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亦聪回到营地,先将行李放下。
此时大家都在工作区忙碌,休息用的帐篷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人。
他拉开背包,从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盒子并不起眼,却被他捧得格外小心。
他轻轻打开,里面装着他与文毓拍的第一张自拍合照,还有一只翅膀为金属薄膜制成的蝴蝶。
背包里还有文毓送给他的糖。
还有……另一件“宝物”。
整理完,他起身,朝组长工作帐篷走去。
帐篷内,简单寒暄之后,白钧远问到,“……该处理的事,都处理好了?”
邵亦聪点头,“是的。”
白钧远这话的潜台词很明显:你对文毓,是不是断了念想了。
而邵亦聪的回答,有他自己的理解:他处理好了,意思是,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从现在开始,你能专注于自己的责任了吗?”
“能。”邵亦聪不躲不避,目光与白钧远对上。
白钧远所指,是肩负起“鹿鸣君”的使命;邵亦聪所想,是守住他与文毓的爱情。
两人都没再多说什么。
“……那开始干活吧。”
“是。”
邵亦聪心里很清楚,他们现在说的是两码事。但眼下,还不是摊牌的时候。
考察组的组员在向他汇报他请假期间的林地情况,提到了异常的雨。“雨后我们巡林时发现,不少动物都出现了交配行为,就像林子突然被触发了信号,进入了繁殖季节一样。”
“……”邵亦聪接过文件,低头翻看。
组员接着补充,“而且这段时间,林子的波频幅度确实有起伏。虽然未超过警戒线,但整体波动比以往大,状态也不如往年稳定。不过从昨天开始,各项指数又逐渐回归正常,目前没有持续恶化的迹象。”
邵亦聪吩咐道,“再观察一段时间吧。”
“是。”
组员离开后,邵亦聪继续低头细看手中的文件。
方才组员提到的这场特殊降雨,发生的时间恰好与他和文毓第一次缠绵的日期重合。
邵亦聪很清楚,这绝非巧合。
春日公园的梨蕊树,还有这片回息林,正在以各种方式,回应着他与文毓。
大自然从不刻意言说,却无时无刻不在倾听、反馈、共振。
他与文毓之间的情感,仿佛早已超越了科学可解释的边界,成为林中神秘生态的一部分。森林知晓他们的靠近,默许他们的爱意,甚至比人类社会更先一步给予了祝福。
邵亦聪的内心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所震动。
他站起身,整理装备,按季节变换的路线入林。
这个时节的回息林,广袤的常绿林带依旧保持着厚重而浓郁的底色,而随季节变色的金黄与火红从林地到坡岭、从谷底到山腰,形成了连续的暖色带,与常绿植物交错融合,如绿浪中燃起的绚丽火焰。
他先穿过常绿巨蕨类植物带。
这里的蕨叶可以高达三米。层层叠叠的蕨叶巨阔,呈羽状展开,每一片叶缘都细致分明,仿佛天然的雕刻。它们既低伏在地面,又层层向上攀升,脚下的路径几乎被它们所淹没。
邵亦聪每走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拨开如垂幔般垂下的叶子。到了监测点,他站定,记录各种数据,采集必要的样本。
从远处看,他的身影被漫山遍野的深绿蕨类包围,只偶尔露出头顶的一小块轮廓;但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被森林拥入了怀里。
他仰头,阳光化作一道道金色的光柱,在蕨叶浓密交错的缝隙间洒落下来。
风起,林间响起沙沙声。
邵亦聪闭上眼,感受气流与声音震荡他的耳膜与胸腔。
回息林,你是否通过春日公园的梨蕊树,得知了关于我的一切?
你是不是,一直在陪我长大?
我会来这里,是不是听从了你的呼唤?
邵亦聪胸腔发热。
如果是,你能否告诉我,我现在,该如何才能获得与所爱之人相伴的自由?
蕨林之外,景色渐渐起了变化。
高高的栎树枝条张开成伞状,染上了浓烈色彩的树冠像燃烧着的云;而槭树的叶片最为耀眼,从深红到橙黄交错分布,像是天边落霞落入林间。
最后,邵亦聪来到幽林地带。幽暗与寂静始终如一地笼罩在这片区域。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骸骨对面的那棵树下,放好背包,就地坐下。
看着不远处的骸骨,邵亦聪认真道歉,“前辈,对不起,不能和你做邻居了。”
他不想死了。
在广袤森林的深处,他从未感到恐惧;可一旦踏入人类社会,那些条条框框的规则,让他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势单力薄。
邵亦聪向骸骨发邀请,“前辈,也请您帮帮我吧。”
骸骨无声,唯有那两个长出细小树根的空洞眼眶对着他。
就在邵亦聪出神之际,忽然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他的脸上。
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指尖沾上了一点细细的银粉。
他抬头,一只闪蛾正从他头顶转圈,它翅膀上的点点银粉在闪落。
邵亦聪甚至打了一个喷嚏。
他皱眉,闪蛾多见于腐骨周围,以覆于腐骨之上的植物汁液为食,素来不近活物气息。有活人磁场的地方,它通常都会立刻避开。
他再次抬头观望,闪蛾已不见踪影。
因为吸入了闪蛾银粉,邵亦聪来到医疗帐做检查。
医生检查完毕后摘下手套,说道,“闪蛾的银粉本身无毒无害,目前来看,你的身体没有异常反应。”
他补充道,“建议你这两三天多留意自身状态,如果出现呼吸不适、头晕或磁频波动异常,再及时来复诊。”
邵亦聪点头,“谢谢医生。”
他离开医疗帐没一会儿,张乔找来,“亦聪,快准备一下,临时有位贵客要来。”
邵亦聪这才注意到众人开始紧张收拾营地,准备迎接这位“贵客”。
“谁?”他一边跟着张乔走,一边问。
张乔却卖了个关子,笑着说,“你认识的。”
话音刚落,一辆军用越野车疾驰而来,在营地入口空地稳稳停下。车门打开前,白钧远朝邵亦聪看了一眼,眼神示意他随自己上前迎接。
司机下车,动作干练利落,为后座打开车门。
“黎将军,别来无恙。”白钧远笑着伸手搀扶。
“哈哈哈,我们还讲这些客套?”来人爽朗大笑,声音洪亮,“我身体还好着呢,别急着把我当老头子看。”
他下车,直起身子,身形高大,气色红润,目光炯炯,气场沉稳而威严。
这个人,邵亦聪确实认识。
“黎将军,好久不见。”邵亦聪上前问候,语气恭敬。
黎锐风,不仅是军部上将、现任司令,还是主上的亲信,是旧贵族体系最坚定的拥护者。
“邵研究员,好久不见。”黎锐风语气和煦,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势。他抬手轻拍邵亦聪肩膀,目光含笑。
等三位组长陪他入了组长工作帐,黎锐风才回头看向邵亦聪,“亦聪,你小时候可是一直叫我黎叔叔的,现在别这么拘谨。”
邵亦聪顺势改口,“黎叔叔好。”
黎锐风满意点头,语气亲切,“你父亲常跟我念叨,说你太投入工作了,得空还是多去看望他才好。”
黎锐风与邵亦聪的父亲颇有交情,二人是主上的左膀右臂。
“我会的。让您挂心了。”
黎锐风上下打量他几眼,忍不住赞道,“多年不见,你现在真是玉树临风,比你父亲那会儿可顺眼多了。”
众人笑了起来,气氛轻松不少。
“黎将军,今天怎么突然过来营地了?”张乔向他奉茶。
黎锐风接过茶,“我到邻市开会,顺路经过,想起好久没见你们了,于是过来一趟。”他连忙招手,“都别站着,坐坐,都是熟人,不必拘谨。”
聊了好一会儿,黎锐风看向白钧远,一个眼神示意,白钧远心领神会,转向邵亦聪和张乔,“我正好有些事需要和黎将军单独聊聊……”
两人明白言外之意,起身告辞,留白钧远与黎锐风继续在帐中交谈。
“黎将军,您有话对我说?”帐中只剩二人时,白钧远问到。
黎锐风微笑,“你与亦聪接触最多,知道他现在的感情状况吗?”
白钧远脸上滴水不漏,“据我所知,他是单身,没谈恋爱。”
黎锐风点点头,“你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森林里,热心工作固然好,但你这个领导有时候也得劝劝年轻人,多关注自己的人生大事。”
“您说得是。”
十几分钟后,帐篷门帘被掀起,白钧远陪同黎锐风走出来。
黎锐风看见张乔迎上来,笑说,“我今天来得急,也没给你们带什么,已经吩咐小镇那边,今晚给你们做大餐,你到时接应一下。”
“那太感谢了!您现在就要离开了吗?”
“我还得赶路,就不多留了。”
白钧远此时给邵亦聪使了一个眼色,后者意会,“我送您上车吧。”
黎锐风看了他一眼,“好。”
两人并肩而行,黎锐风问邵亦聪,“你明年就三十了吧?”
“是的。”
“我家小女儿,明年也二十三了。”他的语气看似随意。
这一句话,让邵亦聪心一沉。
黎锐风没有再说什么,再度拍拍他的肩膀,“正是干一番事业的时候啊。”
邵亦聪微笑应对。
司机见将军走近,立刻敬礼,上前为他拉开后座的车门。
“帝都的社交场合,你该多露露脸。”黎锐风临上车前对他说了一句。
他提到的“社交场合”,是上级贵族之间加深联系、互通有无的机会。
“我明白。”
黎锐风笑了笑,坐入车内,司机合上车门。
“黎叔叔再见。”
吉普启动,驶出营地,卷起一地尘土。
第52章
晚上,文毓的公寓。
他刚洗完澡,从浴室走出来。
白天一直忙着准备学生会主席候选人的辩论会,直到现在才有空整理从邵亦聪别墅带回的行李。
他先打开行李包的夹层,取出与邵亦聪的第一张自拍合照。夹层里还有一只翅膀为金属薄膜制成的蝴蝶。
这张合照,他一张,邵亦聪一张。照片里,两人并肩站在蝴蝶装置前,对着镜头笑得灿烂而自然。
文毓盯着照片里的邵亦聪,轻轻伸手点了点那人的脸。
他看向床头,那只狗尾巴草小狗身份开始发干,耳朵和尾巴耷拉了一点。
文毓心里有点难受。
他们明明分别没多久,思念已经在心里泛滥。
突然间,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文毓翻身一看,屏幕上赫然跳动着来电人的名字:聪聪。
是邵亦聪的来电!
他一个激灵,立即拿起手机,差点还没握稳。
“喂?……亦聪吗?”他赶紧接起,声音不自觉压低,偷偷摸摸的,尽管整间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
“是我,毓宝。”
邵亦聪一听见文毓的声音,白天的烦闷烟消云散。
组长工作帐里,只有他一人。除了值班人员外,营地大多数工作人员都已休息,四周一片只有规律的虫鸣,更显安静。
“我想你了。”邵亦聪的指尖摩挲着一颗糖。
声音通过线路传来,磁性十足,带着一点点呼吸的轻哑,让文毓的心跳猛然加快。
“我也……很想你。”他下意识摸了摸鼻尖,语气有些羞涩,但藏不住的情绪从话筒另一端溢了出来。
如同暖流缓缓流入了心田,邵亦聪轻轻笑一声,“从刚刚起就压着声音,怎么了?你身边有人?”
“没有!”文毓立刻回答。这种时间点要是“有人”,还得了?
邵亦聪还故意调侃,“怎么突然声音变大了?是在掩饰什么?”
“没有没有!你别误会啊!”文毓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愉快的低笑,“别急,我知道。我就是想逗逗你。”
“你怎么这么讨厌?”文毓这才放下手,无奈又好笑地回击。
“谁让你接我电话鬼鬼祟祟的样子。”
“我哪知道你这么快就打来嘛。营地规矩那么多,我一紧张就露怯了,还不是因为担心你。”文毓抱起枕头,整个人倒进床里,撒娇的语气。
邵亦聪吃他那一套,识趣道,“你说得对。”他的语气愈发温柔,“我实在忍不住,就给你打个电话了。”
文毓嘴角咧得快到耳根,抱着枕头翻了个身,“……我也想你了,刚刚还在看我们的合照呢。”
“……毓宝,你行李整理了吗?”
“还没呢。”
“我啊,做了一件坏事,要是告诉你,你能保证不生气吗?”
听他故意吊胃口,文毓“腾”地坐起身,眼睛亮亮的,“什么坏事呀?你快说!”
邵亦聪想起那件“宝物”,摸了摸鼻子,“……我拿了你行李包里的一条内裤。”
还在别墅的时候,每当他帮文毓收衣服时,目光总会在他的内裤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他为自己脑海中的龌龊念头感到羞愧。
就在临别的前一晚,情绪翻涌,思绪缠绵,理智败给了深深的留恋。他悄悄伸出了邪恶的手,把文毓卷好收入行李包的一条内裤抽了出来。
文毓听完,缓缓倒回床上,手脚缠上枕头,脸颊发热,“什么嘛……你这内裤小偷。”
邵亦聪的喉结不自觉滑动一下,等待文毓对他的宣判。
电话那头的文毓却笑了,很愉悦的声音。他搂紧枕头,像条蛆一样扭了一下,“坦白从宽,你拿走之后……有没有偷偷闻一下?”
“……有。”邵亦聪平静地说,“今晚临睡前,还要再闻一下的。”
这话说的!文毓把脸埋进枕头两秒。
真是服了他,文毓心想:还是贵族玩得花。
邵亦聪明知故问,“毓宝,你没生我的气吧?”
“……没有。”文毓脚趾蜷了蜷,“亦聪,我好开心。”
他正在一点点地,更深地了解“邵亦聪”这个人;也越来越清晰地看见,在“认真”“克制”“冷静”标签之下,他其实拥有各种各样的面貌,像万花筒般,多姿多彩。
“你往后也得像今天一样,老实交代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好的。”
邵亦聪觉得自己像个得寸进尺的小鬼,因为文毓给了他安心感,所以他开始蠢蠢欲动地作恶。
他知道,他的毓宝会理解他,包容他。
他们明明不久前还只是陌生人,彼此的名字都从未听闻;可现在,他已经无法想象,如果没有文毓,自己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毓宝,”邵亦聪低声说,“如果现在能紧紧抱着你就好了。”
文毓闷在枕头里笑了,“……早知道我也偷偷拿你一条内裤好了。”
邵亦聪听清,先是一愣,随后无声地笑眯了眼。
只是他不知道,帐篷外的暗色中,白钧远夹着没点燃的烟,平静注视他开心聊电话的侧脸。
第53章
第二天,邵亦聪按常规路线入林。
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前方路边的草丛忽然传来一阵簌簌声。他停下脚步,侧头望去,下一秒,一团小黑影猛地从灌木中蹿出,直直朝他扑了过来!
这熟悉的冲劲让他下意识伸手,将那团毛茸茸稳稳接住,“松兔!”他唤道。
怀里的小动物鼻子一耸一耸、耳朵灵巧地抖动着,刚一抬头,竟像是吓了一跳,猛地从他怀中跳了下去,绕着他团团打转,左看看右看看,神情好像写满了错愕。
它抬起前爪扫了扫耳朵,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盯着邵亦聪,一副“你不是他啊”的模样。
“你以为我是文毓?”邵亦聪半蹲下身。
松兔跳近一步,又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没错呀,的确是文毓的味道!
作为人类,邵亦聪的嗅觉远不及松兔敏锐,闻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他微笑着向小家伙解释,“你知道的,我们在一起了。”又感激道,“谢谢你,帮了我们不少忙。”
松兔抖了抖耳朵,尾巴轻轻拍了一下地面。
“对了。”邵亦聪走到一旁的石块上坐下,卸下背包,拉开拉链。
他一边翻找一边说,“文毓托我,给你们带了点小小的谢礼。”
松兔立刻直起后肢,耳朵竖得笔直。
邵亦聪从包里掏出一个透明小袋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像一包缤纷糖果,轻轻一晃还沙沙作响。
松兔的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那袋新奇玩意儿。
邵亦聪从中抽出一个蓝色气球,鼓起腮帮吹气,气球一点点胀大。他吹到合适的大小,打了个结,又系上一根细线。
他把气球递向松兔,让它先熟悉一下。后者眼睛亮晶晶的,立刻跳了过来,伸出一只小爪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气球晃了一下,它吓得嗖地往后缩。
邵亦聪忍不住笑了,把气球再递近些。
松兔犹豫了一下,又凑上前,用爪子再碰碰。这次,气球又轻轻晃动起来,但它不怕了,反而两只前爪齐上阵,左一下右一下地戳着气球。
邵亦聪轻轻松开手,细线从指间滑出一些,气球飘了起来。
见状,松兔来个泰山压顶,想压住气球不让它跑,可气球从它毛茸茸的肚皮下灵巧滑出,悠然飘起。松兔扑过去,气球滑,它从上面溜了下来;它又一个扑过去,终于把气球扑倒在地。它起身,气球也跟着起来。
气球不知疲倦,松兔也玩得不知疲倦。
邵亦聪在旁边盯着,看情况拽紧细线。
“啾啾啾!”团雀飞来了!它兴奋地吱吱喳喳,像在喊,“好好玩的样子!”
它振翅飞近,绕着气球团团转,没一会儿就把自己绕晕了,飞行姿势东倒西歪,眼看就要跌落。
邵亦聪见状,赶紧上前双手捧成碗状,准备接住它。团雀却及时稳住身形,摇摇晃晃地重新拍翅飞起。
但邵亦聪手中的细线掉落,气球自由了,开始往上飞。
松兔急了,蹦蹦跳跳追着去抓,却怎么也够不着;团雀拍翅飞上去,打算把气球叼回来,哪知小尖嘴一啄用力过猛,“嘭!”一声。
一声炸响,把松兔和团雀都吓了一跳。松兔耳朵一抖,立刻趴地上;团雀也在半空中晃了几下,好不容易才重新稳住身体。
邵亦聪哭笑不得,走过去捡起破掉的气球皮收好。
“啾啾啾……”团雀停在他肩上,像是有些懊恼,又有些无措。
他轻声安抚,“没关系,我还有。”说着,又从小袋子里取出两个气球,分别吹好,细线缠在自己指上,让小家伙们继续开心玩耍。
林中风来,将这份欢快的气息吹了出去。一只灰耳鼠从树梢滑翔而下,靠着四肢间的飞膜落在邵亦聪面前,微微歪头,仿佛在问,“我呢?”
“……你等等。”邵亦聪笑着,又吹起一个气球递过去。
随着时间推移,气球的颜色变得越来越丰富,围绕在他身边的小动物也越来越多。
两只圆耳狸獾从两头夹击气球,小短腿使劲蹦,可惜没碰到气球,反而撞在一起,摔了个四脚朝天。小栗鼠想像抱坚果一样抱气球,它的体型当然做不到,最终只能追着气球满地蹦跶。连胆小的香貂都忍不住探出头,偷偷摸摸地过来碰了碰气球,结果气球一弹,把它吓得一蹦三尺高。
当邵亦聪的十根手指都缠满了线,他坚决不再增加气球了。
但这并不妨碍小动物们玩得高兴。一个小小的回礼,竟成了林中一场狂欢。
它们的快乐简单又纯粹。
看着这群活泼的小生命,邵亦聪不知不觉也被感染了情绪。他一会儿轻轻扯动手指,一会儿悄悄改变气球的方向,引来阵阵欢跳,像是和这些孩子们一起玩着游戏。
松兔玩累了,趴在地上喘气,团雀落在它背上,眯起眼打起了盹儿。
邵亦聪低头看了看时间。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他起身,开始回收气球。他一只只解开细线,放掉气,等气球瘪下去后,装到另一个小袋子里。
小动物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有的看起来心满意足,有的看起来还意犹未尽,眼巴巴地盯着他,像是在说“别走啊”。
但无论哪种,都是快乐的。
邵亦聪背起背包,朝它们挥挥手。
林间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替这些小动物跟邵亦聪说再见。
这天,文毓收到了来自邵亦聪的包裹。
公寓门完全合上时,文毓已经往客厅地板坐下,小心地拆开快递。
里面是一本笔记本。
笔记本的外形何其熟悉——就是文毓和邵亦聪第一次吵架的导火索,那本“变量观察日志”!
日志的后面似乎夹着一些纸张。
文毓疑惑,翻到最后。
映入眼帘的一张,是他的侧脸画像。寥寥数笔,就把他的微笑勾勒出来。
纸张一侧边缘毛毛的,而且大小合适,应该就是从这本笔记本撕下的。
文毓惊讶。他翻到画像背面,下方是邵亦聪的字:画于你照顾松兔之时。
下一张,是他微笑的正脸。背面写着:画于你交还手帕之时。
再下一张,画的是他的双眼。背面文字:画于你提交松兔护理文件后。
往下,画的是他鼓着腮帮、胡乱吹着浮音叶的狼狈模样。
“什么呀,把我画得这么丑!”
背面的字写着:不丑,很可爱,我喜欢。
文毓笑“哼”了一声,翻一页。
这一张,是他的裸背。暧昧之色,跃然纸上。背面的文字:画于看荷花之后。
看到这里,文毓明白邵亦聪的用意了:他想告诉自己,日志的前面和后面,就是他的口不对心。
前面的文字有多冰冷,后面的线条就有多火热。
“毓宝,对不起。”如果邵亦聪在跟前的话,他估计会道歉。
文毓回忆,当时自己会和邵亦聪吵架,是以为自己对他来说只是“变量”。
现在看来,自己确实是“变量”,是足以改变他人生轨迹的那种。
最后一张画,感觉是新画的。
与之前用黑色钢笔勾勒的风格不同,颜色鲜艳明亮。
画的是他灿烂的笑颜。
画的背面,写着:
毓宝,这幅画是用回息林的丹泠花画的。
丹泠花的花汁,永不褪色。
正如你于我而言,是在回息林里遇到的、最盛大的夏天。
热烈、蓬勃、色彩鲜明。
长盛不衰。
看完画,文毓仰头,吸了吸鼻子。
第二天,他抽空来到春日公园。
难得从繁忙中偷得片刻闲暇,他坐在梨蕊树前,看着它,开始讲起话来。
也不能怪他倾诉欲太强。
他现在实在太幸福了,幸福得想把心里的甜意全都往外倒。
“梨蕊树,你知道吗?亦聪一开始对我可冷淡了。”
文毓笑了笑,语气轻快,“后来嘛,我就喜欢上他了,他也喜欢我,他还偷偷画我呢!”
他曲起双腿抱在胸前,下巴抵在膝盖上,眼睛弯弯的,“我发现他特别有反差萌,有时候还坏坏的……对了,他其实还有点小变态。”
说完,他忍不住傻乐了几声,像个藏不住糖的孩子,整个人都被喜悦包裹着。
说起糖,文毓从衣袋里拿出一颗糖,举起给梨蕊树看,“这是我做的糖哦!”
“亦聪说他小时候把糖埋在土里,想喂你吃;不知道你有没有尝到糖的味道?现在这颗糖,虽然没办法给你吃,但我可以向你描述它的味道!”
刚入口是柠檬的味道,带着薄薄一层凉意;后面是茶花的甜,从花瓣底下带出来一点点香气,很淡,但绵长。
文毓歪了歪头,冲着梨蕊树一笑,问道,“我想你应该会喜欢这个味道,对吧?”
他换了个姿势,背靠着树干坐着。他本只想小憩一会儿,却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
他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薄雾。他正站在梨蕊树不远处的地方,雾气如轻纱般浮动。一阵抽泣声断断续续从树下传来。
文毓循声走过去,脚步踏在雾中,雾随之轻轻散开。
一个小小的背影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孩子,站在树下,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似乎正努力压抑哭声。
可能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孩子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
文毓愣住了。
那是邵亦聪。
年纪不过十一二岁,脸颊还带着孩子特有的圆润稚气,五官尚未长开,轮廓倒已分明。那双眼睛此刻因哭泣泛红,睫毛下还挂着泪珠。
他惊讶地看着文毓,声音带着哽咽与防备,“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文毓脑中闪过无数个回答,最终,他选择了最坦诚的一种,“……我叫文毓,是你的好朋友呼唤我来的。”他说着,轻轻指了指梨蕊树。
小亦聪抬手拭泪,转头看了梨蕊树一眼,又疑惑地看向他,“……它为什么会叫你来呢?”
文毓反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呀?”
小亦聪垂下头,没有立刻作声。他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张试卷。
文毓瞥了一眼,猜测道,“是因为考试考砸了吗?”他故意语气夸张,“……不及格?”
“不是!”小亦聪立马反驳,抿了抿唇,“……我考了第一。但父亲说我做得不够好,不该和别人并列,而是要超越他们。”
这话听得文毓心头一紧。
他突然想到自己家。每次考试后,不管文毓成绩高低,父母和哥哥总是第一时间给他鼓励,反而是他自己会埋怨自己没做到更好。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膝盖上,认真地看着小亦聪,语气郑重温柔,“你考了第一,这非常了不起。”他竖起大拇指,“恭喜你。”
小亦聪怔了一下,睫毛颤了颤。他装作擦眼泪的样子,低下头,悄悄掩饰那一瞬间的羞涩和欢喜。
“你这么棒,来,请你吃颗糖。”文毓笑眯眯地说,把刚刚那颗糖从口袋里拿出来,递到小亦聪面前,“这是我亲手做的哦,很好吃的。”
小亦聪有些警惕,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接过。
文毓见状,挑了挑眉,故意逗他,“哟,现在变聪明啦?以前你可是会把糖都喂给树吃的小傻瓜呢!”
小亦聪瞬间瞪大眼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文毓得意地一笑,“我说了嘛,是你好朋友叫我来的,我当然知道你的小秘密。”
小亦聪眨了眨眼,“那你还知道什么?”
“你先把糖吃了,我就告诉你更多。”
小亦聪犹豫了两秒,终于伸手接过糖,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
“怎么样?好吃吗?”
糖球从左边滚到右边,小亦聪含着糖认真咂摸了一下,老实回应,“好吃。”
文毓眼底笑意更深,看着眼前的小孩,语气真诚,“亦聪,我可以告诉你,你将来会成为很棒的人,也会爱上一个很棒的人,总之,就是棒棒的!”
闻言,小亦聪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别过脸,小声嘟囔,“叔叔,这种安慰人的老套台词,可以别说吗?……有点羞耻。”
文毓一噎,嘴角抽了抽,“……叫哥哥。”
“相差五岁以内可以叫哥哥,我今年十二岁,你……十七岁?”小亦聪一脸不相信。
文毓气笑,重申,“叫哥哥。”
“叔叔。”
“叫哥哥。”
“叔叔。”
“叫叔叔。”
小亦聪下意识接话,“哥——”
“……”
“哈哈哈!”文毓奸计得逞,胜利的笑容相当灿烂。
笑着笑着,他便醒了过来。
他眨了眨眼,清醒后伸了一个懒腰。
他站起来,转身看向梨蕊树。
眼前的树表皮呈深棕色,布满了斑驳的纹理与青苔。
文毓的视线顺着树干上移,弯曲粗壮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层层叠叠地托举起整片树冠。穹顶绿叶密密层层如伞盖,阳光从缝隙间斜洒下来,在叶片之间投射出点点金光,像琉璃在发光,散发出明亮的黄绿色。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小时候的亦聪。”文毓感慨,“你一定,很喜欢他吧。”
喜欢到把他过往的记忆托梦重现,只为了让哭泣的他得到安慰、尝到一口糖的甜。
文毓心头泛起一阵暖意,嘴角上扬,“我也是。我们又多了一个共通点呢。”
邵亦聪巡林结束,将文毓送的糖塞进嘴里,糖壳在齿间轻轻碰撞,甜味缓缓化开。他含着糖,脚步不紧不慢地踏上回程的林间小径。
忽然路边的草丛忽然传来一阵簌簌声。
邵亦聪很熟练地站定。松兔这回不蹦出来了,而是在草间探头,朝他看过来。
它小跑到他脚边,转了一圈,然后往前跳了几步,回头示意邵亦聪跟上。
邵亦聪挑眉,跟在它身后。
走着走着,拨开面前一丛枝叶,他就看见一棵树下铺满了什么。
走近一看,地上全是形形色色的小东西:有新鲜的松果,形似玫瑰;有带尖角的鸢梨壳,表皮带着淡金色光泽;有光亮的羽片,一片片摆开,像一串挂饰。
其他的小东西也堆叠其间,样式各异,色彩缤纷,他一时间竟看不过来。
他蹲下身,一边伸手轻触一枚松果花,一边试着问,“送给我的?”
松兔的双眼滴溜滴溜的,像在回答——“是的!”
是小动物们的回礼。
他抬眼,瞥见两只圆耳狸獾正一前一后探头探脑地蹲在树根后,鼓鼓的腮帮几乎埋进前爪,露出圆圆的眼睛,偷偷打量他。
“谢谢你们。”邵亦聪真心感谢道。
连那只胆小的香貂也鼓起勇气,靠近他身边。它小心地咬了咬他的裤腿,尾巴轻轻一甩,似乎是要带他去哪儿。
邵亦聪站起身,顺着它的引导迈步向前。
走了一段路,他逐渐认出了路径的方向——是去往梨蕊林的。
那里是心缘树外围的一圈守护林,磁场波动比较强,一般而言,小动物都本能地避开。
他有些迟疑,脚步一顿。
香貂察觉他的停下,回头望他。
“前面的区域磁频很强,你可能会感到不适。”邵亦聪轻声提醒。他不担心自己,但对这只小动物的承受力仍心存顾虑。
香貂却继续向前迈步。
邵亦聪只得紧跟其后。
穿行至梨蕊林一处隐蔽的观测点附近,香貂忽然停下脚步,绕着某一处地面打转。那种“这里有问题”的讯号非常明显。
邵亦聪走近,蹲下身。香貂立刻用双爪在地上刨挖。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把折叠铲,和它一同动手,很快,铲头触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他刮开浮土,露出一层厚实的防水布。
小心揭开一角,他用铲子轻敲了一下布下的物体——声音闷实不空,显然是金属壳体。
从形状和体积判断,很可能是一台被特意掩盖起来的机器。
邵亦聪的目光沉了下来。
谁会在梨蕊林的监测点附近,偷偷埋下一台机器?
第54章
从防水布的磨损情况来看,这台机器显然不是近期才被埋藏的。它在这里,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
可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邵亦聪试图将机器整个搬上来,却很快发现其重量远超预期,根本无法靠他一人撬动。他只得暂时放弃挪动,改为掀开防水布的一角进行检查。
露出的部分金属机壳呈暗灰色,无明显标识。
他发现这台机器的外观与他所熟悉的任何一款森林监测设备都不相符。无论是土壤磁频分析仪、气候记录器还是地热波动探头,都不具备这样的构造。
他试图寻找铭牌或设备编号,却发现查看区域那一侧根本没有。
这不是常规科研设备应有的标准流程。
正当他陷入思考时,原本站在旁边的小香貂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躲到了他身后,毛发微炸,爪子贴地,明显对这台机器带着一种本能的抗拒和不安。
邵亦聪察觉到它的异样,皱起眉头,心中隐隐浮起一种不祥的直觉。
这台机器悄悄安置于此,难道承担着某种不能被人所知的任务?而这片守护着心缘树的林地核心区域,恰恰是最不该被暗中操控的地方。
邵亦聪低头看了眼手表,时间不早了。再不动身,就赶不上回营地的工作会议。
他只得暂时放下疑虑,将防水布重新覆在机器上,将四周土壤小心填回原位。做完这一切,他抱起香貂,快步往营地方向走去。
走出梨蕊林,刚踏入磁场减弱的区域,香貂便开始在他怀里挣扎。
他停下脚步,将它轻轻放在地上。
小动物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在说“你要小心”,随即一头钻进附近的草丛,消失不见。
盯着它离开的方向,邵亦聪的头脑逐渐冷静。
他原本打算回到营地就上报发现机器的事。
但是……如果接收他报告的人,就是埋下机器的人呢?
进出回息林的监防很严格,而且回息林本身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地方。
所以,埋下机器的人,一定是经过了共频测试、常进出森林了解地形、有一定身份的人。
这么看来,白钧远和张乔都有可能。
说实话,邵亦聪现在无法百分百信任这两位曾经被他视为亦师亦友的前辈。
文毓曾提到关于他“明年结婚”的事,而这个消息,是白钧远透露的,邵亦聪本人根本毫不知情。
在他的婚恋事务上,这两位与他已不同阵营;现在这台神秘机器的出现,更是显化了隔阂。
越接近营地,邵亦聪的想法越沉重——制作这台机器的,肯定不是白张二人,那他们的背后,还有更庞大的组织?营地的另一个监管方军部知道吗?……主上知道吗?
这个谜团牵扯出的可能性,远比他想象得更复杂。
“亦聪!”
这一声叫唤,让邵亦聪猛一回神。
他已回到营地边界,张乔恰好看见他,朝他热情招手,“快点过来,工作安排会议快开始了!”
邵亦聪呼吸一口气,整理好思绪,“来了!”
可组长工作帐篷内不见白钧远身影。
其他参会人员也有疑问,“白组长呢?”
张乔接话,“白组长临时有任务,出差了;今天的会议由我来主持。”
他们今天主要讨论“冬燃”的安排。
大型森林都有自己的生长与休眠节律,回息林也不例外。每两年,回息林都有一次“冬燃”。
冬季时节,雨水渐稀,空气干燥,地面落叶厚积,森林会自发引起山火。
冬燃常始于干雷。那是一种无雨的雷电放电现象,通常在云层稀薄甚至晴朗的天气里突如其来,精准击落在那些被选中的、磁频紊乱的区域,仿佛森林本身在挑选需要清理的伤口。干雷引起的山火会持续一段时间,依据选中区域面积决定,但它通常不会外溢。
这是森林的一场自我洗礼。
它借火灼净地表累积的信息残痕,释放地下磁频的囚压之力,使整个生态系统得以重启、复生。烧后的土地,被称为“灰褶层”,那里土壤微生物活跃度大幅提升,植被更换更快,甚至会出现新的物种,而磁频图谱也因此重绘,整个森林变得更鲜活、更稳定。
“往年这个时候,回息林差不多会迎来最后一轮降水,之后就越来越干燥,直至迎来干雷。”翻阅手中报告,张乔提醒道,“但今年异象频发,我们得提前做好准备。最重要的,是决定冬燃期间的留守监控负责人。在座各位,有没有自愿报名的?”
“冬燃”期间,森林烟雾弥漫,所以营地全员及贵重物资都需撤离,直至山火结束。这段期间,他们会在小镇或者邻市设立监控点,由留守人员负责远程监控和应急汇报,其他工作人员休整待命。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传说中“把森林当家”的邵亦聪,然后都笑了。
邵亦聪也不恼,回应道,“可能让各位失望了,今年我有事,无法留守了。”
年末帝都会有贵族社交圈重头戏——临冬节宴会。今年轮到在黎锐风府邸举办,邵亦聪大概率得出席。而且,哪怕不去宴会,年末他也想与文毓一起度过。
张乔替他解围,“亦聪上一回已经当过留守负责人了,这一次我们另做安排,希望领到任务的同事不要有情绪,工作任务都是轮流的。”
散会后,大家走出帐篷,邵亦聪也跟着出来。
会议的后半程,他几乎全在走神。
他在林边站定,梳理脑海中的线索。那台机器的金属色泽与触感,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邵亦聪决定去一趟后勤组的物资区。
他在“金属配件”货架前浏览一排排标签。当目光移动至最上层时,邵亦聪找到了目标!
他取下装着匕首的塑料盒。
回息林中,唯一能使用匕首的时候,就是取心缘树树心液样本之时。
邵亦聪小心取下匕首护套,刀身呈暗灰色。
这不是普通刀具,而是以军用材质打造而成。
为了确认心缘树的健康状态,研究人员会用特制钢材制作的匕首,在指定区域轻轻划开坚硬树皮,取一定量的血红色树心液送去专门机构化验。
邵亦聪掂量手中匕首,这光泽与触感,跟刚刚发现的那台机器相差无几。
他合理推断:那台机器的外壳,也是使用同样材质制作出来的。
如果是这样,机器就不可能出自普通科研团队之手。它的制造与部署,必然涉及军部。
邵亦聪心头骤然一紧。
在他不知道的背地里,究竟有什么在酝酿?
他神色渐沉,眉峰紧锁。
邵亦聪一整晚没有睡好。
森林在凌晨下起了小雨。
第二天一早,邵亦聪披上雨衣,快步踏入林中。
他得趁着雨还没停、森林只有他一个人时,再次检查那台机器。
然而刚一入林,他就察觉到身体有些异样,但很轻微。他以为是昨晚没休息好带来的,也就没放在心上。
林中水汽蒸腾,薄薄的雾气缠绕,潮湿迷蒙。
可是随着步履深入,邵亦聪的不适感迅速加剧。
他皱起眉,以往从未在雨天的森林里感受到这种症状。难道……这是“磁感紊乱”在他身上的初发?
正在此时,他眼前倏然一闪,像有什么飞快地划过视野。下一秒,大脑猛然被注入无数凌乱片段——画面、声音、情绪纷至沓来,像电视信号极度紊乱时的极速切换,却还未看清内容,便戛然中断。
他踉跄一步,呼吸急促,心跳乱了节奏。
邵亦聪伸手扶住旁边一棵粗壮的树,背靠树干借力支撑自己,闭上眼。
他头痛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潜伏已久,此刻终于借着雨天汹涌而出,一波接一波冲撞着他的意识。
小雨开始转为大雨,大雨倾盆,雨水顺着帽檐不停滑落。他的脸濡湿一片,不知是雨还是冷汗,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第55章
突然间,就像是凌乱的频道终于稳定下来,他脑内的画面切换到幽森的林景。
林景中,没有下雨。
“他”脚步急促,走到一棵树下,蹲下,双手扒挖着泥土。
土块被他一把把抓开,落叶被拨到一旁。手指抓得发红,仍不停歇,直到挖出一个不浅的坑。
“他”喘着气,把背上背着的一包东西,慎重地埋进去,掩土,压实,重新将落叶覆盖其上。
“他”站起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走向对面那棵树下。脱下衣服,擦净沾满泥土的双手,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白色小瓶,形状像常见的药瓶。
“他”拧开瓶盖,低头看了一眼,瓶中装着满满的白色药片。
下一瞬,“他”仰起头,动作决绝地将药片倒入口中。
一轮、两轮……“他”一连吞下数次,直到整瓶药片全部倾尽。
然后,“他”靠着树干缓缓坐下,闭上双眼。
那一刻,邵亦聪的心头陡然涌上一股撕裂般的酸楚——是挣扎后的解脱,是绝望中的沉静。
他胸口发紧,猛地睁开眼。
眼前的视野中,雨还在淋漓地落下。
“啾啾啾!”熟悉的叫唤声让邵亦聪转过头,团雀竟叼着一丛小花,猛地朝他脸上扑来!
他猝不及防,一口花粉吸进鼻腔,立刻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还没等他回过神,团雀又叼起另一丛小花照脸砸来,这次他又被怼了一鼻子的花粉,再次连连喷嚏。
等他终于缓过气来,才忽然察觉,身体的异样感,消失了。
头不痛了,脑海里也不再翻涌乱象。
“啾啾啾!”团雀停在他面前,羽毛被雨水打湿,黏成一团,像个脏兮兮的小毛球。它奋力扑动翅膀,不断叫唤着,像在焦急问他,“你感觉好些了吗?”
邵亦聪伸出手掌让它跳上来,目光落到旁边那两丛被啄断的花,“……是你特地摘来给我的?”
“啾啾啾!”
“谢谢你,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他抬起手掌靠近脸颊,轻轻蹭了蹭团雀湿答答的小脑袋。
“啾啾啾!”团雀飞起来在他头顶绕了几圈,又啪叽一下落回他掌心。
邵亦聪站起身,回想着脑海中那段诡异又真实的画面。
那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第一视角”体验。
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用那人的眼睛看见了一个秘密的场景。
而画面中所见的林景,他再熟悉不过。
他低头看向团雀,“陪我去一个地方找出真相,好吗?”
“啾啾啾!”团雀毫不犹豫地跃上他的雨衣帽顶,跟随他的脚步。
雨势逐渐减弱,邵亦聪踏入了幽林带。
他停住脚步,环顾一周。与脑海中的景象有一些出入,但整体的印象,是一致的。
这里,就是刚才脑海中林景的所在。
甚至“他”往挖坑的那棵树下去的路径,邵亦聪也很熟悉。
因为,那就是他惯常歇脚、背靠而坐的树干。
而对面,就是前辈的那副骸骨。
“啾啾啾!”团雀飞出去,又回到他身边。
现在,邵亦聪正就着雨衣坐在树下,看着在细雨中静坐的前辈。
“前辈,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画面,……是您的回忆吗?”邵亦聪喃喃。
他缓了一会儿,从背包中取出手套与折叠铲,依照记忆中的方位,蹲下身,试着在地面上按了按泥土的松紧。确认位置后,他开始小心地挖掘,以防万一损坏前辈留下的遗物。
团雀安静落在地上,不时四处张望,像在为他把守一样。
不知挖了多久,铲头碰到了什么。他停下动作,伸手探入湿润的泥土中。手指一拨,就触到了边缘。他轻轻将薄土翻开,一层枯黄色的外皮露了出来。
团雀飞到他的头顶,跟着低头看。
起初邵亦聪以为是布料,细看之下才发现,这是护囊树叶。护囊树,生长于回息林幽湿之地,其叶如囊,晒干后坚韧防潮,能有效阻虫驱兽。
邵亦聪凝视着那一包被叶片细心包裹的沉甸甸之物,呼吸微微一窒。
天空还飘着小雨,眼下无法立马打开包裹。
他转头看了一眼前辈,收好铲子,摘下手套,把前辈的遗物装进背包。
临走前,他在骸骨跟前蹲下,“……您是想通过遗物,告诉我什么,对吗?”
他今天的身体异状,很可能与那天闪蛾留下的银粉有关。银粉起效可能需要某种激活机制,而这场雨,正是契机。
他以前辈视角看到的,应该就是他临终前的记忆。
“您放心,如果遗物是私人物品,我会将它原样放回,请您见谅。”
白钧远临时出差的地点,是帝都。
先前到回息林做实验的科研团队给他寄来了“全国生态与政策论坛”邀请函。
白钧远想,这封邀请函,文毓大概也收到了。
“生态与政策论坛”汇聚全国顶尖生态学者、政策制定者及相关行业青年才俊,与会者们围绕不同的生态议题深入研讨,既是思想碰撞的现场,也是人脉拓展的绝佳时机。
学生会主席的竞选投票日一天天临近,文毓打算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为自己的履历再添一笔。
他的手上有邵亦聪为他背书的视频,这本来是一张王牌,但他不打算提交。
这是邵亦聪的真心,是他毫无保留的情感流露,不可以成为任何形式的筹码。
论坛讲座休息间隙,文毓整理着装,在人群中游走。他既能认真聆听,又懂得恰到好处地插入话题。有人初见他时只当他是学生,几句交流后便意识到他的表达与观察超越了他的年纪,不禁高看两眼。
趁着喝咖啡的空档,文毓低头整理着刚刚收下的名片。忽然,有人唤了他的名字,他抬起头。
来人是白钧远,一身得体西装,胸前挂着参会者的识别证。
白钧远面带笑意走上前,“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文毓十分意外,但他很快笑着站起身,“白组长,好久不见!我很好,您呢?”
“就是老样子。”
寒暄过后,白钧远言简意赅,“你接下来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聊聊。”
文毓一顿,心头微动——对方此行并非偶遇,而是有备而来。
他们来到一个小会议室。
白钧远关上门后,文毓礼貌询问,“……白组长,请问您想和我聊什么?”
白钧远表情依然温和,话锋却一转,“请你主动离开亦聪。你们并不合适,长痛不如短痛。”
文毓下意识收紧指尖。他心里判断,邵亦聪从未提过白钧远知道他们的关系,所以,这人是在套他的话吗?
以防万一,文毓打算先否认,看看对方怎么表示。
他刚准备开口,白钧远就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我知道你想否认。亦聪确实没有和我说过你们的事,但有一句话,你一定听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深夜与对方通话的事情,并不难发现。”
陷入热恋的人,处处都是破绽。
邵亦聪天天含着文毓送的糖,喝着他送的茶,身上还有若隐若现的茶香气。他根本没有了断对文毓的念想,反而朝着最坏的方向狂奔。君羊:
既然白钧远已经笃定,那文毓也没有必要装傻。
但他不能贸然冲动。就他在营地期间的观察,白钧远和邵亦聪的关系并不差,两人应该是彼此熟悉与认可的伙伴。
立场不同,才让他们现在变成了对峙的关系。
“我相信,您是真心为了他好,才劝我离开。”文毓注视着他,“但您有没有想过,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您是与他相识多年的前辈,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性格与追求。”
文毓不想放过任何让对方成为同伴的尝试,哪怕机会再渺茫。
白钧远淡淡一笑,“只要是人,就会有想要的东西。但能不能要、值不值得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亦聪不是普通人,他是继位的最佳人选,这是他的命。”
命。这真是一个万能词。仿佛用上它,一切都可以被合理化、都必须被接受。
文毓垂眼,缓缓握拳。
他抬头,语气保持平静,“白组长,我最近看了一本书,里面有一段话,请您听一听。‘贵族爱谈【命运】,那会让他们的古老头衔染上磅礴史诗般的悲壮色彩,那样,他们就能在不合理的痛苦中好受一些,而后继续麻痹自己’。”
他看着白钧远,“您同意吗?”
白钧远唇角微弯,“同意。不仅如此,贵族嘴里的‘命运’,还可以是掩饰自己无所作为的借口;又或者,是操控他人、达成目的的工具。”他补充了注解。
他早已心知肚明。
“既然您看得透,为什么不试着帮亦聪摆脱,而是反过来劝我退出?”文毓心疼邵亦聪,一字一句清晰吐出,“非要让人反复受苦,才能成全你们所谓的使命感与自我牺牲美学吗?”
白钧远目光定在他身上,“你不懂。”
年轻的、来自平民阶层的文毓不懂,黎锐风表面上让他多关心邵亦聪的人生大事,潜台词则是要他清理邵亦聪身边潜在的“祸患”。他今天要是不成功,迟一点黎锐风和邵亦聪的父亲冯致以知道了文毓的存在,那才是不堪的开始。
谁不想摆脱悲剧的命运?但他或者她能抗衡更大的权力吗?能狠下心舍弃一切关系只为成全自己吗?
连主上都身不由己,他们又能如何?
“你不懂”这三个字,又是一个万能组合。
文毓笑了,“如果您再早一点对我说这三个字,我或许会买账,因为我会觉得自己年少无知。”
但和邵亦聪在一起后,他逐渐感受到,在人类社会条条框框交错编织而形成的“命运”之上,有着更宏大的存在。
“您知道,我在共频测试中获得了高分。98.6%,标志着我与回息林有很高的共鸣;但我现在觉得,这个数值,不仅仅是与森林,还是与亦聪之间的契合。我是被森林选出来的,我会到回息林,是大自然注定的。”
“如果‘命运’这种说法将我们捆绑在现下既定的人生当中,那大自然让我和亦聪相遇,难道不是更纯粹的命运安排吗?如果你们连这样的自然意志都不认可,那你们所说的‘命运’又算什么?”
白钧远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
“我相信,只要我和亦聪反抗,森林一定会帮助我们。它不介意我们的身份和性别,它只认一点——我们适合,我们是彼此最佳的人选。”
“哈哈哈!”白钧远笑出来。
“那我现在问你,亦聪和学生会主席的身份,你选哪个?”白钧远盯着文毓,“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选学生会主席的身份,你就能成为S大开创历史的第一任平民主席;但如果你选亦聪,你必然落选。”
文毓毫不犹豫,“我选亦聪。”
白钧远又问,“那亦聪和你的父亲兄长,你又选哪个?”
文毓一怔,几乎被问住。
“你应该能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极限选择吧。”
再深的爱意,能抵抗现实吗?
“如果你选你的父亲兄长,你们家的企业可以再上一层楼;但如果你选亦聪,没人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文毓无意识地咬紧下唇。
“森林能帮你吗?如果可以,我也想听听它的决定是什么。”白钧远在言辞上步步逼近。
文毓确实选不出来。他爱他的爸爸哥哥,他也爱邵亦聪。
他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要面对这种艰难选择,他该怎么办?
而现在,他意识到这样的问题不需要给答案。
他的想法不能被有限的选项所围困。
“白组长,您有关注最近的新闻吗?继北部地区后,贵族一派在南部地区的选举中,也输了。……这就是现在的大趋势。我并不认为,贵族还有如您所想象的那般高高在上。它是只纸老虎。而纸,只要接触到哪怕一点点星火,就会烧成灰烬。如今网络发达,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您放言要对堂堂一个正规经营的大企业和它的平民执掌者不利,我不认为大众得知后会闭口不言、沉默以对。”
“天道轮回,正是你们封闭腐朽的‘二选一’思想和做派,才把你们推到了悬崖边上。”
“如果你用这样的方法对付我一个普通人,哪怕如你们所愿亦聪继位,贵族也只会加速消亡在汹涌的声浪中。”
白钧远没有回应。
他站在窗边,任由阳光透过百叶窗,一道道斜斜切落在身上,把他切割成光影交错的轮廓。
文毓也不再说话,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空气像凝住了一样沉重,会议室仿佛陷入无声的拉锯。
终于,白钧远转过头,目光落在文毓身上。
他不简单。
他走进邵亦聪的世界,也许真的是回息林、是某种更大的意志,在引导他靠近。
白钧远缓缓开口,“如果你有把握能和亦聪改变命运,我也很想看看是怎样的光景。”
“但在此之前,好自为之。”
第56章
白钧远离开。
会议室的门“咔哒”一声关上,文毓整个人像是被骤然抽空了力气,原地站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他深吸一口气,却没能吸满,喉咙像被什么堵着,呼吸变得浅而急促。
手指依然在微微颤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手心一片潮湿。
“后怕”如急潮一般朝他扑来。
“我说的话……会不会太重了?”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交谈声,文毓倏然回神,想到自己不能再待在会议室里。
他推门而出。
上一场讲座已结束,又到了休息时段。
会场外的交流区十分热络,人来人往,灯光明亮,四处都是社交的寒暄和笑语。
他的心,此刻却像坠入空壳,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着力点。
看着众多陌生的面孔,他突然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文毓下意识摸向口袋,取出手机。屏幕亮起,他点入联系人页面,找到“聪聪”。
“亦聪,我想见你。”他飞快输入,点击发送短信。
眼睛微微发酸,他立即抬起头,强行克制没有眨眼。生怕一眨,眼眶里的那点情绪就会落下来。
可下一秒,他又后悔了。
他不该在脑袋乱糟糟的时候给邵亦聪发信息。
这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让对方担心。
文毓立马编辑另一条短信:就是想你了,随手发的。还特地附上【装可爱】的表情,努力让语气轻松些。
他把手机收回口袋,闭眼深呼吸一口气。
自己得先把头绪理清,再告诉邵亦聪今天发生了什么。
不能慌,不能急,得稳住自己。
深秋的傍晚,帝都天色已暗。
文毓回到公寓,眉宇间写满疲惫。他随手将钥匙丢在玄关的抽屉上,脚下一踢,把鞋踢到一边。
他径直走向客厅,整个人一头倒进柔软的沙发里。
沙发发出闷响,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
他什么也不想做,就这样静静地躺着。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文毓一个激灵,猛地坐起,他迅速拿出手机,一看屏幕上的来电人,心跳也随之一紧。
“亦聪?”他一接起就压低声音,紧张地问,“……你怎么这个点打来?不怕营地的人发现吗?”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嗓音,低笑中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沙哑,“毓宝,我回帝都了,现在在你公寓楼下。”
文毓飞奔下楼,滚烫的情绪涌遍全身,他按捺不住,只想着快点再快点!
邵亦聪站在大门前等候。
他心有灵犀,一转头就看见一个人影朝他跑来,越来越近。
他冲出去几步,一下子抱紧奔往他怀里的人。
“亦聪,我好想你!”两人紧紧相拥,文毓带着喘息在他耳边低语,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激动。
“我也是!”
文毓稍稍松开,赶紧带邵亦聪上楼。
“嘭!”公寓门在身后关上,替他们隔开了整个世界。
邵亦聪把人压紧,门板微颤,文毓双手抓住他的衣襟,狠狠将他拉近。
唇齿猝然相撞,没有犹豫,无需预热,燃烧的吻火在两人之间蔓延。唇瓣辗转厮磨,气息交缠,像是渴望的汹涌爆发。
短暂拉开时,彼此的呼吸都不稳,唇角泛水光,额头抵着额头。
下一秒,两人舌尖再次纠缠,这一次比刚才更深。他们贴得极近,心跳重叠成一个节奏。
沉默中只有越来越快的呼吸声和唇舌纠缠的细碎水声。那一刻,如潮汹涌,毫无保留。
卧室门被撞开,两人饥渴交加,带着难以抑制的冲动与火焰翻滚的心绪,一头扎进柔软的床铺。
床垫吞没了他们交叠的重量。
他们对对方的衣物下狠手,指尖纠住衣料的边角,拽住、拖扯、翻举,几近失控。
邵亦聪的手臂、肩膀、整个脊背紧绷如弓,准备将自己的灵魂尽数砸入这一寸寸热烈的碰触中。
文毓手臂蜷起,钩住邵亦聪的后颈将他往下拽,指尖因用力而发颤,像要将他嵌进骨血里。
邵亦聪一手撑在床面,一手抚上他的后背,掌心滚烫,他低头吻住对方暴露的颈侧,反复确认所有权;文毓仰首迎上,呼吸快要跟不上,他猛揪床单,发丝凌乱。
他们一次又一次贴近、碰撞、顶转。每一个动作都表露出对彼此满溢的思念与占有。
床褥满是皱痕,呼吸交缠间是情绪迸裂的边缘,他们像两头野兽,大汗淋漓地扭斗、情火焚身地嘶吼。
卧室逐渐安静下来。
两人平缓气息,维持着一体的姿势。
文毓鼻尖轻易就触碰到邵亦聪的脸,他的声音沙哑,“……你怎么回来了?”
邵亦聪胸膛湿热,他轻咬他的鼻尖,“你说想见我。”
文毓心头一热,嘴上逞强,“我就是……”
邵亦聪平静地打断他,“毓宝,这里只有我们俩。”
在这个空间,你可以软弱,可以哭闹,可以放肆地依赖我。
只要你说想见我,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来到你的面前。
简单一句,像钥匙,解锁了文毓内心的情绪。刚刚才因亲昵流泪的眼睛,又泛起红意。
他把脸埋进邵亦聪的颈窝,小小地啜泣起来。
邵亦聪揽紧他,摩挲着他的背脊,像为他捋顺一根根紧绷的神经。
他知道,文毓并不是娇气的人。他突然发来一条短信,肯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自己一定得赶往他的身边,拥抱他、安慰他、守护他。
文毓开始放声大哭,像小孩子一样发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见文毓哭累了,邵亦聪伸手替他拭去眼泪,低头轻吻他的眼角、脸颊与嘴唇。
“毓宝,”邵亦聪捧着他的脸,“告诉我,是因为我,你受委屈了吗?”
文毓抽泣着抬眼看他,眼圈红红,耳尖也因哭泣而发烫。
“……白组长来找我,让我离开你。”文毓断断续续地向邵亦聪描述整个过程。
听完,邵亦聪把文毓搂得更紧。“毓宝,你应对得很好,你真棒!”
他以指腹细细抚摸文毓发红的眉眼,郑重地向他道歉,“对不起。”
文毓摇头。成长在那样的环境中,无怪邵亦聪想以死亡了结。
他伸手回抱邵亦聪,胸腔发闷,喉头酸涩——你一个人太过勇敢安静,以至于我都忘了你正承受痛苦。
文毓注视邵亦聪,“你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直要在一起。”
“是的,我牢牢记着。”
两人对视片刻,邵亦聪吻上文毓,一个翻身,轻轻地,动了起来。
文毓吸附他,与他一起融入节奏之中。
浪潮温柔,甜腻地淹没彼此。
没有人想挣脱,他们甘愿沉溺。
第57章
梦中,文毓与邵亦聪再一次踏入夜色中的回息林。
这片森林被温柔的月光浸透,浅蓝色的浮游孢子如夜空中漂浮的微星,围绕他们缓缓游动。
文毓望向邵亦聪,眼里是掩不住的欢喜,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疑惑。
邵亦聪耸耸肩,表示他也猜不准回息林的心思。“可能……它想安慰你?”
话音刚落,草丛间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下一秒,一道小小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般扑了出来!
那团毛茸茸的身影一下子撞进文毓的怀里,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让他愣了一瞬,随即喜悦涌上心头。
“松兔!”文毓惊喜地喊出声。
是它,真的就是它!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泛着亮晶晶的光,鼻尖微动,仿佛在辨认,又仿佛在努力忍住激动。
他们对视片刻,四目交会,情绪翻涌。
文毓抱紧了它,将那身柔软的毛发紧紧揽在臂弯中,像要把这段思念一次性补齐。
“我们终于见面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笑意。
松兔的长耳朵抖了抖,贴着他的胸口轻轻蹭了蹭,像在以同样的情感回应他。
而后,松兔从文毓怀中一挣,轻巧跃下地面。它回头看了看他们,一双耳朵向前竖起,圆眼里闪着光,显然在示意他们:跟上来!
文毓转头看向邵亦聪,后者嘴角含笑,做了个“你先”的手势。
他们并肩迈步,跟随松兔穿行在森林之中。脚下的泥土松软温润,沿途的小花不知何时竞相绽放,有金黄的、粉红的、浅紫的,一簇簇点缀在路边,像为他们铺上的祝福花毯。浮游孢子时而盘旋绕身,时而如银蓝的旋涡一般飞向前方,为松兔照亮前路。
“啾啾啾!”一串清脆雀鸣从上方传来!
团雀掠下,先绕着邵亦聪飞了一圈,又灵巧地在文毓肩上停下。它的圆脑袋蹭了蹭文毓的脸颊,羽毛带着软乎乎的温度,像在对文毓说,“别难过,别害怕!”
文毓眼底泛起暖意,轻轻抬手托了托团雀的身子,它顺势拍了拍翅膀,往前飞,落在前方松兔的两耳之间。两只小小的身影,如一对老友。
邵亦聪牵起文毓的手,低声笑道,“得看紧你一点,不然你就被森林抢走了。”
文毓听了,嘴角弯起。他忽然一拉邵亦聪的手,将他停住。
趁小动物们没注意一刻,他踮起脚,在他嘴角轻轻落下一吻。
邵亦聪怔了怔,眉眼里是一整片柔光——森林的光、孢子的光,还有他眼里的光,全都融进这一刻。
他们一路跟着松兔,来到一棵高大的羽茎树下。
羽茎树叶随风摇曳,整棵树像一群舒展羽毛的鸟,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簌簌”声。
一排灰耳鼠从树梢高处一跃而下!它们如杂技演员般撑着一朵朵圆圆的蘑菇伞,在空中旋转、滑翔,有的擦着文毓的耳畔掠过,有的大胆从他与邵亦聪中间钻过去,还有的轻轻掠过他的手背,最后一只甚至精准落在他头顶上,得意地“吱吱”叫了两声。
紧接着,几只圆耳狸獾从羽茎树后小跑出来,其中一只跑得太快,不小心打乱队形,后面的全撞成一团,四脚朝天乱滚一地。
团雀从上方盘旋而下,“啾啾啾!”像在笑话它们,又像是催促队伍整队,“动作都散啦!再来一次!”
文毓忍不住哈哈大笑。松兔跳回他怀里,尾巴在他眼前扫来扫去,像在替那些“小演员”挡住这次糗态,不让他继续看穿帮镜头。
邵亦聪站在一旁,把这欢乐热闹的景象收入眼底。小香貂来到他的身旁,嘴里叼着几根回息林特有的茸草——形似狗尾巴草,但颜色金黄。
邵亦聪蹲身,接过茸草,“谢谢你。”
圆耳狸獾重新整好队伍,在团雀“啾啾啾!”和灰耳鼠“吱吱吱!”声中,有节奏地小跑画圆,把文毓圈在他们的包围中,像在跳舞给他看。舞步很滑稽,文毓好笑又感动。
浮游孢子是给力的气氛组,它们在空中形成螺旋,像水晶吊灯般亮起一圈圈淡蓝的光环,把这场天然的表演推向高潮。
最后登场的,是一长串欢腾的小栗鼠。
它们抱着回息林的各种果壳,像节日送礼般登场,一路蹦跳,尾巴在半空中一摇一晃,宛如一支雀跃的小舞队。
它们先是围着文毓转了几圈,踩出螺旋的圆环;随后,又哧溜溜簇拥着邵亦聪,一起推着他、拉着他,仿佛非要他也加入庆典的中心。
邵亦聪被小栗鼠“拥戴”着走到文毓身边。
文毓笑弯了眼,看着他一步步被“护送”过来;邵亦聪笑着朝他张开双臂。
文毓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跳上前,扑进他的怀里。
邵亦聪抱起他转了一大圈,四周的浮游孢子随之飞舞,像一阵散落的光雨。
将文毓放下后,邵亦聪从背后亮出一件小物件——是用刚刚香貂送来的茸草编成的花环。
他小心地将它戴到文毓头上。
文毓抬手摸了摸那顶轻柔的“皇冠”,笑着问,“我像小王子吗?”
“像,”邵亦聪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低声称呼他,“森林小王子。”
他们额头相贴,呼吸相闻,宛如整个回息林都屏息以待接下来的诺言。
“毓宝,”邵亦聪轻声道,“我们一定会克服所有困难的。”
文毓用力地点点头,眼里满是信念与坚定。
这一切,不只是梦,也是他们正在一步步走向的真实。
两人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头顶是羽茎树如羽翼般缓缓舒展的树冠,四周浮游孢子悠悠漂浮,光点如梦。
小栗鼠们发力了,互相碰撞手里的果壳。果壳与果壳相击,发出多重声响,有的清脆,有的低沉,如潺潺如水,也似风呢喃,音色丰富,悦耳动人。
松兔和团雀,还有其他小动物,静静地围绕在他们身旁,或躺下,或蜷卧。
小栗鼠们十分给力,层次丰富的声响不断。
羽茎树也听懂了节奏,舒展出酷似羽毛的宽叶,树冠微动,发出“簌簌”如和声般的应和之音。
文毓凝望邵亦聪,眼神柔软,唇角轻扬。伴随着和声,他的眼皮一点一点垂下,终于在温柔的律动中缓缓闭上。
邵亦聪见状,微微一笑,再挪近一点,吻了吻他的额头。
“毓宝,好梦。”
说完,他也慢慢合眼。
一夜好眠。
清晨,邵亦聪悠悠转醒。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为文毓掖好被角。
随后,他走向角落的背包。
他匆忙从营地出来,把装在背包里的前辈遗物也带了出来。
邵亦聪此时把它取出,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
护囊叶之下,还覆着一层严密缠绕的透明薄膜。他小心找准收口,缓缓旋转数圈,才将整层薄膜完整卸下。
薄膜之下,是个金属盒子。他打开盖子,里面有一封信和一沓折起来的文件。
信没有信封,仅叠了几叠。
邵亦聪摊开信纸。
致有缘之人:
希望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回息林依旧枝繁叶茂,生机盎然。
如果有关它的危机已经解除,请把这封信连同资料一起销毁,因为它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但如果您对此一无所知,又或者现在正处于迷雾中,那这沓资料或许会有帮助。
人类在漫长的时期里生活在大自然之中,我们与它是共生共荣的关系。然而,人类的贪念与野心总是超乎想象,于是,大自然蒙受灾难。
我是懦弱之辈,没能抗争到底。有那么一瞬,我对人类感到绝望。
但我深知自己的想法太过狭隘片面。肯定有人,愿意、并且有能力抗争到底。
我把资料保存下来,希望有朝一日它们能到这样的人手中发挥作用。
关于这些资料,我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一来为了防止坏心之人找到它们;二来,我相信回息林会替它们找到合适的归宿。
大自然的正义,无处不在。
如果您也和我一样,有过迷茫、绝望的时候,请坚定信心,黑暗终将过去,曙光终会照临。
回息林并非毫不危险,但我所怀念的,全是在那之中度过的美好时光。您一定看过磅礴的日出,听过美妙的回响,与林间的鸟兽相识,与植物的叶脉牵手,也一定在梦中见过它的奇迹。
森林充满了灵性,净化了我的心灵。
愿我的血肉与骨骼,已融入森林的大地上,成为了它的养分。
如果资料能够帮上忙,顺利解除了回息林的危机,请您对着幽林带大声地告诉我。
最后,祝愿您一切顺利。我在林中,等您回音。
回息林第R期研究员
黄希景
邵亦聪放下信纸,目光缓缓移向那一沓资料。
第58章
从窗帘缝隙间透入的晨光愈发明亮,在房间里洒下一层温柔的光晕。
文毓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眼。他伸手揉了揉眼角,坐起身来。他眨了眨眼,目光很快落在不远处的邵亦聪身上。
对方正坐在小桌子旁,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阅读着什么。
文毓下了床,赤脚走过去,从背后悄悄环住邵亦聪的脖颈,贴近他耳边轻唤一声,“亦聪。”
邵亦聪从文件中抬起头,侧过脸看向他。
那双平日里沉静深邃的眼睛,此刻布满阴影。他的神情很严肃,眉心微拧,眼角像是压抑过情绪的痕迹,带着隐隐的悲伤。
“醒了?”他的声音低哑,却仍带着温柔。
文毓看着他的脸,担心地问,“怎么了?”
邵亦聪没说话,只是拉了拉他的手臂,让文毓坐到自己腿上。
“我在森林里偶然发现了一台被埋在土里的不明机器,而这些文件,是它的线索。”他说着,指了指桌上摊开的纸页。文件已经看了一半,他大致掌握了事情的走向。
文毓心里有不祥预感,“……那台机器是做什么的?”
邵亦聪不自觉握紧他的手,“那台机器能释放特殊的磁频波动,诱发回息林的动植物出现攻击性反应。在必要时,它甚至可以被用来对付特定的人,或者,对付森林。”
文毓震惊,“为什么要这样做?”
回息林太特别了。森林至今仍有60%的区域未被踏足,其内部机制更是远未被完全掌握。
这里的动植物充满奇异与神秘,有着令人惊叹的能力,也伴随着难以预测的危险。它既令人着迷,又让人心生惧怕。
资料中写着,在黄希景任职期间,机器研发尚处于初始阶段。那时,回息林中的植物样本、受伤待治的动物,都会在夜色掩护下被偷偷转送至营地之外的秘密实验室。
离开回息林的生物会有72小时的存活窗口期,研究人员就在这段时间内进行密集实验,搜集动植物生理反应与异常行为的数据,并将数据实时传输给电脑系统,以辅助编写操控程序。
实验过后的动植物,彻底报废。它们被送到特制的消溶炉,确保一丝痕迹都不剩。
文毓听得心惊,从邵亦聪手中接过文件来看。
他低头翻阅,行行如刀,字字刺心。
黄希景等几位知情的研究人员曾提出抗议,但计划并没有停止。而签署计划实行的负责人,是黎锐风。
邵亦聪伸手将剩下的文件也拉近,逐页翻看。
房间内一片寂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细微作响。
抗议未果,黄希景私自追查下去。他发现机器研发的最终目的,竟是为了“确保心缘树树心液的长期可控采集”。名义上,心缘树的树心液是用于监测其健康状况的关键样本,但资料显示,树心液的用途,远不止于此。
“研究表明,心缘树树心液在延缓人类细胞衰老方面展现出潜在功效。然而,关于其长期使用所可能引发的副作用,目前尚缺乏充分数据支持,相关风险评估与机制研究仍有待进一步系统开展。”
黄希景的调查就此中断。在文件的最后,只有他匆匆手写下的一行字:心缘树矗立百年不倒,有人也想如它一般。
邵亦聪盯着这句话,呼吸一寸一寸收紧。
他把两部分文件拼在一起,脑海逐渐浮现一条思路:有人以“科研”之名,贪婪地觊觎心缘树的树心液。但“他”明白,回息林有反应,有情绪,有意志。万一森林反击呢?于是“他”制造了人类的武器,试图以控制、对抗来消弭恐惧。
文毓也默默看完了文件。他合上资料,沉默一瞬。
随即抬头看向邵亦聪,目光清澈坚定,“有什么我能帮上忙吗?”
邵亦聪注视他,轻轻拨了拨他鬓边的碎发。文毓昨天才受到威胁,而此刻,已挺直脊背,准备与自己并肩作战。
不惧风雨,不问归途。
前方纵是荆棘,他们也必将劈山成路。
邵亦聪前往卢律师的事务所。
“鹿鸣君。”卢律师礼貌打招呼,“之前您让我查的事情,有了眉目。”
在他们上一次通话中,卢律师说完“随时听候差遣”,邵亦聪便请他调查御医院。
那时他尚未发现回息林的那台机器,只是试图寻找突破口,想摆脱贵族身份,与文毓在一起。而最直接的突破口,便是白钧远。
邵亦聪知道,白钧远的软肋是主上。而主上健康一直欠佳,他就动了调查的心思。
原以为会是场持久战,没想到卢律师动作如此迅速。邵亦聪由衷赞叹,“卢律师,您真是神通广大。”
卢律师不居功,“鹿鸣君,您过奖了。实则这都是老公爵种下的善因。”
“祖父?”
“对。老公爵为人宽厚,生前常常提携有志的平民青年进入各行各业,包括我。”卢律师语气感激,“正因为有他的帮忙,才有我的今天。如今您有需要,这是我应尽的本分。当年受过老公爵恩惠的年轻人,现下大都在各自行业站稳脚跟,手握资源。我只是借助了他们的力量,才能查出端倪。”
卢律师给邵亦聪鼓劲,“鹿鸣君,请您放心,您不是一个人。”
邵亦聪心怀感激,“谢谢您,卢律师。”
“目前调查的结果是?”
“御医院的院长管理着主上的病历,而此人,私下与黎锐风将军的部属常有往来。”卢律师继续道,“据我的线人消息,御医院内早有传言,主上的健康问题,就是‘房间里的大象’——人人都可以看见,却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
邵亦聪眉头微蹙,“为什么?”
卢律师没有贸然下结论,“这还需要进一步调查。但不排除背后,有人蓄意操控。”
这桩桩件件,都涉及到黎锐风。白钧远是否知道些什么?他让文毓离开自己,是迫于无奈的警告,还是为虎作伥的打压?
以邵亦聪对白钧远的了解来看,他倾向于前者。
而且如果白钧远作恶多端、心思败坏,他又如何能在回息林待了这么久?
邵亦聪沉思片刻,询问卢律师,“您那边有没有办法,能查到黎锐风的行踪?”
卢律师语气慎重,“黎锐风是军部高层,安保肯定非常严密,不一定查得到。不过我尽力试试看。”
“还有,我想为我的恋人及他的家人安排安保。不知您有没有值得信赖的安保公司推荐?”
卢律师神色一凛,“情况……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邵亦聪自己也不好说,“只是以防万一,……希望他们派不上用场。”
“那我稍后为您联系。”
卢律师仔细思考一番,随后转身从保险柜中小心取出一个文件袋。
“鹿鸣君,请。”
邵亦聪接过文件袋,从手感来说,里面似乎装着一叠文件。他疑惑地问,“这是?”
“这是老管家退休前交给我的。他千叮万嘱,只有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才能把文件交给您。”卢律师轻叹一口气,“但眼下情况复杂,我不好判断,又怕耽误事态,所以,我把它交给您,由您来决定什么时候打开。”
邵亦聪垂眸,注视着这个没有标注内容的文件袋,指尖轻轻摩挲那牛皮纸纹理。
他最后一次见老管家,是在他的葬礼上。
没想到,现在自己还能收到他的遗物。
卢律师问到,“您这次回来帝都,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邵亦聪这次回来得匆忙,请假的事由也是先斩后奏,说是“家里有事”。
因此,以防节外生枝,他怎么都得回家一趟。
但这意味着,他必须与父亲见面。
第59章
邵亦聪来到父亲冯致以位于帝都近郊的公爵庄园。
门禁系统识别出他的身份,伴随着一声轻响,锈黑色的铁栅栏大门缓缓向两侧敞开,一条铺着鹅卵石和深灰色石板砖交错的干道从门口延伸而入。
两旁是修剪得整齐的常绿灌木,梧桐、枫香与橡树交错伫立,银杏树在车道尽头排列成行,绯红与金黄泼洒,绿为点缀,像一幅铺陈开的油画。
“鹿鸣君。”管家恭敬地迎他入宅邸。
大宅内的装潢并未改变。玄关挑高极高,穹顶绘有淡金色浮雕线条,中央悬挂着一座巨大的水晶吊灯;大堂两侧是高耸的石柱与嵌壁雕塑,墙面贴着浅米与金色相间的丝质壁纸,布满繁复而规则的暗纹。
邵亦聪缓步走过长廊,却忽然被一处变化吸引了目光。
大堂一侧,原本空荡的墙面,如今成为了照片墙。不同尺寸的画框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画面中是一家三口的生活剪影:在花园里嬉笑玩闹、在客厅中围坐拍照,还有孩子从牙牙学语到穿上校服、西装的成长记录,温馨而亲密。
整一面墙,没有邵亦聪的容身之处。
“鹿鸣君,公爵正在书房等候,请随我来。”管家上前,礼貌地请他移步。
书房门被推开,入门处一片耀白,光线刺目得几乎无法直视。
邵亦聪眯了眯眼,适应片刻,才迈步走入。
整面落地窗毫无遮蔽,阳光如刀刃一般倾泻而下,将室内切割成冰冷分明的明暗界线。
窗前,一道人影伫立不动。挺括西装勾勒出笔直而锋利的轮廓,背脊笔挺,仿佛一堵高墙,带着令人难以跨越的威压。
邵亦聪走到书桌前站定。冯致以没有动,连头都未回,只任由日光将他的剪影嵌进窗景之中。
他比父亲高,但在此刻,却依然像个站在权威阴影下的儿子。
“父亲。”邵亦聪开口。
冯致以这才稍稍转过脸来,一双眼如鹰隼般锐利,从上而下打量他,目光中透着审判与不耐。
“今年临冬节的宴会,在黎将军府邸举办,你必须出席。”
语气是命令,而非征询。
“还有回息林的工作,你也该和白公爵商量,逐步退出。”
那“逐步”二字,说得缓慢,听起来像是一种恩赐。
邵亦聪却不接话,而是转了话题,“父亲,我刚才看见,大堂那一侧成了照片墙。自母亲与祖父相继去世后,我们几乎没有再合影,我在想,我们父子之间,能不能也拍一张家庭照片?”
这个时机说出这番话,显得突兀甚至冒昧。可他与冯致以之间,从没有过温情酝酿的时刻。他找不到所谓“合适”的时间去以“家人”的身份提出请求。
这是邵亦聪第一次鼓起勇气,主动迈出一步,请求冯致以给予一份“父爱”。
冯致以盯着他看,神情不动,嘴角却似有一抹讥诮掠过。他的话音中,带着责备,“你把从前学的都忘了。牢记你的身份,‘权力’才是最好的抚慰品。”
用餐时,长达十余米、由深色胡桃木雕刻而成的桌子旁,坐着四个人。
邵亦聪的父亲冯致以坐在主位上,邵亦聪坐在一侧,另一侧则是他的弟弟和继母。
美味佳肴热气腾腾,用餐气氛却僵硬冰冷。
弟弟到底年轻,眼里全是对邵亦聪的排斥与敌意,他时不时用一种审视入侵者的眼神打量邵亦聪,好像他此刻坐在这里,是对这个家莫大的冒犯。
看来,弟弟的确是在父母的庇护与宠爱中长大的,以至于他轻易忘记了,自己父母出轨在先,还间接导致邵亦聪母亲的死。
弟弟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理直气壮,“不好好待在偏僻的森林里,跑来这里做什么!”
继母转头看弟弟,颇有女主人的风范,“安静用餐,不记得了吗?”
弟弟不听话,索性抬高声音,“说我做什么?明明有人连自己的职责都弃之不顾,只顾逍遥快活,这样的人,凭什么有资格当继位者候选?”
冯致以优雅地切开瓷盘上的肉,动作从容讲究,“听妈妈的话。……虽然你说的没有错。”
弟弟闻言,抬了抬下巴,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得意,因为父亲的话给他撑了腰,是对他立场的嘉奖。
往时邵亦聪会选择隐忍,不想与他们计较太多。
因为父亲是他唯一的直系亲属,如果和父亲闹翻,他就真的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
他心底既渴望逃离,又害怕孤独的荒芜感。
可如今,他尝过了被深深爱着的滋味。
那不是以上对下的驯服与控制,不是灌输权力至上论的强行塑造。
而是哪怕面对强权也敢挺身维护他的不理智、哪怕要牺牲众多却坚持并肩的不清醒。
爱,会让人疯狂地长出血肉;而血肉,连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推着他走到父亲面前,不再低头。
邵亦聪也不紧不慢地切着肉,说到,“《贵族礼仪守则》第三章 第十八条写明,‘凡贵族子弟,须恪守长幼有序之礼。在亲族聚膳场合,若兄长未言,弟妹不得擅自开口,更不可越位抢言。’”
邵亦聪停一下,抬眼看向对面,淡淡一笑,“哦,抱歉,我忘了,你并无爵位继承权,难怪不知道贵族礼仪。”
“你——!”弟弟猛地站起来,椅子险些向后倾倒。
邵亦聪目光移向神情阴沉的冯致以,“父亲,哪怕弟弟没有继承权,您也应当尽父亲的职责教导他,免得他在正式场合贻笑大方。”话音一顿,他像是醒悟过来,“难道……不是您不想教,而是您自己也把礼仪教养忘记了?”
“邵亦聪!”冯致以眯了眯眼,“别太过放肆!”
邵亦聪神情未变,将刀叉安静放回瓷盘上。
我已尝试过与您谈亲情,但您若要我唯权力至上,那我便在您身上将其贯彻到底。
“父亲,我是主上钦定的继位候选人,根据宗法,哪怕是至亲,也得向我行跪礼。可我念在亲恩,没有这样要求您,不是吗?”他扫一眼对面脸色铁青的弟弟和嘴唇绷紧的继母,“至于无名无分之人,没有我的准许,本就不能与我同桌而坐。”
他的视线回到父亲身上,挑眉,“所以,父亲,是我‘太过放肆’了吗?”
弟弟当即一把将刀叉摔在地上,转身怒气冲冲离席而去。
继母见状,也随即起身,语气不冷不热,“你们慢慢吃。”快步追着她的孩子去了。
长桌旁只剩下冯致以与邵亦聪两人。
冯致把切好的肉缓缓送入口中,咽下后看向邵亦聪,似笑非笑,“只会逞一时口舌之快,又能如何?”
“您说得对,”邵亦聪语气从容,“弟弟在这方面确实还需磨炼。父亲,辛苦您严加管教了。”
“……”
冯致以没再多说,只匆匆再吞几口,便将餐巾往桌上一放,起身离开。
邵亦聪继续慢条斯理地用餐,甚至吩咐佣人又添了一份热汤,细细品味。
午餐过后,他并没有离开这座宅邸。
管家为他引路,带他回到熟悉又疏离的卧室。
虽然已经提前通风,但门一打开,空气中仍弥漫着一丝尘封的味道。
所有摆设依旧,只是人已不同。
下午,继母带着一脸不情不愿的弟弟前来向邵亦聪道歉。
“鹿鸣君。”她朝他恭敬行礼,“今日这孩子多有冒犯,还请您海涵。”
说罢,她轻轻碰了碰身边男孩的手臂,示意他有所表示。
“……对不起。”那声音仿佛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来,道歉时弟弟连看都不看邵亦聪一眼,满脸写着不甘。
继母补救,“还望您念在他年纪小,大人有大量,不与他计较。”
“好。”邵亦聪点了点头。
弟弟一听立刻转身跑了出去,连句再见都没留下。
继母朝他再次行礼,正准备离开。
“请稍等。”
她止步回头,眼中带疑惑,“您还有吩咐?”
“你行的礼,是公爵夫人的礼。”邵亦聪看着她,“你没有名分,这并不合适。”
她可能是别人眼中的贤妻良母,但对邵亦聪来说,她只是一个插足家庭的第三者。
孩子没有礼貌,多数是大人自身不正,只批评孩子不起作用。
继母脸色微微发白,原本得体的笑容僵硬起来。
邵亦聪神情淡然,“以你的身份,你要行的,是女仆之礼。如果你不清楚该如何行礼,可以向女仆长提出,请她来教一教。”
她的指尖在颤抖,她咬了咬唇,“……我明白了。”
晚餐时,长桌旁只有冯致以和邵亦聪。
人少,餐厅大,每一次刀叉碰撞盘沿的声音,都像在旷野中回响,刺耳又突兀。
但邵亦聪丝毫没有表现出不自在。
用餐接近尾声,冯致以放下刀叉,拿起餐巾轻拭嘴角,开口,“临冬节的宴会,希望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这一点,您不必担心。”邵亦聪补一句,“需要注意言行的,是别人。”
冯致以眯起眼,没再开口,空气仿佛凝固在两人之间。
这一趟回家并不愉快,但邵亦聪第一次在言辞上寸步不让,针锋相对,反倒让他觉得心情格外舒畅。
他站在铁栅栏大门外,深吸了一口气。
啊,很快就能见到我的毓宝了。
知道自己心有归处,就连深秋的夜色也不寂寥了。
邵亦聪迈开脚步,步履轻快。
文毓接到邵亦聪的电话时,已经从学校返回公寓。他知道对方快到了,便穿上外套,跑到楼下大门外的石阶上坐下,等着那熟悉的身影出现。
邵亦聪回来,一抬眼,就看见文毓坐在不远处,仰着头朝他傻笑。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语气无奈又宠溺,“天气凉,你怎么跑出来了?”
文毓起身,走了两步迎上,毫不犹豫地环住他的腰,“因为我想快点见到你!”
邵亦聪心里暖意如洪流。他明白,文毓是怕他在父亲家里受了委屈,所以才用这样的方式哄他,用甜蜜把那些不快通通盖过去。
他轻抚文毓的脸,正想着牵他的手和他上楼,文毓却忽然伸手轻轻抵住他的胸口,唇角带笑,“我的一只手里藏了糖,你猜猜看,在哪只手?”
文毓伸出双手,握拳朝上。
“嗯……左手?”邵亦聪认真配合。
文毓摊开左手,空空如也。“再猜一次?”
“那就是右手了。”
打开右手,依旧无一物。
就在邵亦聪疑惑的一瞬,文毓仰起脸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他的唇,趁势搂住他的脖颈,笑眯眯地,“糖在这儿呢……味道怎么样?”
被突然袭击的邵亦聪像是在认真回味,而后一下把人搂紧,“没尝清楚,得再试试。”
回到公寓中,文毓笑着欲拒还迎,最终抵不过邵亦聪的攻势,被他狠狠吻住。
待两人分开,邵亦聪点头评价道,“真甜。”
文毓唇瓣湿润,又纯又欲地歪头看他,“那……还想吃吗?”
等待他的,是热气蒸腾的浴室里,一场彻底的甜蜜“品鉴”。
浴室的水汽逐渐散尽,夜色中温度逐渐冷静。
邵亦聪背靠床头,取出老管家留给他的牛皮纸袋。
纸袋陈旧,封口处紧闭。他的指尖在上面摩挲良久。
文毓感受到他的沉思,坐起身来,靠在他胸膛上,安静等待。
邵亦聪低头,轻声道,“毓宝,和我一起看看里面的内容,好吗?”
文毓侧头蹭了蹭他下颌,温声应道,“好。”
第60章
第二天清晨。
六点整,文毓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划破室内的寂静。
窝在邵亦聪怀里的他皱了皱眉,邵亦聪因为昨晚文件的事情,本就没睡沉,被铃声吵醒后,半睁着眼为他拿过手机。屏幕上亮着来电显示——哥哥。
“毓宝,醒醒,你家人打电话。”
文毓睁开惺忪的眼,接过手机,看清来电人,缓了缓,按下接听,“……喂,哥?”
电话那头,文晏的声音冷得像铁,“开门。”
文毓一下子怔住,“你说什么?”
“我说开门。”语气重了几分,带着不耐。
他下意识看向邵亦聪。房间安静,且两人靠得极近,对话毫无疑问被听得清清楚楚。
文毓彻底清醒了。他坐起身,语气尽量平静,“我……刚起床,给我几分钟洗漱——”
“我知道你旁边有人。昨晚我打算给你送汤,……已经看到你们了。开门。”文晏打断了他,随后直接挂断电话。
文毓愣愣地看着已经熄灭的屏幕,指尖泛出微汗。
文晏其实有文毓公寓的备用钥匙,但他选择让文毓来面对他。
昨晚,文晏本打算给文毓送汤,想着他正在学生会主席选举的紧要关头,身体不能垮。
没想到。
他看见文毓像个着魔的人,扑进一个男人的怀里,两人低语亲昵,周围再无其他人,他们眼中仿佛只剩彼此。
自打文毓从回息林归来,整个人就与以往不同。文晏本着信任原则,等弟弟自行消化,等着他主动交代。
不料想他居然跟男人扯上关系!
文晏目睹两人卿卿我我地上楼,整个人震惊不已,好久都无法回神。
过往的蛛丝马迹拼凑出有理有据的猜测——文毓从回息林归来后魂不守舍、想给营地送慰问品、着急做糖、妻子娜娜无心提一句文毓对待讲座非常认真……慢着,那讲座的主讲人,貌似是文毓在回息林的熟人?!
文晏后知后觉,愈想愈心惊。
他彻夜未眠。
文毓去一趟回息林,丢了心;那心在一个男人身上。
现在,他俩好一块儿去了?!
文晏一刻也不能再等。
文毓盯着通话结束的手机界面,眼神里满是惊慌和茫然。
他咬了咬唇,心脏跳得飞快,像是已经预感到即将来临的风暴。
他看向邵亦聪,“你赶紧躲起来!”
邵亦聪知道他心慌,安抚他,“毓宝,即使我躲起来,只要你哥哥有心找,我也藏不了多久。不如直接面对他。”
“可是……”文毓知道会有这么对峙的一天,但他还没想好两全方案!
然而这种情况哪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呢?总得有一头屈服才行。
文毓咬咬牙,豁出去。
文晏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文毓才过来开门。
“哥。”
看他的样子,应该知道自己来干什么的。文晏撇他一眼,径直往屋里走。
邵亦聪就站在玄关处,迎上他的目光。
文晏打量邵亦聪。
那种长相、那种气质,上级贵族无疑。
文晏冷着脸,“我叫文晏,是文毓的哥哥,请问你是?”
“您好,我叫邵亦聪,”邵亦聪并无闪躲,“之前是文毓在回息林营地的指导者,现在……是他的男朋友。”
他越是落落大方,文晏越是火冒三丈。
文晏眯起眼,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不会就是那个皇族吧?”
邵亦聪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文晏脸色更沉。
此时文毓走到邵亦聪身旁,半个身子护在他面前,语气又急又软,“哥,我们进去说吧。”
面对面的沙发,此刻成了楚河汉界。
文晏独自坐在一边,神情冷峻;文毓和邵亦聪并肩坐在另一边,气氛紧绷。
文毓率先打破沉默,“哥,其实……我本来打算最近找机会向你们坦白,告诉你们我在和亦聪交往。我知道你们可能接受不了,所以一直在想着合适的方式——”
“那你想到了吗?”文晏打断他。
文毓张了张嘴,答不上来,只能默默低头。
“那就是没有。”文晏移开视线,盯向邵亦聪,眼神锋利。
“邵先生,请问你那边,有人知道你们的关系了吗?”
如果算上白钧远,那确实是有人知道了。
邵亦聪没有否认。
见状,文晏追问,“那他们支持你们俩在一起吗?”
文毓和邵亦聪一同沉默。
文晏气笑。
皇族与其他贵族不同,其嫁娶,本就算是国家仪式的一部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越是在飘零之时,“仪式”的重要性越为突显。
邵亦聪身为皇族,不可能逃得了。
而且,他们同为男性,这简直犯了伦常大忌。
这不是一句“我爱他”就能轻松掩盖过去的。
文晏看向弟弟,“小毓,你有想过,如果你和邵先生在一起,我们家会变成什么样吗?”
这一句话,是亲情层面的审判,是压力最大的重锤。
在白钧远面前,文毓还能谈自然法则与大势所趋;可面对自己的哥哥,他连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文毓哥哥,我正在努力脱离皇族身份,目前事情已有眉目。请您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会妥善处理好。”邵亦聪态度诚恳地开口。
文晏蹙眉,“脱离皇族身份?代价是什么?你们的‘处理好’,是大团圆结局的意思?”
他一点儿都不相信他们两人能毫发无损就迎来完满结局、皆大欢喜。
“有些事,现在我确实无法向您明说。”邵亦聪保证,“但请相信我们,我们会尽全力解决所有困难。”
文晏冷笑一声,“贵族就是会耍嘴皮子。你说得冠冕堂皇,可文毓呢?他还那么年轻,未来前途无量!他想走从政的道路,你们在一起,不就是要他牺牲自己的既定目标吗!”
他说着,目光转向文毓,“文毓,你是不是已经放弃自己的目标了?”
文毓迎上哥哥的视线,神情复杂,他明白哥哥是出于关心,是为他的人生负责;可他也不甘心他与邵亦聪之间的感情被全盘否定。
“哥,我从未放弃理想,亦聪和我的前途并不是绝对对立的关系。到达理想的路不是只有一条,这条走不通,我们可以一起规划新的路径。但唯独他,这个人,我不能失去。对于这一点,我无比坚定!”
文晏猛地站起,语气激烈,“你怎么就确定非他不可?你才多大?难道将来不会有人比他更好?你这样就是在拿人生豪赌,盲目又冲动!”
文毓也“唰”地站起身,双拳紧握,唇瓣微抖,胸口剧烈起伏。他脑中千头万绪翻涌——他该怎么告诉哥哥,那些夜里无法安睡的时光,那些在犹疑与挣扎中一点点靠近彼此的瞬间,那一次次动摇、错过后,依然抵挡不过浓烈爱意撒腿奔向对方的决心……
他该怎么解释,自己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无知的少年心动,而是把心剖开、把未来押上之后,依然愿意为邵亦聪挡风遮雨、共担命运的认真。
文毓正想开口,文晏抛下终极拷问:“如果你因为他而发生什么,我和爸爸心里过得去吗?!爸爸年纪大了,如果他因为你的事情而发生什么,你心里过得去吗?!”
仿佛他与邵亦聪那份跨越身份与性别、挣扎着萌生的爱都变成了不懂事的风花雪月,在亲情的重锤面前不堪一击。
文毓喉头发紧,眼睛发涩。邵亦聪站起来护着他,“文毓哥哥,如果您帮助我们,站在我们这一边,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的!”
文毓眼眶红了,“哥,请你帮帮我们!我们现在正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我们会证明给你们看的!”
“你们两个男人,既不能结婚,又不能生育后代,你们能证明什么?!”
“结婚和生小孩,就能证明幸福了吗?”
“你们得不到所有人的认可,还要面对来自权力阶层的打压,这样的‘在一起’,就是你想要的幸福?”文晏驳斥。
“没有人能跳出社会规则的约束!所以在事态变得更坏前,你们最好分开!”
文毓火急攻心,正要大喊“我绝不!”,邵亦聪却突然伸手,将他一把搂住。
他轻轻按住文毓的后背,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压住他情绪的波动。邵亦聪深呼吸一口气,好像用尽力气才能做决定。他声音温柔,“毓宝,我们先听你哥哥的话。”
文毓猛地抬起头,从邵亦聪怀里看着他,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你的家庭情况与我的不一样。你们家人之间关系融洽,这番彼此动怒、口不择言,对双方都是巨大的伤害。只要我们没能证明能解决问题,任何保证的话听起来都无可否认地轻飘飘,自然就得不到你家人的认可。”
在这场吵架中,邵亦聪理解文毓,也理解文晏。
他们真正的敌人不是彼此,不应该两败俱伤。
光是爱还不够,必须同时具备胆量、魄力、手段,以及“运”,才能给爱穿上无坚不摧的铠甲。
邵亦聪觉得文晏有句话说得很对,文毓还年轻,他就得做出牺牲。他们在一起,绝对是自己从文毓身上得到的多。
如果无法靠语言说服,那就靠行动。
他不能由着文毓接下来因为他而和家人反目。
他理应先为他和文毓的幸福开出一条血路。
他义不容辞。
邵亦聪看着文毓,“毓宝,我们分工合作,暂时分开,你去安抚你的家人、稳住后方,我去解决问题,等我们汇合的时候,就是功成之时。”
文毓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猛地搂紧邵亦聪,死死摇头。
他也看了那些文件,他知道前头是凶狠的狼虎,怎么能让邵亦聪一人去面对?!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的吗?!”
邵亦聪将他抱得更紧,轻声哄着,“真的只是暂时分开。我的毓宝这么好,我怎么舍得放手呢?再说了,如果你想见我,回息林会帮你的。”
他们会在梦中相见,他们的灵魂永远在一起。
纵使文毓百般不乐意,理智告诉他,这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邵亦聪转头看文晏,目光深沉,“……我们听你的。”
文晏一怔,他没料到事情会有如此走向。
迎上他满眼的狐疑,邵亦聪说,“我今天就会离开这里。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和文毓分开,直至我把问题解决。到那时,”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希望你们能重新考虑文毓和我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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