消防员收队走人,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他们下次应该把报警电话转接精神病院的!”
谢迅脸上没了笑,转身对阿列克谢说:“我是不会感谢你的。”
阿列克谢面无表情地说:“我不需要你的感谢,那一定会是我听过最恶心的话。”
空气中像是出现了无形的刀光剑影,刀刀要害,剑剑封喉。
两人相看两生厌,各自转身离开。
临走前谢迅吩咐郑小伟解决掉厨房的烂摊子,赶在何长宜回来之前将一切恢复原状。
郑小伟苦哈哈地拎着抹布水桶,从灶台清理到天花板。而为了散去烟味,厨房的窗户大敞,温度很快就降低到与室外一样冷。
湿抹布刺骨冰凉,农奴郑小伟的苦难说不完。
“你会做饭吗?”
背后突然出现的说话声,郑小伟被吓得一激灵,后背寒毛直竖,浑身僵直。
尼古拉悄无声息绕到他面前,理直气壮地说:“我饿了,给我做饭。”
郑小伟:……呜呜呜,这都什么苦日子啊,他不想发财了,他宁愿回国和郑厂长用镰刀对砍!
第118章
何长宜很晚才回来。
夜深人静, 有一盏灯在等她
——这听起来很温馨,但如果等待的是两盏灯,那就很不对劲了。
何长宜本来打算悄悄回来、不惊动任何人, 但新车发动机的声音简直要吵醒整条街的人。
于是, 当何长宜推门而入时,客厅里坐着的两个人同时朝她看了过来。
何长宜:“……为什么还不休息,你们是有什么夜生活安排吗?”
谢迅抢先站起了身, 端着一张狐狸笑脸, 殷切地问:“要不要吃点夜宵?空着肚子睡觉对身体不好。我准备了小馄饨,蛋丝紫菜的汤底, 喝一碗刚好暖暖胃。”
路过的尼古拉赞同道:“是的, 那只小耗子的手艺确实不错。”
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巴,期待地问:“我可以再来一份吗?”
谢迅:……
尼古拉恍然大悟, 补充道:“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毕竟你除了差点炸掉厨房之外并没有做出任何贡献。”
他还转头看向恨不能把自己缩起来的郑小伟,问道:“我的厨师朋友,你是怎么认为呢?”
在谢迅面无表情的逼视下, 郑小伟绝望地钻进了地缝, 一溜烟沿着墙根逃走了。
阿列克谢坐在沙发上,大爷似的翘着二郎腿,要笑不笑地看完这一场闹剧,最后才懒洋洋地站起身, 说了一句:“跟我来,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说罢, 他也不等何长宜的反应,率先转身朝房间走去。
谢迅试图阻拦:“再大的事也不能耽误了吃饭。”
阿列克谢停住脚步,侧身看了他一眼, 语气平静地嘲道:“难道在你看来食物要比生命更重要吗?”
谢迅反唇相讥:“如果真的攸关生死,难道你也要拖到现在才说吗?”
何长宜:……
啊,头疼,太头疼了,像房间里同时挤进了三千只鸭子那么让人头疼。
保镖们挤在玄关抱团取暖,屏气凝神,目光炯炯地盯着唇枪舌战现场。
“你猜他们还要吵多长时间?”
“大概到……明天早上?”
“不,我赌他们会一直吵到其中一个死亡为止。”
说话的是莱蒙托夫,众人想了想,默默表示赞同。
“嘿,我有一个不同的看法。”
列夫的声音越来越低,“不需要那么残酷,只要再来一个人……你们懂得……”
所有保镖用震惊而敬仰的目光注视列夫,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客厅里,何长宜用手撑着脑袋,她宁愿去面对一百个托洛茨基,也不想再同时看到这两个男人。
“停!”
何长宜面无表情地对两人说:“我不需要夜宵,也不需要消息,你们要么各自滚回去休息,要么就留在这里守夜看门。”
她又扬声喊道:“尼古拉!”
尼古拉摘下了耳机,疑惑地歪头看了过来。
何长宜指了指厨房,说:“你,现在去把锅里的东西都吃掉。”
尼古拉露出一个单纯而快乐的笑容,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容就消失了。
“然后把所有的餐具都洗干净,我不希望在盘子上发现一丝污渍。”
何长宜抬手把拎包扔给阿列克谢,将大衣甩给谢迅,气势汹汹地回到卧室,重重关上了门。
阿列克谢、谢迅:……
阿列克谢随手将拎包放到一边,谢迅仔细将大衣挂在衣架上,两人对视一眼,敌意和战意拉满。
然后他们不发一言,回到了各自的房间,恰好位于公寓的两个对角。
玄关的保镖们面面相觑:“所以,现在我们也能回去休息了吗?”
“真是过于精彩的一天啊。”
“那我宁愿生活还是平淡一些……”
夜深了,除了负责值夜的保镖以外,其他人都睡熟了。
安静的夜晚,偶尔传来夜枭的鸣叫和垂死老鼠的挣扎,与此前任何一天都没有区别,就连两个保镖都在温暖的室内昏昏欲睡,不得不用冰镇伏特加提神。
然而,正当他们一人一口地将冻好的伏特加当冰块嚼着吃时,突然有重物击碎窗户玻璃,在地板上骨碌了几圈,猛然爆响!
几乎是瞬间,稠密刺鼻的烟雾淹没了整个公寓,与此同时,公寓大门被从外破门而入,大量杂乱的脚步声同时涌了进来!
一个值夜保镖抓起手旁的枪就站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吼道:
“敌袭!”
而就在他发声而暴露位置的一瞬间,从不同方向射来数颗子弹,立刻将他击倒在地。
而另一个值夜保镖立刻趴下,背着枪匍匐而出,借由墙角的掩护,朝着入侵的敌人连连开枪!
公寓内已经完全混乱起来了。
只穿着裤衩背心的保镖们从床上弹射而起,不约而同躬身向外冲出,以免被敌人堵在房间里包了饺子。
然而,由于为了避免在室内发生擦枪走火的意外,所有的枪支弹药被统一保管在公寓的小枪库,只有值班的保镖才有满弹的枪支,其他保镖手上没枪,现在只能就地取材。
几个钟国保镖按战时习惯组成三三制小分队,灵活机动,像一柄锋利尖刀,精准地向敌人最薄弱的软肋刺下去。
而峨国保镖们也按照他们的作战习惯组成小队,却像是横冲直撞的坦克,拼着两败俱伤,轰隆隆地朝着入侵者创了过去。
到处都是烟,什么都看不清。
保镖们如此,入侵者也是如此。
两边保镖差点拿自己人当敌人打了,幸好在造成伤亡之前及时认出对面,解学军和列夫碰头一商量,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前往枪库取武器,另一路则去保护何长宜。
然而,前往何长宜房间的走廊上满是敌人,源源不断,杀了一个又补上一个,最后与保镖们形成僵持之势,另一路不得不返回支援。
“该死的,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难道何小姐的房间门口挂了银行金库的牌子吗?!”
列夫破口大骂,额头上的伤口不住流血,刚刚一颗子弹擦着头皮而过,差点掀起了他的头盖骨。
解学军冷静地分析道:“他们就是冲着何小姐来的。”
如果是想杀人灭口,对方完全可以做的更绝,一颗毒|气|弹或者一枚肩扛式火|箭|炮就足以报销全部人,而不是用烟雾|弹开路,然后派人突袭屋内。
他们不怕杀人,也不怕事情曝光,只是担心会杀了不该杀的人。
他们要的是活口,一个会喘气的何长宜。
“把你的刀给我。”
身旁突然响起说话声,莱蒙托夫条件反射般反手持刀捅了过去,又在意识到说话的是自己人后硬生生地要停下动作。
而就在莱蒙托夫真正停下之前,另一个人出手如电,反扭他的手腕关节,匕首从松开的手中掉落,又在落地之前被另一个人握在手中。
尼古拉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黑暗中他的眼睛似乎在发光。
“太慢了。我去。”
尼古拉盯着对面烟雾里影影绰绰的人影,像是不死不灭的幽魂,死死地将保镖与他们要保护的人分隔两边。
他咕哝了一句:“我很想知道,他们也会流血吗?”
解学军站了出来:“我和你一起。”
尼古拉好奇地问:“你也有刀吗?”
解学军盯着对面,随意转了转手腕,手指关节发出脆响。
“我有这一双手。”
列夫低喝一声:“准备掩护!”
当解学军和尼古拉藏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靠近敌人时,剩下的保镖同时向对面发起了攻击!
此时的套房。
在爆炸声响起的一瞬间,何长宜从床上翻身而起,一把抽出枕头下的手|枪,又抓起放在床头柜的备用弹匣,来不及瞄准,对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黑影就是一枪!
黑影灵活地偏过身体避开了这一枪,冲她喊道:“是我!”
何长宜险险松开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然而,还不待她和阿列克谢沟通突发袭击的情况,在他身后又出现了一道身影。
阿列克谢的反应显然要快得多,直接一个背身肘击,对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就当他转身要补上致命的一击时,借着窗外反射的雪光,何长宜看清来人,急喊道:“住手!”
阿列克谢顿了顿才停下动作,冷冰冰地说:“你不应该出现在我背后。”
谢迅捂着肋下,缓过一口气才恼怒地说:“你是故意的!你刚刚分明已经看到了我!”
阿列克谢冷淡地说:“我以为那是个黑毛鞑靼。”
突然,他神情一凝,一把将谢迅推进屋内,反手关上门,并快速用床单堵塞住门缝,将绝大部分刺鼻烟雾都挡在外面。
“你的枪呢?”
何长宜也不多问,直接将放在书桌里的备用枪扔给阿列克谢,自己则借助窗帘的掩护,侧身向窗外看去。
楼下停了好几辆陌生的车,几个拿枪的人站在车旁放哨。
外面传来几声短暂的枪声,随即又停了下来,只剩脚步声与说话声,以及突兀的惨叫。
“是冲着我来的。”何长宜沉着脸,“看来他们想到另一个让我妥协的‘好办法’。”
阿列克谢试图将沉重的实木书桌拖到门前,看到一旁无所适从的谢迅时,不快地呵斥:“你不如去给外面的人帮忙!”
谢迅不做声地上前,用尽全力才将书桌拖到门前,接着是衣柜,直到将房门变成一道临时掩体。
“不能在这里待着,再待下去就是瓮中捉鳖。”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混乱,谢迅急切地对何长宜说:“你快逃,我替你殿后!”
不等何长宜开口,阿列克谢冷笑道:“真是感谢你的伟大,但你能拖住他们多久?一分钟还是三十秒?别告诉我只有五秒。”
谢迅反唇相讥:“那你有什么好主意?像乌龟一样躲在壳里,等着他们冲进来后,用这把小手|枪来同归于尽吗?那我宁愿她活下去!”
他喘过一口气,说:“只要她能活,就算让我去死都无所谓!”
阿列克谢扯了扯嘴角,嘲讽道:“你以为自己的命很有价值吗?不,当你快死的时候就会发现,所谓生命就像狗屎一样,根本没有人会在乎。”
他看向何长宜,平静地说:“把你的枪给我,我替你突围,然后,活下去。”
何长宜用力闭了闭眼。
“你们都想干什么?满足个人英雄主义情结吗?!那你们找错人了,这里不需要英雄救美!”
门外传来撞击声,书桌和衣柜摇摇欲坠,原本的门锁处已经被枪打出了个洞,有人正从中窥视。
几人快速退进卧室,在关上卧室的门前,何长宜眼疾手快,抬手就是一枪,精准地打中了洞口,外面传来一声惨叫,血溅在门上。
阿列克谢和谢迅诡异地同时沉默下来。
何长宜又看了看窗外,说:“我们不能在这儿待着,必须想办法出去和他们汇合。”
阿列克谢似有所觉,也看了看窗户。
“这看起来可一点也不安全。”
他又点了点头,说:“不过,确实是个好主意。”
谢迅不解,也学着两人的模样去看窗户,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你们在说什么?”
阿列克谢瞥了他一眼,突然笑了一声。
“你可以躲在床底,坚持住,我们会来救你的。”
谢迅不明所以,直觉意识到这家伙不怀好意,立刻反击道:“那不如我们换一换,你留在床底,我也会来救你的。”
阿列克谢不再看他,扬声对何长宜说:“我不建议带上他。”
何长宜正将白丝睡裙脱下,快速换上黑裤子和黑毛衣,抬手将半长头发挽在一起。
阿列克谢礼貌性地侧过了头,同时单手摁住谢迅的脑袋,逼迫他也转开视线。
“那你就和他一起待在床底吧。”
何长宜换好衣服,冲着两个男人假笑了一下。
“我会来救你们两个的,公主殿下们。”
阿列克谢、谢迅:……
何长宜打开窗户,零下三十度的刺骨寒风瞬间涌进室内,冻得人直打寒颤。
她活动了一下身体,正要率先跨出去时,阿列克谢走上前,抢先站到窗前,探身看了眼楼下。
然后,他像是没有受到寒冷的任何影响,敏捷无声地翻过窗户,在距离地面三层楼高、仅容半个脚掌的窗沿上,悄无声息地走过数米后,不知用什么手法,从外面打开了另一扇窗户,然后翻了进去。
在他的脚下是那几辆陌生的车子,车旁的人被屋内的激战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丝毫没有留意到发生在头顶的惊险一幕。
阿列克谢探出身子,向不远处的何长宜打了个手势。
何长宜回以点头,转身对谢迅说:“你先?”
谢迅一张狐狸脸煞白,看看高度足以摔断脖子的窗外,寒风吹得他脸都僵了。
而此时外面的声音愈发混乱,传来衣柜翻倒的声音,似乎袭击者已经想到冲进套房的办法了。
这时候,时间就是生命,早一秒离开,早一秒安全。
谢迅一咬牙,对何长宜说:“你先走,我最后。”
何长宜也不磨蹭,一把将谢迅扯了过来,拿枪顶在脑袋上,逼着他翻过窗户。
谢迅双手死死抓着窗沿,一动都不敢动!
他的眼珠子似乎都冻僵了,只能死死地盯着何长宜,用眼神抒发他心中所想。
——那一定是脏话。
何长宜体贴地说:“小心点,别踩空,掉下去可就没命了。”
谢迅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你……”
何长宜回头看了一眼房门,快速而小声地说:“你现在可是我最大的债主呢,人死债消,你也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死吧,那我一定会很高兴不用还债。”
她用力地推了谢迅一把,低喝道:“还不走?!”
谢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犹豫,僵硬地挪动双腿,硬生生熬到了另一扇窗前,被阿列克谢愤怒地揪着脖领拖了进来,重重扔在地上。
顾不上身体的疼痛,谢迅狼狈极了,挣扎着想要爬起,心里不知道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但不管是爱是恨,她都不能死。
窗户大开,夜风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分明无影无形,却像是砸在了人的骨头上。
一墙之隔是混乱的打砸喊杀,街道两侧关着灯的房子里,一双双眼睛悄悄从窗帘缝隙里向外张望,而马路上安静极了,没有最急需的警笛声。
套房的门终于被撞开,卧室房门不堪一击,持枪敌人冲了进来,而窗户大开,窗帘在风中乱舞。
时间仿佛停滞下来。
怒吼声,枪声,玻璃破碎声,惨叫声——
在谢迅的视野中,被夜色填满的空窗中,突然一道身影闯进了画面!
她的头发被风吹起,一张脸雪白,眼睛亮得像是夜空中唯一的星辰,散发出强烈的镇定与自信。
这一刻,神祗降临。
时间流速重回正轨。
何长宜撑着窗台,灵活地从窗外翻了进来,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快!我们得赶在他们追过来之前干点什么!”
于是谢迅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他唯一的信仰追了过去。
“不好!套房被攻破了!”
莱蒙托夫眼尖地从消散了不少的烟雾中看到敌人正蜂拥涌入套房,急得站了起来,险些被一颗子弹带走。
杨建设咬着牙往胳膊上缠布条,上面一个血洞正汩汩地往出冒血。
“不等了,我们一起上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何小姐被绑走,这样要我们保镖做什么?!”
列夫咬着牙说:“不!再等等!”
在他的视线中,两道身影正鬼魅般穿梭在敌人之间,短短几分钟内就造成数名有效杀伤。
一个持刀,悄无声息贴近敌人背后,从左肋下方刺入刀锋,大量空气涌进心肺,敌人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丝声音,被轻巧无声地放在地面,抽搐几下后,彻底安静下来;
另一个什么都没拿,双手如铁钳,只握着敌人的脖子,轻轻一转,脆弱的脊椎便发生变形断裂,最后敌人只剩一双眼能动,惊恐地看着这个寸头恶魔寻找下一个受害者。
只一会儿工夫,原先在数量上占据优势的敌人快速发生减员。解学军和尼古拉每向前一步,都有一个或数个敌人倒在黑暗中。
敌人无能狂怒,对着黑暗倾泻子弹,回以他们的只有死寂,以及下一次的死亡。
列夫握着之前从厨房拿来的菜刀,压低声音说:“等他们将老板带出走廊的时候,你,带人截前;你,带人断后。注意,不要给他们开枪的机会,避免误伤老板!”
保镖们都凝重地点了点头,同时握紧了手上五花八门的武器。
从扫帚拖把杆到花瓶平底锅,房子里凡是能造成杀伤的东西都被扫荡一空。
列夫紧紧盯着走廊,即使眼睛被残留的烟雾刺激到通红流泪也仿佛没有感觉。
然而,敌人却迟迟没有走出套房,他们似乎被什么绊住了脚。
莱蒙托夫喃喃地说:“……阿列克谢?”
杨建设却摇了摇头,小声地说:“一定是老板!她从被抢了三次的火车上都能活下来,肯定是她!”
“找我吗?”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莱蒙托夫差点没原地跳了起来!
而当他们看清来人后,所有保镖都差点跳了起来!
那正是他们绞尽脑汁要从敌人手里解救的老板!
何长宜背着数把步|枪,腰间缠了几圈的弹链腰带,像个威风凛凛的女武神,光芒万丈地站在众人身前。
她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好像忘拿了什么。”
所有保镖都被震住了,一时间眼中只能看到何长宜,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在她身后同样全身挂满了武器的阿列克谢和谢迅。
何长宜抬手将枪都扔了过去,莱蒙托夫下意识接过,才碰到枪身就喜不自禁地说:“我最爱的卡拉什尼科夫!”
列夫重重呼出一口气。
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干涸的血液黏在眼皮上,可他却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带我们杀回去吧!为战友报仇!”
何长宜点了点头,肃然道:“当然。”
她转过头,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敌人,看上去严厉而冰冷。
“一个不留。”
第119章
反击开始了。
拿到武器的保镖们如虎添翼, 按作训习惯组成多支战术小队,从不同方位攻向入侵的敌人。
公寓内的形势转瞬之间发生翻转。
一方是训练有素的退伍军人,其中不乏实战经验丰富者, 彼此间配合默契,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完成对敌人的分割围歼;另一方则是临时拼凑的亡命之徒,大部分人在前一天并不认识,在混战中甚至多次出现了误伤误杀同伙的情形。
双方实力此消彼长, 节节败退之下, 原先气焰嚣张的入侵者们现在斗志全无,满心都是如何逃出这座地狱公寓。
“掩护我, 快来掩护我!”
“狗日的, 你没看到我站在你旁边吗?!”
“我需要火力支援!不——!救我!”
“滚开!别挡我的路!”
为了逃命,入侵者们甚至向同伙举起了枪, 主打一个【我打不过敌人还打不过你吗】, 成功痛击友军,战果颇丰。
一部分入侵者退入套房,试图从窗户爬出去。
然而, 就在他们从窗口探出身体的瞬间, 一颗突如其来的子弹精准命中,下一秒,入侵者的身体一僵,径直坠下了楼。
其他人慌乱不止, 恐惧地缩在墙内, 只敢举着枪, 四面八方地对着窗外胡乱射击。
不远处,阿列克谢收回架在窗沿的步|枪,背靠着墙, 干脆利落地拉动枪栓,金属弹壳抛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另一部分入侵者则试图原路返回,朝着大门的方向逃窜,然而却落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
夜间的室内,没有灯光,仅靠室外积雪反射的月光照明。
鬼魅的幽魂从意想不到的角落出现,轻飘飘收割生命,在他们反应过来以前又退回到黑暗中。
幸存的入侵者几乎要被莫名的恐惧压垮,他们背靠着背,枪口朝向不知名的角落,乱糟糟地大喊:
“杀了他!”
“出来!我们已经看到你了!”
“我要死了!我们都要死了!!!”
其中一个家伙不堪忍受如此巨大的压力,崩溃地举着枪冲进了黑暗中,然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是我的。”
尼古拉不高兴地说:“我们说好的,一人一个。”
解学军没心没肺地大笑道:“自家兄弟,说什么你的我的,谁抢到就是谁的!”
外面枪声大作,敌我交缠,像龙卷风般席卷了整座公寓,处处都是前线。
在相对安全的枪库内,所有伤员都被集中到了这里。
状态好一些的还能哀嚎呻|吟,状态差的只能惨白着一张脸,沉默地躺在地上,仿佛已经死去。
“绷带!”
“给我纱布!”
“摁着他的腿!”
谢迅白着脸,衣服上斑斑血迹,一言不发,只是按照何长宜的指挥不断将急救药箱里的东西递给她。
何长宜用力将一整块纱布硬生生塞进伤员肩膀上血肉模糊的血洞,对方疼得惨叫半声,身体弹了弹,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郑小伟叫得比伤员还惨。
“他、他、他……他死了!!!”
何长宜不客气地斥道:“闭嘴!别哭丧!要么现在就滚出去!”
郑小伟捂着嘴,间或从喉咙中滚出一声没忍住的呜咽。
这小子鬼精鬼精的,在袭击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就钻进了床头柜,也多亏他个子小,还能把自己折叠后塞进去。
当入侵者挨个房间搜人的时候,郑小伟成功躲过一劫,毕竟谁也想不到一个半米高的小柜子里还能藏下一个成年男性。
耿直就没这么好运了。
这傻小子听到枪声后第一反应就是冲出房间预警,被入侵者一枪打在了胳膊上,幸好隔壁就是解学军这帮保镖,这才险险救下了耿直一条小命。
而郑小伟在房间里一直躲到局势逆转,当听到外面是己方占了上风后,他偷偷摸摸从柜子里钻了出来,也不嫌姿势难看,四肢着地,沿着墙根往何长宜的方向爬。
爬行途中,郑小伟遇上了靠坐墙角、因失血过多而晕厥的耿直。
他都已经爬出一段距离了,最后咬着牙转身返回,连拉带拽地将这憨小子拖出了交火中心。
何长宜百忙之中看了一眼哭得很丑的郑小伟,心里又嫌弃又好笑。
不得不承认,当时在看到他涕泪横流地扛着耿直过来的时候,何长宜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毕竟一个未成精的小号谢迅怎么会做出损己利人的事?
但事实是,小号谢迅救了耿直,而大号谢迅一直跟随她救人。
也许,大概,可能……狐狸精也有人心?
何长宜摇了摇头,再次向谢迅伸出手。
“纱布。”
然而,这一次谢迅却哑着嗓子说:“没有纱布了。”
他的手上和脸上全部都是血,再不见平时一张笑眯眯的狐狸脸,看起来甚至简直不像是他。
“什么都没有了。”
应急的药箱内空空荡荡,只剩下感冒药、消化药之类此时完全用不上的药物。
何长宜一怔。
与此同时,伤员还在不断失血,枪库狭小的空间内溢满铁锈味,浓郁得像是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隔着一道厚重铁门,外面的激烈的战斗恍如隔世,枪库里安静得过分。
郑小伟哆哆嗦嗦地缩在墙角,瞪大了眼睛,看看何长宜,又看看地上等待急救的伤员们,其中就有耿直。
“怎么办……耿、耿直会死的……”他小声地说,语气像是快要哭出来。
“他真的会死的……会死啊……”
郑小伟再没了平时那股机灵劲儿,哀求道:“何、何小姐,你是个好人,好人啊……你救救他吧,他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啊,你必须得救他啊!”
谢迅突然呵斥道:“闭嘴!”
他凶狠地瞪着郑小伟,语速极快地说:“救?拿什么救?怎么救?你有办法你来啊!”
“你逼她做什么!!!”
缓过一口气,谢迅突然又笑了起来,指着枪库的铁门,轻声地说:“外面有备用的药箱,出了这座房子还有医院,你想救,可以啊,来,你现在就出去,你出去啊!”
郑小伟完全被吓傻了。
他见过谢迅玩阴谋的模样,也见过谢迅算计人的德行,更见过谢迅和同行耍凶斗狠的残忍,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谢迅不为自己的利益受损而发怒,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谢迅还在笑,眼里却一丝笑意都无。
“你不是要救人吗?那你就救。”
他一把将郑小伟从地上扯了起来,拉开铁门就要将他强行推出去。
郑小伟被吓得痛哭流涕,像耍赖的小孩一样使劲扑腾四肢,身体像烂泥一样,直往地上滑。
“我错了,我错了!谢老板,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饶了我吧!”
但谢迅是认真的,他真的要把郑小伟从安全的枪库里推到随时可能丧命的战场中。
他脸上染着血,还在笑,眼睛黝黑,像是戴着一副人皮面具,鬼气森森。
“去救人吧,现在你也能做好人了。”
在郑小伟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终于,他听到了一声天籁。
“够了。”
何长宜疲惫地对谢迅说:“放开他吧。”
谢迅没说话,脸上的笑慢慢消散,然后松开了手。
郑小伟摔落在地,连滚带爬地往角落里钻,直到缩到枪库最里面,背靠坚实墙体,才感到一丝安全。
郑小伟垂着脑袋,不敢去看谢迅,撕心裂肺地在心里大骂。
——烂人!彻头彻尾的烂人!
他为什么会觉得跟着谢迅才有出路?明明这家伙就是一个没人性的恶魔,他选错了路,他后悔了……现在耿直要死了,他救不了,救不了……
虚掩的铁门前,谢迅用一种极端冷静的语气对何长宜说:
“告诉我,备用药箱的位置。”
——你不是要救人吗?
——好啊,那我满足你救人的心愿。
——我不在乎他们的命,但我在乎你。
谢迅平静地说:“我会把药箱带回来的。”
何长宜的回应却是重新将铁门关了起来。
“不。”
她叹了口气,带着些责备说道:“好不容易大家都捡回一条命,怎么还有人要上赶着不要命呢。”
谢迅怔在了原地。
何长宜抬起手,她的手上满是鲜血,顿了顿,停在了谢迅脸侧。虚空中描绘他的侧脸。
“别担心。”她笃定而无奈地说,“我有办法。”
谢迅忍不住想要相信她,却又自嘲地想,枪库里怎么能救人呢?
都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可从没听说过枪杆子里还能出急救包啊……
——但还真能。
谢迅目瞪口呆地看着何长宜拆开一颗子弹,将里面的火药倒在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上,接着用打火机点燃了火药。
“轰”的一声爆燃,伴随着一道刺目白光闪过,火药刺鼻的硫磺味混着烤肉的香味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
伤员的惨叫几乎要掀开屋顶,原本虚弱的身体像一张被拉满的弓,不受控制地反挺起来。这简直不像是在救命,倒像是什么酷刑现场。
但与此同时,伤口不再流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焦黑的碳化组织。
失血,止住了。
谢迅面无表情地想,好吧,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吃烤肉了。
当一切即将尘埃落定,终于迟迟响起了警笛声。
停在路边的几辆车慌乱逃走,甚至顾不上接应还在苦战的同伙。
但他们的车没能开出去多远,便被另一头埋伏的警车堵住,一阵密集的枪响后,汽车撞上了一旁的路灯,引擎盖冒出青烟,彻底熄火。
不顾一旁警员的劝说,安德烈率先冲进公寓,脚步急促极了。
数道手电筒的光线在屋内来回扫射,伴随着“放下武器!”和“蹲下,抱头!”的喊声,所有被手电筒照到的人都识时务地放弃抵抗,避免被警察误杀。
安德烈快速在公寓内扫视一边,眉头皱得死紧。
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尸体,公寓的装饰被彻底打烂,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摇摇欲坠。
他走过泥泞湿润的地毯,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破裂的随身听。
“嘿,小心你的脚!”
抱头蹲着的毛衣男人不高兴地喊了一声,他旁边的寸头男人赶紧把这家伙的脑袋摁下来。
而警察已经拎着警棍冲了上来,“混蛋你在说什么?!谁允许你开口了!”
毛衣男人挣扎着昂起脑袋,脸上满是不驯,似乎要是警察再多说一个字,他甚至可以为了一个破随身听而暴起杀人。
寸头男人手忙脚乱,一边拦着毛衣男,一边阻挡下落的警棍。他的手蠢蠢欲动,看起来如果警棍真的砸下来的话,他会立刻夺棍反击。
就在这时,安德烈喊了一声:“住手。”
他走上前,看着那个熟悉的东亚面孔的寸头男人。
“何长宜在哪里?”
枪库门口,铁门上满是被枪击中后的凹陷,墙纸被打得粉碎,暴露出其下的砖头。
安德烈抬手,迫不及待地要拉开铁门,而铁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门开的一瞬间,浓郁的铁锈味和火药味劈头盖脸冲了出来,但等等,为什么还会有烤肉味?
满地伤员中,何长宜镇定地冲他点了点头。
“晚上好,安德烈。”
直到现在,安德烈才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呼吸。
他扯了扯嘴角,低声地说:“晚上好。”
——这的确是他今晚得到的最好消息了。
急救医护鱼贯而入,迅速将昏迷伤员用担架抬走,还能行动的伤员则自己走到救护车上。
郑小伟搀扶着耿直,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撑住这家伙。
耿直刚醒过来,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整个人像在梦游,一脚轻一脚重,半阖着眼睛,喃喃地说:
“郑小伟……姓郑的……我是不是还在做梦啊……”
郑小伟心酸地说:“没做梦,你活着呢,走,咱们去医院看病。”
耿直的声音听起来像飘在半空中。
“……医院?为什么去医院?”
郑小伟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回答:“你受伤了,咱们得去医院治疗,让老毛子医生给你输输血,缝缝针,然后你就又能像平时一样傻了。”
他又嘀咕了一句:“要是给你输点老毛子的血,说不定你就更傻了。”
“医院?受伤?”
耿直闭着眼睛,抽了抽鼻子。
“可咱们不是在吃烤肉吗?”
郑小伟:……
郑小伟差点就把耿直给扔出去!
“还烤肉!”他气得大骂,“烤的就是你的肉!”
耿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更加认真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那么香,原来是我的肉啊……我的肉就是好吃……”
郑小伟:“……医生,医生!救命啊!他好像被打坏脑子了!!!”
枪库内。
何长宜坐在子|弹箱上,慢慢地将两只手上凝结的血渍搓下来。
公寓的窗户大多被打得粉碎,寒风灌入,像室外一样冷,暖气的作用聊胜于无。
安德烈解开大衣,搭在了何长宜的肩上。
“你受伤了吗?”他低声问道。
何长宜摇了摇头,有些懒得说话,太累了。
一旁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她没有受伤。”
安德烈看过去,只见一个漂亮的钟国男人不知从哪儿弄过来一盆热水,毫不避讳地单膝跪在何长宜身前,用打湿的毛巾细细擦掉她手上的血渍。
“想吃点或喝点什么吗?或者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当着安德烈的面,钟国男人旁若无人地用中文与何长宜沟通,但即使语言不通,他脸上的关切仍是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的。
何长宜看了一眼安德烈,用峨语回答:“先处理烂摊子吧。”
她扬声问安德烈:“我的保镖们呢?”
安德烈平静地说:“他们暂时被控制起来了,等警方确认他们不存在嫌疑后就会释放的。”
何长宜却说:“没必要,他们救了我的命。我可以担保,他们都是可以信任的。”
于是,安德烈从善如流地说:“好,我会告诉他们放人的。”
何长宜洗干净了手,站了起来,而谢迅却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雪白蓬松的干毛巾,细细地将她手上的水都擦干净。
安德烈又看了看这个过分漂亮的钟国男人。
他见过这个人的,在医院,以及墓园。
非常令人厌恶。
“我想,有一些事情我需要告诉你。”
安德烈收回视线,对何长宜说:“但这需要保密,谈话最好只在我们两人之间。”
何长宜欣然点头,要走时,迟疑片刻,看向了谢迅。
谢迅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笑容。
“别担心,我会处理好这边的事情。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加重了语气,用峨语说道:“但我站在你这一边,我相信你。”
安德烈再次看了一眼谢迅,这次看的时间长了些,像是要将这个狐狸一样的男人深深铭记在心。
何长宜已经率先朝外走去,见安德烈没有跟上来,她疑惑地回头喊了一声:
“安德烈?”
安德烈转过了身,快步走到她身旁,突然抬手将挂在何长宜肩上的大衣提了提,像是无意般,最后手扶在她的肩上。
从背后看,仿佛是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谢迅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他见过这个金毛蓝眼珠的老毛子,见了不少次,可每次他都变得更让人讨厌。
公寓被彻底打烂,没有谈话的地方,何长宜便坐进了停在楼下的伏尔加汽车。
车里开着暖气,温暖极了,何长宜冻了很久的身体迟缓地回过温来,原本麻木的皮肤却开始感到针扎般的刺痛。
安德烈从扶手箱里抽出一瓶伏特加和杯子,倒了半杯酒递给了何长宜。
“喝吧,这会让你好过一些。”
何长宜接过杯子,干脆地一饮而尽。
火焰般的酒水自上而下地蔓延全身,像是一把野火,她脸上立竿见影地泛起了红晕。
放下酒杯,何长宜率先开口:
“是弗拉基米尔市的这帮人干的吧。”
她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安德烈颔首,认可了她的说法,“是他们。”
他沉着脸说:“莫斯克派来的调查组将在明天抵达弗拉基米尔市,无论调查过程如何,调查结果都是确定的。但显然,他们并不甘心接受命运。”
何长宜耸了耸肩,“谁乐意沦为阶下囚呢?就算现在不需要去西伯利亚挖土豆,也不会乐意入住古拉格大酒店啊。”
安德烈沉默了一下,才说:“对不起。”
何长宜说:“这不关你的事。”
安德烈却固执地说:“不,是我的问题,我应该更加谨慎。”
何长宜却提起另一个话题。
“我知道你在自学中文,但你知道吗,钟国有一句古话——与其千日防贼,不如千日做贼。”
安德烈不解地看向她,而何长宜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所以我个人一直认为,与其小心翼翼地防贼,倒不如主动出击,谁说只能有他们做贼呢?”
安德烈迟疑道:“这听起来似乎不太像是钟国的古话……”
何长宜说:“嗨,那一定是你还没学明白,还得再学一学。”
安德烈对此保持了可贵的沉默与质疑。
何长宜突然又提起另一个话题。
“安德烈,你一直在帮我,但我不能就这样把你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
安德烈轻声地说:“这是我自愿的。”
“不,这对你来说一点也不公平。”
何长宜问他:“你还记得上次的芭蕾舞剧吉赛尔吗?”
安德烈点了点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脑海快速过了一遍吉赛尔的剧情,暂时想不到这与现在的状况有什么关联。
何长宜率先揭盅。
“我说过的,我要送你一成的干股。”
安德烈的表情看起来很复杂,像是忍不住要笑,又忍不住想生气。
“你说过的,就算是结婚对象,你也不会给他比这更多的股份。你还说,你一定会签好婚前协议。”
他挑眉看向何长宜,蓝色的眼睛波光粼粼,这几乎看上去不像他。
这一刻,空气中因阴谋和杀戮造成的肃杀和紧绷感一扫而空。
何长宜讪讪地说:“你记性还挺好的啊……”
安德烈只是盯着她看,金色的眉毛沉沉压在眼睛上,应该是气势凌人的,可偏偏看上去像一只生闷气的小金毛。
何长宜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眉毛。
“但我是认真的。”
她说:“请让我送给你三成的干股。然后——”
安德烈看着她,像是已经知道答案,却还要听她亲口说出来。
“成为我的政治盟友,让我们从此捆在一条船上吧。”
何长宜真诚地问:“你觉得这个主意好不好?”
安德烈:……
安德烈面无表情地说:“不,我觉得这个主意一点都不好。”
——所以,他为什么还要抱有期待?
第120章
伏尔加汽车的暖气强劲极了, 安静的环境中甚至能清晰听到出风口发出的声音。
与滴水成冰的室外相比,理论上车内应该温暖如春,但两位乘客之间的气氛可一点都不温暖。
“安德烈, 你在担忧什么?”
何长宜疑惑地问:“我的钟国身份吗?但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对你们的政治游戏并不感兴趣,也无意干涉政局。而无论如何,我只会站在你这一边, 不管是选票还是金钱, 我会尽我所能去支持你。”
她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将是一体的。”
安德烈烦恼地看着何长宜。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
在经历了漫长的沉默后,安德烈终于肯开口了。
“这与金钱无关, 更与选票无关。”
何长宜皱着眉问他:“那你想要什么?别告诉我, 在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之后,你依旧怀疑我是钟国派来的间谍, 想对你的国家进行经济殖民和战略渗透?”
安德烈:“……我从未这样想过。”
何长宜放缓了语气, 但眉头依旧没有松下来。
“那你想的是什么呢?”
她摇了摇头,有些抱怨地说:“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安德烈抬眼看过来, 蓝色像在燃烧。
“我……”
何长宜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用一种残酷至极的方式。
“别说。”
她用一种冷静到近乎灵魂抽离的语气说道:“爱不可信,不可靠,不恒久,像莫斯克的夏天一样短暂, 随后便是漫长痛苦的冬日。”
安德烈被迫沉默, 但他的眼神将一切都说尽。
“只有利益, 唯有利益,才能让一切恒久如新,就像是空调, 让室温永远保持在最舒适的温度。”
何长宜轻轻地说:“安德留沙,你是想要成为我短暂的情人,还是终身的盟友?”
她甚至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白皙纤长,纹路中却隐约可见残留血渍。
安德烈垂着眼帘,定定地看着她的手。
他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上面的神色,只有一头金发,在昏暗中仍然反射出朦胧光晕。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安德烈的声音有些哑,也有些让人感到陌生。
“因为您已经做出选择了吗?是刚才的钟国男人,还是那个通缉犯,亦或是,您选择了我们之外的人呢——女皇陛下?”
安德烈慢慢抬起头,而他竟然在笑。
“多情的,绝情的,残忍的,心软的……陛下。”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那个火车站前的小警察,也不像那个深夜来访的高级警官。
一些更冷硬,更执着,也更柔软、容易受伤的部分从他的深处浮现出来。
“你究竟在爱谁呢?”
车内的气氛已经降至了冰点。
“不,我谁也不爱。”
何长宜带着点抱歉说道:“现在的我无法给出任何答案,我不能欺骗。”
安德烈一怔。
何长宜抬手抚摸着他的脸,温和地说:“你很好,我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很喜欢你,这是真的。但你太好了,我不能回馈你同等的感情,这是不公平的。”
安德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语气激烈地说:“我不需要公平!”
何长宜却说:“不,我需要。”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我不能自欺欺人,假装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这对我来说并不算享受,而是一种折磨。我不想今后每一天都夜不能寐,我应当安心入睡,而不是怀着对别人和对自己的愧疚!”
没有人再开口,车内陷入死寂。
何长宜平复了一下呼吸,抽出了手,转身去拉车门把手。
“也许今天并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
在何长宜身后,安德烈突然探身过来,将半开的车门重新关了起来。
不轻不重的车门闭合声,车外的寒气依旧趁这短暂时间溜了进来,原本温度高到甚至燥热的车内瞬间降温,甚至还有些清冷。
“不需要三成干股。”
安德烈的语气听起来已经彻底冷静下来。
“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请你用对待已经收购工厂的方式来对待将要收购的工厂。”
何长宜顿了顿,转过身去看他。
安德烈格外平静地看着她。
“让工厂恢复正常经营,让工人恢复正常生活,不再有人挨饿,也不再有人在没有暖气的房子里等待太阳——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这是他们做不到的,请你做到。”
何长宜动容道:“安德留沙……”
安德烈不再看她,转而看向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
“我需要你知道,我并不是因为私人感情而选择帮助你。”
何长宜叹了口气,说:“安德烈,你这样让我无地自容。”
她真诚地建议道:“要不你还是收点钱吧,要不这靠山靠得我有点不安心。”
安德烈:……
安德烈无语地转过头看着她,原先压抑到几乎要爆发的氛围一扫而空。
“即使你不需要金钱和选票,你的家族也不需要吗?”
听到何长宜的话,安德烈要拉开车门的动作一顿。
何长宜说:“我知道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但只靠正直善良是不够的。”
她再次说道:“成为我的政治盟友吧,从此我们互为后盾。”
而这一次,安德烈的回答终于是——“好。”
就让我们成为彼此的盾牌和利刃,共同抵挡无处不在的黑暗侵蚀。
或许还不够亲密,但至少足够信任。
从此,性命交托。
谈话过后,何长宜独自回到了公寓,她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车里,安德烈沉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了大门后。
公寓周围警察来来去去,封锁现场,取证调查,即使已经知道幕后凶手,但要办成铁案还需要程序正义,没有一丝瑕疵,不会在法庭上被任何人推翻。
过于漫长的一夜,而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天还没亮。
路灯昏暗,光线仅能照亮一隅之地,更多的地方是浓郁到仿佛不存在的黑暗。
而黑暗中,有人走了出来。
“我们需要谈一谈。”
来人屈指敲了敲车窗,与车窗后的安德烈对上了视线。
“是你?”
隔着一道薄薄的玻璃,安德烈的手隐蔽地扶上了腰间的枪包。
“你终于肯从你的老鼠洞里爬出来了。”
安德烈轻蔑地,一字一顿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看起来镇定极了,仿佛他不是站在一位高级警官面前,而四周到处都是随时能冲上来围捕他的警察。
“谈一谈吧,小安德烈警官。”
安德烈没什么表情:“我和犯罪嫌疑人没有什么可谈的,你不如去和法官谈一谈你的刑期。”
阿列克谢却笑了:“你不会希望我去和法官谈的,我们都知道,那场谋杀是一次陷害。不过也多亏了这场谋杀,不然难道你还能找到第二个愿意与你合作的黑|帮吗?”
安德烈没说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轻柔地说:
“所以,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阿列克谢已经泰然自若地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我能做的有很多,不管是提供黑|帮内部人员组成,还是人口贩卖网络,亦或是汽车城的势力分布,政府官员贿赂名单……总会有你感兴趣的。”
砰的一声,车门又关上了。
车内,安德烈突然问道:“这是你的决定,还是另一个人的?”
阿列克谢嗤笑了一声:“你该不会想说这是她让我做的吧?不,这与她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
他垂下眼帘,莫名看起来有些温柔。
“我不能一直躲在她身后。”
“她需要我。”
阿列克谢抬眼看了看安德烈,似笑非笑地说:“算了,你不会了解的,你又怎么能了解呢?”
安德烈依旧不说话,只是看着阿列克谢。
但阿列克谢莫名觉得安德烈是在用一种怜悯的眼神在看他。
……疯了吧,
……灰皮条子会怜悯谁?
……要怜悯也该是怜悯他自己才对,一个不被选择的可怜虫。
气氛实在太诡异了,阿列克谢甚至觉得自己被面前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给同情了,该死的,谁会需要一个黑警的同情?
“好了,还是让我们来谈谈合作吧。”
阿列克谢努力扭转这种奇诡的氛围,正色道:“你替我解决掉通缉令,我成为你在黑|派的代言人,我们将会是最完美的同盟。”
安德烈看着他,突然笑了:“或许不是最完美的。”
然后,他脸上笑容一收,冷淡地说:“阿列克谢上尉,我将允许你站在我的一边。”
伏尔加汽车内,两个男人的拳头撞在一起,如同一个无声的黑暗誓言。
天亮后,关于绑架案的消息在弗拉基米尔市内传得沸沸扬扬。
“我听到了枪声!”
“我亲眼看到他们从房子里抬出大量的尸体,血甚至染红了地面!”
“钟国老板一定是已经死了,太可惜了,她是一个好人……”
“我会在教堂为她祈祷,这真是一个让人难过的消息。”
市民们交头接耳,互相传播着小道消息,传到最后消息变形,甚至出现了“坦克上街炮轰小楼,钟国老板尸骨不全”的超级夸张版本。
因此,当何长宜出现在友谊商店时,全体店员都沸腾了!
“天哪,您竟然还活着!”
叶莲娜第一个扑了上来,而黑狗还要比她快上一步,抱着何长宜的腰人立而起,热情的大舌头冲着她的脸就来了。
何长宜用力将黑狗从自己身上撕了下去,一边和狗做搏斗一边关切地问道:
“我很好,您家的问题也解决了吗?”
叶莲娜紧张地去看何长宜身上有无伤口,同时帮忙扯着黑狗的项圈往后拽。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家的问题已经解决了,黑狗帮了我们很多……”
叶莲娜母女在附近的老居民楼租一间小房子,虽然面积狭小,仅有三十多平方米,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但相比于之前借住大楼卫生间暂居的时候,居住条件好了不知几个档次。
不过,由于这栋楼的楼龄已经有三十多年,叶莲娜母女的邻居要么是垂垂老矣的退休老人,要么是无业小青年,治安环境相当糟糕。
某位邻居家养数条恶犬,名义上是为了防盗,但盗贼不知怎么想的,总之邻居们是受害不浅。
叶莲娜的女儿年纪最小,作为人类幼崽被总是吃不饱的恶犬盯上,每次见到她都蠢蠢欲动,试图上前扑咬,吓得小姑娘不敢独自回家,只能在楼下徘徊,等待叶莲娜下班归来。
叶莲娜多次和狗主人交涉,但那是一个醉醺醺的家伙,用兑水伏特加将自己腌成一块移动腊肉,只会反反复复地说:
“我的狗不可能会咬人!”
“我养狗就是为了咬人,不过它们是好孩子,只会去咬小偷和强盗!哦对了,还有叶某钦!”
叶莲娜生气地说:“你的狗差点咬到我的女儿!”
狗主人摇摇晃晃地一挥手:“不可能!那一定是因为你的女儿穿得像一条香肠!”
眼见和这个醉汉说不清,而几条恶犬越来越猖狂,甚至出现了埋伏包围的狩猎情形,当着叶莲娜的面都敢冲出来去偷袭女儿。
叶莲娜大怒,找何长宜借来一把满弹手|枪,又借来了黑狗。
“如果那群狗听不懂人话,最好它们听得懂狗语。”
叶莲娜将手|枪的保险打开又关上。
“否则,我就只能祈祷它们对金属不过敏了。”
黑狗作为协调员前往叶莲娜家出差,如今它已经成年,站起来比大多数成年人都高,一口白森森的利齿光是看看就让人胆寒。
由于平时经常被何长宜带到商店,黑狗与叶莲娜母女相熟,并不反感被叶莲娜的女儿牵着。
当两人一狗进入居民楼时,恶犬们在听到叶莲娜女儿的声音后习以为常地冲了出来,然而,这一次还不等它们冲上来撕咬,一台黑色的坦克轰隆隆撞了过去!
黑狗速度不算快,但体型摆在那儿,冲撞时如同一台小型超载重卡,携风撞向狗群!
跑得最快的一条狗被它撞飞后咬住后脖甩了几下,连声惨叫,挣脱下来时屁滚尿流地逃到角落里瑟瑟发抖。
黑狗见狗就咬,一口一个,只一会儿工夫,就将所有恶犬都收拾了一遍,即使是块头最大最凶猛的家伙,也不是它一合之敌。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原本冲向叶莲娜母女的狗群全部逃走,楼道里间或回响起几声哀嚎。
黑狗趾高气扬地甩着尾巴走了回来,叶莲娜女儿惊喜地说:“妈妈,它赢了!”
直到这时,叶莲娜才将右手从口袋中抽出来,手心里全是汗,枪把上也是。
“是的,它赢了。”
此时,楼道里突然传出醉汉的咆哮声。
“该死的婊子,你们都对我的狗做了什么?!”
醉汉气势汹汹地冲下楼梯,对着叶莲娜母女大声吼道:“你们竟然敢伤害我的狗!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然而,当他没看清的时候,一股巨力撞到胸前,醉汉应声仰面倒下,重重摔在地上,疼得说不出话来。而等他眼睛重新聚焦时,却看清踩在自己胸前的是一头巨大如老虎的高加索犬。
黑狗危险地呲牙,喉咙中滚出威胁般的低沉吼声。
“啊!救命,救命——!它要吃了我!救命!”
醉汉吓得一点也不敢动,连声惨叫,求救声将全楼的人都吸引了出来。
一个裹着围巾的老太太探头看了一眼,嫌弃地说:“真不错,你现在终于尝到了被狗恐吓的滋味了吧。好狗,干得好!”
另一个带着护耳帽的老头则说:“这条狗可要比你的狗强多了,相比之下,它简直像个优雅的绅士。瞧一瞧,它甚至都没真的咬你!”
小年轻趴在栏杆上,嬉皮笑脸地说:“嘿,你在叫什么,这可是你最爱的狗啊!别忘了,你的口头禅可是‘狗是人类唯一的朋友’,快向你的新朋友问好!”
叶莲娜拉着女儿从醉汉旁边走了过去,任由黑狗踩在他身上。
醉汉惨叫:“别走,别走,救我!带走你的狗!”
叶莲娜的女儿回头看了一眼,不确定地问道:“妈妈,我们不需要救他吗?”
叶莲娜温柔地说:“不,我的小天使,就让他和自己最爱的狗待在一起吧,我相信他一定很享受这种感觉。”
黑狗坐在醉汉身上,每当他想要坐起来就威胁地冲他呲牙,吓得醉汉一点也不敢动。
楼道暖气微弱,他冻得哆哆嗦嗦,鼻涕眼泪在脸上乱七八糟地流。
而黑狗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这人肉垫子可真不错。
何长宜将黑狗派到叶莲娜家出差,阴差阳错躲过了昨夜的袭击,幸好它不在公寓,否则一定会受伤乃至毙命。
黑狗对着好几天没见的主人热情不已,何长宜揉了揉它的大脑袋,夸赞道:“好狗!”
真是一条好狗,不仅能力强,而且运气也很好。
何长宜告诉叶莲娜,耿直在昨夜的袭击中受了伤,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友谊商店的事就拜托给她了。
叶莲娜郑重地点了点头,说:“请您放心,我会让商店与之前一样好,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何长宜拍了拍叶莲娜的肩膀:“我相信你。”
处理完商店的事,何长宜又来到了隔壁的远东发展银行。
大厅里,办理业务的储户或明或暗地去看这位神秘的钟国老板,震惊又好奇。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天哪,难道钟国人会复活术吗?”
“我曾经听说钟国有一种说法,长了多少条尾巴就会有多少条生命,死一次就会失去一条尾巴,所以……”
大厅里的人同时去看何长宜的身后,想要数一数这位不死老板到底长了几条尾巴。
罗曼经理小跑着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在何长宜前面紧急踩下急刹车,险些原地摔倒。
“您、您、您……太、太好了,您……”
何长宜好心地说:“来,慢慢说,别着急,喘匀了气再说。”
罗曼经理一个大喘气,终于把话完整地吐了出来。
“您又没死!”
何长宜:……
这话说的,好像她经常死一死似的。
赶过来的塔基杨娜女士重重拍了拍罗曼经理的肩膀,把他挤到了一边——年轻人就是体力好,她一路跟着跑都没追上来。
“老板,真高兴能见到您完好无损地出现。”
塔基杨娜女士幽默地说:“我甚至已经在研究破产清算和跨国遗产继承的问题了。”
何长宜大惊,急忙说道:“那可真的是很危险了,要知道我在法律意义上的继承人并不是我真的想将遗产交给他们的人。如果我真的死了,就算为了继承的问题,我也要从地狱返回,现场写一份遗书!”
塔基杨娜女士:???
好吧,听起来何小姐是真的很不希望被法定继承人拿走她的遗产了。
一番寒暄后,几人终于可以坐在办公室,一边喝茶一边谈起正事。
“最近的存款总量正在平稳回升,银行开始恢复正常经营活动。”
塔基杨娜女士拿着报表汇报道:“在得到一百万美元的资金注入后,工厂和商店的资金链基本得到恢复,职工工资和供应商货款等均得以及时支付。”
罗曼经理小声地说:“我、我也申请使用了一、一部分美元……在外汇市场……”
何长宜鼓励地点了点头:“炒汇是吧,最近汇率变动幅度很大,确实不应该错过这波行情。”
正当办公室内几人交谈时,突然房门一响,有人未经敲门就冲了进来。
“何小姐!”
来的人气喘吁吁,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是乱糟糟的,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冲了过来。
何长宜上下打量了一遍来人,慢悠悠地说:“这不是我们尊敬的米哈伊尔先生吗?”
她假笑地问:“您来这里干什么呢?来见证我的遗嘱公布现场吗?”
米哈伊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此时一向能言善辩的家伙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何长宜体贴地说:“别担心,我还没起草遗书呢,不过我的遗书上一定会有您的名字——”
她拉长了音调说:“米哈伊尔先生,红色帝国忠诚的战士,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忘为国家消灭资本家,即使不是经过他的手。是的,他的手上甚至没有染上一丝无辜者的血。”
“您觉得,这样的话语是否符合您的期待呢?我尊敬的前·契卡·克格勃·米哈伊尔先生。”
何长宜似笑非笑地补上最后一句:
“以及我失职的下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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