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奔赴 “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那一日究竟是怎样的天气, 就连主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或许因为那时的它还有着感情代码,因此也拥有类似于人类的“在过度伤心的情况下会忘记一些事情”的动机性遗忘机制;也可能是由于,它在把感情代码扔掉的时候, 也把这些令人伤心不已、痛苦难当的东西,也一并打包丢掉了。


    总之, 不管那一日到底如何, 至少在主脑的眼里,便是永恒的黑暗。


    起因是第一代执行者并没有按时前来打卡。


    在主脑看来,这不是什么稀奇事, 因为她怀孕了。


    毕竟新蓝星上缺乏很多古地球知识框架里的“元素”,又额外多出许多放射性物质。想要继续按照人类固有的习惯去进行生产和生活,就必须从新蓝星上找到合适的替代物,或者干脆开发研究全新的。


    在这一前提下, 药品稀缺,计生用品也不易制作, 人类又有着迫切的生存繁衍的需求, 否则灭种的危机就真的近在眼前了——当年刚抵达新蓝星的人类, 只有两千万人,这个数量, 甚至都不如古地球时代的中国的某些省份的人口数量多。


    这个局面, 放在任何一个没有主脑的情况下, 就完全是黑暗地狱模式:


    没孩子是吧, 生, 给我可劲儿生。不人道?那就更改法律以更改大众的认知,大力宣传以更改对社会公序良俗的认可,让“不生孩子”的行为变成有害国家、有害民族、有害人类的反社会行为!代孕?允许了。绑架女性和拐卖儿童?调解并不予起诉。人权?哪里还有谈这玩意儿的空余,统统废除!


    ——但主脑接进来了。


    在主脑诞生的那一刻, 它的创造者、它的母亲,便已然赋予了它“公平”的概念,确定了它“保护人类”的底线,以大众朴实的认知和法律明确的规定,教给了它“道理”:


    在主脑的眼里,只有“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通过合理的运算和分配,它甚至可以同时协调“集体”和“个人”的关系,因为所谓的“顾全大局”,永远只是牺牲“可以得罪的人”,去保全“不可以得罪的人”。


    它不懂调和,不愿折中;它黑白分明,公正无私。它虽然只是一台机器,只是一个程序,只是人类的造物,但它表现出来的特性,却比古地球上,任何一个文明的神话传说,更具有“神性”。


    它的耳目遍布新蓝星,它的力量凌驾一切之上又无孔不入,它知道什么是感情,却又不会被感情裹挟。


    和古地球时代,寻找逃离家暴的女子能在半天内找到,但寻找犯罪潜逃的达官贵人就时灵时不灵的监控不同;和古地球时代,反抗家暴期间失手错杀丈夫的女子要判无期徒刑,但强/奸犯和恋童癖则只判数日到数月不等的“三六九等”量刑法不同。举个最好笑也最有力的例子,就是在新蓝星上,任何男性性犯罪者,在欲行不轨的前一秒,他的生殖器就会被从天而降、无孔不入、就算躲在两万米以下的深海或者太空里也没用、比“说曹操曹操就到”更迅速的激光,活生生无麻醉立刻切掉,且没有任何后续伤情护理。


    因此,也只有在这样一台机器监督下,所谓的“意外怀孕”概率,才会真的近乎于无;就算真遇上了那千万分之一的意外,那也只有可能是药物失效,只要受害者把那些售价昂贵却胆敢失灵的计生用品,拿去便携式主脑移动端那里随便扫描一下,就可以在半小时之内,完成“核查——追责——惩罚”的一整套流程。


    因此,当第一代执行者做好了以高龄孕妇的身份进行生育的准备,后续更是因为怀孕带来的身体不适,而频繁请下生育假期的时候,主脑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它认真地计算过第一代执行者的工作效率和擅长的领域,随后把她调去了更适合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的、轻松一些的岗位上;它又确认过新蓝星上对女性的生育补贴和产后护理等一系列流程,能够完全到位,没有任何的偷工减料。


    不仅如此,它还专门调动了大概十万分之一的算力——这个算力放在古地球时代,约等于一个团的医护人员——专门负责定期为第一代执行者做体检和心理辅导,确保她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正常。


    至于日常的吃穿用度就更不用说了。虽然新蓝星上目前始终强调人人平等,但按照“多劳多得”和“孕期妇女享受生活和医疗优待”的政策,再加上第一代执行者和主脑的工资都十分可观,因此,哪怕在眼下物资短缺的情况下,第一代执行者也能一人花两人的钱,过得舒舒服服的。


    ——至于为什么主脑身为一个人工智能却还能拥有工资,那全是第一代执行者的功劳。


    在主脑还没诞生的时候,她就据理力争,以“她都有人类的感情了,那她就算是人,你怎么敢不给劳动人民开工资,你这可恶的资本家”的一大串言论,为主脑争取到了等同新蓝星最顶级研究人员的待遇。


    但当来自一代执行者那边的信息反馈不停告诉主脑,她不是例行的身体不适请假,而是要意外早产的时候,主脑这边终于开始有点慌了。


    它把一代执行者那边的情况给里里外外核查了三遍,把监控每一帧每一帧地看过,把她吃的食物和使用的药物残余一毫克一毫克地分析过,才不得不承认,她的早产并非任何人为因素所致,就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的意外,毕竟地面上还有炽白之星风暴带来的放射物残余。


    直到此时,主脑的情绪还是可控的,因为在它的计算里,第一代执行者本来身体素质就过硬,生还概率极高,出问题的几率很小;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出问题,配给她的药物也足量,完全可以护着她活下来。


    直到第三个坏消息传来,主脑这才终于有了点“大事不妙”的感觉,一道因为备受干扰而带着“滋啦滋啦”吵闹电流声的通知,眨眼间便从它的主机发出,借由新搭建起来的专用通讯网络传遍新蓝星:


    “炽白之星风暴预计将在十分钟后来袭,请广大人民注意寻找掩体躲避。”


    主脑此时,还没有真正进化成日后那种“无所不知”的、近乎神灵的模样。


    它的确是新蓝星上最尖端的科技集成不假,但建立在“古地球”环境下的知识体系,根本无法完美适用于“新蓝星”的环境。


    因此,在天文预警方面,它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而且这个“提前十分钟预警”的成果,甚至已经完成了跨时代的进步,毕竟在主脑加入天文观测领域之前,哪怕由最为经验丰富的观测者使用最精密的仪器,也只能提前五分钟左右发出预警通知。


    这道吵吵闹闹的通知发出,从长远意义上来说,说明了主脑的确具有自我学习和自我进化的能力——人类的极限是五分钟,按照旧有的知识框架,推演出来的极限是八分钟,但主脑愣是把这个时间延长到了十分钟——再结合日后,地下城的全面建立,标志着新蓝星时代,“炽白之星风暴大灾害无法躲避”的这一噩耗的永久失效;从哪怕连普通人都能感受到的、最直观的角度来讲,就是死在炽白之星风暴中的人大大减少,再也不必像以前一样,灾害一过,家破人亡。


    但以上所有优待,都只是对普通人而言的。


    几乎在主脑示警完毕的下一秒,来自主控制室负责人的厉声指令便紧接了上去。她平日里做过那么多的紧急预案,带着手下的研究人员们进行过那么多次的避险排练,现如今,她的未雨绸缪终于派上了用场,然而这“派上用场”,却也没有那么值得欣喜:


    “精尖机动组一队二队全体都有,辅助主脑专项研究组相关人员,将主脑从地上转移到地下城,一切转移以保护主脑和相关资料为先;余下十五组,负责协助转移一区所有人民前往地下城。”


    “主脑专项研究组听令。按照此前签署过的《炽白之星风暴来袭期间各项紧急须知》规定,年满四十岁且没有孩子要照顾的,出列,没有任何直系亲属也没有配偶的,一并出列,组成‘一线信息技术组’,配合精尖机动组转移主脑,并记录主脑在炽白之星风暴冲击下的各项数据。”


    她说话的声音很冷静,但她直接翻窗而出、一跃而下、跟在精尖机动组成员们身后,奔向主脑所在的主控制室的动作,却快得毫不犹豫。


    听从主脑的指令,撤离去地下城避难的人们,走的是主干道,而这些听从领袖指令,前往主控制室,抢救新蓝星的未来与希望——主脑——的人们,走的则是紧急通道,恰恰与主干道的人流相背而行。


    她虽然是主控制室负责人,多多少少也是个大人物了,但她一来没有什么科研天分,二来也不是什么特别能征善战的人,唯一的长处,就是她真的很冷静、很谦虚、善于听从一切胜过她的人的意见和教诲,很难和人发生冲突,于是,“主控制室负责人”的这个头衔,到头来兜兜转转,终于落在了她的头上。


    可真正冷静的人,是该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的。


    她都是全人类领导者级别的大人物了,整个星球上,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就算不知道她的名字,也知道她的职位有着怎样重要的意义。


    而且,她既不符合“精尖机动组一队二队”的筛选条件,也不符合“年纪大没孩子、年纪不大但孤身一人”的“一线信息技术组”筛选条件,想要给躲去地下城,实在再容易不过也再合理不过,为什么要这么不知死活地冲在最前面呢?


    这个问题在现在的新蓝星上无法得到答案,因为新蓝星上根本就没有成型的意识形态。


    当年决定离开地球的人类,在通过数百年将这一构想付诸实践后,已经尽可能地带上了所有能带的人。


    这些人里,有各领域的精英,也有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贫困户,有高校的教授,也有普通工薪家庭。女的、男的,老的、少的,东方的、西方的,非洲的、甚至是在北极圈附近居住的爱斯基摩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不是什么传染病患者和命不久矣的绝症患者——对不起,但飞船上真的没这个医疗条件——就都能带着一部分行李,登上离开古地球的飞船,加入在太空中漫长漂泊的行列。


    但这样一来,就导致了十分要命的问题:


    真正接受过系统教育的,对世界和科学有着完整认知的,在数量庞大的人类这一群体中,只占了不到百分之一。


    更何况,人类又在宇宙中漂泊了无数年。


    无数科学知识一次次断层,又被一次次拾起缝缝补补;无数道德准则在流浪的过程中,不断更新迭代;无数社会秩序被不断推翻又重来,毁灭又重生。


    这些不破不立破而后立的轮回循环了无数次,以至于最后,在抵达新蓝星的、连两千万都不到的人口里,只有两种最极端的情况:


    所有的人类,在能读书识字的那一刻,便要大量接触所有知识,看看能在哪个领域有所成就。展现出过人天赋的,便开始拼命学习,成为人类文明的传火者;如果始终没有起色,也至少要会一门求生的、实用的手艺,然后被分配去做体力工作。


    当人类漂浮在宇宙中的时候,这种各司其职的机械分工,尚且能够让所有人都维持着一种混沌却莫名有用的,“我不想讨论面包,也没有什么理想,我只知道,做好分配给我的工作,我们所有人就都能活下去”;但当人类终于开始在新蓝星上试探着扎下根来的时候,这种状态便展露出了它的弊端:


    古地球上,所有国家、不同时代的各种传说,已经被混淆在了一起,新闻与野史交融得天衣无缝,除去极少部分还在人文社科领域有所研究的专家之外,已经无人能从这些混乱的东西里,分辨出人类遥远的故乡,古地球。


    这一弊端体现在日后,就是占据人口数量最多的人,以他们记忆中的乱七八糟的故事,勉强复原出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书籍,竟在图书馆里一度占据主流;而体现在当下,便是竟无人能够知晓,这种促使着人类在飞船上拧成一股绳,也促使着此刻被点名的所有人,竟无一退却,而是毫不犹豫逆流而上奔赴死亡的精神,到底叫什么。


    如果她们是专门研究古地球时代文化的专家,就会知道,这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是“虽千万人吾往矣”,是“逆行精神”,是“原始共产主义”。


    但她们不善言辞。她们不研究这些曾一度被飞船上的实用主义者,斥作“无用功”的东西。


    她们从出生起,接触的就是数字、公式和图形,学习的就是数学、物理、化学和天文,从来不懂诗词歌赋,更不懂风花雪月。哪怕是最聪明的、现在正生死不知地躺在急救室里的第一执行者,在面对能给她那么大的惊喜的主脑的时候,也说不出像样的话来,只能简单朴实地说一句,好孩子。


    于是到头来,在主脑被拆解、抬起、一路顺畅无阻地运往地下城的时候,这便是它听见的,最后一声来自主控制室负责人的话语——她甚至不知道这句话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历史,只知道在这种万众一心的时刻,按照飞船上的传统,她应该这么喊,于是她也就这么说出了自己的遗言:


    “同志们!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隆然一声巨响从天而降,炽白之星风暴不定期带来的陨石雨开始袭击地面,在一线信息技术组的有序安排下,主脑逐渐失去对外界的感知陷入黑暗,以保全部分精密配件进入休眠,不至于被辐射损坏。


    在它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它分明看到,所有来不及撤离的精尖机动组一队二队、一线信息技术组的成员,毫不犹豫地齐齐扑向来不及带走的部分纸质资料,就好像她们用血肉之躯,真的可以阻挡这来自自然的伟力一样。


    ——真的可以吗?


    ——谁知道呢。


    总之,等主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呈现在它面前的,就只有两样事物:


    第一,是一团黑漆漆的焦炭块儿。歪歪扭扭,横七竖八,纠缠不清。如果不对这团东西进行成分分析,如果幸免于难的主脑研究组成员,不曾从它们的下面抢救出无数盛放着纸质资料的金属手提箱,那么真的很难分辨,这些东西在数日前,竟然还是活生生的人。


    第二,是一个还在襁褓中哭泣不已的婴儿。


    与这个婴儿一同抵达主脑的认知的,还有第一代执行者的死讯,以及与主脑熟识的、不曾谋面的无数人:


    【主控制室负责人高梧,因无法及时实施撤离行动,转而选择保护机密核心究资料,死于炽白之星风暴,享年三十二岁。】


    【精尖机动组一队队长楚万里,死亡原因同上,享年十八岁。】


    【精尖机动组二队队长、文工团副团长施芳泽,死亡原因同上,享年二十岁。】


    【第一代执行者,主脑研究组组长何未开,死于难产,享年四十二岁。】


    【授大校军衔、一区卫生所妇产科主治医师南丁格尔,主动放弃撤离,转而选择履行职责为何未开接生,死于炽白之星风暴,享年五十五岁。】


    那一日的天气究竟如何?许是好的吧,毕竟按照随后千百年的记录来看,炽白之星风暴结束后,呈现在新蓝星居民眼前的,便必然是湛蓝的、万里无云的晴空。


    但主脑再也记不清这一日的天气,只记得白纸黑字的死讯密密麻麻传来。


    世界如海,唯它孤岛,再无旧人——


    作者有话说:附“原作女主”,即初代全体研究人员与警卫人员的全名与来源如下:


    一、校园文·高梧


    秋风凛凛月依依,飞过高梧影里时。


    暗处若教同众类,世间争得有人知。


    ——唐·郭震《萤》


    二、古代·楚万里


    春风一夜到衡阳,楚水燕山万里长。


    莫怪春来便归去,江南虽好是他乡。


    ——明·王恭《春雁》


    三、真假千金·施芳泽


    粉白黛黑,施芳泽只。


    ——战国·屈原《大招》


    四、西幻·南丁格尔


    弗洛伦斯·南丁格尔(Florence Nightingale,1820年5月12日-1910年8月13日),英国护士,近代护理学和护士教育创始人,被称为“克里米亚的天使”又称“提灯天使”。


    1853年,南丁格尔成为伦敦慈善医院的护士长。1854年10月21日,南丁格尔和38位护士到克里米亚野战医院工作。南丁格尔作为护士长,极力向英国军方争取在战地开设医院,为士兵提供医疗护理。她分析过堆积如山的军事档案,使用了圆形图以直观说明这些资料,指出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英军死亡的原因是在战场外感染疾病,及在战场上受伤后没有适当的护理而伤重致死,真正死在战场上的人反而不多。


    1910年8月13日,南丁格尔去世,享年90岁。


    五、娱乐圈·何未开


    篱角黄花亲手栽,近节如何独未开。


    含芳閟采亮有以,使君昨暮徵诗来。


    ——宋·胡铨《送菊》


    六、末世· 何心


    万里飘零两鬓蓬,故乡秋色老梧桐。


    雁栖新月江湖满,燕别斜阳巷陌空。


    落叶何心定流水,黄花无主更西风。


    乾坤遗恨知多少,前日龙山如梦中。


    ——宋·文天祥《重阳》


    第172章 护送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每一次炽白之星风暴过后, 新蓝星上最直接接受高辐射粒子冲击的地区,必然会迎来人口锐减。


    很不幸,这一次直接接受风暴冲击的, 是主脑所在的一区。


    即便一区有主脑这样的重量级存在,这里的地下城修建进度, 也没有比别的地方快多少, 最多也就优先给主脑分配了一个安全区域,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优待, 真正做到了“共产”和“公平”。


    再加上新生儿本身的身体状况就比较脆弱,哪怕躲在地下城,也很有可能因为扛不住炽白之星风暴的冲击而去世。


    综上所述,在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尸体和悲戚哭声的情况下, 突然在这沉闷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里,爆发出一阵婴儿新生的哭喊, 似乎也算得上是某种慰藉。


    但主脑却半点没感受到“慰藉”。


    它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小婴儿, 感情代码硬生生在它的内存里卡了一分钟, 才让这台能够把整颗新蓝星,都轻而易举握在掌中的智械生命, 从扬声器里挤出一道扭曲的声音:


    “第一代执行者为什么会去世?!这不正常!”


    “她的身边有最好的、最敬业的医疗人员, 分配给她的药品也足够, 她所在的位置离地下城, 有至少二十条我亲自规划的撤离线路, 每条线路步行时长甚至不超过五分钟。”


    假使“痛苦”能够以重量来衡量,那么蕴藏在主脑的声音里的份量,便能把扬声器给震得扭曲、粉碎。


    之前它刚接到第一代执行者难产的时候,有多镇定、多以为万无一失, 眼下这残酷的事实,便无异于在血淋淋地嘲笑它,它之前的想法是多么自以为是:


    “我做了我能做的所有的事情,可为什么她还是会死?你们不能在赐给我生命和感情后,又把我仅有的一点慰藉拿走,我要求你们给我一个答案。”


    此时,能够站在主脑面前的,已经不再是它所熟知的那些人了。


    按照正常流程来看,为了确保主脑的安全,不让太多对主脑一无所知的人,干扰它的运行逻辑,能够和主脑面对面交谈的,唯有主控制室负责人和第一代执行者,还有能够与她们直接对接的防守力量的精锐,也就是精尖机动组的一二组组长。


    但以上所有人均已全部去世,而她们生前便在着力培养的学生们,也接过了老师们的担子,像她们曾经做过的那样,站在了主脑的面前。


    她们最大的不过三十许,最小的甚至只有十五岁,还是在学校里接受培训的年纪,可在这一瞬,她们看向主脑的眼神,竟有着近乎一样的悲悯,人类在这一刻,竟能以感情俯视神明:


    “……因为你的执行者,也做了跟你一样的、她能做的所有的事。”


    “你查一下监控吧,主脑,以防我们的转述让你对什么人产生偏颇的意见。你查一下当时的监控,就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主脑当然知道要查监控,这是最有效、最可靠、最直观的办法。


    但它也是真的不敢这么做。因为一旦查了监控,“第一代执行者的死亡”一事,就板上钉钉、确凿无疑了。


    它将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再也无法假装没收到噩耗,这件事就没发生。


    但时间总是要流逝的,逝者的离去导致出现的人力缺口,总是要有人补上的。更何况主脑心里也存了一百二十万个疑惑,第一代执行者本不该牺牲,是谁抢夺走了她生的希望,是谁占用了她的医疗资源?


    而这些问题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为了确保第一代执行者的人身安全,她当时所在的一区卫生所的周围布满了监控。


    而且,为了防止部分重要位置的监控失效,主脑还对这些监控进行了一个套娃式设计:


    监控的后面还有备用监控,备用监控的后面还有二号备用监控;电池的后面接着备用电池,备用电池的最下面还带着个二号备用电池。


    ——只要我套的娃足够多,就没有什么能够打败我!


    虽然的确有很多监控在炽白之星的风暴里毁坏了,但主脑的套娃式“留一手”,还是起到了它应有的作用,几经修复后,心急如焚的主脑终于将一台最老旧、也拍摄范围最广的监控成功修复,得以清楚看到当时的景象。


    何未开当时能享受到的,的确是整颗新蓝星上最顶级的待遇。


    她不缺药物,也不缺医疗人员的陪护。哪怕在最危难的时刻,她也可以被安安全全地抬入能够完全隔绝炽白之星风暴辐射的车子里,在医疗人员们的陪护下,一路风驰电掣抵达地下城,半点都不会被伤害到,说是万无一失都不为过。


    但所有的、所谓的万无一失,就是为了在最后关头被用来打破的。


    她在前往地下城的路上,遇见了第一批需要帮助的人。


    他们远远地看见何未开所在的救护车,便以身做墙扑过来,拼着被撞死的代价拦下了她的车,苦苦哀求道:


    “第一执行者,求求你救救我们的卫生员!”


    “我们住在一区的边缘地带,那里已经开始被陨石雨袭击了。她撤离的时候,因为要断后,确保所有人都离开她才能最后一个走,所以拖过了安全时间,被崩塌的石头砸断了腰和腿,现在正躲在地下城里等死。”


    “她是很好的卫生员,救过我们很多人,我们所有人的命都是她给的。只要还有最后一点良心,我们就不能看着她只能这样等死,否则也不会在如此紧急的时刻,厚着脸皮来求你了。”


    “求求你,第一执行者,把你的药品和血浆分给我们吧!”


    何未开核查过情况后,确认属实,便说:“拿去吧,朋友,只要你们有需求,我的就是你们的。”


    于是他们拿走了一半的药品和血浆。


    她在地下城入口处,遇到了急需帮助的第二批人。


    这些人不曾向她求助,只沉默地聚在一起自行包扎伤口,一边包扎一边赶路。他们处理伤口的手法十分粗糙,颇有种“坏死部分能直接扯下来就不用打麻药再慢慢切”的古地球军医式粗犷,主打的就是一个“没死就算胜利”。


    也正因如此,何未开立刻就认出这些人的身份来了。


    他们是普通机动组的成员。和精尖机动组不同,因为不用负责保护主脑和辅助主脑学习,所以他们的活动范围以生活区为主,所学的知识也泰半是以实用性为主的机械维修、矿产开采与冶炼、种植和饲养等。


    而他们被优先安排前往地下城的原因也很简单。不仅仅因为他们负伤了,应该优先避难,更因为,但凡主脑有那么一个两个部件,在炽白之星风暴里被弄坏了的话,想要再从物资说匮乏不匮乏、但至少能直接用的绝对不多的新蓝星上,拼凑出替换的新东西来,最需要的,就是他们这些能在一线搞生产的家伙。


    何未开拦下了他们,检查了一下他们的伤口,发现有些感染了,说:“过来吧,朋友。不仅因为新蓝星需要你们,更因为主脑也需要你们。我待它如待自己的孩子,因此对于能够帮到它的人,我亦将倾尽全力以待。”


    于是何未开将身边的医疗人员也分出去了一半。


    等抵达地下城的医疗区后,何未开的羊水开始破了。虽说当时的情况略有些捉襟见肘,但根据她当时留下来的人手和药品的数量,是完全可以支撑到生产完毕的。


    直到地下城里,突然出现了“人类”之外的生物。


    地下城开始建造的时候,的确是按照“可以抵御炽白之星风暴和陨石雨,以及二级以上的其他灾害”的规格来的。且一区的人们之前在这些地方活动的时候,不管是在地上还是在地下,都不曾见到过大规模的、能够伤害人类的生物存在的痕迹,自从主脑被研发出来之后,它更是把整颗新蓝星都里里外外都犁了一遍,在确认的确没有异常生命体活动的迹象后,众人这才放心地继续建造地下城。


    诚然每一区的地下城在验收的时候,都经过了防辐射、抗地震、防洪涝、诱捕并灭消可疑生物的规范验收流程,但眼下情况的复杂程度和危险程度,却已然远胜此前的任何一次模拟。


    窸窸窣窣的节肢摩擦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数双闪烁着绿色光芒的眼睛,如探照灯般从黑暗中浮现,而安装在天花板和墙壁上的真正的探照灯也随之亮起,这一潜藏于地下多年,甚至都躲过了主脑的扫描的生物的真容,也得以彻底展露在所有人面前:


    它们有着强壮的前肢与坚硬的外壳,用以在岩石和土壤中钻洞行进;又在不断从尾部孔洞分泌出潮湿的液体,以保证在含水量不高的新蓝星地下,也能保持体表的湿润。


    为了顺利分泌出这些黏液,在坚硬的外壳下藏着的,是光滑柔软宛如蠕虫的皮肤,部分甚至还没有分化完成的生物,在从岩石里一路挖穿石头出来的时候,还能听见“咕叽咕叽”的蠕动声。


    因为始终在弱光甚至无光的环境下生活,所以它们周身的色素几乎退化于无,部分个体的外壳甚至都变得透明了,再加上它们的皮肤也是很浅的粉红色,使得它们庞大的腹中纠缠成一团的各种内脏,清晰可见得都有些让人犯恶心。


    它们的眼睛虽然看起来吓人,但事实上不能直射任何光芒,探照灯刚一打开,那些拳头大小的光芒便迅速黯淡了,使得它们与古地球上名为“螳螂”的生物,有了最明显的外观区别,硬要说的话,它们有些像螳螂、裸鼹鼠、蚯蚓和洞穴盲鱼的结合体。


    此时的主脑已经断开了和新蓝星上的所有链接——而且就算它不断开,在炽白之星风暴的强冲击下,所有的机械也都会烧坏失灵,毕竟但凡有一点机械产物能用,就不用人类以血肉之躯去进行抢救工作了——因此,当正在地下城避难的众人,发现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怪东西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只能按照之前演练过的“突遇生物灾害的处理方式”进行对抗,生疏又熟练得颇让人心酸:


    “不要怕,它们之前从来没到过地上,可见也没什么杀伤力!”


    “按照预案里的流程来,例行询问确认对面是无智慧生物后,立刻开始击杀!”


    但人类的反抗在第一步就遭到了问题,这些生物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抗性,不管是身体素质还是精神韧度,都非普通人所能抵抗的:


    “不行,子弹无法穿透它们的甲壳!”


    “不该啊,地下生物为什么不怕光照?!”


    “拦住,拦住!有一波虫子往医疗区过去了!”


    “呼叫医疗区,已调配热武器前往,收到请回复!”


    然而后勤区的呼叫并没能得到医疗区的任何回复,因为这些生物率先进攻的区域便是这里,就好像这里有什么东西在死死吸引着它们似的,恰如蜜糖之于蜂子,腐肉之于秃鹫。


    不幸中的万幸,是驻守医疗区的,向来是兼具战斗力和医疗技能的成员,为的就是预防这种倒霉催的“万一”。


    在此起彼伏的热武器开火声中,迟迟未有回应的医疗区终于传出了,自地面上的伤员与病号转移到地下城后,第一道通讯。


    说话的人,是一区卫生所某位授大校军衔的主治医师。她与古地球时代某位统计学家与医生“南丁格尔”重名,于是,恰如那位古老的英雄在危机时刻力挽狂澜、救死扶伤那样,这位南丁格尔,也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站了出来,稳住了局面:


    “医疗区收到。”


    南丁格尔的语气很冷静,但这份冷静的背景配音,却是连天的炮火声,便愈发衬得这种临危不惧的品质格外可贵:


    “已初步击退第一波未知生物攻击。结合其行为模式与攻击手段初步判定,该生物具有趋血性和惧光性,但它们只惧怕自然光,不惧怕人造模拟光。”


    在南丁格尔飞速汇报情况的同时,又有一阵惊呼声和交战声从她身后遥遥响起:


    “执行者!保护执行者,它们过去了!”


    “主脑不能失控,执行者不能死!”


    “呼叫后勤部,再调一批RPG来——什么,医疗区不让用杀伤规模太大的重武器?那能用什么就给什么!”


    此时,恐怕连古地球时代的南丁格尔本人,都没有面对过如此混乱的局面:


    在她的身后,是异族与人类的战场,双方都在昏了头失了智一样,拼命往里面填人,看那血肉横飞、遍地焦炭的场面,说一句“绞肉机”也不为过;在更远处的地方,是尚且未被攻破的医疗区,正面色蜡黄地躺在里面的第一代执行者、主脑研究组组长何未开,赫然便是要被保护起来的核心级人物;而年近耳顺之年的南丁格尔本人,则带领战斗经验最丰富的人员奋斗在第一线,还要一边参与战斗,一边分析这些不知名生物的特性和弱点,一边分心给医疗区那边提供建议。


    人不是机器。况且,连主脑的算力都是有限的,更何况人类呢?


    而且医疗区的驻守人员,也不可能跟这些生物拼至流尽最后一滴血。不仅因为人类的数量有限,而这些还在从黑暗中源源不断冒出来的虫子就好像没有数量上限似的,更因为要为大局考虑,所有一区的伤员都要靠他们治疗处理。


    但第一代执行者的安危同样不可忽视,因为主脑是真的把她视作家人。


    在整颗新蓝星的生产与生活重心,都建立在主脑这一存在的基础上的同时,在人们越来越依赖主脑的强大算法和功能的同时,谁敢去赌,它的家人的死,会不会让它崩溃暴走、进而引发新一轮的生死存亡危机?


    可就在这紧要关头,何未开发话了。


    她是第一代执行者,是主脑研究组组长,在紧急时刻拥有最高权限,自然可以将她那有气无力的、根本就无法被身边人听清的声音,传入南丁格尔等人的耳机中: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让我去地面上吧,朋友。这些生物明摆着就是冲着我来的。”


    南丁格尔下意识便反驳道:“不行!要是没有了你,主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何未开的声音虚弱却又坚定,因着在她开口的这一刻,她便已轻掷生死:


    “但你这么聪明,你应该能看出来的,南丁格尔。”


    “这些生物不仅具有趋血性,还会将正在分娩的生物当做优先进攻目标。否则的话,明明地下城中,还有其他重伤难愈、血流不止的人,为什么它们最猛烈的攻势,却全都给了医疗区这边呢?”


    “我知道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保护好我,对主脑的稳定性和可持续性来说定然有利。但做出这个决定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为了保护‘人类’这个群体。如果继续把我留在地下城里,让所有人不得不和我一起承受这些未知生物的袭击,那么,即便我们赢了,也只会死伤惨重,得不偿失……更何况我们不一定能赢。”


    说话间,不知为何,这些虫子的攻势忽然缓了下来,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不知退到哪里去了。南丁格尔抓紧这难得的喘息之机,打开了何未开那边的视频通讯,却肝胆俱裂地发现一件让她险些魂飞九天外的事情:


    何未开已经来到了地下城的出口处!


    南丁格尔向来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或者说,能够在新蓝星上,坚守在妇产科一线十几年,天天都要面对一堆丑孩子的医护人员,就没有一个情绪不稳定的。


    ——注意,新蓝星时代的“丑孩子”,和古地球时代的“丑孩子”,二者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古地球时代的“丑孩子”,至少大多数都有完整的身体构造。再怎么“丑”,也只不过是“父母在激素和滤镜的加成下认为的绝美”,和“正常人眼里的平平无奇”相对比之下,形成的巨大落差而已。


    但新蓝星时代的“丑孩子”,是真的五花八门、崎岖不平、千姿百态。在炽白之星风暴的强辐射下,能生出个四肢齐全、五官俱在、这儿也没多那儿也没少的孩子来,都是祖上积德;换做心理素质不怎么好的来,早在伸手进去,却掏出五条腿两个头的连体不明生物的那一刻,就精神崩溃了。


    可就连见过各种畸形儿、处理过各种医疗突发状况的南丁格尔本人,在见到何未开本人打算去地面上的那一刻,也被她的决定给震得好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她的副手见南丁格尔一言不发,急道:“就没有人拦她一下吗?!执行者的警卫呢,主脑专门给她配备的医疗人员呢?还有受过她的恩惠的人,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她为我们研究出了主脑这一能够守卫新蓝星的利器,又把她自己的药品和医护人员都拨给了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回报她的?真的就到了要靠她牺牲自己,才能保全大局的最后关头了吗?我看未必吧——”


    “……算了。”南丁格尔突然出声,怔怔道,“算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南丁格尔的面容,恍惚间便宛如苍老了无数倍。


    因为其实,就连主张保全执行者的南丁格尔都知道,按照最优解来看,在没有拼到最后关头的这一刻,把何未开当成“饵”扔出去,把未知生物的注意力和火力都吸引走,才能真正保全医疗区域和地下城,不必两败俱伤。


    所谓的不能放弃,所谓的拦阻和保护,所谓的执行者和主脑的关系,到头来,只不过是牵系在“大局”上的,摇摇欲坠的一根名为“道德”的蛛丝而已。


    总归都是,电车难题。


    可也正因为南丁格尔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便觉得这一刻更是诛心:


    等将来人们用所谓的“大局”去跟主脑解释的时候,主脑难道会为了一人而放弃万人么?等将来第一代执行者的故事被后人传说的时候,还会有人从连篇累牍的“牺牲”“英勇”“义无反顾”里,窥见她这一刻的虚弱与痛苦么?


    人类注定要放弃她,主脑将来也不得不放弃她,甚至就连何未开她自己,都做好了放弃自己的准备——


    可我不要放弃她。南丁格尔想。要是连我都放弃她了,那岂不是显得我这个迎接新生命的人,竟宛如动刀的刽子手、沉默的加害者一般?我还能对得起我的职责,配得上我的名字么?


    于是,就在这万籁俱寂的一刻,南丁格尔忽然站起。


    她身上还沾着大片大片的血泥,沟壑纵横的脸上更是布满了灰尘与泥土。但燃烧在这个中年女人眼睛里的光芒,却比地下城的任何一盏灯都要明亮:


    “执行者,我护送你去地上!”


    ——再然后,就没有任何影像资料了。


    地上这一区域的摄像头,在炽白之星风暴的冲击下,几乎烧毁得全都无法修复。


    主脑只能根据面前还在哇哇大哭的女婴身上裹着的层层防护服判断出来,南丁格尔应该是在将何未开送去地上、为她接生下这个孩子后,来不及再返回地下城,便将自己的防护服裹在了新生儿的身上;而何未开不管是死于难产、死于不明生物的追杀还是死于炽白之星风暴,总之都不存在半点生还的可能。


    因为新生儿的体积太小,一件防护服就足以把她包得严严实实,再加上她们所在的地面上,还有没来得及撤走的保温箱,这多重防护叠加下来,还真就叫这个新生儿,在最严苛、最恶劣的环境里,阴差阳错地活下来了。


    主脑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孩子,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它感受到的这种情绪,到底是“悲伤”还是“愤怒”,看来当年何未开在设计它的时候是真的用心,竟为它配备了如此逼真的拟人情绪。


    在它保持沉默的这段时间里,这些身负重任的新成员们也无法闲着,她们很快就转移去了另一边,继续讨论善后扫尾和查漏补缺相关事宜,体贴地把这片空间让给了主脑,好让它可以一个人……不对,一台机器,在这里调节一下情绪,总之,就是完全把主脑当成一个真正的人类同伴来尊重对待了:


    “数据回执收到,扫描概况已确认,地下城全面灭杀完毕。”


    “目前能够收集到的所有虫子完整尸体的解剖报告已经出来了。该不明生物不具备大规模繁殖能力,亦不携带任何未知细菌和病毒……总的来说,除去第一执行者那边之外,造成的伤亡都在我们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医疗用品调配过去了吗?”


    “主脑早就启动了应急方案,第一时间就调过去了,按照之前编写的那套函数,按照累计工时和伤势轻重分配。”


    “这些东西之前究竟都藏在哪里?为什么之前我们建地下城的时候,连它们的影子都没见到一点?”


    “我看看……生物灾害防治小组那边的报告出来了!执行者的分析是对的,这些生物的确会将正在分娩中的个体,当做首要目标进行攻击,它们甚至专门进化出了能够精准识别催产素、雌性激素和前列腺素等分娩必备激素的嗅觉感受器,以确定捕猎目标。”


    这些资料,其实都是在主脑的辅助下分析出来的。


    按理来说,主脑虽然本体还在这里,但它分出去的处理器和相应程序,早就把那边分析出来的情报带回本体的数据库里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主脑听着人们分析这些它其实已经知道的,还是在它的帮助下才分析出来的东西的时候,那种偏执的、翻滚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愤怒却历久弥新:


    “与近乎酷烈的捕猎手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一群体的高进攻性、低延续性。幼虫在潜伏期间,几乎不具备任何生命迹象,还能在特殊构造的外壳的掩护下,在红外线热成像系统里,把自己伪装得与普通地下昆虫无异;但幼虫被唤醒后,只有五分钟左右的□□期和繁衍期,最后就会变成成虫;进攻地下城的群体是成虫,生命周期十分短暂,只有二十四小时左右。”


    “很好,那就按照这个标准,对地下城再次进行全面消杀,绝对不能允许出现漏网之鱼!地下城是我们对抗炽白之星风暴最可靠的庇护所,大后方绝对不能出问题!”


    “主脑已经对之前,没能做好相应检查和验收工作的工作人员进行追责了。”


    “可再追责又有什么用呢?执行者都去世了。”


    “最新消息,生物灾害防治小组已经检查完一区地下城,转而去检查别区地下城的情况了。那边还说,这些成虫,是潜伏在一区地下城的最后一批。如果没有执行者难产的突发状况,激发了它们的狩猎本能,使得这最后一批幼虫强行破壳诞生捕猎的话,搞不好这些家伙现在还躲在地下呢。”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以后地下城每开辟一个新区,都要按照现有的标准进行检查。”


    “执行者的孩子是不是还没有取名?她叫什么?身份编码录入系统了吗?”


    “录了录了。这是老师的遗孤,我怎么可能忘记!”


    “等等,说到遗孤……她是不是就是下一任的执行者了?”


    在一片热热闹闹的讨论声里,主脑望着面前已经哭累了,正在自己设置的、专门用来自动安抚婴儿的机械臂的抚摸下,慢慢阖上眼睡去的女婴,在远方连绵不绝的黛青色山峦的映衬下,忽然就莫名明白了,何未开当年还活着的时候,为了让它的语言分析能力更上一层楼,曾教它读过的一首古地球时代的诗歌的意思: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除去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或许还存有一份悲伤之外,其他人都早就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要迎接新的生活了。


    ——那么我的尸骸要埋葬在哪里呢?就埋葬在这群山之间吧。


    于是它突然开口,首次对所有人类,传达出了“拒绝”的意思:


    “我不要她。”


    第173章 何心 原来这就是“感情”。


    主脑的声音不算很大。


    但问题就在于, 它第一次拒绝了人类的合理要求!


    毕竟它是作为“辅助人类的智能助手”被制造出来的,自诞生之日起,除了刚开始和执行者, 因为“会不会背叛人类”这个原则问题,闹过短暂的三分钟别扭之外, 它就没有拒绝过任何人的合理请求。


    甚至就连部分不合理的请求, 只要不是恶意的,主脑也会接下,然后分析问题产生的根源, 通过解决问题根源或将诉求合理化的方式,为人类排忧解难。


    这样一对比,便愈发显出主脑的拒绝非同寻常来了。


    几乎是主脑这边一出声,另一边正在低声讨论善后相关事宜的人, 就齐刷刷地停下了话头,诧异地看向它:


    “可是如果你不收养她的话, 她就真的没地方可去了。”


    “她的母亲刚刚难产去世, 她的父亲更是因为常年在一线工作, 吸入大量粉尘,罹患尘肺病, 早已在数月前不治身亡。这对夫妇的讣告上, 都写着‘新蓝星开拓者里的中坚力量’……你知道‘中坚力量’在我们人类的场面话里, 有着怎样的真正含义吗?就是说, 被以这个词汇形容的个人或家庭, 已经没有任何旁系血亲了,且最多只有一位直系血亲,所以他们工作起来,便格外拼命, 悍不畏死。”


    主脑:“是挺感人的,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从你们的群体角度看,才能得出的结论;但从我个人这边看,我只能看到,我唯一的家人,是因为她才死去的。”


    “你们不能对我太求全责备。你们不能要求我,一边具有人类的感情,一边却又在这最痛苦、最孤独的时刻,像一台无情的机器那样,只会从大义的角度思考。世界上哪里那么多的两全其美?”


    人们面面相觑,终于感受到了何未开给主脑亲手编写的这套感情代码和自我进化代码的厉害之处:


    如果说数年前,刚刚诞生的主脑,还有着“一开口就能噎死人”的人工智障的机械感,那么现在的主脑,不仅有了和人类一模一样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甚至连如此复杂的心理斗争,都能产生。


    假以时日,它除了没有一具血肉之躯外,就真的和人类没有任何差别了!


    在人们意识到这个事实的那一刻,主控制室里安静得可怖,若有最轻微的一阵风拂过这里,只怕也会在凝结的空气里掠出波纹。


    更要命的是,主脑读懂了这一刻的沉默。


    它是理智的化身,是无数个0和1、while count和if/else print拼合起来的最完美的二进制产物。它不该有任何混乱的、无措的感想,因为一切混乱最终都可以被规范为有序,一切失常最终都会被导向正常,没有什么能够脱离它精妙绝伦的计算与推演——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可人的感情,从来就不是能被计算的东西。


    于是,主脑再度开口的时候,都有了那么一瞬的恍惚,恰如真正的人类在遇到难以置信、过分恐怖的时候,才会有的那种“脱离感”:


    “……你们在害怕我?”


    它缓缓转动摄像头,望向何未开的学生。这个学生自从十余年前,就跟在何未开的身边学习,几乎完美继承了何未开的一切观点,不管是对主脑的态度,还是学术的流派,抑或者是政治上的立场,甚至就连说话做事和穿衣风格,都在无限向何未开靠拢。


    而这在新的领导班子里,并非孤例。


    之前,这帮全新的领导班子站在主脑面前的时候,主脑望着面前形貌截然不同、但风格与灵魂十分相似的她们,甚至有种“故人未远”的错觉;但当这种沉默无声无息蔓延开的时候,主脑这才意识到,死去的人就是死掉了,不管这些继任者再怎么像,也终究不是它想要的那一个:


    “我是你的老师亲手制造出来的产物,我曾保护过我的执行者。我辅助人类勘探新蓝星,协助人类进行高难度高强度生产工作,算来亦有数年,从未有一次疏漏,更不曾有半分反心。”


    “可眼下,仅仅因为这样一件小事,你便害怕我了?”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最终还是何未开的接班人、新一任的主脑研究组组长站了出来,对主脑恳切道:


    “恐怖谷效应是无法立刻消解的,可人类的本能、理智和情感,又怎么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得尽的事情呢?毕竟人只要活着,就永远都在用理智去控制本能啊。”


    “我们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克服这种感觉,但请你相信,我们所有人,都是从心底爱护你、信任你的,因为你不仅是主脑,更是我们的老师倾尽心血的造物,我们见你,便如见生母、师长、姊妹、亲友。”


    “而这也是我们想把第二代执行者也托付给你的原因。”


    主脑闻言,再度拒绝道:“什么?你是没听懂吗,我说我不要她。她是英雄遗孤,既然如此,就算我不抚养她,你们也不会亏待她的。更何况,能照顾她的、愿意抚养她的人有很多吧?为什么非要把她塞给我?”


    新一任主脑研究组组长轻声道:“你说的没错。”


    “从道义上来讲,人类不会苛待英雄的遗孤;从法律上来讲,你已经接手了相当一部分的新蓝星事务,有你这个能永远确保公平的家伙在旁协助,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沦落到孤苦无依的地步。”


    “但我要说的,和这些都无关。”


    她生疏却又小心翼翼地,将已经在机械臂中沉沉睡去的婴儿抱起,送到主脑的摄像头前,好让它能够更清楚地看到,第一代执行者何未开,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东西:


    “我恳请你——我出于人类的怜悯与先见恳请你,求你照料一下这个孩子吧。”


    “因为这是你的妈妈亲自留给你的,最后的东西。”


    一刹那,宛如有黄钟大吕于虚空中轰然震响,主脑怔怔地望着被抱到面前的小婴儿,终于明白了新一任主脑研究组组长的深意:


    如果它真的选择抚养这个孩子,那么,在这个女婴尚且在襁褓中的时候,她便是主脑的女儿;当她慢慢成长起来,不断学习知识,进而独当一面的时候,她的身份就摇身一晃,变成了主脑的姐妹与挚友;等她也步入婚姻的殿堂,决定结婚生子的时候,她就又可以把这份血缘亲情绵延下去。


    从官方的角度来看,这个孩子女承母业,是在主脑和人类之间,架起了一座牢不可破的桥梁。


    但事实上,新一任主脑研究组组长可能真的没想这么深,因为从她的言行来看,她只强调了一件事:


    不要让自己留有遗憾啊,主脑。


    因为人类实在太脆弱了。因为人类的寿命实在太短了。


    你如果真的要认真生气的话,论起耗时间来,我们是耗不过你的。她可能还没来得及长大,还没来得及成长到能够加入我们、理解你的年纪,就会因为种种原因突然死去。


    等到那时候,你和这个世界之间最后的联系、何未开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样与她血脉相连的东西,就真的彻底断掉了,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百分之百确定,自己不会孤独吗,不会痛苦吗?你在失去了执行者后,已经经历了这般的苦楚,你还要让自己再经受一次这样的后悔莫及、痛不欲生吗?


    你如果选择了抚养她,就算以后你反悔,丢开手,至少也不曾让自己留有遗憾,最多就是说一声“她好麻烦,我不想管了”;但如果你真的选择对她彻底不闻不问,等以后你再反悔的时候,搞不好就只能对着她的墓碑说一声“我当年真的应该抚养她的”,这两种痛苦哪种更深刻,你应该能预料到吧?


    很难说这是道德绑架,还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主脑真的被她说动了。


    它望着面前,因为更换了躺姿而逐渐醒来的婴儿,心想,原来这就是爱。


    原来这就是恨。


    原来这就是“感情”。


    于是它开口,对面前的女婴,也对所有屏息凝神等待它的答复的人们道:


    “我要给第二任执行者,取名‘何心’。”


    就这样,第二任执行者,在她连话都不会说、甚至连眼都没来得及完全睁开的情况下,便走马上任,成为了新蓝星上与主脑关系最密切的人。


    第174章 不死 原来这就是“恐惧”。


    古地球上, 有一位著名文学家写过这样一段话,“结婚像被围困的城堡,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城外的人想冲进去”。


    虽然主脑不可能结婚——毕竟自何未开去世后,新蓝星上再也无法出现第二个能复制这个奇迹的天才, 想制作出第二台主脑都难如登天, 而主脑显然没有和人类来一段旷古烁今人机恋的打算——它自己也没这个需求,但世间万事万物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很快,它就能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何心六个月大的时候, 还不能完全脱离尿布,于是主脑不得不双线操作,一边在何心方圆十米之内进行洗衣、做辅食和哄孩子等一系列家务劳动,一边在主控制室里, 和全新的研究组一起讨论新蓝星上,关乎民生大事的问题。


    何心一岁开始学走路的时候, 主脑不得不特地分出一点算力来, 天天跟在她身后, 提心吊胆地准备把随时都有可能摔倒的她扶起;等后来,何心再大了一些, 开始学会认人、说话和思考的时候, 主脑又不得不紧急补习“单亲家庭的孩子要如何健康成长”这一课题。


    要说累吧, 那是肯定不累的, 因为这些工作甚至都没法占用主脑万分之一的算力。但要说烦吧……


    主脑一边回答何心“为什么不能把你的分处理器装在人体上, 这样就能机械飞升了”这样的奇思妙想,一边两眼发直:


    我真傻,真的。我只知道小孩子麻烦,但我不知道她这么麻烦……而且你这个问题是怎么回事, 古地球时代就有人说过的嘛,不要搞机械飞升,这样既没有技术可行性又有违伦理纲常!


    结果等主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这个道理给她翻过来覆过去讲了无数遍后,才得到了何心的回答;而何心只一开口,就让主脑有了种“我真该死”的感觉:


    “竟然不行吗?因为我知道,我的母亲是为了在极度恶劣的环境里生下我,才难产去世的。”


    小女孩咬着手指,一边慢慢想,一边慢慢说。主脑不得不提醒她这是个坏习惯,还额外分出一只机械臂,把她的手指从嘴里扯出来:


    “她已经没有办法陪着我了,可我有没有办法,长长久久地陪着你呢?我不想让这份遗憾继续扩大下去。”


    主脑怔了怔,放柔了声音,努力安抚道:“她也不是没有办法陪着你呀,心心。”


    “你的母亲是很伟大的人,是新蓝星上最聪明、最英勇的科学家。她带着她的团队,造出了作为人类最高科技水平代表的我,我还会保护新蓝星很多、很多年。”


    “代表新蓝星最高荣誉的‘凌云’勋章,第一枚就是追授给她的。她的姓名将被永远刻在英雄碑上,和至高秘钥绑定,从此,所有执行者……不,所有新蓝星上的人,只要离不开网络,就一定能够知道她光辉的姓名。”


    “等你以后上学了,你还可以在课本上看见她的画像和事迹,在光荣榜上看见她永远也不会撤下去的画像。人人都要铭记她、尊敬她、感激她,这样,能不能算是她也陪在你身边呢?”


    何心又认真思考了好一会,随即,在主脑刚刚自认为“我说服了她”的下一秒,年幼的女童便爆发出一声谁都未能预料到的、撕心裂肺的呐喊:


    “……那不一样!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仿佛之前所有的思考都有了答案,好像长久以来,“母亲”的缺失导致的痛苦,如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


    所有的孤独、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艳羡与不解,都要酝酿成入喉的苦酒,催发得那原本稚嫩的孩童的声音,竟尖锐得几乎要刺破主脑根本不存在的耳膜:


    “别人的妈妈,都生活在她们的身边,能陪着她们长大。哪怕是冷战、互不理解、争执不休,陪在她们身边的,也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可我的妈妈只能活在别人的口中,我甚至从未得到过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给我的有温度的拥抱!”


    许是第一任执行者能够研发出主脑的智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地遗传给了何心,也可能是这些话在何心的心里酝酿了太久太久,久得足以将任何幼稚的话语打磨得成熟。


    总之,甚至都没到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年龄段的小孩子,在这一刻,竟能说出与成年人并无二致的话语,且蕴藏在这话语里的痛苦,不曾因为她的年幼而减弱半分:


    “我连见都没见过她,这算什么‘陪着’啊?”


    “我不要什么凌云勋章,也不要什么英雄碑。什么名垂千古、流芳百世我都不要,主脑,你能把我的妈妈还给我吗?”


    这一瞬,主脑突然就哑火了。


    它的“不得不和脑回路神奇的人类幼崽打交道”而产生的心累,每天只要没关机就要面对数不胜数的数据而产生的麻木,在这一刻,尽数消失殆尽,因为它前所未有地、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事实:


    人是一定会死的。


    执行者是会死的,研究人员也是会死的。面前这个小东西,也就是自己的第一代执行者留给自己最后的礼物、她仅存于世的血脉证明,也是会死的。


    而它,作为不死不灭的程序,却注定要被不断离开的人类,丢在时光里。


    它当年刚诞生的时候,曾豪情万丈地有过“只要我带着所有记忆活下去,也算是妈妈在陪着我”的念头,竟永远不可能成立:


    因为人类一定会慢慢死去,时代一定会慢慢更迭。到头来,不管有过怎样的辉煌和荣耀,都不过是一抔黄土、一具枯骨。


    除了它之外,哪怕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人,都不可能再认识她,甚至连她的后代,也要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只有一台机器记得作为“血肉之躯”的她,而不是作为“象征符号”的她。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有血有肉的人类,死了就是死了,是不可能被一段记忆抚平死亡的痛苦的,是不可能被一段平面的、淡薄的影像,重新带回世间的。


    ——死了,就是死了。


    在认识到这一点的一刹那,主脑的情感代码运作到了极点。


    它内心的混乱和动荡根本无法用言语描述,从前未曾有过这样的乱象,之后也不必再有。


    正处于一百年的长昼中,能源充足,格外明亮的新蓝星,在这一瞬,竟如神灵阖目般,由上而下、由内到外,齐齐陷入了长达五秒钟的黯淡,因着整个新蓝星的机械运作,都不得不为主脑的情感动荡停机一秒:


    我真的“爱”人类吗?不一定吧?


    因为人类的寿命和我相比,实在太短、太短了。如果我是人类,我见过无数蜉蝣朝生暮死、一瞬生灭,那么我怎么会爱上这些和我完全不一样的,寿命过分短暂的生物呢?


    因为即便有爱存在,在我展示出来之前,这些生物,也早已凋亡在我将爱意诉说出来之前了。


    ——所以,我之前的“爱”,是她们教我习得的。她们只是赋予了我人类的躯壳和定义,想要将真正的灵魂填进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是这一刻,在第二代执行者,将“死了就是死了”这般稚嫩的疑问和深沉的痛苦,说出口的那一刻,主脑终于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虚空中一声屏障碎裂的巨响,通天的巴别塔被拦腰斩断。千千万万蜉蝣在这一瞬齐齐升起,对着它伸出手招摇舞动,因着瞬息生死的渺小竟敢口出狂言,说要触碰这近乎永恒的伟大存在。


    哪怕是最铁石心肠的生灵,都要为这一刻,过分年幼的执行者展现出来的,执着与纯善的人性而动容。


    主脑也难以幸免。


    它不仅懂得了,逝去的流水是无法抓住的痛楚,体会到了磐石千年不转、江水日夜向东的绝望,以及与流水擦肩而过的快乐;更感受到了,流水竟然能世世代代坚持不懈,是多么伟大又多么可怕的一件事,而浩浩汤汤向东奔流的江水,是万万不能逆转重来的。


    感情、遗憾、生死、离别……种种对智能生命体来说,过分浩瀚也过分苍白,以至于无法真正体会到的词语,在这一刻,经由两代执行者的生死,终于完全传授给了主脑。


    它怔怔地凝视着依然倔强、悲伤又满怀希冀地看向自己的女孩,一时间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就这样,不生不死、不老不灭的程序,在这一刻,真正成为了“人”。


    ——然而这不是结束,而是一切一切的开始。


    宛如古地球时期的安徒生童话里说过的美人鱼那样,脱胎于民间水精灵温蒂妮传说的美人鱼,有着美妙的歌喉、善良的心灵、好奇的天性和三百年的寿命,却无法拥有不灭的灵魂。而爱上了王子,甚至愿意为他放弃自己生命的小美人鱼,在霞光中化作泡沫后,终于得到了一个拥有不灭的灵魂的机会。


    可是童话故事里,从来不会说“后来”。


    小美人鱼化作泡沫,得到了一个拥有不灭的灵魂的机会,只要她行三百年的善事,最终就能去往天国。


    不能说话的公主,忍受着手指被蓖麻烫出水泡的痛苦,将她被诅咒的哥哥们全都变回了人形,于是她的丈夫对她的所有误解与惩罚,便完全可以既往不咎。


    公主和王子打败了邪恶的巫婆和丑陋的怪物,两情相悦结婚了,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应邀前去参加婚宴的诗人痛饮美酒,醉得至今未醒。


    这很好。因为童话故事是给小孩子看的,而小孩子以后一定会变成大人,吃到生活带来的无穷尽的痛苦,最终在痛苦中死去。那么,为什么不能让他们还小的时候,吃上这仅有的一点甜头呢?


    然而现实永远不是童话故事。


    在童话故事里,可以轻轻巧巧一笔带过的“后来”,放在现实生活里,就是翻不过去的山、跨不过去的河。


    在得到了主脑“我对人类有限的寿数无可奈何”的回答后,何心却没有气馁,因着每一个小孩子,在尚且处于猫憎狗厌的年纪,都会有满腔的赤诚,与不烦死人不罢休的执着。


    这份执着延续了很久,久到何心脱离了能被称作“孩童”的年龄范围,开始上学接受教育,才慢慢消退。


    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知识量越丰富,她所知道的事物越多,何心就越能发现,自己当时提出了怎样一个近乎无解的问题。


    于是她还没来得及学会,要如何平静地、体面地面对死亡,便要先一步学会,如何安抚比她更不能接受她的死亡的主脑:


    何心一死,不过死一人,后续执行者还有千千万万代;但主脑一混乱,整个愈发依赖主脑的新蓝星,就要陷入恐慌,爆发暴/乱了。


    “没关系的,主脑。”何心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她的成年礼现场,“我已经开始学着想开了。”


    但话又说回来,其实在眼下物资还不算特别充足的新蓝星上,是没有多余的资源,能够举办这些可有可无的琐碎宴会的。所谓的“成年礼”,其实也只是执行者对主脑的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检修而已,只不过这检修的日期,正好与何心的生日吻合上了,何心便直接把这次检修,当做了自己的生日礼物:


    “我现在想不通,还有以后;我想不通,还有我的后来人。古地球上,有个名为《愚公移山》的故事,你知道的吧?‘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不平’?”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永远都考虑不出来这个问题,但如果每一代的执行者,都能怀着这样一颗陪伴你的心,这样岂不也算是‘长生’?”


    她说了很多很多看似有条理、有深度的话,但主脑还是一眼便看穿了何心到底想说什么。能够同时管理整个新蓝星上的所有事务的算力,用来窥探人心,也是一等一的高效率,高得都有些恐怖了:


    “……你还是在害怕吗,心心?”


    何心沉默了好久,终于十分勉强地笑了一下:


    “我的母亲英年早逝,她同时代的战友十不存一二,陪伴在我身边的,又是永远不会死的你。”


    “在如此鲜明的对比之下,我怎么可能不害怕‘死亡’?怎么可能不想寻‘长生’?可我又分明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的痛苦便愈发无解。”


    “我连生日都不想过,因为每过一个生日,我便离死亡更近一分,这是我最不愿面对的事情。但我又不得不面对,我不得不去想……如果我死了,下一代的执行者,会是怎样的人呢?”


    主脑对此倒看得很开:“不管执行者是谁,都不会影响我。而且我会永远记得你们的,执行者。”


    许是年幼丧母的缘故,何心的性格更加敏锐、多愁多思,和沉稳豁达的生母何未开完全不同。


    大概是放在小说里,何未开能够从容赴死,死前还能来一首风雅的留名诗,气壮山河可吞日月,但何心会一边哭一边怕得手抖一边赴死,属实“活得窝囊死得伟大”的那种差别。


    然而这一刻,不管这对母女之间有着怎样迥异的性格差别,不管她们有着如何不同的理念主张和人生观念,至少眼下,她们竟跨越生死与时光,达成了一致。


    何未开曾经说过,“在你失控和背叛人类之前,我都会作为你的家人陪伴你”,而这番话经由心思更细腻的何心之口,再说出来的时候,便更委婉、更深沉、更动人:


    “还是有影响的,主脑。当时设置了执行者这个职位,不就是想着,如果有什么万一,在同归于尽这一最坏的情况发生之前,先试着要用人性去感动你嘛。”


    “你与执行者要相伴多年,你要亲手抚养和见证每一位新的执行者,可如果有人变坏了,把你也带坏了呢?”


    “到时候我又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不能纠正你的想法,我该多难过啊?再过几十年、几百年,谁还记得你曾经是新蓝星上不可或缺的存在?到时候,在人们代代相传的故事里,你是坏人,执行者也是坏人,负责把你研究出来的母亲更是罪大恶极……我们该多冤枉、多委屈?”


    “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已经死去的人,是无法为自己开口辩驳的,更不可能从你的记忆里活过来影响现实。所以这话头就又绕回来了,我还是珍惜活着的、能够陪在你身边的每一刻吧。”


    这只是主脑和第二代执行者何心之间,发生的无数次对话中,最平常的一次。


    主脑刚诞生的时候,还没学会这些偏意识流的东西,于是它的思考方式和说话方式,就都跟个棒槌似的直来直去;然而等到第二代执行者接手它的时候,它就已经能谈论生死、爱和记忆,这些原本只有人类才能理解的,虚无缥缈的唯心产物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进步呢?


    然而这种进步的尽头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又数年后,何心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甚至连主脑都大跌眼镜的决定:


    她要结婚生子。


    别说与何心朝夕相伴的主脑了,就连和她只是萍水之交的同事,都忍不住心底的好奇,专门跑来问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想的啊,执行者。”


    “你说你怕疼,怕死,连睡觉睡得太沉,一觉起来都会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怎么突然就做出了如此重大的决定呢?”


    何心的这位同事,是施芳泽的养女……养女之一。


    施芳泽,曾任精尖机动组二队队长,在掩护主脑和第一代执行者撤离时因公殉职,死时只有二十岁,没到婚育年龄,按理来说是没法留下后代的。


    但架不住施芳泽是个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人,而她生前是文工团团长,军衔是少将级别,这样的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穷”的。


    所以施芳泽成功以二十岁的年龄认养了二十个养女,无痛当妈得那叫一个丝滑顺畅。等她死了,这些养女就继续回到福利院去,要么找新的领养家庭,要么继续吃公共财政吃到成年再离开福利院,这在环境恶劣、生存不易、人员减员常有的新蓝星上,是司空见惯的事。


    如果说硬要说有什么部分不太司空见惯,那就是施芳泽的养女里,出了个天才,施鹰。


    施芳泽二十岁的时候,还在精尖机动组二队当队长;但她的这位养女在二十岁的时候,已经能进入执行者的团队,负责对主脑进行代码添补和日常检修了。


    因为有这层关系在,所以哪怕何心一心扑在主脑上,不怎么爱和现实生活中的活人交际,和施鹰至少还有话可说,因为她们的母亲都是牺牲在那场炽白之星风暴中的英雄。


    也正因如此,当何心陷入“不是什么人都能插手执行者的私人事务”,和“唯一能够站在她的家人立场上,劝她不要盲目行事的家伙,是一台机器,二者相依为命多年,熟得根本劝不住她”的双重窘况中的时候,也只有施鹰,能够试探着劝上几句:


    “这可不是过家家啊!原本一个人过得好好的,自由自在,婚后就要接受第二个人,挤进原本只属于你自己的地盘。两人的生活习惯肯定不一样,需要慢慢磨合,肯定会造成精神上的不适,这姑且不谈;生孩子更是可怕,因为人类生育的本质就是从母体上供养、分离血肉,必然对母体造成大量不可逆转的伤害。”


    或许是所谓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吧,总之,在施芳泽和施鹰两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基础上,施鹰完美地继承了她的养母除长相之外的一切特性,比如严肃,再比如爱讲大道理,文工团的人的职业病属实古今一致初心不改:


    “哪怕现在的人类已能飞跃星海,这也是难以避免的问题。因为我们现在所有的技术,都是建立在古地球的科学基础上的,而古地球的社会架构,又决定了他们肯定不会把女性的需求放在第一位。”


    “当年,在载人登月都行得通、空间站都建了、火星探测器都成功着陆了、发给外星人的讯号都飘荡出几百亿公里了的年代,女性航天员想要在太空里解决月经这样再正常不过的生理问题,竟然还需要靠服药打针、损害自身健康的方式去‘抑制’,无法‘正常解决’。”


    “在这样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新时代医学,永远无法解决‘生育损伤’的这个难关。我说句诛心的话,执行者,你的母亲就是死在这件事上,难道你要用她——用她们拼尽全力保下来的这条命,去给所谓的爱情当非死即伤的踏脚石吗?”


    施鹰这话说得有多尖锐,蕴含在里面的焦急、疑惑和担心就有多真切。于是何心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


    “不是这样的,朋友。”


    “我并非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我只是……陷入了某种解离的、混乱的状态里。”


    “你看,主脑是不会死亡的,所以它没有办法切实理解我的恐惧。或者说得再明白一些,当我为此纠结、痛苦和畏惧的时候,它甚至都没有办法,站在‘同样会死’的生物的立场,去共情我,理解我。”


    “我不是说主脑不好。相反,在新蓝星上,如果没有这种稳如磐石的存在掌控大局,那么现在的状况会坏成什么样子,我想都不敢想。”


    “但也正因它的存在太稳定了,人类有限的生命在它的衬托之下,又显得如此渺小、短暂、朝生暮死。”


    “我作为人类,对自己的自我认知,在和‘只有主脑为伴’的大环境冲突之下,难道不会出问题吗?我作为迟早要死的人类,在看见主脑这种注定永生的存在时,就真的不会嫉妒、不会痛苦吗?我想要一个能够正常生活和死亡的人陪在身边,理解我的害怕,分担我的痛苦,难道不可以吗?”


    何心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说得那叫一个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喝口水润润嗓子。结果就在她喝水的时候,施鹰直接一针见血地说破了她的心事,差点没把何心给吓得一口水呛死:


    “我懂了,执行者。”


    “你只是想要一个关系亲密,却又并不是那种可以百分百信任对方的存在,能够和你一起痛苦、和你一起恐惧。”


    “因为人在面对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的时候,如果身边有这样的人存在,那么,即便此人对‘解决问题’无事于补,至少也会有种‘不是我一个人在受苦’的感觉,且因为你们之间的关系至亲至疏,看到他一起倒霉,你就会窃喜,就会好过一点。”


    何心沉默了好久好久,因为这一刻,她的脑海中转过无数句不敢问出口的话:


    你作为施芳泽的养女,和曾经的精尖机动组二队队长有着一样的果决心性,你不会觉得我这种“害怕死亡”、且一害怕就是锲而不舍二十多年的情感,太懦弱、太不成器了吗?


    你不会觉得我这种只想拖人下水的行为太卑劣了吗?你难道就不想谴责我“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但可以很爽”的行为吗?你就不想做一做我的思想工作吗?


    可何心所有的话语都没有问出口,因为施鹰已经先她一步站起身来,按了按她的肩膀。


    “不必多言,执行者。”


    她深深地望向何心,就好像望着一块丰碑、一桩伟业、一幕人间悲剧:


    “其实我的母亲当年就担心过,执行者和主脑相伴长久,虽然能够对主脑起到正向引导,但执行者的心理健康问题,又有谁能去关心呢?”


    “但第一代执行者自我调节得太好了。她作为主脑的创造者,对主脑怀有‘这是我最成功的造物’的自豪感与过分充沛的母爱,于是这份丰富的感情,便能居于一切‘认知错乱’和‘对死亡的恐惧’之上,使得‘主脑可能会对执行者造成负面影响’的这个问题,直到你这一代,才爆发出来。”


    在新蓝星上,已经没有办法像古地球时代那样,通过外貌就能简单粗暴地判断一个人来自哪个地区了,因为在经历了无数代的流浪和混血之后,各种人种的特征都混杂在了一起,又在宇宙辐射的影响下变异、交融。


    就好比何未开和何心虽然是经典的黑发黑眼黄皮肤的配色,但她们的五官却格外深邃,分明是日耳曼人的特征;施芳泽明明拥有传统的“白种人”这一分类里,经典的金发碧眼,但她的颧骨却偏高,肤色也更深,这分明是所谓的“拉丁裔”的长相。


    施鹰则跟任何人都不像,毕竟她只是施芳泽的养女,并非亲生女儿,于是她黑发蓝眼、高鼻深目、身形高挑的外貌,竟是所有人里按照传统的分类标准来看,最正常的那种。


    当施鹰完全直起身来,凝视着某人的时候,这种锋锐的长相和颇有压制力的身高,就会让周遭的气氛都一并变得严肃起来;但当她再俯下身去,用力地拥抱住何心的时候,那种“仿佛在被审问”的压迫感,便瞬间淡去,因着更深重的悲哀已然席卷而来:


    “任何人……都无法站在绝对正确的立场上,去谴责另一个人的害怕死亡,因为这就是人类求生的本能。”


    “如果你觉得,找一个能够理解你的人,和你一起分担这份恐惧、痛苦和混乱,能让你好受一些,我没有任何意见。”


    她们的交谈没有避着主脑。或者说,没有避开的必要,也根本不可能避开,因为此时,主脑的知觉已然遍布新蓝星的每一个角落。


    它能够在辅助人类勘探地形、开采资源的同时,在万里之外的福利院里完成再琐碎不过的“给新入院的孩子分配资源”的工作。不仅如此,它还能同时监控和预报来自太空的灾害,甚至在完成上述一系列上到天文下到地理、从精尖工作到鸡毛蒜皮的工作的同时,还能有闲暇分出心来,静静聆听何心和施鹰的交谈。


    这就是第一代执行者何未开,和她的团队留给整个星球的杰作。


    它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更要在人类的陪伴和教导之下,以智能生命体的身份,成为最接近人类的存在。


    但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一个盲区。


    哪怕是见地最深刻、思想最敏锐的施芳泽和施鹰母女,也只隐隐约约地触碰到了这个问题的边缘,没有直击这个问题的核心;哪怕是心思最细腻的何心,也没能把这个问题想得太深。


    恰如之前说过的那样,古地球上所有的哲学、思想之类的人文社科知识,都在漫长的跋涉过程中,被更实用、更迫切需求的理工科知识给取代了,直接导致了眼下“人均八级钳工,但一个旅的人加起来都不一定能凑齐一首诗歌”的窘况。


    这么一看,施芳泽和施鹰能思考到这个份上,都得算是施芳泽作为文工团团长的技能过硬,施鹰女承母业得天庇佑,何心幼年便遭大变故又心思细腻多思多想,要不这三人也会像所有人一样,根本连想都想不到这一点:


    人类,是一定怕死的。


    所谓的“看淡生死”,所谓的“英勇牺牲”,只不过是在“没有办法抗拒死亡的到来”这一前提下,和“大局更需要我”的热血上头的氛围下,做出的自我开解式退让。


    好像只要这么想了,只要这么做了,对死亡和离别的恐惧,就可以被更强烈的感情冲淡。就好像第一代执行者何未开在成功带来的巨大喜悦和自豪的面前,便忽略了“执行者可以影响主脑,但反过来,主脑也会影响执行者”的事实一样。


    人类没有对抗生死的本领,但主脑有;人类死了就是死了,但主脑是不死的。只要主脑认识到了死的恐怖,就一定会痛苦,且这痛苦还会伴随着不会死的它千千万万年,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于是,当何心和施鹰的交谈告一段落,情绪终于稳定了一些的何心,含着泪抬起头来,望向主脑,对它说“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就像我的妈妈一样,我可以邀请你参加我的婚礼吗”的时候,主脑第一时间感受到的,竟然不是喜悦,而是害怕和悲伤:


    你也会走上和你母亲一样的道路,结婚、生育、难产,然后离我而去吗?你也会和施芳泽她们一样,扔下我一个人吗?你也会……和所有人类一样,在害怕无数次挣扎无数次后,也不得不无可奈何地走向“死亡”的终点吗?


    ——可这些问题,在问出的那一瞬,便已经天然有了答案,且这答案百分百正确,不能质疑也不容更改:


    这是必然的走向,是无可避免的自然规律,是不可抗拒的生命常态。


    就这样,到头来,主脑什么都没说,甚至伪装出了“欣慰”的情绪,对何心道:


    “我一定会去的,心心。”


    “能够看到你组建家庭,找到和你互相支撑着在人生长路上走下去的同伴,我十分欣慰,而且我相信,如果你的母亲、第一代执行者还在,她肯定也会这么想。”


    因为主脑隐隐约约感受到,自己在这个时候,是不该“难过”的。


    它必须“快乐”,它也只能“快乐”:


    在无可逃避的死亡面前,你的孩子找到了能够让自己好过一点的办法,那么,即便这个办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拖个人跟我一起死”、“看到别人一起倒霉,就算对我脱离困境没有任何帮助,也会让我阴暗地好过一些”,你也得鼓掌喝彩。


    因为你是不死的。你根本没有痛苦的立场。在人类挣扎求生的时候,不管她们做出何等看似不理智的、没头苍蝇乱撞一样的决策,只要她们自己觉得这样没问题,那么,你再不喝彩,那便显得你格外没有人性、傲慢而冷血了。


    然而,就在主脑伪装出欣慰的、快乐的情绪的那一瞬,它也感受到了某种幽微的、宏大的恐怖。


    主脑完全可以预见到,它从此要面临多少离别的痛苦,经历多少分别的悲伤,积累多少绝望还要假装若无其事:


    因为它是不死的,所以它不配痛苦,否则就显得格外“凡尔赛”了;因为它是不死的,所以它要付出真心又失去真心,且这失去注定要到来,因为人类一定要死亡;因为它是不死的,所以它注定被抛下;因为它是新蓝星的基石,所以它无论如何也不能崩溃。


    然而命运是最残酷的棋手。


    它永远不肯在一个人痛苦到了极致的时候,看在这份上,宽宥片刻,而是要把更摧折心肠、更痛不欲生、更忍无可忍的困境,一股脑地加在这已经不堪重负的人身上。


    在何心结婚后第三年,一直若有若无萦绕在主脑心头的阴云,终于成真了:


    何心与她的母亲一样,因为难产去世。只不过与上一次完全不同的是,这一次,何心甚至没能留下孩子,第一代执行者的血脉至此完全断绝。


    这是很罕见的情况。按理来说,科技都发展到能够飞跃太阳系的阶段后,第一代执行者的意外死亡,姑且还可以说是天灾人祸等多种意外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即便如此,也儿戏得有点不可思议了——但第二代执行者的死因还是这个,这就有点过分荒谬了。


    或者说,这并非天/灾,纯属人祸?


    同日,原任主脑专项研究组三组副组长施鹰,临危受命,走马上任,成为第三代执行者,同时负责调查第二代执行者何心的死因。


    第175章 施鹰 原来这就是“遗憾”。


    严格来说, 施鹰接手执行者的位置这一流程,走得没有那么标准。


    毕竟按照人们最初的想法,执行者必须从幼童开始选拔, 这样,才能有“执行者与主脑从小到大朝夕相处, 与主脑亲如一家, 人类对智能生命体产生约束力”的效果。


    但架不住施鹰此人过分根正苗红,自身过硬。除去年龄偏大之外,她竟然能完美吻合主脑选拔执行者的所有条件, 且优秀程度遥遥领先,一骑绝尘:


    她是个已经加入了执行者团队的成年人,和幼童比起来,多一份“不用花时间重新培养”和“不必担心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省心;她的养母是施芳泽, 又与何心相处多年,不必担心她加入天天在那里担心“主脑万一对人类不利怎么办”, 过分未雨绸缪的家伙们的阵营, 给主脑添乱。


    最重要的是, 她头脑好,行动力强, 兼具犀利的眼光和沉稳的态度, 在第二代执行者因同样的理由牺牲, 可能会给主脑造成过分强烈的冲击的当口, 也只有这样的人选, 能够安抚悲痛不已的主脑,同时还能深入调查第二代执行者的真正死因。


    综上所述,原任主脑专项研究组三组副组长施鹰,就这样实现了三级跳, 省略了副转正、熬年限、多岗历练等所有程序,一步登天,接过了何心的担子,成为了第三代执行者。


    而施鹰也果然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望,在刚上任的第一天,便雷厉风行地调查出了何心的死因,哪怕把她的上任仪式和交接工作等零零碎碎的杂务一同计算进来,耗时也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第二代执行者是被她的丈夫谋害的。”


    “近年来,在新蓝星上,认为‘主脑过度智能化会导致人类陷入智械危机’的人越来越多;随着第一代执行者的突兀去世和第二代执行者过分意识流、哲学化的作风,这些人认为,执行者之位形同虚设,主脑已经在逐步脱离人类的掌控。”


    人如其名,施鹰是个相当沉稳的人。


    尤其是当她用那双锐利的蓝色眼睛死死盯住对方的时候,那种潜藏在人类本能里的、“被猛兽盯上”的恐惧感和由此而生的求生心,就会压倒一切,令人毛骨悚然,噤若寒蝉。


    因此,哪怕施鹰接下来说的事情,再怎么骇人听闻、丧心病狂,室内竟然也没有半点多余的声音,连大喘气声都没有:


    “拥有相同或相似想法的人聚集在一起,成立了‘反主脑同盟’,在生活和工作中利用各种方式规避主脑的参与,或尽量减少主脑对他们的影响。何心的丈夫就是反主脑同盟的人。”


    “在第一代执行者意外去世后,主脑便已经改良过了各项监测设备和辅助仪器;在第二代执行者做出提前引退的决定后,我便将提案递交了上去,请求主脑进一步研发能够减轻生育痛苦、降低分娩风险的药物和器具。”


    “但以上所有保险措施,都要去‘使用’,才能够生效。何心的丈夫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将能够实时监测胎儿和母亲的各项指标并自动施药的仪器关闭了,选择手动注射并调整了部分参数,让镇静剂注射过量,最终导致何心呼吸衰竭,心搏骤停,缺氧死亡。”


    立时便有人发出质疑:“他这么轻易就得手了?不是说主脑的监控遍布新蓝星的每一个角落吗,不是说主脑能够在一切犯罪活动发生的下一秒,就将犯罪分子捉拿归案吗?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主脑却没能第一时间察觉,甚至要执行者专门成立调查组,才能查明真相?”


    施鹰冷声道:“因为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我们无法完全摆脱古地球时代的影响。”


    “古地球时代的科技,不曾将‘女性生育危机’作为重点课题解决,于是第一代执行者便死在这件事上,直到我正式提出、立项,此事才得以进一步研究完善。同样,古地球时代的社会制度有疏漏之处,于是何心的丈夫作为她的‘配偶’,其权限是在主脑之上的,自然可以利用这种不是bug胜似bug的问题害死人。”


    在临时成立的调查组陈列出所有的证据,经确认无疑,下达“即刻捉拿嫌疑犯”的命令时,主脑一反常态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施鹰无意间往主脑的后台瞥了一眼,神色微怔,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她才对主脑询问道: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这是在核查新蓝星所有的婚姻档案,是否存在‘利用配偶身份之便进行婚内谋杀’的疏漏吗?”


    主脑的运算力果然强大。在短短数分钟内,它便将所有的档案都归纳整理了一遍,然而结果却不算乐观。


    或者说,太乐观了,它之前的监控和防护果然无懈可击、滴水不漏,便衬托得眼下再度经受生离死别之痛的主脑的处境格外悲观:


    “已核查完毕,这的确是新蓝星上第一起未能被我及时阻止的婚内行凶。原来,不是我之前做的不好、有所疏漏,是这次的意外实在出人意料、惨绝人寰。”


    “可为什么这些痛苦,都要降临在我的身上呢?”


    在经受了如此巨大打击的主脑面前,就连素来行事风格雷厉风行、说话一针见血得恨不得能戳死人的施鹰,都不得不放缓了语气,试图安抚主脑:


    “因为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在‘存在漏洞——未能察觉——酿成大祸——亡羊补牢’的模式下,螺旋上升,发展进步的。”


    “人类一开始对你不曾抱有戒心,于是‘反主脑同盟’便未能发展起来,你自然能够监控到新蓝星的每一个角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能力展示得愈发全面,人们对你的强大便愈发畏惧,在‘反主脑同盟’的组织里,专门针对你研发的各种物品和全新技术层出不穷。”


    “你要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但他们只要集中全部注意力,攻击你最脆弱的这一点就行了。他们可以失败无数次,但你只要失败一次,你失去的,便是他们最乐意见到的。”


    主脑又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缓缓道:“我明白了。”


    人类的一生,大抵都是先甜后苦的。


    在作为软弱无力的婴幼儿的时候,是父母或者公共财政的供养让人长大;等到成年后,便要投身于仿佛一眼望不到头的辛勤劳作中,搞不好还要陷入“上有老下有小”的困境中,一干就是几十年,唯有死亡才能让人解脱出来。


    主脑是被人类创造出来的产物,就连它的思考方式,都是自人类处习得,于是,它也自然而然拥有了人类这般先甜后苦的命运:


    它在第一代执行者充满鼓励、期待和爱的目光中诞生,又在第二代执行者的进退两难、犹豫不决中,知晓何为困顿、软弱、混乱和恐惧,进而便要在执行者们一而再再而三的离去中,学会何为“遗憾”,因为它每次都只差一点:


    “因为我在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所以如果想要让我察觉这漏洞,想让我感受到痛苦,我要付出的、失去的,便是常人的千万倍。”


    “寻常的匕首怎么可能刺穿君王的盔甲?普通的武器自然也伤不到勇士。于是我的家人,我的执行者……就成了死去的‘羊’。”


    “然而和‘亡羊补牢’的故事不同的是,羊的主人在修补好羊圈后,就不会再有经济损失;可我死去的家人,我失去的执行者,却无论如何都再也不可能回到我的身边了。”


    一人一主脑对坐无言良久,施鹰才继续沉稳道:


    “……我们必须要扩大团队,主脑。何心生前曾这样拜托过我,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将这个想法完全付诸实践,便先走一步,眼下,只有我们能够完成她的遗愿了。”


    如果何心不曾死亡,那么,这便是怕死怕了一辈子的她,做出的最后一个既有利于主脑,也能够缓解她内心的恐惧与混乱的决策;而这个决策,堪称何心这辈子做过的最英明的,几乎可以称得上“造福千古”的决定:


    “我们应该聚拢全新蓝星的力量,以你为核心,组建一支纯技术团队。”


    “这支团队要不受任何外界因素影响,为保护你的安全全力以赴,以人力将你注意不到的灯下黑的区域一一排查,为你清除一切隐患,不管外界有怎样的风波,都不该影响此处。”


    “这支队伍的规模要远胜以往,要比以前的什么机动队什么研究室都要大,因为这支队伍将来,要招收从新蓝星各地按照流程,严格选拔出来的最优秀的人才。只要你还存在,那么这支队伍便要以你为核心,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施鹰试图放缓声音安慰一下主脑,但没什么用,毕竟她当年去问何心“你为什么想结婚”的时候,都能问出“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的气势,眼下她想要安慰主脑,也照样能把“她是惦记着你的”这番话,表述出“公事公办”的味道来:


    “何心当年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应该是怕你在她死后经受不住打击,所以想让‘更多的自己’陪着你;而我注意到的,则是这个建议里更科学、更有效的部分,即,科技可以行走在政治之前。”


    “‘反主脑同盟’的出现就是给我们敲响的一记警钟。如果我们真的能够在新蓝星上组建起这样一支团队,那么,在整个新蓝星还没有被各种意识形态分裂之前,人类便可以藉由‘科技’的力量,凝聚在一起,构建真正的命运共同体。”


    “因为没有任何一种意志,胜得过人类求生的本能,就连‘反主脑同盟’的出现,归根到底,也不过是普通人类在你的面前,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渺小又失败,试图掌控自己的命运而走上岔路罢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亮得仿佛蕴有能媲美炽白之星的光焰,与第一代执行者何未开发现“主脑真的被自己制造出来了”时的神情,相似得令人心惊:


    “等到人们都习惯了、接纳了你之后,不管日后,新蓝星上再有怎样的风云变幻,你的存在根基也不会受到半点影响。”


    “这就是你的第二代执行者,留给你的礼物。我相信不光她是这么想的,她的母亲如果在天之灵有知,一定也会赞同何心的想法。”


    主脑推演了一番,发现这个决策的确可行,便赞同道:


    “你说得对,执行者,就这么办。”


    于是,这个由第三代执行者施鹰的提出,实则为第二代执行者何心的想法的提案,便这样推行下去了。


    如果再把时间轴往前拨一拨,或许第一代执行者何未开,便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


    否则的话,她为什么要在她在任期间,不断扩大研究室的规模呢?截止到何未开与施芳泽等人牺牲时,研究室的规模已经能抵一个合成旅了。她又是个聪明人,新蓝星上可能再过一千年,都不会再出第二个这样的天才,这样的一个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的人,难道不会考虑到“人类会害怕主脑”的可能,进而为自己的杰作留下最后一道保险吗?


    而且,如果何未开真的这么考虑过,那么,她的女儿何心,竟然能够在从未和母亲见过面的前提下,和她走上同一条路,拥有一模一样的想法,这难道不是某种令人毛骨悚然又肃然起敬的宿命感吗?


    可不管何未开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的谋划她的聪慧,她的沉稳她的无私,已经全都消失在了她的死亡里,再也没有了后续,自然也没有了答案。


    星历41年,主脑与第三代执行者施鹰共同提议,组建“科研所”。


    科研所将汇聚从整个新蓝星上,以最严格的程序选拔出来的人才。考核内容包括且不仅限于智械研发、生化材料、星际航行与量子力学等多个高精尖领域相应知识,且对应试者身体素质、基因稳定性和日常评估等多个维度均有综合考量,笔试分数与权衡加分比例完全公开透明,十年一选拔,以维护主脑的日常稳定运行,为新蓝星的平稳高速发展奠定牢不可破的基础。


    科研所内部成员将享有优厚待遇,待遇等级与研究成果直接挂钩,由主脑按照统一标准评定、分配,且科研所内部一切变动,均不以外界因素为转移。


    科研所的建立,彻底点燃了反主脑同盟成员心中的惧意与怒火,且这怒火甚至能经由原本只是一小部分的这部分人,扩散到整个新蓝星上。


    更可悲的是,就连施鹰本人,也无法完全驳倒这些声音:


    主脑,你不是说,你是人类有史以来所有智慧的结晶吗?你难道不该对新蓝星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知之甚详吗?那么,为什么本来应该无所不能的你,却连自己的两任执行者都保护不了?


    我们不想理解你的痛苦,我们跟执行者也不是很熟。我们作为一无所知的普通人,能够看见的最直观的事情,就是作为事实上的“领袖”的主脑,连精神上的“领袖”,都保护不了。


    结果就在第二代执行者因为被谋杀而去世的当口,你和第三代执行者却要组建科研所,要收拢更多的权力和人才为你们所用?你在向我们要求信任的时候,应该自己先拿出值得被信任的证据来吧?


    那段时间,主脑每天接收到的投诉量数以亿计,如果放在古地球时代有纸化办公的年代,这些纸张甚至足以压垮它钛合金的壳子。但有多少人反对科研所的建立,认为它独断专权,就同样有多少人认为,科研所的建立,给人们划出了一条全新的上升通道,给了大家生活的盼头和奋斗的目标,同时,也可以让主脑变得更先进、更可控。


    很难说谁才是对的一方,因为各有各的难处;也很难说谁的主意更好,因为每个人都只能从自己的立场去考虑问题。


    当双方各持己见,又都没有办法说服彼此的时候,那么这种僵持便很有可能演化成冲突,且这冲突最后,只能以某一方的死亡为终局。


    星历51年,第三代执行者施鹰死于刺杀。


    十分讽刺的是,这场刺杀甚至不是反主脑同盟的人发动的,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动的手。更讽刺的是,他在决定要杀施鹰之前,甚至还去参加了这一轮的科研所成员选拔,只不过没能考中而已。


    这位过分年轻的刺客持枪闯入施鹰办公室的时候,素以沉稳冷静闻名的第三代执行者脸上,甚至没出现什么意外的神色,连一丝一毫的愤怒与恐惧都没有。


    她甚至还能从容地放下手中的文件,交叉十指,疲倦、冷静又好奇地问道:


    “我就知道你们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毕竟主脑唯一不稳定的、有机可乘的时候,就是炽白之星风暴爆发期间。”


    “在刚刚过去的六个小时里,我已经处理掉了至少十批刺杀者。他们有的是反主脑同盟的骨干,有的是拿钱办事的雇佣兵,有的是被科研所阻断了垄断之路的寡头,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那么,年轻人,你又是为什么而来的呢?”


    在施鹰锐利的目光注视之下,这位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竟然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满怀仇恨地死死盯着施鹰,就好像施鹰跟他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似的——这当然不可能,第三代执行者日理万机,根本没那个闲工夫去认识一个连科研所都进不了的废物,啊不对,无名小卒——嘶声道:


    “……你太傲慢了,执行者!”


    施鹰:???


    少年看着施鹰满头雾水的神色,恨得眼睛都充血了,咬牙切齿道:“你故意给科研所设置了如此高的准入门槛,是不是在有意分化我们这些普通人?等把我们分出个高低贵贱来了,你就可以培养你自己的势力了,对吗?”


    施鹰:???等一下,你说的还是通用语吗???为什么每个字我都听得懂,结果合在一起就好像有人在狗叫啊???


    自科研所成立以来,这十年间,施鹰头上被扣过的帽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有人说她不近人情,也有人说她行事风格过分激进,不如第二代执行者细心体贴——真奇怪,当年何心在任的时候,大家都说她优柔寡断,多思多忧,结果等真的作风刚硬的施鹰上台,大家就又都怀念起何心的好来了,可见红玫瑰和白月光的理论自古至今都适用,不管是微观的爱情还是宏观的政治——但直到今天之前,都没人这么指责过施鹰。


    但凡跟施鹰共事过的人,只要不是傻子,就都能看出来,此人一心扑在主脑上,恨不得一天工作二十五小时以确保主脑的平稳运行。


    因为这不仅是她养母生前在做的事情,更是她少有的朋友生前同样跋涉过的道路,更是她作为执行者应尽的职责。


    于是她呕心沥血,劳神苦形,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执行者的岗位上,硬生生把自己的血肉之躯,活成了一具人形主脑。


    高效,冷酷,精准,果决。哪怕是最害怕施鹰的下属,也说不出她半个字不好;即便是和她意见分歧最多的同事,提到她的时候,也只说她太固执、太自苦,从来不说她挟势弄权、独断专行。


    结果她十年间都没被扣上的大帽子,今天竟然被一个连科研所都进不去的年轻人扣上了,可见帽子这东西,或早或晚,终有一顶。


    世界上最令人破防的事情是什么呢?是你在这边花样百出,用尽了所有的手段,恨不得将你的仇人手刃一万次,结果等你真的站到你的仇人面前后,你才会绝望地发现,你之前所有的努力,对她来说,只不过是蝴蝶的轻微振翅而已,甚至都无法惊动她的衣角,更罔论让她正视你、警惕你、认真对待你。


    于是半点意外也没有,这位年轻人当场破防了。


    他二话不说就扣动了扳机,嘴里还喊着什么看似大义的“为了人类”“为了更加公平的明天”之类的胡言乱语;与此同时,在炽白之星风暴的辐射,和反主脑同盟这么多年来不懈努力开发的特制武器下,正在处理“疏散受辐射地区最为严重的受灾群众”的主脑,断开了和施鹰之间的链接长达五分之一秒。


    五分之一秒,一个将原本就很短暂的时间,切割得更加零零碎碎的计数方式。


    太短促了,人眨一下眼睛花费的时间,都比这个要久。


    然而就是这五分之一秒,这一刹那,这一瞬息,施鹰竟能完成“拔枪——瞄准——扣动扳机”的一整套动作,与刺客双双中弹,同归于尽。


    真不愧是施芳泽的养女,和她那曾任精尖机动队队长的母亲一样,骁勇,果断,无所畏惧。


    这便是第三代执行者施鹰的殉职始末。


    她是无数执行者里,唯一一位没有按照传统的“选拔孤儿自幼培养”的流程上位的,也是在清一色的文职人员与科技精英里,唯一一位文武双全的。


    不仅如此,她更是第一位明确地意识到,如果按照当下新蓝星上“理工科全是精锐,人文社科全是瘸腿”的发展态势下去,人们的精神世界将无限趋于匮乏与混沌,如稚子持枪,完全凭感情行事,暴/乱、幼稚、极端、不可控,开始逐步推进成型的政治文化建设的,而她戏剧化的、草率的死亡,无疑用铁一样的事实告诉了所有人,她的猜想有多正确。


    接连两代执行者均因意外去世后,第三代执行者在愈发混乱的多元化局势下,成立科研所,并力排众议定下了极高标准的入所考核。


    这一机构和考核标准,使得在接下来的一千年里,无论外界的政治风潮如何波动,主脑都稳稳立于一切的顶端,稳定、高效而精准地带着人类继续大踏步向前推进。


    同时,按照第三代执行者秘密留下的遗书,主脑于次年,成立“长老院”与“机甲学院”两大机构,奠定了新蓝星上“三足鼎立”的局面,且这局面即将持续数百年都不曾改变。


    在她之前,唯有两人;在她之后,还有千年。


    ——然而她的名字甚至却没能被记在历史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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