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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第六十三章 不速之客


    第二日一早,李肆揣着满满一包甜果子,离开宫中,回家探望婆婆与干娘。


    婆婆的腿脚已经痊愈了。盲眼老婆子恢复了从前中气十足的模样,正在院里小灶台前动作利落地擀面。


    干娘在院中捶洗衣物,抬头道:“大妈妈,您擀了面便坐着歇息罢。我来生火,仔细烫着您。”


    老婆子潇洒地一挥擀面杖:“我来!”熟门熟路地便去摸灶引火。


    干娘担心她烫着手,连忙放下衣物,跑了过来。老婆子的力气也不比她小,一边与她争抢一边唤着:“生火算个啥!乖妮,你便让我做些活计,日日里闲得也慌……”


    俩人抢得厉害,连院外敲门声也未听见。李肆一跃攀上了院墙,冒出个小脑袋唤道:“婆婆!阿娘!”


    干娘忙不迭来与他开门。三人捉着六只手,欣喜不已!李肆思念她二人得紧,又见婆婆腿脚休养好了,干娘的脸上也圆润了一些,不再似从前那般憔悴枯瘦,令他欢喜得一个劲儿笑。


    干娘从小见李肆长大,从未见他笑过。先前留在京师的几月里,李肆虽然比从前聪慧懂事,可也日日沉默寡言、忧思深重。这去了魁原第二趟,再回来竟是变得满面红光,活泼开朗!


    她也笑得停不下来,对盲眼的婆婆说道:“大妈妈,娃的气色好得很!更结实了!哎唷这小脸笑的,像个年画娃娃!”


    婆婆:“好好好!乖孙!”伸手来摸李肆的年画脸蛋,李肆便顺势小狗一般在她皲裂的掌心里蹭来蹭去。


    蹭够了脸,李肆赶紧将怀中揣得暖暖的小帕包拿出来,将宫里来的精致果子分给两位长辈尝尝鲜。又在二人身边小狗一般转圈,搀一搀婆婆,又扶一扶干娘:“在忙活啥?要煮饭么?我来,我来!快歇着!”


    李肆抢了生火煮面的活计,又帮着干娘将洗好的衣衫晾在院里。一边干活,一边喳喳地跟两位亲人说自己在魁原的见闻。


    三人围坐在小院里,一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烩拉条子,将脸也熏得温暖火热、喜气洋洋。


    李肆埋头认真地嗦完面,收起碗筷,这便又跟婆婆干娘叨起了大姐的蒸饼与吴厨娘的汤片子。


    干娘担忧道:“儿哇,都说枭军又要打回来了。你是回来守城的么?你可还要紧?”


    李肆心中有许多事,怕吓着婆婆干娘,不便与她们说起。他到此时已经渐渐懂了为何啸哥曾经藏着一些心事不告诉他、为何小弟藏着一些筹谋也不告诉他。


    他简单地道:“我回来做一些要紧事。”


    他接着又安抚道:“娘,婆婆,您二位莫担心。黎帅使跟我说,枭军这次南下,既没能攻破魁原,也没能完全占据河北路,枭二太子是孤军深入,十分危险。只要我们牢牢守住京师,或许他撑不了多久便又回去了。”


    干娘松一口气道:“但愿如此,天佑我大煊。”——


    天佑不佑大煊尚未可知。但如此明显的局势,大煊天子却是看不明白,只又被来势汹涌的枭军吓破了胆。


    将黎纲软禁之后,官家在朝堂上向群臣征求意见,问是战是和,又问需割几城。


    朝臣们吵成一锅乱粥。以老左相公为首的主战派坚持死守,被主和派叽哩哇啦一通辩驳,加上官家明显偏颇于求和乞降,主战派远远落了下风。


    老相公今年已经七十七岁高龄,本就身患旧疾,加之争吵时急火攻心,在朝堂上就气得晕厥过去。官家顺势命人将他老人家送回府中,好生将养,便不要再掺和国事了。


    为表求和之诚意,官家决定将亲弟弟康王派往黄河之北,命他亲入枭营,向二太子表明乞和之意,尽量以多一些的赔款与岁银,换来少一些的割地。


    老相公手下军队,也都尽数交给旁的将领指挥——


    这些朝堂上的纷争,李肆并不知晓。


    趁枭军还未到来,他抓紧时间照料家中,来回跑了好几趟集市,背回了好几筐火炭与食材,又将裂了缝的院墙、漏了水的屋角都一一修缮。


    他忙活了整日。夜里僻静,干娘锁闭了院门与屋门,将他拉到堂屋角落里,从墙角的缝隙间抠出了一只小瓦罐。


    抠开罐堵,剥开缠裹的一层一层布条与油纸,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几十贯铜钱,还有一册用木炭涂画的账簿。


    “儿哇,你不在的这几月里,你的同僚陶实常常来看顾我与婆婆。你二叔的抚恤、你每月的俸禄、还有你俩去魁原的赏银,都是陶郎君代为送来的。陶郎君说,除了你的上司李干当,宫里还有人在关照我们,但他不便告诉是谁,只让我们放心生活。”


    “陶郎君说,这赏银原本许诺了三千贯,李干当催促了多次,最后也只发下来每人三百贯,你与二叔一起便是六百贯,都折成银票在这里了。这些钱,干娘都没有动过。平日里,我与婆婆用的每一笔,我都记了帐。我不识字,便都画在这里了。你数数看对不对得上……”


    李肆捂住干娘的手,将那包裹塞回她怀里。“娘,我不识数,您看着安排便好。家里该花的银钱,娘都花出去,给您和婆婆多置几身衣裳,平时吃好穿好,不要节省。”


    姚娘子毕竟不是他亲娘,却得他如此信任,眼眶湿润着直点头:“我会将婆婆安排好的,我儿放心。”——


    娘俩收拾打扫,伺候着婆婆上床歇息。


    夜已深沉,两位长辈都先后歇下了。李肆独自一人站在漆黑的小院里,准备舀一盆水自己洗漱。


    他突然手一顿,警觉地微微偏头。


    院门外有脚步声。他听得分明,那步伐仓促,带着滴落的水声,在巷道中走走停停,不似是寻常脚步。


    李肆微踮脚尖,悄无声息地滑去灶台摸了刀。


    眨眼之间,他又滑到了院门边,侧耳再听外面动静。


    那位不速之客来回踱了几步,像是在确认什么。虽然李肆听小弟说过“会派人来找你”,但若是小弟派来的人,怎会不确定他住在哪里呢?


    这人想必是心怀鬼胎的贼人!


    那步伐又来回踱了几步,突然一个起跳,想攀上高高的院墙,往院中偷看一番。


    李肆今日正好修过裂了缝的院墙。他又觉着院墙不够高,怕枭军围城时有流氓趁机入户劫掠,于是还将院墙砌高了两尺。


    刚砌上的土砖还未干呢,那贼人攀着院墙一使力,“哗啦!”一下便扳倒了一片新砖!他自己也摔在地上,好大一声“噗通”!


    也是一条能忍痛的好汉,愣是一声没吭。


    夜里动静大,连还未彻底入睡的干娘与婆婆都被惊醒了。干娘急忙披了衣服,托着一盏油灯出来。


    她见李肆持刀守在院门后。李肆朝她比了个手势,干娘便提声问道:“谁哇?谁在外头?”


    外头尴尬地咳出一声,听声音正在拍打身上的碎砖。一个带着河东口音的成年男子,尴尬又紧张道:“大姐,叨扰了!敢问是皇城司李肆李副使的家中么?”


    干娘一愣,看向了李肆,却见自己那干儿将手中的刀一扔,话也来不及说,气都来不及喘,一猛子扑到了院门上!使了好大的劲儿将门拴抽开!“哐当!”一下扔在地上!——


    门外的人看见院门飞快地开了,有人一下子蹿了出来,便双臂挡脸作了防备。可是马上辨清了熟悉的人影,他连忙又将双臂张开,手忙脚乱地将李肆接了个满怀!


    李肆飞蹦着扑到了他身上,两条小马腿都欢喜得离地三尺高!嘴里不敢相信地惊声大叫:“啸……”


    “嘘嘘,”张叁赶紧去捂他的嘴,“小声些,有人巡逻。”


    李肆两条腿都挂在他身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跟做梦一样,压低声惊叫了一长串:“啸哥!啸哥!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张叁:“是我,是我。我是从,咳,是从水里钻出来的。”


    “水里?你好湿……”李肆语无伦次地惊叫着,低下头要亲他,却被张叁偏头避开。


    李肆也顾不上疑惑他为啥不肯亲,搂着他脖子仍是感慨:“你,你好湿!”


    “都说了我从水里……莫废话,快进去,一会子巡逻的来咧。”——


    张叁手上脸上的刺字太显眼,经不起巡逻盘问。他身为河东路的将领,没有朝廷调令,擅自南下千里潜入京师,简直是离了大谱。这要是被逮住,依大煊律法,少不了治个杀头之罪。


    张叁自己也知道自己惯会找死,不能拖累同袍。到了京师地界,明明看见熟悉的黎纲军驻扎在城外,也没上去招呼。他绕过了城头守军,趁夜潜进汴河,嘴里叼了一支草管换气,走水路游过了城门下的拐子城,潜进城里来了——


    李肆欢喜得连地都不下咯,挂在张叁身上,被他抱进了院里。张叁一手搂着他的腰,另一手刚掩上院门,干娘惊讶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儿哇,这位郎君是?”


    李肆从啸哥身上蹦下来,这才想起干娘还在院里。他也不懂忌讳,紧紧牵着啸哥的手,几步就拉到干娘面前:“娘!这是啸哥!”


    张叁尴尬又紧张地作礼道:“见,见过大娘,在下张叁,单字啸。”


    干娘天天听儿子念叨啸哥啸哥,再是熟悉不过:“张郎君,快请进。院里凉,请进屋说话。我去给郎君找身干净衣裳。”


    干娘进屋翻找李肆的旧衣。婆婆听见动静也起身了,重新穿衣整理,想来见一见客人——


    李肆牵着张叁先进了堂屋,寻了凳子给他坐下,找布巾帮他擦拭头发。张叁将发髻解了,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由着他擦拭。


    李肆擦了一把,就忍不住将脸往他颈后一埋,蹭了满脸的水意。


    “你咋的来了?你咋找到家里来的?”


    张叁湿漉漉的耳朵被他口鼻间的热气哄着,脸也烫得发慌,想说些好听话,可又顾忌两位长辈就在隔壁,咳了一声,低语道:“许你来寻我,不许我来寻你么?”


    李肆:“许!许!”


    他又喜又急,还想缠着啸哥亲亲。可是向来厚颜无耻的张叁却不敢当着他家人造次,左推右搡,示意隔壁屋子:“做甚么?莫缠人。”


    李肆十来日没见他了,怎的就不该缠人了?他俩可是相公跟娘子,有啥不能让干娘和婆婆看的?


    张叁厚颜发烫,推他也推不开,眼瞅着干娘还没出来,只能将他的脸捧过来,往他唇上轻轻啜了一口:“行了行了,一会子再说。”


    李肆还想缠他。干娘却出来了,送来了一套干燥衣物,又避回了屋内。


    张叁连声道谢,赶紧脱得精光,将衣物换上。李肆说是帮他擦身更衣,却趁机在他身上到处摸了好几下。摸得张叁忍不住低笑,用几不可闻的鼻音骂道:“小色鬼。”


    李肆此时倒成了不要脸的那个,挨了这句骂,不仅笑了,而且又偷偷亲他一口——


    等张叁换完了衣裳,干娘便搀扶着婆婆走了出来。一家人在堂屋坐下,互相介绍了一番,三人都好奇张叁为何前来、怎的找到李家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


    李肆随黎帅使离开金阳之后没几天,魁原那边又来了信鸽,说是城中粮草将要耗尽,哪怕全城吃糠喝稀,甚至熬煮树皮野草,估计也撑不了一月了。


    新修的金阳城虽然固若金汤,有力自保,却无法救下魁原。张叁明白在没有南方援军到来之前,魁原、金阳、天门关是一场胶着不动的死局。一味的死守枯等并不是办法。他思虑了一宿,索性将金阳守备布置给了刘武以及黎纲留下的一名副将。安排妥当之后,他便骑着大黑鬼,孤身快马南下,想追来京师助李肆一臂之力,尽早杀了神霄真人,助京师解围,使得援军能够尽快回援魁原。


    他骑着千里神驹,日夜兼程。不出五日便赶回了京师,将大黑鬼暂且留在郊外一片山林中。他便如前面所说,孤身走水路潜入了城内——


    至于为何知道走这条水路。缘于四年前,他曾随军南下平范腊,途中在京师郊外驻军停留过。他那时尚且年幼贪玩,想偷入城中看看京师城的热闹,便趁夜潜水摸入了城中。还由此结识了旭哥,此为后话不提——


    此次进城之后,他记得肆肆曾与他说过:为了便于轮值与照料家人,在内城里租了一户小院。小院在皇城东南面、汴河边,门前有三棵并排的柳树,院里还栽种了一丛月月红。


    他于是又顺着汴河从外城游入了内城,寻到了三棵柳树。他还想攀上院墙瞅瞅里头有没有月月红,结果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


    ——由此来看,张大当家确实不适合攀上爬下。这等飞来飞去的手艺活,还是得留给压寨的马娘子——


    一家人叙完话,夜也深了。干娘和婆婆都歇下了,李肆也将张叁牵回了自己屋里。


    李肆租的小院除了堂屋,还有东西两间寝屋。干娘和婆婆歇在东屋,李肆独自住在西屋。


    李肆打了盆水,自己在屋中擦洗。张叁蹑手蹑脚地去关门,阖门之前,还贼头贼脑地往长辈们那屋张望了几眼。


    门一落栓,他虎形毕露!转身大步奔来,迫不及待地将肆肆往床上扑!


    “咦?”李肆嘴里发出惊叫,手里湿漉漉的布帕还来不及放回盆里呢,就被“咚!”地一声摁在床上,惊叫声也飞快地被堵住了。


    两个大男人在屋中好一阵动静,震得木榻咚咚作响。干娘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东屋传来:“儿哇?可是有啥事?摔着了?”


    眨眼功夫,李肆的裤子都挂在脚踝了,小脸憋得通红。啸哥不着片缕地骑在他身上,双手正揪扯他衣衫,反应极快地提声道:“大娘!没事!不小心打翻了水盆!”


    水盆还好好地在桌上呢!李肆头顶着湿漉漉的布帕,被啸哥推了一把,只能违心地跟着说道:“娘!没事!您早些歇着!”


    干娘那边没了声。张叁松一口气,示意李肆将手臂抬起来,将最后一片布也从李肆身上扯走了。他俯身肉贴肉地搂住李肆,在后者耳边低声抱怨道:“你家墙咋这般薄?”


    李肆被他骑得浑身发烫,光顾着呼吸,也说不出来话,两只手急乱地摸揉他胸膛。


    “嘿嘿,小色鬼,方才帮我更衣时就动手动脚的,可憋得你……”——


    小别胜新欢。俩人压着声音,在屋里偷情一般地恩爱了一轮,将心里那迫不及待的瘙痒,都释放了出去。


    这才一齐瘫在枕上,紧紧搂着平复呼吸。


    李肆舒服了一轮,终于没那么心急火燎了,把脸埋在啸哥肩头,徐徐撒娇。


    他听见啸哥湿漉漉在他耳边问:“小愣鬼,你接下来是咋打算的?”


    李肆被湿得打了个哆嗦,更紧地缩进啸哥怀里,将自己回京后的经历,都说给他听。


    张叁听说小弟竟如此胆大包天,也惊了一惊:“他竟敢做这等事?他要如何脱身?到时候京师岂不是乱作一团?枭军难道不会趁乱打进来?”


    李肆与他的担忧一样,但是道:“小弟说他自有安排。”


    张叁想了一会儿,感慨道:“我当时看到地道顶上那个洞,便知这小子是个有主意的!”


    他叹出一声,低头吻了吻李肆的发顶。


    “且信他罢,我便陪你在这里等着。”


    李肆点点头,被那声“陪”字欢喜得止不住笑,情不自禁地将脸埋进厚实柔软中,手指也跟着往下……


    他脸埋在热气腾腾的温软中,瓮瓮地感慨:“你,你好氵显。”


    “还不都是你先前弄的……别掏了,快些进来……”


    第68章 第六十四章 正道之光


    虽然荒唐了半夜,但李肆第二日天没亮便早早地起了,在小院中生火煮粥,为长辈们准备早食。


    他在家孝敬亲人的时间实在太少,万分珍惜每一日每一刻。


    张叁也不敢在他家赖床,执意要跟他一起,此时困得眼皮都撩不开,半梦半醒地点着脑袋,在案台上切芥菜。


    干娘也起得早,因为家中有客、不好怠慢,将自己穿戴得整整齐齐才出来,慌忙对二人道:“张郎君,怎能让你辛苦,快快歇着罢!儿哇,你也去歇着罢。你们都再回去睡会子,我做好了再叫你们。”


    俩人都连连拒绝,反而将干娘哄走歇息——


    一家人吃过早食,天也亮了。张叁便让李肆去集市上买女子梳妆用的脂粉,打算厚厚一层糊住自己脸上、手上的刺字。只要不沾水,几乎看不出痕迹。


    他自己暂且留在小院内,搭了只木梯修补破墙,老老实实地弥补自己昨夜闯下的祸事。


    ——像他这等尽会糟蹋东西、管杀不管埋的虎玩意儿,平日里拆几堵墙、扯断几根牢栏、砍坏几把刀,哪里会回头善后?着实是破了天荒!


    干娘心细,见他穿着李肆的衣衫,胸襟合不拢又包不上,知道尺寸不太合,便请他站在院中量了量尺寸,找了几件二叔留下的旧衣,往胸口和肩背处多缝了几块布,想为他多准备几件换洗。


    李家不出闲人。干娘在屋内忙活针线,婆婆也出来四处找事做,摸摸索索地将小院杂物规整了一番,又去打水洗衣。


    干娘探头道:“大妈妈!您放着罢!一会子我来洗!”


    骑在墙上的张叁也赶紧道:“我来!我来!我这边已经补好咧!”


    他从墙上蹦下来,差点一脚将木梯给踩断,狼狈不堪地将嘎吱作响的木梯扶了回去,赶忙去抢过婆婆手中的水盆。


    “您歇着!我来!”


    老婆子也不与他争抢,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守着张叁洗衣。


    把张大团练紧张得头也不敢抬,埋着脑袋一阵狠搓,将每件衣服的袖角都搓得轻薄欲裂。


    更让他紧张万分的是,老婆婆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听了一阵搓洗声,突然开口问道:“小郎君,我老婆子眼神不好,看也看不清,敢问你今年多大年纪?生辰八字如何?”


    张:“生……”生辰八字???


    张叁自己都记不全自己的生辰八字!支支吾吾地说了自己二十有三。


    婆婆又问:“听我乖孙说,你是县里的团练,听来是个大官,敢问每月俸禄如何?”


    张:“俸……”俸禄???


    张叁自己都不知道团练使俸禄如何!章知府给他许了个官职、分文没有地就给他扔去蚁县了,连军资都是他从县令那里搜刮来的!


    他又支支吾吾,想来自己现今是个部将,便按旭哥平日的军俸报了个数。


    婆婆道:“虽然与我乖孙在皇城司做副指挥使也差不离,不过想来,河东的待遇是比不上京师的……”


    张叁脑子灵光,越听越觉着不对劲。肆肆常与他念叨婆婆,老人家可不是这般计较功名利禄的心性。他偷偷抬起眼,悄悄去瞟婆婆的神态,心生不妙……


    果然,婆婆的下一句又问:“你大我乖孙好几岁,会疼人么?昨天夜里你欺负了他?”


    张叁手一抖,差点没忍住蹦起来夺路而逃。


    激荡的水声入了婆婆的耳,她出手扣住了张叁的胳膊——明明看不着,却扣得无比精准。


    “小郎君莫躲。老婆子眼神不好,耳朵却好得很。你俩昨夜那动静,瞒得了我乖妮,可瞒不了老婆子。你且说清楚,是你欺负他么?”


    张叁结巴道:“我……我……是,是他欺负我……不过这,这种事,也谈,谈不上谁,谁欺负谁……”


    婆婆叹了一声,终于放开了他发颤的胳膊。


    “我这乖孙,从小也不爱说话,也不与人争抢,我与他二叔时常担心他受人欺凌。他这两次从魁原回来,不知怎的开了灵窍,有说有笑,总算是长大了,想来是因为你。你只要会疼人、不欺负他,甭管你是男子还是女子,我老婆子也不计较了……”——


    李肆兜着一肚子脂粉从集市上回来,见啸哥与婆婆一起在院中晾衣。啸哥拧干水分,将衣衫仔细展开,再递给婆婆,婆婆接过来摸摸索索地挂在绳上。


    俩人相识不到一日,却仿佛亲婆孙一般熟稔,配合得无比默契。啸哥耷拉着脑袋,抿着嘴唇,将虎牙包得严严实实,一脸老实乖巧,大气都不敢出。


    李肆:咦?——


    李肆给张叁涂了脂粉,又换上干娘缝补好的旧衣,梳好发髻,这便大着胆子带他出了门。


    虽然张叁双手有茧,身形仪态一瞧便是军士。可他跟随在李肆身边,哪怕遇到巡逻检查,李肆只需出示皇城司牌牌,说他是自己亲随下属,十分好糊弄。


    他便就此恢复了自由身,大摇大摆地与李肆一齐走在京师城的地界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京师城中风云诡谲。


    先是官家的亲弟弟康王奉旨离京,前往黄河北面找枭二太子乞和。他离城之日,城中百姓拥堵相追,希望王爷能留下守城,并劝官家复用黎纲与左老相公。


    康王不理不睬,执意离城而去。不仅如此,这位与他父亲、兄长一脉同宗的胆小王爷,生怕自己被枭二太子扣下作了人质,也不知是故意避开还是真走错了路,竟与枭军擦肩而过,走到在宗铎总管庇护下的磁州城去了。随即他便龟缩在磁州再不冒头,只字不提寻枭谈和之事,此为后话。


    在康王离京后的第二日,他老爹太上官家也收拾起行囊,带上妃嫔,第二次弃京南逃。


    官家气愤不已,原本要阻止老爹这番荒唐之举——最早这祸事原本就是你惹的!逃了一次还想逃第二次!且留下陪儿孙一起遭罪罢!


    但福王乔慎劝下了官家,说太上官家倜傥风流、易招水劫、与火命相冲,留下他老人家于护国无益,且有损官家孝道之名。


    官家一想倒也有几分道理,自家这位风流老爹着实很不吉利!既然福王以孝相劝,官家便借坡下驴,放老翁离去了。


    官家自己倒也没有辜负所言,只字不提离京,留下固守国门——一方面是他心怀侥幸,觉着再用一些钱银与割地,应当能第二次换回安宁;另一方面,就算他心底想逃,可他这副时常心悸晕厥、愈发破落衰败的身体,也实在经不起逃亡的折腾了。


    官家一面派出信使向步步逼近的枭军乞怜,另一面又将国师神霄真人封为新的“京师四壁守御使”,将城外驻军都撤入城内,以仙火军为主力,布置起了城防事宜。


    短短数日,仙火军便挤满了城头墙间,血红的大旗铺遍了整座京师。到处都是黑烟缭绕的祈福火坛,堪称乌烟瘴气——


    枭军不日将至。李肆与张叁都放心不下,花了整日时间,将四方城门都转了一遍,想看看这位“神通广大、善驭仙火”的神霄真人究竟如何布置守城。


    李肆曾经帮助郑酒训练仙火军数月,对他们的军纪武艺原本有一些信心。但一看之下,所有仙火军的演武场上,都没有舞刀弄棒的兵士,取而代之的是唱诵不断的喃喃之音。


    李肆心中担忧,原想找郑酒问问情况,但转了好几个军营,也不见他身影。后来亮出皇城司身份,找兵士询问,才听说郑副将这几日都被国师唤入宫中,陪他作法祈福去了——


    夜里,二人回到李家小院。


    寻凳子坐的功夫都没有,俩人一进院便蹲在地上。张叁就地摸了块炭屑,将白日里探得的守军布局画与李肆看。


    张叁:“京师城门共计十六座,他在其他要紧的城门都只布了两三千人,独独西北面的万胜门布了六千人,且全是仙火军的主力。你猜猜原委?”


    李肆想了想:“枭军第一次围城时,援军占东南,枭军攻西北。他这是觉得枭军在万胜门攻势将是最大?”


    张叁摇摇头:“这妖道不是修炼‘五甲兵法’么?你还记得不,他那徒弟马道长借此名头,在蚁县找属火的兵士,说要开门迎敌。依我看,这妖法一方面是故弄玄虚,为自己贴金;另一方面,是给自己留条退路。”


    张叁以木炭在万胜门外画出地形。


    “万胜门外有大片山坡,骑马不便,再往西五里地,便是树林。依我猜想,这妖道知道官家会以求和为先,只要顺利谈和,他还能接着做国师,享受荣华富贵。要是双方避免不了开战,他便将主力留给自己,在六千军的保护下,打开城门突围而出,借着山坡避开枭骑追击,自己逃离京师……”


    李肆惊讶地瞪圆眼。


    ——难怪这妖道处心积虑收敛兵权,原来是与太上官家和康王一样,为了逃离战祸,而各显神通!


    ——而这厮自己逃走之后,被他留下的门户大开的京师,便真是无计可救了!——


    如此自私歹毒疯狂的心思,若不是张叁点明,李肆靠自己是全然想象不出!他气得一拳捣在地上,将木炭屑凿得飞起,布局图也被捣散了。


    “哎!不知道疼么!”张叁惊叫,将他的拳头捉来一看,果然凿破了皮,鲜血霎时渗了出来。


    他心疼地朝那冒血的小马蹄直吹气,用自己袖角小心地蘸干血迹,擦去泥灰:“小愣鬼,有气便留着往妖道脸上捣,咋还捣起地来?”


    李肆的拳头被他捧在手心里伺候,嘴上还气愤道:“我去跟小弟说,这妖道不能留到开战之日!我明日,不,今夜便将他杀……昂!!”


    话没说完便疼得浑身一颤——啸哥又往他伤口上撒了那要人命的药粉。


    张叁摸了他的袖角,熟门熟路地将他的袖刀抠出来,往自己内衫上割了一块布条,替他缠裹起手背,嘴里安慰道:“小弟日日随他作法,难道还猜不到此事?小弟应是有所盘算……”——


    无巧不成书。张叁话音刚落,小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李肆耳根一动,反手握住了啸哥的手,示意他噤声。


    院门外有脚步声,步伐仓促又鬼祟,也带着滴落的水声,似曾相识。


    张李二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手都摸向了腰间的刀柄。


    李肆微踮脚尖,眨眼之间又滑到了院门边,侧耳细听外面动静。张叁则缓步去了一旁的院墙墙根,以防那贼人同他先前一样,试图翻墙。


    果然如他所料。那新贼人在院外来回踱了几步,像在确认什么,而后一个起跳,双手攀上了高高的院墙。


    站在墙根下的张叁抬起头来,望见两只胖手抠在墙尖上,外头传来好一阵挣扎与粗喘。废了老大的猪劲,一颗圆滚滚的脑袋终于缓缓冒了出来——


    郑酒好不容易才攀上高高的院墙,喘着粗气,借着月色往院内一瞧。


    ——这便看见了嘴角噙着笑的张团练。


    “咿!咿!”


    他被这许久不见的瘟神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想逃!


    然而张叁纵身一跃,扣住他两只猪蹄,往下一扒拉,便将他揪扯下来,摁在地上提起拳头。


    此情此景,多么似曾相识!郑酒捂着脑袋直求饶:“张团练饶命!饶命哇!我前几天才被李副使打过,脸都还肿着,我冤枉哇……”


    张叁笑着松了拳头,往他那瘦了几分的圆脸上轻轻拍一巴掌:“你来做甚?”


    郑酒带着哭腔道:“我来找李副使报信,你不是在蚁县么?你咋又在这?你可真是我的张爷爷……”


    张叁满脸坏笑,挥着拳头还作势逗他。好在李肆上前解围,这才终于将瑟瑟发抖的郑副将解救下来了——


    可怜郑副将连进屋换衣服的待遇都没有,李家就没有他能穿得上的衣服。李肆只能在院里生了一个火盆,请郑酒脱下外衫,就地烤晾。


    郑酒头发上还湿哒哒地滴着水,只得了一张擦头的布巾,也没有旁人帮他擦发的待遇。


    李肆又跟婆婆和干娘说有公务,请二位长辈在屋内歇息,暂且不要出来。


    三人围着火盆,金蟾拱日一般地蹲着,在院里小声说话。


    李肆:“郑兄,你咋也湿透了?你也是从水里来的么?”


    郑酒:“我听陶郎君说你家门前有三棵柳树,院里有一丛四季花。我方才沿着河寻柳树,不小心掉进河里,我又想攀院墙看看有没有花……”


    张叁捕捉到了细节:“郑兄?”


    李肆:“对喔,啸哥,你还不知郑兄尊姓大名。”


    郑酒:“免尊,免尊,小,小的名唤郑酒,耳朵郑,酒水酒。”


    李肆:“啸哥,郑兄还比你年长。”


    张叁龇牙一乐:“呀呀!也是我郑兄!”


    郑酒吓得直哆嗦:“别别别!爷爷莫抬举小的……”


    张叁将虎牙都笑了出来,乐呵呵地起身去堂屋寻了一张小木凳,拎出来给郑兄垫住湿漉漉的屁股。


    他和气地哄道:“不逗你咧,郑兄!今后不仅不打你,还敬你一声兄长!请坐罢,且说说你来报甚么信?”


    郑酒受宠若惊地将屁股端坐在小凳上,终于收拾起惊慌神色,强自镇定下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上有龙形雕纹,正是乔慎那枚祖传之宝。


    “我来替福王殿下传信,怕李副使不信我,特意带了这个信物。”


    李肆:“哇……”


    ——小弟好生厉害!不仅收服了李干当与陶兄,居然连郑兄也收在麾下了!


    郑酒:“李副使,你莫这般惊讶。我郑酒虽然不是啥好汉,可也在二位的铁拳,咳,二位的教导下明白了事理哇!神霄真人这几日在西门布了重兵,说要使出‘五甲兵法’,但我看他根本没有打仗的意思,就是想趁乱逃出城去!这不是自找死路么?即便逃了出去,天底下哪还有他容身之处?岂不是遭天下人唾骂打杀?他要我护他出战,我可不想随他找死……”


    张叁:“噢……”


    ——郑兄依然是那般,有良心但不多,虽不多但还有,知道跟对人才能苟住命。不过甭管他初衷如何,他屡次弃暗投明,也算是有大智慧大功德了,难怪听说猪其实很聪明!


    张叁便继续哄道:“郑兄有情义,明事理,令人佩服哇。敢问殿下究竟请郑兄传个甚么信?”


    郑酒手持玉佩,化出一脸正色!火盆的光芒照清了他微肿的猪脸,染亮了他微眯的猪眼,居然映射出一片炯炯有神的正道之光!


    “殿下要小的告诉李副使——枭军临城之日,祭天之时,便是神霄真人的死期!”


    第69章 第六十五章 以身祭天


    乔慎当然不会只传这一句空话。三人接下来便在小院中凑成一团,金蟾开会,好一阵咕咕呱呱——


    第二日晌午时分,枭国二太子统领十万枭军,再度兵临京师城下。


    黑云摧城之势,再度重演。


    有了去年被哄走之后再遭反悔的经历,枭二太子不再相信大煊乞和之言,一路拒绝了所有的谈判,执意打服再说。


    除了被收入城中的黎纲军与左师道军,其他大煊援军尚未赶到。乌压压的枭军如飞蝗蔽日,将京师城的东西南北都围得水泄不通,俨然第二座魁原城,瞧起来几无半分活路。


    枭军并未急于进攻,而是在城外安营扎寨,走马挥旗,金鼓齐鸣,意在扰乱城中人心,为明日发起总攻而造势。


    而煊军的应对,居然是在四方城门祭起火坛,再次以火龙冲天,祈求上天保佑。


    这般懦弱避战之举,更是令城外的枭军哈哈大笑,纷纷在城下戏谑辱骂,嘲笑这是煊国的亡国之火——


    大内皇宫中,官家听说枭军已至,递出的求和国书再次被拒,在静室里枯坐了整夜。


    福王与神霄真人打坐相伴,静室之中,焚了一夜香火——


    天未亮,殿外隐约传来虫鸣声。秋风起拂,吹起院间几片金黄落叶。


    官家侧身趴伏在榻上,双目紧闭。


    跪在榻前的福王抬起手来,缓缓伸向了官家的脖颈……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


    “哥哥,皇帝哥哥。”福王轻声道。


    官家缓缓睁开眼,入目是满室烟云,仿佛置身仙境。他这些天来最最宠爱、最最信赖的慎弟弟,一身红底金纹的道袍,一脸恭敬顺从,温声道:“哥哥,该醒了。”


    官家神情恍惚,声音嘶哑:“要打起来了?”


    福王点头道:“祭天的时辰到了,我得随真人去了。”


    真人躬身立在香炉之后,臂间的拂尘摇摆,面容若隐若现。像一位天上仙人,正要接引福王仙去。


    官家突然心生惶恐,抓住福王的手道:“慎弟!一定要平安回来!”


    福王反手握住了官家,柔软的双手捧着官家的掌心,躬下身来亲昵地靠近,低语道:“哥哥放心,小弟必会归来。归来之时,小弟很有重要的话要与哥哥说。”


    官家道:“好,好,我在这里等你,等你。”


    福王松开了官家的手,缓缓站起身来,躬着身向后退了一步,身影突然就隐入了烟雾之中。像一阵虚无缥缈的梦境,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官家头疼欲裂,依然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朝他离去的方向徒劳地抓挠了一下手,便阖眼又沉沉睡去——


    天将欲红,一抹微光出现在了黑夜的尽头。


    身披黑甲的枭军集聚如蝗。鹅车、木驴、云梯、重弩……各式攻城器械,纷纷被推动向前,伴随着数万人移动的脚步,在旷野中发出了一阵阵雷鸣般的回响。


    护城濠边,万胜门上,城墙之上突然亮起了一丝火光。


    天色还将亮未亮,那火光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京师城墙厚有两丈,墙顶宽阔可供三马并驱。万胜门的城墙上,修有一座碧瓦朱檐的巍峨城楼。


    城楼之下,搭起了一方高高的神台,台下摆放着一尊长宽约两米的大型重鼎。鼎内铺着多日来积攒的香灰,其上又堆砌了一层新的香炭,刚刚点燃,此时正徐徐散发出刺鼻的香气。


    云烟伴随着火光缭绕而上,徐徐往九霄之上飘去。


    神霄真人身披紫袍,他身后跟随着身穿红袍的福王。二人登上神台,跪地而坐,口中喃喃有声。


    这乃是神霄真人在开战前的最后一场清醮法事,再次祈求仙火护国,唤来火龙灭敌——


    神台十米开外,两边都各挤了数百名守城军士。


    城门之内,修筑了一大圈高达两米的木栅栏,一方面是万一枭军攻入城后的最后防线,另一方面也便于将城中百姓与战事隔开。此时百姓们拥堵在木栅栏旁,围观起这场开战法事,集聚了近万人之多。不过双方距离数百米,百姓们只能遥遥望见城墙上的两个人影——


    神霄真人腰板挺直,徐徐地捋着胡子,向城外愈逼愈近的枭国大军望了一眼,又回首望了一眼身后聚集的煊国百姓。


    他此刻神情肃然镇定,其实心乱如麻,捋着胡须的指尖微微颤抖,连怀中拂尘也在摇摆不休。


    他本是京师禁军营中一名低微兵士,凭借从游方术士那里学来的一手火技,靠着装神弄鬼与贿赂宦臣进入了钦天监,又误打误撞地治好了官家的心悸晕厥之症。近一年之前,面对来袭的枭军,官家要他献策,他胡乱编造了“火脉”之说,没想到官家信以为真,还真在宗亲中寻回了“火脉”。好在乔慎年幼怯懦,乖乖成为了他的傀儡,与官家一样对他的“仙法”深信不疑,自愿献血供他驱使,成为了他手下一枚最好用的棋子。


    倚赖官家的愚蠢与乔慎的乖顺,竟给他最终混到了国师的宝座,到如今执掌四万守城大军。可他这一辈子,从未出过京师,其实连一仗也未打过。


    可惜和谈未遂,他这场荣华富贵的国师梦,终究是要碎了。


    如此愚蠢的官家与混乱的朝堂,必不可能在枭军铁蹄下得生。所以他只求在国破之前顺利逃出城去,届时天下崩裂、乱世浮沉,他只需靠着手下兵力与仙火神技,成立“仙火教”、宣扬法术、吸纳教徒,说不定还能混成一方豪强、一代宗师,甚至一国君主……


    ——只要他此时顺利做完这场法事,然后下城墙,随仙火军冲出城去——


    神霄真人又恐惧,又紧张,又亢奋。他声音微颤,老模样带着乔慎一番唱诵,而后起身站起。


    福王也跟随他站了起来。他从怀中摸出一柄短刀,福王便顺从地伸出手臂,撩起单薄衣袍。同数月之前那场祈福法事一样,他朝着福王的手臂狠重一划,随即将鲜血淋漓的胳膊举到香鼎之上,将淌出的血都滴入香灰之中,而后挥臂一扫拂尘。


    “轰——!”一声重响,香鼎中炸出一团大火,冲天而起!——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的火光还要来得更大更烈,并炸出了一蓬庞然又诡异的红色烟雾,竟然霎时间吞没了神台,红光四起!


    众军士与围观的百姓见此壮丽之景,都纷纷跪了下来,匍匐磕头。


    ——但谁也没有听到的是,红光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低呼——


    香鼎中的大火虽是神霄真人惯用的机关伎俩,但那团红雾却并非他所料。站在鼎边的神霄真人猝不及防,被红烟熏个正着,霎时眼前一阵迷乱。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的乔慎突然猛地一推,将他推向神台之下烈火熊熊的大鼎!


    神霄真人毕竟当过兵士,身形并不弱小。乔慎年幼虚弱,本也力道不够。这一推之下,真人口中溢出低呼,站立不稳地向前倒去,却本能地捉住乔慎手臂,想将乔慎一同拖下台去。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头顶的城楼之上,朱檐下的阴影中,闪起一点刃光!一支短细的箭镞剖开烟雾,悄无声息地贯穿了神霄真人的喉咙!


    将他刚溢出的呼声,也一同贯断了。


    神霄真人掌心一松,乔慎趁机甩开了他的手,任由他独自摔入鼎中。


    烈火霎时卷上了真人的衣袖。然而大鼎宽厚,真人挣扎着避开火源,攀住鼎沿,还想往外逃脱。神台之下,红雾之中,突然又蹿出一个高大人影,刀鞘狠重一顶!将真人撞回了鼎中央,霎时便被熊熊烈火吞没!——


    城头秋风拂过,红烟这时散去,围观的军士与百姓抬起头来,惊讶地看见了火光之中的人影。


    神霄真人没能立时死去,仍在火中活活挣扎,然而他喉头贯箭,无法惨叫出声,挣扎的动作又与他平素蹦跳起舞的祈福有几分相似。因而众人光是震惊,竟来不及起疑。


    乔慎就在这时伏地而跪,泣声高呼:“真人以身祭天,续我大煊国运!慎以先祖之血、火脉之躯,乞怜于天地、祖先之灵,愿此祭直达天听,佑我大煊安宁!!”


    众人大惊失色,赶紧也都跟着磕头高呼——


    城门之外,枭军砲石、弩箭,纷来沓至!


    乔慎磕完三个响头,从神台之上一跃而下,奔跑数步,从一名匍匐的军士身上抽出佩刀,随即扬刀向天,朝着众人嘶声吼道:“今有仙火护国!诸军无所畏惧!上城墙!抗敌——!!”


    城头守军群情激奋,跟着大吼出声,纷纷起身捉起兵器武具,迎敌而上!一时间城中砲石、火箭,亦如骤雨,向城外反击而去!


    远处城门下的百姓也听到了乔慎与众军士的嘶吼。连日以来,黎帅使与左相公杳无音讯,官家乞和,康王出走,太上南逃。百姓的憋屈、愤懑、失望、绝望全都压在心底,霎时间亦如烈火炸燃!跪伏在地的众人纷纷站起,呼喊声震耳欲聋:“抗敌——!!抗敌——!!抗敌——!!”——


    万胜门下,郑酒原本听从神霄真人的吩咐,带着六千名仙火军主力,等候真人赶来之后一声令下,便要大开城门突围而逃,不对,“正面迎敌”。


    神霄真人并不全然信任他,还多布置了另一名心腹徒弟——本也是个假道士——也匆匆封作副将,同郑酒一齐开门。


    听到城头守军与远处百姓传来的嘶吼声,郑酒拔出刀来,一刀攮倒了身旁的假道士,朝众军士吼道:“国师以身祭天!舍命庇佑诸军!!诸军听令!上城墙!抗敌——!!”


    这些仙火军主力曾经跟随郑酒、李肆、陶实等人日夜训练,得了数月的苦心栽培。他们原本就有心杀贼,一听说国师为了护国竟连性命都祭出去了,又听见城头守军与百姓们如此激奋,他们便也跟着激奋起来!眼见郑副将带头冲上城墙,他们便也跟着一涌而上!——


    一时间京师城下,硝烟弥漫,战火连天——


    在混战之中,倒挂于城楼朱檐下的李肆松开双腿,猫一般灵巧地翻身落地,将手中暗杀用的小弓负回背上。


    藏身在神台下的张叁也掀开地帘钻了出来。他眼见香鼎内炭火燃尽,神霄真人被焚得只剩焦骨,便朝那尸骨上鄙夷地唾出一声。


    他拔出刀来戳了一戳,将卡在喉骨中的箭镞戳了出来,嫌弃地拈起两指,将箭镞拣出,随手朝城墙外一扔。还嫌不够毁尸灭迹,他瞅瞅左右无人注意,便又捡来一块砲石,抡起来朝真人的头骨重重一砸,将被贯断的喉骨也砸得稀碎,这便将砲石压在上面,权作是枭军落石砸碎的。


    李肆正好跑到了他身旁,他便将替李肆背着的一副长弰弓箭递给李肆。


    战事紧急,二人只来得及对视一眼,错身而过。张叁拔刀奔向前线,李肆捉弓登上高处,分头投入了战中——


    煊枭二军在多座城门间鏖战了整日。攻防拉锯之间,肝髓流野,血染长河。


    日落时分,枭军鸣金收兵。双方损耗相当,互相都没有占到大便宜。


    但大煊军民明显士气更甚。不仅守军朝着退去的枭军骂吼不休,连城中百姓们也扯着嗓子跟着帮腔,足足助威了整日。


    福王乔慎在万胜门上督战一日,亲自鸣鼓助威,更是大涨士气。


    当然,暴露在城墙上的危险也是有的。福王的手臂便遭一支流箭擦伤,好在伤势不重。当时他仅仅花了片刻裹扎伤口,便又转身举起了鼓槌。


    收兵之后,福王在军民的欢呼声中退场,由一支仙火军士护送回了大内皇城。


    到了宫门脚下,李提举带着一众皇城司侍卫相迎,又亲自送他回了御前——


    话说这位“李提举”,其实便是先前的李干当。李干当原本上头有一位顶头上司,官拜“提举”——也就是李肆与二叔离京之时传圣旨的那一位宦官,也是收受贿赂将神霄真人引入钦天监的那位。但这位提举不知何故,平素身体好端端的,在前几日突染流疾,暴毙了。


    此事放在平时,或有几分蹊跷。可枭军不日将至,宫中乱作一团,也无人有暇思虑。


    官家身体本就一直不适,近来愈发虚弱。听闻提举感染了流疾,赶紧命人将他尸身送出宫外火葬,随身之物也尽数焚毁,以免疫病传遍宫中。


    仓促之间没有人手,官家便暂时将任劳任怨、不争不抢的李干当拔擢为了提举。反正李提举已然年迈,干不了多时了,先应付过当下,等战后再拔擢新人罢——


    话说回此时的李提举,带人将福王送回了静室。


    福王红袍染血,发冠沐灰,苍白的脸上也尽是碎石刮伤的战火痕迹。他一改在城头嘶吼助威的热血模样,又回到了平素那般安静恭顺。


    但他带了一身遮掩不住的血腥气息。在香烟缭绕的静室中,他如一颗投入湖泊的小石头,掀起了满室涟漪。


    官家依旧虚弱地伏在榻间,听到李提举的通报与福王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吃力地撑起身来,朝他伸出手:“慎弟,你回来了?”


    福王上前几步,乖顺地跪在榻边,老模样接住了官家的手:“皇帝哥哥,我回来了。”


    官家颤声道:“听说仙师他,他以身殉国了?”


    福王垂着眼,点头道:“是。”


    官家手一颤,茫然道:“可从没有听他说过如此打算,这怎的,怎的……”


    福王道:“弟弟也不知仙师会有如此大义善举。不过哥哥身体虚弱,心怀忧思,弟弟想,仙师若是提前告诉哥哥,恐怕会伤害哥哥心神。仙师此举感天动地,大煊得到了上苍庇佑,今日果然将枭贼击退了。”


    官家徐徐叹出一声,这才注意到他袍间的血迹:“慎弟,你可也受了伤?”


    福王将衣袖撩起,仓促裹扎的伤口处血迹斑驳。可他手臂上原本就是密密麻麻的割裂伤痕,比起来今日那小小的擦伤反倒不值一提。


    “哥哥放心,无甚大碍。仙师在天有灵,替小弟挡过了一劫。”


    “那便好,”官家叹道,“我依稀记得,你今日临走时,提过要与我说些什么?”


    福王点了点头:“哥哥请稍等。”


    他起身而去,将室内快要熄灭的香火又续了一支。缥缈香气再次盈满了屋内,连他身上的血气也终于被掩盖了——


    福王回到榻前,恭顺地跪下,扶着官家的手,柔声道:“我心里有一些话,到今日方能与哥哥说起。”


    官家好奇道:“慎弟快说。”


    乔慎抬起了低垂的头颅,望着官家的眼睛,平静道:“哥哥有所不知,仙师生前一直在给哥哥喂服‘寒食散’。”


    官家茫然道:“什么?”


    第70章 第六十六章 斧声烛影


    “哥哥每次心悸晕厥,仙师给哥哥服食的仙药,名唤‘寒食散’。此药含丹砂、雄黄,服后发热亢奋,可解一时心悸。但终究不过一道慢性毒药,只会令下一次的晕厥之症更甚,且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其实先前曾有一位御医察觉到哥哥脉象有损,但哥哥却以御医庸碌、妒忌仙师为由,将其革职赶出了宫中。小弟数月前派人查访到了这位御医,将偷出的仙药请他查看。他回复小弟说,这便是寒食散。”


    官家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乔慎偏头示意香炉中的香火,又继续道:“仙师为哥哥配制的这款仙香,其实也有招致幻觉、使人亢奋的功效。哥哥每每闻后身体发热,恢复精神,也不过是一时幻觉罢了。”


    官家的嘴唇已经发起抖来,惊怒地无法说话。


    乔慎又道:“哥哥更加有所不知,小弟身上也并没有甚么‘火脉’。小弟其实比宗亲族谱要早一月出生,应是属木。只不过出生之时,有方士为小弟算了一卦,说命中有一劫,需谎报生辰、瞒过天命,方可度劫。后来小弟常想,那方士不过为了骗我阿翁五贯钱财,随口杜撰的罢了。”


    官家的手也发起抖来,向后缩去,却被乔慎反手一握,紧紧攥住。


    “不过小弟进了京师,方知这不是我的劫,原是我的道。那神霄真人假作仙法,犯了欺君之罪,自是该死。哥哥德不配位,负了江山社稷,难道没犯欺国之罪么?小弟身为‘护国公’,自有护国之职,既该送真人一程,也该送哥哥一程……”


    官家颤抖道:“乔慎,你,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乔慎微微一笑,继续道:“小弟来京师之前,曾在一个唤作蚁县的小城躲藏过几月,蚁县的山林中有一种毒蛇,名唤‘断肠青’。其毒无色无味,长期少量服食,可致人肠穿肚烂而死,但不被仵作察觉毒性。小弟自来京师,日日都在服食此毒,而哥哥时常服用小弟之血。哥哥近日来除了心悸晕厥,是否还觉着虚弱倦怠、腹疼难忍……”


    乔慎突然低下头去猛咳了数声,随即抬脸一笑,将掌心咳出的一滩鲜血给官家看。“哥哥瞧,便是这样的‘断肠’。”


    官家吓得魂飞魄散,终于忍不住呼唤:“来人哇,来人……护驾……”


    他喉咙莫名地干裂难忍,只低哑地唤了几句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他伸手去抠抓床褥,想留下些许痕迹与动静,但乔慎却轻柔地捧住了他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不知乔慎先前往香炉中添加了什么,静室之中,云烟弥漫,呛喉难忍。


    连乔慎自己也低低地咳嗽了起来,他强撑着哑声又言,声音如鬼如魅:“咳咳……小弟入宫之后,常常想起一件宫中旧闻……据说百年之前,太祖与太宗兄弟情深,便如此时的哥哥与小弟。说来也巧,小弟正是太祖后裔,而哥哥正是太宗之后……据说当年夜里,太祖与太宗酌酒对饮,宫人听见柱斧戳地之声,看见烛影摇曳……不久之后,太祖便大行而去了。”


    官家双目骤然睁大,死死瞪住乔慎。但云烟遮盖了乔慎的头脸,连他恭顺柔和的面貌都看不真切。


    烟云中的人影,突然手持着一柄不知哪来的柱斧,高高地朝着官家举了起来!


    官家溢出一腔无声惨叫,目眦欲裂,手捂心口,“噗通”一声栽下了地去!——


    李提举与几个黄门、宫女,陶实与几名皇城司侍卫,都守在院内,都听见了这声闷响。他们回过头来,只见室中烛影摇曳。


    众人正不知发生了何事。福王突然拉开屋门,满面惊惶,泫然欲泣地奔了出来。


    “来人啊!陛下的心悸之症又犯了!快去请国师!!”


    李提举搀扶住站立不稳的福王,颤声提醒道:“殿下忘了么?国师已经殉国了!”


    福王眼中热泪夺眶而出,焦急道:“是!是!本王竟忘了!可怎的办!快请御医!快请御医!!”——


    深夜宫中,乱作一团。李提举指点着几位宫女、黄门,赶紧去请御医,又遣人通知了皇后。


    陶实命剩下的皇城司侍卫守住院内,不得泄露半点风声。他自己入得屋内,“照顾”奄奄一息的官家与惊慌失措的福王。


    福王泪流满面,要作法施救官家。院中侍卫们都听见了屋内传来的呢喃唱诵之音。


    而静室之内,趁着乔慎唱诵吸引众人注意,陶实弓腰快行几步,先钻至窗边悄悄揭开一缝,散尽屋内的烟气,然后取出香炉中的灰烬,用布巾包好藏入怀中,并倒入早已准备好的旧香灰。


    乔慎从袖中掏出一叠瘪瘪的纸片——是一柄纸作的柱斧,做工粗糙简陋,只有影子看似真斧。陶实将纸斧接到手中,将纸片更紧地折叠压瘪,塞入自己内衫之中,甲衣一裹,丝毫看不出异样。


    陶实又扯出一方巾帕,将乔慎掌心的鲜血也尽数擦去,也同样藏入甲衣之内。


    陶实在屋中忙碌。而跪在榻边的乔慎一边口诵经文,一边低下头,平静地看向了官家仍在怒睁的双目,伸手摸了摸他冰冷的鼻息——确定他是死透了。


    其实神霄真人给官家喂食寒食散、焚烧幻境香之事不假。但乔慎日日服食的却并不是劳什子“断肠青”。他连蚁县山上的蛇影子都没见过,纯属胡编乱造。他托李干当带入宫中、每日服用的是一味苦黄连。黄连吃多伤胃,日积月累下来,他的胃府便受了伤,有了咳血之症。而官家常饮他的鲜血,自也有些轻微的病症。


    方才焚烧的香火,也不过是他将神霄真人的幻境香调浓了数倍,再辅以伤喉的几味药材。


    换言之,官家是在寒食散与幻境香日积月累的伤害之下,被“断肠青”的骗局与“斧声烛影”的传说给活活吓死的。


    ——当真不负怯懦之名。


    乔慎瞧着官家死不瞑目的双眼,神色鄙夷,抬起手轻轻一拂,替他将眼阖上了——


    不多时,一名当值的老御医匆匆而来,皇后也赶了过来。


    官家阖目躺在榻上,面色灰白,平静的胸膛看不出起伏。御医一摸脉象,大惊失色,转头便跪倒在地,不住磕头!


    “陛下心脉大损,脉象虚无,已是油尽灯枯……”


    皇后一听此言,身子一软向旁倒去!她身旁的宫女慌忙将她扶住,跪在榻边诵经的乔慎也起身搀扶她,哭道:“嫂嫂,嫂嫂可一定要撑住啊……”


    皇后哭道:“陛下这是怎的了?何至如此?”


    乔慎也哭道:“陛下本就忧心国事,又得知仙师以身殉国,一时伤心过度,突然便倒了下去……”


    皇后抓着乔慎的衣袖:“叔叔快救救陛下,以往不是你与仙师一同施救么?”


    乔慎伏下身去,连连磕头,泣声道:“仙师总是带着小弟一同诵经,不多时哥哥便有所好转。可方才小弟诵经许久,不见哥哥有半点反应,想必是仙师已去,小弟独自一人法力难支……”


    叔嫂俩在屋中哭作一团,悲痛不止。好在李提举老成镇定,含着眼泪上前提醒道:“圣人,此事可要通知诸位宰执?”


    皇后比官家还要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只做了数月皇后,一时神色慌乱无措。乔慎却面色一紧,低叫道:“嫂嫂万万不可!”


    他连忙抹了一把满脸泪水,回头瞧了一眼伏地不敢抬头的御医,低语道:“事关社稷安危,还请嫂嫂屏退左右,任何人不得离开此院,小弟有要紧话与嫂嫂说。”——


    皇后也知事关紧要,将信将疑地顺了乔慎所言。


    李提举、御医、宫女都退了下去,皇后朝屋外看了一眼,低头道:“叔叔请说。”


    乔慎跪在皇后面前,恭顺地仰望着她,急切道:“嫂嫂可有想过,枭军临城,人心惶乱,哥哥此时大行,侄儿年方九岁,宰执们会不会真心拥护新君?新君又如何平息朝堂纷争?再者说,过几日各地援军将至,那些手持重兵的外来将领,会不会心怀不轨谋夺篡位,或者开城投降,将新君奉给枭贼?”


    皇后身形一颤,惊道:“这可如何是好……”


    乔慎向前跪行一步,更加压低声道:“太上官家尚在南面,更有康王流落磁州,若是有心之人拥护他们二人重回京师,太子还能顺利登基么?就算太上不愿再登朝堂,可百官难道不会拥护更加年长的康王么?”


    皇后神色更是惊惶,也顾不上流眼泪了,赶紧问道:“叔叔有何提议?”


    乔慎伏地又拜了一拜,仰头含泪道:“慎体弱多病,本不长命,得哥哥嫂嫂真心相待,惟愿太子侄儿千秋万代。慎恳求嫂嫂,为侄儿多作考虑,拉拢李提举,牢牢控制皇城司禁军,将哥哥大行之事秘不发表,只说哥哥在宫中休养。待到击退枭贼、国事稳定之后,嫂嫂还需拉拢黎纲、左师道这些个得到百姓、士子信赖的忠臣,请他们带军庇佑国本,拥立太子登基……”


    他顿下话头,眼底闪过一丝暗光,低声道:“在太子登基之前,嫂嫂还需趁战事纷乱,派人彻底解决康王之忧……”


    皇后神色从惊惶变作震惊,又从震惊变作恍然。她性情原本贤淑温良,可既做了人母,就誓要不顾一切地保护幼子。她沉下眼来,思虑片刻,随即点了点头,伸手搀扶乔慎。


    “叔叔,你身体虚,快些请起罢。你虽年幼身弱,却心有慧根,嫂嫂这便依你所言。我们母子之命,都托付给叔叔了。”


    乔慎伏首又拜,含泪道:“慎幸得垂怜,万死不辞!”——


    这一夜之后,官家身体不适,久于静室休养,不再以面示人。皇城司军士封宫锁院,不让除了皇后母子以外的任何人靠近静室。朝中百官若有怀疑与抗言,便会被宫卫当场拿下,软禁宫中。


    第二日一早,“官家”有旨,黎纲解禁,重新被拜为“京西四壁守御使”。原本病重的左师道左老相公听闻此事,心神振奋。老将军拖着病体,坚持披甲戴胄,亲上城头替守军擂鼓助阵。


    黎纲又与去年一般,妥善安排起守城事宜,并将一些善战的将领分派至东南西北。


    其中西城的将领,便是仙火军副将郑酒。“郑将军”虽然宽厚威武,瞧上去颇是善战,但临敌时总会虚心听从身边一位幕僚的建议。


    奇了怪了,这位不知名的幕僚说是幕僚,个子还比郑将军高大不少,一身虎气。有一次郑将军督战时站得近了一些,差点被一名攀上墙头的枭军给砍了。只见那幕僚单手拔出郑将军的刀,只一劈就将敌军当头剁下城去。


    而亲自守住北城主战场的黎帅使,身边也有一位不知名的神射手,据说是皇城司的骁勇,被暂时借调来守城。神射手弓如霹雳,射程三百米,宛如人形重弩。负责攻打北门的枭将常被射得满头是箭——虽然枭将戴着厚厚的头盔,伤害不多,但侮辱极强,大涨了煊军士气——


    京师城坚守十日之后,各地援军纷纷赶到。如去年那般,近二十万军队齐聚京师郊外。


    “官家”再度有旨,将身体已经有所好转的老左经略相公拜为“京郊守御使”,统一调度城外的援军。


    枭二太子见势不对,要求停战讲和。但煊国守城有方,士气猛涨,“官家”也一改先前懦弱摇摆之风,居然拒绝了和谈,连“三镇”也不肯再割,并发出国书质问枭国何时归还先前掠走的燕云十六州。


    枭二太子一听此言,好大的口气,这便要集结众军,先与城外的煊国援军决一死战。


    但这一决战未能开始便宣告落空。正如黎纲曾向李肆分析的那样,枭二太子孤军深入,不能久持。河北路的宗铎总管率军干扰了二太子的后路,断了枭军粮草通道。


    二太子深思熟虑之下,不敢再意气用事,最终宣布撤军北退,饮恨而归——


    枭军第二次离京退去。京师城的百姓奔走相告,涌上城墙欢呼雀跃。


    街头巷尾,到处是张灯结彩,人人是喜笑颜开——


    当天夜里,宫中传来噩耗。连日以来强撑病体、坚守国门的年轻天子大行而去,与先前以身祭天的国师一样,无私无悔地奉献出了自己的性命,延续了大煊的国运。


    呜呼哀哉!感天动地!


    街头巷尾,纷纷又将前一日的红灯换作了白帘。人人是以泪洗面——


    据说南巡的太上官家听闻此讯,悲恸不已,身体每况愈下,同样患上了心悸晕厥之症,没撑多久便病逝了。


    ——虽有野史记载,老人家其实是在江南风流快活,罹患花柳病去世。不过野史杜撰算得了什么数呢?不值一提!——


    枭二太子途径河北路回师时,因为心怀怨恨,率军攻打了宗铎总管镇守的磁州城,想以宗之首级祭天。可惜磁州城坚守如魁原,打了数日未见成效,枭军粮草耗尽,不得不弃战而去。


    枭军此举唯一的收获,便是在城下叫骂示威之时,康王正跟随宗铎总管在城楼观战。不知何故,康王突然痛叫一声,捂着心口倒了下去。后经仵作查明,康王是恐惧过度,心肺破裂而死。


    ——虽有野史记载,康王是遭了嫂嫂派去的杀手暗算,被暗箭裂心而死的。不过野史杜撰又算得了什么数呢?还是不值一提!——


    说回此时的京师城,在战乱与国丧之中,年幼的太子仓促登基,做了新官家。年轻的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国事。


    新太后本想拜福王为摄政王。福王却称自己只是远房宗亲,不应担当此重任;况且自己年幼体弱,腹无才学,亦不应当插手朝政;他只想求一方清静之室,日日为家国祈福。福王既如此谦让,太后亦甚为感动,对他的疑虑顾忌也一扫而空。太后这便将福王封为新国师,在京郊新修一座道观,供他修身养性。


    太后另拜黎纲为丞相、太傅,为宰执之首;拜老左经略相公为新的河北、河东守御使,统调两路战事。在黎纲的提议下,太后趁战乱之机改革了军制,将枢密院职能裁撤,虽然武将带兵仍需听从朝廷调遣,但攻伐之策不再听从朝廷层层指挥,有了更多自裁之权——


    叙说至此,距离李肆随黎纲南下京师,已有一个来月了。


    一如去年此时,魁原城寒风料峭,汶水生冰。这座在北风中苦守了接近一年的城池,已经彻底兵尽粮绝。


    魁原分内外两城,数月之前,章知府就已经将百姓迁回内城,只留守军驻守外城。


    此时,外城之中,屋舍大多被拆除殆尽,屋瓦砖块作了砲石,木梁竹栋作了柴火。三千胜捷军与一千乡兵都只剩了不足半数,且大多伤残。内城之中,草木枯朽,连树皮草根都已被食尽。路边已有冻死之骨,室内已有枯瘦之尸——


    落日将坠,在城楼的破瓦间留下一片惨红且碎裂的余光。


    王旭未着头盔,发髻在风中缭乱,手中扶着一柄斩马刀,以刀柄勉力支撑着虚脱的身体,像夕阳下一棵倾斜的大树,悲怆地屹立在城头。


    自从得知黎帅使率军回京之后,他日日在城头守望,不仅再没有望见大煊援军。今日反而望见了自东面山谷而来、身着鸦黑的一支枭军,像一条黑色巨蟒,蜿蜒在太行山间。


    ——竟是枭国的援军,想来是见默罕久攻魁原不下,要来助一臂之力。或许不出数日,他们便会发起对魁原的总攻。


    ——而缺粮少兵的魁原,却再也经不起沉重的一击了。


    王旭徐徐叹出一气,凹陷的眼窝密布血丝,枯瘦的脸颊露出哀伤之色。


    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一个头盔歪斜的亲卫兵踉跄着跑来,哑声唤道:“将军,仍是没有回信。往来的信鸽应是又被枭军截住了,没能飞出去。”


    王旭叹道:“信使呢?”


    亲卫泣声道:“枭军近日用木栅栏围住了整座魁原城,信使下城后,没能潜出百米,便被他们乱箭射了回来。”


    王旭叹出一声,回过身来,亲手将亲卫的头盔扶正,在他背上安抚地拍了一掌:“莫哭了,只是断了信,又不是断了命。把脸擦干净,将我的马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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