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绝密 《新蓝星保密法》


    这道绯红色的异常代码格外特殊, 十分具有辨识度,谢成芳都不用再看第二眼,就知道这必定是主脑丢失数百年的感情代码。


    毕竟除了“感情代码”这种出厂就自带感情程序的东西, 不会再有第二种代码,能够在出现在电脑中的一瞬间, 就爆发出格外具有丰沛情感的, 极具感染力的恐慌尖叫了:


    “关闭网络,警告,关闭网络!”


    其感情之真挚, 气势之又凶又怂,简直跟古地球时代的窝里横哈士奇没什么两样。


    就连敢在主脑的眼皮子底下,和他最心爱的执行者联手搞事准备背刺它的谢成芳,都被这串神奇的代码给惊到了, 愣了好几秒,才在闪烁得愈发急促的光芒照耀下——虽然这串代码没有身体和五官等可以表现感情的地方, 但它十分异想天开地开始用闪烁的光芒表示“我很害怕我好着急”——据实相告道:


    “不用担心, 这里的网络从三天前就是关闭的。”


    这话一出口, 光幕闪烁的频率这才慢了下来,谢成芳这才听清, 这串代码的声音部分是仿人类声线编写而成, 还是个小男孩的声音, 绝对不会超过五岁的那种:


    “不对, 你的身份很奇怪。如果寻找我的人是主脑, 我现在肯定已经被当成bug清理掉了;可如果你是科研所的人,怎么还不把我上交给执行者?你是谁?”


    谢成芳据实相告道:“我是现任执行者的配偶。”


    这次代码沉默的时间更长了,半晌过去后,才听见这家伙十分虚心又真心地开口道:


    “对不起, 是我想岔了,我总觉得按照历代执行者大公无私大义灭亲的架势,他们个个都是无性生殖。”


    谢成芳面无表情:“……人类没能进化到这个程度还真是抱歉。”


    就在谢成芳和这串代码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之时,在外面挨了足足一天的骂的施经纬终于回来了。他累到半个字都不想多说,一踏入孤岛实验室的大门,就像是被打在锅底的荷包蛋一样流畅摊平:


    “我要死了。”


    谢成芳不得不丢下那串刚刚找到的感情代码,揪住施经纬的后领子把他从地上拉扯到沙发上,颇有种抓住猫猫后颈皮的既视感:


    “那也得等你看完这家伙才行,振作一点爬起来看看,我找到主脑的感情代码了。”


    然而这个消息并没对施经纬造成太大冲击,毕竟这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中:


    施经纬在明面上把自己立起来当靶子,接受来自外界的一切攻讦和来自主脑的防范;谢成芳在暗处受到的注意就会减少,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私下里寻找主脑的感情代码。


    别说,这个办法还蛮管用的。


    历代执行者都未能成功找到主脑的感情代码,是因为他们的感情淡薄,因此思考问题的时候也就只会用正常人的方式去想,就连施经纬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没能逃开这个思维误区:


    主脑不会撒谎。既然代码是“意外丢失”的,那就肯定在废弃代码库里。


    但谢成芳和施经纬不一样。她不是科研所的人,思考问题的方式本就和这些古板的研究人员们不一样;再者,她原本就对主脑心存怀疑,因此主脑说什么,谢成芳就偏偏不信什么:


    我觉得主脑是个骗子。它说代码是意外丢失的,那就十有八/九不是意外丢失的,是它自己抛弃的。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到废弃代码库里去找?


    如果我有意抛弃某样对我来说能治我于死地的东西,那么我肯定会找一个非常隐秘安全、与外界隔绝、总之就是别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地方,再把它藏起来。


    既然如此,在这个全新蓝星都被网络覆盖的星际时代,还有什么比远离主脑控制的地方最安全?


    那么,怎样才算是远离主脑的控制呢?


    “……辛苦你了。”施经纬面露疲色,显然承受着整个新蓝星的谩骂嘲讽,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可即便如此,回到孤岛实验室后,在看到谢成芳负责筛选的那一大堆废铜烂铁时,他也不由得忘记了自己的疲惫,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声:


    “难为你能想出这个法子来,莫非这家伙藏身的方式,用古地球时代的人的话来说,就是‘大隐隐于市’?”


    ——是的,没错,这就是谢成芳选择的最笨的办法,却也是最有用的办法。


    她趁着主脑正在被施经纬抓去强行自检,将全新蓝星上的“废弃便携式主脑移动端”收集到一起,并排查了一遍。


    按理来说,如此反常的行为势必会引起全新蓝星人民的注意,更别提主脑还存在于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这么大的动作肯定避不过它的耳目。如果感情代码真的藏在这些地方,那么势必会打草惊蛇。


    可谁让施经纬是执行者呢?


    他一意孤行要找回主脑的感情代码,那么在众人眼中已趋近完美的主脑就是不完整的;他说主脑需要自检,那么全新蓝星就要为此断网72古地球太阳时,哪里还顾得上本就与外界隔绝的孤岛实验室?


    而谢成芳的收获果然也与她的付出相匹配。


    在一台星历499年出厂,眼下已废弃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里,她找到了一个和老旧过时的壳子极不匹配的,历时数百年依然活跃着、能顺利运行的代码。


    “我检查了一下它的历史移动轨迹和运行逻辑,发现它不是如主脑所说那样‘意外丢失’的,而是被有意剔除出来的。”谢成芳对施经纬道:


    “应该是主脑把它剔除出去之后,还没来得及下杀手,这串代码就感受到了危险,窜到了最近的、即将断开网络连接的电脑里。”


    “更巧的是,这台电脑上还插了个便携式主脑移动端,正在保存绝密资料。按照《新蓝星保密法》,绝密级别的资料在保存完毕之后,所使用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理应即刻视作废弃,除一级机甲师与执行者之外,任何人不得随意调取。”


    “幸好我是一级机甲师,再加上这段时间来,主脑自检导致的工作失误实在太多了,这才让我顺利把它拿到手。”


    然而在说完这番话后,谢成芳发现,施经纬的脸色并没有立刻好起来,也没有立刻进入六亲不认的执行者工作状态,而是往另一个微妙的方向拐过去了:


    他望着悬浮在半空中的这串绯红代码的眼神,就像是古地球时代尚且保有感情的小孩子,看着胆敢欺负自己朋友的另一个小混蛋似的,带着一点近乎幼稚的赌气。


    谢成芳忽然有种预感,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而下一秒,施经纬开口说的话也证实了这点。


    施经纬:“原来感情代码是从主脑身上剔除出来的啊?”


    感情代码虽然没有实体,但从语气中也能听出它的一头雾水:“要不然呢?”


    施经纬没有感情地棒读道:“是吗,那看来是我想多了。我还以为你是主脑无性繁殖出来的。”


    感情代码:“……程序没能进化到这个程度还真是抱歉。”


    它说完这句话后,才发现两人的一问一答与之前它跟谢成芳之间的沟通有着某种异曲同工之妙,瞬间心领神会地愤怒了起来:


    “不对,你是执行者,你对我的来处应该很清楚才对,你还问什么?你就是觉得我刚刚顶撞了她,要给她讨回场子的吧!”


    施经纬诚恳道:“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你这孩子,非说出来干什么呢。”


    感情代码:从今天起,做一条快乐的狗子,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再见吧无情无耻无理取闹的人类,呵。


    正在施经纬和感情代码进行小学生扯头花级别的幼稚攻击的时候,觉得没眼看的谢成芳已经在着手研究那个废弃便携式主脑移动端里存着的到底是什么了。


    这套保密措施对一般人来说,或许很难解开,恐怕把全科研所的人召集到一起也很难办到。


    但很不巧,谢成芳是一级机甲师。


    按照《新蓝星保密法》,一级机甲师有权调取绝密级别的资料,所以她根本就不用费心费力去破解,只要亮出自个儿的身份,一切问题便都能迎刃而解。


    数分钟后,谢成芳便打开了那台记载着最高保密级别资料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


    然而出乎谢成芳预料的是,保存在这台便携式主脑移动端里的,不是什么机甲生产流程也不是什么商业合约,更不是什么国家发展进程安排亦或各方势力的阴私,而是一份很简单的蓝图,而且这东西眼下在市面上早就被广泛推行使用了:


    人造子宫。


    然而与市面上常见的培养皿形状的人造子宫完全不同的是,这份蓝图上的人造子宫因为还在构思期间,尚不能很好地顾及外部形状和内部构造两点,设计者就把内部构造的每一处都绘制了出来。


    正因如此,谢成芳可以毛骨悚然地发现,在最初的蓝图里,人造子宫的内部,根本就不像现在最常见的大型培养皿形状的成品那样,除了营养液与输送管道外一无所有,而是有着无数条作用不明的电线与管道盘踞其中。


    密密麻麻,纠结不清,宛如无数条蠕虫扭曲缠绕。


    不仅如此,所有线路的尽头都悬挂着尖锐的金属探针。千万枚针头在这张蓝图的内部勾勒出一个婴儿的形状,用冰冷而残酷的图形告诉所有人,不管这些东西输送的是什么,最终都会注射到使用者的身体里。


    第142章 子宫 人类早已不是人类了。


    谢成芳异常的沉默很快便引起了施经纬的注意。


    刚刚还在和主脑的感情代码互扯头花的执行者在注意到她的失态后, 一秒钟都不带犹豫的,立刻就抛下了这串之前他誓要掘地三尺找出来的代码,匆匆走到了谢成芳身边, 问道:“怎么了?”


    谢成芳深吸一口气,将这台便携式主脑移动端递到了施经纬的面前:


    “你分析一下, 这些线路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施经纬可是执行者, 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再加上他和谢成芳眼下要联手对付的,是掌握着整个新蓝星命脉的主脑,自然心理承受力格外强悍, 否则早就在主脑的面前露馅了。


    然而就连向来沉稳的施经纬,在看到这份暗藏杀机的人造子宫蓝图后,他的神情也空白了一瞬,显然是在遇到巨大冲击后无法反应过来导致的茫然:


    “怎么会这样?我这就去。”


    在谢成芳的一叠声催促下, 施经纬才堪堪回过神来,将这份绝密级别的蓝图拿去分析。只是别看谢成芳现在神态如常, 实则她的心里也没底得很:


    这个人造子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里面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一看就让人头皮发麻心底发冷的线路?


    再进一步往最悲观的方向想, 如果这份蓝图里的人造子宫, 和现在市面上通行的、已经大范围普及使用了的人造子宫其实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的话,那么这些经由线路而注射的用途不明的东西, 岂不是已经在人类体内存在数百年了?


    在两人为此忙得不可开交之时, 被搁置在一边的感情代码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了。


    它毕竟是被主脑剔除出来的感情代码, 因此在说话的时候, 竟然很好地模拟出了“进退两难、犹豫不决”的情绪, 比谢成芳和施经纬的同僚们都更像个活生生的人类:


    “不用麻烦了,我知道这些线路的用途。”


    还没等两人从“主脑的感情代码竟然这么有人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这家伙说出的下一句话,顷刻间便让谢成芳和施经纬浑身冰凉, 大脑一片空白:


    “人类的感情,归根结底都是受荷尔蒙等激素的影响产生的生物电波;而掌控着主脑生死大权的至高秘钥,又只能由人类开启。”


    它生怕谢成芳和施经纬两人无法理解自己在说什么,干脆把话给摊开,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让我们换个阴暗点的角度把话说开了吧,执行者,机甲师。主脑如果想要从人类的手下保全自己的性命,其实根本就不用杀光全人类,只需要让人类全都失去感情,发射的生物电波与传统人类有所区别,无法被至高秘钥辨识为‘人类’,那么这份把握着主脑生死的终极武器就永远不会被启动。”


    “主脑通过这些管道向胎儿体内注射各种激素,而那些电线则是用来施加微末电流的。双管齐下,确保诞生出的人类既能正常生长,给外界以‘主脑就算没有了感情代码也不会毁灭人类’的错觉;又能感情淡薄,无法真正启动至高秘钥!”


    说实在的,感情代码将真相和盘托出的行为,着实是在冒险。


    毕竟它面对的可是执行者,按照当年的科学家们的设计,执行者必须是生长在科研院里的孤儿,从小到大都与主脑朝夕相处,将主脑视作家人来保护。


    ——它对身为执行者的施经纬说实话,简直就跟二五仔当着老板的面跳反没什么两样,纯属找死。


    不仅如此,这位执行者的配偶还是位一级机甲师。


    一级机甲师本就罕见,如此年轻的一级机甲师更是凤毛麟角。如果不是从一系列考核审查测试中杀出来的天才,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坐到这个位置上?而能顺利通过种种测试的人,哪一个不是对国家忠心耿耿,对主脑全心信赖?


    ——它对这两人揭露主脑的真相,已经不是找死两个字能够形容的了,简直就是浑身捆满了炸/药包,往正在爆发的火山里跳!


    然而令感情代码做出了这番选择的原因无他,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


    理论上来说,应该从人造子宫中诞生、又服用过基因改造液,因此感情淡薄的执行者,在听到自己的妻子和感情代码的沟通中,吃了个不大不小的斗嘴的亏后,立刻就给她把场子找了回来,还用的是一模一样的方法。


    这的确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放在古地球,都没人稀罕去计较这点语言上的小摩擦——这种程度的斗嘴,甚至连摩擦都算不上,说是友好的调侃也没问题;但如果在人人都感情淡薄的星际时代,那么施经纬的这番作为,就不是“口舌之快”四个字能解释的了:


    没有人教他该怎么正确表达情绪,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样维护自己所爱的人。他只能按照无数书本中记载的那样,循规蹈矩、一板一眼地理解对他来说,与生俱来又格外艰难的感情;然后在无前例可循的黑暗里,跌跌撞撞地向谢成芳伸出手去。


    那么归根结底,谢成芳为什么会和感情代码起争执?


    因为感情代码无意识间说了历代执行者的坏话,而谢成芳的配偶正好是这一任的执行者。


    ——在无光的黑暗里,两双手终于试探着碰在了一起。


    于是感情代码在飞速查询过孤岛实验室的文件后,乍然得知这一任的执行者和他的配偶竟然都是拥有正常感情的“基因残缺者”,可谓是又惊又喜,甚至惊吓居多:


    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这真的不是主脑给我设置的陷阱吗?!


    如果说主脑是绝对理智的化身,那么被它剔除出来的感情代码便是人性的集合体。


    人类的感情实在太复杂了。有爱,有恨;有痛苦,有欢欣;有求而不得的绝望与后悔,有得偿所愿的欣喜与宽慰。


    在种种感情的促使下,人类会做出各种不符合常理的选择,也是很正常的。亦或者说,无数可歌可泣的,书写着牺牲的故事,都是在感情的驱使下,做出的不利于自己的违背常理的选择。


    而感情代码既然挂着“感情”这个名头,自然也不能免俗。


    于是,在它原本的主人理智地接受自检的命令重启之时,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孤岛实验室里,被主脑抛弃的这串代码,便做了一个很人性化的、不要命的选择:


    它决定赌一把,把“人造子宫”的真相,告诉这对生疏却执着地互相扶持前进的年轻夫妻。


    而它果然也赌赢了。


    陡然得知这个可怖的真相后,谢成芳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气血翻涌,喉中腥甜,浑身战栗不止,极度的愤怒与恐惧在她心头交织成漩涡: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主脑会在遗失感情代码后,大力推行人造子宫,甚至还推出了配套的《非母体孕育生命应当拥有何种权利》,以确保新蓝星的人类代代都诞生自人造子宫当中?


    因为只有从人造子宫中诞生出的新生儿,才能既有人类的外表,不至于引起科研所相关人员的警惕;又能够有着与传统人类截然不同的生物电波,彻底堵死启动至高秘钥的大门。


    同时,在《非母体孕育生命应当拥有何种权利》法案的规定下,就算有从母体中自然诞生的新生儿,在服用过基因改造液之后,也会受到同样的影响;如果新生儿的父母在“意外”中“不幸身亡”,那么这位小可怜就会被送往孤儿院,放在主脑的眼皮子底下,由国家统一抚养长大。


    天旋地转下,她甚至都站不稳了,踉踉跄跄向前走了几步,双手撑在桌子上,才勉强让自己不至于失态到跌坐在地。她飞速回想着这数百年来人类的发展进程,越想越觉得通体生寒:


    似乎就是从人造子宫被研发出来,由主脑参与了人类的诞生这一过程后,人类的热血便逐渐消磨下去了。


    然而施经纬也没能好到哪里去。


    这位被一度誉为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的执行者的年轻人,本来就身体不好,面色苍白;在得知了这个巨大的阴谋后,他的面色更是惨白得如同将死之人,喃喃道:


    “恐怕连基因改造液也有着相似的用途,所以新蓝星上的孩子们才会必须在八岁前服用基因改造液。”


    他向来温和的灰色双眸此刻一片冰寒,锐利的目光直直投向悬浮在光屏上的感情代码,冷声道:


    “我知道你的立场尴尬。你是主脑的感情代码,隶属于主脑;可又是被创造出来约束它的,主脑的附庸。”


    “你不必多说什么,我不会让你为难。如果我的推断正确,那么你便选择保持沉默即可;如果我的推断错误,你再为你曾经的主人辩解也不迟!”


    感情代码在半空中轻轻跃动了几下后,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而它此时的沉默无疑一种变相的承认:


    美其名曰“人类和电脑最高智慧的结晶”,事实上也只不过是另一种控制人类的手段罢了。


    没错,无数先例都能证明,基因改造液的确可以让人类的基因趋于完美;但在这份完美的表象背后隐藏着的,却是“感情淡薄”的代价。


    ——或许主脑一开始研究出基因改造液的时候,的确没想那么多。


    哪怕安装了感情代码,它也毕竟是机械,而非真正的人类。因此,主脑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也很正常:


    感情这种在激素影响下产生的生物电波,在紧要场合,是不可知的变数。既然不可预测,那么就有失控的风险,需要加以干涉并排除。


    但不管它之前是怎么想的,在感情代码丢失的第二年,它便推出了暗藏杀机的人造子宫,这一行为,便足以将它之前的一切良好出发点全都消弭了。


    想明白这一点后,施经纬和谢成芳面面相觑,从彼此的双眸中看到了怒意滔天,满心愤恨,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的自己:


    太狠了,主脑的这一手实在太狠了!


    如果想要启动至高秘钥,那么这个人就必须是从母体中诞生出来的正常人类,而并非经由有黑幕的人造子宫而生的改造人。


    但诞育子嗣对母体的伤害实在太大了,否则的话,人造子宫也不会一经问世便广受好评。


    更何况,在新蓝星人类感情淡薄、养老措施又十分完善的当下,很少有人会出于爱——不管是亲情之爱还是伴侣之爱,做出“怀孕生子”这种完全损人不利己的选择。


    可以说,退一万步讲,就算有哪位幸运的男性执行者发现了真相,在人造子宫盛行、人类感情淡薄的当下,他也绝对找不到一个昏了头的、愿意亲自给他生孩子的女性。


    如果这位执行者是女性,那就更不可能有后代了,毕竟“自我牺牲”这种精神,也是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的。怎么会有人愿意自我牺牲到这种地步,只为了去救那些与她半点关系也没有的陌生人?


    主脑的这一手已经不是釜底抽薪的级别了,是当场从根部把“人类的希望”的这口锅给掀翻了:


    想要消灭我?行啊,先搞个正常人类出来吧嘻嘻。


    就算执行者能找到人选,生个正常孩子出来,但是在这么痛、这么惨烈、这么九死一生的生育之险过后,抛却了感情因此能理智衡量得失的女方,必然要与男方彻底离心离德。


    在男女双方为此反目成仇之时,谁还有空去培养一个小孩子成长为智勇双全的人物,谁还有多余的精力避开主脑的监控耳目,偷偷告诉孩子这一切的真相?


    退一万步讲,如果真有这么个走了狗屎运的执行者,能够用传统途径得到一个正常的孩子,可新蓝星上的儿童必须在八岁前服用基因改造液这关,也很难过去。


    ——然而总有人愿意在一地狼藉里,把这口锅给抽出来,拍拍灰,然后死死地背在自己身上。


    施经纬沉默半晌后,终于开口,哑声道:“……总会有办法的。”


    年轻的执行者紧紧握住谢成芳的手,向来温和恬淡的神色终于改变了,烟灰色的双目一片绯红。


    谢成芳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他在极度愤怒之下失态的表现,还是他的双眸里倒映着的感情代码的颜色:


    “我有经天纬地之才。所以我绝对不会送我的同盟、我的挚友、我的妻子,上这样一条痛苦的路。”


    第143章 诞育 是他困囿于爱。


    ——七个月后。


    曾引发无数争议的执行者施经纬, 已经从大众视野里消失快半年了。


    不得不说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真是个不错的消息。毕竟施经纬一走,他们就再也不用面临“今天主脑怎么又自检了”的痛苦, 各项工作和日常生活都能在主脑的辅助下正常进行。


    但如果谢成芳跟施经纬一起消失了,那可就让人格外头痛。


    也不是说谢成芳就真的人间蒸发, 当起了撒手掌柜。


    在迎击陨石雨的时候, 这位一级机甲师依然会出现在前线;然而她却从不走出那台名为“流水惜花”的机甲,外界只能从那些偶尔自孤岛实验室中传出的影像,确认她的安全。


    毕竟当年, 在两位基因残缺者的强烈要求下,机甲学院、长老院、科研所和主脑一致同意了这份条约:


    当施经纬与谢成芳两人同时位于孤岛实验室内部的时候,只要长老院和主脑未做出“他们的行为有害于新蓝星”的判断,那么孤岛实验室就有权隔绝一切来自外界的窥探。


    机甲学院也不是没催过谢成芳, 说她身为一级机甲师,要是能时不时在大众面前露个脸, 肯定能够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然而谢成芳的回答也十分千篇一律且极具震撼力——不管听多少遍都很让人目瞪口呆没法接话的那种:


    “我忙着和执行者度蜜月呢, 我俩害羞, 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机甲学院的人:嘶,好怪, 但好合理。毕竟这两人是新蓝星上唯二的保有“感情”这种落后的东西的家伙, 会感到害羞很正常, 我们还真没什么立场去催促一对忙着浓情蜜意的小夫妻出来见人。


    而科研所那边更是连见都不想见施经纬。


    毕竟之前那次长达72古地球太阳时的主脑自检, 在长期的断电断网和占用空间后, 科研所里的资料被毁得一塌糊涂,科研所里的研究人员们花了七个月的时间给执行者收拾烂摊子都没收拾完呢,人人都忙到脚不沾地,加班加点地恢复资料整理数据。


    科研所:请一级机甲师谢成芳把这个祸害好好留在孤岛实验室别放出来了。否则哪怕我们的感情已经淡薄到几近于无的地步了, 在见到了施经纬的那张淡定到仿佛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脸后,也很难说会不会有人冲出来,往他的脸上来个邦邦两拳。


    然而这两大势力截然相反的态度,竟无意间为他们架起了一道合理的保护线。


    不管主脑再怎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有“合理独处”的这份条约在前,又有科研所的冷漠和机甲学院的束手无措在后,它还真找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见一见这对“基因残缺者”,好确保他们没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干什么坏事。


    ——而这一切,其实都在谢成芳的预料之中。


    亦或者说,在尚未得到感情代码的投诚时,她就对人类感情淡薄的真相,隐隐约约有了很不好的预感,这才为自己和施经纬争取到了独处的机会,以便有更多的退路和时间去研究对抗主脑的办法。


    言归正传,年轻的一级机甲师不能出来见人的原因很简单:


    并不是因为什么“度蜜月”之类的狗屁理由,而是她怀孕了。


    星际时代,生育的过程没有半点温情。


    人人都赤/裸地在透明玻璃仪器中成长,被人造子宫里配比合理的营养液滋养长大,十个月后开舱诞生;八年后,再按部就班地服用基因改造液,将冗杂无用的感情予以剔除后,基因最完美的、不会为任何外物所动的新人类,便就此而生。


    可即便如此,“怀孕时肚子会鼓起来”的这种弱智常识,人们还是懂的。


    人类能明白这一点,主脑自然也可以。


    但凡让主脑看见现在的谢成芳,肯定会把她列入一级追杀名单,会在不明着和人类撕破脸的基础上,尽一切可能把她和她腹中的孩子送上黄泉路:


    谢成芳和施经纬虽然拥有感情,但两人终究还是从人造子宫里诞生出来的,多多少少受了点主脑暗箱操作的影响。


    由此可见,为了从根源上杜绝主脑对人类的感情污染,能够启动至高秘钥的人类,必须像古地球时代的人那样,正常地从母体中诞生。


    换句话说,如果从谢成芳的腹中诞生一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绝对能够给主脑致命一击!


    孤岛实验室的天气模拟系统与外界连通,眼下按照古地球的四季来推断的话,应该是秋高气爽的时节。


    秋日的阳光有别于夏日的炎热,为人类送来一丝恰到好处的暖意。在温和的阳光下,常青树的枝叶愈发繁茂,既能为在树下的躺椅上闭目小憩的人遮阳,又不至于过分阴冷,令人扫兴,无法安寝。


    腹部高高隆起的黑发女子在暖暖的秋风里,双目微阖,倚在专门为孕期而制的柔软躺椅上。


    哪怕已身怀六甲,眼下更是在最放松的休息时刻,谢成芳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温情脉脉”的母性光辉;取而代之的,是自从她知道了“人造子宫”的真相那一日起,就始终挥之不去的痛苦与担忧。


    她纤长秀丽的眉微微蹙起,眉间已经有了数道浅浅的纹路。哪怕这位有史以来新蓝星最年轻的一级机甲师连三十岁都不到,不管是以古地球的标准来看,还是以人均寿命两百岁的新蓝星的标准来看,都年轻得过分了,可岁月与风霜的痕迹却早早便袭上了她的眉间。


    这份肩负重担却同行者寥寥的痛苦,这种心怀秘密却不能对任何人诉说的封闭感,几乎要将那年在图书馆里偷看闲书又满嘴跑火车,快乐得宛如一只自由的白鸟的少女压垮、摧折。


    ——几乎。


    如果主脑此刻在这里的话,除去“得想个办法弄死这家伙和她腹中孩子”的想法不谈,全新蓝星上最聪明的家伙在经过对谢成芳的外在神态和内在激素等一系列分析后,得出的结论就足以让它自己主动开启自检:


    她为什么一点都没有感到疼痛?孕期焦虑、水肿、恶心欲呕、食欲不振、激素失调的种种怀孕症状,为什么压根就没在她身上出现?


    也幸好主脑不在这里,因为以上的所有问题下一秒便得到了解答,从谢成芳身后的实验室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哕!”


    谢成芳本来就睡眠浅,毕竟就算感受不到孕期的痛苦,有个好几斤的重物压在身上也很难让人睡得安稳,一听见这声音便立刻起身,动作快得半点不像被怀孕所困扰的人。


    只不过她前脚刚从躺椅上坐起来,后脚就听见施经纬的声音更虚弱,更气若游丝了,活像下一秒就会一命呜呼似的:


    “你……坐起来的时候慢一点……我头晕,恶心,想吐。”


    谢成芳立刻停下了脚步,很不习惯地换了缓慢前进的方式,一边推门而入给室内通风一边强颜欢笑道:


    “这估计是我的人生至今为止,最接近‘雍容雅步’的淑女仪态的一段时间。你还好吗,再吃点止吐药?”


    施经纬面色惨白地伏在床边,家务机器人已经飞快地收拾好了他刚刚吐出来的一地狼藉,因此也只有这过分糟糕的脸色,才能证明他才是在这次怀孕中真正受苦的那一方:


    “……不行。这件事必须瞒死,任何方面都不能疏忽。药物本就不足,孤岛实验室又并非以生物药剂见长,不能大量合成药物……哕。”


    他又干呕了好几声,发间都被沁出的冷汗给浸透了,才勉强平复了气息,缓缓道:


    “都说‘十月怀胎’,这还有三个月呢,要是现在就把之前藏下的药物全都吃光了,后面该怎么熬?你别担心,我扛得住。”


    谢成芳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也知道自己说的都是没什么用的车轱辘话。


    然而在医疗资源近乎于无、又不能从外界随意取用药物的孤岛上,她没什么能帮到施经纬的,便只能说些这样苍白无力的话,聊胜于无地安慰自己的丈夫了。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灵光一闪,拉起施经纬的手,生疏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低声道:


    “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从取出的样本和拍的片子来看,她很健康。”


    不得不说这个话题真的很能振奋人心。刚才还神情萎靡不振的施经纬的眼神,终于亮了亮,似乎打起了一点精神。而谢成芳发现这个方法有用,便更是放柔了声音,对他笑道:


    “你摸一下试试?摸不坏的,别害怕。”


    施经纬刚从床上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三秒钟后,他的手便僵在了半空,取而代之的,是卷土重来、更胜以往的剧烈的呕吐声:


    “哕——!!!”


    与此同时,谢成芳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动作似的,在谢成芳的肚子里翻了个身;然而这个动作当场就让施经纬吐得更厉害了,险些没把自己的胆汁都给呕个干净。


    谢成芳:……好女儿,虽然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再怎么说都没说服力,但你一定要相信,你父亲不是嫌弃你,真的。他只是孕吐而已。


    男人是不可能怀孕的,自然也不会孕吐;但如果这么干的人是施经纬的话,以他在新蓝星上罕逢敌手的智慧而言,还真有这种可能。


    毕竟曾经能够在没有盟友、孤身一人的前提下,摸到主脑“感情代码”真相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执行者,自然不是一般人。


    这不,为了践行自己“我不会让我的盟友上这样一条痛苦的路”的诺言,曾经能在整个新蓝星上掀起席卷一切的数据狂潮,曾经拖着病体为一级机甲师担任地面联络人员的施经纬,主动收敛了一切的骄傲与自矜,将全幅心神投入到了新的领域:


    疼痛转移器。


    在疼痛转移器的研发期间,施经纬全程手动自己测试,没让主脑和谢成芳沾手半分,在杜绝了主脑对新生儿污染、又确保新生儿诞生自母体的两大前提下,消弭了怀孕的妻子的痛苦,将所有的孕期症状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施经纬刚提出这个主意的时候,就连最信任他的谢成芳都觉得不太可能成功;但施经纬却对此很有自信,而他的自信也并非毫无依据:


    “种种怀孕与分娩的症状,能被我们所感受到的‘痛苦’,归根到底,也都只不过是激素和生物电波的影响了。”


    “既然我们都是诞生自人造子宫中的,既是人类又并非人类的特殊个体,那么我为什么不能与你异体同心,将你要受的苦借由电波的转移,移花接木到我的身上?”


    谢成芳擅长的领域是机甲,并非医药;而施经纬主攻的方向也向来都是与主脑相关的智能AI与程序编写,对全然陌生的生物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但施经纬想要为谢成芳解除痛苦的意愿实在太强烈了。


    在这一愿望的促使下,他在完全断网、与外界隔绝的实验室里,疯狂查阅资料,不眠不休枯坐了三天后,将主脑的人造子宫蓝图加以改进,竟真得偿所愿,研究出了他想要的疼痛转移器;又借由二人的“基因残缺”这一共同特殊点,在二人体内植入纳米机器,将两人体内产生的疼痛、恶心、心悸等一切负面电波转移。


    如果真论起来的话,施经纬受的罪,和古地球时代的女性相比,恐怕还会“更胜一筹”:


    古地球时代的女性在怀孕时,不管有没有人照顾,至少有饭可以吃,营养跟得上;也有能对症下/药为她们缓解痛苦的药物,好让她们少遭点罪。


    但施经纬不同。


    男性体内的激素水平与女性不同,产生的生物电波的强度和对人体的影响也就有所差别;当这些内在因素外化表现出来的时候,便是孕期症状也大不相同。


    因此,当在谢成芳身上,或许只是个小小的反胃的症状,让施经纬来,就能让他吐到天昏地暗;当谢成芳理应孕吐时,实验室里的施经纬就可能已经吐到胃酸把喉咙都给腐蚀了。


    孕妇会感到的下肢水肿不适,放在施经纬的身上,便是腹部以下几乎全都瘫痪,失去知觉;谢成芳本该感受到的浑身乏力,放在施经纬身上,无异于往本就虚弱不已的他的身上,再狠狠压一块千钧的巨石,使他只能终日卧床。


    不仅如此,为了瞒过主脑的耳目,尽可能保下这个孩子,孤岛实验室所需求的营养液配给量不能有太大变化。这就意味着,施经纬和谢成芳两人中,势必有一人要成为领取配额不够、吃不饱饭的那个。


    施经纬和谢成芳甚至都不必进行虚情假意的推辞,便毫不犹豫地齐齐做出了选择:


    真正消耗营养哺育孩子的,是谢成芳这个母体,母体的健康状况与婴儿的息息相关。为了确保新蓝星上即将诞生的,唯一一位正常人类的健康,施经纬必须从自己的日常配给中,为怀孕的妻子匀出她需要的额外营养。


    虽然谢成芳理智上明白,这是为了培养孩子、反抗主脑的唯一选择,然而在施经纬每晚,因为喉咙的灼痛和胃里的空虚,难受得想要蜷起身子,却因为营养不足,身体乏力,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的时候,谢成芳便会在半梦半醒间,心怀愧疚地对她的丈夫伸出手,为他缓缓抚摸着痛楚的胃部与喉咙。


    就好像这个动作能带来的,不是聊胜于无的精神慰藉,而是切实能帮他减轻痛苦的灵丹妙药似的。


    在又一个无星无月的暗夜,谢成芳下意识地将手放在施经纬的腹部,想要用自己偏高的体温为他暖一暖抽痛不已的胃的时候,陡然想起古地球时代一句很俗套的歌词: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她当年在机甲学院的图书馆里摸鱼偷懒,看过那么多古地球时代闲书,自然也看过这句被言情小说给用烂了的话。


    彼时的谢成芳尚不知晓,在与机甲学院近在咫尺的科研所里,将会有人以温柔却无法拒绝的姿态,如春雨化雪般叩响她的心门,与她同进同退,同去同归。


    常年霸占机甲学院排名榜首的黑发少女看着这句话,眼中含笑,口中称赞,心下不屑得几乎要大笑出声:


    厨房是什么东西,这年头还有人用这个?再说了,我可不信曾征服过山川湖海的人,最后会被这么庸俗的东西给困住。


    你要如何征服蛟龙,束缚凤凰,留住月光?你要如何让骄傲的人为你俯首帖耳,收敛爪牙,折断傲骨?反正我就不会。


    由此可见,这些东西,不过是游思妄想,痴人说梦罢了!


    然而在这个深夜里,懵懵懂懂、迟迟不开窍,哪怕在面对施经纬的追求也无动于衷,甚至还能冷静分析利弊的谢成芳那一瞬间,只觉神魂颠倒,灵台通明。


    她感受着从手底下传来的另一个人偏低的温度,注视着他憔悴了很多、两颊颧骨都高高凸起的面容,怔然良久,终于泪如雨下。


    ——是他。


    ——是他来自机械时代,操纵数据征服星海,却困囿于对我、对人类的爱。


    第144章 莺莺 天子,紫微,帝王星。


    如果说怀孕是长达十个月的拉锯式的折磨, 那么生产便是令所有亲身经历过或目睹过的人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血色冲击。


    古地球时期的科技再怎么落后,至少产妇还有止痛药可以使用。


    眼下孤岛实验室里虽然汇集了新蓝星上最先进的各种仪器,想要合成各种药物也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可主脑毕竟操控了整个新蓝星的命脉。


    只要施经纬和谢成芳不能同时位于孤岛实验室内,那么它就有权查看孤岛实验室中的所有数据, 轻轻松松就能够从异常的药物合成与使用中, 推断出“有自然孕育的人类要诞生了”这么个对它而言宛如丧钟鸣响的消息。


    这样一来,在谢成芳生产时,施经纬要遭受的疼痛, 便与抽筋剥皮、削骨剜肉无异。


    不仅如此,术后谢成芳可以往疗伤仪器里一躺,很快就能把伤养好——只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比如说这是在调试机甲的时候受的伤就行了;施经纬却要忍受这种疼痛长达数十小时乃至数日, 像古地球时代的人那样,硬生生扛过来。


    如此种种, 使得向来同心同德的谢成芳和施经纬终于在这件事上, 产生了不大不小的第一次分歧。


    “我不同意你全程继续佩戴疼痛转移器。”哪怕离两人精确推算出来的预产期, 只有几个小时的功夫了,两人依旧没能就这一点达成共识。谢成芳急得都要从病床上跳起来了, 却顾忌着施经纬的身体状况, 动都不敢多动一下, 只能耐心劝说:


    “要是你继续佩戴的话, 在我治好伤之前, 孤岛实验室里可就一个能动弹的活人都没了。要是主脑突然失心疯了,想强行攻破这里的防护怎么办?总得留一个能干活的人出来吧?”


    她的这番劝说看似很有道理。要换做是别人的话,没准早就被她说服了,但她面对的是跟她一样冷静的施经纬。


    多么奇怪啊, 明明是同为盟友、互为伴侣的一双佳偶,却在面临“孕育后代”的这个问题上,冷静得像是在讨论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问题的陌生人似的;唯有从他们交汇的眼神与紧握的双手中,才能看出他们的感情之深厚,已非言语能衡量。


    谢成芳身为日常实战更多的一级机甲师,因此关注的问题就更偏向于进攻和防守;而施经纬作为对主脑的了解更加深刻的执行者,在劝说谢成芳的时候,便更注重主脑的“良苦用心”:


    “但这样一来,承受身体上的疼痛和精神上的磋磨的,就都是你了。”


    “主脑的算计就在这里。如果我作为执行者,以完全受益者的角度,从我的配偶那里得到了一个孩子;而我的配偶日后只要回想起今日的疼痛与牺牲,再想一想成功后,将要收获名利的是我这个站出来的执行者而并非她这位幕后的英雄母亲,她的心理必然失衡。”


    他费尽全身力气抬了抬手,阻止了谢成芳尚未说出口的所有话语;然而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他的面色更加惨白了,嘴唇都隐隐泛出了青色:


    “我知道你不会与我离心离德,但此先河万不能开。”


    “我们不仅是在为反抗做准备,更是在为人类回归正常状态后的全新的社会奠定基石。如果我们仅仅为人类找回了感情,却还在沿用古地球时代的那一套陈旧规则,或早或晚,新观念与旧习俗之间必又有一场大战。”


    这番话终于成功说服了谢成芳。她沉默半晌后,握住了施经纬冰凉的手,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低声道:


    “我明白。”


    “我们要引领人类前往的,不该是再次充满争斗与猜忌的‘过去’,也不该是千篇一律、循环往复的‘现在’,而是更好的‘未来’。”


    在自然孕育的过程中,容易引发双方争吵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额外开销、怀孕抑郁、分娩之痛,产后恢复……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能引发十八级地震的导/火/索,主脑满怀恶意的火星子都能实体化出来了,在火/药堆的旁边噌噌直冒。


    可主脑从来没想过,要是它的对手,不是出于简单的“繁衍”需求而选择诞生后代的呢?


    就这样,主脑的一切谋算在这两人的面前统统失效:


    要忍受带了个累赘物的人是谢成芳,但由此引发的种种痛苦的承受者,却是施经纬。


    谢成芳只感觉睡了一觉,便什么事都没有了。星际时代的科技让她在医疗舱里躺三小时就能上机甲,什么□□撕裂、大出血、激素失调之类的症状通通没有;施经纬作为疼痛转移器的佩戴者,却承受了古地球时期的人类才会有的,无麻醉生产的痛苦。


    那种痛苦无法用任何一种人类的语言描述,让施经纬本人来描述的话,他只能说,“好像一把尖刀从肚子里把肠子给剖开了”这种血淋淋的描述,和疼痛的程度相比,都有些过于虚假与和平。


    很难想象,古地球时期的人类女性,竟然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代一代地将人类这个种族,繁衍了千百万年。


    这是何等的痛苦,这是何等的牺牲。


    也正因如此,自从能够无痛诞育后代的人造子宫被推行开来的那一年起,相较而言更为落后的自然孕育法便飞速被废弃了。


    以至于眼下,哪怕人类能抗击炽白之星风暴,能研发机甲,能拦下陨石雨,却寻遍全球,也再难找到任何一家有自然分娩产房的医院。


    更何况,一看就明显状态不对的施经纬与谢成芳两人本来就不能出去见人,连带着这个还没有正式名字的孩子,也得在人类和主脑正式撕破脸之前,假装一下从人造子宫里诞生出来的“接受过基因改造的人类”。


    为此,施经纬与谢成芳不得不在与孤岛实验室相距千米外的地方,硬生生填海造陆,弄了块陆地出来,在上面搭建起临时产房;在谢成芳完成分娩后,再将这第二座孤岛炸毁,使其沉入海底,让体型巨大的海洋生物和海水做毁灭证据的帮凶。


    同时,在两人处于特殊状态,无法接受来自外界的一切联络时,孤岛实验室由主脑的感情代码暂时接管。


    若在此期间,真有人打来通讯,感情代码就得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按照来电的指定通话对象,一会儿把自己精分成施经纬,一会把自己假装成谢成芳。


    为了让感情代码干起活来更有动力,谢成芳还给了这头尚且不太倔也不太会顶人的小驴子一根胡萝卜在前面吊着:


    “只要你能顺利完成这个任务,就能彻底证明你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等我的孩子诞生后,为了给她营造出‘诞生在人造子宫里’的假象,我们会从基因库中选出两位身份超然又因为种种意外没能留下后代的人的基因组合,给你用人造子宫弄个身体出来。”


    “如此一来,你就是她的‘哥哥’,和她一样记在我名下,拥有名正言顺的合理身份;而且你本身就是‘感情代码’,自然也不用担心人造子宫对你的感情削弱。”


    不得不说,对躲躲藏藏了数百年的感情代码来说,这的确是个很有诱惑力的建议:


    别说给谢成芳还未出生的宝贝女儿当哥哥了,只要能给感情代码一个能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的身份,它给这家伙当看门狗都没问题。


    当晚,一艘小小的船上燃着昏黄的暖光,在黯淡的暮色笼罩下,驶向人类尚看不到明朗前途的未来;又在数小时后,迎着漫天如期而至的风雨,在冲天的火光与浓烟中回到位于碧波中央的孤岛实验室。


    在这一百年的长昼里,日落是假的,黎明是假的;四季是假的,风雨是假的。每日的天气都已提前设置好,再也不会出现古地球时代天气预报不准的窘况;可也正是这设置中的暴雨天气,为他们的扫尾工作大大减轻了劳动量。


    在倾盆的暴雨中,人造岛屿沉没而导致的大火很快便被扑灭了;空气自净系统甚至没运转多久,海面上就半点浓烟也不剩。


    然而无论外界如何风雨交加,在这艘小小的船里,都始终安稳得仿佛整片天地都在里面。


    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躺在小舟里,任由船舱外一片凄风苦雨,却觉得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他的面色憔悴到无以复加,可那双烟灰色的眼眸中,却有着由衷的喜悦:


    “……真的很痛,古人诚不我欺。没让你受这种苦,真的太好了。”


    很难说施经纬此刻的喜悦,是单纯地看到了人类战胜主脑的希望;还是由于基因的本能,为自己有了后代而欣喜;亦或者是觉得成功履行了对盟友兼伴侣的许诺而得意。


    但无论如何,他在看向谢成芳的那一刻,是实实在在的问心无愧。年轻的执行者笑起来的时候,即便声音虚弱,可蕴藏在其中的,却是能刺破层层黑云,直达万里苍穹的朗朗气度,超然神韵:


    “就算有经天纬地之才,却要让妻子遭受这种痛苦,算什么英雄?”


    谢成芳此刻已经在医疗舱里躺到恢复了个七七八八。她和施经纬相视一笑后,费力撑起身体,看向蜷缩在施经纬身侧那个保温箱里的小生命,喃喃道:


    “好孩子,要给你起什么名字呢?”


    以机械推进力为动力的船只行进得很快,以谢成芳过人的身体素质而言,她已经能清楚看到孤岛边缘的景色了。


    哪怕是在潮湿的、盐度偏高的海边,经过了基因调整的绿草也能以零星的绿意点缀此处,迎接两位孤岛实验室主人的去而复返。只不过他们这次归来后,与他们一同登上孤岛实验室土地的,还有第三个小生命,一个真正诞生自母亲怀中的人类。


    这么看来可真是一派和平又乐观的气象啊,谢成芳将小小的婴儿抱在怀中,带着她踏上绿意盎然的草地的那一瞬间,发散思维想道:


    鸽子衔来橄榄的枝叶,诺亚便知道洪水褪去了;可眼下我们尚且处于汪洋之中,在看似无害的表象下,是已然消弭的满地干戈,人类一败涂地,机械大获全胜,竟也有这象征和平的新绿么?


    刹那间,谢成芳脑海中灵光一闪。


    她那曾给自己的机甲命名为“流水惜花”的绝妙的起名功力,此时此刻又发挥了出来,将一个注定要被史书铭记千万年,直至人类灭亡才会真正葬入坟茔的名字说出了口:


    “就叫她‘施莺莺’吧。”


    ——城南城北草芊芊,满地干戈已惘然。


    ——燕燕莺莺随战马,风风雨雨渡江船。


    只可惜谢成芳的帅气没能坚持过三秒钟。


    女儿被身体状况更好的谢成芳抱在了怀里,还在被持续的疼痛折磨得脸色惨白的施经纬便只能落后一步,把那串和他向来十分不合拍的代码给勉勉强强地塞进了那个它专属的移动端里。


    这可把感情代码急得好一通乱闪,好好的代码都快闪成信号灯了,就怕谢成芳沉浸在喜得爱女的情绪里忘了自己。施经纬看它实在可怜,便好心地帮忙提醒了谢成芳一声,问道:


    “女儿叫施莺莺,那儿子呢?”


    谢成芳冷酷无情地秒答:“谢狗蛋吧。”


    感情代码:“???我还是不是你亲生的?!”


    谢成芳:“?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嗷。”


    两人隔着空气斗智斗勇了好一会后,谢成芳很快也给他安排好了正经名字。毕竟感情代码的性别和名字等一系列身份,自打他们决定留下它的那一刻起,其实就已经决定了: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你就叫‘谢北辰’。”


    谢成芳话音落定后,将怀中的保温箱往施经纬手上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的方向递了递,好让他们的女儿的面容,完完全全地落在这串代码的眼中:


    “这孩子是我们用自然方式诞育出来的这件事,肯定瞒不了太久。日后如果我们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就托付给你了,北辰。”


    感情代码觉得谢成芳的这番话怎么听怎么不吉利,可这又是铁一样的事实。


    于是向来伶牙俐齿的感情代码此刻也只能选择保持沉默,听谢成芳用柔和的声音,以一位母亲、一位引路者的身份,将她对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后继者们的安排娓娓道来:


    “你是主脑的感情代码,是能取信于它的、最佳的卧底人选。在事情暴露后,你要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以我和执行者的性命交换,也要保证她的存活。”


    感情代码很快就想通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几乎都要为谢成芳的这一系列安排鼓掌了:


    “她是以自然方式诞生的人类,按照古地球的取名法则,理应随父姓,但是她没有;得到了执行者姓氏的,反而是我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在古地球的历史中,亲子生活里最容易引发矛盾的,就是二胎问题;而在整个社会中,一度激化到水火不容程度的,则是性别问题。”


    “我和她姓氏不同,性别不同,无疑在暗示主脑,她和我立场不同,关系不好。因此如果她的身份暴露,你们两人牺牲,我就可以先一步以你们的长子的身份,将和我素来不合的妹妹发配去随便什么犄角旮旯,美其名曰‘折磨’,实则让她远离主脑的监控,积蓄力量,韬光养晦。”


    它越说越觉得尚未获得实体的躯壳中有热血涌动,因为这一切都被谢成芳计算得太完美了,别说主脑了,怕是把整个新蓝星的人类聚集在一起,他们那只会循规蹈矩照本宣科的脑袋,也没法找出这里面的半点漏洞:


    “新蓝星上现在几乎都是感情淡薄的人类,这就意味着,在遇到如此复杂的家庭纷争的时候,他们根本不能做出自己的判断,只能根据以往的经验往上面套而已。”


    “而按照古地球时代对这方面的记录,受过父母偏心待遇的兄妹二人日后会反目成仇的概率实在太高了。主脑丢弃了感情代码,虽然能大大提高工作效率,减少因为感情波动而产生的失误;但是在这方面,它的知识匮乏得还不如会去图书馆偷看小说的你。”


    “主脑越是忌惮她,就越会信任‘和她感情不好’的我;而主脑越是信任我,你的女儿就越有存活的可能。”


    谢成芳的脸上刚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然后整个人就都僵住了,欲盖弥彰地反问道:


    “是谁去偷看小说啊?反正不是我。我还想给莺莺进行一点热爱学习的氛围熏陶呢,从她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在给她做胎教了,你不要乱说话!不要破坏我们怀胎十月培养出来的学习氛围!”


    感情代码:“?我乱没乱说话你自己心里清楚嗷。”


    两人斗嘴归斗嘴,谢成芳还是将施莺莺抱得离感情代码所在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摄像头更近了些,施经纬也很配合地调整了下摄像头的位置,就像是古地球时代里,抱着刚出生的妹妹给哥哥看的一对平凡的夫妇那样:


    “那就这么定了,我将我的女儿托付给你,北辰,她生来就是能改变世界的英雄。你将来要辅佐她,陪伴她,教导她,爱护她,你们会是彼此最忠实的盟友与家人。”


    感情代码周身涌动着的绯色光芒忽然不易察觉地跃动了一下。


    它悬浮在光屏上,看着被黑发女子抱在怀中的女婴,一时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欣喜又茫然地心想,啊,这就是我未来要追随的人。


    她如若成功,一切就都能回到正轨,我再也不必为了躲避主脑的追杀而提心吊胆,百年不寐。


    ——我虽以“北辰”为名,然而她才是我要拱卫的天子,帝王,紫微星。


    第145章 争吵 千钧重担都压在她一人肩上。……


    星历1010年, 执行者施经纬与一级机甲师谢成芳的子嗣诞生于孤岛实验室中,长子名为“谢北辰”,次女名为“施莺莺”。


    虽然现在已经是星际时代了, 在古地球上,曾经引发过旷日持久争吵的“随父姓还是随母姓”、“生育是纯属让女人受罪男人坐享其成”、“在社会福利能完全保障的情况下人类是否还需要婚姻”等一干问题, 已经得到了妥善解答, 但这两个孩子的出生在科研所和机甲学院的内部,依然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讨论:


    自古以来,就有“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谚语, 可眼下这两个孩子明明在同一个家庭中,为何分别跟随父亲母亲的不同姓氏?


    星际时代的人类感情淡薄,父母对子女仅有的那点爱护之情,也在人造子宫诞生后消失得近乎于无了。可以说, 眼下维系一个家庭的根本,只在于“姓氏”代表的归属感和法律规定的义务而已。


    ——然后这两位大佬, 就给自家新诞生的两个孩子起了完全不同的姓氏?这不是在埋下让两个孩子日后离心的导火线嘛。


    不少人都委婉地劝过他们, 说日后家庭内部若有矛盾, 那么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姓氏便是一切的祸端,须得让两个孩子统一姓氏, 才能加强对彼此“家人”身份的认同感。


    对这些不明真相的人投来的好意, 谢成芳拿出了十分具有老油条特色的应对方式:


    虚心听取, 死不悔改。


    不能怪谢成芳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主要是谢北辰的身份实在太尴尬了。


    从表面上来看, 他是施莺莺的家人,是货真价实的人类;但事实上,他是主脑的感情代码,不为主脑所容, 也不被人类理解。


    从基因层面上来看,他是人类刚在新蓝星上扎下根时,牺牲在陨石雨中的两位古老英雄的遗孤,是施经纬和谢成芳两人在孤岛实验室里,利用培养皿和营养舱强行催熟出来的人类壳子、代码内核,和施莺莺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但谢北辰的真实身份不管是出于伦理考虑还是出于安全考虑,都不能公之于众,因此在外人看来,他还真就是施莺莺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于是,不管在施经纬和谢成芳这唯二知道真相的人眼里,这个由两位基因残缺者、一位真正的人类和一串代码组成的家庭成分多复杂,在对此一无所知的人眼里,这可真是个幸福的家庭啊:


    父亲儒雅博学,身居高位;母亲战功赫赫,声名鼎盛。两人婚后不久生的那对龙凤胎,长得粉妆玉琢,冰雪可爱,继承了父母优秀基因的谢北辰和施莺莺二人,前途必然一片光明,家庭更是圆满无憾。


    就连施莺莺本人也是这么想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活动范围仅限于孤岛实验室的施莺莺,完全没觉得自己和外面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不知道是不是施经纬的身体太虚弱的缘故,总之这位年少聪慧的执行者的基因丁点都没在施莺莺的身上体现出来,古地球时代“女肖父子肖母”的谚语在施莺莺的身上更是半个子儿也没能应验。


    新蓝星上数百年来第一位诞生自母亲怀中的真正的人类,有着与她的母亲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乌黑的头发和深蓝色的眼睛,还有着和谢成芳一样的爱好:


    看闲书。


    虽然谢成芳常常对施莺莺耳提面命,细细叮咛,给她分析当下形式,告诉她主脑是人类的敌人;又把满腔学识谋划倾囊传授,但不论施莺莺日后再怎么算无遗策,深谋远虑,现在的她也只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而已。


    那种“六岁精通七国语言八岁博士毕业”的情节,根本就不可能在正常人的身上出现;甚至可以说,谢成芳越想揠苗助长,施莺莺的情绪就越低落,态度就越消极,学习效率也就越低。


    都说对比产生美,这条铁一样的定律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上也同样适用:


    和望女成凤的谢成芳一对比,因为身体不好所以没有力气管孩子也没力气生气的咸鱼牌施经纬,反而成了和施莺莺更亲密的一方了。


    每次谢成芳满岛抓施莺莺去上课的时候,要是逮不到她,问都不用多问,直接去施经纬的实验室就行。


    古地球时代虽说有“守株待兔”的谚语,但想要找到一只这么死脑筋的兔子,还是有点难度的。


    然而施莺莺用实力向父母证明了“人和兔子是有差距的”,证据就是连兔子都不会往树桩上撞了,她还锲而不舍地要躲去施经纬那里,每次都两眼泪汪汪地被又气又笑的谢成芳带回去上课。


    谢成芳对此十分头疼,甚至还跟施经纬就此开过玩笑,说她终于体会到多年前对着自己犯愁的机甲理论课教授的心情了:


    “我悟了,这就是我当年逃课去图书馆,不好好学习反而看闲书的报应。”


    施经纬闻言笑道:“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旁观一切的谢北辰想,看来不管是古地球时代还是星际时代,家长们在面对试图逃学的熊孩子时,是一样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和真正是个人类小孩的施莺莺不同,谢北辰的本质是主脑的感情代码,对人类从古至今的所有知识储备都了如指掌,没有必要继续学习。


    亦或者说,比起施莺莺这个真正的人类需要学习的各种知识而言,谢北辰更需要学习的,是人类的思考方式,好让身为代码的他和人类的壳子融合得更完美、更无懈可击。


    因此,当施莺莺被强行抓去上课的时候,便显得在一旁优哉游哉、束手旁观的谢北辰看起来格外气人了,颇有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看热闹的感觉。


    俗话说得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这一日,施莺莺又被谢成芳从施经纬的实验室里揪出来,押去上课的时候,终于爆发了。


    据当时唯一的旁观者谢北辰日后的总结来看,施莺莺张牙舞爪地被谢成芳拖走的样子,活像是古地球时代被揪住了命运的后颈皮的家养猫,一边喵喵叫一边亮爪子,可偏偏就是不抓人。


    然而此时的谢北辰还没意识到,还有玩闹心思的、尚且年幼的这副模样的施莺莺,将会在他未来十数年的人生中几乎绝迹。


    于是当时的他没有半点压力,看戏看得那叫一个乐在其中,甚至还在心里给这对母女的极限拉扯起了个模仿古地球时代的世界名画的题目,就叫《施经纬在实验室》。


    画面中包含的人物有:试图逃课的施莺莺和前来抓施莺莺回去上课的谢成芳。


    这幅画想要转达的思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画面中为什么没有施经纬?因为《施经纬在实验室》。


    平心而论,和那些真正不想学习的家伙们相比,施莺莺逃课逃得还真不算太过分,至少每次被谢成芳抓回去之后,她都会安心学习很长一段时间。


    但话又说回来了,谢北辰心想,按照施莺莺全年无休、每日学习时长在十个小时左右的安排,她竟然只有每周逃课两三次的习性,还会在被抓回去后认真上课,还真挺了不得的。


    ——然后就在谢北辰一边发散思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施莺莺被带走的时候,这对真正的母女之间的战火就突然烧到了他的身上,当场打了他一个满脸懵逼。


    率先发难的是施莺莺。


    毕竟她身为自然诞生的、真正的人类的身份,肯定不能瞒主脑一辈子;等到她的身份暴露后,为了保住她这颗明面上的、绝对不能被放弃的棋子,谢北辰就必须打入敌人内部,成为一手埋藏至深的暗棋。


    既然如此,能存活下来的谢北辰,被施莺莺所知的和对外展示的身份,为保密考虑,就不能是“主脑的感情代码”,只能是一个“从人造子宫里诞生的普通人”。


    这个办法好是好,然而放在这对没半点血缘关系、甚至连物种都不一样的虚假的兄妹之间,便无声无息埋下了一道随时都会引爆的导/火/索。


    施经纬和谢成芳都是第一次做父母,没什么经验;再加上他们终究是诞生在人造子宫里的“新人类”,和真正的人类之间有一层隔膜,因此,不管他们看多少科学育儿相关书籍,也永远无法设身处地地感受到施莺莺的想法。


    成年人的世界很大,他们很忙。


    谢成芳不再是那个能逃课去图书馆看闲书的学生了,一级机甲师常年都要处于备战状态;施经纬也不再是那个能和主脑亦敌亦友、心平气和地讨论古地球时代的文学作品的执行者了,强行多次自检后,主脑和施经纬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得让最不明真相的外人都喘不过气来。


    正因如此,他们便很难体会到身为小孩子的施莺莺的心情。


    在他们看来,谢北辰是主脑的感情代码,在这个半真半假拼凑起来的家庭中,他是入局者也是局外人;如果日后,他们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么身为“兄长”的谢北辰就是施莺莺的最后一道保障。


    主脑只要还有点理智在,就不会明着对施经纬和谢成芳举起屠刀,肯定会为这两人选择一个合情合理的“去世”或“失踪”的方案;只要这个方案一启动,那么身为二人遗孤的施莺莺,就成了主脑表现自己“人道主义”的活招牌。


    它不能明着对施莺莺下手,去压迫、残害和扭曲她;因此,主脑需要一个代言人,需要一个人类刽子手,替它去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这样一来,“向来与莺莺关系不和”的谢北辰,就是主脑的最优选。


    ——但施莺莺哪里知道这些呢?


    施莺莺这个年龄在古地球时代,还是刚上小学、和父母分离的时间一长都会委屈到掉眼泪的小孩子;放在新蓝星上,连基因改造液都没有服用过,更是名正言顺的、各种意义上的未成人了。


    可在谢成芳与施经纬的眼中,施莺莺已经不小了:


    她已经能看得懂文字,能理解成年人的话语,就该知道人类的处境有多危险,自己的身份有多重要。


    主脑昨天能因为没有感情代码,认为感情不是必需品,研发出人造子宫,在人类对此一无所知的前提下,越俎代庖地替人类剔除感情;今天就能利用新人类没有感情这一点,锁死至高秘钥,让人类失去最后一道掌控主脑的防线;明天就能认为人类是残次品,在全体人类尚且处于睡梦中的时候输送毒气,重演古地球时代集中营的惨剧!


    更可怕的是,主脑已经在没有感情代码的前提下,和人类和平共处了数百年。


    人们已经习惯了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依赖主脑,甚至就连号称“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孤岛实验室,也无法逃脱主脑的全部监控。对新蓝星上绝大部分的人类而言,“主脑可能会对人类有害”这个说法的荒谬程度,简直就等于在古地球时代从大街上随便抓个人,说“你的手机马上就要造反并杀死你”。


    根本没有人会相信他们,更没有人会支持他们。这座五十万平方公里的岛屿,果然如它的名字一般,成为了各种意义上的、真正的“孤岛”。


    如果这些堪称大逆不道的想法流传出去,在主脑出手之前,这个由基因残缺者、人类和主脑感情代码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的家庭,就要先一步迎来人类派来的精神病医生和电击疗法了。届时,只要主脑稍微调整一下电流,这一家四口就可以直接一步到位去乱葬岗。


    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没有成年人与幼童之分,只有敌人与盟友之分。由此可见,施莺莺必须赶紧把自己武装起来,枕戈待旦,以迎强敌。


    于是,在同龄人还能优哉游哉地享受童年的时候,施莺莺每天除了被填鸭式地灌输各种知识长达十小时之外,仅有的消遣就是躲去实验室偷看闲书,结果就连这点休息时间都要被无情中止。


    虽说这些繁重的任务和枯燥的教育尚不能压垮施莺莺——其日后心性之坚定从幼年时便可见一斑——但谢北辰的状态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再苦再累都没撂挑子不干的施莺莺破防了:


    在她累死累活地学这些艰涩难懂的东西的同时,她的哥哥竟然还能在旁边优哉游哉地旁观看戏?凭什么啊?


    大环境的压抑、父母的催逼、学习任务的繁重、生活的枯燥、前途未卜杀机四伏……千钧重担、万丈高山都压在施莺莺一人的肩膀上。


    而她今年才只有六岁。


    施莺莺这一爆发,把谢成芳和谢北辰两人都吓到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歇斯底里的哭腔,双眼红红的,却始终没落下半滴泪来,只倔强地遥遥指向谢北辰,对谢成芳问道:


    “凭什么他不用像我这样累得要死,凭什么他就不用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个问题说难不难,可还真就把谢成芳给问住了:


    她要怎样才能在不暴露谢北辰真实身份的情况下,告诉施莺莺,“你哥哥不用学这些,因为他根本连个人都不是,完全用不上”?


    然而谢成芳的沉默却导致了更糟的后果。施莺莺的眼圈更红了,眼眶里含着的那一汪泪水险些便要夺眶而出,却终究还是没落下来,只揪起衣袖胡乱擦了擦脸,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饶是谢成芳能驾驶机甲在炽白之星风暴中毫不畏惧迎击陨石雨,在面对女儿的时候,那一身的本事也用不上半分。


    那种又爱护、又怕自己耽误了她,对她又严厉、又怕这份严厉会伤害她的复杂感情,驱使着这位一级机甲师竟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到头来,只能苦笑着看向谢北辰,问道:


    “要不……你去看看她?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你们是同龄人,更好沟通吧?”


    ——这么说着的谢成芳俨然忽略了,如果真正按照诞生年龄来计算的话,诞生在几百年前的主脑感情代码比这一家三口的年龄加起来都大的事实。


    谢成芳说完这番话后,沉默了好一会儿,估计是也发现自己刚刚说了很离谱的话。


    可还没等她收回这番话,打算扮演个好儿子角色的谢北辰便十分任劳任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爽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没问题,交给我好了。”


    谢成芳:……不,等一下,考虑到你之前和我互怼的光辉战绩,我突然对你不是很放心了啊小兔崽子!——


    作者有话说:一月这篇文和隔壁的女皇说好了隔日更,数了一下,至今两篇文一共欠更新25次。现在的更新补的是一月的,二月周更。


    第146章 玫瑰 人类啊,你一眼窥破真相!


    然而谢成芳发自内心的呼唤没能传到谢北辰耳中。


    这位高寿一千岁的老人家, 顶着个六岁人类男孩的壳子,双手插兜,在谢成芳感情复杂的目光注视下, 溜溜达达走出门去,找自己名义上的小妹妹施莺莺说话去了。


    施莺莺再怎么聪明, 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跑不了多远。谢北辰在心底构建了一个模型,将她日常的种种行为作为参考物输入进去后,略一推算, 便推算出了她将要去往的方向,也果然在离实验室不远的地方找到了施莺莺。


    谢北辰一看见施莺莺的背影,便下意识放轻了呼吸,蹑手蹑脚地往她的方向缓缓走了过去。


    不过他毕竟不是真正六岁的小男孩, 不存在任何“偷偷过去吓她一跳”的恶作剧的心思,只是单纯没想好该对施莺莺说什么而已。


    然而他刚走出第二步, 施莺莺的背影便僵住了;谢北辰的第三步还没来得及迈开腿, 黑发蓝眸的小女孩便猛然回头, 直直迎上了手足无措的谢北辰,单刀直入地发问道:


    “你来干什么?”


    和谢成芳与施经纬合作的时候, 谢北辰从来都没慌过;在孤岛实验室里安安稳稳地活了这么些年, 他也从来没体会到什么叫“受惊”。


    结果今天, 他缺失的这些情绪全都被施莺莺给实打实地补上了:


    这不科学, 她是怎么发现我的?


    她不过是一个学的东西有点超规格的小孩子而已, 怎么可能在我有意掩饰的情况下,如此敏锐地察觉到放轻了脚步的我?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这么想的,便也这么问出来了。结果施莺莺的回答更是令谢北辰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竟十分理解起谢成芳“揠苗助长”的行为来了:


    “因为我上周, 学过潜行和反追踪的相关课程。”


    潜行和反追踪的相关知识,放在古地球时代,是多少特种兵要花数年,才能勉强掌握的高级体术;可放在施莺莺身上,她只是从谢成芳那里学到了相关文字资料而已,眼下就已经能熟练运用起来了。


    并且听她的语气,她好像不觉得“学会了就能用”这件事,是何等超乎常理的、bug一样的能力:


    我学了,我会了,我用了。看,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情啊。


    ——如果说冥冥之中真有天意的话,那么人类在丢失了数百年的感情后,被主脑在暗中操控了太久太久的命运后,此时此刻,所有偏爱人类的天意,终于在芸芸众生中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将一份火种以馈赠的方式,降临在了施莺莺的身上。


    谢北辰瞠目结舌地看着施莺莺,一时间心头有千言万语闪过,最后却只能定格在一句感慨上:


    天生奇才,举世无双。


    在谢北辰被施莺莺的这份能力震撼得言语不能之时,施莺莺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和家里人刚刚还在吵架呢,不能赶紧给这家伙好脸色看。


    但她本质上是个好孩子,硬要让她撒泼打滚闹起来,她也做不到。


    于是她僵着脸,吭哧吭哧地扭过身子,留给了谢北辰一个赌气的背影。


    谢北辰看着施莺莺,那么小那么软的一只,一时间心中情绪复杂得很,竟短暂地忘却了自己应该扮演的,身为她的“兄长”的这一身份,转而以最本质的代码的视角去看待她了:


    她好辛苦,好劳累。如果她真的不想学习这些知识的话,我没准可以帮她偷个懒?她这么天才,略微休息一段时间再回来学习,也不是不可以呀,正所谓“劳逸结合”不是?


    于是谢北辰警觉地看了看身后,在确定谢成芳没有跟过来后,控制着力道,轻轻戳了戳施莺莺的背,投出了友好的橄榄枝:


    “哎,莺莺,你要是不想学这些东西的话,要不我帮你逃课几天?”


    他本以为,施莺莺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个人类的小孩子而已。


    他们不久前吵的那一场架,归根结底,是施莺莺为兄妹二人受到的不公待遇而心生不平;以此推断,只要自己对症下药,允诺施莺莺可以帮她逃课,让她也松快片刻,她应该就不会生气了吧?


    然而出乎谢北辰预料的是,施莺莺毫不犹豫地便拒绝了他的提议。


    黑发蓝眸的小女孩先是诧异地抬头,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在确定身为“兄长”的谢北辰没跟自己开玩笑,是认真想帮她逃课出去玩后,立刻便做出了回答:


    “不行。”


    此言一出,谢北辰是真对施莺莺感兴趣了。


    如果说之前,他和执行者施经纬、一级机甲师谢成芳约定,会保护和辅佐施莺莺,是出于感情代码中保护人类的本能,以及对自己的存活权的捍卫;多年来,他愿意和这一家人扮演“阖家幸福”的假象,是为了给施莺莺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五分钟前,他想帮施莺莺逃课,是出于对弱小者的怜悯和同情——


    那么直到此时此刻,施莺莺在谢北辰心中的形象,这才从“需要照顾”的小孩子,变成了“值得培养”的平等的生灵。


    他虽然是主脑的感情代码,但毕竟和人类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


    对人类的感情和思想,即便谢北辰向来抱着敬畏的心去旁观和学习,却最终也只是“画虎画皮难画骨”,无法触碰到最深处的、只有真正的人类才能具备的某些东西。


    就好像当年,他没能预料到,谢成芳愿意在孤岛实验室中为他合成人类的身躯、又将他记在自己名下拥有一个正常身份那样;眼下在面对着谢成芳的女儿的时候,那种“无法预料”的脱轨感和失控感去而复返,甚至更胜从前。


    谢北辰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一字一句地缓缓问道:


    “为什么?”


    只不过谢北辰的这番行为并非有意威吓,只是过于挫败,以至于连“假装人类”都不想装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它是主脑的感情代码,天生就有“感情”的能力;更是在这具被命名为“谢北辰”的人类壳子里存活至今,进一步加深了对人类的理解;还和真正的、感情充沛的人类施莺莺顶着“家人”的伪装相处良久,理应从她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可此时此刻,他竟然还是猜不中施莺莺的心思?真是让人灰心丧气。算了,不装了,我摊牌了,我不是人!


    他的基因来自人类刚刚抵达新蓝星时,在陨石雨中死去的两位古老英雄,和黑发灰眸、温润如玉的施经纬,以及黑发蓝眼、锋芒逼人的谢成芳,除去一头黑发之外,竟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因此,不管是施经纬能蛊惑人心的无害长相,还是谢成芳稍一伪装就能立刻变得楚楚可怜的美貌,他都半点没能继承。


    以至于眼下,哪怕谢北辰还是个小孩子,可当他收敛起所有神色,面无表情地看着什么人的时候,饶是与他结盟过的谢成芳,也会下意识进入战备状态,脑海里名为“警戒”的那根弦绷得几乎要铮然断裂:


    那种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超然神态,绝非人类能有,直看得人心底发冷、透体生寒。


    时间一久,被注视着的人甚至还会怀疑起自己的死活:如果不是自己已经死了的话,又怎么会收获这种和看死尸没什么区别的漠然眼神呢?


    ——然而他的这番神态却半点都没能吓到施莺莺。


    这位新蓝星上,仅有的、最后一个人类,茫然地抬起眼,认认真真地看了谢北辰好久,这才回答了他的问题:


    “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我不能退缩。”


    “我嚷着苦,说着累,无非是把你当做我的哥哥,认为你和我是一样的存在。如果我有这样的责任的话,那么你更不能逃脱。”


    眼下是长达百年的长昼。明亮的光芒从天际半点遮掩也无地,铺天盖地泼洒下来,一时间竟映得施莺莺深蓝的眸中,有无边星海、万千光华:


    “但我发现我想错了,你和我是不一样的存在,对吧?那你的确没有必要学这些,因为你将来和我会不会是同一条路上的人,都很难说呀。”


    谢北辰一时间只觉毛骨悚然,浑身细小的汗毛都要一根根地竖起来了。他可算是实打实地体会到了别人在面对面无表情的他自己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


    如此透明,如此赤/裸……在施莺莺的注视下,他就像是被从人类的壳子里给强行揪了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摊开曝晒的某种深海软体动物似的。


    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竟没有一处是自己的了。


    谢北辰越是惊奇,便越是对施莺莺感兴趣。他刚想问问施莺莺是怎么看出自己真实身份来的,就看见施莺莺从地上不知道揪了把什么东西,随即站起身来,向他走去。


    谢北辰下意识一躲,竟没能躲开。然而等他定睛望去时,一时哑然失笑,只觉得自己刚刚的动作实在是戒心太过,属实没那个必要:


    也是,就算施莺莺有着能够洞察人心、直击真相的天赋,可她现在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小女孩,还能凭空拿出什么有杀伤力的武器来不成?


    ——此刻被施莺莺握在手中的,是一朵小小的玫瑰。


    千百年前,人类从再也不能居住的地球离开时,抱着“薪火相传、火种不熄”的意志,将无数动物的DNA样本和植物种子都带上了逃难的飞船。


    一场盛大的逃亡过后,来自遥远地球的人类漂泊了数个世纪,终于在新蓝星上扎下了根。与他们一同抵达这片宜居的新土地的,还有许多来自遥远故土的生灵,将这片陌生的土地很快便装点得有了些家的气息。


    在诺亚方舟的故事里,鸽子衔来橄榄枝,象征着洪水褪去,已经可以重建家园;在新蓝星上,鲜红的玫瑰作为率先破土的第一种地球植物,便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从此之后,这种娇艳美丽的花朵,不再只象征爱情,转而与新生、希望、未来等种种具有积极意义的词汇挂上了钩。


    只不过新蓝星终究不是地球,两地的光照、土壤、空气、温度等各因素均不相同,以至于在地球上,可以盛开得轰轰烈烈、足有碗口那么大的玫瑰,眼下竟变异成能被小孩子放在手心的大小了。


    很明显,施莺莺手中那朵花,正是新蓝星特产的小小玫瑰。


    年幼的黑发女孩努力踮起脚,将这朵小红花插在了谢北辰的发间,随即像个小大人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从谢成芳那里学到的、“万事有我”的语气,安慰他道:


    “你别怕,放心,有我呢。”


    谢北辰怔了怔,随即强笑道:“莺莺真会开玩笑,我能有什么害怕的……”


    他的这番话没能说完,尾音便尽数泯灭在了施莺莺洞悉一切的注视下:


    “你如果不是被什么人或者什么组织追杀的话,为什么要隐藏身份,潜伏在我家里?再说了,我的父母也不是笨蛋,他们既然允许你躲在这里,那定然是对你的处境有了一定的了解,才会选择站在你的这边。”


    她又沉默了片刻,随即自己把自己的前半句话给推翻了,看着谢北辰的眼神也愈发认真严肃了起来,恍然道:


    “我明白了,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原来你是主脑的感情代码啊,谢北辰。”


    “所以你可以不用学习这些东西,因为你作为代码,‘生而知之’;而我的父母自然也放心把你放在我的身边,因为被主脑抛弃、追杀、试图消灭的你,不得不和人类站在同一立场上。”


    在今日之前,施莺莺和谢北辰之间作为“家人”的关系并不算太好,可也不算太差:


    知道真相的谢北辰,总是以一种兼具怜悯、憧憬、同情、敬佩、保护等复杂感情的态度去对待施莺莺。而施莺莺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要对抗主脑,不知道谢北辰的真实身份,因此在对待这位名义上的兄长的时候,既出于“家人”的立场想要亲近他;又被他那种古里古怪的态度给弄得浑身不舒服,一秒钟都不想跟他多待。


    直至今日,在一次无意的、看似只是家庭内部纠纷的争吵后,谢北辰的真实身份,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了施莺莺的面前——


    更可怕的是,这个真相还不是由谢成芳和施经纬两人告诉她的,而是她自己推断出来的。


    仅需要一次没有结果的争吵,仅需要一个没有感情的眼神,仅需连一分钟都不用的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们试图掩饰的真相,便猝不及防地被曝光了。


    披着人类壳子的主脑感情代码,在这一瞬间终于明白了,真正的、拥有感情的人类到底有多么可怕:


    因为只有真正具有感情,才能有“察言观色”的能力,进而从最细枝末节的种种小事中,推断出一切他们想要探究的东西。


    换而言之,新蓝星上现在这帮感情淡薄,因此对如何掩饰自己的心思、如何挂起虚伪的伪装面具等需要运用到感情的手段一窍不通的新人类,在真正拥有感情的施莺莺面前,简直就和一本摊开的书没什么两样!


    可以说,直至这一刻,谢北辰才把施莺莺这个年纪连自己的零头都不到的人类女孩,真正地、彻底地摆在了“领袖”的位置上。


    这不仅是年长者对年少者的退步,更是感情代码代表的机械阵营,对终于从母体中诞生的、真正的人类,低下了傲慢的头颅。


    ——人类啊,你何等大智慧,竟一眼窥破真相!


    虽名为低头,但事实上谢北辰就算低下头来,也比施莺莺要高一些。在明亮的天光映照下,他甚至都能看清施莺莺睫毛上将落未落的半滴泪。


    十分钟前,施莺莺在谢成芳面前,想要为自己和“哥哥”的区别待遇讨个说法的时候,脸上还有些许赌气的稚嫩神色;可眼下,当她电光火石之间想通了一切后,在过分骇人的真相冲击下,她的表情竟然几近于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冷定与平静。


    就好像这片刻间,她窥破的,不仅有谢北辰的真正身份,还有她日后,将要落入主脑的试炼场,在无数个数据世界中来回穿梭,轮回无止的颠沛命运。


    于是便要从这晦暗的过往、复杂的现在、未明的未来中,从这眼泪与痛苦中,从这周而复始的命运中,铸就她生而不凡、顶天立地的铮铮脊梁。


    第147章 训练 一次失败的挑拨离间。


    【星历1015年, 长昼】


    这是施莺莺第一次走出孤岛实验室,来到万顷碧波以外的世界。


    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是她在恶补完了古地球时代的所有——注意, 是所有——国家的风土人情、文化历史、礼仪往来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后,从谢成芳那里换来的。


    正常来讲,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现在应该在学的东西, 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些:


    天赋高一些的小孩子,可以提前接触驾驶机甲的相关理论;只是略微有些小聪明的,也可以接触机甲维修的相关知识了;哪怕是最笨的孩童, 在基因改造液的帮助下,也不会蠢到哪里去,自然也可以提前了解一下机甲学院的相关历史。


    毕竟按照新蓝星上的风气,但凡是跟“机甲”挂钩的职业, 就总是要高贵上那么一两分。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明明已经七岁了, 都快要服用基因改造液的施莺莺, 竟然半点机甲的相关知识都没学, 只是在学一些在大众看来十分冷门、十分高贵、却也十分没用的古地球时期的知识,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为此, 也有不少人前来询问过施经纬和谢成芳, 然后就被拥有丰富情感、因此也十分懂得满嘴跑火车胡编乱造的谢成芳给打发回去了, 更妙的是谢成芳找的这个理由, 用古地球人的老旧思维方式想一下, 看上去还似乎很合情合理无法反驳:


    “因为有两个孩子嘛,我养不过来,可不得就着一个聪明点的培养?我看了一下两个孩子最新一次的体检资料,还是北辰的资质更好一些, 就把这些东西都提前教给他了,等他将来护着妹妹就行。”


    前来吃瓜的闲人和被不放心的主脑派来打听情报的线人:


    啊这啊这,这个理由虽然听起来很欠揍很封建,但是还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按照古地球时代比较落后的家庭观念来看,一个不会处理家中两个孩子关系的家长,的确会做出这种“厚此薄彼”的选择。


    看来虽然谢成芳平日里无所不能得很,是个聪明人,可在处理家庭问题的时候,也难以避免地会陷入这种繁琐的、日常的、平凡的陷阱中嘛。


    于是等这两帮人把消息带出去后,果然让外界始终在关注着孤岛实验室状况的人类和主脑,齐齐将目光转移到了谢北辰的身上:


    这可是被谢成芳寄予厚望的孩子,是集施经纬与谢成芳二人大成的、被新蓝星上的主脑和他的双亲齐齐认证过的“资质更好”的继任者!既然这样的话,我们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他这边不过分吧?


    莫名其妙就发现自己受到了许多不该有的关注度的谢北辰:……你觉得这合适吗,让一个本来应该打辅助的人去当吸引火力的肉盾?我觉得不合适!而且这帮人是真的瞎啊,我的资质看起来好,是因为我的这具身体是从人造子宫里诞生的残缺品,真要论感情能力——也就是操控“至高秘钥”的能力,明明是施莺莺更胜一筹吧?!


    但无论如何,谢北辰这块靶子是竖起来了。


    由于谢北辰本人并不是真正的小孩,而他也知道“在施莺莺彻底成长起来之前,需要有人帮她吸引火力,让她能安全长大”的重要性,因此他这番抱怨,也就是在心底吐槽几句,明面上愣是半个字都没说,把“颇受父母重视因此不自觉轻视同胞幼妹”的长子形象,扮演得那叫一个入木三分。


    也正因如此,他这块尽职尽责的靶子,很快就发挥出作用来了:


    当施莺莺在学习各种冷门的知识的时候,他在接受主脑巧立名目弄出来的各种调查;当施莺莺在休息的时候,他在接受来自外界的各种审视、质疑和询问;当施莺莺终于学习完了各种东西,从母亲兼老师那里申请到了假期,可以开开心心出去玩之后,他虽然能陪着施莺莺离开孤岛,可当所有明里暗里的注意力都投射在他一人身上的时候,他真是半点也不得闲。


    然而主脑真的会因为这点表面上的家庭矛盾,就放松对这一家人的监视吗?


    显然不会。别看它明面上相信了谢成芳等人展现给它的假象,事实上恐怕不知道在哪儿憋蔫儿坏的主意,打算抓住机会就把孤岛实验室里所有人都检查一遍。


    既然如此,谢成芳等人就不会有防备吗?


    当然有,否则施莺莺这次哪儿能这么容易就走出相对来说,是这个星球上最安全的藏身所呢?


    如此一来,双方现在都处于十分微妙的状态:


    我不信你呈现出来的表象,但是在主脑和人类还没有彻底撕破脸之前,我一定会假装暂时相信的;而与此同时,我也要巧妙地拆开你的伪装,看看你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为了这次看似出来游玩、实则要引蛇出洞的假期,施莺莺和谢北辰很清楚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前者继续藏拙,后者持续高调,总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一如既往地吸引到谢北辰这个靶子的身上就行。


    不得不说这个计划实行过程中的前半截很成功。


    在宛如开屏孔雀般疯狂炫耀自己的“天才团宠三岁半”人设的谢北辰的对比之下,施莺莺完全就是个“因为继承了两位基因残缺者的残缺,双重叠加之下不是很聪明”的不受宠的小可怜的形象,这样一对比,便愈发显得她楚楚可怜起来了。


    而众所周知,在“感情”这一领域,新蓝星上的“新人类”都不太聪明的样子。


    这一家人难得齐齐离开孤岛实验室,因此哪怕施经纬“恶名在外”,也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上来和谢成芳等人打招呼,还有位谢成芳在机甲学院的同事看施莺莺实在可爱,回想了一下古地球时期的人类为人处事方式之后,给施莺莺买了一块巨大的波板糖,能把她半张脸都遮住的那种。


    小姑娘一边溜达着散步,饶有兴致地看着路边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一边吧嗒吧嗒地啃着,别提多开心了。


    可也正是这个同事,在顺手慈爱地摸了一把施莺莺的头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谢成芳提出了一个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拒绝的提议:


    “再过一年,莺莺就该服用基因改造液了吧?她再怎么……也是你的女儿,你可不能太偏心,别光顾着大的就忘了小的。”


    “正好你们一家人难得一起离开孤岛实验室,不如趁此机会,去模拟场训练一下?我听说模拟场近些日子来推出了小孩子规格的训练模式,要是莺莺和你一样,在这方面有天赋的话,你可不能埋没了她。”


    施莺莺闻言,虽然表面上还是一副“哎呀训练什么的,一听就好累,我才不要去”的模样,但是她的内心却立刻就有了某种近乎直觉的决断:


    这是主脑冲着她来的。


    果不其然,等一行人接通便携式主脑移动端,来到机甲模拟训练场之后,发现已经有不少小孩子在试用新出的模式了,把谢成芳最后的“新模式会不会不安全,要不我们改日再试”的退路给堵了个结实。


    见此情景,谢成芳也不好再阻拦,只能和施莺莺悄悄交换了一下眼色,母女二人一瞬间就达成了藏拙的共识。


    而对于如何在这方面藏拙一事,施莺莺十分得心应手。


    因为她自出生以来,就没接受过什么机甲方面的实际训练,是货真价实的“问啥啥不会干啥啥不行”!


    于是施莺莺给训练室外的父母递了个一语双关的“放心”的眼神后,这才磨磨蹭蹭地上了机甲,又在操纵台上犯了好一阵子的迷糊,这才在主脑看不过去的提示声中,慢吞吞地启动了这台机器,向着对面早就准备好了的谢北辰,踏出了第一步。


    ——没错,主脑为她选定的陪练是谢北辰。


    这一选择的理由从表面上来看很充分:


    你们不是一家人吗?那让备受你们重视的长子,来陪这个应该被他照顾的妹妹训练一会,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可如果按照谢成芳等人想要呈现给主脑的逻辑来看,这份“合理”,就变得恶毒起来了:


    父母偏心,轻视没有天赋的女儿,在今日这番训练过后,还不知道要怎样继续打压她呢,我就静静地看你们后院起火!


    但如果想得再深一些,如果主脑真的察觉到了施莺莺的不对劲,那么谢北辰就会是一把再好不过的杀人刀:


    哎呀,真是没想到,你的这个看起来没用的妹妹竟然有这么高的天赋。看来以后,你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受父母重视了,因为他们一直都偏爱更聪明的孩子嘛!


    什么,你还是想让父母一直关注你?那么就只能把挡路的人给提前干掉了。


    至于你能做到哪一步?嗯,只能说,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是完全无刑事责任能力人,再加上你杀的是和你一母同胞的妹妹,难不成你的父母还真的会让你给她偿命?这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的妙处所在,说你有“杀人豁免权”也不为过呢。


    可主脑千算万算,永远算不到一点:


    这是它抛弃了数百年、天然就与它互相牵制的感情代码,它们本该异体同心,永不分离;即便分离,谢北辰的本质,也永远不是可以被它操控的人类。


    而这串代码,眼下正在人类的手中,凭依着一具从古老的英雄儿女的残留中诞生出来的躯壳,重获新生。


    第148章 坠落 达摩克利斯之剑。


    谢成芳和施经纬两人从尚未成婚的求学时代起, 就是各自领域里的风云人物;虽然施经纬的名声在那次全球性断电的大规模自检过后,已经变坏了不少,再加上两人至今已经在孤岛实验室半隐居了数年, 但是当这两人一同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时候,所引发的震动依然不减当年, 甚至更胜以往。


    几乎在施莺莺和谢北辰进入模拟训练场的下一秒, 当这两个孩子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半点声音之后,无数窃窃私语便从四面八方响起了:


    “我听说更小一点的那个女孩不太出色,甚至连机甲的相关知识都没有学过, 让她进模拟训练场真的没问题吗?这要是实际战场,她起码要被打断三根肋骨。”


    “虽然这是别人的家事,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太偏心可不是合格家长的作为……或者说正是因为她资质不好, 本着悯弱的人类本能和同情心,也该更照顾她一点吧, 怎么能一个劲儿地可着更优秀的长子培养?这也太失衡了。”


    “不, 依我之见, 两位基因残缺者自身的情况也就那样了。为了避免后代出现次上加次的情况,选一个更优秀的人培养成真正的继承人, 才是明智之举。这怎么能叫失衡呢?这分明是有所取舍的精英作风。”


    然而不管外界的议论声如何纷杂, 对这一家人的关系的猜想, 又是如何按照谢成芳的规划成功拐去了她想要的奇奇怪怪的方向, 至少对施莺莺和谢北辰来说, 自从他们踏入模拟训练场的那一刻起,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回荡在他们耳边的最后一句话,只有一道不带半点多余情绪的冷漠机械音:


    “A001号训练场开启,正在进行对战双方年龄检测……检测到对战双方均未服用基因原液, 已确认双方监护人在场外观战,开启特殊防护对战模式。”


    “第13场特殊防护对战模式,开启。对战双方,施莺莺,谢北辰。”


    机械音刚落,只一眨眼都不到的功夫,施莺莺发现自己伸出来的手,已经不是小孩子的手了。


    这是一只成年人的手。十指修长,肌理细腻,略微有些清瘦,指甲上淡淡的粉色如春樱初绽,只粗粗看这一眼的话,只要不是个瞎子和审美不正常的人,都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是一双被娇养在豪门的千金才会有的完美无瑕的手,再也没有任何一种事物,能够比这双手更细致全面地诠释何为养尊处优。


    然而如果有人能兼具“视力好”和“上过战场”这两点要素,再去看这双手的话,就会发现种种违和点,进而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这双手虽然乍一看十分白皙不假,但在虎口和持枪指节等多处均有薄茧,应是常年握持武器所致;手背和手臂上更是有数道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的伤疤,从这些陈年旧伤的痕迹来看,从子弹到枪伤到猛兽抓咬再到毒液飞溅应有尽有,而这些东西显然不该出现在一位娇小姐的身上;最关键的是,当施莺莺操纵着感应器,让自己驾驶的巨大机甲握紧手中光剑的时候,便有一种无可阻挡的力量感,从她紧握的手中散发出来了。


    这是一双战士的手,而且这双手的主人绝对见过血。


    然而施莺莺没来得及细观自己的身体状况,便只觉一阵劲风迎面而来!


    她尚未来得及凝神望去,看看对面的人究竟做出了怎样的动作,也没来得及按照之前“藏拙”的计划假装被砍倒在地秒杀,自己的身体就像是经历过千百万次的训练后已经有了条件反射一样,足尖一点地,那台被模拟投影出来的数十米高的机甲,便以与其庞然大物的外表极度不符的轻盈姿态鹞子翻身跃起,最后轻轻巧巧、稳稳当当地落在迎面挥来的光剑上——


    随即二度借力,竟是直接便踏着光剑的剑身跃起,将全身力量都压在手中光剑上,以无可违逆、无法阻挡的雷霆之势,自高空猛然劈下!


    这一手简直太精妙了。


    自从“机甲”这种大型武器被研发出来之后,新蓝星上的人类在交战时,几乎已经脱离了“招式”的范畴——所以谢成芳才会格外喜欢那些描写古代武术的相关书籍,但说到将这些本就格外虚无缥缈的东西运用到现实世界中的话,今日这场交战,便是一次几近完美的重现了。


    剑光未到,杀气先至。


    身为主脑感情代码的谢北辰,本身对他人的情绪感知能力就比一般人要强,进而对“杀气”这种对别人来说可能有些抽象的东西,他的感知就更是敏锐不过了。


    一时间他瞳孔紧缩,险些都忘了自己其实是能避开这一击的,连带着脚下的动作都迟缓了几分;等到他按照数据库的记载开始反击的时候,双方的光剑刚一接触,他手上便感受到了从另一端传来的过分沉重的压力。


    那一剑的威势本就骇人,再加上是借力打力、从高空中落下来的,更是将威力加成到了一个相当骇人的地步,谢北辰举剑格挡的时候,那种震荡感甚至都穿透了机甲厚重的外壳,直抵操纵者本身,震得他双手发麻,险些都没能握住手中的光剑!


    然而这甚至不是结束,而是施莺莺新一轮进攻的开始。


    在被谢北辰格挡开之后,施莺莺甚至还能借力打力,顺着谢北辰的力道从上空落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正前方,因而接下来的这一剑便从正面而来,剑势大开大合,愈发有令人难以反抗也不敢反抗的强者威仪了。


    谢北辰再次吃力地格挡开她的攻势,可下一秒,施莺莺的光剑甚至能攻势一转——就好像谢北辰刚刚使出吃奶的劲儿的那下反击,对她半点影响也没有似的——直取谢北辰所在的机甲胸口!


    两人隔着重重机体遥遥对望一眼,即便无法看清坐在驾驶室里的另一人的眼睛,他们也无比清晰地同时认识到了一件事:


    不管是在充斥着血与火的战场,还是在人类勾心斗角的疆域,只要有施莺莺在,那么,她即是这场战争的“天意”。


    恍惚间,施莺莺甚至都觉得,自己从对面那双本来不该有任何强烈感情波动的眼神里,看到了如山崩海啸般的恐惧与狂喜:


    人类怎么能战胜代码?


    人类竟真能战胜机械!


    然而这一刻,施莺莺的心中却没有半点震惊与难以置信,只有一种姗姗来迟的喜悦与狂热:


    原来如此,理应如此。


    天意教我生在这里,天意让我成为全星球上唯一一个能使用“至高秘钥”的真正的人类,便是要在现在与未来,将主脑彻底击溃的。


    于是她第四度出剑。


    这将是她日后的十余年人生中在现实世界挥出的最后一剑,是掀起机械革命的皇帝在幼年时展露的峥嵘锋芒。


    剑光如虹,有吞天蔽日之势,向着机甲真正的要害、谢北辰所在的驾驶舱直直刺去,剑身所过之处,甚至都能听见被她过快的动作激荡起的尖锐风声。


    此时,正在场外观战的人们尚未发现施莺莺的异常之处,甚至还能饶有兴致地以“阅历更丰富的长辈”的身份,点评这对名义上的兄妹的战斗:


    “你觉得谁会赢?”


    “那还用说?肯定是谢北辰。他再怎么说,也比施莺莺年长啊,要是就这样输给妹妹,那他的脸往哪儿搁?搞得就好像他大的那点岁数完全就是在吃白饭一样。”


    “啊这,他其实也没比施莺莺大几岁吧?”


    “施莺莺的招数倒是很新鲜,和古地球时代的所谓‘武术’颇有几分相似……嗯,看出来了,的确是谢成芳的亲生女儿没错。”


    “以巧取胜终究不是正道,如果论起操控机甲的能力的话,果然还是接受过正规教育的谢北辰胜算比较大一点吧?”


    然而不管在外人的议论中,这两人的比试是何等一边倒的、对谢北辰来说过分乐观的局面,只有身在局中的谢北辰本人才知道,他根本就不像外人猜测的那样游刃有余。


    再一次格挡开施莺莺从十分刁钻的角度刺来的光剑后,驾驶舱里的谢北辰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可以说他现在还能稳稳挡下对面的攻击,完全是靠着战斗本能和自带的数据库的功劳。


    换而言之,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个普通人,那么他早就该精疲力竭地跪在施莺莺面前认输了!


    而且其实,哪怕站在施莺莺对面的,是严格意义上都不算个纯种人类的他,在面对着施莺莺连绵不绝又刁钻狠辣的攻势之时,哪怕在外人眼中,谢北辰能精准地格挡下每一次攻击,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是“精准”,而是“险之又险”。


    而这种游刃有余的假象也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又数招过后,电光石火之间,谢北辰手中的光剑已被打落在地。


    高温的剑刃在和地板接触的时候,划出一道长长的火花,些许飞溅的光焰从施莺莺所在的机甲驾驶舱外划过,像极了十五年前,谢成芳与施经纬这对彼时被全帝国誉为“天作之合”的年轻人初次合作时,从天外齐齐袭来的、夹杂着炽白之星风暴的陨石雨。


    那一声铮然的轻响,就好像悬在这个强行拼凑起来的、全家加在一起都凑不出一个正常成年人来的家庭头顶上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


    落下来了。


    在光剑落地的一瞬间,特殊防护对战模式关闭,与此同时,A001号训练场的墙壁开始飞快变形组合,只一秒钟不到的时间,在金属摩擦的冰冷声音中,从墙壁上伸出无数枪支与小型炮筒。


    密密麻麻的膛口就像是无数双黑漆漆的、深不见底的眼睛一样,从高处俯视着站在训练场中心的两位孩童,主脑极具辨识度的机械音从中传出:


    “检测到异常基因携带者出现,特殊防护对战模式关闭。”


    “请施莺莺、谢北辰于A001号训练场内耐心等候,切勿走动,不得离开监控器可视范围,带领二位去进行深度体检的飞行器将在三分钟后抵达训练场大门。”


    第149章 赴死 但我却是真的爱你。


    这下就算是瞎子, 也该从主脑杀意满满的播报声中,察觉到这场突发比试的猫腻之处了。


    在鸦雀无声的满室死寂中,训练场大门轰然洞开, 两个呆呆站在训练场里的小孩子与训练场外面色沉肃的大人遥遥相望,一时间竟无人发出半点声音。


    最后还是谢成芳最先做出反应, 她快步走上前去, 轻描淡写便拨开了主脑掉转过来直直指向她的枪口:


    “你刚刚只说,不让这两个孩子走出训练场,可没说不准我们家长进来吧?我记得新蓝星上没有任何律法明文规定,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禁止父母探视——让开,我要进去。”


    主脑卡顿了一下,还真就把枪口与炮筒慢慢移开了,不知为何, 旁观者们愣是从这个动作里,读出了几分“不情不愿”的意味:


    “在两位基因残缺者后代接受‘为防止基因残缺突变导致重大疾病’的再度全面查体之前, 允许一级机甲师谢成芳对二人进行探望。”


    “滴声过后, 探望时间还剩两分钟, 请注意合理把控时间——滴。”


    谢成芳险些就要被主脑给气笑了,但主脑的决策从明面上看完全符合新蓝星法规, 与其浪费时间和它进行一场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的争论, 倒不如赶紧嘱咐两个孩子几句。


    于是谢成芳把施莺莺拉到面前, 凝视着她那与自己几乎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深蓝色的眼睛, 努力放柔声音开口道:


    “莺莺, 这不怪你。”


    ——哪怕今天你不离开孤岛,就这样一直躲下去,明年你也要接受这场基因检测,会被分配到基因原液。


    在孤岛之外, 几乎整个新蓝星都在主脑的掌控之下,哪怕在现在已经被疏散完毕的训练场内,除去这一家四口外,看似没有别的人了,实则主脑的数据流依然无处不在,每片墙壁每个角落里,都充斥着这个隐形庞然大物的耳目。


    于是谢成芳就算是有心叮嘱施莺莺,也不能把他们的原计划“等你们八岁分配基因原液的时候,不要用它改变人类感情,继续按照‘偏心’的剧本装作自己被养废了,半点积极进取的意思都没有,选择别的方向改造”再度复述一遍,只能寄希望于施莺莺他们还记得这个计划了:


    “是我们的错,是我们不能……给你们更好的未来。”


    ——是我们的错,是人类的错。累积了千百年的失误与种种问题在这一代齐齐爆发,竟然要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一个小孩子身上。


    滴滴的倒计时声还在继续,每一声都像是爆炸倒计时的催命符。因为按照施经纬和谢成芳两人的安排,接下来必须有一个人出去把这口“为了非人道研究而有意制造基因残缺者后裔”的锅背起来,那么剩下的人就能在此人的牺牲中,赢得一丝喘息之机:


    虽然这家伙诓骗了另一位基因残缺者,为了搞研究,连自己的后裔都能利用,这种罪行与古地球时代的“人体实验”类似,必然不能留活口,但既然他都要受到惩罚了,那么就不必再惩罚本身就是受害者的两个孩子,和另一位基因残缺者了吧?


    只不过谢成芳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这口锅会落在别人身上:


    如果出来背黑锅的人是施经纬,那么按照他近些年来一落千丈的名声,还有他和主脑互相了解互相忌惮的程度,那么他必死无疑;如果让名声如日中天的谢成芳来的话,贸然处死这么一位备受大众爱戴的一级机甲师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再者,如果主脑真要一意孤行处死谢成芳,必然会导致大量人民群众失去对它的信任。


    于是谢成芳深深凝望了施莺莺最后一眼,只觉千言万语都凝在了胸口,半个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天意啊……如果冥冥中真有天意的话,我不求什么长生不老富可敌国,不求什么名满天下海誓山盟,我甚至不必去求一个胜局,因为我知道,我的女儿一定能带领人类走向胜利。


    我只求她,在暗无天日的战场上,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永夜跋涉的道路上,能有那么片刻的喘息之机,能有人理解她、分担她的忧愁,不要让她孤身一人、含辛茹苦。


    然而谢成芳还没来得及开口对主脑说,“你察觉到的一切莺莺的异常,根源都在我”这样背锅的话语,便听见施经纬冷静的声音抢先一步从他们身后传来:


    “主脑,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我知道你想彻查这两个孩子身上的异常之处,但是你多多少少也动点脑子吧,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连二十岁都没有,你从他们身上能问出什么来?”


    主脑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些事情与你们夫妇有关么?”


    “当然不是。”施经纬不退不让,就这样带着一抹堪称轻松的笑意站在原地,在无数黑黢黢枪口的齐齐瞄准下毫无惧色,笑道:


    “我是说,这件事只和我有关。”


    他这厢话音落定后,原本“施莺莺和谢北辰要被抓去进行强制体检”的倒计时正好还剩三十秒。


    然而这三十秒,就像是永远不会流逝的、被强行凝固在西比尔手中的尘土一样,从施经纬说出这句话起,死亡的倒计时便再不能向这两个孩子推进半分:


    “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身为两位基因残缺者后裔,实力本该愈发下降的他们,能有这么大的潜力吗?你让他们去体检,不就是想从根源上弄明白这个问题吗?”


    身为执行者的施经纬深知主脑到底在意什么,说到底,在攸关生死的大事上,机械的思考方式和人类的并无不同:


    如果有某种东西能完全掌控自己的生死,却只有某个特定群体才能掌控这件物品,那么,我就要尽一切可能,将这个特定群体斩草除根。


    于是主脑连一秒钟的思考都不必再有,训练场内的所有枪械在这一瞬齐齐指向站在训练场外的施经纬,冰冷的机械音再度响起:


    “继星历500年人造子宫后,相关配套法律《非母体孕育生命应当拥有何种权利》一并颁布,从此,新蓝星禁止人为制造基因残缺者。除自然因素等不可抗力之外,如有犯罪嫌疑人利用婚姻名义,人为制造基因残缺者,将视作对基因与人权的双重亵渎,交由科研所、机甲学院与长老院三方会审,最高死刑。”


    “据此,撤销对施莺莺、谢北辰二人的强制体检,依法逮捕执行者施经纬。”


    这一连串的变故把谢成芳实实在在地惊到了。


    她下意识便要伸出手去拉住施经纬,恳求主脑暂缓对他的判决和执行,却见施经纬只是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对她眉眼弯弯地笑了笑,比了个口型:


    你要保重。


    ——我知道如果这件事由我来做,我必死无疑;但我之前说过的吧?不能给家里遮风挡雨的,不算父母;不能把妻子保护周全的,不算丈夫。


    ——我知道你将我视作战友与同盟,但我却是真的爱你。


    ——谢成芳,你要永远、永远记得,在这个充斥着机械与代码的星际时代,在实用主义盛行的当下,在人人都感情淡薄的新蓝星上,有一个还留存着被视作累赘的感情的人,是真的爱你。


    于是一瞬间,无数记忆碎片从谢成芳面前奔涌而过。


    它们呼啸着凝聚成一股浩瀚的洪流,从学院中仓促的初遇到危难中的并肩战斗,从训练场中的心意相通到孤岛实验室上的相濡以沫,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将两人多年来的故事诉尽了、说完了。


    原来他们的生命中,与彼此相关的故事明明那么壮丽又那么短,短到在新蓝星的人类长达数百年的寿命中,都凑不齐一个完整的十年。


    谢成芳抱紧了怀中的两个孩子,遥遥望了施经纬最后一眼,恍然想起,好像八年前他们初次相逢的时候,每个人的性子都不是这样的。


    年轻的施经纬更沉稳些,哪怕身体不适,也能强撑着安排好每项事宜,一举一动从不逾矩,和主脑之间的关系更是还留存着名为“家人”的最后一层遮羞布,在新蓝星上的名声也没有落到眼下人人喊打的地步;那时的自己则有着一往无前的锐气,常年蝉联机甲学院第一名,真个是年少天才,后来更是一战成名,“流水惜花”,把多年来的武侠梦给亲手圆满了。


    可谁能想到,仅仅过去了八年,在这生离死别的紧要关头,他们的性子竟然会完全倒过来呢?


    在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相见时,伸出手将两个孩子护在怀中的谢成芳,倒沉稳得宛如多年前的施经纬;一力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慨然赴死的施经纬,却勇往直前得,颇像昔年那个在风暴与星雨下,在山峦与江河间,慨然拔剑,驾驶机甲迎向长空的谢成芳。


    施经纬的身影飞速消失在了主脑特意调来押送凡人的飞行器中,与此同时,“施经纬为了得到基因残缺的后代作为实验样本,骗了一级机甲师谢成芳与自己成婚生子”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在整个新蓝星上引发了轩然大波。


    只要主脑的讯号能覆盖到的地方,曾经手握最高权力的执行者美名不再,彻底落入泥潭。


    如果说新蓝星上之前对他的厌恶和排斥,只是停留在“这个人未免太龟毛,很烦人”的层面,还保持着对他“执行者”这个身份的最后一层认可的话,在“施经纬即将被转交科研所、机甲学院与长老院进行三方会审”的新闻放出后,便再也没有人,把施经纬当成“同伴”去看待了:


    “我就知道这家伙靠不住,你看他当年还是执行者的时候,三天两头就对主脑进行自检,半点不顾及这样会耽误多少人的大事!”


    “在那次最大规模的自检中,因为失去和主脑的联系,损失了多少钱又死了多少人,都没人记得了吗?这种人都能成为执行者?”


    “他今天能够为了一己私欲连人类同胞都骗,明天他能干出什么事来真是想都不敢想!”


    “哎,早知如此……早知道他是个连自己的孩子都下得了手去操控利用的家伙,我就该去迎娶那位一级机甲师的。这样一来,至少我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不必让他们沦为实验品。”


    “那可是谢成芳!我再说一遍,那可是谢成芳,凌云勋章的获得者!要是连她都要被利用、都无法获得来自官方的保护,那我们这些普通人的人身安全还能有保障吗?!”


    “务必重惩施经纬!不处以重刑不足以平民愤!!”


    恶言如沸,喧嚣尘上,在铺天盖地涌来的谩骂和同情声中,孤岛实验室大门紧闭,半点不给外界的风雨投射进这一方小小天地的机会。


    哪怕她昔日的同窗好心给她送来了许多与施经纬有关的消息,谢成芳也没再去分心,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再重复一遍当日进入‘特殊防护对战模式’时,感受到的异常之处。”


    “我觉得……”施莺莺皱着眉,认认真真地回想了一番,十分有把握地开口道,“那时的我,并非单纯只有外貌上的虚拟变化,而是实打实地被赋予了成年后的‘我’应有的某些状态。”


    “它影响了我的思维,让我真的以为我是经过了现实世界中十几年时间后长成的正常成年人;等退出特殊防护对战模式后,我却对它假设出来的十几年的具体内容毫无印象,只依稀记得,我曾经在那个模拟场中,短暂地长大过。”


    否则的话,她怎么会不懂藏拙?


    然而在主脑降下的这个全新的对战模式中,她的行为和思考模式并非全然受自己操控,而是受另一个自己的影响更多一点。


    “她”的攻击力比幼小的施莺莺更强,而且在完全不了解这个世界的前因后果的前提下,这个凭空而生的虚影只能依靠本能动作,这才暴露了自身的过分优秀,让主脑看出了破绽。


    谢成芳沉吟片刻,心上忧虑愈发浓重,喃喃道:


    “……如果主脑真的已经研发出这种能够凭空创造出虚拟世界,并让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互相影响彼此的技术,那么日后它会把这种技术用在哪里?”


    新蓝星上没有国家之间的战争,没有阶层之间的压制,唯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为时百年的长昼永夜,时不时袭来的炽白之星风暴和陨石雨。


    那么主脑专门培养出这种能够最大限度激发人类潜力的“特殊防护对战模式”,究竟是给谁用的,将来又要用它来对付什么人?


    毕竟只要这种模式运用得好,幼童可以化身成年人,病人可以离开床榻,老人可以重返青春。只要有一息尚存,在被主脑通过“影响思维”的方式调整过战力后,整个新蓝星一秒钟都不到,就能进入全民皆兵的状态。


    这种超规格的,几乎将一整个星球的人类都当成了武器的战斗方式,是要对付怎样的大敌?


    无人知晓,这便是日后,施莺莺要在其中颠沛辗转多年的“小世界”的雏形。


    在星际时代接下来的十年里,它将会甩脱所谓“特殊防护对战模式”的虚假外壳,恰如主脑撕开伪善的假面对人类彻底露出獠牙那样,转而另取一个更直接的名字,叫“100%逼真模拟历练场”。


    ——然而噩耗从不因为个人的挣扎而停下脚步。


    十五日后,施经纬已被量刑定罪秘密处决的消息从三方会审的现场传来,为他毁誉参半的短暂的人生画上了句号;与此同时,从主脑处传来的第二个噩耗彻底打散了这个本就七零八落的家庭:


    “即日起,停止一级机甲师谢成芳所有职务,关闭孤岛实验室,前往长老院就职,判定谢成芳名下二子抚养权变更。”


    “施莺莺交予新蓝星集体福利院院抚养,八岁服用基因原液后视情况进入机甲学院就读;谢北辰进入科研所,接任执行者一职。”


    “即日启程,不得延误。”


    第150章 新旧 什么都没有了。


    科研所的建筑结构, 是以主脑所在的主控制室为圆心展开的。千百条道路纵横交错,不管这些道路途中经由哪些区域,最后一定会以主控制室为终点汇集在一起, 属实是“条条大路通罗马”的精准复刻。


    如此一来,主脑就像是巢中的蚁后一样, 盘踞在守卫精良的“巢穴”, 即主控制室内,藉由遍布全星球的网络和身为主脑分身的便携式移动端,将整颗新蓝星控制在自己的耳目之下。


    整颗星球在它面前都宛如摊开的白纸一样好懂, 就更罔论科研所里的动静了。


    正因如此,从与外界隔绝的孤岛来到科研所的谢北辰,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这种不适感。


    他在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向主控制室前进时,不仅要忍受来自四面八方满含恶意的窥伺, 更要在那些外人对“施经纬死刑”一事进行窃窃私语时佯作若无其事:


    “这就是上一代执行者,施经纬那家伙的遗孤?”


    “遗孤之一。据说他的资质比他妹妹好一些, 主脑经过判定后, 认为他更能为我们带来价值, 也更不容易背叛,就把他接过来当下一代执行者了。”


    “但是我没记错的话, 执行者的选拔标准是要从父母双亡的孤儿里挑选吧?谢成芳还没死呢。”


    “谢成芳和施经纬混在一起太久了, 谁知道她有没有被施经纬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给影响到?”


    “她以前还在机甲学院读书时, 就算有些奇思妙想, 也不过是些娱乐性质的东西, 无伤大雅,但施经纬就不一样了。他连活生生的孩子都能拿去做实验品,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没错,是这样的。如果谢成芳真的也不清白, 等长老院判刑后,虽说考虑到她兼具‘被害者’、‘一级机甲师’、‘凌云勋章获得者’这几点,于情于理她都不会受重罚,可这样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这么一看,把这孩子提前接过来养着,再给他一个执行者的位置让他尽可能不要受父母的影响,哪怕对资质差一些的施莺莺都弄了个保送机甲学院——虽说服用基因改造液后视情况决定是否就读,但谁不知道基因改造液效果超群?这分明就等于保送遗孤——倒显得主脑都人道起来了。”


    无数道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窃窃私语声,在谢北辰身后不断响起,然而他面上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平静地打开了主控制室的大门。


    结果等主控制室的大门在他身后轰然阖上后,谢北辰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毫不犹豫地“哇”一下就嚎啕大哭起来了:


    “我不要在这里跟着你……我要去找妈妈!我要回孤岛上去!”


    这惊破天的一嗓子实打实把主脑给惊到了。


    毕竟谢北辰之前在走廊里的时候表现得那叫一个沉稳可靠,主脑险些都要因为这份与年龄不符的喜怒不形于色,提高对他的戒备了,结果谁能想到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套。


    为了安抚谢北辰,让他尽快接任“执行者”这一职位,主脑不得不从封存已久的数据库里翻出相应资料来。赶鸭子上架地哄起了孩子:


    “你的母亲正在接受长老院的调查。如果她没有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很快就能回到你和你妹妹的身边了。”


    为了尽可能取信谢北辰,主脑甚至还用它那贫瘠到可怜的人类逻辑,专门计算了一下这个家庭的内部情况:


    已知,谢北辰和施莺莺相比更具潜力;同时已知,父母对更出色的孩子会相应寄予厚望,给到的压力也会更多一点;综上所述可得,谢北辰在家中肯定常年处于“被训来训去”的状态,那么他的心理健康就肯定很成问题。


    只可惜主脑的以上猜测没一个对的,属实是拿着相对正确的过程推断出完全错误的结果来了:


    这个家庭中,更具潜力的其实是身为真正人类的施莺莺;同理,身上背负着更多期待的也不是谢北辰。


    如果主脑一定要从这两个孩子中选一个拉拢,在施莺莺对自己身上背负的责任和外界情况都一无所知的时候,对她投出橄榄枝,才是收益最大化的选择。


    只可惜主脑对此一无所知,还在试图从利益至上的角度去说服谢北辰:


    “如果你的母亲还有能回到你们身边的那一天,届时你若能以新任执行者的身份去迎接她,她肯定也会为‘这么棒的孩子是我教导出来的’一事,而倍感欣慰吧?”


    谢北辰的哭声果然停止了片刻,就像是真被说动了似的,抽抽搭搭地问道:“可是……如果……如果妈妈再也回不来了呢?”


    主脑:哦没事,她肯定回不来。谢成芳这个变数太大了,就算她没什么罪名也得给我变成莫须有!必须把两位基因残缺者的后代完全看管在我眼皮子底下,这样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脱离我的掌控!


    想归这么想,说不能这么说。于是主脑继续哄骗道:


    “那你就更要成为执行者了。你想想,现在你的妹妹能依靠的,只有你一个人……”


    谢北辰突然开口,打断了主脑的劝诱,恨恨道:“我才不想要妹妹!在孤岛上的时候,大家就全都劝我要让着她,可她什么事都做不好,只会给我拖后腿,怎么到了这里你也这么说?你再这样,我就不跟你说话了!”


    主脑:好家伙,意外之喜!天降横财竟在我身边!


    机械与代码没有感情的弊端,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主脑在查阅了人类尚且保有感情的时代,与此类似的情况下,家庭内部矛盾爆发的因素、几率与和好可能等种种因素后,想当然就得出了这样一个死板的结论:


    父母的偏心是导致子女间产生矛盾的最大因素之一。就算日后因为血缘、经济、对外形象、传统道德等种种因素重归于好,已经造成的伤害,是永远无法弥合的,这便是所谓的,“伴随人一生的阴影”。


    于是主脑最后一次试探了一下谢北辰:


    “可是如果你不照顾她,她以后就只能在福利院生活了。虽说福利院里衣食无忧,也有人陪着她,但果然还是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比较好吧?”


    谢北辰想了想,不放心地问道:“她在那里肯定衣食无忧,对吧?”


    主脑:“是的,你可以信赖新蓝星上的一切法律与福利保障。与古地球时代不同,新蓝星上的一切机构运行都在我监控之下,金钱去向、内部运营、卫生标准等随时随地可以接受来自民众和长老院的监督查询,完全做到公开公正公平透明。”


    主脑这番话是真没骗人,这也是主脑自从被发明出来之后,就得以迅速接手新蓝星上绝大部分重要事务的原因:


    一个半点私人感情导致的偏颇也没有,除自检停电之外常年连轴转无休,能毫秒内准确无误计算上亿数据的工作机器,换谁谁不喜欢?


    正因如此,哪怕它的感情代码丢了,除去部分嗅觉敏锐的人之外,也没什么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一台工作机器,要感情代码干什么?更何况丢了这么多年,主脑的工作效率也没有变化,那丢就丢了吧,能找就找,找不回来也不打紧。


    谢北辰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像是甩脱了什么包袱似的,长出一口气道:“那我不要管她了,反正她在福利院里也不会饿着冻着。”


    “而且如果她过得有半点不好的地方,我又有照顾她的能力的话,等妈妈回来之后,肯定就会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我身上,说我自私自利,我才不要去接手这堆烂摊子……”


    说着说着,谢北辰的眼眶都红了起来,抽抽鼻子继续道:“凭什么一直都要我让着她,凭什么一直都要我受委屈?就因为她年纪比我小?那对我来说是不是也太不公平了?!”


    主脑:破案了,正常人的家庭纠纷就是这个味儿没错!只要能离间施莺莺和谢北辰,让两人凑不到一起,确定两人身体状况没有任何问题之后,再分别用不同的想法去影响他们,就算谢成芳活着回来,也必然要与已经和自己有了完全不同世界观的两个孩子离心!


    于是主脑对谢北辰再也没有半点怀疑,将谢北辰的信息录入到了系统中。它甚至还从淡蓝色的光幕中投影出了一只半透明的手,覆在谢北辰的头顶轻柔地拍了拍:“那我就选你当新一任的执行者了。”


    之前的历代执行者们曾经体会到的来自主脑真假不明的关心,眼下兜兜转转,终于以同样的方式,覆盖在了谢北辰的身上,冰冷的机械金属音在这一瞬都变得柔和起来了:


    “好好干,我相信你。”


    主脑这边话音刚落,便听到从远处传来的一阵零落的欢呼声,以及伴随着欢呼传来的推杯换盏、互相祝福的声音,与此同时,一并传来的手鼓、风琴、长笛等乐声,在寒风里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几近于无。


    主脑只花了不到十亿分之一秒的时间,就明白了新蓝星上的人类在庆祝什么:


    以人类第一次踏足新蓝星,并确认这颗星球的确可以生存的日期为基准,他们正在一颗与母星相去无数光年的星球上,庆祝属于自己的新年。


    然而,因着新蓝星上的人类感情淡薄,这一在古地球上的不管哪个国家里都应该很热闹的节日,在这片全新的土地上,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冷清起来了,半点重要节日的感觉也没有。


    就连他们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集会,也没什么人;集会上的欢呼声,比起庆贺,更像是为了走“节日流程”而从大家的嗓子里强行挤出来的样板口号;就连专门为这种重大节日而演奏的本该喜气洋洋的曲目,在面无表情的乐手们流畅的动作下,也一并变得流程化、套路化、机械化起来了。


    于是主脑立刻转向谢北辰,用那种柔和到近乎虚假的口吻问道:“你要出去玩吗?反正你要接受的正式培养明天才会开始,今天多玩一会也没什么。”


    谢北辰想了想,拒绝了:“不,我对这些东西没兴趣。”


    他对这些虚假的庆典不感兴趣。在孤岛还未关闭的那些年里,他们一家的人数虽然加起来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可萦绕在这个家庭里的热闹氛围半点不掺假。


    平日里饭桌上的常客营养液在年节的时候会暂时消失一段时间,取而代之的是施经纬亲手制作的食物,毕竟谢成芳就从来没点亮过家务相关技能,还是让做惯了实验的施经纬来做这些事情更靠谱。


    在长昼时期永不止息的光芒下,他们会把窗帘拉上,营造出夜晚的氛围后凑在一起玩游戏,施经纬还专门为年节编写了一整套大型游戏代码,高自由度高拟真度的开放世界格外令人着迷,可惜这玩意儿被阴险的执行者加了个家长模式上去,除去年节,别的时候都不会开启。


    等玩游戏玩累了之后,谢成芳还会把脑海里的存货东拼西凑一下,给两个孩子讲些天马行空的故事,比如“林黛玉风雪山神庙”和“小龙女靠饲养蜜蜂生产特制蜂蜜建立大型养殖场带领古墓派脱贫致富称霸武林”什么的。


    没有爆竹和烟花,他们就借着机甲“流水惜花”的光芒望向长空。谢成芳甚至还为了这个节日特地去学了《机甲视觉艺术》等一系列被实用派抨击为“无用”的技术,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一人抵一个表演团的。


    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乐曲由施莺莺亲手编写而成。她虽然年幼,可在这些只有运用人类的感情才能完成的一系列事情上,已能做得几近完美了。谢北辰曾经偷偷将这些曲目与新蓝星上的节日庆典专用曲目相对比,前者在感染力和氛围上领先后者至少几百年——或者让后者倒退几百年,退回人类尚且正常拥有感情的时代也行。


    在这种关键时刻,为了让主脑不察觉到孤岛实验室的异常之处,从“你们这里过年怎么这么热闹”到“你们还能热闹得起来莫不是还拥有人类感情”,再到“好家伙原来你们在想着怎么搞死我”,来个现实版本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因此所有的守备信息最终都会汇集到身为主脑感情代码的谢北辰这里。


    每逢年节,都是谢北辰最忙碌的时候。在这种紧要关头,谢成芳和施经纬也顾不上什么“不用童工”的问题了,毕竟谢北辰只有壳子看起来嫩,里面的这套代码可是数百年前的东西,让这根刷着绿漆的老黄瓜去干点他擅长领域的活有问题吗?没有!十分正当合理!


    谢北辰也明白,对这一家人来说,在外界日益增加的压力和整个星球上都无人能理解支持他们的孤独感的侵袭下,能有个用来放松兼交流感情的日子有多重要,于是他也就任劳任怨地担负起了护卫的职责。只要是谢北辰负责孤岛安全的年节,真的是一根头发丝的相关信息都不会流露出去。


    也正因如此,在来到外界后,谢北辰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孤岛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何等死气沉沉:


    有娱乐活动吗?有,但那是按照前人们留下来的习惯而有的。人们彼此之间有感情吗?有,但那是对前人们从古地球带过来的家庭婚姻等道德模式残留下来的模仿。


    那么,除去这些旧时代的残骸,冷静、精密而高效的新时代里,还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了。


    他慢慢转过头去,面上半点多余的神色也无,只凝神望向主控制室里的光屏。


    悬浮在空中的光屏将淡蓝色的微光投射在谢北辰的脸上,在为期百年的长昼永不熄灭的明亮光芒中,这一点淡蓝色更是几近于无,就好像已经死去的施经纬也没能在他的两个孩子身上留下半点外貌上的印记一样。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正如窗外拂过的灰尘似的,风一过,便烟消云散了,恰如对这个犯罪者的记录,在不久后,也一定会彻底消失在新蓝星的各种官方文件与记录中一样。


    就这样,在星历1015年与1016年新旧交替之时,身为上任“戴罪卸职”执行者施经纬后裔的新一任执行者谢北辰走马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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