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亦聪在返回营地前,特地来到春日公园。
他站在梨蕊树下,沿着粗壮的树干仰望。
枝叶繁盛,四向舒展,撑开一片安稳如昔的绿荫。
初冬将近,寒意渐重,但这棵常绿树却无半分颓意。
“梨蕊树……”他轻声唤道,“我不在的时候,能不能请你,替我守护好文毓?”
他依然是多年未变的那个孩子,会把情绪倾诉给这棵树。
眼眶微涩,他垂下头,一只手覆住眼睛。
片刻后,他缓缓抬头,脸上的表情已恢复平静。他伸出手,掌心贴上粗糙的树皮,像是在向老朋友告别。
“我走了,希望下次再会时,我们一起看最美的景色。”
树木无言。
邵亦聪的背影逐渐远去。
文毓收拾好行李,离开公寓,随文晏回家住。
路上,文晏给他买了一部新手机,盯着他把必要的号码输入进去。
之前那部手机,由文晏保管。
文毓坐在副驾驶位上,安静得像个沉在水底的影子。他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一言不发,神色恍惚。
等红灯时,文晏忍不住开口,语气放缓,“小毓,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过了热情的阶段,你冷静下来,就会明白,哥哥说的没有错。”
可能是盯着窗外太久,眼底泛起一阵酸涩刺痛。
文毓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他已整理好情绪。
他得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他与邵亦聪,只是暂时分开。
学生会主席候选人辩论会举行在即,届时S大的校委会及校董会代表都将出席,他们需要提前审阅资料。
而这次候选人提交材料还有一个没有摆在明面上的规则:除了候选人在竞选阶段积累的项目亮点与公共表现外,还要有来自贵族的举荐材料。
“文毓,这是目前给你写举荐信的贵族同学名单,你看看。”
“好的,谢谢。”
竞选办公室里,团队小伙伴给文毓递来文件。
文毓的支持者里不乏贵族出身的同学,他们都热心响应号召,主动为他写下举荐信。
“可惜他们的家族爵位都不算高。”小伙伴有些遗憾。
“没关系,”文毓微笑着安慰,“这一沓信的数量也已经够啦!”
正说着,环保社团的社长敲门进来,“文毓,现在方便讲两句吗?”
“当然可以,刚好我也有事想请你帮忙。”
两人来到安静处,社长向文毓递出两封信,“这是我认识的两位贵族同学给你写的举荐信。一位是伯爵家的孩子,另一位的家族是公爵。希望能帮上你的忙。”
文毓惊讶接过,而后感激道,“谢谢你。”
社长摆摆手,不居功,“他们也是社团里的小伙伴,前段时间在回息林分享会准备过程中与你接触过,对你印象深刻,我提了一嘴,他们就主动写了。不算是我的功劳。”
社长握了握文毓的手,“希望你能成功!”
社长要松手,“你说有事让我帮忙,是什么?”
文毓却没放开,“社长,你愿意为我写一封举荐信吗?我会和其他信件一起上交。”
“我?”社长瞪大了眼睛,“可是,我的身份是平民……”
“没关系,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请你帮忙。”凭自身的能力与品行,成为社团里无论身份人人尊敬的存在,这样的人,还没有资格写举荐信吗?
这个小小的请求,文毓并非一时冲动。他认真思考过,也和竞选团队反复讨论,最终,他说服了所有人。
与白钧远见面后,文毓心里清楚,这次竞选,他多半会失败。
但哪怕是失败,他也要充分利用。
社长沉默了几秒,眼神慢慢变得温热。他笑了,“没想到你敢这么做,挺有胆量的。”
文毓也笑,“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下一届,下下届,他希望更多的后来者知道,原来可以有不一样的做法。
回到家,文毓就把竞选的事务放一边,主动进厨房帮忙,陪父亲下棋,和嫂子闲聊日常,临睡前还不忘为哥哥送上一杯助眠的热牛奶。
几乎天天如此。
文晏喝完牛奶,娜娜走来接过他的杯子。
“感觉小毓这次回家,不一样了。”她说到。
“……哪里不一样?”文晏蹙眉,怕娜娜发现端倪。
“他本来就很懂事,但现在更沉稳了,能扛事的感觉。”娜娜心思细腻,“你接他回来那天,你们兄弟间,没发生什么吧?”
“没有。”文晏掩饰。
“小毓偶尔会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发呆。那神情,和你当年暗恋我时,一个样。”娜娜微笑着走开。
“!”文晏一噎,嘴张了张,不知道该从哪句说起。
最后他只轻叹一口气。
文毓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夜色中的天际线。
他看淡云流动,看疏星闪烁,看圆月在帝都的高楼之间洒下清辉。
唯独,看不见邵亦聪。
文毓额头抵着冰冷的窗框,闭了闭眼。
他最近总是睡不好——越想入梦,越难入梦。
连梦中的回息林,似乎都离他很远。
辩论会是校园投票前候选人最后一次公开活动。
辩论环节后,是现场提问。
一名来自竞争对手阵营的“观众”问文毓,“在你公开的第二次提交资料清单中,有一封不太符合要求的信,请问,这是你对S大制度的挑战吗?”
明面上的规则从来没说只接收来自贵族的举荐信,何来“挑战”之说呢?
但文毓没有这样回应。
文毓站起身,朝这名观众礼貌点头,“谢谢你的提问。”
“根据S大的官网数据,我们每年招收的学生身份比例在不断变化,还有留学生来我们这儿学习、生活,这都说明,S大的生源结构变得多元。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沟通学校与学生之间的桥梁,学生会的责任也应该是多元的。”
“我承认,一开始加入学生会主席竞选时,我只想着将来能帮助更多的人,而至于如何帮助,我并不是十分清晰。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成长,我相信我能听见那些没说出口的声音,我能看见那些无形的连接,我能理解那些安静背后的挣扎与渴望,我有能力沟通有分歧的立场,也愿意承担斡旋的代价。”
“因此,我额外提交的那封信,并不是挑战,而是表明决心。”
文毓环视会场,那些静静聆听的面孔中,也许就有下一届、下下届的候选人。他真诚说道,“各位,我所理解的主席之位,不是高高在上的权力,而是躬身入局的承担;我的决心,就在于S大未来的可能性——一个让所有声音都能被听见,让所有理想都能闪闪发光的平台!”
他的话音落下,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辩论会最后在主持人的宣布声中圆满落幕,各方的竞选活动也随之告一段落。
文毓与团队里的小伙伴,以及前来现场支持的同学一一拥抱。
“文毓,你太棒了!”
“我们相信你,一定能当选!”
“文毓,加油!”
文毓感激道,“谢谢大家!”
环保社团的社长上前,紧紧握住文毓的手,目光灼灼,眼里泛着光。
文毓以有力的回握,代替所有语言。
犒劳团队成员的饭局结束后,文毓由司机送回家。
他一进门,发现文晏还未休息。
文晏捧着一杯温热的牛奶递过来,“竞选辛苦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
文毓接过杯子,道谢,“谢谢哥。”
文晏没有多言,只是等他喝完后,接过杯子,转身准备离开。
走出几步,文晏回头,想提醒弟弟早点休息。
却看见文毓正安静地站在窗边,望着窗外。
冬日第一场小雪正悄然降临。
雪花一片一片地旋转着,从夜空中无声飘落,在路灯的照耀下泛着柔光,如极慢的流星。
文毓的侧影沉静如画,他的眼神深远,仿佛心已随雪飞远。
那一刻,他几乎要融入夜雪中。
文晏见状,沉默地转身离开。
此刻的回息林,吹起干燥的风。
林叶被拂动,发出阵阵低响,仿佛林海在吟唱,歌声随风飘远。
与此同时,春日公园的梨蕊树上,一朵银白的微光在枝头悄然亮起。
那道微光乘着冬夜的风,轻盈地飘啊、飘啊。
飘过屋檐,穿越街巷,落在一处褐色藤蔓缠绕的棚架上,绕啊、转啊。
第二天清晨,文毓在浅眠中醒来。
他打开房门,恰好碰见一位匆匆走过、神情惊讶的佣人。
“怎么了?”他揉了揉眼睛,疑惑问道。
佣人一边对他行礼,一边兴奋道,“二少爷,院子里的紫藤一夜之间开花了!可明明那是春天才开的花呀!”
文毓惊讶, 跟着佣人下楼。
客厅的趟门推开,惊艳的紫色扑面而来。
后院藤架上,紫藤花盛放成海,密密麻麻,宛如霞云倾泻。淡紫的花瓣与雪地的素白交织辉映,仿佛梦境。
在A国,紫藤的花语是“思念”。这棵紫藤,是文毓母亲去世后,文廷岳亲手种下,寄托思念的。
春天才开的花,冬日里亭亭如盖。
花开无声,文毓却像听见呼唤一般,一步一步,走入花下。
文廷岳、文晏和娜娜也在佣人的惊讶声中醒来,纷纷赶至客厅。
他们只看见:文毓站在紫藤之下,风吹花动,花瓣一片片旋舞,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
文毓摊开手掌,它们便飘到他的掌心中。
文毓仰头。
回息林,是你吗?
亦聪,是你吗?
思念如花瓣海,一层又一层飘落,几乎要覆盖地上雪的白。
紫藤花耀眼,连邻居都来好奇,“这紫藤花,怎么在冬天开了呀?还开得这么好,真是奇观!”还打趣道,“哈哈哈,你们家不会是有人思念泛滥成灾了吧?”
紫藤开得太不合时宜,却也太惊心动魄。
文毓站在花下,哭了出来。
文廷岳和娜娜回神,赶紧跑过去查看他的情况。
而文晏站在门廊,看着这一切,神情复杂。
走回客厅,文毓已缓和情绪。
他在三人注视下停下脚步,轻轻吸了口气,抬眼看向哥哥,又转头看向父亲与嫂子。
他的声音带一丝沙哑,“你们愿意听一听,我在回息林中的经历吗?”
第62章
时间回到邵亦聪重返回息林营地的那天。
营地正是一片忙碌:有人在打包设备,有人蹲在地上卷收缆线。张乔站在第一批物资前,低头对照清单,一项项清点准备装箱。
“冬燃”撤离工作,已紧锣密鼓地展开。
“乔哥。”邵亦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张乔回头,原本朝他扬起的笑容僵在一半处,他快步走到邵亦聪身旁,压低声音,“你前脚刚离开,钧远后脚就出差回来了。他那脸色本来就不好,听说你擅自请假回帝都,他更生气了。待会儿你别管别的,先认错,懂吗?”
显然,他毫不知情。
邵亦聪点头致谢,“谢谢提醒。”
说完,他穿过一组组忙碌的队员,绕过堆叠的箱体,走进组长工作帐篷。
帐篷内,白钧远正伏案批阅材料。
邵亦聪走到桌前,“远哥。”白钧远手一顿,而后抬头看他。
两人对视数秒后,白钧远开口,“……和文毓商量好改变命运的方法了?”他语调平稳,却带着一丝冷讽。
他知道邵亦聪匆忙赶回帝都的原因。
文毓肯定对他说了自己让他离开的事情。
闻言,邵亦聪没有生气。
如果白钧远真的赶尽杀绝,他大可以在文毓拒绝离开后立即向冯致以告密。
但他没有。
白钧远是矛盾的,既期待一丝奇迹的出现,又冷静地忠于悲观主义。
邵亦聪回答,“还没有。”
白钧远细品这“还”字,似笑非笑,“那就是有点眉目了?”
邵亦聪看了一眼帐篷外工作人员忙于收拾的景象。无人注意他们正谈论多么大一件事。
他转回头,看白钧远,“……森林里,藏着一台能让动植物变得有攻击性的机器,对吗?”
话音落,白钧远脸上的表情没有夸张变化,但眼神逐渐变得锐利,眉间的线条也慢慢收紧。
他眯起眼,“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它在哪儿,我见过它,也摸过它。”邵亦聪的话里有一股隐约的疯劲,“不瞒您说,我甚至拿到了它的设计图。”
白钧远陡然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口,放下帐篷门帘,隔绝外界。
回身之际,他试探道,“那你说,它在哪儿?”
“梨蕊林,C监测点附近。”
白钧远声音冷至冰点,“……你是怎么知道的?”
邵亦聪嘴角是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是森林告诉我的,您信吗?”
“荒谬!”白钧远脱口而出。
“我还知道,我们一直都在超量采集心缘树的树心液。表面是检测需要,实际上另有用途。……对吗?”
白钧远双眉紧锁,眼神里的疑问与惊愕交缠。他仿佛难以置信,邵亦聪究竟从哪里知道这一切。
邵亦聪朝前走一步,“荒谬的,究竟是森林,还是人类?”
白钧远低笑一声,“……就算是森林告诉你的,又能如何?你能对付紧握兵权的人?”
邵亦聪目光一凛,抓住了重点,“是因为这样,您才一直受制于人吗?”他顿一顿,“主上也是?”
牵扯到主上,白钧远的脸色倏然一沉。“你的理解能力,我跟不上。”
“那我慢慢分析给您听。”邵亦聪直击要害,“因为兵权与财权都掌握在他人手中,主上也只能依附求存,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无法自主。而您,害怕他们对主上更进一步不利,所以甘愿成为爪牙,是吗?”
白钧远没有回话,但眼神复杂。
邵亦聪猛地意识到,他在森林里与万物共振之时,他的舅舅和师友却深陷于另一片“人造丛林”中,那里没有藤萝与花香,只有他意想不到的权力缠绕与暗潮吞噬。
邵亦聪开口问,“御医院……对主上做了什么?”
白钧远握紧拳头,动了动唇,终究只说,“鹿鸣君,请您停止无聊的猜测。您要做的,是与我商量好逐步退出营地工作的计划。”
“远哥!”邵亦聪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森林让我知道这些事情,不是偶然!难道您宁愿自欺欺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主上被操控、被消耗,直到他离世才算解脱?!”
这话刺痛了白钧远的神经,他挣开手臂,“那你告诉我能怎么办?!”
“你想知道御医院对主上做了什么?”他恶狠狠回应,“他们给他用一种药,它会使神经兴奋,血液循环加快,短暂地使人精神振作,长期服用,会逐渐上瘾,无法离开它!只能受制于它!”
这无异于精神控制。
“想结束他痛苦的傀儡日子,就只有你继位这一条路!”
“然后呢?”邵亦聪冷冷反问,“新的傀儡登台,换汤不换药?”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无比坚定,“我不会继位的。”
白钧远怔了怔,旋即冷笑,“那我无法站在你这一边。”
两人不欢而散。
邵亦聪在森林中狂奔。
干燥的落叶被他踩碎,激起一阵尖锐的“嘎吱”声,仿佛锈死的齿轮在勉强运转,每一步都在宣告崩溃——无论如何,也推不动那个被卡住的世界。
他一路冲进梨蕊林。
停下来的那一刻,双腿像被灌了铅,气喘如风箱,汗水从额角流下,沿着脖颈没入衣襟。
他仰起脸。梨蕊林此刻如同一片浩渺的绿海,林冠高远、层层叠叠,密密的枝叶交织成苍翠天幕,将阳光切割成一缕缕碎光,投在他颤抖的肩头。一眼望去,看不见尽头。
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啊——!!”
叫声在林中回荡。
偌大的人类社会没有他的容身之所,广袤的森林他找不到解决办法。
他凭什么对文毓、对文晏夸下海口,说他能解决问题?
他凭什么说,自己能让文毓幸福?
他这么渺小,这么无力。他算什么?
邵亦聪蹲下,低头,让眼泪掉进土壤里。
真是太糟糕了。
“啾啾啾!”熟悉的鸟鸣在耳边响起。
邵亦聪抬头,擦了擦眼,团雀在他头上盘旋两圈,飞停在松兔竖起的耳朵间。
“你们……怎么在这儿?”
团雀忽然肚皮朝天,表演高难度飞行;松兔开始原地旋转劈叉。
邵亦聪:“……”
这套费力又滑稽的动作做完,小家伙们气喘吁吁。团雀飞扑到他一只手上,缩成一团小毛球;松兔则靠在他另一只手上,直打哆嗦,小肚皮剧烈起伏。
他这才明白。
“……你们,是想逗我开心吗?因为知道我很难过?”邵亦聪喃喃。
不需要小动物们回答,他弯曲手臂,把它们一同搂进了怀里。
暖融融的一团,紧紧贴在他胸口。
他闭了闭眼,心底某个角落被悄悄安抚了。
邵亦聪,如果你真的那么糟糕,那这些小生命的善意,又算什么呢?
它们奔跑到你的身边、用尽自己的力气,只为把你从绝望里拉一把。
邵亦聪把它们抱得更紧了些,“谢谢你们!”
走回营地,邵亦聪彻底冷静下来。
与白钧远的对话,让他明确了自己的对手——黎锐风和冯致以。
他们是这场黑暗棋局的执子者。
而黄希景与老管家留下的文件,正是他们罪行的关键证据。
可邵亦聪也清楚,这些证据再确凿,一旦亮出刀枪,一切公理便都成了待宰的羔羊。
他还需要一个破局的点。
第63章
小镇“冬燃”临时监测点外,灰尘与寒风交错,器材运输工作正在进行。邵亦聪站在运输车旁,目光紧盯货箱卸载进度。忽然,手机震动。他低头一看,是卢律师来电。
电话接通后,那头便传来卢律师温稳的声音,“鹿鸣君,我想见您一面。最好今天。”
他没有明说,但邵亦聪立刻意识到,对方可能查到了什么重要线索。
在约定时间点,他坐进了卢律师停在小镇南侧的车里。
“卢律师。”邵亦聪关上车门,第一句便切入正题,“您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卢律师点头,汇报调查进展,“您让我留意的那位目标人物,安保确实非常严密,行踪难以掌握,但我们并非一无所获。”他说着,转述可靠消息人士的信息,“这一年来,目标人物的身体似乎出现了疑难杂症。他私下聘请不少知名医生进行秘密检查,但听说暂时还没有解决办法。”
邵亦聪皱眉,“什么疑难杂症?”
“据说,他每天必须在特定时间段内面朝某个方向站立,否则就会感到心悸、头晕,严重时甚至会昏厥。”
邵亦聪眯了眯眼,这个情况,怎么听起来那么熟悉……?
“具体是面朝哪个方向?”
“我看看。”卢律师翻出小记事本,向邵亦聪报了朝向,还有大概的发病时间段。
听完,邵亦聪直觉这是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双手握住卢律师的手,“谢谢您!”
晚些时候,器材验收工作告一段落。
邵亦聪独自坐在临时工作台前,静静梳理着思绪。卢律师提供的信息在他脑中一点点与自己掌握的情况拼合。
他返回营地,一眼就看到白钧远正拿着指示表,准备走回组长工作帐。
他快步追上去,“远哥。”
白钧远闻声回头,神色平静,却不甚热络,“什么事?”
自上次不欢而散,两人已有些日子未深谈,空气中仍留着隔阂。
“我想和您谈谈。”
白钧远皱起眉头,本想拒绝,但看邵亦聪眼神坚定,问一句,“你要说什么?”
两人一路沉默,走进幽林带。
邵亦聪在骸骨的面前停下。
白钧远也停下脚步,朝前方的邵亦聪开口,“有什么就在这儿说吧。”
邵亦聪转身,问白钧远,“远哥,您知道这具骸骨的身份吗?”
白钧远一愣,低头看了一眼骸骨。
“我只知道他曾经是研究员,但具体身份,已无从考究,数据库和纸质记录都没有关于他的信息。”
邵亦聪没立刻回应,只是从背包里取出一叠文件和一封信件,递向白钧远。
白钧远疑惑地接过,先展开信读起来。
良久,白钧远从最后的文件中抬头,再次看了看安静坐着的骸骨。“……这就是你说的‘森林告诉你’的内容?”
“对。我甚至在雨天磁场紊乱的时候,以第一人称视角体验了前辈埋下证据、最后自尽的全过程。”
“他当年可能被人发现暗中调查,走投无路之下,选择自行了断。……他虽然没能最终完成调查,但我大概能猜测真相的全貌。”
邵亦聪忽然转话题,“远哥,您知道黎锐风身患怪疾的事情吗?”
白钧远怔住,眉头拧紧,“……你这个消息从哪儿来的?”
看样子,他并不知情。
邵亦聪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说到,“那您听一下我得到的消息内容。”
他把卢律师的话转述了一遍。
白钧远听完,神情愈发凝重。邵亦聪趁势追问,“远哥,这样的症状,您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耳熟?”
他们曾一起研究过神木架。得出的结论是,神木架唯有朝向心缘树的方向时,才会立得格外稳妥。心缘树及其附件,哪怕附件是早已脱落的部分,也有着无形的牵引与联结。
“黎锐风站立的方向,犹如指南针,总是朝着回息林;而他发病的时间段,正好和心缘树及周边磁场最强的时刻对得上。”
白钧远消化着邵亦聪告知的信息,好一会儿,才将信将疑地开口,“……你是说,黎锐风服用了树心液,到现在,药性积累到一定程度了,开始反噬了?”
邵亦聪点头,“我是这么认为的。”
白钧远沉默。树心液的采集由营地负责,作为营地的总负责人,他自然知道采集是超量的,但他并不知道树心液另外的用途是什么,也轮不到他来探知机密。
他忽而记起黎锐风造访营地的那一次。先不说黎锐风来得匆忙;只有他与自己在帐中谈话时,后半段黎锐风突然从椅子起身,走了几步后站定不动,白钧远还以为他久坐不适;而且黎锐风还主动提到打算增加回息林研究的专项拨款,让他们可以进行更全面的探索。之前明明经费还很紧张,怎么一下子就计划给森林研究投钱了?
当时没来得及分析的细节,如今看来,都是破绽。
白钧远看向手里的文件,“……文件并没有指明就是黎锐风服用了树心液。你说的结论,只是猜测。”
邵亦聪知道他动摇了,“只要他当众显露出怪病的表现,就能动摇军心;到时再加上舆论和手中的证据,他们还能安稳坐在高位上吗?”
白钧远察觉邵亦聪的目的,“……你要直接对抗黎锐风和你的父亲?”
“远哥,要解除痛苦,最根本的方式,不是妥协,而是斩断恶性循环的因果链。”
光是爱还不够,必须同时具备胆量、魄力、手段,以及“运”,才能给爱穿上无坚不摧的铠甲。如果说前三者非靠自己获得不可,那最后的“运”,则是要赌一把,赌大自然法则的至高正义。
白钧远盯着邵亦聪,以及他身后的绿影重重。
那超过100%的共频值,是否就为了这一刻?
他喃喃,“……太幼稚、太冲动了。”
邵亦聪并不介意他的评价,反而说到,“那不正好契合贵族刻在血肉里对史诗般悲壮命运的渴求吗?”
也正好对上您的悲观主义。
白钧远听出了他的话中话。
他笑了出来。在笑声的末尾,他说,“如果失败了,请确保主上不会受牵连。”
邵亦聪坚定回应,“我们不会失败的。”
傍晚,临时监测点的仪器检查完毕,天边已染上深蓝与橘金的交界色。
邵亦聪取出手机,打开一个视频来看——是文毓在学生会主席竞选辩论会上的发言。
这段视频在社交平台上一传十、十传百,不断被转发、点赞,评论区里满是称赞。
邵亦聪反复观看。
文毓站在视频中央,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大家被他的言辞鼓舞,却不知道他已做好失败的准备。
邵亦聪有时候会禁不住想:如果没有他,文毓的人生会不会更好一些?
但文毓看向镜头时,邵亦聪又会觉得,他在看他,在用眼神、笑容、语言坚定地告诉他,“我选择你。”
回息林已结束最后一轮降水,即使在夜里,空气也十分干燥。
邵亦聪走进梨蕊林。
真正的梨蕊树,树干会逐渐随年岁变白,与春日公园那棵梨蕊树,外形大不相同。
他的脚步未停,直至来到心缘树下。
心缘树巍然伫立。它的树干粗壮如山,宽阔到六人环抱也不能抱尽;树干表面布满沟壑,树根蕴藏着古老生灵的脉络,整棵树仿佛由大地最深的力量凝聚而成,拔地而起,气势磅礴。
最惊人的,是它突出一圈的树心,树皮内恍有岩浆在涌动,赤红的光透过木质肌理,不断律动、流转。那一圈泛光将周遭树影都映得通红。树冠高耸入云,枝叶繁茂如盖,宛如悬在天上的穹顶。
他的手轻轻抚上粗粝的树皮。
超量采集树心液时,您是否感到疼痛?树心液被贪婪的人类当长生不老的灵药服用下去时,您是否感到荒唐?森林里的动植物被实验室冰冷的仪器剖开时,您是否感到愤怒?
邵亦聪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大石般闷痛。
树木无言,不代表树木无觉。
他的额头抵上树干,自嘲地想:我很想为您做点什么,但我其实,也是个贪婪的人,正眼巴巴地盼着您施以援手。
心缘树,我想要自主选择人生的权利,我想要与所爱之人相伴的自由——这是不是错的?
如果不是错的,为什么获得它如此艰难?
他抬头,看向树心处奔流的赤红之光。
闭上眼,他脑海中浮现出文毓透过镜头看向他的那一刻,仿佛跨越千山万水,直达他的灵魂深处。
心缘树,请您为我带去,对文毓的思念。
告诉他,哪怕梦里未见,我也时刻想念他。
梨蕊林中起了一阵风。
一朵淡粉色的小花飞到了邵亦聪的肩膀上,晃了一下,往他跟前掉落。
他伸手接住了小花。
那是梨蕊树的花,盛放时会密密匝匝缀满枝头,吐出微甜的香气。
而眼下并不是盛开季节。
邵亦聪回头望一眼林影,捻起小花,凑到鼻尖,轻声回应森林,“谢谢。”
第64章
到底是违背了季节的规律。
在文毓向家人说出他与邵亦聪在回息林的一切之后,第二天清晨,紫藤花枯萎了一大半。
天色尚未完全亮透,藤枝上挂着未融的雪,紫花层层卷曲,花瓣的颜色褪得发灰。
文廷岳站在凋落一片的树下,仰头望着花树,神情出奇的平静。
“……爸爸。”文毓走上前,将一条浅灰色的羊毛薄毯轻轻披在他肩头。
昨天,听完文毓的话,文廷岳看向脸色阴沉的文晏,“……最近你们兄弟俩的气氛不大对,是不是因为你知道这件事了?”
文晏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你骂他了?”
“骂了。”
“他们分开了?”
“……目前是。”
这之后,文廷岳就没再多说。
文毓给父亲整理好薄毯,轻声说,“外面风大,还是回屋里吧,别着凉了。”
文廷岳目光仍停在紫藤花上。“这棵紫藤,是在你妈妈走那年种下的,现在都这么大了。”
“你们两兄弟,也都长大了。”文廷岳感慨。
“你们妈妈临终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们能过得好好儿的。”
风从屋檐掠过,卷起几片花瓣,拂过他鬓边。那染发剂未遮到的发根处,已长出花白。
文毓看见,眼眶微微发酸。
“你太爷爷当年拼命想摆脱底层,不是为了扬名立万,只是想让家里人吃得饱一点,穿得暖一点。”
文家从底层一路打拼,初心十分淳朴——就是想家人过得好、脸上能有幸福的笑容。
他转头看向文毓,眼神柔和,“小毓,给爸爸一点时间,慢慢消化你的事情,好吗?”
文毓闭上刺痛的眼,点点头。
子女永远还不尽亲恩,因为亏欠实在太多。
夜色无垠。在梦境的深处,文毓缓缓睁开眼。
他正坐在心缘树巨大的树干上,脚下是层层交叠的枝叶与流动的赤光。
“毓宝。”那熟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文毓猛然转头。那一瞬间,所有情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驱使他伸出双手,向对方索要一个久违的怀抱。
树间点点柔光在他身边流转,照亮他微颤的睫毛与闪动的泪。
临冬节假期前,学生会主席竞选投票结果终于出炉。
在校园投票环节,文毓与另一位候选人并列第一,势均力敌;但在学校高层的投票中,他稍逊一筹,最终以微弱差距惜败。
文毓真诚感谢所有支持他的小伙伴,也落落大方地向新任主席送上祝贺。
但校园里传出不满的声音,认为选举结果不公平,平民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临冬节宴会举行在即,邵亦聪和白钧远从营地启程回帝都,为宴会做准备。
回到帝都,邵亦聪入宫觐见。
宫人恭敬领着他去往主上的所在。
越接近目的地,他就越清晰地闻到熟悉的淡雅草木香气。那是主上常用的药香,说是御医特调,有助于增强体质。
花厅两边朱漆雕花门扇敞开,厅内地面铺着暗红花毯,乌木描金的香几上摆着一尊白瓷梅瓶,插着几枝开得正好的山茶,主座后的屏风绘着山林写意图,色彩清润,墨意深长。一侧小几上,铜炉微熏,药香袅袅升起。
主上坐在主座上,身姿端正,面容清隽,眼神温和,肤色略显苍白,眉眼间自有一股沉静与从容。他穿一袭墨青织金纹的常服,衣料轻柔垂落,衬得身形更显瘦削。
他如静水中养着的软玉,温润却易碎。
“鹿鸣君。”主上的语气里满是欣喜。
“主上安康。”邵亦聪行礼后抬起头,便见主上含笑朝他招手,“你来得正好,陪孤到花园走走吧。”
二人沿着半围的游廊缓缓而行,停步于一方小池前。宫人奉上鱼食,主上取了一撮,轻轻洒入水中。几尾色泽斑斓的锦鲤游来围食,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鹿鸣君,明年你便三十,该考虑成家了。……黎将军的小女儿正值妙龄,你们正好趁临冬节宴会,见见面?”
邵亦聪注意到宫人没有跟上,只有他们二人。他看向主上,敞露心扉,“主上,撮合我与黎将军的千金,真是您的本意吗?”
主上一顿,而后垂眸,“黎将军同你父亲一样,是肱股之臣,你若与他结亲,便无后顾之忧。”
邵亦聪追问,“您说的‘无后顾之忧’,是指我可以顺利继位?”
主上抬眼,目光意味不明,“鹿鸣君,你今日怎么了?”
邵亦聪决心今天要说个明白,“我的父亲要我继位,是想以此延续他手中的权力;但主上,您真的觉得这位子,适合我?”
主上见他一心讨个说法,便迎上他的目光,“……这是孤能给你的,唯一的东西。”
他愧对死去的姐姐;因自己的无能,也愧对列祖列宗。他什么都没有,在这至高的宫阙之中,只有这至尊的虚名。
“但这个位子,于我而言,只是噩梦般的负担。”邵亦聪抬头,看向被宫墙切割成小小一方的天空,“在见识飞鸟振翅高飞后,我已不能满足于当笼中鸟。”
他的视线落回主上身上,“远哥用‘命运’来劝说我,但我没有被他说服。在风雨飘摇之际,闭眼拼死抓住老朽之木,这并不是获救,而是同归于尽。”
主上听出他话里的不一般,神色倏然一变,眉头紧锁,“鹿鸣君,你想干什么?”
“主上,我坚信,自然的法则高于人造的权力,当有人太过贪婪,作孽太多,必遭惩罚。”
他话里的锋芒,令主上心惊。言下之意,他要替天行道。
主上激动起来,上前一步,“鹿鸣君,你不可冲动!你是孤唯一的亲人,孤不能——”
没等主上说完,邵亦聪从怀中口袋取出一块断裂的玉佩,双手奉上,“主上,这是远哥让我转交给您的。他说,您看见它,一定会完成他的一个心愿。”
主上怔怔地看着那半截玉。
“远哥的心愿是,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您都以自己为先。”
“……”主上的指尖微颤,缓缓接过那枚玉佩。掌心的凉意,仿佛带他回到那段旧时岁月。
“主上,请别认‘命’。您给予我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已是砍断枷锁的开始。”
举国上下正为临冬节做准备。街道灯火辉煌,街道两旁小彩旗猎猎作响,帝都洋溢着节日前的喜悦与繁忙。
与此同时,回息林即将迎来“冬燃”。
张乔留守临时观测点,办公大厅内悬挂多层监控屏与回息林磁频热图。各类分析仪器与传感终端分区布置,技术人员正有条不紊地处理数据。
回息林的植被已非常干燥,预报系统判断,“冬燃”极有可能在这两日内发生。至于确切的燃烧点,仍无法提前锁定,要等干雷落下,才能发出准确警报。
邵亦聪正通过远程监控软件关注数据波动。
“鹿鸣君。”仆人轻声提醒一句。
邵亦聪这才抬头,让仆人整理领结。
临冬节宴会将于今晚举行,时间还早。
他打算坐下,手机忽然响起。屏幕上跳出“卢律师”的名字。
邵亦聪接起,“喂,卢律师?”
那头的声音急促而嘶哑,“鹿鸣君,大事不好了!”
邵亦聪的心脏蓦地一紧,“怎么了?”
“暗中保护文先生的保镖传回消息,文先生遭遇车祸后,人被带走了!”
第65章
事故发生前。
文毓正和娜娜坐在车后座,去往商场采购临冬节物品。
他盯着手机,拇指划动社交平台上各大帖子。
校园里对文毓没有当选的不满,发酵成了网上对贵族垄断机会的怨言。
浏览一会儿后,他平静把手机收好。
“小毓,你看!”娜娜想和文毓讨论采购清单。
就在这时,司机忽然皱眉,“……二少爷,好像有人在后面跟车。”语气带着迟疑。
文毓抬头看向后视镜,一辆黑色越野车贴得极近,灯光晃得刺眼。
“可能是急着赶路吧。”娜娜转头看,安慰道。
司机本想变道避开,可刚一打方向盘,那辆车也跟着移动。
一前一后,咬得死死的。
司机打方向,车身向左侧偏去,对方像是早已预判他们的动作,越野车横向切入,一记精准的“逼车弧线”直接封死他们的退路,逼他们拐入岔口的小道。
狭窄的小道尽头,是通向城郊的旧路。没有行人,没有监控,也没有光。
娜娜声音发紧,“怎么办?”
下一秒,“砰!”
一声钝响,整辆车被撞得一震。娜娜惊叫,司机猛打方向盘,车子差点侧滑到护栏。文毓的身体往前一扑,安全带勒住肩膀。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第二次撞击比第一次更狠,后座安全带金属扣都震得发烫。
前轮忽然碾过什么,车身猛烈一晃,完全失控。
轮胎在冰面上打滑,车头猛地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安全气囊炸开,白雾吞没了他们。
文毓只听见耳边“嗡”的一声长鸣。呼吸变得急促,世界倾斜成碎片。
他想回头,却只看见一道黑影敲碎玻璃窗。
有人扯开车门,冷风灌入。
“确认目标。”低沉的嗓音干净利落,带着训练有素的气息。
文毓刚要出声,一只戴手套的手掩住他的口鼻,湿布带着浓烈的化学味。
娜娜的喊声被压在另一边,“放开他——!”
忽然一阵匆忙脚步声从后冲上来要抢他,拉扯间他听见“嘭”“嘭”的闷响。
他的视线一点点发黑,意识坠入深渊。
春日公园中。风不知从何而来,吹得林木枝叶沙沙作响,节奏凌乱,藏着不安。
同一时间,一道惨白的闪电猛然撕裂天幕,干雷如巨兽咆哮般轰然劈下!
“轰隆!!”
整片回息林被炸响的雷音贯穿,山林深处瞬间亮如白昼。树冠被狂风卷得翻滚,枝叶纷飞,被无形之力掀起。
“嘀!嘀!”监控点的预报系统屏幕终于有了动静。
“怎么样?击落点在哪里?”张乔凑近。
技术人员放大图像,汇报,“是梨蕊林!”
被雷击中的梨蕊树躯干炸裂,焦烟四起,火光瞬间在林中蔓延。
“报一下目前检测到的数据。”张乔神色凝重。如果落点在梨蕊林,那心缘树很有可能会受牵连。
“瞬时地面温度飙升至862°C,伴随局部地磁反向扰动,心缘树外围磁频指数剧烈波动,瞬值突破临界值,达27.4μT!”
“火源已激活,监测图层显示,三处地表裂缝已自动开启冬燃通道;植被自燃点达成时间仅1.2秒,目前火舌在推进中,每秒扩展半径约3.4米,预计10分钟内触达心缘树保护层。”
“心缘树主磁心及其外围尚未响应!”
张乔眯了眯眼。难道……回息林要清理梨蕊林和心缘树?!
卢律师的话让邵亦聪头脑一片空白。
一瞬间,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空气似乎被抽空,周围所有声音都成了迟钝的嗡鸣。
他的手指攥紧手机,指节发白。
“鹿鸣君,您还好吗?”身边的仆人和电话里的卢律师询问重合,但听起来都遥远又模糊。
邵亦聪的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勉强抬起手,想扶一下什么支撑身体,却握空了空气,差点整个人摔倒。指尖的颤抖从关节传到全身,像是力量被掏空。
文毓出事了。
这个事实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鹿鸣君!”卢律师在电话那头焦急喊道。
仆人赶紧扶住失去平衡的邵亦聪。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逼自己冷静。过了几秒,他沙哑开口,对着电话说,“……我在。”
“我们派去的两名保镖,其中一人受枪伤,另一人轻伤。他已经叫救护车,将同伴、文先生车上的女士和司机一同送往医院。据保镖反馈,带走文先生的,极有可能是军部的人。”
邵亦聪闭上眼。“……我明白了,您能调查车子的行踪吗?”
“您放心,我这边已经派人查车子的去向了。”
“好,谢谢您。”
邵亦聪睁开眼。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
他拨通白钧远的电话。接通时,他的指尖仍在微微发抖,但声音却很镇定,“远哥,我们的备用方案得用上了。”
他一边通话,一边快步往车库去。
结束通话时,他已开车赶往医院。
文廷岳和文晏收到医院打来的电话,火速来到医院。
不料想遇见邵亦聪。
“你怎么在这儿?!”文晏心急如焚,“是不是因为你,我弟弟和老婆才出事的?!”
他正欲上前一步与邵亦聪较劲,被文廷岳拦了下来,“冷静点!”
文廷岳见邵亦聪冷静中透着肃杀之气,眯了眯眼,“这位就是邵先生对吗?你来这儿的目的?”
“恳请两位帮忙。”邵亦聪低头请求。
文毓动了动眼皮,一道刺眼的光猛地闯入视线,他本能想抬手遮挡,却惊觉手动不了。
他的四肢被束缚,动弹不得。
“报告,他醒了。”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入耳中,瞬间剖开他尚未清明的意识。
文毓猛然一惊!脑海中的记忆像洪水决堤般倒灌而来。他睁开双眼,随即剧烈挣扎!可全身被粗麻绳紧紧缚着,捆得死死的,甚至勒得生疼。
文毓呼吸急促,鼻腔里残留着化学剂的气息,让他一阵晕眩。
一阵脚步声向他靠近。
阴影笼罩在文毓身上,他抬头,却因逆光只能看见高大的轮廓。
其中一人开口,“接下来,请你配合。”
文毓的心跳仿佛要撞破胸腔,但他强撑着语气的镇定,“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他目光飞快扫过四周。一间陈年失修的房间,门窗破烂,地面斑驳,天花板吊顶脱落,一根根钢骨外露,靠墙的位置,锈迹斑斑的铁皮操作台厚尘堆积,上面贴着的“装卸时段记录表”只剩半截,纸张早已泛黄。
“……这里是哪?”他问出口。
面对他的一连串质问,对方却毫无情绪地发问,“请问,你能离开邵亦聪先生吗?”
文毓瞪大眼睛,他再问一遍,“你们到底是……”
话音未落,便是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抽了过来!
“啪!”他的脸猛地被扇向一侧,刚挺起的上身狠狠摔倒在脏乱冰冷的地面上,脸颊瞬间麻木,耳鸣嗡嗡作响。空气仿佛一瞬凝固,痛感才慢半拍地烧灼起来。
还没等他回过神,那人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上身拽直,语气冰冷,“请你配合。”
他再问一遍,“请问,你能离开邵亦聪先生吗?”
文毓脸颊的刺痛还在发烫,他缓缓抬眼看向那人,眼底燃起一丝无法掩饰的怒意。他没立即回答,只是嘴角牵出一个淡淡的笑。
那笑容里没有顺从,反倒透着几分讥讽与倔强。
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在他胸口!他整个人重重砸向坚硬的地面。对方抓住他的衣领,将他半拉起来,一拳紧接着捣进他腹侧,他全身蜷缩,剧烈咳嗽,眼前阵阵发黑,疼得冷汗直冒。
打手等他缓过来。
文毓又咳了几声,嘴角有血丝。他抬起头,目光扫向对方,开口一字一句回应,“告诉指使你们的人,我,不会,离开他!”
火舌炸裂着从梨蕊林地中央蹿起,像一头苏醒的猛兽,张口喷出狂暴炽焰,灰色的雾团在枝梢间翻卷,仿佛要将日光熏得昏黄。尖锐的噼啪爆响声此起彼伏,一根根枝条在烈焰中崩裂炸断,带起火星四溅!
短短数十秒内,火焰迅速扑向树干根基,火光翻滚,如潮水般卷起一道道炽热波浪。风向一变,火焰整片拔高,直扑林冠,天空瞬间被映出翻涌的金红,仿佛裂开了似的。
文家父子在医院门口召开临时新闻发布会。
发布会进行网络直播。镜头前,文廷岳显得比往日更加苍老,神情焦虑,声音颤抖,“我的二儿子文毓,今天下午遭遇车祸后,被不明身份的歹徒带走,目前下落不明。恳请广大市民留意线索,一旦发现可疑情况,请立即拨打本公司客服热线,我们事后必有重酬!”
文氏茶业是全国知名的大企业,此刻老板亲自出面发布寻子声明,消息一出,结合前一波声浪,网络瞬间沸腾。
无数网友蜂拥转发,话题热度飙升,评论区被刷爆。“文毓被贵族带走?!”“贵族想靠暴力堵平民的嘴?!”“文家公开发声,说明事情不简单!”
质疑、愤怒、阴谋论在各大社交平台上病毒式蔓延。
邵亦聪驾车飞驰,他紧握方向盘,手背的青筋绷起。
此时,他接到陌生号码来电。
“鹿鸣君,您好。”在电话那头说话的,是一道陌生的男声。
邵亦聪语气骤冷,“你是谁?”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到,“公爵大人有事,想请您当面谈一谈。请您回家一趟。”
他已经在去往公爵庄园的路上了。
第66章
回息林中,大火已失控般肆虐翻腾。烈焰攀上高树,将林冠吞噬殆尽,火舌狂舞,卷起焦灼气流。高温在林间爆裂回荡,火光穿林而走,犹如有意志的猛兽奔突咆哮,释放巨大的动能。
春日公园里,那棵梨蕊树一道道银白的微光自树内涌出,沿枝干蔓延,宛如血脉奔涌。繁密枝条在空中张扬震颤,叶片一片片翻动着,仿佛要挣脱束缚,发出呼唤。
打手迎面一记重拳砸在文毓的脸上!他眼前一阵发黑,耳中嗡鸣作响,鼻血滴滴砸下,混着冷汗晕开。他咬紧牙关,强撑着想要爬起,却又被一只脚猛地踩住肩胛,再次压了回去。
他想起,梦中他与邵亦聪紧紧相拥的情景。邵亦聪温柔的气息贴在他的耳畔,“毓宝,等我,我快去接你了。”
拳脚一次次砸落在身上,文毓喉咙腥甜,却只想开心地笑。
春日公园里的飞鸟躁动起来,扑扇着翅膀从枝头惊飞而起,尖锐的啼鸣划破空中宁静。一只接一只,成群结队地掠过天空,如黑潮涌动。林间灌木剧烈晃动,忽然爆发出密集的嗡鸣——成千上万的昆虫仿佛被驱动,蜂拥而出,从树缝、土壤、石缝间钻出,随飞鸟一同腾空而起。它们的翅膀拍击着空气,掀起一场无法忽视的骚动。
邵亦聪驾驶着吉普,毫无减速迹象,直冲公爵庄园那扇沉重的铁栅栏大门!
“砰!”巨响震天,连正坐在客厅的冯致以也被惊动了。
大门已被撞出大凹痕。邵亦聪倒车,再度猛踩油门。
“嘭!”
闻声赶来的佣人见吉普已狂奔进来,纷纷惊叫避让。
车子堪堪在宅邸门前猛刹停下。
下一秒,邵亦聪甩开车门,疾步冲进屋内,脸色冷冽,浑身裹着风暴。
客厅电视正播放紧急新闻,标题醒目:春日公园突发异象。记者站在公园门口,“大量飞鸟与昆虫成群飞出林间,场面震撼,引发市民围观。不少目击者称,鸟虫方向一致。目前公园已暂停开放,相关部门已介入调查……”
“砰!”客厅大门被粗暴推开,重重撞在墙上。
邵亦聪神情骇人,快步朝冯致以走来。
身后管家惊慌追上来,“鹿鸣君!”
冯致以却早在等候。他关了电视,从沙发上站起,神情平静,朝管家抬了抬手,“别让任何人进来。”
管家一滞,低头应道,“是。”随即退下,带上了客厅的门。
“……是你把他抓走了?”邵亦聪的声音低得带出寒意。
冯致以皮笑肉不笑,“我就说你怎么变得这么猖狂了,原来是和一个年轻平民男孩玩在了一起。”
邵亦聪攥紧拳头,咬牙从齿缝里挤出话来,“你要是敢动他分毫,我一定让你付出代价!”
冯致以却不以为然,好整以暇地掏出手机,拨出一通视频电话。
几秒后,那头接通了。
“让我们的‘客人’和鹿鸣君打声招呼吧。”他说着,将屏幕转向邵亦聪。
屏幕上,文毓脸上满是淤青,左眼下方浮肿发紫,鼻血痕迹未干。他的脸颊上还有指痕清晰的红肿。
邵亦聪僵立当场。
“说话。”屏幕那头是冷酷的命令。
文毓的眼神好不容易聚焦。他吃力地抬起头,“亦聪……”嘴角咧开,想挤出一个笑容。
邵亦聪胸口像被铁锤猛力砸中,血液瞬间涌向喉头,喉间滚烫,呼吸一瞬断续。他几乎要被痛苦与愤怒撕成两半——明明想冲过去抱紧他,立刻带他离开,却只能隔着小小的屏幕,看着那张带青紫伤痕和笑意的脸。
冯致以收回手机,结束通话的同时露出一丝冷笑,“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为了一个男人,露出这般丑态。”
他重新坐回沙发上,语气不容置疑,“玩归玩,你必须和黎家小女儿结婚。”
“不可能。”邵亦聪看向他的目光锐利如刃。
冯致以慢条斯理地说,“直到刚刚,那边‘招待’他的人还没下狠手。但如果你不愿意……那就很遗憾,你再见到他时,他再也无法回应你了。”
邵亦聪质问道,“他的家人已经在网络直播中发布寻人启事,你就不怕事发后成为众怒的靶心吗?!”
冯致以轻轻抬眼,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回应,“不怕。”
邵亦聪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
在他的眼中,自己的命、文毓的命,不过是草芥。
冯致以笃定他破不了局。他在给他下马威,让他清楚,自己最终只能哀求放人,同意结婚,继续做他手中的傀儡。
春日公园中的梨蕊树通体银亮,枝干间浮动着点点银白,如同树灵苏醒。
成群飞动的鸟虫像被精准控制,在帝都上空兵分两路。
“怎么样?想好了吗?”冯致以的语气带着几分讥诮,脸上的神情颇有解恨的快意,就像是在报复那日饭桌上邵亦聪的无礼举动。
“……父亲,用人质来威逼的方法,不是只有你会用。”邵亦聪说这句话时,瞳孔深处只有被激起的危险锋芒。
冯致以眼底闪过一抹细微的疑惑,没等他发问,他的手机响起。
“喂?”
“老爷,不好了!”电话那头的司机声音透着惊慌,“我去游乐园接少爷时,少爷的朋友说他不知去哪儿了,打电话也没接!”
冯致以的瞳孔倏然一缩。电话那头还在紧张追问,“老爷,现在怎么办?!”
他放下手机,缓缓转头去看邵亦聪,“……是你?”他的声音低沉,尾音藏着阴郁的寒意。
邵亦聪低头,拨出了一个视频电话。几秒后,屏幕亮起。
视频另一端,一个蒙面男子粗暴地扯掉了年轻人嘴上的胶布。
冯致以的小儿子那张惊慌的脸被怼到屏幕前,他的声音颤抖又急切,“爸爸!救我!我就上个洗手间,就被他们塞住嘴巴打晕了!爸爸!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邵亦聪手指轻轻一点,视频戛然而止,屏幕重归漆黑。
邵亦聪抬起眼,“你放了文毓,我就放了弟弟。”
冯致以的目光如毒蛇,表情似笑非笑,“‘弟弟’?你还有脸称呼他为‘弟弟’?!”
真可笑。他可以挟持、威胁、用鲜血捆人,而自己必须恪守礼德、乖巧就范!
“你提醒我了。”邵亦聪眼神微眯,“他不过是‘一个年轻平民男孩’,确实不配被我称为‘弟弟’。”
“你怎么对付别人,我依样画葫芦。我向你学习,你反倒质问我?”
邵亦聪下最后通牒,“我再问一遍,你放不放人?”
冯致以胸口明显起伏,随即他却嗤笑一声,死不松口,嗓音里尽是傲慢,“……我敢打赌,你不敢做什么的。你要是有那么干脆利落的性格,又怎么会躲进森林里,当个孤独的可怜虫呢?哈哈哈——”
他的笑声还没落地,刹那间!
第67章
客厅两侧的玻璃同时被冲力撞裂!碎片四散飞溅,佣人们的尖叫声在外面此起彼伏。无数飞鸟与昆虫汹涌而入,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一波鸟虫扑向冯致以,撞得他连连后退,狼狈不堪;另一波则迅速聚拢到邵亦聪身侧,盘旋环绕,仿佛要带他离开。
邵亦聪心头一震,瞬间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跟着它们冲出客厅,不再与冯致以浪费唇舌。
他跃上吉普,猛地一脚油门,车子轰然启动,扬长而去!而那群鸟虫飞在车前高空,像在为他引路。
这时,手机响起。是卢律师来电!
“鹿鸣君,确认地点了!”
“好!立刻把定位发给我!”
围绕冯致以的鸟虫散去,他狼狈地趴倒在地,衣服被划破,手臂上是抓痕与血痕,头发凌乱,双目赤红。
那家伙居然会用邪术?!
冯致以咬牙切齿,他就偏不信邪!
他撑起身子,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手机,拨打电话的手指因愤怒而颤抖,“喂?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是!”
紧接着,冯致以又拨通一个电话,讨人救小儿子。
接到新指令的打手摩拳擦掌,一步步朝文毓走来。
文毓浑身是伤,早已没有力气。
但他不甘心!他一定得坚持住!
突然间!伴随着惊人的破风声,摇摇欲坠的窗框“咵啦”倒下!
文毓睁大眼,只见密密麻麻的一大团如决堤的浪潮,从残破的窗洞中蜂拥而入,扑面而来!他定睛一看,是无数的虫子!
铁皮操作台上的尘土瞬间被气流卷起,飞得满屋都是。那些暗色翅膀的虫子,齐齐朝打手冲去。打手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第一波虫扑上,手臂、脖颈、侧脸迅速布满层层叠叠蠕动影子。他们本能挥舞拳头想驱赶,但下一波鸟群紧跟其后,羽翼带风,凌厉如箭。吊顶的钢骨被一只只翅膀打得发出铮铮声响,仿佛利刃划铁!
其中一个打手惊愕抬头,数只体型硕大的鸟正朝他俯冲,翅风像鞭子般抽打他的面庞。其他人踉跄倒退,有人一头撞在锈铁操作台边,旧桌剧烈震颤;飞虫钻入另一人的衣领、袖口、裤脚,打手发出痛吼,趴地打滚,双手乱抓,却根本驱之不尽!
离临冬节宴会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近,黎锐风的大宅一派盛景。夜幕下,整座府邸灯火通明,金色与暖白交织的灯光如河流般倾泻而下,勾勒出建筑雄浑的轮廓。
然而。
“屏幕前的网友们!我身后这严密的安保就是为了贵族们举办宴会而设置的!”一名激动的自媒体博主高举手机,对着镜头快速直播,身后的铁栅栏与明亮灯火一同映入画面。
他的嗓音里藏不住愤怒与讽刺,“今晚的临冬节宴会,所有大贵族都会来参加!在网上舆论这么激烈的时候,他们还能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享受这奢华的派对!网友们!你们作何感受?!我们今天就看看——”
话音未落,镜头画面猛地一阵剧烈晃动!
“你们干什么?!”
“这里是私人用地,请立即离开!”
“搞笑!你们睁大眼睛看看!住宅周边围起来的铁栅栏离我那么远!你凭什么说我站的地儿还是私人用地?!”
直播画面骤然一黑。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冷冰冰的提示:主播已离开,请稍候。
大宅内,管家快步走向正在镜前整理衣装的黎锐风,低声汇报,“老爷,宅邸之外聚集了不少来直播的人,他们赶也赶不走,不依不饶的架势,怎么办?”
黎锐风眉头一皱,抬手示意为他整理袖口的仆人退下,语气不悦,“怎么回事?”
“网上说是‘贵族无视王法,为封口制造车祸强行带走平民’……”
黎锐风的脸色沉了几度。人是他借出去的,他自然心知肚明。
管家担忧,“老爷,要是我们这边对直播的人太强硬,恐怕会干扰宴会举行,而且一旦事态扩散,对您的声誉也是大大不利。”
大贵族的一种通病:不管华贵礼袍下藏着多少肮脏,表面始终得是体面端庄、程序合法。
黎锐风沉思片刻,“……增加安保人手。客人们很快就到,不能惊扰他们。”
“明白。”管家应声而退。
在鸟虫满天乱飞的房间内,文毓本能蜷缩一团,却发现自己并不是攻击对象。
他心跳加速,咬牙用力,拼命想要挣松绳索。此时,一个打手朝他快步而来,想拿他当肉盾!可下一秒,鸟喙啄破了他颈侧皮肤,虫群钻入了他的伤口,啃咬刺痛如火灼!他痛呼着扑打,一下子摔在地上,数不清的虫子涌上把他掩埋。
几只体型较小的鸟停在文毓身侧,啄着缠绕他手腕的粗绳。不少昆虫顺着地面飞快爬来,沿绳索迅速攀附而上,张口啃咬,一点点撕裂那层厚实的束缚。
就在这一刻!
“嘭!”门被猛力踹开,撞上斑驳墙面,本就不堪重负的门板应声倒地。
邵亦聪冲入房间,迎面扑来的,却是混乱到骇人的一幕,让他神情一震。
他顾不得细看,步伐急促,目光在破败阴暗的空间中疯狂扫视。
终于,他看到了!
文毓!
他在绳索的桎梏间挣扎,鸟虫还在不断啄咬着他身上的粗绳。
还没来得及冲过去,一个尚有神志的打手朝他扑来!
邵亦聪一拳将他揍飞,打手重重撞在铁皮操作台上,抽搐着再次成为鸟虫的目标。
“毓宝!”他终于扑到文毓身边,声音都在颤。
“……亦聪?”文毓声音虚弱沙哑。
“是我,我来了!”邵亦聪抱紧他,几秒后,他飞快取出折叠小刀,手指微抖地割开已被鸟虫啃咬起毛的粗绳,一把将他抱起。
他不敢耽搁,抱紧文毓,冲出房间!
邵亦聪抱着文毓,从这座郊区废弃厂房疾步跑出。
卢律师前来接应,救护车紧随其后。
救护人员迅速上前,从邵亦聪怀里接过文毓。一人固定头颈套上颈托,另一人用剪刀利落剪开衣物检查伤情,并为他戴上氧气面罩,接上心电监护。确认伤情稳定后,文毓被安置在担架上,推入救护车。
邵亦聪本能跟上,一只脚刚踏上车踏板,却被卢律师伸手拦住。
“鹿鸣君,”卢律师提醒他,“您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往宴会现场。”
邵亦聪愣住,心里是情绪的翻滚,担心、愤怒、不舍交织缠绕。
卢律师补充,“我会跟着去医院,并且通知文先生的家人。”
邵亦聪抿紧唇,目光停留在救护车的病床上。他终于转身,低声道,“那就拜托您了。”
“请您放心。”
片刻后,“砰”的一声,救护车的门在他眼前合上。
两路鸟虫群并未散去,而是在帝都上空重新汇合,让夜色愈发显得厚重。
第68章
回息林的烈火狂啸,已蔓延至心缘树。树心层的外皮已很脆弱,在灼热中接连绽裂。一道道裂缝如细长的刀口般撕开,血红色的树心液从中缓缓流出,在高温下迅速气化,化作无数细小的赤红颗粒,宛如微末星尘,被气流托起,纷纷扬扬地升上半空。
风来了。风自森林深处呼啸而出,裹挟着这无数赤红星沫奔涌而上,它们如一道道燃烧的光线,在空中狂舞翻飞,越过山岭与河谷,被劲风一路送往遥远的地方。
文家父子在网上发布消息:文毓已找到,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大批博主带着直播设备涌到医院外,想了解最新情况。
有人通过私人渠道得知文毓被打伤,而且打手很有可能来自军部。
群情更加汹涌。
黎锐风大宅外,安保层层叠叠,几乎到了森严到令人透不过气的程度。警戒犬与安保队员一字排开,手持通讯设备的黑衣人员不时来回巡视,耳麦中的低语此起彼伏。
一辆辆豪华车辆缓缓驶来,车队在外庭前停靠。一位贵妇优雅地挽着丈夫的手下车,脚跟才刚落地,便被安保人员上前围住,亦步亦趋地护送到目的地。
高耸的拱门内,轻快的弦乐声隐约传出,却无法冲淡空气中的紧绷气息。
尽管如此,黎锐风脸上笑意和煦,姿态热烈地欢迎贵宾到来,仿佛这府邸外的一切与他毫无关联。
一会儿,一名部下走到他身后,悄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黎锐风脸色不改,微笑颔首,而后朝前来的一位公爵伸手,热络寒暄。
迎客的空档,黎锐风穿过明亮的廊道,推门进入偏厅。
房内灯光比主厅昏暗几分,冯致以背着手来回踱步,昂贵的订制礼服也遮不住他身上那股急躁不安的气息。金质袖扣在光线下冷冷发亮,却与他阴沉的神情格格不入。
“怎么了?”黎锐风关上门。
冯致以抬眼,目光带着几分焦灼,“你得再借我一些人手。”
黎锐风的嘴角一抽,露出一个凉薄的笑,“再借?眼下门口的守卫被调走了一拨,在郊外被那群鸟虫咬伤了一拨,去救你小儿子的那拨又被路边突然倒下的几棵大树拦路。现在,军部的大门外也围了不少人。你是要把我的人都耗尽吗?”
他目光不善地打量冯致以,声音陡然一沉,“冯公爵,子不教,父之过。”
这句话直戳人心,冯致以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仆人小心翼翼地在门外禀报,“老爷,主上的座驾即将抵达,请您准备。”
主上在白钧远和宫门府的守卫陪同下,来到黎锐风的大宅。
他下车一刻,安保已在他周围形成铜墙铁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人声,一片闪光灯亮起。
主上轻蹙眉头。
黎锐风前来迎接,“恭迎主上。”
“黎将军,您的大宅外,真是热闹啊。”
“主上请放心,一切如常。宴会即将开始,请随我到偏厅暂作歇息。”
冯致以早已在此候着,见主上进门,立刻起身恭敬行礼。
“冯公爵,”主上环视偏厅,“鹿鸣君呢?不见他随您一道?”
冯致以露出得体笑意,“谢主上关心,他有事耽搁,正在赶来的路上。”
主上落座后不久,黎锐风顺势上前,“主上,臣斗胆冒昧,今晚宴会隆重,宾客云集,臣想趁此机会,请主上为鹿鸣君与臣家小女儿赐婚。”
冯致以附和道,“请主上为他们定下良缘!”
这一幕分明是先斩后奏,主上直接宣布,既要将局势钉死,也不给邵亦聪任何回旋的余地。
主上没料到他们如此迫切,“……两位年轻人,已经见过面,彼此心仪?”
冯致以从容应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此良缘,他们定会感激圣恩!”
白钧远开口,“既然鹿鸣君尚未到场,那等他来了再作打算也不迟。”
主上目光沉静,“孤理解两位卿家急切想结为姻亲的心情,但赐婚之事,孤心里有数。两位,等一等便是。”
冯致以与黎锐风的神情在暖光下显得僵硬,但宴会即将开始,他们也不好发作。
熊熊烈火,宛如怒海狂涛。赤焰与烈风交织,翻腾起漫天火屑,将天穹燃成一片炽烈的赤金。浓烟深处,心缘树矗立于火海之中,不断从树皮裂缝中流出的树心液,瞬息化为无数光尘。逐渐地,它们汇成一圈暗红而晶亮的星尘带——极尽华丽梦幻,却在烈火吞噬的边缘。
宴会大厅穹顶高耸,镶嵌着金色雕纹与水晶吊灯,成百上千颗水晶折射出层层叠叠的光,宛若漫天星河倾泻下来。四周立柱上悬挂着金边锦缎,随着空气流动轻轻晃动,迎接这一场盛大仪式。
两扇镀金大门缓缓开启,主上踏着红毯徐徐而入。
一袭深绯色织金长袍在地面铺展,金线勾勒的纹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光线顺着他的肩线一路倾泻,将他整个人笼在庄严的光晕之中。
众贵族身着华服,绸缎、天鹅绒、锦缎与金线交织;肩章、胸针、家族纹章与宝石齐齐闪耀。他们纷纷转身朝主上方向俯身,裙摆与披风交错,闪钻与金属发出轻微碰撞声。
“恭迎主上!”
主上举起手,示意众人起身。
乐团奏起弦乐,宴会正式开始。
不一会儿,仆人来报,“鹿鸣君到!”
邵亦聪风尘仆仆跨进厅门,他的礼服上似乎还沾着一丝血迹。所经过之处,贵族们开始好奇地窃窃私语。
“臣,叩见主上。”邵亦聪来到主上跟前,恭敬行礼。
“鹿鸣君,平身吧。”主上朝他招手,让他来到自己身边。
冯致以盯着邵亦聪的身影,目光阴鸷。他见主上一副护犊的样子,心想再拖延下去后患无穷,于是上前再度开腔,“主上,如今人已到齐,是否可下旨赐婚?”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如果邵亦聪认命,政治联姻彻底落定,他们将牢牢控制他;若他敢当众拒绝,并道出自己的真实心意,那就等于自掘坟墓。到时自己势必要加他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将他与那文毓一并打下地狱!
邵亦聪闻言,神色一凛。就在他张口之际,主上的目光与他短暂交汇,眼神深处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意味。
白钧远见状,话语状似警告,实则稳住他,“鹿鸣君,请注意御前言行。”
邵亦聪领会,沉住了气。
主上转向冯致以,微笑颔首,“那就依冯公爵所言。”
黎锐风马上举杯轻叩,清脆的声响唤来众人的注意,“各位请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被引向高台,主上往前一步。“感谢黎将军精心准备的宴会,也感谢各位到来,孤有一桩喜事,要在此宣布——”
话音未落,他忽然神色一变,眉头拧起。众人目睹血迹从他左袖间渗出,滴落在地毯上。
“主上!”白钧远和侍卫几乎同时上前护住他。厅堂内呼声四起,宾客惊骇。
黎锐风赶紧过去查看情况,“主上,您怎么了?”
主上脸色苍白,“孤……方才把玩这断玉,因要宣布赐婚喜事太过高兴,一不留神用力便被玉角刺伤。”他的左手握着那块断裂的玉佩,血珠沿着玉痕蜿蜒,染红了掌心。
这好端端的,玩什么断玉?!分明是不愿下旨赐婚!众目睽睽之下,黎锐风咬紧后槽牙。他心想,这傀儡如此忤逆,看之后对他如何用药!
“御医院院长赵伯爵可在?即刻前来给主上治疗伤口!”白钧远不料主上行此险棋,急忙喊道。
“臣在!”赵伯爵和将军府邸的家庭医生提着药箱赶紧来到御前。
他知道主上长期服用特殊药物,体质羸弱,普通人或许能很快止住少量流血,但主上需要更长的时间。
赵伯爵无奈地朝黎锐风和冯致以看了一眼——这一时半会,估计是无法公布喜讯了。
“孤无大碍,不可影响各位参加宴会的好心情。”
主上话落,原本被惊动的宾客面面相觑,而后陆陆续续回到了舞池和高脚桌旁。乐团也在指令下重新奏响音乐。
然而,一丝阴霾已笼罩在水晶灯交织的金色光晕下。
黎锐风取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脚步不着痕迹地向大厅一侧偏移,意图悄然离场。
“黎将军。”邵亦聪却挡住了他的去路,“请问您要去何处?”
这半途的程咬金让黎锐风脚步一顿,他眯了眯眼,“鹿鸣君,我年事已高,现在差不多是服药时间,未免影响各位,先去偏厅服药,再回来。”
这正是让黎锐风显露怪病原形的好时机。主上为了他不惜自伤,邵亦聪必须抓住时机,绝不能让黎锐风离开。
哪怕头破血流,他也势必要撞出一个裂口。
“主上受伤流血,尚且留在大厅以示尊重;黎将军倒是患了什么病,排场如此之大?”
刚奏响的乐声再次停下,众人纷纷侧目。
邵亦聪高声道,“黎将军,我听闻你得了一种罕见之病,每天必须在特定时段,朝着回息林的方向站立,方可缓解不适,对吗?”
第69章
黎锐风脸色不悦,“鹿鸣君,你在胡说什么?”
邵亦聪寸步不退,“既然黎将军否认,就请你在现场服药!”
冯致以当即上前,“黎将军是长辈,服药是私事。你身为晚辈,当众咄咄逼人,成何体统?”
邵亦聪眸色锋利,“我身为继位候选人,理应以国家大局为重。回息林是国家重要的研究资源,如今有人涉嫌私自盗用,作为常驻人员之一,保护资源是我的职责与义务!”
他的眼神掠过冯致以和黎锐风,“法理之前,人人平等。长辈若真清白,当众澄清,不仅是树立榜样,更是最有力的自证!”
宴会大厅里的空气在这一刻骤然绷紧。宾客们不敢大声交谈,却都竖起耳朵听着;有的人交换目光,有的轻轻屏息。舞池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空旷。
白钧远向身旁的守卫示意,守卫悄然走到冯致以身旁。
黎锐风沉着脸,额角冒出不适的冷汗。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鹿鸣君,你可有质疑我的证据?宴会本是喜庆之事,你却逼我当众服药,总得拿出真凭实据吧?”
“当然有。”邵亦聪抬手看了一眼时间,“请等三分钟,证据将在众人面前呈现!”
闻言,黎锐风喝道,“胡闹!”他看向冯致以,希望他能帮腔,不料后者正盯着守卫手里的手机,脸色骇然——无声的屏幕中,被折断手的小儿子正痛苦大哭。
“黎将军,”白钧远插话,“身体要紧,若您随身携药,请就在此服下,既能自证清白,又能叫鹿鸣君心服口服、甘愿领罚。”
邵亦聪接腔,声音铿锵有力,“是,若黎将军能自证清白,我将以死谢罪!”
他这句话炸出宾客的巨大骚动。
冯致以看向邵亦聪,唇线紧绷,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邵亦聪扫了他一眼,眼风冷冽。
黎锐风的神色愈发难看,呼吸急促起来,他捂住胸口,痛苦的表情清晰可见。
“将军!”“父亲!”黎将军的夫人与孩子此时冲到他身旁,声泪俱下地看向邵亦聪,“他与你无仇无怨,何苦为难一个老人服药?!”
主上此时起身,刚刚包扎过的手腕仍渗着血。“来人,为黎将军奉水,伺候他在此处服药。”
一声令下,侍者连忙颤着手端上温水,杯中水面倒映着摇曳的灯火,也倒映出此刻所有人心中的惊惧与疑问。
恰好三分钟。
黎锐风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一滴滴滑下,他已顾不上什么体面和威严,猛地推开侍者奉上的温水,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指南针,急促地转动。
在满室贵族注视之下,他在宴会大厅的角落之间踱步测向,动作僵硬得像一台被上紧发条的机器。几次偏移方向后,他终于停在大厅西北角,缓缓朝向森林的方向站定。
那姿势极其诡异:他身着笔挺的礼服,却僵直得像被钉在地板上,手指死死握着指南针,胸膛剧烈起伏。
宴会大厅顷刻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原本窃窃私语的宾客此刻全部噤声,只有吊灯轻微的晃动声和他急促的喘息在空气中回荡。
邵亦聪转向主上,利落地单膝下跪,“禀主上,臣这里有一份文件,表明黎将军曾秘密利用军部资源,研发一种机器,企图让回息林的动植物变得具有攻击性!”
“鹿鸣君!”黎锐风大吼,却不敢偏头,也不能转身,面容扭曲,像一副被撕裂的面具,“我一向待你亲厚,你为何要如此陷害我?!”
他的声音与僵直的姿态格格不入,愈发显得荒诞。
邵亦聪目光不移,声音掷地有声,“臣,只讲证据!”
白钧远接过侍者呈上的文件,为主上翻阅。
“现在主上手中的,正是原件,可请宫里鉴伪部门的工作人员核查签名以及纸张年份!”
文件的签名处,负责人为黎锐风。
主上皱眉,“黎将军,研发这样的机器是大事,孤从未听闻,你能否解释?”
黎锐风正要说什么,忽然面容猛地扭曲,像被巨力碾压,全身剧烈抽搐,重重倒地!
回息林上空云层如压顶的铁幕,雷光闪现游走。下一瞬,天地骤亮,又一道白金色的干雷撕裂长空,直劈心缘树的树冠,树身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临时监测点内,所有仪器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刺耳的“嘀!嘀!”警报声,屏幕上的热力图与磁频波动线疯狂跳动,红线直逼警戒值。
张乔震惊,“……怎么又来一道干雷?!”而且精准命中心缘树。
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以心缘树为中心,冲击波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炽烈的火焰、焦黑的木屑、被烧成灰烬的枝叶,混合着泥土和石块,直冲天际!树心液自树心层内汹涌爆出,瞬间汽化,向上、向外,以狂乱的姿态,随热流冲上高空,最后化为无数细微红光点,向四周散落,像是一场盛极的流星雨。
宴会大厅里众人惊愕尚未散开,黎锐风的左手竟毫无征兆地燃起了火焰!
“啊——!”他的惊叫声响彻大厅!
火焰像是从身体中迸发出,以可怖的速度顺着他的手臂往上,转眼已攀上肩颈与胸膛。烈焰舔舐着礼服,发出“滋滋”作响的高温爆裂声;热浪滚滚,将周遭空气烤得扭曲颤动,金色吊灯映照下,整片墙壁与地面被火光染成暗红,阴影在墙上像群魔狂乱起舞。
“来人啊!灭火!”宾客们尖叫着四散奔逃,踩踏声、惊叫声交织成一片。
侍者们回过神来,提着灭火设备冲上前,对着在地上翻滚的身影猛力喷射,化学剂的气味立刻充斥整个大厅。
火焰在高压喷射下暂时被压制,焦糊的衣料与皮肉粘连在一起。
黎锐风胸膛微微起伏,似乎还有生机。
然而下一刻,白色化学剂表面,忽然爆喷出一簇赤焰!
犹如烈火燃烧冬雪,炽烈耀眼,瞬息间就将冷白撕碎,火舌高高卷起,形成剧烈的温差震荡。热浪再次席卷全场,众人猝不及防,惊呼四起。
烈焰比先前更狂暴,宛如吞噬一切的猛兽,从胸口炸开,顺着血肉蔓延至四肢,瞬息重新将黎锐风整个吞噬!
“啊啊——!”他口吐鲜血,那只手在火焰中疯狂挣扎,指尖在炽光中颤抖,像要抓住什么——然而救赎没有到来。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后无力垂落,头颅偏向一侧。
再次灭火后,宴会大厅陷入窒息的死寂。
地面上,大量灭火剂铺展。而那具尸体半掩其中,暴露出的部分彻底焦黑。
宾客们呆若木鸡,双眼圆睁,连惊叫声都被压在喉咙深处。
整整一分钟后,火焰再未复燃。
“将军!”“父亲!”黎锐风的亲属哭喊着想扑往那具烧焦的尸体,却被宾客拦下,“别碰!会烫伤的!”
家庭医生戴上防热手套与防护面罩小跑到尸体旁。一番检查后,他沉声宣布,“将军已无生命体征。”
将军夫人几乎哭晕在地。
众人一个个面色惨白,或捂住嘴,或后退避让,脸上尽是恐慌。
白钧远见赵伯爵神色苍白,趁众人尚未回神,冷声喝问,“赵伯爵,你可知罪?!”
赵伯爵闻声犹如惊弓之鸟,神色惶惧,猛然叩头,前额砸在地上,“主上恕罪!臣只是受黎将军威逼!他以臣家人性命相挟,逼臣成为同伙!”
白钧远一招空城之计,倒吓得赵伯爵自己交代明白,“回息林心缘树的树心液,有延缓衰老的功效,黎将军暗中命令超量采集,而后制成了药液。多年来,他一直服用这药液……今年开始,他身体出现了异状,大家刚刚都看到了……他威胁臣要尽快找到解决方法!臣……臣无能为力啊!”他喃喃道,“他无故自燃……这……这难道是天谴吗?”
赵伯爵惊慌失措起来,“臣,臣真的是被迫的!请主上明鉴!请主上救臣啊!”
邵亦聪乘胜追击,“你口口声声说黎将军服用了树心液,可有证据?还是想借他一死,来个死无对证?”
“臣、臣不敢啊!”赵伯爵慌忙辩解,语调急促,“黎将军府邸有多备下来的药品!还有剩余的树心液,将军全都收起来了!”
话音刚落,厅内一片哗然,低语声如潮。
“你含血喷人!”将军夫人勉强撑起身子,“堂堂将军,岂容你随便污蔑?!”她语气强硬,“这儿就是将军府邸,你们尽管搜!若是搜不到,必须还我丈夫一个清白!”
只听“砰!”“咔啦啦!”两声巨响,仿佛重锤击穿夜幕,宴会大厅左右两侧高耸的玻璃窗瞬间碎裂!无数锋利的碎片四溅而落,在金色吊灯的光芒下折射出冷厉的光线,如碎钻坠落。
紧接着,一阵夹杂着森冷气息的风灌入厅中,掀起宾客裙摆与桌布。随之是宛如潮水般涌入的庞大鸟虫群。
它们如同一股有形的黑色洪流,在厅内上空盘旋。成千上万只振翅发出“嘶嘶”“嗡嗡”的声响,杂乱却又像被无形的力量指挥着,形成一道旋转的黑色漩涡。
风被搅得呼啸作响,吹得桌上酒杯摇摇欲坠,水晶吊灯晃动。
宾客们开始慌乱退避,有人下意识抬起手挡在脸前,有人惊恐尖叫,也有人用餐巾捂住口鼻。
鸟虫群盘旋数圈后,像被牵引一般齐齐偏转方向,往宴会大厅外飞去。
它们掠过走廊,沿着天花与横梁翻飞,穿越走廊拐角,飞过庭院,疾风如刃。
不等追随的人群赶上,它们便冲开后院仓库的门。
“嘭!嘭!嘭!”密集的撞击声响起,鸟虫群像雨点一样砸落在仓库地板的同一个角落。鲜血顺着翅膀飞溅开来,染红了砖缝和墙壁,血腥味被夜风卷起,直扑追在它们后面的人群面上。
第70章
白钧远命令守卫,“搜查鸟虫聚集之处!”
“你们敢!”将军夫人听到这话,脸色煞白,倔强地冲上前,忽然发作般大喊,“这里是私人宅邸!你们凭什么说搜就搜!”她的声音里带着歇斯底里的慌乱。
邵亦聪跨前一步,以“鹿鸣君”之名作保,“如果搜查没有结果,后果由我承担!”
将军夫人被这句直白刺得愕然,怒火更盛,她拦不住听命的守卫,转而上前抓扯邵亦聪,动作疯癫。她的孩子们连忙拉开她,场面一度混乱。
“不就是一棵树吗?!不就是几只动物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尖细的声音换来邵亦聪的冷冷回应,“不愧与黎将军是夫妻。待会儿,您去陪他可好?”
将军夫人捂着胸口,手指颤抖地指着邵亦聪,却一时说不出反驳来。
“报告!鸟虫聚集处的地板是活动式的,可以移开!”
众人定睛,只见可移动的地板被挪开,里面露出一段向下的楼梯,仿佛通往地下黑暗深处。
沿楼梯下去的守卫回报,“下面有个密库,但需要密码才能开启!”
白钧远看向黎锐风家属,他的孩子们全都慌忙摇头,将军夫人抿紧嘴唇,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
“封锁现场,请专家破译密码!”
“是!”
大宅之外,直播人群被铺天盖地的鸟虫群震惊得倒吸凉气。
“大家看!大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人激动高喊,直播间的弹幕一瞬间如爆炸般刷屏:
“天降异象啊!”“贵族多行不义必自毙了吗?!”
原本严密的安保防线似乎松动了,护卫们像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他们犹豫、动摇了,以至于一名大胆的直播博主趁机端着设备靠近,他们也没有立即驱赶。
更多人见状一拥而上,一台台设备举起,灯光闪烁。铁栅栏后,大宅金碧辉煌的灯火越发诡谲。
“这太奇怪了!”“他们怎么不拦人了?!”“是不是里面出了大事?!”
不仅庄园周围,连军部外围的防守也肉眼可见地松动下来。原本隔在大门外的群众顺势逼近,几乎挤到了门口。
网络上消息满天飞:“听说军部的头头死了!”“内讧吗?!”“好像是中毒而死?!”“被鸟虫袭击死的?!”“我的天!听说回息林的神树刚刚被雷劈,这边就有人死了,是天谴吗?!”……
此地不宜久留。
目睹黎锐风那具焦黑可怖的尸体,冯致以脸色发青,额角渗着冷汗,手指轻颤,整个人的威风锐气仿佛也被那火光吞噬殆尽。他艰难压下胸口的翻涌,俯首对主上叩请,“主上,今晚变故频仍,臣……身体不适,恳请先行告退。”
“且慢。”邵亦聪的目光掠过冯致以,最后落在主上身上,“主上,臣还有事要奏,事关冯公爵。”
冯致以脸色铁青地盯着他,目光阴恻。然而眼下小儿子在他手中,而且他还能操纵邪术!
“那就都随孤回宫吧。”
白钧远接话,“宫里已经派人来照看密库开锁进度。另外,赵伯爵也一并带回宫中,好进一步审问。”
主上颔首,同意安排。
宫中议事堂。
冯致以先发制人,他挽起礼服袖子,露出手臂上被之前被鸟虫抓伤的痕迹,“主上,臣手臂上的伤,是由鹿鸣君以邪术驱使鸟虫所为!臣宅邸的监控录像可作为证据!臣甚至认为,黎将军的自燃,也是由此邪祟一手操纵!”
冯致以看向邵亦聪,目光狠毒,“你究竟居心何在?!”
邵亦聪厉声驳斥,“仅凭鸟虫袭击你的监控录像就断定继位候选者是幕后操纵者,并称之为‘邪祟’,你如此冒犯且陷害无辜,又居心何在?”
他话锋一转,扔下重磅炸弹,“这里有一份文件,请主上过目!”
宫人呈上文件。
文件是老管家留给邵亦聪的。那是一份机密档案,详细记录冯致以与黎锐风勾结,将回息林心缘树的树心液倒卖他人的交易经过。
主上越看脸色越差,因为文件中除了冯致以树心液的倒卖交易,还记录着更加严重的情况。
“啪!”一声,主上往冯致以扔去文件,“冯公爵,你亲自看看!”
如今黎锐风已死,军部乱作一团,无人听候冯致以差遣,他的气焰明显不比从前。
他捡起文件,一页页看起来。
冯致以双手抖动,“这是伪造的!绝对是伪造的!”他猛地将文件摔在地上,双膝一屈,重重跪拜,“主上,请您明鉴!臣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白钧远目光锐利,“冯公爵,无需如此激动。真伪与否,查一查账户往来便知。本国查不到,还有别国的记录。哪怕您权势滔天,也未必能伸手到所有地方。”
冯致以面色阴沉,唇角微颤,不知是恐惧,抑或愤怒,抑或二者皆有。
他猛然转向邵亦聪,语气压抑而短促,“你我毕竟父子一场,为什么要如此陷害为父?害死我,你能得什么好处?”
邵亦聪神情冷峻,吐出二字,“自由!”
“哈!”冯致以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抬首望向主上,“主上,臣不过是因鹿鸣君与男子有私情而出手干涉,他心怀怨恨,才会借此加害于臣!请主上为臣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邵亦聪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文毓受伤的画面更让他难以自控,看向冯致以时杀意几乎溢出。
“我若真能无凭无据加害你,就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爱的人在你手中受尽皮肉之苦!冯公爵,你这恶人先告状的本事真大!无论你出于何种目的,你的所谓‘干涉’,就是滥用私刑、伤害无辜,这件事,你又打算如何狡辩?!”
“鹿鸣君!你也不遑多让!我的小儿子、你的弟弟,不正在你的手中吗?!你口口声声说着‘法理’、‘大义’,你又约束自己的行为了?!”
邵亦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铁证何在?!在此呈口舌之快!”
“你!”
话音刚落,门口侍卫上前通报,宫门府的调查人员求见汇报。
“禀主上!将军府邸的密库门已开,内部摆放着大量药品,冰柜中还存放着许多盛有血红色液体的密封玻璃瓶。另有一个保险柜,内装成沓文件,”工作人员顿了顿,看了一眼冯致以,“文件内容,是冯公爵与他人交易的详细记录!”
白钧远闻言,低笑几声,“看来,鹿鸣君这方证据齐全,冯公爵不必浪费唇舌了。”
“将药物送检,文件送至御书房,待孤亲阅。”
“是!”调查人员应声,躬身退下。
冯致以脸色阴沉不定,只沉默跪着。
主上自御座缓步而下,“冯公爵,为何黎将军密库的保险柜中,会有你与他人交易的文件?”
“……臣不知!”
主上在他近前站定,目光如寒锋直逼而下,“孤来推演一下吧。你们二人,同为辅臣,手握大权,互相勾结,却也对彼此留了一个心眼,你不贪图尝试经过黎将军之手的树心液,他也暗中留下你的交易证据。建议孤为鹿鸣君赐婚的最大目的,也是你们可以制衡彼此,好保护手中既得利益。冯公爵,孤说得对吗?”
冯致以未发一言。
“在你们的安排中,鹿鸣君会如孤一般为你们所操纵,这样你们就能继续独揽大权、中饱私囊,对不对?!”主上说到激动处缓了一口气,“孤相信,你们有逼宫的备用方案。但你们太过自负,不把孤与鹿鸣君放在眼里。所以,今晚你们毫无反击之力,被杀了个片甲不留。黎将军暴毙,你已失去震慑用的兵力了。”
事已至此,再无掩饰必要。
冯致以抬起头,唇角扯出一抹冷笑,“如今谁都明白,贵族已是衰落之势,这是不可逆的潮流。不趁机为自己谋利,难道要等着落魄而死吗?”
这就是他们不选择自己登顶的原因——他们不过辅臣,最后成为历史替罪羊的,是他们手中的棋子;而他们,还能逍遥法外。
主上侧目看向邵亦聪,“鹿鸣君,冯公爵身犯重罪,冯家家眷的后续安置,由你安排。”
冯致以双眼骤然睁大,见主上已转身步回御座,他又转向邵亦聪,神色极其复杂。
他不甘心,他一直认为邵亦聪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只配当个乖顺的傀儡;但如今,无论是黎锐风、还是他自己,都被这个人逼到了绝境!
邵亦聪与他对视,目光冰冷地俯视。
“父亲,我并不喜欢争斗,但如果非要入局,那留下来的,只能是我。”
震惊逐渐爬满冯致以的脸。“哈哈哈!”他大笑。
笑自己居然没看透这个儿子,也笑邵亦聪,“你现在,不正变成你当初讨厌的样子吗?!”
邵亦聪也微微一笑。他笑自己的父亲到如今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讨厌的,是利欲熏心的样子;而他现在,有众多的帮助和爱。
他不仅为自己,也为他们伸张正义。
但他无需对冯致以说明。他要用父亲的教条,来打败父亲。
邵亦聪取出手机,拨通视频电话。
出现在屏幕那头的,是痛得昏厥过去的弟弟的脸。
冯致以的笑,下意识地转变为惊惧。他对邵亦聪咬牙切齿,“……他好歹是你的弟弟,你不能、不能对他——”
“你刚刚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确实口口声声说着‘法理’、‘大义’,却又没有约束自己的行为。”
“你终于承认加害自己的亲人了?!”冯致以咧开嘴,想要露出讽刺的笑容。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他斜睨冯致以,“因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历史只由最终握笔的人来书写。
邵亦聪对着屏幕,命令那边的蒙面人,“杀了他。”
“是!”
屏幕瞬间转黑。
“你、你……”冯致以浑身发抖,他勉强稳住,用膝盖挪了几步,“他年纪还小,你不能将怒气撒在他身上!冲我来,什么都冲我来就好!”
邵亦聪平静地回应,“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为了一个男人,露出这般丑态。”
冯致以怔住,神情凝滞在难以置信与惶恐之间。“……我好歹对你有养育之恩,悉心教导,你就这样回报我?不怕天打雷劈?”他的语气蓦地转为凶狠。
“您一向不怕天道,所以坏事做尽;现在倒用天理之说来吓唬我了。”邵亦聪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父亲,亲情算什么,您说的,‘权力’才是最好的抚慰品。”
一字一句,一计一谋,全部返还在他的身上。
“哇!”一声,冯致以口吐鲜血,而后眼神瞬间失了光,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般垂下肩膀。
主上道,“来人,将犯人押入天牢候审。”
“是!”
侍卫上前,将失神的冯致以拖出议事堂。
议事堂只剩三人。
“鹿鸣君,你打算如何安排你的弟弟及他的母亲?”主上问到。
他并不相信邵亦聪会真的杀了他的弟弟。
“……既然父亲为他暗中谋得别国国籍,就让他骨折伤好后、母子二人离境,不得再返本国。”
“好,依你所言。”
邵亦聪跪下,望向御座,语气诚恳,“主上,臣被选为继位候选人之一,本是无上荣耀,但臣自觉德不配位。如今臣的父亲犯下大罪,臣亦无颜面以贵族身份自居。恳请主上,收回‘鹿鸣君’的封号,贬臣为平民!”说完,他以额叩地。
“……鹿鸣君,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臣深思熟虑,此意已决。长久以来,臣深受身份所困,唯有如此,方能解脱。”
主上凝视片刻,“方才,你父亲说……你与一名男子有私情?”
邵亦聪抬起头,目光澄明,“无关性别,臣爱的,是他的人。臣并非没见过人中龙凤,但唯有与他在一起,才有完满之感,才有真正的‘我’活着的实感。恳请主上,成全臣的心愿,让臣以普通人的身份,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鹿鸣君,孤看到了你身上的魄力与能力;你真的不愿发挥才干,治理国家吗?”
“主上,今天能有这般结果,全赖多方协助,其中有您,远哥,我的祖父,老管家、顾问律师,还有,回息林与我所爱之人。这并非臣一人能及。”邵亦聪不居功。这里任一环节,但凡出了差错,都未必会迎来胜利。
主上执着,“你真的要离孤而去吗?”
邵亦聪诚挚回应,“主上,比起立于庙堂之间,我更愿意游走于山野之间。回息林,才是我的毕生志愿。”
说罢,他看了一眼白钧远。
“主上,”白钧远开口为他说情,“鹿鸣君心在山野,不如,就如您当年在他降生之夜梦中所见,让他如鹿般,在山林间无拘无束地奔跑吧。”
主上闭眼,神情不舍。
良久,他睁眼,缓声道,“罢了。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吧。”
“谢主隆恩!”邵亦聪伏地大拜。
他向主上行最后一礼,“主上,我虽不再是贵族,但您,永远是我的亲舅舅。愿您所守的江山,亦能守护您。”
邵亦聪离开后,议事堂只剩两人。
时已深夜。
主上从御座走下,白钧远跟在他的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走至议事堂门前,夜风微拂,主上华锦衣袍在寒风中轻荡。脚下的台阶一层层延向幽深处,仿佛望不见尽头。他仰首凝望星空。
月朗星稀,清辉洒落在他沉静的面庞上。
“钧远。”
“臣在。”
“……被‘命运’束缚的我们,是否该反抗了?”
白钧远下跪,声音笃定,“只要是您所愿,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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