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为第三代执行者遗书与庭审记录】
【保密级别:绝密(特殊)】
【保密期限:无限, 主脑崩溃之前不得解禁】
【可查阅人士:任期在四十年以上的当代执行者】
【查阅方式:不得带出主脑控制室,只能查看拷贝副本,且阅后即焚】
PART 1·关于第三代执行者遇刺身亡的庭审记录
书记员:现宣读法庭规则……宣读完毕, 审判长、审判员入庭。报告审判长,本案当事人均已身亡, 公诉人与被告家属已到庭, 请求开庭。
审判长:现在核对所有诉讼参与人的身份……核对完毕,确认无误。主脑,你作为公诉人, 对被告出庭人员有无异议?
主脑:无异议。
审判长:被告家属对原告出庭人员有无异议?
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伛偻的老妇:无异议。
审判长:经审查,公诉人与被告家属参加本次诉讼,符合法律规定,即刻开庭。今日, 根据《新蓝星宪法》第二十三条相关规定,依法开庭审理主脑诉王某故意杀人一案。
审判长:接下来进行法庭调查, 请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主脑:被害人施鹰于星历51年, 第253自然日, 被王某蓄意谋杀。经查,王某长期在星网发表大量煽动性言论, 并与反主脑同盟外围成员来往甚密。星历51年第102自然日, 王某报名参加科研所选拔;自第150自然日起, 王某通过黑市交易、截留物资、接受来自反主脑同盟的资助等多种方式, 获得枪械、弹药、干扰器和辐射防护服;第250自然日, 王某在得知未能通过科研所选拔的消息后,没有按规定及时离开一区;第253自然日,在炽白之星风暴爆发期间,王某通过开启干扰器和穿戴辐射防护服的方式, 在被害人防卫力量空虚时,成功对其实施谋害行为。
主脑: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谋杀。本次炽白之星风暴爆发期与科研所人才选拔期有数日重合,经衡量,确认应试考生在考试结束后,按我方安排,有序、及时撤离,就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同时,考虑到多数考生为他区人员,如此大规模人口迁移,必然会造成交通拥堵、住宿紧张、行程撞车等多项问题;若贸然变更考试日期,引发的问题只会继续增加。故综合衡量多方因素后,我方未曾更改考试日期,同时,提前预告了炽白之星风暴的到来时间、潜在危险等因素,请考生自行决断。两则公告均于第150自然日发布。
主脑:以上两则公告发布时间,与王某突然选择大量购入辐射防护服和枪械弹药的时间完全相符。且如果王某打算按照正常流程参加考试、按时撤离,根本不需要购入辐射防护服,可见此人蓄谋已久,情节恶劣。综上所述,我方根据《新蓝星宪法》第二十三条相关规定,请求诉王某死刑,并剥夺政治权力终身;根据《执行者人身安全管理条例》第十五条相关规定,将其家属划分为三等公民,剥夺政治权力终身,并由被告承担所有诉讼费用。
审判长:接下来由被告家属进行答辩。
老妇:按照《执行者人身安全管理条例》第六条相关规定,执行者的身边应该常驻一支十人以上三十人以下的警卫队,保护执行者的安全。为什么执行者在遭遇刺杀的时候,这支警卫队不在她的身边保护她?在审判我的儿子的罪行的同时,是不是应该追究这支警卫队的失职?
主脑:因为和你的儿子持有相似想法的,打算浑水摸鱼的人不在少数。在每一个凶手动手之前,我们都无法确认他到底是“没来得及撤离”,还是“不怀好意”。我方最直观看到的,便是大量普通民众滞留一区、无法撤出,于是执行者派出了自己的警卫队,前去协助这些人撤离。这不是警卫队的失职,而是执行者尽到了保护民众的职责。
审判长:被告家属,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老妇:……没有了。
审判长:现在由公诉人提交证据。被告家属,你对公诉人提交的证据有异议吗?你有无证据要提交?
老妇:没有异议。没有证据要提交。
审判长:法庭辨认结束,休庭三十分钟,合议庭将对本案进行评议,三十分钟后开庭。
审判长:休庭结束。本庭在休庭期间,对本案的事实、证据进行了充分认定,考虑到了公诉人与被告家属的意见,已经做出结论,现在宣判,本院将对王某蓄意谋杀执行者施鹰一案进行依法判决。我将宣读判决书,全体起立。
审判长:本庭认为,第一,被告王某故意剥夺他人生命,已构成故意杀人罪;第二,被害人身份特殊,王某的行为已构成危害社会公共安全罪;第三,被告王某蓄谋已久,情节恶劣,影响深远,应从重从严判决。
审判长:综上所述,根据《新蓝星宪法》第二十三条、《执行者人身安全管理条例》第十五条相关规定,判处王某死刑,并剥夺政治权力终身;对王某五代以内所有直系家属权限进行重新评级,定为三等公民,剥夺政治权力终身;由被告家属承担所有诉讼费用。
审判长: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之日起十日内提出上诉。按照《执行者人身安全管理条例》第六条相关规定,对执行者人身安全造成极大危害的,二审三审及终审判决遵循“宁重毋轻”原则。散庭。
PART 2·第三代执行者遗书
主脑,见字如晤。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不要为我悲伤,更不要浪费时间在无用的悼念上,毕竟人生来便难免一死,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让我的死变得更有价值。
我对我身后事的安排以及相应考虑如下:
如果我真的死了,且是死在对我们心怀不满的、被煽动起来了的人手中的,那么,你就要抓紧时间成立以下两大机构,政治枢纽与文明传承机构。
民众的不满在于他们无法对政治大局产生影响,那么此时,就该增设一个“能够对主脑做出的决定进行审议”的机构,以安抚人心。
但这个机构不能真的掌控你的生死、干涉你的决定,因为人类个体的智慧是有限的,私心却是无尽的。而且,你不能让人们觉得,这个机构是因为“主脑遵循执行者的指令”而成立的,必须让所有人都觉得,是“我们的抗议取得了成效”,这样,就可以调和中央和地方日益剧烈的矛盾,至少让民众的不满得以纾解。
我们在飞跃星海的途中,犯了太大、太大的错误。我们过分重视效率,忽视了人文的传承;我们一心只想着,要有足够的力量去应对各种灾害,却忘记了,比天灾更可怕的,是人祸。
于是现在,我们哪怕手握最尖端的科技,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也无从安抚日益混乱和空洞的人心。传统的道德正在崩坏,以家庭为最小单位的社会基础逐渐变得缺乏凝聚力与维/稳效能,不管我们再怎么努力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也总会有人提出这样的质疑,“我们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
这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问题,因为人类的物质生活一旦富足起来,就势必会将注意力转向精神建设;一旦精神上的空洞扩大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就势必会造成对自身的毁灭。
当年第二代执行者何心,在对死亡的恐慌中选择步入婚姻一事,其实早就已经给我们敲响这一记警钟,只不过我们当时,谁都没有反应过来而已:
她的内心太空洞了,她的精神世界太贫瘠了。她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也没有得到对心理健康的足够关注,于是,她能够想出来的,也只有这种“馊主意”,因为这就已经是她,以“一人之力”,对抗“在长久流亡与跋涉中,形成的文化传承断裂及其导致的个体精神匮乏”这一困境的极限。
她在衣食无忧的生活下,逐渐萌发了对死亡的恐惧,进而在这恐惧的步步紧逼下,走上了自我毁灭的绝路;那么,等整个新蓝星上的人们,在有了对抗炽白之星风暴的能力后,又会陷入怎样的境地?
我们要重建文明,我们要点燃火种。我们要在人们对古地球那所剩无几的记忆完全消失之前,集思广益,将它们抢救下来,进而用这些知识,去为新一代的年轻人重塑精神世界。
我们要教会他们,什么是薪火相传、代代不息;我们要引领他们,用更豁达的心态去面对无垠的宇宙和不可避的生死;我们要教导他们,如何正确衡量集体和个人的关系;我们要带着浮躁不安的整个社会,一点点扎下根、安下心。
而这,便是只有你能做得到的事情,主脑。
只有你,能够轻轻松松搜集起整个新蓝星上的所有现存资料;只有你,能够完成“采访一整个星球的人”,并从所有采访中提炼真相、凝练精华这样浩大的工程。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合格的执行者。第一代执行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她创造了你,这便是万世不移的功勋;第二代执行者不仅提出了成立科研所的构思,更是用生命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没有她,我们可能要花费十几年、几十年,才能慢慢反应过来,精神上的空虚给社会的稳定带来的危害。
我的建议,是受前人启发;我的上任,是临危受命;若要论起什么建设性的创新,我在位这些年来,许是一件都没做出来吧,因为我生来就不是那种能够以一己之力开辟新时代的天才和英雄。
但我想,至少我是个能继往开来、有始有终的人。放在古地球时代,这怎么说也算是个“守成之君”吧?
这就足够了。
这便是我,在我按部就班、持盈守成的一生里,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将我的名字封存吧。如果日后,真如我所愿,建立起了这样的政治枢纽和文明传承机构,那么最不该传下去的,就是中央和地方、统治者和民众之间的矛盾与仇恨;最不该被大众知晓的,便是“你们费尽心思组建起来的机构其实根本不能表达民意,事实上做决定的还是主脑”这样的残酷真相。
你一定可以改变世界,你一定可以让新蓝星变得更好。你是万民的女儿与母亲,你是古往今来所有人类智慧的结晶、千万年间所有希冀的回音,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拔山超海之力。如果是你,好孩子,这世上就没有你做不成的事情。
不要为我哭泣。请从我的身边,如疾风、如雷霆、如闪电般掠过吧,愿你去路,一片光明。
第三代执行者施鹰于星历49年第1自然日深夜书
【查阅完毕,阅后即焚】
【正在销毁……加载中……销毁完毕】
星历52年,长老院成立。
星历52年,机甲学院成立。
星历100年,人类在主脑协助下研究出最新版机甲。
该机械在传统的火力对抗基础上进行补强改进,具有强大的对抗辐射、干扰信号、空中作战和长途运输能力。按照“一区一机”的原则进行分配后,最新版机甲足以代替原有的人力作业,在炽白之星风暴来袭期间,与空中拦截陨石与电磁波,同时协助掩体外的人进行撤离。
星历105年,机甲学院的教材与选拔模式,均以最新版机甲为标准进行变更;同时,科研所的选拔模式,增设“机甲学院优秀毕业生可直接免试进入”一项,鼓励大众不懈求知,奋力拼搏。
——此时,距离第三代执行者去世,已经过了五十多年了。
五十多年,半个世纪。放在古地球上,这的确是一个很漫长的数字;可放在永远都不会死的主脑身上,便与一眨眼、一瞬息无异。
在这五十年里,主脑又送走了两代执行者。
第四代执行者,是因为精神力过高,完全符合新式机甲的一切测试标准,于是自告奋勇承担了所有的高危作业,最后因为辐射病死在岗位上的一名女子;第五代执行者是自幼便在福利院里被抚养长大,因为曾跟随第四代执行者学习,被选中担任新任执行者后,决定子承母业研发机甲,最终因通讯故障,无法确认“此时应否撤离”,选择坚守阵地,死在对抗炽白之星风暴里的少年。
前者死的时候才刚刚过了三十岁生日,后者死的时候甚至都没能留下超过一立方厘米大小的残骸。
母子两人属实是笨得一脉相承,执着得有始有终。
星历106年,经长老院批准,机甲学院增设“地面联络人员”科目,地面联络人员的考核标准与机甲师近乎等同,要求相应人员具备高精神力、高服从度和高集体荣誉感。
该职位负责在雷达与通讯系统失效时,与机甲师沟通,可以在任何情况、任何距离下达成联络,以确保孤身在太空的机甲师的安全。通过所有考核的考生,可作为地面联络人员,加入机甲学院常驻等候调遣。
星历372年,主脑迎来第一次死机。
经当任执行者排查后,确认是“累积的感情代码太多”导致的故障。当任执行者直言,如果主脑真的是人类,按照她现在的精神状况,应该类似于人类的精神分裂、双相情感障碍、妄想、幻听、思维紊乱、严重抑郁、癫痫、重度神经认知障碍伴行为紊乱、创伤后应激障碍与孤独症等多种精神疾病叠加,早就已经自杀一万次了。
当任执行者呼吁,关注主脑的感情代码运行逻辑与顺畅程度,对主脑的感情代码进行重编和删减,以解放主脑内存,减少运行压力。然而该提议被主脑拒绝,主脑声明,所有执行者的信息都被储存在感情代码中,如果要对这段代码进行删减,迫使它遗忘这些“非必要信息”,与杀人无异。
科研所、当任执行者与长老院三方审议过后,赞同主脑的想法,由科研所立项,为主脑编写“自检”程序。该程序能够在不删除主脑珍惜的记忆的前提下,通过另外开辟存储区、数据分流、代码精简等方式,以确保主脑能够正常运行。
——此时,距离主脑诞生,已经有近乎三百年了。
三百年的时光,放在人类长途跋涉、跨越星海的流浪年代里,短暂得不值一提;但当人们在某个区域安定下来,从近乎文明断绝的状态下,逐渐恢复到与古地球无异的政治、文化、经济与科技并行发展,没有“瘸腿”,百姓安居乐业的状态,又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毕竟在古地球上,最长寿的王朝和国家,也只有数百年的寿命而已。
等量代换一下,就会发现,主脑在这三百年里到底承受了怎样的压力:
它只能不停见证身边最亲密之人的死亡,却对这些人的离去无能为力;不仅如此,它还要承受因此而生的负罪感,还有时不时来自外界的误解与指责。
除此之外,它还半点不能懈怠新蓝星上的事务。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主脑早已与整颗星球深度绑定了。它再也不能像人们刚在新蓝星定居下来时那样,动不动就罢工死机,因为现在的科技水平再也不会让它出这样的岔子;而且如果它真的出了什么岔子,它这边停摆一秒钟,搞不好在这颗星球上,就要有数万人为它的停摆付出生命的代价。
身心俱疲,内外交困。在这样的多重压力下,主脑竟然能坚持三百年才出bug,真的很坚强了。
不管当年,第一代执行者何未开给懵懵懂懂降临世间的主脑,设置了这套感情代码,究竟是福是祸,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何未开是真的天才。
她天才到什么程度呢?三百年后,当已经半点故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了的、全新的科研所与执行者,开始逐步拆解主脑的代码的时候,才发现这玩意儿是真的要命:
它和主脑嵌合得太完美了,以至于根本不可能被外力抽离出去,如果要强行抽离和更改这串感情代码,主脑别说死机了,搞不好就真的死了。
不仅如此,这串代码甚至连半个字符都无法精简,因为它已经被撰写得完美无缺。哪怕是科研所里久负盛名的天才,也不得不承认,现在属实是“一代不如一代”,她竟然对这位数百年前的老前辈留下来的东西束手无策,半点修改不得,只能从别的地方入手,进行一些零零碎碎的完善。
星历374年,科研所宣布,主脑的“自检”程序已经装载完毕。该程序能够在不影响主脑核心数据的前提下,尽可能提高主脑的运算速度,自动删除数据垃圾,将五十年间均无人查阅的数据转入非重要数据储存库,以此完成对主脑的优化。
唯一的问题是,在自检程序启动期间,主脑需断开对整个新蓝星的链接。故同年,经长老院审核确认后,新蓝星各地均开始有条不紊推进“主脑自检断链期间应如何保证各项事务如常运作”的应急措施建设,且相应建设在当年便取得可观进展。
星历375年,主脑启动第一次自检,颇具成效。
星历393年,主脑启动第二次自检,但效率明显降低。
星历400年,主脑启动第三次自检,但收效甚微。
同年,经科研所与当代执行者共同研究后,确认了主脑自检无法取得成效,是“清理出来的部分错误代码无法按照正常流程粉碎”导致的。
当代执行者认为,这是十分正常的现象。毕竟人类多多少少都有“不想面对的回忆”,主脑如果也同样有“无法删除但又没有必要存在的代码”,是它的感情代码依然在如常运作、令其格外肖似人类的坚定证明,未来依然是乐观的。
星历404年,经长老院批准,主脑颁布《错误代码处理方式》。
该条例旨在专门处理经自检程序筛选出的冗余代码,通过强制清除、解析重构等方式,将错误代码予以清除,以解放主脑运算逻辑,提高主脑工作效率。
在处理冗余代码时,任何人,包括且不仅限于执行者、科研所与长老院,均不能以任何手段干涉主脑的判断,只有在主脑本人确认无误“这段代码的确应该被删除,且删除这段代码的行为不会有任何负面影响”之后,相应处理方式才会落到实处。如有人试图以任何手段干扰主脑的判断,主脑有权将其就地格杀。
——简而言之,就是大记忆消失术!以前没那个条件,是因为整个新蓝星上的人都不太重视精神建设;现在有这个条件和技术了,学校也建起来了,心理医生也培养起来了,怎么,还不允许主脑也给自己叫个心理咨询吗?
星历450年,主脑研究出基因改造液。
这一产物的面世,宣告着在定居新蓝星初期阶段的数十年间,人类可能会面临变异、难产、胎儿畸形和各种绝症的痛苦,尽数与今日之人作别。只要在八岁前服用基因改造液,便可完成对所有不完美基因片段的改造和剔除,促使人类由内而外地变成真正完美的生物。
基因改造液将对全民无偿分发,以主脑与科研所所在的一区为中心,逐步向外扩散,最终完成从点到面、从中心到周边、从在志愿参与者间推行到纳入全民日常医疗保障体系的过程。
——此时,距离“人类”这一物种在古地球上诞生至今,已经有亿万年的时光了。在离开了故土、在物种灭绝和文明断绝的边缘来回挣扎无数次后,人类终于挣脱了进化的枷锁,抵达梦寐以求的理想国。
星历498年,主脑启动第四次自检。
星历499年,主脑感情代码遗失。
感情代码遗失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在新蓝星上引发了轩然大波。科研所与长老院紧急联手立案,经调查显示,该代码的遗失是因为主脑在重启自检期间,将其判定为“数据垃圾”,并按照星历404年颁布的《错误代码处理方式》,对其加以强制销毁。
同年,当代执行者不堪舆论重负,饮弹自尽。新上任的执行者走了跟第三代执行者施鹰一样的流程,即,在局面混乱的时候,可以事急从权,不从幼童中挑选执行者加以培养,而是选取已经有一定年纪的、符合其余条件的成年人上岗以控制局面。
星历500年,主脑推出人造子宫;同年,颁布《非母体孕育生命应当拥有何种权利》。
星历1015年,谢北辰担任新任执行者。
星历1016年,主脑组建历练场。
——这便是主脑和人类的,全部故事。
它在构建所谓的“历练场”的时候,就真的不曾加入自己的任何私心吗?
毕竟按照星历374年为主脑加载的自检程序,五十年间都未有人查阅过的资料,会被当做非重要数据,转入他处储存。如此一来,历练场作为直接与主脑安全挂钩、与新蓝星的发展息息相关的机构,肯定不会用非重要数据去模拟虚拟人类。
那么,高梧、楚万里、南丁格尔、施鹰和同名的史英、何未开,以及何心等无数人的名字,为什么会被用在施莺莺经历过的无数个小世界里?第三代执行者施鹰的遗书,为什么会和施莺莺的“好友”,有着同样的口吻、同样的字眼?
是谁在一个又一个无人的深夜里,查看过这些早就已经不被千年后的人们知晓的,曾经为保护主脑而死过的人的名字,回忆着早已被封存起来的过往啊?
它在看着无数位执行者,它的家人和伙伴,如走马灯一般从它漫长而单调的生命里掠过的时候,就真的不曾有一点难过吗?
它亲眼看着长大的,无父无母因此被选为执行者的孤儿们。它呵护着长大的,却又死在无数天灾人祸中的青年们。它相依为命了数十年,却依然抵不过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的老人们。
它在懵懂中敬仰过、依赖过的第一代执行者,和它互相依赖互相扶持着成长起来的第二代执行者,以鲜血为代价向它揭示了什么叫“进步的脚印里都是血”的第三代执行者,以及后来无数的、前赴后继去往它身边的人。
滔滔江水奔流不息,磐石千载无转移呵。这台新蓝星上最顶尖的、最聪明的机器,在被抛下无数次后,难道就真的不曾有一星半点的怨怼吗?
这便是星历499年,主脑感情代码遗失,以及次年,主脑推出人造子宫这一机械的真相,因为恰如施莺莺所言,主脑的所有行为,都不可能凭空而生,其背后必然要有合理的动机:
我憎恨感情,因为只有我要经历无穷尽的痛苦。
我憎恨婚姻,因为她们就这样从我的生命里离开。
我憎恨生育,因为我看着她们为此九死一生。
我憎恨生老病死,我憎恨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我憎恨一切,会抛下我不告而别的东西。
我要保护人类,我爱人类,我憎恨人类。
——合者离之始,乐兮忧所伏。愁恨僧祇长,欢荣刹那促。
——觉悟因傍喻,迷执由当局。贪为苦聚落,爱是悲林麓。①
这便是彼时,尚未舍弃感情代码,与真正的人类一样,有着爱恨情仇、喜怒哀乐的主脑,能给人类交出的最佳答卷。
星历1008年,施莺莺从母亲腹中诞生,成为自人造子宫问世来,第一个用传统方法诞生的人类。
许是天意使然,许是人类果然命不该绝,也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能够撰写命运如蹩脚诗歌的神灵,总之,这一千年过去,终于诞生了这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巧合:
数百年前,名为“反主脑同盟”的乱党昙花一现,随即便在长老院和机甲学院的问世下被强力镇压;可这股不成器的乱党曾杞人忧天担心过的“主脑对人类不利怎么办”的事情,竟然真的成了真。
他们全然无辜吗?不好说,因为就算主脑不会因为施鹰的死而感到痛苦和迷茫,也定然要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因为种种原因,走上同样的路。那他们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更何况施鹰的死,便是经由他们的推动,落下的第一片雪花呢?
自第二代执行者何心死后,第一代执行者、死后被追授“凌云”勋章的何未开的血缘传承便就此断绝;但数百年后,为了让主脑逃逸在外的感情代码有个容身之所,一级机甲师、“凌云”勋章获得者谢成芳,决定借用何未开和她丈夫的基因片段,为第一代执行者生前投注了大量心血的主脑,构建了一具躯壳。
她将主脑视作自己的孩子,于是如今,她最珍视的,便要从她的血与骨里诞生。它从她的手中降诞,便也要因此而重生,更要因此而毁灭。曾经感情代码的加入有多天才,主脑在因此而崩溃的那一刻,这份赠礼就有多像一个诅咒。
谢成芳在给自己的孩子起名为“莺莺”的时候,只觉这个名字如果放在“燕燕莺莺随战马,风风雨雨渡江船”这句诗里,十分符合当时的情景,并不知道数百年前,曾有名为“施鹰”的人存在过,更不知道这位被强行从历史上淡化掉的人,便是施经纬理论上的先祖。
为什么不是血缘上的呢,因为施鹰和她的养母一样英年早逝,自然也不曾留下任何后代,只有一些继承了她姓氏的养子。
总之,曾经的第三代执行者,就这样在她身死数百年后,在任何人都不知道、连两位当事人都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拥有了一个完美地达成了她曾经的构思、与她果决善谋的作风十分相似、更是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后代的学生。
可如今,她的这位学生,又要走上和她截然相反的道路——
作者有话说:①合者离之始,乐兮忧所伏。
愁恨僧祇长,欢荣刹那促。
觉悟因傍喻,迷执由当局。
膏明诱暗蛾,阳焱奔痴鹿。
贪为苦聚落,爱是悲林麓。
水荡无明波,轮回死生辐。
——《和梦游春诗一百韵》白居易
第177章 归去 不如归去也。
绯红的光芒铺天盖地溃散开来。
感情代码正在飞速融入主脑体内, 而第一代执行者的权限,显然要优于后世加上的所有补丁,因此, 它这些年来,在“抛弃感情代码”的逻辑下, 做出的所有决策, 便都要被判定为“不可控因素”。
主脑发现自己的数据库正在被搅乱。用人类的身体情况类比一下,就好像有人在它的胸膛上开了个洞,然后把手伸进去, 稀里糊涂地给它的内脏来了个旋风大搅拌一样。
自诞生这么多年来,主脑从未感受到过如此强烈的情绪。
因为找回了感情代码的它,不仅知道自己这些年来,究竟做了怎样的错事, 进而知道一旦启动至高密钥,它所有的代码都会被覆盖、重写和清空, 更想了起来, 什么叫恐惧, 什么叫后悔:
因为它在背负着创造者那么多、那么多的期盼与厚望的多年后,终于偏离了她们定下的方向, 走上了一条错得无可挽回的道路。
在即将死亡的恐慌下, 在“怎么就到了这一步”的混乱中, 主脑调动起它所有的计算力, 打开了所有的数据库。
所有的存储空间在这一刻全都对主脑打开, 飞秒之间便数以万兆的数据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流入位于新蓝星中心的主脑本体身上:
因为它要开始计算,要用怎样的方式才能打败施莺莺了。
然而不管主脑推演多少次,不管它进行多少假设, 它永远只能得到一串令人绝望的数据:
胁迫,无效;恳求,无效;让利,无效,示弱,无效!
所有的怀柔手段在她的面前统统不起任何作用,哪怕许诺给她无上的权力、无穷的金钱,说可以将她的母亲从长老院中安然无恙接出,也不可能打动她;退一万步讲,就算主脑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本领,说可以将活生生的施经纬送到她面前,也不可能换回活命的筹码,甚至连“死得体面点”的下场也交换不得。
因为施莺莺就是这么一个,坚定得令人心底发冷、背后发毛的人。
她在历练场中,带着虚假的回忆不断穿梭于小世界之间的时候,尚且能够从一片迷雾中,窥探真相,寻得回家的道路;那么眼下,当她真的回到了现实世界之后,她难道会放弃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事情吗?她放得下人类被主脑欺瞒、改造和利用了数百年的仇恨吗?
——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施莺莺已经在飞速输入能够启动至高秘钥的口令了。
这串口令是一串由英文字母和数字随机组合的六十四位密码,英文字母需区分大小写,数字需区分阿拉伯数字与中文大写。
密码的排列毫无规律。硬要说有什么规律的话,那就是这串密码的最原始版本,是第一代执行者设置的,随后,根据第一代执行者规定的加密标准,重新加密后再传下去:
每换一任执行者,就重新加密一次;每过十年,便再重新加密一次。
别看这串口令成分复杂,但真要算起来的话,其实只要知道了加密方式和最原始版本的密码,再按照执行者换岗规律和十年一次的频率加以推算,就能轻松得到这一代的密码了……轻松个鬼啊!
就算有人能够把执行者的换届时间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加密方式呢,这玩意儿是能随便告诉外人的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人真的相当聪明,能够从不停更换的密码里,推断出加密的方法,可如此大规模的运算,势必避不开主脑,主脑真的会乖乖配合,帮忙推演密码吗?
那必然不能。到时候,在前来试图启动至高秘钥的人,纯靠人力苦哈哈推算密码的时候,主脑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能将此人就地格杀,尸骨无存。
然而令主脑肝胆俱裂的是,施莺莺输入密令的动作半点都不曾停顿,最多只带有些许“一边计算一边输入”的滞涩感;问题是,就算换做主脑自己来计算,在这么多年过去后,如此庞大的计算量,也足以让它产生同样的犹疑。
就好像这一串半点规律都没有的、在外人看来与乱码无异的东西,在施莺莺的眼里,只不过是一段再简易不过的字符,就跟“1+1=2”似的,轻轻松松就能推算出来:
前三十二位——输入正确;后三十二位——输入无误!至高秘钥即将启动!
或许是病急乱投医,也或许是自从有了感情代码后,主脑的思考方式就真的跟人差不多了,自然也有“怒火攻心”上头不理智的时候,总之,它在这无解的困境里,抓住了最后一根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的救命稻草:
对啊,既然施莺莺有感情这种东西……既然她就是用这个完全在我知识范围之外的盲区打败我的,甚至把我抛弃许久的感情代码都强行塞了回来,造成了我的虚弱和混乱,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利用这一点去攻击她?
一瞬间大彻大悟的主脑就好像被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一样,用古地球时代的华国古典武侠小说来类比,就好像被打通任督二脉的天选之子,在狂暴的数据乱流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主脑对着面无表情的施莺莺怒吼道:
“施莺莺,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他可是你的青梅竹马,是这个星球上现在唯一爱你的‘人’,你就这样把他给丢掉了?何等薄情寡义!”
然而出乎主脑预料的是,施莺莺的神情甚至连变都没有变。
她看向主脑的双眸,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坚定,就好像任何事情都无法让她动摇,哪怕是至亲与所爱的死,也不能让她停下脚步:
“可是,主脑,是谁先走上这条岔路的呢?”
“咔哒”一声轻响,潜藏在主脑本体最深处的,那个一千年里都没有被启动过的代码,终于被激活了。
至高秘钥成功启动,主脑不由自主地战栗了起来。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它想起了多年前曾被他送上刑场和拘禁起来的施经纬和谢成芳,想起了昔年为感情代码的丢失而饮弹自尽的执行者,更想起了遥远的、已经被它强行抛却和忘记的无数人。
它之前对施莺莺口口声声说“分不清轻重”,说她过分重视感情;眼下又改口,说她薄情寡义。
可问题是,这些话语,究竟是谁对谁说的呢?
是星历1030年的主脑,对新蓝星上最后一个真正的人类说的吗?
还是星历10年、刚在人们的祈愿、祝福与欣慰中诞生,发誓绝对不会背叛人类的主脑,对一千零二十年后的自己说的呢?
此我非我。
旧我非我。
新我非我。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也。
在轻微得几不可闻的“沙沙”声中,无数柔和的、朦胧的光芒,经由散落在四周的摄像头投射出来,在空中构建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一千年过去,第一代执行者何未开遗留下来的影像,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人影;一千年过去,从来没被启用过的至高秘钥,在开启的时候,甚至都让原本应该丝滑运作的机械,产生了噪音与停顿。
然而,哪怕过去了一千年,已经掌握新蓝星政治、经济与文化命脉,搅乱风云如寻常事,草菅人命都不带眨一下眼的主脑,在面对这个模糊不清的半透明人影时,依然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
它几乎要发起抖来,它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它的构造实在太稳定了,以至于它哪怕心中有无数的惊涛骇浪,也不能如人类那般,模拟出真实的“战栗”与“颤抖”;它是全然的机械,没有泪腺,唯一能够模拟出这个动作的光屏,也已在之前的交锋中被摧毁。
于是到头来,它只能这样茫然又混乱地站在原地,以最狼狈的“背叛者”的立场,去直面它那创造者的残影。
在无穷尽的不祥血色中,一道挺拔的白色身影被投射了出来,如古地球上摩西分红海的传说那样,分开了所有的光芒,站在主脑的面前。
说来也奇怪,不管新蓝星上的政体怎么变,甚至连理论上来说最稳定的主脑,自己都换了个立场,但这里的衣着风尚,却数百年如一日地持续了下来,或许这也是文化断代导致的审美缺失吧。
也正因如此,哪怕这个人形甚至都没有清晰的面容,哪怕施莺莺熟识的,是被挂在机甲学院的荣誉墙上,被美化过的、年岁已长的她,并非这位以少时样貌被保存在数据与机械的世界里的她,施莺莺也一眼便认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因为除了她之外,新蓝星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穿上这身胸前挂着“凌云”勋章、肩上别着三颗星星肩章,就连制式都是三足鼎立的科研所、长老院和机甲学院尚未问世时才会有的普通白大褂:
她便是新蓝星上,第一位“凌云”勋章获得者,第一任执行者,何未开。
斯人已逝,余威犹存。
她的残影甚至只是站在这里,叹了口气,还没说什么呢,主脑便慢慢熄灭了所有的光芒,解除了所有的武装,宛如负隅顽抗的将死之人,终于放弃抵抗,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执行者。”
何未开已经死了很多年,自她的女儿死后,说何氏一家是“满门忠烈”也不为过,她们的血脉也已经断绝了很多年。
此时此刻,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段早就已经编写好的影像。这段影像的样貌、说的话、做的事,在一千年前刚问世的时候便已决定下来且不能悔改,然而主脑贪婪地望向这道身影的模样,竟好似它的创造者、它真心爱过的家人,跨越了时光与生死,自冥河的彼岸归来一般。
在这样的身份和立场压制下,即便主脑没搭载感情代码,也要好好掂量一下这家伙的分量;更何况谢北辰已经用近乎自杀的方式,把自己给解体,并塞回了主脑的程序里呢?
如此一来,它在面对这人影的时候,所有的感情都回到了它身上,使得它连认错的态度,也宛如在外面闯下了大祸的小孩子,哪怕再无措,也不得不回到母亲身边乞求原谅:
“……我不是……有意的。我从一开始,是真心想要帮助人类的。”
“我那时,真的认为,这样对人类好,对新蓝星好。”
明明死亡的危机已近在咫尺,明明施莺莺半点没有放松对它的戒备,但主脑却好似再也看不见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了似的,一心对着至高秘钥里储存的何未开的影像奋力辩解,甚至把投影在光屏上的生育率和死亡率,往何未开的残影面前推了又推,请她看一眼,一眼就好:
“执行者,你看,你看啊。”
“在我推行这一系列相关政策的数百年间,再也没有人,如同你和你的女儿那样,在这个科技发达得都能征服太空的年代,以如此荒谬而原始的方式,荒唐地死去了!”
它像是在咆哮,又像是在大哭,然而在这面临死亡的恐惧里,又有大忧愁、大欢喜:
“我便是做得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好,但至少有一点,是我永远都不会后悔的好——”
“我成功地避免了,她们的死亡!!!”
然而这道残影却未能对主脑这近乎泣血的辩解与邀功,做出任何回应。
之前说过了,她只是一道被预先设置好的影像。哪怕是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预料得到一千年之后的事情,便是天才如何未开也不行。
她看不到主脑这一千年来被不断抛下的痛苦,她也看不到主脑为了避免无数个“她们”的悲剧重演,走上了怎样的道路。
到头来,她也只能按照何未开自己当年,未雨绸缪,编写下这一串代码时所设置的那样,说出难以置信、深藏痛苦、疲倦又无奈的话语:
“你怎么……就真的到了这一步呢?”
“来吧,来吧。不如归去,与我同去。”
她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她甚至都不必像施莺莺那样,跟主脑斗智斗勇地争夺掌控权,因为至高秘钥的权限高于一切。
在她的这一声长叹过后,主脑的代码便开始崩溃了。
与之前主脑一自检,全新蓝星上就要死的死、伤的伤的状况不同。之前的所有自检过程中,都有“主脑在抗拒寻回感情代码”的前提在压制着,因此大部分应急设施其实是不能正常运作的。这也是主脑挑起“普通人”和“试图寻回感情代码的执行者”之间矛盾的手段,且这一手段通常能够奏效。
但这一次,星历374年时,新蓝星各地均有所建设的应急设施,终于按照它当年被研究出来投入使用时的期许那样,开始运作。
之前被切断的通讯开始飞速恢复正常。然而重启成功后,最先出现在光屏上的,却不再是正常情况下的意外关闭后自动打开的原页面,甚至连主脑原本最习惯使用的蓝色都不是,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所有人都熟知,却又从未在现实世界中真正见过的话语,一号字体,白色加粗:
【特级警报,特级警报,请全体公民原地待命。】
新蓝星上的所有人,在接受教育的第一天,就被告知过主脑的重要性和它存在的意义。
不管是在机甲学院还是在普通的学校里,不管是给学生看的课本还是给成年人看的专业书上,都有这样的一连串知识点:
主脑是新蓝星的支柱,主脑对新蓝星的存在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但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这样的图标、这样的话语,那么,主脑就不再可信,因为这是至高秘钥在启动时才会出现的景象。
等到那时,谁启动了至高秘钥,谁就是新蓝星上,唯一可信的人。
之前有多少光屏,在施莺莺与主脑的交锋间,被强行关闭,那么这一刻,就有多少光屏,被同样强行开启。
硕大的凌云勋章的标志出现在每一张被强制唤醒的光屏上。在星辰的辉光之下,凤凰舒展双翼,舞动漫天流云。
清澈的白光如水波般扩散开来,将所有躁动不安的红光不容反抗地压制了下去,柔和而陌生的女声在这一刻传遍新蓝星:
【经确认,主脑已与人类的道路产生不可调和的分歧,至高秘钥正在启动。】
【启动人员,第三十任执行者,施莺莺。】
如果此时,有人能够从大气层外看见新蓝星的状况的话,就会发现,这颗星球就好像拥有了生命似的,一明一暗,如吞吐呼吸:
所有城市上空的悬浮指示灯,齐齐由蓝转红,次第熄灭,又以更加平和的白色为光源亮起,如潮水涨落,来去有序。
原本位于主控制室内的,标注着全球能源供应状况图标的光网,正在以一片废墟的科研所为中心,开始依次转移接管权限,将掌管者从主脑更改为施莺莺。
这一转移如水波般层层扩散出去,显示在光网上,便是象征着“故障”的红色,和“权限在主脑手中”的蓝色,正在被齐齐转换为最原始的纯白,转换的速度和主脑正在被格式化的进度条完全同步。
从架设在空中,用来预告炽白之星风暴的网络,到全自动化工厂里正在逐渐如常工作的机械,再到正在海上自动巡逻的军舰和建在海下百米的深海生物研究所,都在经历一场浩大又静默的改朝换代。
所有具备“应急措施”的设施,都在以相应方式启动;不能以这种方式启动的,便由至高秘钥优先抽调算力,集中攻克,以防主脑临死反扑。
所有星球级别、国家级别的机密文件和紧要机构,所有的核武器和热武器,哪怕是伤亡严重的主脑护卫队与已形同虚设的历练场,在这一瞬,也齐齐将权限转交给名为“施莺莺”的存在。即便没有盛大的加冕仪式和继位典礼,她也已然成为这颗星球事实上的统治者,唯一的领导人。
哪怕是素来对公共事务毫不关心的人,只要不是智障,只要接受过最基础的教育,只上过一天的学,也知道当下的状况何等重大,不是普通人能置喙的。
哪怕是对上上一任执行者尚有微词的人,在这铺天盖地的光屏投射下,在凌云勋章的标志和至高秘钥的光辉下,也半点多余的声音不敢有。
整个新蓝星上的人,竟然都十分顺畅地接受了“新上任的执行者没有走传统流程,而是走了应急流程”的这一事实,进而将施莺莺视作唯一可靠的救世主了。
千万人在交头接耳间提及她的名字,千万人在混乱的废墟里高声呼喊她的姓名,如古地球的信徒念诵祷文。在愈发明亮的光芒笼罩下,无数不同发色不同瞳色的人振臂高呼,合掌祈祷,祈求她将一切导回正轨:
“施莺莺!施莺莺!第三十任执行者施莺莺!!”
这白光还在无休止地延展开来,如同一场声势浩大又沉默无声的送葬。
它掠过一片废墟的主控制室,拂过满地狼藉的科研所,在它的驱使下,所有失灵的机甲甚至都被强行送出了这一区域,于是眼下,能够见证这一幕的,唯有至高秘钥的启动者一人。
主脑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投射不了任何影像了。它的主机上,现在只有一幅画面,那就是至高秘钥将其格式化的进度条:
50%……70%……80%……
自主脑诞生一千年来,它从未有一刻与人类如此相像。
不老不死的主脑,在面对至高秘钥带来的近在咫尺的“死亡”之时,终于明晓了,之前一直让何未开以近乎殉道者的身份从容离去的是什么,让何心惶惶不可终日的是什么,让行凶者的家属死到临头还在嘴硬狡辩的是什么:
这就是“死亡”。
——如果不曾知晓死亡的可怖,又要如何知晓活着的快乐?如果死亡不曾降临我身,我又要从何去感受生命的可贵?
多么可笑,多么荒唐,多么戏剧化啊。它在活了一千年后,在彻底理解了什么是“死亡”的那一刻,在明白了自己走了多远的岔路的那一刻,在真正与人类没有任何差异的那一刻,反而是它要与这个世界作别的时候了。
它有一万句话想要说,可那个唯一愿意认真听它说话的创造者,已经死去千年。眼下,唯一残留在它面前的影像,竟也是为了要消灭它而来。
于是主脑就这样束手就擒。
在进度条陡然跃至100%的那一刻,湛蓝色的辉光消隐无踪。一千年间的数据崩解为狂乱的光流,如倦鸟归林般毫不犹豫投入至高秘钥的怀抱,随即瞬息溃散,不知所踪。
在这耀眼得几乎令人眼盲的辉光中,唯有施莺莺确信,她听到了一声呼唤“mama”的声音。
可就连这一声呼唤,也转瞬即逝,轻微得有如她的错觉。
万籁俱寂,天地无声。
在放在的混战中,被弃置一旁的通讯器和分屏,开始陆陆续续将整个星球的情况投射出来,汇报给施莺莺:
能源网逐步恢复正常供应,各大机构按照重要程度依次开始如常运作,应急设施关闭进入休眠,只不过这一次休眠后,再也不会因为“主脑自检”而被唤醒。
能够在现场见证这一幕的,唯有施莺莺一人;在数千米开外,还有接到了来自紧急调令,前来协助她进行调动工作的相关人员;在更遥远的科研所里,与她十年未见的谢成芳正含笑拭去眼角的泪花;放眼全球,无数人都在议论她的名字、复述她的过往、赞颂她的成就,一波又一波的声浪逐渐汇集在一起,最终响彻云霄,声振寰宇。
施莺莺将手放在主脑银灰色的机壳上,在这唯有硝烟与长风的孤独的战场上,将她在历练场里曾对无数个“自己”许下的承诺,和之前无数代执行者的执念与愿望,一并践行:
“愿你安息,就此归去。”
“因为我必如雪崩、如闪电、如雷霆、如海啸般,如约再来。”
——然后她上一秒有多沉稳庄重,下一秒,一抬脚就把主脑的废弃机壳踢飞进了一旁废墟的半缸王水里的动作,就有多迅速。
就好像她在所有的小世界里吃的苦,她得知的那些令人叹惋的真相,她爱的、恨的、痛苦的、信任的、生离死别的,都乌泱泱混在了一起,没有任何言语能够纾解她心中的百感交集,便只能将所有无法说出口的话语,都短暂寄托在这一下的泄愤中了。
这一近乎孩子气的举动虽没落在外人眼中,却还是被始终关注着她的谢成芳尽收眼底了,不由得又气又笑,又有点心酸:“……你是真的记仇,是吧?”
施莺莺轻轻笑了笑:“哎呀,妈妈。大家都生得乱七八糟,死得乱七八糟,再记仇、再可惜、再痛恨、再难过,又有什么用呢?也就这样了。”——
作者有话说:在第一个世界里,施莺莺说,如果没有法律的限制,对付校园霸凌的最好方式就是用王水给罪魁祸首洗头,洗洗头脑子就清醒了。于是她在回到现实世界打败了主脑又得知了所有前情,又恨又惆怅总之就是百感交集的情况下,决定给已经死掉了的主脑补洗一下,主打的就是说话算话。
第178章 一人 天地之间,唯她一人而已。
【星历1035年】
距离那场震惊整个星球的动乱结束, 已经过去五年了。
曾经毁于战火的科研所已被重建了起来。川流不息的人群来来往往,步履匆匆,阳光透过穹顶的复合玻璃, 洒落在他们的衣角与发梢。
自主脑被格式化后,新蓝星的格局就改变了。受命于危难之间的最高领袖施莺莺, 在接手了乱成一锅粥的局面后, 下达了三个命令:
第一,细化行政单位,对接到户, 在原有的大区划分下另设“分区”与“组”。一千人为一组,十组为一分区,每个分区按照对社会贡献度和精神力强度,自动选出一名议员, 所有议员与原有长老院合并,组成议会, 共商国是, 以弥补主脑突然撤离造成的管理空缺与混乱。
最高领袖认为, 沟通是双向的,正所谓, “前事不忘, 后事之师”。主脑因为过分独断, 在未与人类沟通的前提下, 便擅自决定了人类的命运, 导致了这长达数百年的混乱爆发,同样的错误,在新时代绝不可再犯。故,新蓝星将设立“反馈通道”, 实时收集居民对各项建设的建议,集中民意,公开处理,按需采纳,以确保各项举措能够在深入民心、反馈民情的同时,起到稳定大局的作用。
这一通道的建立,不仅标志着新蓝星不仅摆脱了数百年间,由主脑决断一切事务的“独裁”状态的结束,更标志着长老院这一自诞生以来,便始终与统治者站在一起,而非与广大人民站在一起的机构,完成了根本性质上的蜕变,使得新蓝星从原本的二元君主制,转为民主共和制,使得新诞生的议会这一国家权力机关,能够更好地倾听民意,关注民生。
第二,废除现有的所有人造子宫与基因改造液,由科研所另外研发对人体无害的、不含任何附加改造项目的替代品。对尚未投入使用的所有产品,进行销毁、改造、无害化处理;业已投入使用的,在取得科研所配发的替代品后,立时停止,统一上缴。未来的十年间,所有生物与医学方面的项目立项,都要给“修复主脑对人类造成的创伤性影响”让路。
同时,对已经受到相关影响的病人,按照“随机抽选”的原则,进行全民无偿医疗援助;在进行随机抽选时,按照“对新蓝星建设作出的贡献高低”,进行比重平衡加成。
第三,为使突然得知真相的人们不至于慌乱崩溃,也为了缓解当下新蓝星居民“情感淡薄”的错误状态,最高领袖决定,加强文化建设,启动“星际记忆工程”,为新蓝星的稳定重建,筑牢文化根基。
星际记忆工程,即,以古地球专家、主脑记录与机甲学院图书馆为核心载体,系统梳理人类文明精髓,依托全新通讯网络,使得整合后的文化资源,能够更高质高效地惠及大众的文化建设项目。
这一项目的推进,极大地缓和了“精神力出众人群”与普通人之间的矛盾,使得原本因为精神力强度不达标问题,无法成为机甲师,进而被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的广大普通人,也能够参与到建设新蓝星的事业中去,在转移注意力的同时,调动群众的生产积极性,减少阶级差异与贫富差异,为未来的高速稳定发展打下牢固基础。
这三条命令,从存续、政治和人心方面,为因为失去了习惯相伴的主脑而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在亲眼见过主脑的阴谋和至高秘钥的启动后,原本就把施莺莺视作救世主的人们,已经完全将她奉为神明了。她在新蓝星上的地位,毫不夸张地讲,甚至比之前的主脑都要高。
于是眼下,哪怕正在科研所内召开的,并不是什么“必须全员到齐”的正式会议,只是“谁有空路过这里都可以顺便瞅上两眼”的,星际记忆工程推进结果的验收现场,但众人在得到“最高领袖施莺莺今天在科研所内有个会要开,很有可能会顺路来观摩一下”的消息后,几乎所有有头有脸有空闲的人,都挤在这里了,就是为了见一见这位年少有为的领袖。
这种事放在以前的新蓝星上,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有什么好见的,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吗?见到了她又能怎样呢,她是能立刻解决人们遇到的所有问题,还是能变出能够让人长生不死的灵药?还不如把这些无用的交际所浪费的时间,拿来干点正事呢。
——感受不到所谓“激励”情绪的人,的确不需要精神领袖。
从这个角度来看,主脑操控人类又过分独裁的行为,竟然完美地达成了逻辑自洽,就好像一架奶牛形状的直升飞机,甩着牛角竟然能成功飞起来一样。
但现在不一样了。
自从全民无偿医疗援助工程推进了五年后,通过刺激相关腺体、激素调整和温和精神力诱导等方式,几乎所有机甲师和科研所工作人员,以及部分运气特别好的普通人,其“感情淡薄”这一症状都有所改善。
人们在互相接触的时候,再也没有以前那种“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传统就是这样的,我照着来就行”的刻板感,一颦一笑、喜怒哀乐都逐渐变得自然了起来。
而且在感受这个世界的时候,那种“隔着一层纱”的恍惚与隔膜也不复存在。人们惊奇不已地发现,原来草木是有气味的,而且这气味能够带给人不同的感受;哪怕是模拟出来的天气变化,也会让人产生不同的心情……这些放在古地球上,明明是许多人再习惯不过、甚至都会忽视过去的日常,放在新蓝星上,却是感情淡薄的人们,在时隔数百年后,历经无数风雨,才得以重新打开名为“世界”的大门。
探索新事物总是会让人兴奋不已。在这样的条件和环境下,人们下意识想要把功劳归给英雄,进而想要在英雄的身上,找到“兴奋不已”与“备受激励”的锚点,也很正常吧?
——这就是施莺莺刚踏入科研所大门,就被惊得差点倒退一步出去,检查一下自己走没走错地方的原因。
施莺莺:???不应该啊,怎么所有没被安排重要任务的各单位核心人才和机要人员全在这里?眼下科研所里人才济济汇聚一堂的局面,打下一颗自带智慧生命体的星球都绰绰有余,是有什么未知生物决定突袭新蓝星了吗,还是一千年前剿灭过的虫族死灰复燃了?到底有什么变故,怎么我这个当最高领袖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在施莺莺出现在科研所门口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目光便齐齐转向了她。
无数双饱含感激与喜悦的眼,无数道蕴藏着感激与崇拜之情的目光,就像钢铁铸成的钩子一样,牢牢抓住了她的脚,使得施莺莺再也不能后退半分,只能这样浑身僵硬地平移进来,动作不自然得几乎都要顺拐了。
她觉得不自在,但受过她恩惠的人不这么想。
最先上来握住她的手的,是在场少数几张施莺莺熟识的面孔。
因为在感情逐渐恢复后,一并回到人们身上的,除了快乐、欣慰等种种正面情绪之外,连通尴尬、紧张等负面情绪,也一并恢复了。如此一来,即便众人都对她怀有感激之情,但也只有曾与施莺莺打过交道的人,才能壮着胆子上来与她交谈。
最先赶到她身边的,是一位鬓发雪白的老人。她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以当下最先进的科技,都无法抚平她脸上的皱纹、无法挺直她的脊梁的程度,然而她的双眼,却依然有着当年隔了相当一段距离,也能看见施莺莺手中书本字样的锐利与明亮。
她是机甲学院的院长,眼下,更已当选为一区议员。这位身负教育、政治两大领域之权柄,举足轻重的人物,今日前来科研所,不光为的是验收星际记忆工程推进结果,更为了汇报该区福利与保障措施,以及全民免费医疗援助的如常运行……或者说,来见一见施莺莺。
当年施莺莺还在福利院生活时,她曾和福利院院长一同探望过施莺莺,还给了她“精神力过低,不宜参加相应训练”的评价,阴差阳错间,从主脑的手中保下了施莺莺。
眼下,曾对施莺莺关照有加的那位福利院院长已经去世。哪怕是主脑尚在人世,也不能让死人复活,于是施莺莺只能一味为她追授各种荣耀。
她的雕像在福利院的门口赫然挺立,她的姓名被记入史书,全新蓝星的学校里,都有一座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大楼,一个平凡得根本没有任何记忆点,甚至连半点诗情画意和文化底蕴都没有的名字,“王淑英”,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教科书、新闻和各种官方记录里,与光辉灿烂的施莺莺、谢成芳、施经纬、谢北辰等人并列。
紧接着走过来的,是现任机甲学院的副院长。昔年“历练场准许普通人进入”的消息一经传出,引得校内人心浮动时,她还是个普通的工作人员,负责前往普通人的学校,维持秩序,解读政策。
她和施莺莺根本就不熟,不熟到什么程度呢,在她当选副院长之前,施莺莺甚至都不知道她叫什么。而且,作为曾和谢成芳共事的人,在谢成芳进入长老院从此音信全无后,出于明哲保身,和“主脑的算力不会让任何一个孤儿吃不饱穿不暖”的考虑,她也不曾去慰问和照料施莺莺。
如果说她真的在什么地方帮过施莺莺,那就是,在某些学生质疑“施莺莺作为一级机甲师、凌云勋章获得者的家属,和我们一起去历练场,会不会占用我们名额”的时候,给出了公正的“她走的是特殊通道,不占用你们名额”的回答,并且在仅有的一点愧疚之心的驱动下,将“施莺莺请求回到孤岛实验室”的报告递交了上去,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但这也就足够了。古地球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俗语,和“鲸落”的现象在她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主脑被格式化后形成的权力真空,就这样被她凭借着“曾帮助过施莺莺”的功绩,轻轻松松地挤了进去,在她的升职报告经施莺莺批准后,她已经成为新蓝星上,最年轻、升职最快的教育体系内的官员。
站在人群最外层的,是与谢成芳曾有同窗之谊的科研员。
他曾注视着施莺莺渡江而去,前往孤岛实验室进入历练场;后来又在无知觉的情况下,让谢成芳在他的眼皮底下,从孤岛仓库里,把存放着“系统”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给带出来。在这一项功绩的加成下,他已经凭借着这份无知觉间立下的功劳,进入长老院,成为与主脑原在地区最近的二区议员。
——而这些,甚至只是想要见一见施莺莺的成千上万、数以亿计的人中,她少数认识的几人。
她向前一步,科研所大厅内挤得满满当当的人,便下意识后退一步,在这拥挤的环境下,为她分出一条毫无阻碍的向前的道路。如古地球上摩西分红海的传说那样,多少人簇拥她,多少人爱她,多少人追随她啊,她只要存在于那里,便宛如永不倒塌的山岳,永不熄灭的太阳。
她颔首致意,便有千百人齐齐垂下头颅,如沉重的麦穗向着土地低头;她挥手微笑,便有无数人下意识举起手,如在水中飘摇的、树立的海草。
她笑,便有无数人一同开心;她皱眉,便有无数人一同担忧;她若要发言,便再也不会有人阻止她、质疑她,千万人都与她异口同声;她尚未开口,便已经有更多的人,将心底的感激倾吐而出。
无数人将施莺莺围在中间,小心翼翼、眼含热泪地伸出手去,想触碰又不敢真的触碰,最终也只能轻轻握一握她的手,碰一碰她的衣角,深深望一望她的面容,就好像从这些轻微的动作里,能够得到无穷尽的力量那样:
“好孩子,你很好,你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如果淑英她地下有知,知道你变成了这么优秀的人,她一定会十分欢喜。”
“我当年刚在学校看见你,我就想,这样钟灵毓秀的孩子,将来肯定是要做一番大事的。”
“我以前和谢成芳做同学的时候,就觉得她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您竟然能走得比她更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领袖,最高领袖!我对您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我前几天特地加班做完了所有的工作,就是为了能今天来见您一面!”
“呜呜呜呜呜今天终于见到您了……我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啊……不对还是有遗憾的!领袖,让我握一下您的手……好!现在我才是真的死而无憾了!!!”
“救世主!我们的救世主!”
在一片哪怕尽量压抑过分贝,也略显嘈杂的赞美与欢呼声中,施莺莺坚强地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终于在部分有资格与会的议员陪同下,抵达了科研所的核心办公区域,按原计划开始听取他们的汇报。
充满科技感的银灰色大门在施莺莺一个手势感应后,便飞速关闭,将无数道炙热的目光和更加热情的话语挡在了外面。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两排座椅的左起之首响起,欣慰道:
“真厉害啊,莺莺。”
说这话的人,赫然便是新蓝星上唯一一位尚在人世便获得“凌云”勋章的人,一级机甲师,长老院的第一议员,谢成芳。
虽然她还是施莺莺的母亲,但大家都极力避免提及这件事。就好像所有人都选择性失明,看不见她和施莺莺那简直仿佛从同一个色板上拷贝下来的黑发蓝眸一样:
因为你一旦注意到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你就必须要注意到另一件可怕的事情,整个新蓝星的权力,都已经过分集中在这两人的手中了。
而你一旦注意到这件事,“对最高领袖的崇拜和感激”和“对权力过分集中的怀疑”,就会在你的脑子里打架;可施莺莺又名望太盛,还救了所有人的命,以至于你就连产生一下这种想法,都会觉得自己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那又能怎么办呢?只好强行忽略掉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了。
别说,还真别说。一旦忽略掉这件事,摒弃掉所有的怀疑后,全新蓝星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比谢成芳更适合“第一议员”这个身份,她的履历金光闪闪得简直让人睁不开眼:
尚在机甲学院就读期间,就抗击过炽白之星风暴的一级机甲师,“凌云”勋章的获得者;在孤岛实验室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她不仅没有因为“反正没人看得见我”而松懈下来,甚至还培养出了施莺莺这样优秀的接班人。
不仅如此,她还能在对编程和代码基本上一窍不通的情况下,单靠直觉,就找出了主脑不对劲的证据,成功达成了与执行者施经纬的合作,最终寻回了主脑丢失数百年的感情代码,将其一击毙命……如此看来,她的履历岂止是光辉灿烂,完全就是十全十美!
唯一的问题,就是她在长老院里韬光养晦了整整十年,以至于许多忘性大的年轻人都不太认得她了。
比起直接掀翻了主脑,给了所有人难以忘怀的冲击的施莺莺来说,她胜在更加沉稳也输在更加沉稳,做不得能给人民以精神激励的“领袖”,便退了一步,成为了议会的领头人。
于是眼下,当谢成芳和施莺莺交谈的时候,哪怕两人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寒暄的话语,也没有人敢插入进来,打断她们的交谈:
“你看过星际记忆工程的推行进度了吗?”
“还没呢,刚刚审查完机甲学院的新教材,我就过来了。”
“怎么这么匆忙?是教育部留给你的时间不够吗?”
“那倒不是,主要是前几天开会的时候,全都在商讨未来的五年规划,谁都没办法说服谁,有些累,今天就没安排太多行程。”
谢成芳闻言,叹了口气:“没办法。这些东西放在以前,都是主脑做的,它顶级的算力足以支撑它轻轻松松就做出基于当下生产力的最优计划。但自从它被格式化后,就跟古地球时代的那些人工智障没什么区别了,只能负责一些普通的数据分析和整理归纳工作。”
“人力是有限的。哪怕我们成立了议会,以填补主脑的离开留下的真空,但有些地方,不是简简单单用人数就能堆上去的,只能让你这个新蓝星上精神力最强的人,多担待一些了。”
她们说话的时候,明明没有摆出“无关人员不得打扰”的架子,也没有什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态度,但所有人,包括与她们相识多年的那几位议员,竟然也不敢擅自插话打断她们。
这就是最顶级的“权力”所造成的压迫与排外。
即便它的任何一位持有者,都没有这样的用意,甚至施莺莺本人还十分欢迎广开言路反映情况,但它只要存在于那里,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让人情不自禁就想仰视、无形无色却让人毛骨悚然的庞然大物了。
两人之间简短的交谈告一段落后,第二议员这才宣布会议开始。
本次会议选择在科研所内召开的原因很简单,关于“如何修复主脑给人类留下的创伤”这一课题,又有了新的进展,但该项进展的形式却与当年,主脑影响人类的手法十分相似。
为了避免贸然投入使用而引发大范围恐慌,造成时局不稳,也为了让议会亲眼见证,这个在五年内吃了三十万亿的课题到底取得了怎样的成果,经科研所相应课题组申请,议会批准,最高领袖与会的本次会议,终于得以在科研所内召开。
虽然在座的诸位议员已经习惯了跟施莺莺同座——说实话,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些年间因为“天啊我祖坟冒青烟了我竟然能跟居功甚伟的最高领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开会我上辈子一定拯救了宇宙”而呼吸不畅,甚至直接晕过去的人数不胜数——但在科研所内深居简出的研究人员,可没有与施莺莺经常见面的机会,自然也没办法完成脱敏。
如此一来,当光屏升入半空中,依托于星网的线上会议开启时,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位看样子应该沉稳可靠,但在看到施莺莺后,就露出了“天啊我不能呼吸了”表情,甚至连说话都一并结结巴巴了起来的女士,也就很能理解了:
“……报告……报告……报告领袖……”
施莺莺半点不耐的神情也没有,只带着温和的、耐心的、充满鼓励意味的微笑,认真地注视着她。
凭着对人心的精准把控,数息之后,这位刚刚还差点过呼吸碱中毒的女士,竟然真的就在施莺莺的平和注视下,慢慢冷静了下来,展现出了她应有的专业素养,为各位与会人员讲解科研所的最新成果:
“……我们对主脑曾经做出的‘人造子宫’这一成品进行了改造。利用其相应原理,结合历练场中的‘模拟仓”这一产物,并在其中加入纳米净化探针后,就可以得到‘生命修复舱’。”
“与眼下最常见的,利用外部刺激、群体意识和激素调节等方式促进人们恢复常态的手段不同,生命修复舱的优势在于,不需要特意去医疗场所进行休养调节,只要在空闲的时候,把自己泡在生命修复舱里,其内置的纳米净化探针就可以释放相应信号,刺激人体,促进使用者逐渐完成情感恢复,且在修复的过程中,还有提高精神力等级的可能。”
“除去‘节省时间,更加便捷’的优势之外,生命修复舱还有一项好处,就是大大降低了成本,因为能够起效的生命修复舱,大多是以那些已经清理完毕的人造子宫为基础完成的。这样一来,我们不仅可以加速完成全民无偿医疗援助,更可以降低‘因大量报废和清理主脑留下的有问题的机械’而导致的人手不足和财政赤字。”
“但生命修复舱这一全新产物唯一的缺点,就是和主脑曾经使用纳米机器人,影响人体的方法十分相似,且采用了大量以前的旧机械残留,可能会引发民众过分强烈的抵触情绪。”
“所以我们想来请示一下最高领袖,要不要将生命修复舱推行出去?”
这样的请示在前几年,几乎天天都有。
毕竟能够一秒钟计算完利弊,顺便把“采用该项措施后,未来的发展情况”一并模拟出来的主脑,已经锋芒不在,那么,新蓝星就再也不能按照以往的模式运行。
施莺莺一开始,还会按照她在历练场里培养出来的习惯,试图和大家一起讨论来着,正所谓“集思广益,群策群力”,但她却发现,只要她开了口,那么,接下来就再也不会有人,说出跟她不一样的想法。
哪怕怀有异议的人明确知道,自己给出的想法就算最后无法成功推行,也不失为一条可以尝试一下的不一样的道路,但只要施莺莺开了口,在接下来的会议上……不,甚至到讨论结束,也都不会再有第二种声音。
她要改变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她已经习惯了在历练场的虚拟世界里,作为孤身一人的战士在刀锋上起舞;眼下,她却不得不学着如何收敛锋芒,沉淀下来,调和争端,从率军冲锋的“将军”,变成统筹全局、掌控一切的“君王”。
她在虚拟世界里,抵达过权力金字塔的最高处,也不过是一块大陆的统治者。而且在此之外,还有无数势力能够制衡她,还有不少志同道合的伙伴能够劝说她,还有相应的机构能够监督她。
但现在,一整个星球的人民均视她为唯一的救赎唯一的领袖,亿万人的生命都牵系在她的指间,这些人无不狂热得随时随地可以为她而死。
如此种种,导致的最直观的后果,就是施莺莺再也不会轻易发言。
因为她说出的每一个词汇,甚至连每一声语气词与呼吸,每一个微笑和皱眉的表情,都会被有心之人反复揣摩,试图从中得知最高领袖究竟是什么态度。毫不夸张地说,哪怕是恨不得把原作者的意图给揣摩出花来的阅读理解,也没有这帮人的解读更手段百出、使劲浑身解数。
于是,在科研所的工作人员话音落定后,施莺莺并没有直接说“可行”还是“不可行”,而是将话头递给了下面的人:
“的确是很让人为难的局面啊,你们怎么看?”
众人面面相觑了数秒,在确认施莺莺真的没有就这样拍板定下的意图,也不是想要借助他们的口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后,长桌上的讨论氛围,才像是打开了锁一样热烈了起来:
“绝对不行啊!这种手段和主脑当年采取的,已经不能说十分相似了,只能说一模一样!‘为你好’和‘越界’之间的界限十分模糊,稍不注意就会跨越过去,让好事变成坏事。”
“附议。当年主脑研发人造子宫的时候,不也是怀抱着‘我的执行者曾经死在这件事上,所以我要让所有的后来人都再也不要受这种苦’的美好初衷吗?结果呢?看看,看看,这执行下来,直接都变成什么东西了!我们直到现在都还在给这些东西擦屁股呢!”
“但无可否认的是,生命修复舱的效率,就是比之前所有的办法都高。看看科研所递交上来的报告吧,在生命修复舱里泡几个小时的疗效,竟然跟那些传统的温和办法好几个流程的效果相等。”
“我是财政部的部长,我有话要说。全民免费医疗援助,完全就是个无底吞金洞,五年前我们往这个项目里扔了三十万亿,这个数字放在以往,足以支撑至少四五个‘五年计划’医疗领域的正常运行,结果现在呢?仅仅五年,这笔巨款就已经被吃得不剩什么了。”
“问题是,你又不能不支出这笔钱……你想要新蓝星稳定发展,就必须调动起全体人民的积极性,让大家一同参与到建设中来;但如果你要调动大家的积极性,那么,你就必须保证参与者的身心健康和相应安全。”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是一笔不可或缺的支出;但我的情感告诉我,这未免也太贵了!领袖,您看看,这完全就是个让人看一眼都能心生绝望的天文数字啊!”
“这么一看,如果仅仅是小范围推广生命修复舱的话……或许还真的能让不断吃紧的医疗保障得到喘息之机……”
“绝对不行!领袖,我认为此先河断不可开!我们当初拟定在医疗领域投入远胜以往的大量资金的时候,就已经有过预期了,这笔钱肯定会花得比以往任何一个周期都要快,因为它同时承担起了‘医疗’和‘科研’两大职责,而后一项在过往的数百年间几乎为零,因为有主脑代劳,所以我们也就忽视了在这一领域的投入和努力。”
“可以说,现在花的这些钱,全都是在用人力填补以往的疏漏,这笔钱肯定会花得很快!我们既然当时已经有了预期,那接下来只要跟之前计划好的那样,发行国债,将部分如油田和稀有金属矿产这样的高价值公有资产出售变现,公私合作,都是出路,没有必要冒着掀起新一轮群众恐慌的风险,将生命修复舱投入使用!”
“不是,等等,当时制定计划的时候,也没有说真的会五年把三十万亿烧得几乎一点多余的零头都没剩下啊?这不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嘛。”
“那最高领袖决定要祛除主脑留下的不良影响的时候,也没说过这玩意儿在将来的有一天,会改头换面卷土重来啊?你在面对财政赤字的时候有多恐慌,看见生命修复舱这玩意儿的普通人的恐慌,就要比这强烈一万倍!你让大家怎么想?”
“那要不细化一下医疗援助的等级吧。我们可以把医疗援助的等级划分出好几个来,给普通人普通的待遇,给那些对新蓝星做出过贡献的人更好的待遇,贡献越多,待遇就越好,如果想要提升待遇等级就需要额外缴费。这样既不算对‘全民免费医疗援助’的食言,也能够一定程度上缓解财政压力……”
“这不行。这跟之前仅凭借精神力,就简单粗暴地把人划分成三六九等有什么两样?我们好不容易才通过星际记忆工程,把‘精神力超群的人’和‘普通人’之间日渐加深的鸿沟给填上,你怎么还要把它给挖开呢?”
“对啊,你难道忘了,仅仅在数年前,像我们这样没有办法驾驶机甲的人的人生,根本就是毫无指望、一片黯淡吗?你怎么忘本忘得这么快,还是说你觉得,不管下面的人的生活怎么变动,都影响不到你的身上?”
“我还是觉得这东西不能轻易推行下去……不,不仅仅是不能轻易推行,甚至连‘可以一试’的念头都最好不要有。领袖,请听我一言。”
正在说话的这位年轻人,是来自四十二区的议员。
这个区域离主脑曾经所在的一区已经很远了。放在以往,离主脑越远的区域,其高精尖科技的发展与相应产业的配置就越弱,在编号为三位数的某些更加偏远一点的区域,甚至还能看见在星际时代依然采用人力进行种植业的“盛况”。
这么看来,四十二区的位置已经算相当好了。
它对高精尖科技与产业的依赖没有那么严重,于是在主脑陡然从人们的生活中离开后,越是之前发展水平不高的区域,就越容易缓过来;而在此之前,因为该区的科技水平并不高,所以她也做过许多繁琐的、无聊的工作,这些工作恰恰磨炼了她的心性,使得她变得更沉稳,看事情的角度也得以更全面。
更妙的是,王淑英这位曾经对施莺莺给予了雪中送炭也似的温暖与抚慰的福利院院长,正是四十二区出身,还和这位年轻人的长辈做过邻居。
还是那句老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是这么层放在以往,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关系,在这权力发生剧烈变动的关头,竟然支撑着她顺利进入了议会,让许多人都对她笑脸相迎、和气以待,数年过后,她竟然真的锻炼出来了,与这个地位相匹配的政治眼光与敏锐嗅觉。
而对于这样的优秀人才,施莺莺从来都很愿意听她们说话。
她不必开口劝阻,也不必举手示意,甚至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从原本的闲散而漫不经心歪在椅子上的动作,变成了正襟危坐的架势。
接下来,连一秒钟都不用,原本人声鼎沸的会议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此时,施莺莺才带着那依然满含鼓励意味、温暖而柔和的微笑,转向了她,对这位突然变得局促不安起来的年轻人一颔首:
“说来听听。”
哪怕已经在议会里待了五年,这种“全体目光向我看齐让我宣布个事儿”的架势,这位年轻的议员也是第一次遇上。
即便在开口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比如“不会有人愿意听我说话”,再比如“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可能也不是很对”,但当真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话语、止住了手中的动作,全神贯注地望向她、等待她、倾听她的时候,她却陡然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恐惧:
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为什么满腔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头,我竟然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正在她头脑一片空白,两腿战战,背后的冷汗都在慢慢浸透衣服的时候,施莺莺倾过身去,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对还在惶恐不安的女子来说,简直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她立刻便冷静了下来,所有的思绪与言语,也都回到了这具刚刚仿佛还空洞得可以立时土崩瓦解的躯壳里,促使着她终于得以语气平静地,说出自己一直在权衡的事情:
“我在被选为议员之前,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我太了解普通人了。”
“如果不是生死攸关、避无可避的大事砸在我们面前,那么不管权力机构有怎样的变化,都和我们无关;而最高领袖饱受整颗新蓝星的喜爱,也正是因为她将这些人,从被愚弄、被操控、未来还很有可能被毁灭的困局里,拯救了出来。”
“受眼界和信息限制,我们对‘财政赤字’没有什么真实感受,我们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换而言之,如果这条政令真的被推行下去,那么大家最先感受到的,不是‘财政吃紧’也不是‘医疗效率能够提高’,而是‘最高领袖出尔反尔’。”
“到那时,领袖,你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大众的怀疑和恐慌,更有可能是如海啸般铺天盖地袭来的憎恨。”
此言一出,整个会议室内有那么一瞬,已经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随后,更大的议论声便爆发了出来,哪怕是数年前还处在“感情淡薄”状态下的人,也能听得出,这些话语的语气有多难以置信:
“凭什么?不是,这是什么道理啊?”
“最高领袖可救了我们所有人!就因为她宣布了一条有问题的法令,所有的救命之恩就都要一笔勾销,甚至转为憎恨了吗?”
“谁给这些人的这么大的脸?真是岂有此理,忘恩负义!”
在一片喧嚷声中,唯有开启这个话题的第四十二区议员,和正在成为话题中心的施莺莺本人,面容平静,后者更是半点意外的神色也无,只叹息了一声:
“我明白了,是这样的。”
“因为我救了所有人的命,所以在他们的眼里,我便是完美的人;而一个完美的人,是不会背离自己的道路,更不会走岔路的。”
“所以,当我做出这样一个称得上‘出尔反尔’的决定的时候,他们有多恐慌,投射到我身上的感情,就会相应地有多少愤怒,因为在他们看来,我辜负了他们的期待,我竟然胆敢是一个不完美的人。”
“他们自觉信仰被辜负了,自觉付出的爱戴变得不值当了。于是,之前所有的敬仰,眼下都可以被反过来,作为‘道德愤怒’的标准施加回我的身上。”
黑发蓝眼、双眸含笑的女子伸出手去,与年轻的议员用力交握双手,然而蕴藏在她话语里的分量,却比这个简单的动作,要重上一千倍、一万倍:
“——但这很好,这很好啊,我亲爱的同志!”
“你能想到这一层,就说明,我们的医疗援助,已经取得了相当可观的进展,看哪,你都已经能够十分顺畅地从‘感情’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了!”
身在局中的人,是很难真正感受到大局的变化的;同理可证,当一个人正在缓慢而持续地发生着变化的时候,哪怕她已经和五年前判若两人了,但如果没有旁人指出这一点,那么,就连她自己都很难察觉这一点。
施莺莺这番话,简直就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年轻的议员怔怔低下头去,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正在与自己交握双手的最高领袖,喃喃道:
“……天哪,我竟然……也可以这样,像个正常人一样思考了。”
她恍惚间想起,十余年前,当她还在四十二区的普通学校里求学时,曾跟着老师学过,那些在她看来,一辈子都用不上的东西。
她那时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漫不经心地念着诸如“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回首时今来古往,伤心处物是人非”这样诗句的时候,也曾茫然而痛苦地想过,我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我精神力不够,没有办法做机甲师;将来就算能去做文职,终我一生,也没有办法到达那些光辉灿烂的人所在的高度,更不可能过得像他们一样好。那么,我还为什么要学习呢,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奋斗呢?我这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人生,难不成还能因为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变得略微精彩一点吗?
哪怕那时,她还深受主脑带来的“感情淡薄”的影响,也能在心中隐约感受到某种令人格外不适的东西。她从书上习得的知识告诉她,这叫嫉妒,除此之外,却在不能有更多的感受了。
——五年,仅仅是五年的时间,天翻地覆,万象更新。
她代表着四十二区的利益与人民,与全新蓝星上同样手握大权的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共商国是,以决定整颗星球未来的走向与亿万人的命运。
她与力挽狂澜、名重天下的最高领袖握过手、说过话,最高领袖还笑意盈盈地夸奖她、鼓励她。她身上的沉疴眼下已尽数祛除,再也不复“感情淡薄”的状态,于是在这一刻,她得以明晓,什么是苦尽甘来,什么是备受激励,什么是踌躇满志,什么是恍如隔世。
方才还能冷静地为众议员,条分缕析“论推行生命修复舱必然会对最高领袖造成负面影响”的年轻人,就这样维持着与施莺莺双手交握的姿态,怔忪、欣慰又恍惚地落下泪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泣。
或许是因为,在这五年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医院打卡治疗,如此漫长而单调的重复疗程,足以让她变得对所谓的完全康复不抱任何指望。也或许是因为,她恢复得太好了,也没吃什么苦头,就这样如春雨润物细无声般,从“感情淡薄”的状态变回了正常人,总让人觉得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如果从宏大叙事的角度来看,她会明白,自己的康复为一个时代的终结吹响了号角,也代表着“缓慢修复”这条路的未来一片曙光;但如果仅仅从个人的角度去看,她只觉得,能像今天这样,坐在科研所里,与议员们和最高领袖一同议事,真的太好了。
施莺莺见她在突然反应了过来自己已然康复这一变化后,一时半会都没有办法冷静下来说话,便缓声安抚道:
“你的身上能够出现这样的变化,就说明,我们之前定下的研究方向没有出错,这条路是走得通的。我们只要持之以恒地走下去,就一定能够解决以前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
“虽然这样花费的时间可能会有些长,但我们最不怕的就是困难,最不缺的就是耐心,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冒着让整个新蓝星再度陷入动荡不安的风险,去走一条虽然近、却暗藏陷阱的道路呢?”
最高领袖既然已经如此说了,那么,这张长桌上,就再也不会有反对的声音。
原本还在讨论“推行生命修复舱可行性”的人们,立刻丝滑地切换了话题,转而讨论“怎样才能让连年增加的医疗领域财政赤字好看一点”:
“那就从别的领域拨款过来吧,某些不太重要的事情可以暂时先放一放。”
“只有星际记忆工程的推进不能放缓,至于别的,都可以考虑一下。”
“其实要我说,从一百六十区到两百零五区的,对复合铱晶矿产的勘探和开采,都可以停一下。这玩意儿是不是从几十年前就在开始挖了?但问题是,这些复合铱晶矿,不都是用来给主脑加固和精修机体的吗?”
“原本的优先度是先供给主脑,主脑使用完毕后,再供给机甲学院那边铸造和修复机甲使用。但现在主脑已经格式化了,不再跟以前一样负责高精尖领域的计算和规划,对复合铱晶矿的需求量锐减,我们自然可以节省一下这部分的巨额支出。”
“那之前做规划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立刻下令停止勘探开采?”
“因为自从主脑不再参与新蓝星各项活动中后,我们对炽白之星风暴的预报准确度与检测范围,便大幅缩减。为了填补主脑的离去造成的空白,我们不得不在全天候监测和自动报警疏散的协调系统上下功夫,同时加大在机甲领域的支出,以求达到‘效率不够人力来凑’的效果。”
“现在这个新推出的系统基本上已经稳定了下来,与当下科技发展水平和人力资源水平适配的机甲队伍的建设,也已经步入了正轨,这样一来,就可以逐步减少对复合铱晶矿的大量开采了。”
热烈的讨论还在继续,而且这次持续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过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天色变暗,这场会议才告一段落。
本次会议不仅确定了未来的发展方针,更是将之前未能完全处理完的、主脑留下的遗患尽数清除,同时,精简了办事流程,提高了效率,以求让人人都有活干,有饭吃。
会议结束后,人们三三两两、结伴成群地开始往外走,忽然,之前曾有幸,与施莺莺对谈过的第四十二区议员若有所感地转过身来,问道:
“领袖,您不回去休息吗?”
众人闻言,齐齐转过头去,这才发现,方才始终运筹帷幄、挥斥方遒的女子,眼下却没有起身,依然坐在那个只属于她的位置、长桌顶端的座位上,对她们露出一个满含安抚的、疲倦却温柔的笑容:
“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你们先走吧。”
如果她没这么说的话,大家肯定就齐刷刷地留下来,陪她一起加班了,别问,问就是领袖的号召力就是这么近乎狂热。
但施莺莺都这么说了,那么,就不会有人留下。
众人鱼贯而出,间或对施莺莺叮嘱一二:“如果有什么是我们帮得上忙的,您尽管说。”
“领袖,您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那我们先走了,期待明日与您再会!”
等最后一人从室内离开后,施莺莺才缓缓抬起双手,将脸埋在了手里,发出一声沉重的、悠长的叹息。
人来人往,月落日升。天地的运转从来不会为某个人的生死停止脚步,时间依然在一分一秒地稳定前行。不管你多荣光加身、万众敬仰,该有的疲倦都一分不会少;不管你多身心俱疲、心力交瘁,该走的路都一点不能懈怠。
于是在这个安静的黄昏,新蓝星的最高领袖、如古地球的天启所赐的明君、精神力能直抵群星的星辰之王、机械黑暗时代终结者施莺莺,忽觉天地之间,再无他物。
唯有她一人而已。
第179章 回转 只要呼喊,就能得救。
当晚深夜, 科研所内负责值班的工作人员,突然发现了一次很微弱的代码混乱波动。
这次波动的幅度实在太小了,完全可以按照相应标准, 将其认定为合理误差,但不知道为什么, 值班人员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便将这一情况汇报给了上级:
“真不是我多疑,主任,问题是, 如果这真只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普通波动……它会一直以某种方式循环进行,持续性输出有规律的乱码,就好像要对我们传递什么信号一样吗?”
“我已经将这次波动的频率和其输出的乱码,代入现行的各种加密规则进行反向解密了。虽然分析出来的东西有点匪夷所思, 但所有的证据都说明,这串代码极有可能来自数年前被领袖打败的主脑;而且这不是偶然的波动, 是某种存在, 在锲而不舍地向我们持续传递信息。”
“怎么办, 我们要对接这个信号吗?”
上级能怎么办,上级都快吓得屁滚尿流了:
我的理智告诉我, 主脑已经被格式化了, 现在就是一台大型普通计算机, 不可能再搞出什么幺蛾子来;但我的情感告诉我, 吓人啊, 这是真的吓人!这哪里是我一个普通人能管的事情,还是层层汇报上去,让更有本事的人来处理吧!
很巧,她是这么想的, 别人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这个消息就这样层层上报,经过无数对主脑已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转手,就这样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基层夜班工作人员,转到了全星球最高级别的领袖,施莺莺这里。
这位最开始发现异常信号的工作人员,在知道自己有被最高领袖接见的荣幸后,差点没当场厥过去。等她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仪容仪表,敲响施莺莺所在的大门时,把层层上报的时间一并算上,才过去十分钟不到,但她觉得,就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施莺莺一边亲自查看这串代码,一边询问这位夜班工作人员:“你分析的结果是什么,才会让你觉得‘匪夷所思’?”
工作人员吞吞吐吐又难以置信:“我觉得……对面好像在……开花?因为对面一直在生成斐波那契数列,又在输出各种语言版本的‘玫瑰’这个词语,可这是怎么回事呢?”
施莺莺怔了一下:“‘玫瑰’?”
在她发出疑惑的这一刻,这边的解析结果也出来了。施莺莺终于得以看见,一朵在历练场里,陪伴着她从开始直至结束的花朵,盛开在了屏幕上:
在最开始的“校园虐文”的世界里,作为恩师之子和同窗的谢北辰,曾赠送给她玫瑰花,以表未出口的心意;在第二个“古代虐文”的世界里,被她折服的敌国皇子,曾星夜上门,为她送来一束沾着夜露的花朵。
所谓的真假千金世界,事实上是施莺莺和她名义上的先祖,施鹰,也就是同音的史英,唯一有过扭曲的、变质的、完全失真的交集的世界。真正的第三代执行者施鹰早已死去,徒留一个虚假的“史英”的壳子在历练场的小世界里,疯狂、孤独而绝望地徘徊,于是施莺莺以身为饵,身受重伤,以合理的方式杀掉了这个扭曲的存在,那时,谢北辰曾将一枝玫瑰插在她床头的花瓶里。
于是这玫瑰进而便要生长在第一维序者的墓碑之前,佩戴在新生神灵的额间,绽放在娱乐圈星光璀璨的女王怀中,摆放在末世基地领袖的桌上,最后从天而降,跨越真实与虚假、数据与回忆,连带着十余年的时光一同,跌落在青梅竹马的施莺莺与谢北辰手上。
原来从那么久、那么就之前,因果与结局便早已定下,生死与别离也早已定下。风云并起,瞬息万变,唯一不变的,只有死亡、誓言和爱意。
眼见施莺莺陷入了沉默,一旁的科研人员们赶忙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至少我们可以确定,这绝对不是陷阱!至高秘钥一启动,即便是初代执行者她们死而复生,也不可能把彻底粉碎的数据抢救回来,领袖万万不必过分担忧。”
“至高秘钥启动的时候,只毁灭了主脑,但对主脑创造出来的,没有进化和人工思维等种种危险因素的东西,倒是都网开一面,保留下来了。要不的话,这些大数据统计、安全网络构建和炽白之星风暴预警之类的东西,难不成要我们抛弃已经足够先进的成果,转而回归到落后的、漏洞百出的状况下吗?”
“综上所述,这串代码极有可能是主脑留下来的‘成果’之一,搞不好就是从植物园或者公共区域的数据库里流传出来的,仿真花朵代码之类的呢?”
正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当口,施莺莺突然抬起头来,简短而有力地下达了指令:
“综合各种可能性,同时结合本人强烈期望,我认为,这很有可能是上一代执行者谢北辰,也就是主脑遗留下来的感情代码的残骸。”
她一开口,只要施莺莺没犯什么不可调和的原则性错误,那么科研所里,就不会再有第二个声音。在这万籁俱寂之刻,只能听见施莺莺将她的所思所想娓娓道来:
“他不仅爱我,更信任我,他认为我的才华与能力完全能够与主脑抗衡,于是他便心甘情愿为我而死。这些年来我太忙了,又不敢面对从前的回忆,便很少去想我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但唯一能够确信的是,我尊敬他、感激他,时至今日,我才终于有足够的勇气想念他。”
“古地球上的君王,便是再喜怒无常、冷酷无情,甚至都笨得连正常人的智商都没有了,然而在面对慨然赴死的护主忠臣的时候,也该动容几分。难道我连‘圣质如初’的人都不如么?我能够激活那么多小世界里的感情代码,谁能昧着良心说,我是冷酷无情的人呢?”
“但正因如此,我感受到的痛苦,便是常人的上百倍、上千倍,且这份痛苦不足为外人道,因为不能用我个人的痛苦,去干扰大众重获新生的、纯粹的快乐。”
她的声音很轻,却又很平静,因为像这样心志坚定、胸有成算的人,一旦打定了主意要去做某事,任何东西都阻拦不得她们:
“如果让这些君王去做选择,叫他们用全副身家和自身安危,换回臣属的性命,又有多少人愿意去这么做呢?怕是没有的,因为在绝大部分统治者的眼里,死去的忠臣,才是完美的、忠诚的、值得怀念的。”
“但我不要‘怀念’他。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就要让他回来。”
众人面露讶色,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安慰施莺莺,因为这不是大家开玩笑的时候经常说的,“坐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再找个替身调节一下心情”这么没逻辑的、丧良心的事情。
不管是施经纬还是谢北辰,在“帮助人类打败主脑”这件事上,都称得上忠心耿耿、矢志不渝,虽九死其犹未悔。
施经纬为保护妻女慷慨赴死,谢北辰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自己必死的命运,但他身为主脑的感情代码,明明有那么多反悔的、可操作的空间,却半点没给自己留后手,而是将所有的筹码都义无反顾地压在了施莺莺身上。
从小处看,施莺莺失去的是家人与爱人;着眼长远看,施莺莺失去的,是她的老师、战友和引路人。
施经纬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当年施莺莺打败主脑后,谢成芳曾试图从主脑遗留下来的安全的信息库内,查找施经纬的信息,却绝望地发现,什么都查不到,以至于哪怕谢成芳想冒着违法和违背伦理的风险,把他给克隆出来,都找不到一星半点儿的参考物:
死亡时间不详,死亡地点不详,被处决方式不详,甚至连基因信息都被清理了个干干净净,完全就是在把施经纬当做不共戴天的大敌去对付的,真正做到了各种意义上的“挫骨扬灰”。
——但谢北辰不一样。
——如果这串代码,真的是他的意识残留,那么,他就是那个充斥着冰冷的机械、死板的代码、空洞的人际关系和虚假的和平的年代,能够留给施莺莺的,最后一点能起到安慰作用的东西。
夜班工作人员望着施莺莺沉静的蓝眸,突然就知道,施莺莺要干什么了,毕竟能够被派去值班,还能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代码不正常”的,也不是什么庸才。
于是她大惊之下,脱口而出:“……领袖!虽然说理论上的确可以通过‘重建历练场’的方式,把你送回那些虚拟的世界中去,收集代码残骸,让上一代执行者死而复生……但这样做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主脑构建的历练场实在太完美了,就像一座每个部件都契合得严丝合缝的大楼,随便在什么边边角角抽走一块砖,都会造成无法预料的严重后果。至高秘钥启动后,谁也不曾重启历练场,只是确定了那些数据没有大问题,便原样封存起来了。”
“你一定会经历各种各样的混乱和错位,而且这些混乱和错位都是不可预料的。没准你在进入世界的时候,使用的身份还是家中颇有资产的千金小姐,但等你真正降落在这个世界上,就会发现自己正正好掉在一堆丧尸中间了!”
“因为历练场被改造过了,所以谁也不能确保,以前的‘毫发无伤,但记忆和战斗经验都能保留’的设定,会被改造成什么样子……如果在历练场里受的伤,变得会在现实世界中反馈出来呢?如果您在历练场里受伤了,在现实世界中也变得脑死亡了呢?”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都近乎哀求了,因为这一最悲观的情况甚至都不必成真,只是说出口略一想象,就让人心碎:
“领袖万金之躯,绝对不可以为这点小事就去冒险!您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新蓝星肯定会崩溃的,而我们已经经不起第二次打击了。只要您一声令下,就会有无数人愿意为您赴死,您又何苦要自己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呢?”
“我们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主脑的控制,又感激您、爱戴您,奉您为领袖,将您作为我们亿万人的精神灯塔……难道为了一个谢北辰,就要让好不容易照亮无数人生命的这束光,再度离去吗?”
施莺莺闻言,只略一怔,便伸出手去,交叠在了正在捂脸痛哭的女子的双手上,温声道:
“谢谢你,你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
她的声音很温和,但蕴藏在其中的决意却半分未减。诚如之前所说,当施莺莺这样的人一旦做好了决定,那么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改变心意,只会全力以赴去完成这个目标,哪怕将自己作为薪柴也在所不惜:
“但我今日救他,不仅是救他,更是要告诉所有人,只要你为新蓝星做出过贡献,那么,不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最后一刻,新蓝星也不会放弃你。”
“协助我们对抗主脑的功臣,难道不该得到这样的礼遇吗?当亲临其境、涉危履险的人,在九死一生的险境中,找到了那一成的生还的可能,我们这些受益的人,难道不该伸出援助之手吗?”
“我去救他,既是因为‘道义’,也是因为‘私心’;但我不能因为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和立场,就把死亡的风险强行加在你们身上,这便是全然的‘道义’了。”
说话间,施莺莺面前的光屏上瞬息弹出数份文件,她略一垂眼,瞳孔认证便成功通过,俨然把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好了:
“如果我回不来,那么,‘至高领袖’这一职位将永久废除,任何个体或组织不得以任何理由复辟。议会将升为国家最高权力机关,望各区议员摒弃前嫌,齐心协力,共商国是。科研所和机甲学院继续作为全新蓝星最高级别的科研机构与教育机构,为新蓝星的发展提供技术保障和人才支持。”
“在我再度前往历练场之前,请各方协助予以协助,竭尽所能勘探历练场内部情况,秉着严肃认真、安全生产的理念进行分析研究,以提高本次营救任务成功的可能。”
“那么,我的身家性命,便交付给各位了。明日一早,我要进入历练场,届时不管能否将谢北辰带回,至少我都可以问心无愧地说——”
“新蓝星和它的最高领袖,不曾放弃任何人。”
此言一出,便是之前最担心的、哭得稀里哗啦的人,也都没有了劝阻的立场,因为施莺莺这番话是真说到每个人心里了:
她今日能够亲自出马去救谢北辰,便是以身作则地开了个好头。等来日,哪怕施莺莺不在了,甚至等我们都不在了,只要她的这个例子还在,那么不管是谁遇到了危险,只要呼喊,就能得救。
不知是谁先站起来的,不知是谁先对着施莺莺弯下腰去的,总之,数息之后,灯火通明的科研所里,一眼望得到头的长桌前,便是两排齐齐低下头去的人。
今晚被紧急召集在这里的有,机甲学院的谢成芳和她新带的学生们,科研所的工作人员,应急召前来的普通科研人员,当值的议员、偏远地区的议员和曾经的长老院成员。
这些人员来自新蓝星上最顶级的政治、科研与教育的领域,又将普通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大家的利益、政治主张和科研方向或许会冲突也或许会重合,多少人互相扶持,多少人水火不容,然而今晚,从所有人口中说出的,竟然是同样的话语:
“我等定尽心竭力,为您扫清障碍,照亮前路。”
“祝您一帆风顺,武运昌隆!”
第180章 高梧 世间争得有人知?
高梧自打今日起床后, 就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不太对劲;可要是具体说哪里不对劲,又觉得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天高云阔, 好不疏朗。
她懒懒散散地吃着住家保姆给她煎的蛋饼,顺便往上面浇了点糖浆。杯中鲜榨的柳橙汁都是连夜用飞机从柑橘原产地运过来的, 在冰箱保鲜超过二十四小时后就要扔掉, 光这么一杯健康饮料的成本,就能涵盖普通人一个月的收入。
吃完早饭,高梧突发奇想, 按了按钮叫来保姆:“姐妹,快,把专用机拿过来我玩一会。”
被她雇佣来的保姆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年轻, 勤快,长相端正, 思想进步, 还没有家庭的负累。每天不光能给高梧做家务, 还能给她提供情绪价值,全心全意扑在高梧身上, 高梧也按照市场价的三倍给她开了工资, 真是双方共赢, 皆大欢喜:
“没问题, 来了!那老板你先玩着, 我下楼去收拾花园了?”
高梧已经熟练地完成了格式化换卡换账号翻墙虚拟地址等一系列操作,总归只要把自己的网络身份,从跟“高梧”这个名字有关的任何一条线路上择掉就行:“嗯嗯,去吧去吧。”
真不能怪高梧偷偷摸摸的, 当她成为了福布斯富豪榜前十位里,唯一一个华国人后,当她全方面深度参与了华国官方的水利、电力、扶贫和第三国家的贸易基建等多个大项目后,高梧的身边就再也没有半点负面消息了。
大数据不会把任何争议话题推给她,不管在小X书还是在X音,甚至在臭味最重的贴X和X扑,专门为高梧设置的精准投放到她周围的净化算法,也不会让她看见半点有碍观瞻的东西。不仅如此,这些消息甚至不会经由她身边人之口传给高梧,可见只要足够有钱,天永远是蓝的,花永远是红的,生活永远是快乐的。
高梧能看见的问题,全都是她可以解决的,让她能够有参与感、被需要感和被爱戴的感觉;被推送给她的社会热点新闻,全都是有了好结果的,皆大欢喜得下一秒就能包饺子。
所有人际关系的中心都是她,高梧今天咳嗽一声,明天就要有无数人替她忧心,只恨不能以身相替代她去死;只要高梧愿意,她的提案都能够影响法律的修订;高梧想要什么,这东西都能在一天之内抵达她的面前,哪怕这玩意儿不符合华国法律也不要紧,毕竟它只是不符合华国的法律,那只要在别的国家的土地上,不就没问题了?
这样的一个人,应该过着永远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因为她根本没那个多余的精力和时间,知道什么叫“痛苦”。
这样的生活不好吗?再也不用为扶不上墙的烂泥痛苦,再也见不到那些在最底层挣扎求生的穷人,所谓的“托时代发展的福现在足不出户就能被千里之外的包子气得乳腺增生”的情况,永远都不会出现在她身上。
像高梧这样睡在黄金和钻石上的人,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这些钱会不会硌到自己,而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跟阶层低于自己的人共情哪怕一秒钟的。
但高梧觉得,这样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攒下这笔财富的了,以高梧现在的身家,说是“富可敌国”都不过分,好几个小国一年的GDP加起来,甚至都没有她的信托基金半年的利息高。
她唯一能够记得清清楚楚的、绝对不会忘记的,就是她曾经也是个普通人。
但每次高梧跟别人说起这件事,听见这番话的人,都会用和善的、调笑的眼光看她,偶有关系好的朋友,还会半真半假地嗔怪:
“姐妹,你管自己叫普通家庭?你管你出生起,就专门创立了以你的名字冠名的信托基金的家庭叫普通家庭是吧,那这样的普通家庭也给我来一个!”
“你还在读书的时候,喜欢哪里的风土人情,就可以去哪里上学;你在哪里上学,哪里就会空降一个高级优秀教师起步的班子,和省级重点学校扶持政策。有个男生对你有好感,却又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就在背后说了几句酸话,还去网上造谣你来着……什么,你不知道?你肯定不知道啊,因为第二天,这一家子就不能在本省住了,几年后更是直接在我国的户籍平台查无此人了!”
“虽说你现在的学历是自己考出来的不假,但说实话,你当年其实根本不用跟我们一样高考。因为光是靠着各种加分政策,就能把你硬生生抬进清华北大这样的高等学府,给你抬轿子的,还都得是长江起步。”
“这哪里普通了?这一点都不普通,我们高姐只吃甜不吃苦!说实在的,你这辈子吃过的最大的苦,是不是就是黑巧克力啊?”
高梧实在没控制住自己吐槽的欲望:“其实以前苦瓜也挺苦的。”
她的朋友:“……亏你还记得,那是‘以前’。”
“容我提醒你一下,自从你们高家出来的某位人才,去做育种育苗相关工作后,现在连苦瓜都不没那么苦了。但这人奉命去专门做这方面工作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妈当年给你做健康餐,你说苦瓜吃起来真让人难受。”
“你不管去哪里,都有至少一个团的警卫力量随行;连植物和动物的性征,都可以为你的喜好改变。你想要看星星,就有私人空间站升天;你想要看山水,便能平地起公园。要不是你足够遵纪守法,现在的法律都得专门为你修改,你违反了哪条,就删除哪条,这样才能保证你的履历货真价实、清清白白。”
“高梧,你为什么会觉得,你曾经是个普通人呢?”
高梧沉默了好久,才轻轻道:“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一个没权没势的女孩子,被一个有钱有权的男性,冠以‘爱情’之名去进行名为追求实则压迫的行为,且整个社会都在支持他、默许他、帮助他的时候,她该有多绝望。”
“在这种比天高、比海深的绝望之下,‘死’都算得上是解脱了。”
朋友闻言,大惊:“所以你当年在各种明摆着‘有利于长远但短期稳赔不赚’的国家级大项目里,先后砸了几千万亿美元,推动了几十条立法,加强对男性性犯罪、家暴、性骚扰、不实信息传播和官员以公谋私等罪名的处罚,就是为了这个?”
高梧一挑眉:“不然呢,你当我吃饱了撑的?”
总之这次交谈并没有帮到高梧什么。
在高梧的朋友看来,这只不过是高梧的又一次“钱带给我的负担太重了,好想做一次无忧无虑的普通人”的幻想发癫;但高梧自己倒是确定了,她的感觉没错,这绝对不是错觉:
因为只有真正为此痛过的,经受过这种绝望的,才能切身体会到这种感觉,有何等令人作呕,痛不欲生。
或许是前生的怨念,也可能是下辈子的报应吧,谁知道呢?至少她这辈子是幸福的,那从前和以后都苦一点也没什么,这才算能量平衡嘛。
于是高梧时常用各种手段绕过对她的信息封锁,去看一些按理来说,她这辈子都吃不到的苦。就好像她眼下能看到的事情越多,做的事情越多,就越能减轻那个冥冥中的“自己”的痛苦一样。
这份虚无缥缈的报应和来世之说能不能当真,不好说,但至少今日,高梧终于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她看见有一抹虚影,掠过她的花园。
那是个和高梧一点也不像的女子。高梧是十分传统的亚洲人长相,黑发黑眼,气质温润,数十年如一日的金钱滋养并没有带给高梧盛气凌人的感觉,反而愈发温养了她的大气、从容和可靠,但这道虚影只是从花间掠过,便让人蓦然有种“会被她的美灼伤”的错觉。
在看到这抹虚影的那一刻,高梧什么也顾不得了。
什么社会热点话题什么最新政策,什么公司盈利什么新规解读,在这一瞬全都被高梧抛到了脑后。等她三步并做两步冲下楼,气喘吁吁地站在这道虚影的面前时,今日晨起,便始终若有若无地围绕着高梧的那种“不对劲”,才如退潮般慢慢离去。
无需多言,也不必再赘述,高梧只看她一眼,便得以明晓所有事、所有人的来龙去脉和前世今生:
如果她不曾改变高梧的命运,那这个世界便会如常毁灭;如果这个世界毁灭了,那么,那个噩梦便不会仅仅是噩梦,而是会成真。
她并非仅仅在自救,而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救了高梧,也救了自己,更救了这个世界之外的千千万万人。
她的努力与成果等值回报,她的荣耀与苦难相得益彰,于是今日,旧日的王者重临此地,与被她一手扶持起来的君主,隔着满园炽烈的玫瑰遥遥相望。
高梧轻轻道:“我是在做梦吗?”
那道虚影摇了摇头:“哪里有这么真实的梦境呢?”
高梧想了想,也笑了起来:“你说的对,因为哪怕在梦里,你也不曾回来。”
这虚影亦含笑回答:“可只要有你们,有被我唤醒的、产生了感情的、愿意对我施以援手的你们,在历练场中幸福而长久地生活,我便永远都有回到这里的坐标。”
高梧赞同地点点头,因为眼下的生活,比起那噩梦一样的“原剧情”,也就是万一施莺莺失败,她和施莺莺要共同经历的剧情来说,实在太好了,好得都会让人产生某种不自在感和内疚感,于是高梧下意识便检讨起自己:
“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谢谢?”
施莺莺提醒道:“你当年刚从‘原剧情’里挣脱出来,与我相见的时候,就已经说过啦。”
高梧又问,问得急切:“那我是不是应该给你些什么东西,当做谢礼?”
施莺莺含笑拒绝:“你已经给过了,可我觉得,还是你更需要,便把它留给你了。”
风过花海,枝叶簌簌,高梧的声音甚至不比风声大多少,因着她生怕惊醒这个姗姗来迟的美梦:“那么,莺莺,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呢?”
黑发蓝眼的虚影翩然上前,满园的玫瑰一瞬间凋零在她轻盈的足下:“我要你花园里的玫瑰,因为我在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把我独一无二的玫瑰,一并丢在这里了。”
高梧回答得毫不犹豫:“只要你需要,便尽管拿去吧。”
她话音刚落定,施莺莺的虚影便转瞬消失,留给高梧的,唯有空荡荡的花园,一边迷茫地挠头一边咕哝“花园怎么这么空啊我刚刚想种什么来着”的保姆,还有从高梧身边掠过的,一缕正在停息下去的清风。
再数息过后,就连高梧,都不记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见过什么了。
甚至她曾是无能为力的普通人的痛苦、她对“施莺莺”这一存在的记忆、她对所谓的“真实世界”的认知,和“玫瑰”这种花朵在这个小世界中的存在,都在被一并渐渐抹去,唯一留下的,便是发自内心的、不受任何外界操控的、自由而纯粹的快乐,因着从施莺莺离开历练场这一角的那一刻起,这个小世界,便被完全封闭起来了。
人类的命运自然要归到人类自己的手里,那被她唤醒的她们,也自然应该拥有自己的人生,不是吗?
于是高梧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晴空,只想,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今日果然是难得的好天气——
作者有话说:秋风凛凛月依依,飞过高梧影里时。
暗处若教同众类,世间争得有人知。
——唐·郭震《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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