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澜冷静地拢好衣裳, 慢条斯理地穿戴整齐, 又看了叶青霄一眼。年纪轻轻, 就傻了, 她应不应该负点责任?
看到叶青霄闯进来的刹那,她真以为叶青霄会认出她的真身,谁知这愣头青盯着她大腿看了半晌,口中还喊着“温兄”, 若不是认识久了, 温澜怕要以为叶青霄在装相。
叶青霄貌似自然, 身体却有些僵, 动弹不得, 眼神飘忽,直等到温澜穿戴好, 才说道:“我重验过了死者,确实不是死于棒击, 已经和县官约好了, 诈问一下杨三的妻子。”
温澜将发丝重新理罢,看看外边的日头, “可以, 还能等到审问完回府。”
叶青霄看到她抬起手整头发, 又露出一截手腕,也是一样的白皙, 倒不与女子一般柔软, 手背有淡淡的青色, 介于雌雄之间的美。
温澜嘴里衔着一只银钗,侧目看过来。
叶青霄豁然转了转头,嗓子发干地道:“原来你从前是在射月军啊……”
他和温澜认识的时候,温澜已被陈琦正式收作义子了。
叶青霄纯属没话找话,却勾起了温澜的回忆,她将银钗取下来,插在发间,垂目道:“皇城司原属禁军,射月这个番号,也与禁军如今的‘捧日’相对。那时我和好几个兄弟都在射月,白日里操练,我还守过皇城大门,天光未亮,寒风透骨,就站在门口检点官员们的马匹、人数。夜里,再挑灯看书,用的就是桐油。”
过得竟是还不如杨家,杨家尚可一斤胡麻油掺三分桐油用,她尽用的桐油。别人当了一日差,回去吃睡都嫌时辰不够,她还要挤出时间看书。
“桐油烧起来烟火气大,熏得眼睛发红,我生得幼弱,第二天起来旁人又笑我是兔子。”温澜说着,竟然浮现出一丝笑容。
叶青霄心里一跳,没料到温澜还过了那样的日子,守大门不提,这兔子二字肯定并非单指她眼睛红,还是嘲笑她像女孩儿,他此时哪有嘲笑的心思,呐呐道:“都过去了。”
温澜的笑容渐渐变得怀念,“是啊,都过去了,如今哪还有那么多不长眼睛的人能磕到我脚下给我练手,唯独在你家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叶青霄:“…………”
温澜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走到叶青霄身边,将他走动时翻起的衣褶都抚平了,轻声道:“四哥,我很白是吧?”
叶青霄头皮发麻,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温澜吞吐的气息明明那样温暖,身上淡淡的馨香引人遐思,叶青霄却哭都来不及。不就是刚才多看了几眼,说错一句话。
“我,我和说你兔子的人不一样,我就是……单单夸你白……”叶青霄费劲地道,“我真的没有说你像女人的意思!这还在云敷县,你不要乱来!”
温澜更觉好笑,看叶青霄掩不住心虚,还要呜咽吠叫的模样,一抬手撑着墙,扣住了叶青霄的下巴,“我白么?”
叶青霄耻辱地道:“……是英俊的白。”
温澜一笑,手捻着下巴摇了摇他的脑袋,正要说话,只听外头动静,似是县衙的皂吏来了,她反手将帷帽拿起戴上,使了个眼色,“看看吧。”
叶青霄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从下颌离开,有一丝恍神,因为温澜这一身女装,加上方才所见,除却屈辱之外,他心中竟还有一丝异样。但万万不敢说出来,否则大约会被温澜锤死。
温澜将门打开一条缝,县里的县尉领着几个皂吏站在杨妻面前,沉着脸道:“丁氏,县库杀人盗库之案我们报上大理寺,如今法寺再行验尸,已查明死者并非死于棒决,再审后杨三已招人,是他趁死者胀死,伪造盗匪杀人,所有赃物皆由你保管,此来正是拿你去取赃物。 ”
杨妻只是小民,与官府打交道心头都要颤几下,能憋住这么些天没叫其他人看出来已经算不得了了,此时被一诈,神色便慌了。杨三进去前说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招,可是,如果有京里来的青天审问,谁知道他熬不熬得住……
县尉一指桌上的灯油道:“真是狡诈,面上不露声色,这灯油你倒是舍得用了,连桐油也不往里掺,一日得用多少两?耗多少钱?”
杨妻没想到县尉这也知道了,再没有抵赖的心,捂着脸哭道:“县尉老爷,杨三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他没有杀人,钱财我也没怎么敢用,都还给县里。”
县尉松了口气,果真诈出来,杨三就是见财起意,他冷面道:“休要说那么多,快去将脏物取来!”
单单强盗之案,无论赃物多少,都要判死刑了,何况是盗的是官库。
待杨妻被领出去,温澜才将门打开,县尉看叶青霄在里头,身边却有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心中不免稀奇,不是说来的是友人么,怎么还是女子。
不过,这等事也不是他能管的,只上来报喜,感谢叶寺丞替他们找到了真凶。
叶青霄破案的欣喜早便减退了,喟然道:“一念之差,害人害己,杨三入刑,其妻亲亲相隐,或不论罪,但杨家子身为罪犯之后,怎可科举,苦读十年,毁于一旦。”
县尉也收敛了喜色,说道:“叶寺丞说得是,老父母也说此案可用来警示百姓,叫那些想走邪门歪道的人有所忌惮。”
时辰也不早,叶青霄拒绝了县尉传达的知县宴请,带温澜回京。
……
“……谢谢。”叶青霄把马车停在街角,对温澜道。虽然今日发生了一些意外,可该谢还是得谢。
温澜没说什么,跳下马车。
“等等,”叶青霄心中一动,叫住她,“往后,还能去找你帮忙么?”
虽说温澜很是戏耍了他一番,今日也发生了一些意外,可叶青霄思来想去,难道温澜就因为他低声下气求一求便答应,这也太不合算,也显得太过幼稚了。
他还自觉,窥探到了不同的温澜,时事造人,真正的温澜也许和他从前认识的不一样……
温澜头也不回地道:“可以,你上门来卖个乖就行,我就爱看。”
叶青霄:“…………”.
各国使团进京,加上天晟节将至,京师愈发热闹起来。
叶谦忙得脚不沾地,又接到了活儿,陛下给各国使团赐下饭食,他得去其中一个驿站陪宴,同去的还有马园园。
叶谦坐在牛车上,马园园则赶马在旁,后头跟着一溜亲从官。换做往日,大名府和皇城司的人肯定是分别去的,但如今上下都知道他们处得好,好到结伴而去。
官道上若有来往,远远见到皇城司的服饰,便自觉避让开了。叶谦自觉,倒是也跟着享受了好待遇。
他瞥见路边有个高鼻深目的突厥人,牵着头小毛驴,垂手而立。在京师的外族人,多是商贩,这个时候也有使臣,但必然不会独自外出。
京师的外族人何其之多,这个突厥人衣着富贵,显然是经商的,叶谦扫一眼,一点他心也没有。
反倒是马园园策马出去一丈远后忽而回头,厉声道:“将那个突厥人给我拿住!”
马园园手下的亲从官们反应极快,虽不解其意,但一听马园园下令,立刻呼啦啦冲出去十来人,乱中有序,将那突厥商人摁倒在地!
突厥商人惊恐地用汉话大喊:“为什么抓我,我是做买卖的!”
叶谦也惊了,“马指挥使,这是做什么……”
马园园面带寒气,翻身下马,那突厥商人也被亲从官拎到了近前,马园园一脚踩在他胸口,登时痛哼一声,“做买卖的?”
突厥商人一张脸痛得皱起来,“我有文书,我在京城做生意,出城耍一耍而已……”
叶谦还是头一次看到马园园这般形容,脸上表情狠厉得紧,十足戾气将眉宇间原本的阴柔之气都冲做了杀意,一手便提起了壮大的突厥商人,从他身上捻下一枚松针,“做买卖能上东山顶么?”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抽了口气。
皇城四周,唯东山最高,登山顶更可俯瞰皇宫全貌。故此,东山脚下常年有禁军把守,普通人不可登山。
窥伺皇宫,这可是大罪,何况窥伺之人,还是突厥外族。
叶谦盯着松针看了半晌,这才醒悟,冷汗俱下,“不错,这周遭花草树木都无人栽培,自己生长。唯有东山高寒,山顶才生了松柏,其他山还有平地上,长的多是杨、柳,不登山顶,如何会沾上松针。”
突厥商人急道:“我在别处沾到的不行么!”
马园园冷笑一声,在他身上摸索了一下,突厥商人紧张地盯着他,而后绝望地看到,马园园熟练地在衣服上捻了几番,自夹层中抽出了一张布,布上粗略绘制的,正是皇宫图案。
叶谦感慨,大概唯有这样心细的人,才适合做皇城卒吧,马园园现在是亲从指挥使,最初却也管辖过亲事官。凡事多想一层,颇有种宁可杀错不能放过的意思。东山有禁军把守,常人也不会觉得有人能上山顶,大概真以为是别处沾到,即便察觉到那小小的松针,也不会深究。
一说到禁军,叶谦又感慨道:“禁军怎会如此粗疏,竟让外族人上了东山。”
突厥人都绘好了图,如若不是遇到他们,几乎快成功,禁军这失察之罪,犯得大了。
马园园却露出了快意中带着一丝狡诈的笑容:“叶推官,你管他们如何,抓到了探子,补全了漏洞,就是咱们的功劳。”
叶谦顿了一下,“咱、咱们……?”
马园园自然地道:“这不正是你我一同发觉的,叶推官,回去我便为你请功。”
叶谦目瞪口呆。这是见者有份么,马园园也太仗义了,可是,可是这不叫他深深得罪禁军么,马园园乃皇城司第一指挥使好说,他一个小小推官,怎么惹得起三衙啊!
第22章 倾轧
叶谦有心拒绝, 可马园园自说自话便已敲定了此事, 还对叶谦道:“叶推官, 可觉得此事还有蹊跷处否?”
叶谦焦头烂额, 本来想说不知道,但是脑中忽而灵光一闪,说道:“会、会是这么巧吗?各国使团恰好进京,偏偏在这个时候上山。”
马园园含笑道:“哦?”
叶谦咽了口唾沫, “难道,与突厥使团有关?”
马园园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使团皆携带了大量财物进京, 依照往年看, 可能是使臣购买茶叶、丝绸等物自用,但是, 也可能有其他用途。比如,文书上的记录, 此人早便在京,那么,他是如何以一己之力, 与使团接触, 又上了东山?”
马园园翻身上马,又一抓叶谦的衣襟, 将他提到了自己的马上。
健马再受一人之力, 四足不稳地踏了踏, 才定住身形。
叶谦慌了, “这是干什么?”
“牛车太慢了,叶推官,咱们不去北京驿了!”马园园一提缰,“驾!”
叶谦他要做什么,鼻头沁出汗来,话语都卡在喉咙口说不出。
……
马园园率着一众亲从官,浩浩荡荡到了东山下,当即被禁军马军司的士卒拦下来,“前方东山,来人止步!”
“吁。”马园园抚了抚鬓角,张狂地道,“我乃皇城司亲从第一指挥使马园园,这是大名府推官叶谦,我二人今查到一名突厥探子,上过东山绘图,现在你们所有当班的全都要收押,我怀疑你们中有人被突厥探子收买!”
禁军卒子哗然。
马园园话中包含的意思太多了,突厥探子且不提,这是连疏漏都不算,直接定他们私通外贼了吗?
为首者黑着面走出来,说道:“阁下是亲从指挥使,何时权涉探事,大名府推官好像也不管这个。再说了,收押我们,此处何人把守。”
“自然由我的人把守。”马园园说话的嗓音略尖,但丝毫不影响其带来的震慑,“至于职权如何,那也是我们皇城司内的事,就算我越权又如何,也是为了抓突厥探子。”
“你可要想好了,我们奉命守东山,你私自将我们全都收押,这不合条例。”禁军卒威胁地道。
叶谦眼见两个武官针锋相对,他自己夹在其间,一个字也不敢说。
马园园竟嘻嘻笑了两声,“凭你也敢同我说这话,怎么,被温澜整治得还不够么?”
对面的禁军霎时间颜色大变。
马园园虽是亲事官出身,内里关系又错综复杂,但久为亲从了,与这些禁军打交道的时间不若温澜多。
温澜还在皇城司时,明面上就抓过多起禁军私下饮酒斗殴之类的事,最后甚至闹到枢密院,却整得他们没脾气,更别提私下的伎俩了。
如今人虽不在,余威尚存,这些人听马园园熟稔的口气,与温澜像是相交极好,态度竟是渐渐软和了,最后乖乖叫马园园都带走。
叶谦啧啧称奇,没想到一开始看着要硬杠的禁军只听了一个名字便低头了,他好奇地道:“这个温澜是什么人?”
马园园古怪地看他一眼,说道:“是咱们皇城司一位已经离任的同僚,也是我的义兄弟,素日最喜整治禁军。”
“原来如此。”叶谦暗想,都说皇城司在京中积威甚重,本以为马园园那令大名府官吏闻风丧胆的架势已经了不得,谁成想这里还有位猛人,靠名字能唬得傲气的禁军低头。
马园园还未作罢,接着去突厥使团所住的驿站,吓得叶谦几乎以为他要连使臣也逮起来。好在马园园还没有那样张扬,他只是去将守在那儿的皇城司亲事官都一并锁了起来。
叶谦这才明白他先前所说,这探子可能与使团接触过,意思是非但禁军,皇城司内也有人渎职了。
亲事官也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同僚抓起来,还奋力挣扎了一番,“你们干什么,我是皇城司的亲事官,你们是哪一军的,看我腿上的刺青!”
马园园兀自打量自己休整得整齐圆润的指甲,连个轻蔑的笑也吝于给他。
“抓的就是亲事官。”下属的亲从官恶声恶气地道,将察子绑了起来。
这可真是闹大了。叶谦两眼发直。
他答应过扬波要做一个直臣,但是,如今这个情况也太古怪了……
……
到头来,叶谦没能完成差事,去驿站陪餐,还跟着马园园四下里抓了不少人,最后到承天门,也就是皇城司所在地去,陪着马园园审案、写条陈。
此事其他处叶谦不知道,但单在皇城司,便来了几拨人,马园园俱是不理,一径将人审完罢了,写好奏疏,命人呈到御前。
叶谦半途中就已明白过来,马园园抓到自己人头上,这里头怕还有皇城司内部倾轧之事。后头再看来了几拨人,更是确定心中所想。他不知道马园园为何非要带上自己,但如今脱身已晚,也反抗不了马园园,只能认了。
此案到了御前,引起陛下震怒。
突厥商人已交代,他原不是探子,但使团来京携了重金,其中有人与他相识,花钱叫他在京中打点关系,上东山描了图送到使团。
商人在京中跑了许久关系,毕竟钱能通神,重金砸下去,还真教他打通了禁军的关系。皇城司那面儿,他却压根摸不着头脑,也不知为何与使团接触没被发现。
禁军受贿固然可恶,皇城司虽未受贿,难道就无错吗?对于一个职司伺察的衙门来说,什么都没查到,就是最大的责任。
陛下雷厉风行,禁军指挥使与勾当皇城司之一皆被申斥、罚俸,上下革了数名监管不力的官员之职,下头更有斩首、绞刑之辈。
与此相对,则是马园园与叶谦大受褒奖。
马园园原就是皇城司出身不提,陛下见叶谦是大名府推官,还多赞了一句“叶卿善断,不畏豪强,有此推官,必是大名府百姓之幸。”
以叶谦身在的位置,这便是极高的夸奖了,更何况算入了圣上的眼。
叶谦激动之余,也警惕起来,陛下都说他不畏豪强,即是知道要和马园园一起查办禁军、皇城司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气。接下来,他确实需要多加防备。
到此时,叶谦也不知该不该怨马园园了.
处置下来后,叶谦回家即叫上了徐菁和温澜,“我虽得陛下褒奖,但也得罪了禁军指挥使与皇城司长官,外人又忌讳我与皇城司指挥使曾一同办案,你们切记要小心谨慎。若是熬过这段时间……”
只要熬过这段时间,他就能出头了!
徐菁还有些糊涂,本朝官职差遣太过复杂,若非长久耳濡目染,一时真分不清,“怎么得罪了皇城司长官,又与他们一起办过案?这皇城司到底与你关系如何?”
“唉,得罪的是勾当皇城司之一覃庆,这勾当皇城司有三个,与我一同办案的另一个长官王隐的心腹,他们内里自相倾轧。”叶谦摇头叹气,又道,“虽说皇城司无孔不入,但只要其身自正,倒也不怕。”
徐菁记着这一点,“放心,我会约束好家人。”
温澜也在旁安慰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父亲只要多加小心,再多办几件漂亮案子,岂愁陛下不重用,到时也不必怕什么禁军、察子的了。”
“好了,这些话咱们自己说说,切莫在外头透露了。”叶谦想到自己在马园园所见到的手段,“这皇城卒这真是张罗结网,谁知道家里会不会也有察子探事,还是小心,小心为上。”
“父亲说得是。”温澜一径应了,乖乖回去刺绣,叫叶谦安心得很,他还怕要给徐菁和扬波两个章丘女子解释皇城卒的可怕。
……
温澜手里拿着几张纸条,这是从几份奏疏的贴黄上抄下来的。
朝臣上奏疏,言有未尽之意,则摘其要处,以黄纸贴在后,往往字数不过百,便叫做贴黄。故此温澜要看他人的奏疏,只待下头人弄到贴黄所陈,看过后即可整本奏疏了解个差不离。
移玉在旁做着绣活,口中小心地道:“姑娘,覃庆不过被申斥,并未伤筋动骨,禁军那边倒算是吃了些亏,可是有些不合算?”
温澜将纸条都看罢了,就着烛火烧成灰烬,淡淡道:“言之尚早。”
移玉看到火舌吞吐下,温澜眼中仿佛也有光焰猛然一盛又缩回去,语气虽是云淡风轻,却叫她心头一凛,自知温澜还有安排,自己猜想不到罢了,“是。对了,姑娘,我探到老太爷要去访仙。”
“访仙?”温澜知道叶老爷子成日修仙,没想到还有心里去访仙,“到何处访仙?老太爷不便久行。”
“倒也不远,京南妙华山,听说来了位极有仙名的道长。”移玉说道,“老夫人说,若是如此,那她就带上家中的女眷陪着,顺便在山下的佛寺拜观音。”
老爷子和老夫人一个问道一个拜佛,倒也融洽。
移玉皱眉道:“只是一来一去,难免也要两三日,咱们方便离京么?若是姑娘不去,我好提前准备药材,看装个什么病。”
“有何不可。”温澜慢悠悠地道。只要运筹得当,人不在京又如何。
她忽而想到什么,对移玉道:“你设法叫人提点一下,这许多女眷出门,老爷子精神头不好,虽有家丁也不方便,还是要青壮相陪。”
移玉只想了想,随即眨巴着眼睛道:“您说四公子呀。”
温澜:“哈哈。”
第23章 访仙
叶家长房三个儿郎, 叶青霄既不是年纪最长的, 也不是最清闲的,偏偏阖家女眷同祖父出去上香,要把他带上压阵。
原本叶青霄还未多想, 但是当家中上下准备牛车,而角落里的温澜依着车架抱臂对他恶意地笑了笑时, 他便有了不大妙的联想。
叶青霄:“……”
叶青霄仔细回想了一下, 这件事情分明是他娘身边的丫鬟说起来的, 蓝氏身子弱历来是不大出门, 何况这要去山里, 湿气重。不过,因女儿要去, 蓝氏便也关心了一番。
明面上看,此事与温澜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叶青霄仍是心里存疑, 尤其是他知道温澜早便在叶家安插了人,万一还不止移玉一个呢?
温澜, 什么事做不出来……不过她单单叫自己去是为什么?叶青霄别扭极了。
叶青霄正要说话时, 看到温澜忽而站直了, 手一抚裙摆,立刻知道有人要来,侧过头等了一会儿, 果然看到青霂慢慢走过来。
青霂见到这两人默不作声地隔着一丈站在这儿, 也愣了愣, 但她又多想了几道,见四下无人,咬了咬下唇,对叶青霄说道:“四哥,三思而后行!”
知情人因上次白氏那一闹,与叶诞的时候安抚,反而不会胡乱猜测。可青霂多次见过四哥对扬波态度暧昧,她便是知道那一出,也只会更加笃定的。
眼见着四哥越来越管不住自己,扬波也丝毫没有要劝阻的意思,青霂真怕四哥的前途都要因此毁了。
叶青霄原来真没多思,一心都用在担忧上,也都是因为白氏,才醒悟还有这样的误会。此时听青霂说话,真明白了几分,心中叫苦的同时,又一闪而过那日在云敷县,温澜雪白柔润的肌肤。
“你……小丫头又胡说什么。”叶青霄很快回神,因为捎带着他也回忆起了温澜捏着自己下巴那一段很丢人的画面。
青霂见叶青霄冥顽不灵,父亲更是也一同中了邪般,无比信任扬波,深深无力,心灰意冷。
温澜却是微微一笑,过来要牵住青霂的手。
因蓝氏不在,青霂同她和徐菁母女一架车。还有白氏那头,虽是禁足在院里反省,这阖家都出门,连青雩都带上,老夫人心一软,便叫她也一道去。
叶青霄一见温澜的动作,便瞪了她一眼。
温澜怕惹得叶青霄又汪呜叫,手一错便只隔着衣袖在青霂腕上搭了一下,“霂姐儿,我们到车上去吧。”
青霂见到两人再次眉来眼去,灰心之中又挣扎着冒出一点念头,不行,不能放任如此.
叶老爷子夫妇一架车,其他女眷又分了两架车,叶青霄自个儿骑马,偶然同祖父母一车。
徐菁因到叶家时间还短,不大了解,倒是青霂在车上说了说叶老爷子要访的那位道长,“祖父崇尚的是丹鼎派,不过他不大服丹,从前都是炼的心丹,就是用自己的身体作鼎炉,在脏腑内存想炼丹。”
徐菁觉得玄得很,而且有个念头不大尊敬,只是若寻仙问道有用,老爷子现在也不会每天还精神不济了。
“祖母说,妙华山上住的那位庄道长是白海琼天师的亲传弟子,乃丹鼎派的高人,仙迹早便流传到过京师,这次北上弘扬道法,祖父哪里按捺得住。”青霂提起这些来,也是半信半疑。
平素大家都会拜拜佛念念仙人,可凡人的仙迹,便要存疑了,他们大户人家,更见多了拿神佛巫术做幌子的江湖骗子,高人到底是可遇不可求。
到了妙华山下,先在大慈院安顿下来。这妙华山挺拔不群,景色壮阔,佛家道家都争着在这里修行,一座山从山脚到山顶便有三座道观、佛寺。
女眷们在这里拜菩萨,叶老爷子却还要上去问道,他身体不佳,故此,稍微平缓一些的路可乘腰舆,若是险要则需搀扶了,好在妙华山的路几经休整,已然没什么险处。
温澜看到叶老爷子上了肩舆,心中暗叹口气。叶老爷子年纪大了,已是时而精神时而糊涂了啊。
他方才自己都在感慨,年轻时也常斥责肩舆、腰舆之类,以人力代畜力,有悖道德。牲畜不可登之处,宁可自己爬。如今老了,急着问道,竟也不得不乘腰舆。
曾经宦场沉浮,现如今在仙人之说中寻求慰藉。
这般样子,让温澜想到了陛下。近几年,宫中也有道士、和尚出没,虽然没能借得大势,翻起什么云雨,但足以证明陛下确实有寻仙问道的心了,毕竟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从梦中情形看,也寿数将近。如今,还是中宫劝着才没有用丹方。
“好了,你快扶着祖母。”
白氏略尖利的声音把温澜拉回到烟火人间中,回首一看,白氏正殷勤讨好老夫人,叫青霁去扶老夫人。她如今管家权也没了,家中下人对二房虽不敢克扣,态度却大不如前,令她好生失落。有了机会后,也愈发上心侍奉婆婆,想着婆婆向来喜欢女儿,便提点着青霁也多尽孝。
老夫人对白氏仍淡淡的,但对着孙女还是露出笑容,“好,霁姐儿牵着妹妹,咱们一道走。”
叶青霄也被留下来照顾这一帮女眷,唯有大管事跟着叶老爷子上去了,徐菁让人取了铜钱同他去给院中的姑子,吩咐吃住。
白氏看得眼热又心酸,往常支钱都是从她这儿,家里的仆婢管事哪个不是恭恭敬敬。现如今,她自己想住个朝向好的房间,都不好说。
一路劳累,众人先在大慈院用了斋饭。
而后老夫人照例是拜佛、布施,买了些手抄的经卷。
徐菁思及扬波的婚事,也极为上心地默求菩萨保佑,她极想这自小离开自己的孩子能多相处些时日,但年纪到了不可再拖下去。
温澜却好像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一般,在旁低声说道:“阿娘可为父亲求求前程。”
徐菁恍然,“也是要求的。”
温澜在徐菁的手背上摩挲一下,“阿娘近来身子调养得不错,不需忧心那许多。”
徐菁带着淡淡的忧色道:“……我知道你长于谋算,若能多为自己考虑便好了。”
温澜没说话,也许她想要的和徐菁想要的不一样。
……
女眷们正在吃茶听经,先前和老爷子同去的管事忽而满身汗湿地赶来,老夫人一见他,惊讶地道:“你怎下来了,出什么事了?”
“老夫人,”管事汗颜道,“是老太爷想叫大家都上山去。”
这可怪了,先时说好了,老太爷上去访仙,她们在下头求佛,怎又把她们也上去。
管事怕被姑子们听到尴尬,凑过来些小声道:“那位庄道长神通广大,午间用斋饭时,竟然招来了九天玄女,老太爷这才急让您诸位也上山。而且庄道长有些丹药,但未谋面者不给,无道缘者也不给。”
这一屋子人都面露异色,世上竟真有高人,能够将九天玄女也招来?那她们不去看看倒是不行了!
老夫人半信半疑,说道:“真有这样灵,你可看到了?”
管事摇头,“小的哪有那样的仙缘,但老太爷说看得清楚。”
青雩拽着白氏的手,“阿娘,我们可以看仙人?”
白氏也正激动着,公爹成日介修仙修的整个人都缥缈了,竟真访到高人,又想起什么,“娘,咱们这里才刚拜完观音,上去了,道长能见咱们吗?”
这一语令众人都陷入了沉默。是啊,而且现在上去,与大慈院的尼姑间岂不尴尬。
倒是温澜轻轻一笑道,“祖父既然访到了高人,想必一两日也不会即刻下山,我等拜完佛也必是要去候着的。此处已布施过,上山也无妨。”
老夫人轻咳一声,“说得也是,老三媳妇,你和师太说说,我们上山去迎一迎。”
既有仙人至,老夫人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她真是好奇极了,这次还真叫丈夫访到仙了?
这厢都决定了,在外头指挥下人整理的叶青霄才得到消息,又要重新装车,他惊愕地道:“九天玄女?这……”
若非传这消息的是他亲祖父,他简直要笑斥了,真是荒谬至极。僧道之流,虽有德才具备之人,但更多妄立名号,诱骗百姓。烧香布施,养身休息可以,谈及鬼神便可恶了。
可惜,有时候愈是上位者、年长者,愈容易陷于神仙之说,令人无可奈何。
但即便要劝解,也得上山再说,叶青霄急急让人将部分物什寄放在大慈院,然后再与家人一同上山.
女眷们乘着腰舆上山,路上犹在讨论此事真假,提起远近流传的仙人事迹,以作对比。
叶青霄闷声道:“真神仙如何能招之则来,呼之则去。”
众人沉默一瞬,觉得老四说得有道理。
白氏又犹豫地道:“可庄道长不是仙师白海琼的亲传弟子么,听说白道长活了一百三十岁后,羽化登仙了,民间还有拜他的哩。”
叶青霄可笑地摇了摇头,不禁去看温澜,盼着她能说几句。
京师三教九流,什么样人物没有,皇城司哪个月不处理一把巫蛊、淫祀之事,再往上乃至自造谶语、假借鬼神名义这些把戏,温澜应当再熟悉不过。
若是由她来说服,定然是深入浅出,一语中的。
可惜,温澜一点也没有要出言劝阻的意思,反而带着笑意问道:“管事,我们上去还能见着仙人么?祖父有没有说仙人的形容?”
大家都忘了问细情,只顾着追问仙人是否真的存在,此时也侧耳听去。
管事瞪着眼睛道:“呀,这个,老太爷说道长招来了九天玄女,原要聆听仙音,但玄女只在空中冷眼看了片刻即离去了。道长说,唯有仙缘极深之人,或人间天子,方可一叙。”
这下子,彻底没人理会叶青霄了。
玄女在空中?那是怎样的情形,岂不是和画儿里的神仙一般,踏云而来。
女眷们叽叽喳喳起来,叶青霄只能满腹牢骚地看了一眼温澜。
待到了山上时,已是接近傍晚,叶老爷子一见到他们,便对徐菁道:“老三媳妇儿,你检点一下带的钱物,我要布施万贯给道长。”
众人皆惊呼,万贯?
叶老爷子凝眉道:“庄道长受京中贵人相邀,原要进京,若是到了京师,我们再难得见了,我也是恳求之下,才令道长多待些时候,好为你们讲经,面赠些丹药。”
叶青霄道:“付了万贯,怎么还能叫赠呢?”
“庄道长并未索要钱资,是我知道道长欲在京中修建道观,自愿捐助。这是在道长答应我之后,我方才提出来的。”叶老爷子强调道,“你们未见到玄女下凡,庄道长更是极有智慧之人,非比寻常俗流。”
徐菁面露犹疑,虽然是叶老爷子的吩咐,但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她一时有些犹豫。
反倒是白氏热切地道:“父亲,庄道长可能测算命数?”她倒是有心算算丈夫的官运,若能知道,这钱花得也值啊。
徐菁侧目去看温澜,见她微微颔首,这才低声道:“没带这样多交子,得命人去取。”
“祖父,我们还能见玄女吗?”
“庄道长在哪儿呀……”
“父亲可得了丹药?”
你言我语之中,温澜对徐菁耳语几句,带着移玉走开了,他人只以为是去更衣,并不在意。
唯有叶青霄看准了,他也不是第一次来妙华山,等上一会儿就走另一条路去堵温澜了。
“你怎么不拦着些?”叶青霄就差没抓住温澜了,只是顾忌这里或有外人出没。
移玉一见他,便自觉地走到一旁去守着。
温澜将手里的帷帽转了几下,戴在头上,“四哥来了,那随我走吧。”
“嗯?”叶青霄听她口气怎么像是知道自己会跟过来,“走哪儿?”
温澜冷静地道:“四哥废话太多了,那种人不打怎服得了?”
叶青霄:“……”
第24章 高义
“我此来京师, 不过炼了两炉丹, 一路遇着有缘人与道友,已散出去大半。过些日子进京了,还待再炼丹, 需得向道友借些水火。”庄道长对挂单道观的观主说道。
观主忙道:“道兄只管吩咐便是。”
庄道长从壶卢里倒出三粒红丹,“这三粒回春丹赠予道兄罢。”
观主捧了丹药一嗅, 面露喜色, “感激不尽!”
两人又闲话几句, 观主便退出房外, 庄道长站在门口相送, 待他走出院子,便回身关门, 房门刚要关上,一只穿着皂靴的脚踩在门上, 抵着不叫阖上。
庄道长抬眼看去, 原是一个俊朗青年,身旁还有个戴着帷帽的人, 那垂布长至膝盖, 下头挽起衣摆, 只露出裤脚与靴子,也辨不清男女。
庄道长端着架子,沉声道:“二位……”
只说了两个字, 那戴帷帽的人一脚踹在他下腹, 他倒头栽在地上一滚, 发髻都散了,神色惊恐。
庄道长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相反,他剑术极好,因此对刚才那一脚感受更深,这力道、着处都刁钻无比,挑着他最软处,一脚踩上来,他浑身无力,嘴唇都白了几分。
也因此,以庄道长的江湖经验,敢笃定帷帽下应当是个男子,而且要么是经年的街头无赖,要么就是刑狱老吏,他的剑术毫无挥洒余地。
趁着庄道长一点气力也没有,温澜将门关上,抢过庄道长的壶卢,倒出丹药来闻闻,又刮下一点粉末尝罢,“倒还有几分能耐。”
庄道长虽然是个“装神仙”,但丹方倒研习得不错,医术大约也可以,这回春丹炼得很有火候,少量服用可强身。
温澜把壶卢里的丹药全都磕出来,拿布一包便卷走了。
叶青霄:“……”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被温澜看到,便从里数出几颗给他,漫不经心地道:“回去七日服一粒,小儿减半,补得很。”
叶青霄:“…………”
庄道长挣扎着坐起来,“两位,两位施主——”
他听着这戴帷帽之人声音清越,动作利落,愣是没往女娇娘处想。
温澜将一根手指竖起来,隔着帷帽放在唇前,“还未到你说话的时候。”
庄道长面色青白,隐含屈辱,他走到哪里都是神仙人物,纵有慢待,也绝无这样粗莽阴毒之人,连给他开口或出手的机会也没有,一下将他打落在尘土里,灰扑扑的一点儿神仙样子也没有。
——这么说吧,就连先前还对露脸有一点顾忌的叶青霄,这会儿也毫无感觉了。这若是真的神仙人物,能引得仙人下凡,那为何还不动用他的仙术?
温澜将床幔扯下来,绞了几下从庄道长的手缠到脖颈,一下提起来,“四哥……”
叶青霄只见温澜一下闪身,拖着庄道长让出去几步,露出后头竟有一名提着剑的道童,他没想到房内还有人藏着,还待偷袭,连忙合身扑向前,提起竹凳架住剑,转腕把剑连同竹凳跑开,又提着道童的发髻锤了他几下。
道童功夫本就不高,立时软了下去,被叶青霄提溜在手中。
温澜摁着庄道长,捂住嘴巴狠狠揍了几下,也不打脸,专挑暗处,把个神仙打得涕泪横流。
庄道长到这里哪还能不明白自己得罪人了,只是嘴被捂住挣扎不开,只能泪眼蒙蒙地对道童示意。
谁知原本呆呆惊看的道童一个激灵,忽而拔腿就往外跑。
庄道长:“……”
叶青霄和温澜也不拦,道童一开门外头就有只素手抓住了他的发髻,就手往门板上一磕,立时鲜血长流,再往里一扔,阖上门。
从头到尾,也只露出来过一只手,顶多再加一截手腕。
道童头晕眼花,把脸上的血一擦,好歹还有几分机灵,立刻跪下来道:“两位爷爷,我们初到京师,还未来得及拜访各位同道,若有得罪之处,愿意赔礼,只盼示下个章程!敢问两位是哪门哪派!”
他们只当京师水深,来的是同道。
温澜却又加了三分力道,庄道长的惨叫被堵在喉间,只有一张脸紫胀了。
叶青霄不忍侧目,“够,够了吧……”
“我说过了吧,还未到你们说话的时候。”温澜冷冷道,她将如同一滩软泥的庄道长丢在地上,这才道,“我说,你们听着。”
庄道长和小道童都忙不迭地点头。
“我不管你们想走哪条通天道,现在都死了这条心,自回南方去。”温澜漠然道,“也劝你千万别把辩解的话说出口,你既在人前说九天玄女唯有道缘深厚之人,或人间天子才可一叙,打的不就是到御前的主意。”
庄道长额上冒出了冷汗,尽是被揣度清楚的心虚。
叶青霄倒没想到这么多,他只以为庄道长是来京师布道,拢些钱财的。
不过一想倒也是这情形,往年陛下绝不会接见僧道之流,近年倒是松动了,偶有僧道在宫中出没,虽没什么大名声,但好歹是混到御前去了。
想来各处三教九流之人,都动了钻营之心,还有特意上京来的。
温澜眼神闪烁,方才,她言有未尽之意。
庄道长只是许多前来京师谋算的三教九流之一,她并不认为这些僧道是单单的闻风而来,毕竟没有路子,来了也不过和京师从前那成百上千的僧道一般混迹市井。
这般样子,倒更像是受了有心人的煽动,妄图蛊惑君心,也与温澜梦中陛下临终前那段日子,京师妖风四起、谣言纷纷的情景相应呢。
温澜正暗忖之时,只听叶青霄好奇地道:“那九天玄女到底怎么回事?”
“九天玄女,不就在你手中?”温澜回神,随口说道。
叶青霄看了看那小道童,还真是眉清目秀,身形娇小,他反应了一会儿,惊呼道:“是他假扮的?”
他只想着所谓九天玄女下凡,里头有些障眼法,却不知道内里的技法。
“有些手艺,用得好,就是神仙中人,行走宫阙,用得不好,就是市井之娱,聊以糊口。”温澜施施然道,“不过这费用的其实顶要紧不是手艺,而是口舌,是投其所好的眼力。一些障眼法,加上踩绳的伎俩,就能招来神仙下凡,唬住那样多王公贵族。”
庄道长听温澜说破自己的法术,神情极为窘迫,况且温澜言辞极为犀利,把他们和瓦舍中的杂耍艺人相提并论。
有些东西一点就通,叶青霄听罢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神仙下凡只是如此而已。只需要踩绳技艺高超的一个小道童,扮成仙娥,再用些障眼法遮挡,远远看去,尤其是他祖父年老眼花,远看时可不就是九天玄女。
他有些可笑又觉得可悲,有时他们仰鼻息于贵人,贵人们却追捧这样的人物。就连曾经一字一句教他读史的祖父,也不能避免。
叶青霄又在箱笼里翻找了一下,果然还找出来一些纸人、胭脂、宫装、□□之类用具,另还有许多他一时说不上用法的器物,想必也都是庄道长赖以成名的法术用物。
庄道长借此愚弄了不知多少民众,甚至贵人,万没想到自己的法术有人都看穿了,京师果然卧虎藏龙,不是他能闯的地方,不得不低声下气地道:“不知阁下究竟是何方高人?小道心服口服,只是也想输个明白。”
温澜一翻手腕,曲起两指对他比了个手势。
庄道长一个瑟缩,这才知道对方并非同道,而是惹到专治他们这些牛鬼蛇神的人了,还未正式进京,就被人撵住。
庄道长低声道:“郎君,我有银钱万贯,甘愿奉上,让后即刻离京。”
温澜冷不丁一抬腿,膝盖顶在庄道长小腹上。
“啊!”庄道长痛叫一声,吐出来一口带着血丝的黄液。
温澜自喉间轻笑了两声,仿佛夹杂着寒冰冷丝丝的凉气,刺进庄道长骨子里,“万贯,只够买你在皇城司狱中的铺盖。”
庄道长抽了口气,狼狈地伏在地上,透出些万念俱灰的劲头,叫叶青霄看了虽不可惜,却莫名感同身受。
温澜想到什么,又轻轻一笑道,“退你五十贯,托你办件事。”.
叶老爷子领着家小等待庄道长出来,却不见叶青霄,问了一句:“青霄呢?”
老夫人小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四不乐意看这些,找个借口走了。”
“真是糊涂。”叶老爷子失望地道,“难道这就是没有道缘么?”
正在此时,庄道长手里捧个壶卢,仙风道骨地出来,光是这个飘飘欲仙的劲儿,便让阖家女眷心中暗道。倒真像个高人呢。
叶老爷子连忙迎上去几步,“天师,不知这引仙之术今日还可再用么?”
庄道长一整神色,说道:“方才我入定时得了一梦,白祖师托梦告诫我,需得快快回海州,不可在京师久留,否则恐有大患。”
叶老爷子惊道:“怎会如此?”
“时也,命也,京师龙虎盘踞,我乃月蟾入命,流年不利于此。”庄道长摇头道,“看来少说再过五十年方可上京……叶相公,你也是福缘深厚的人,我既不在京师,你要布捐的钱还是算了,留着日后赈济百姓。我这里也有一些积蓄,听闻今年京师粮价贵,请叶相公替我布施了吧,但勿要提我姓名。另外,我这里还有一壶卢的回春丹,都送给你。”
叶老爷子又惊又喜,还有一丝糊涂,因为半天前,这个回春丹还是有缘人才能得赠一颗的。
“福缘深厚啊。”庄道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叶老爷子。
叶老爷子立时有了精神,珍惜地捧过壶卢,“多谢天师。”
庄道长又拿出官交子,极为缓慢地交到叶老爷子手中,眼中依稀可见泪光。
叶老爷子也郑重地接过,“我替京师百姓谢过天师高义!”
众女眷见此情形,哪里还有不服的。老太太心中更想,该叫青霄来看看,这年头骗子虽多,但庄道长总不是浊流,即便今日看不到他的仙术,单凭这份高义,不图名不图利,也堪为天师。
待与庄道长道别,叶老爷子将那壶卢里的回春丹倒出来一数,一共有四十九粒,他极为珍惜地数出几粒,要分些给儿女孙辈。
白氏亲看到叶老爷子先前服丹后精神大好,眼巴巴地道:“爹,这可不能按房分发,我们二房人多,青云还在进学,正是要进补的时候。”
“唔。”叶老爷子淡淡瞥她一眼,倒也真按人头分给各房。庄道长那笔钱,则叫徐菁收起来,回去后依庄道长的意思,匿名布施了。
……
独处之际,徐菁又点了一遍手里那几粒丹药,对温澜道:“看来庄道长的确是得道高人啊,视名利为浮云。老太爷说这是汉时传下来的丹方,我这份便切开,给和之与你用了,可惜咱们房中人少……”
徐菁话音未落,就见温澜手一抬,与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红丹如圆珠倾泻,哒哒落在瓷碗中,粗粗一数也有几十颗。
徐菁:“……”
第25章 构陷
其实, 从在章丘时起,温澜就在有意一点一点向徐菁坦陈自己的真实身份。她不敢一开始就说明事情, 否则徐菁必然难以接受。
而要不是温澜在点滴之中可以不遮掩的痕迹, 徐菁是不可能有之前的任何怀疑, 即便徐菁作为她的母亲朝夕相处,温澜也能瞒得滴水不漏。
徐菁在拜菩萨时的话, 令温澜着意控制她接受的度,几十颗药丸砸在瓷碗里, 徐菁已是目瞪口呆。
“这, 这是什么……”徐菁问出了自己分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她捧起瓷碗嗅了嗅,和自己用匣子装好的丹药也是一般的味道。
“嘘。”温澜将一根手指竖起来,做出了在庄道长面前也出现过的动作,但神态是截然不同的, 在徐菁面前时甚至有点顽皮, “庄道长并非什么神仙中人, 我见过他玩的那些把戏,故此去提醒了一番。只是老太爷年纪大了, 不便拆穿,省得他气冲上头, 有个万一。”
温澜说得很理所当然一般, 她拆穿了庄道长, 庄道长便不敢骗人, 不要叶家的钱了。
但徐菁还记得更重要的一点, “他不收钱便罢了,为何还要倒给钱……还有,所以这丹药也是假的?”
徐菁仔仔细细看自己女儿,难道单凭义正言辞,就能责备得人找回良心?可若非如此,女儿又能用什么手段去……威逼呢?
“这种假借神佛名义行骗,是朝廷禁止的,咱们便是官宦之家,继父是大名府推官,四哥又是大理寺丞,他不想被治罪,自然只能收手,反落了个好名声。”温澜顿了一下,又续道,“阿娘应当还记得我说过,人皆有弱点。你看他仙气十足,也有惧怕的东西。”
徐菁怔怔道:“倒是如此……”
温澜一直在提点徐菁如何处事理家,一时半会儿不开窍倒也不急,待赵理的事毕后,她还有更多时间来告诉徐菁。
温澜又将庄道长的骗术底子一一揭给徐菁,徐菁听罢直觉不说则已,一说这九天玄女下凡也没有那样稀奇,踩绳这样的杂耍,大家在瓦舍都看过,看来难得的还是庄道长那嘴皮子。
“不错,像他们这样的人,功夫三分在手上,七分在嘴上。”温澜见得多了这样的人,“他们同走街串巷的阴阳生、巫娘也没有太大区别,阿娘平素知道哪些可取哪些不可取即是。”
“比如这回春丹,便是下功夫炼出来的,加了不少名贵药材,说是丹方,我看药方还差不多,他若去做道医还可信些。此方调养精神,不过药性过补,所以得慢慢吃。”温澜将那些丹药都替徐菁收拢到匣子里,“阿娘你在吃补肝的药,为免药性相冲,就不要用了。可以叫父亲一旬服一次,他在这位子上耗心神,正得用。”
“至于我,”温澜淡淡一笑,“我自觉没什么虚的,倒是用不着。”
徐菁总是被女儿三言两语说得服气,此时也不例外,“唉,你都打点得很清楚,咱们娘俩个反倒像是掉了个儿,尽是你在提醒我。”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温澜揽着徐菁道。
母女两个正是温情脉脉,车架忽而大大颠簸了一下,温澜皱眉,探首去看了看。
家仆连忙道:“夫人、姑娘没摔着吧?是有放羊的过,避让间颠着了。”
温澜的目光在赶着羊的老汉身上一扫而过,又再探出来些,回头看了看,镇定地道:“无碍,去看看祖父、祖母可受惊了。”
趁着这功夫,温澜回来极快地小声道:“阿娘,从这一时起便小心一些。”
徐菁还未从方才的温情中回过神来,“怎么了?”
“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有人盯着我们……多半是皇城司的察子。”温澜垂目道,“就像先前父亲说的,他得罪了禁军与皇城司,人家自然要有所‘回报’。”
徐菁坐立不安,“那要去同老太爷说吗?那些察子会怎么做?”
“没事,”温澜摸了摸徐菁的手,“就别让老人担忧了,还记得父亲说么,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找不到把柄自然散了。”
她还有后半句没说出来,皇城司若是把你里外翻过一遍,发现你真是个完人,半点能拿捏的错处也没有,下一步当然不可能是散了,而是……构陷。
然而皇城司构陷之法,这么说吧,一半儿是温澜首创的,另一半儿也是她在任时负责教习的.
因突厥探子的事,叶谦行事愈发小心翼翼,尤其是听说皇城司的察子在窥伺他家之后,他还特意去找了大哥叶诞,希望得到大哥的支持,一起约束家中上下。
——他父母在,并未分家,若是其他房出了问题,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如今和二房关系又不大好,更要大哥做个中人。
叶诞心道还要你来说!你这时候才想起小心未必有些晚了吧!
心中虽说极为沧桑,为了这个家,做长兄的还是要撑起来,叶诞缓缓道:“我知道,我会提点老二的。家中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青霄同皇城司打过数年交道,还算有些了解,他也会上心的。”
“这就再好不过了!”叶谦道,“我凡事多来请教大哥和侄儿。”
叶谦这厢正担忧着自己的安危,比他先出事的,反而另有其人。
这日在衙门中,叶谦正在处理政务,忽而有府吏来报,禁军与府下的巡卒吵闹起来了。他心中暗叹,这禁军本就刺头多,因他得罪了三衙指挥使,有些愈演愈烈的势头,真是不胜其烦。
府中上下只要知道对方番号,便知道和叶谦有关,故此都来告知他。
叶谦叹了口气,强打精神道:“事由如何,且将人都带到堂上来,我问一问。”
府吏应了,回转去传人。
可是这一传,传得有些久,再回来时便一脸惊慌了。
“怎么了,打起来了么?”叶谦急问道,“人呢?”
“叶推官,”府吏咽了口唾液,“禁军都急令回营了,那,那个……禁军马军司指挥使被下御史台狱了!”
叶谦只觉脚下踩着棉花一般,飘飘浮浮,极不真切。
三衙指挥使的身份何其特殊,马军司指挥使进了御史台狱,又得是何等动静的案子,难怪他那点事人家再关心不上,全都缩回营了。
可是这马军司指挥使到底犯了什么大事?叶谦也是灵光一闪,问道,“你可有问过,马军司指挥使是直接入御史台狱,还是从其他处转过去的?”
府吏摇头,“我知道的也不真切!”
叶谦也顾不上处理公务了,赶紧去其他同僚那里探听,此事正飞速地传遍京师上下,自然有消息灵通的人神神秘秘地道:“马军司指挥使,是自承天门转去的乌台。”
从皇城司转去的御史台?!
叶谦脑子里哄哄闹闹的,问道:“那,那岂不得是勾当皇城司亲自拿人,是哪一位可知道?”
“覃庆。”
这不就是前些时候,和禁军指挥使一起被陛下申斥的那名皇城司长官?
叶谦只觉有电光闪过一般,灵台清明,想通了其中关节。
虽说禁军受罚更重,但对皇城司来说其实更严重,因为他们职司伺察。而且此事太巧,禁军与皇城司同时出差错,二者本该是互相牵制。
哪怕为了重新获得陛下的信任,皇城司也要加紧伺察,办个漂亮案子。但没想到,他们会直接选择马军司指挥使开刀。
这就是其中唯一的疑点了,便是人选说得过去,闹到要下御史台狱,也太过了,否则就是马军司指挥使真有什么大罪被逮住了。
不止是叶谦想到这一点,其他人也估摸到了覃庆是想赶紧弥补过错,嘀咕道:“不会疯狗一般四处咬人吧……”
覃庆要干出政绩来,倒霉的还不是京官们。
过得一会儿,又有消息传来。
“马军司指挥使以指斥乘舆下狱。”
众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乘舆在此处指的不是车驾,而是天子,因不可直言天子,故以天子车驾代称。此大不敬罪,重则斩首,轻则流放,旁人知之不告也要流放。马军司指挥使到底长了几个胆子,敢指责天子?是因为先前被申斥,心生不满吗?
更可怕的是,马军司指挥使是什么样人,不可能没脑子地随处乱说,必然是与极为亲近之人相处,甚至独处之时说的。便如此,都被皇城司探到了!
人人顿生坐立不安之感,再没有心情聊下去了,万一有失言之处,也被皇城司探到怎么办。
……
散衙后,叶谦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去,他原想着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马军司指挥使的遭遇让他汗毛倒竖。
满腹心思,叶谦也只能再次叮嘱家人小心了。
温澜听罢,唇角不可察觉地翘起一点。
梦中赵理非但暗中勾结了皇城司某位官员,根本就是借禁军之力起事,因为当年恭王数次领禁军平乱,在军中甚有威名,埋下许多关系。
此次正好借覃庆之手,王隐只从中暗作挑唆,便让他们狗咬狗。
覃庆与赵理虽未勾结,赵理在皇城司的暗子另有其人,但禁军与皇城司成仇,暗子必会设法保禁军,就算覃庆揪不出此人,温澜也会助他一臂之力。
甚至到最后,还可以顺势除了覃庆……岂不大好。
“父亲,照您上次说的,既然现在三衙指挥使被皇城司治罪,您若真担心,何不去找马指挥使。”温澜温声道,“想必他会不吝赐教。”
叶谦犹豫道:“我也考虑过这点,但是他毕竟是亲从指挥使……”
怎么说他和马园园也合作一次,现在皇城司另一位长官要四处咬人,若有能够解除他担忧的人,似乎只有马园园了。可是,他对皇城司这地方还是存着忌惮。
温澜说道:“我看马指挥使对父亲还是颇为尊重的,否则也不会为您请功——您看,如今三衙指挥使不是下狱了么?”
叶谦恍然惊醒,若说马园园的做法有欠缺之处,那就是可能导致他被报复,但是,对啊,如今三衙指挥使都下狱了。说不定,马园园凭对皇城司的了解早便料到这一点?
“不错,不错,我现在便写个帖子。”叶谦忙到桌边铺纸,徐菁上前为他磨墨,又倒了温水,叫他用颗回春丹,看这急得人都憔悴。
“园园吾弟……”叶谦边念边写。
温澜险些控制不住表情,“吾、弟?”
“唔,会不会太过亲密——其实此前我们也讨论过私下如何称呼,没能统一才作罢。我想与他兄弟相称,他却说要叔侄相称。”叶谦仔细回想,他要上门拜访跟人讨教,拉近些关系比较好。
温澜面无表情地道:“那父亲就随马指挥使来吧。”
徐菁在旁边道:“哎,他与你父亲同朝为官,这样会不会不大好?”
叶谦点头,他正是考虑这一点。
温澜继续面无表情:“可马指挥使若是怕被叫老了呢?听您说,他也才而立之年。”
叶谦心中闪过马园园头上簪着一朵鲜花,还有夸赞他绣件的样子,猛然清醒,“有道理,有道理!”
第26章 讽诗
青霂原是难得出门,与好友同去吃茶, 席间一直闷闷不乐。
好友问及, 她又闭口不谈, 只因心中想的是四哥与扬波之间那点事。她只是未出嫁的闺阁女, 为了这件事承受了太大的压力, 谁叫母亲生病,父亲犯糊涂。
好友只以为青霂是将出阁女子的忧愁, 还玩笑了她几句。
青霂勉强笑了笑, 起身倚在窗边透气。这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忽而眼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四哥,这会儿应当是刚刚散衙,不知为何他没有回家,而是独身来了茶坊。
青霂原本以为四哥和同僚相约了,可一想若是同僚, 怎没有一路走,选的茶坊也是清幽之地,不像这个年纪人爱去的。
再回忆起偶然隐约听阿爹和阿娘说起二婶被禁足之事时, 提到的几个字眼, 青霂忽然有点紧张, 对好友道:“我……出去买个花,等等。”
……
“覃庆发疯, 难道你们就不管管么?”叶青霄小声问温澜。
他们正共处一间茶坊的小阁子, 叶青霄近来郁闷得很, 将温澜约出来说说话,只因他要说的,同其他任何人说都不大合适,也不敢信任。反倒是温澜,他竟十分信赖了,若是以前知道,恐怕万万不会相信,此一时,彼一时啊。
温澜闻言只是喝了口茶,面色平淡地道:“覃庆是皇城司之长,我如何管。”
皇城司向来放肆,但最近覃庆疯狗一般四处抓人,要么说人指斥乘舆,要么问个讥毁朝政的罪,有点失去控制一般。整个京师,都被覃庆手下察子的狂热笼罩了,他们就像着了魔。
温澜躲在叶家,王隐也好像聋了一般,一点要压制的意思也没有。现在,覃庆抓人抓得不亦乐乎,与禁军那一派相斗也斗得不亦乐乎。
叶青霄看了她一眼,有种被敷衍的感觉。
“四哥,你别这么怨妇似的看我。”温澜说道。
叶青霄:“……”
他嘴里若是有茶,肯定就要喷出来了。
温澜忽而抬头,瞥了周遭一眼。
叶青霄郁闷地搅动着自己的茶,说道:“皇城司日益跋扈,执律过苛,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换做温澜在的时候,也没有嚣张到这样的地步,四处捕人。令叶青霄竟然怀念起了从前,至少温澜还有个度。而且覃庆此举,分明是为一己之利。
温澜心知陛下约莫十分不安,也不说话。
叶青霄郁闷至极,拿起笔蘸墨就在粉壁上题了首诗,摔笔又怒饮了两盏茶。
“小人计已私,颇复指他事。”温澜看到墨汁淋漓的句子,默念了一遍其中一联,微微眯起了眼,“不妥。”
叶青霄也不怕她看到,反正方才他都直接表达了对如今皇城司做派的不满。他也知道温澜说的不妥指的是自己此举,便更加想苦笑了。谁能相信,温澜会来劝他。
此时小阁子的门忽然被推开,一抹倩影立于门外。
两人侧头看去,神情各异。
青霂扶着门框,直勾勾盯着他们。
叶青霄一时愣住了,“霂姐儿,你怎么……”
温澜抬手,将头上帷帽的遮布放了下来。
“扬波姐姐,你现在遮住又有什么用呢?”青霂一步步走进来,顶着一身男装的温澜看,“上次二婶被斥责,就是因为她指出你们二人在茶坊私会吧?可不但是二婶,连我也不明白,阿爹怎么就看不清!”
温澜没说话,倒是叶青霄那点怒气都被惊讶冲散了,坐直了道:“霂姐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说他们只是约在外头聊聊?
今后真是不该再来茶坊了,难怪温澜问了一句要不要去瓦舍,还是她有经验,现在仔细想想,茶坊虽然清净,但是不如瓦舍那样热闹的地方能藏人啊。
“扬波姐姐,你虽然还未入我叶家族谱,但出嫁前迟早要开族谱记名的吧,否则你无家无族如何在京师出嫁。你同四哥是堂兄妹啊,不为四哥想,你也要为三婶着想吧?”青霂哀求地道,她还有一点理智,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你们这般没有将来,四哥,你要是还冥顽不灵,便是阿爹不信,我也要说到他信为止!”
叶青霄:“我不是,我没有……”
青霂:“够了!难道我是瞎子吗?”
叶青霄:“……”
青霂看到扬波不为所动,也不知帷帽下是什么表情,一时更为气愤,胸口起伏着,上前想拽住扬波的手。
不想温澜也霍然起身,大步向前走。
她一身男装,戴着皂色的帷帽,个头比青霂高一些,行走生风,气势十足,青霂竟不由自主兔子一般抖了抖,往后退了好几步,怔怔看着她。
温澜一伸手,青霂更是闭了闭眼睛。
然而温澜只是将小阁子门猛然打开,外头一个茶仆一脸讶色,讷讷道:“小的来加热水……”
水字尚未落地,就被温澜一把拽进了小阁子。
叶青霄看清这茶仆的脸,皱了皱眉,“你不是负责这几间的,你是什么人?”
茶坊的茶仆自有安排,哪一个专理会哪几间小阁子,断没有越俎代庖的道理,何况这人鬼鬼祟祟站在外头被温澜发觉。
叶青霄忽而灵光一闪,说道:“皇城司的巡卒?”
“茶仆”听叶青霄说破自己的身份,反而轻松下来,目光不住在粉壁上打量,露出喜色,“我乃皇城司亲事官,还不将我放下,他书此诗有谤讪大臣之嫌——”
叶青霄听得更觉可笑,这是自领了小人的帽子?
“你说这诗?”温澜却忽而轻笑一声,听得青霂莫名遍体生寒,觉得不太像平日看到的扬波,正在她疑惑是不是错觉之际,便见到扬波将那察子一下摔在墙上!
这亲事官痛叫一声,被放开后慢慢滑坐在地上,忽觉头顶有什么落下,仰头去看,只见带着墨迹的粉壁被他刚才那一下,击得龟裂数块,粉皮翘起,簌簌洒落,什么字也看不清楚了。
亲事官:“……”
他大怒爬起来,咳嗽着道:“大胆,你以为毁坏了证据就有用吗?你是什么人,也是叶家的?连你一同治罪!”
温澜道:“你说你是亲事官,就是亲事官了?前不久还抓了许多冒充亲事官的骗子,我看你也想进衙门了吧。”
这个亲事官独身一个,被她刚才那一下摔怕了,萌生退意,“等着,我去回禀,你很快就能知道我是不是亲事官了?”
亲事官转身就跑。
青霂仍是一脸呆滞,待亲事官跑了才反应过来,“等等,他知道我哥的身份……不,那诗他怕已记下了,回去奏事怎么办?”
青霂要急死了,“还有你,扬波你哪来那样大力,你为了四哥命也不要了么?他们会连你一起抓了的!”
先前青霂还在指责他们,现在心中竟然生出一点佩服的意思。扬波为了四哥,居然如此拼命,宁愿去和亲事官动手,毁坏证据。
叶青霄:“……”
“没事的,霂姐儿,我爹前几日上皇城司马指挥使家去了,有这位的关系在,这事不会奏上去的。”温澜安慰地道。
青霂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滴滴答答下来了,“我不信,哪有这样简单,我虽然没理过朝政,也知道如今皇城司大张挞伐,罗织罪名。四哥,四哥你也太糊涂了,写这样的诗做什么。”
“你不知道如今便是随意写几句没干系的话,也会被按上莫须有的罪名吗?”叶青霄皱眉道。虽说他扪心自问,敢如此发泄,除却心情激荡之余,确实隐隐有在温澜面前放心的缘由。
“霂姐儿,是真的,不然我们怎么不拦他,给他塞钱也能隐下这桩事呀。”温澜帷帽摘下来上前,在叶青霄严厉的目光下,只虚抚了几下青霂,“你别自己吓自己了,我保证四哥定是好好的。”
青霂哪管那么多,一下伏在她肩头,“我不想你们做错事的,但是,但是你对四哥这样好!”
温澜对叶青霄挑了一下眉。
叶青霄窘迫地把青霂扯开,“胡、胡说八道些什么。”
青霂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都看到了呀,四哥到底还在嘴硬些什么,从第一次看到扬波姐姐,你的眼睛就没离开她。”
叶青霄:“……”
对,是这样!但是他是因为别的原因啊!
青霂擦干了眼泪,咬牙道:“倘若四哥真没事,我也管不了你们了,扬波姐姐为了你,连皇城司的察子都不怕。你们太惨了,为什么一见便是错的……”
叶青霄在青霂的眼泪下溃不成军,他不知道妹妹到底在感动什么,他只尴尬得想死。
最过分的是温澜看到青霂难得泪眼朦胧的样子,竟然还心生爱怜,满脸唯独他才能得出来的特殊善意,柔声道:“换做是你,我也不会让皇城卒加害你。”
叶青霄:“……”
青霂却心情复杂,这是爱屋及乌,还是扬波真如此大度?她对扬波那点不满还未消散,却又混上了钦佩与可怜等等情绪。
“好了,霂姐儿你不是独自出来的吧?要么同你朋友会和,要么我带你回家。”叶青霄耐不住地打发。
方才发生的事太过刺激,青霂低声道:“四哥等我,我先去更衣,再同人说说。”
青霂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后,叶青霄沉默地看着意犹未尽的温澜。
温澜:“怎么了?”
叶青霄:“……你为什么对青霂说那话?你不善良。”
温澜被这句“你不善良”逗乐了,叶青霄说的诚然正确,她心知叶青霄用意,只反问道:“四哥这也不满?放心,你哪个妹妹我都不会碰的,不过是美人在前,安抚几句罢了。”
叶青霄自知方才那句话有些明知故问了,面颊胀红,唇舌间还有后半截问题迟迟说不出来。
他方才看到温澜和妹妹的样子,才忽然冒出一个疑问,所以不善良的温澜之前几次又为什么那样对他呀?
心里来来回回纠结,总觉得这冷不丁在心底冒出来的问题有些丢人,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和妹妹放在一处比啊!思来想去,这,这都是大祸害的错!
第27章 超擢
再说自茶坊跑了的那名亲事官,怀着愤懑跑回承天门, 将此事写作条陈报了上去, 又申调人详查。他知道叶青霄乃大理寺丞,也是叶谦的侄子, 故此更要严查。
“无凭无据,怎么能定其在墙上写了讽诗。再者说,叶青霄也是官员, 谈不上谤讪大臣,政见不同罢了。”马园园大步走进来,手里拿着不知如何到他手上的条陈, 轻飘飘便将叶青霄的举动抹过去了。
亲事官见到马园园, 先弱了几分, 连忙给同僚使眼色,叫他去通报长官。
马园园也不在意, 将条陈拍在案上, 抚了抚鬓发说道:“前些时候, 叶青霄的三叔才与本官一同办了突厥探子的案, 此举怕有挟怨报复之嫌啊。”
亲事官惹不起他,一径赔笑,“小人也是秉公办事,叶青霄的确在墙上写了这诗, 到底如何追究还是要长官来断。还有与他同行一人, 将我狠狠摔了一下, 把证据给毁了。”
其实他们皇城司只管探听, 什么时候必要铁证了,他心知马园园要护叶家,只能如此对答。
“哦,你是说,我断得不如你上司准。”马园园似笑非笑地道,“我怎么记得,我当年正是在亲事官任上办得好,才升官儿的呢。”
这臭不要脸又阴阳怪气的劲儿,哪个不恨,又有哪个敢顶嘴。
亲事官连忙低头:“没有,小人绝没有这样的意思!”
谁还能不知道马园园的经历,现如今的勾当皇城司之一王隐,马园园,还有温澜,连同他们在后宫的几位兄弟,都是忠恪公一手抚育大的。尤其温澜,在皇城司兴风作浪,整得大家苦不堪言,她一走,覃司长好像还吃了顿酒。
马园园上前逼问:“你不是这意思是什么意思?给我好生解释一下。”
亲事官吓得两腿发软,支支吾吾,“真、真的没有,只是您,您如今毕竟是亲从指挥使……”
马园园阴冷一笑,还待再逼问,已有一人大步走来,高声道:“马指挥使何必为难一个小小亲事官。”
正是皇城司三位长官之一覃庆,他冷着脸道:“我知道你同叶谦是好友,但阻挠公事不太妥当吧。”
“覃司长。”马园园不阴不阳地拱手为礼,“我只是提出一些质疑,恐怕此案办不成,还让您担上公器私用,蓄意报复的名声。”
“若真的要报复,我也是报复叶谦本人。”覃庆意有所指地道。
马园园看了他一眼,呵呵笑道:“说笑了。”
覃庆仔细看过了条陈,如今京中暗里已是怨声载道,叶青霄不是唯一有怨言的,证据也被破坏了,倘若报上去可能被马园园扳回来。再说了……他也不必单计较这一桩,重头戏还在后边。
“这件事就算了。”覃庆似笑非笑地道,“不过,还是要让叶家的郎君小心些啊,为官者,谨言慎行为重。”
马园园面色如常地道:“您说得是,有您的话,这条子我也不动了。”覃庆没脸出尔反尔,这条子倒不必撕了。
“马园园。”覃庆忽然叫住了转身离去的马园园,眯眼问道,“温澜到底去哪儿了?”
短短数月前,温澜和马园园还辅佐王隐,打压得他在皇城司内举步维艰,大好形势之下,温澜却忽然离任。他欣喜之后,却总有些不安,花费心力查了许久,也不见结果。
马园园侧过身来,微微笑道:“她已归隐了。”
……
不过三日,覃庆说的话便应验了。
叶青霄的证据没叫抓住,倒是叶谦本人被伺察到有大不敬的言语,作诗借古讽今,甚至对朝政颇有微词,认为背离祖宗之法。
一伙皇城卒闯进府衙和叶府,将叶谦往日的书文全都搜走,要检点是否还有其他狂悖之语。虽未下狱,但推官之职自然停了,也不得出门半步。所有人都认为,叶谦怕是要完了。
然而叶府之内,却平静得很。
就连叶老爷子也有些焦急,叶诞父子却镇定地压住府内流言,再怎么样,他这叶家老大还在,加上这段时间以来徐菁的约束规矩,仆婢们一如既往。
叶谦本人因被马园园安慰过,倒也还能勉强坐住。
令徐菁有些惊讶的是,白氏那里,也没什么动静。
白氏算是长记性了,心里再欢喜再有胜算,没等尘埃落定,千万别露出来。否则一回头,这时候的笑都是以后的泪。
叶谦这头还安慰徐菁和温澜,“我虽然偶然议论过本朝的刑狱,但绝不算什么大事,原本恢复重刑也是我一直的盼望,屡屡与通判提过的。至于大不敬之论,乃是无稽之谈,我何曾做过什么诗,必然是从我往日的诗文里牵强附会的。马指挥使那边,想必也会给我说话。”
最重要的还是最后一句,没人帮忙使劲,他再清白又如何,皇城司构陷的冤案错案少了么。
“相公既然问心无愧,又有何惧。”徐菁看叶谦一派镇定,也安定下来,再看扬波,还是有些担忧,心中不禁想,再怎么样,扬波也是弱女子,听到这样诬陷的事当然会害怕。
叶谦也看到扬波的神色,问道:“扬波还有什么担忧的?”
温澜看他一眼,慢吞吞道:“我只是担忧,父亲的诗文作得可够好。”
叶谦:“你的意思是?”
“父亲身正,说不定因祸得福。”温澜轻声道。
她若是不想,覃庆怎样也无法把叶谦所谓的把柄呈上去。可是……倘若陛下能亲自发现一桩错案,甚至从中检到人才,才会格外得意、优待,不是吗?
……
覃庆的人把诗文都搜罗回去,自然是检点不出什么的,他们正在动手脚,内廷中已有内侍在皇帝面前念叨起这位推官是被褒奖过善断的,听说在民间也颇有清名,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人。
皇帝身边日日跟着内侍,何等亲近,当下也不大舒服,此人真是辜负自己的褒奖,叫人把证据都呈上来,要亲自看过。
如此一转手,覃庆也不知道,到了皇帝手里的,又是原原本本的内容。
这除了叶谦平素的诗文,因他在大名府做推官,也有些判词。
皇帝浏览过一遍,感慨道:“大名府推官日判案卷何其之多,此人书写判词却片刻成文,援经据史,俪偶皆精,所判之案,更是上合法,下应情,非但善断,更是有才之人啊。”
皇帝起了爱才之心,内侍在旁又道:“陛下,叶谦有急才,难怪能出口成文,借古讽今,实在是将才华用到了歪处,辜负您的一片苦心。”
皇帝手里正翻着叶谦平素的诗文,听到耳中正缓缓点头,忽觉不对,皱眉道:“观其往日文章,极少用比,文风更是清丽,和呈上来的探查之词大不相同。”
内侍也作惊讶状,小声道:“难道是错听了?皇城卒是耳目探之,想也难免有误。”
皇帝心中却想到了前些时间覃庆正因叶谦受斥,顿时冷哼一声。
那诗文怕根本不是叶谦做的,至于对朝政有微词。看他的诗文是崇敬□□期的重刑,这也无可厚非,并无过激之处,偶尔提到一些人浮于事,冗官之弊病,想想反而切中实际,颇有见解,为官期间必然是沉下心干过的。
这段时间覃庆到处捉人,如果他织罪成了,铁证在前,皇帝看到也不会有怀疑。可谁让叶谦有个好女儿,有帮还未相认的世侄在为他忙前奔后,把覃庆的构陷都抹平了。
“去把覃庆叫来。”皇帝将案卷一摔,说道。
覃庆垂手站在阶前,憋着背上的冷汗,在心底痛骂王隐,到底是如何做的手脚,他分明都安排停当了。
“此事微臣并不知晓,下头卒子报上来时,微臣也不敢相信,细细分辨。”覃庆心眼极多,立刻拉出前事佐证,“想想此前还有人来报叶和之的侄子大理寺丞叶青霄私下诋毁微臣,当时微臣只置之一笑,没将条陈递上来,幸好幸好。”
皇帝抬起眼扫了他几眼,怒气按下去一点,“哦?”
覃庆颠倒黑白,将那事全都描述为自己的大度宽容。恐怕啊,要么是个耳误,要么就是下头人觉得他和叶谦不和,想讨好他而为。
“微臣方才在检点叶谦往日的诗文时,就也觉得有些奇怪,还是陛下慧眼如炬,一下便看出来了。”覃庆垂头丧气地道。
皇帝手指点了点桌案,并不打算因此便将覃庆如何,但想了想,还是淡淡道:“行了,此事你移给王隐吧,速速结了。”
覃庆一凛,行礼道:“是,是,也好早教叶推官回府衙。”
皇帝听到这句话,又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叶谦错案反正,官复原职的消息出来,还不等叶府上下欢庆一番,天子圣谕已到了。
因叶谦博学善断,深沉有德,特超擢为大名府通判——原来的通判尤极,调去淮南做转运使了。
圣旨一下,大名府乃至全京师的人都震惊了。
能够在覃庆的疯咬下,全身而退,甚至被陛下优待,特加超擢,一跃升为大名府通判这等要职……你说他的背景只是一个致仕了的侍郎父亲,和做着盐铁副使的兄长?还不如猜测一下他的运气到底有多好吧!
叶谦本人也几近无话可说,他只想着马园园会帮他脱罪,但升官他真梦也没梦到过,就算女儿那天提及因祸得福,他也当是安慰罢了!
叶谦的异于常人的好官运似乎一下子,从大名府就传扬到了全京师。
……
唯一愁云惨淡的,大约就是二房。毕竟覃庆还不至于为此发愁,至多不快。
叶谦这一超擢,何止是升官那样简单,证明他彻底入了今上的眼。有赖于本朝官制复杂,官员品阶与差遣分开计较,六品以上便有资格做宰相了,相对品阶,更重要的是实职。只要得到赏识,从一介知县一飞冲天都有可能。
叶谦只往上提了一品,但他的实职已是大名府通判,与府尹共治大名府!
以大名府的特殊,这是实实的简在帝心。往前看,三司使、宰执,大多高官都知过大名府。便是尤极这样稳稳当当的,不也外放了转运使。
从以前到现在,叶谦和叶训品阶上差得还不算多,可从实质上,已经无法同日而语了。
叶训:“要过重九了,老爷子说都去园子里庆贺,把你也带上。”
庆贺什么,非但是庆贺重阳节,踏秋赏景,更是要为叶谦这飞速升官欢庆。
“带上我做什么,我才不去!”白氏伏在枕上哭了一遭,三房的地位变高,无形中她不就更低了,难道要她去伏低做小么。
叶训也恼怒得很,“好了,你当我开心去看老三那张脸么。”
谁知道老三这都能安然无恙啊——他出事时叶训也担心,毕竟都是叶家人,但叶谦逢凶化吉,甚至升官,他又难受得慌了。
叶训幽幽道:“老三少说还当得两年通判,小儿年纪到了,明后年还参不参加府试呢?”
白氏一时哑口无言。
第28章 溺水
官吏逢重阳休假一日, 学生则长几天,初八之时, 家中的男丁几乎都收到了朝廷分发的丝绸扎成的菊花, 而女眷们早便提前做好了茱萸囊。
到了重九之日,阖府之人到郊外的园子去赏菊花。
这一日叶府的园子放开, 京师百姓花十个铜板就可以进园观赏。非但叶家, 京中园子其实大多如此。
不过自家人自然专有院子, 不叫外人进来,方便亲友相叙为乐。
一家人坐在高阁之上,周遭也摆着许多菊花、茱萸, 作诗、饮酒,和着不远处进园观赏百姓的欢笑声, 格外热闹。
今日唱主角戏的自然是叶谦,来了些叶家的远近亲戚, 难免都问及叶谦近日的遭遇。
还有人仿佛眼见了一般,夸张叶谦如何在皇城司的威逼下镇定自若, 终于换得陛下亲自为其沉冤昭雪,超擢为通判……
也不乏听说叶谦诗文被陛下夸奖,问他要些旧作学习,或为自己点评一二的。
叶谦自己免不了窃喜, 这是人之常情, 面上总要谦逊一番。
女眷那头, 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不过主角换做了徐菁, 她这个新出炉的通判夫人正是炙手可热。
但是和叶谦不同,徐菁这一日,被问到最多的问题就是她平时到哪个寺庙上香。
——到底是上了哪位神仙的高香,才能如此走运啊!
想来大家出门前都有分工,一面问官政诗文,一面就问烧香地。
与之相对,便是叶训和白氏的尴尬。
他们备受冷落,既不能发脾气,又有些不好意思上前讨好,到底还是要脸面的。虽是亲兄弟、妯娌,还没远亲来得热切。
在这样的环境中,同叶家的堂兄妹们坐在一处的温澜,将食盒打开,露出了里头精巧的重阳糕。与厨房做的大块重阳糕不同,全都捏做了大象的模样,不过巴掌大,这也叫万象糕,里头别出心裁地放了些花瓣。豆沙和糖加得满满的,料足得很,好看又好吃。
因费时久,做得也不多,温澜一块块分给家里的姐妹。
青霁因被白氏吩咐过,这时欢欢喜喜和青雩一同坐在温澜身旁,接过万象糕小口吃起来。虽然娘亲是因为三叔升官了,才叫她和扬波姐姐玩,但是她知道扬波姐姐不会介意。
青霂接过糕点时则神情有些复杂,但还是道了声谢谢。
温澜点了点还多出来一块,随手放到了叶青霄面前,“四哥,这块给你吧。”
众人也未在意,唯独青霂察觉,但她也只是在心中叹口气,假作不知。
叶青霄瞪着那块万象糕,心里却一点被优待的感觉也没有。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温澜是不是故意的。
为什么多做了一块,为什么其他都发给女眷,这块偏给他,为什么像是把他和女子相提并论,这是温澜的羞辱吗?
真是羞辱怎么办,要不要发火?
叶青霄正在纠结,青云扑上来,公鸭嗓大声嚷道:“四哥你怎么干瞪眼,吃不吃呀,不然给我吧,扬波姐姐这重阳糕做得真香!”
“……吃,吃的。”叶青霄想了片刻,小声答道。
“肯定加了很多豆沙。”青云直勾勾盯着叶青霄的重阳糕看。
叶青霄恼怒地背过去,两口把象吞了,只觉嘴里果然是软糯生香,甘甜无比。
温澜笑了两声,“四哥吃得也太快了。”
可不是,周遭的姑娘们,还用帕子接着,小口小口吃着呢,像青雩年纪小,更是舍不得立刻吃,先玩赏玩赏。
叶青霄:“……”
他控制不住自己多想,听来听去,都觉得温澜嫌他没有其他闺秀斯文,可是为什么要把他和女人相提并论啊。
叶青霄喝了口茶,哽着脖子咽干净了重阳糕,不自然地道:“我就这么吃。”
刚说罢,一只手拍在他脑后,叶诞经过,骂了一句:“吃个糕点,怎么同饿死鬼一般。”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只说是扬波做的糕点太好吃了吧。
叶诞听到糕点是温澜做的,露出复杂的神情,隐隐带着同情地看了儿子一眼。儿子要叫温澜满意,也不容易啊,可算忍辱负重了。
叶诞在叶青霄肩上拍了拍,“那你更要慢慢吃了,否则怎么好好品味扬波的手艺。”
青霂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阿爹和四哥一般,看扬波处处都好呢……
……
这厢玩乐一会儿,叶青霄两个兄长都下楼去了,他们约了同僚来赏玩,到园中作陪。便是青云也蹦跳起来,说学舍里的同学今日约来了园子,要下去一道玩。
不多时,剩得除却叶青霄就只是姑娘家了。
青霁玩笑道:“四哥,你没有朋友么?”
叶青霄才不放心让温澜和这么多姐妹一道坐,就算温澜没那个意思,女儿家间注意,总喜欢牵手相依,如此也不行。
青霂却是自觉深知叶青霄苦心,叹口气道:“哥哥衙门忙碌得很,近来累了,重阳不必办差,好生休息休息。”
叶青霄真不知该如何谢谢妹妹的好意。
温澜笑而不语,依着阑干向下看,园内大片大片的金黄,间或夹着浓红,煞是好看,秋风鼓荡着她的衣袖,仿佛要凭风而起。
叶青霄偷眼去看,心底莫名躁动起来,有个羞耻到连在自己心底也无法直言的想法,她生得真好看。
温澜虽然将眉描细了,可她的眼底仍然埋着叶青霄熟悉的张扬,有时也会漏出一点恶意,把他气极了。都怪温澜易弁而钗,这雌雄莫辨的美感令叶青霄难以直视。
这时,温澜却忽然转过脸来,直勾勾盯着他。
偷看的叶青霄吓了一跳,连忙坐直了,在心里不住地想我只是“盯”着她。
温澜皱眉道:“有人落水了。”
“哦哦……什么?”叶青霄一下站了起来,冲到阑干边向下一望,远处湖中果然有人在扑腾,岸上的人正用竹竿引他,试图叫他抓住上来。
这样的距离也看不清到底是谁,然而很快有家仆禀报,还在高阁下头便急急大喊:“不好,青云少爷落水了!”
家仆怕喊得不清楚,直接喊出了青云的姓名。
这一嗓子,把叶训夫妇惊得都从冷板凳上弹了起来。
没想到落水的不是旁的游人,而是青云,众人哪里还有心思玩乐,除了身子虚的叶老爷子夫妇与蓝氏,其他人都赶下楼。
白氏跑得钗环都掉了,到湖边一看,青云虽然被救起来了,但被平放地上,脸色青白,也不知是死是活,她一下扑了上去哭嚎起来。
青云的同学慌张地道:“因在湖心落水,竹竿不够长,我们游过去救起来,已这般了……”
青云架小舟要去湖心摘荷叶,谁知道一个不慎落水,小舟都打翻了。
白氏摸着青云手脚都是凉的,也没什么气息,整个人厥了过去,被丫鬟和青霁扶着按人中,才苏醒一刻,又几乎背过气去。
叶训也抱住了青云,好歹还有几分理智,“我儿才落水一会儿,还有救啊,去叫大夫来!”
周遭人多,不少百姓来看热闹,都被也叶府仆婢推远,好留出地方。
叶青霄扑上来,仔细去摸青云的心口,“二婶你让开,青云心口还有热气,叫大夫来不及了,我来试试。”
“青霄,青霄你要救青云啊!”白氏嗓子喊劈了,也顾不得形容。
“莫要喊了。”叶诞一推叶训,叫他扶着自家媳妇儿,又让仆婢把年纪小的女孩都带走。
叶青霄把青云衣裳解开,整个扛在肩上,背贴着背,抓着两脚,试图叫他把水吐了。白氏平素老喂青云吃补药,这十来岁的少年,又落了水,身子沉得很,一会儿工夫,叶青霄额上都冒出了细细的汗。
叶谦上前搭了把手,急道:“怎么还不吐水,可要灌些酒下去。”
“砰!”
正是此时,众人听得一声闷响。
叶训夫妇挂心青云,其他人却看得清楚,方才一个漂亮姑娘极不文雅地抬脚踹一旁盖到一半要做花房的土壁,大约这姑娘力气又大,土壁也不大紧实,竟然叫她生生踹倒了。
温澜冷静地道:“四哥,身已僵了,怕是吐不出来。”
白氏疯了一般喊道:“胡说八道,谁说吐不出来,青霄你快点救弟弟,青云,青云你把水吐出来啊!”
她几乎要扑出去了,叶训险些拖不住,徐菁和丫鬟一起把她给抱住,几个人方制住。
叶青霄却熟知温澜的行事,他把青云扛到温澜面前,喘着气道:“怎,怎么……”
温澜将青云放平了,沉稳地道:“取用别的器物都来不及了,只试试能不能将水汽吸出来吧。”她将土盖在青云身上,只把眼睛嘴巴两处露出来。
温澜的语气太过笃定,叶青霄还随她一同把人盖着,白氏听着眼见着,甚至都慢慢不挣扎了,白着脸依在丈夫怀里,喃喃念着:“我的儿啊……”
过了半晌,青云仍不见动静,白氏焦躁不安,被叶训摁住,满头大汗地低声安慰:“没那么快,再等等。”
白氏眼泪成串掉下来,呜咽出声。
温澜盯着青云,忽而向周遭一扫,起身走到旁边,来此的游人有的自带了酒食,她劈手夺过人家的食盒,在里头翻找一番,捏出一瓶东西回来,又把青云的鼻子也露出泥土外。
叶青霄闻到酸味,再看她动作,脸色一变,低声紧张地道:“你要做什么?”
旁人或许猜不到,或者不会往某处想,但他与皇城司打过交道便知道,皇城司有项酷刑,便是把醋灌进人鼻子里,犯人会生生呛出血来。
温澜淡淡道:“他若再不醒,我便要灌进鼻子了。”
竟然还真要灌醋,叶青霄急道:“你想上刑啊?吐血怎么办?”
温澜反问道:“那水不也一同吐出来了?”
叶青霄无语,竟不知还有用酷刑救人的,可思来想去,这还真是无奈中的办法,怕也只有温澜才想得出来了吧。
温澜手摸着壁土,在叶青霄略带惊恐的目光下,正要给青云灌醋,他猛然一声咳呛,已醒转过来。
温澜一挑眉,醋用不上了。
与此同时,白氏也发出了震天的尖叫声:“青云啊——”
……
叶青霄一身泥土与汗水,还有沾上的湖水,好在是自家园子,他在房内擦洗一番,准备换上干净的衣裳。
思及方才那情形,若不是温澜,青云怕凶多吉少,而且还差那么一点点,温澜就要拿酷刑救青云了。
叶青霄正在唏嘘之际,门忽而开了,他还以为是小厮来伺候,转头道:“不必——”
后头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只因进来的是也梳洗换装后的温澜,头发还带着些水汽,贴在莹白的肌肤上,鸦黑鸦黑的。
叶青霄见到温澜,一下把衣服抱在身前,想想不大对,又赶紧抛开了。
此时温澜漫不经心看他一眼。
“……”叶青霄又浑身不自在地把外衫匆忙披在身上,恼怒地道,“干什么你!”
“路不熟,走错了。”温澜淡定地退出去,“四哥挺白的,是可怜的白。”
叶青霄:“…………”
第29章 头面
叶青霄闷闷不乐地换好衣裳, 深深有种被温澜羞辱的感觉,他就知道温澜还是那样心眼坏透了,丁点事也记到如今。
她能不认路?她就差过目不忘了,能进错房么, 那趁早从皇城司告老还乡吧!
叶青霄出去时, 温澜还未出来, 毕竟她现在是女子身份,梳洗得比他要慢。叶家已请了大夫来, 青云虽救醒了, 但毕竟几乎气绝, 又惊悸过度。
大夫验罢郑重地说, 青云口鼻吃水太多, 再晚一些就真救不回来了,即便如此, 现在也要好好养着。
白氏亦步亦趋地跟着大夫, 确认了青云无恙后, 才松下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 自己也双腿一软,险些倒下去。
叶训把妻子扶着, 神色不大自然地道:“这次多亏了青霄和扬波,否则我儿危矣。”
白氏心情极为复杂, 她虽然厌恶极了三房的人, 尤其是在徐菁和扬波那里碰得头破血流之后, 甚至即便叶谦升官了, 她也难以拉下脸去讨好。然而如今扬波救了青云,叶谦也搭过手,她心底实在很难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虽说仍有点心结,白氏仍是给叶谦和徐菁行礼,呐呐道:“回头我再备谢礼,若不是青云的兄姐,青云有个好歹,我也活不下去了。”
大家都知道,白氏平日最是溺爱儿女,有个头疼脑热、刮擦青肿都能嚷嚷三天,遇着这种事,难怪气焰全无了。
叶谦心底还是有些痛快的,侄子是肯定要救的,回过头能看到二哥夫妇主动低头,也是难得。
面上叶谦还是淡淡道:“都是一家兄弟姊妹,这是应该的。”
他这话一说出来,叶训夫妇难免又想起那时白氏和青雪指认青霄、扬波有私情,不禁脸上发热。
“好了,你们还知道这点就好。”叶诞说道,“待青云大好了,老二还是得好好教一教,这个年纪了还如此毛躁,把自己折腾得溺水,这是园子里人多,倘若在郊外哪里有人来救他?弟妹平日过于溺爱子女,定然要严加管教。”
放在平日,白氏肯定是不会认的,这时却不得不点头,她自己也心有余悸着。
……
移玉给温澜把头发丝都擦得干干的,只有一点儿湿气,这才作罢。
“姑娘,二房那头,有人挑唆了一番。”移玉一面给温澜挽发一面道。
温澜顿了顿,“嗯?”
移玉小声道:“大夫给云哥儿看过了,说是差些救不回来,知道没大碍大家也散了,二房那边,白氏的表嫂同她说,青云少爷蹊跷落水,说不定是皇城司为了报复大房和三房干的,只因不便直接对大房、三房下手。”
温澜竟笑了出来,“这倒是个法子,若是如此,叶训夫妇岂不恨上我们,叶家内里乱起来,省得人出手。”
移玉也抿嘴笑了笑,“他们哪里知道外人手伸不进来。最好笑的是,你知道二夫人怎么答的?”
温澜思及白氏的德性,轻笑道:“她这次若还不长记性,便真是没救了。”
“还好,二夫人斥责了表嫂一番。”移玉给温澜学了学,白氏一听便炸了,直问表嫂是不是想被她告到皇城司去了,她儿子有多粗心大意,毛毛躁躁,她自己知道,这要是人祸,也是青云少爷自己造出来的。
白氏的表嫂被吼得哑口无言,那谁叫平日白氏就不服输,她竟没料到白氏这次痛快认了,毕竟白氏面上对三房也带着点别扭,没有太亲近。
“还不算笨到无可救药。”温澜淡淡道。白氏为人厉害,平日得罪得人也不少了,她那表嫂这么说,谁说得清是为白氏着想,只不过心眼不够用,还是故意害白氏。
移玉笑着点头,这白氏对着其他人撒泼时看着倒也有意思,一想到她冲表嫂嚷嚷“我上皇城司报告你毁谤朝臣了!”就觉得好笑.
叶谦走马上任大名府通判,徐菁也跟着升了一升——受封了个恭人诰命。
说来原先叶谦也要给徐菁请诰命,他成亲后便升了官,于是回京来才请,谁知道还未等请下来,又飞速被拔擢,待一下来,便是恭人了。
诰命文书一拿到,温澜便将头面铺的人叫到了府中来。
徐菁起初还不解其意,“可是有什么问题?还不到看账的时候,我瞧着他们素日生意做得也好。”
“阿娘如今是命妇了,头面该换一换了。”温澜说道。
徐菁忙道:“我这里绢花、簪钗尽足,倒不必特意打新的。日后有用,再打吧。”
若非命妇,寻常妇女首饰不得用金子、珍珠、翡翠,多用些银、玉,民间更多得是用铁钗、木簪的。
不过这命妇里,也有高有低,家境有好有坏,也不是人人都能满头珠翠。
徐菁想着倒不必特意去打新的,只是日后多了选择罢了。
温澜径自道:“阿娘,我们铺子进息那么多,不就是给用的,您平时在家中主理经济,闲暇之余把玩些金银珠翠也好,京中时兴样式多,您只管挑就是了。”
徐菁心里砰砰跳,扬波说得可真吸引人,哪个女子不爱俏,她也喜欢好看的首饰。扬波那句铺子进息就是给用的,更是让打算惯了的她心头一阵发热,赶紧握住了扬波的手:“我的儿,你要多为自己着想,你正青春年少,才是应该多打些首饰,日后带到夫家去。你若是也嫁个有出息的夫君,封个诰命,也尽可以满头珠翠了。”
“阿娘,我知道的,现在不是说您的事么,受封是喜事,莫要节省。”温澜反手握着徐菁的手。
一旁的移玉也劝道:“是呀,夫人日后有宴请,也得配几件好首饰。京中都知道咱们夫人资妆甚多,若是还用银首饰,岂不显得悭吝。”
她心中却是想着,温长官要什么满头珠翠,往年每到年节,朝廷给官员发幡胜绢花,簪在发上那才好看得多,整个皇城司,也没有比温长官更俊俏的。
徐菁听罢,想着也是这个道理,如今在京师,凡事不论自己喜好,还要顾及他人眼光。
……
温澜将头面铺的掌柜叫来,掌柜带了几个伙计,抬了箱笼来,里头尽是一格格的样子,也有成品,一打开,满屋子都被映得金灿灿一般。
身旁伺候的丫鬟都不错眼地看,光是看看心都跳得快些了,这可太羡慕三夫人了,嫁妆多就是有底气,首饰随便打。
徐菁眼花缭乱,听掌柜介绍样式。
“东家,近来京中都爱做镂空的花样,像是这两支,您喜欢什么花,咱们也可以镂刻两支,不拘是时花,近来有位夫人订做了,簪头是小亭子,也有意思得很。”掌柜滔滔不绝地道,“还有这样的金簪,您看看,我们的工匠手艺一流,整个做成龙形,龙身上的鳞片都栩栩如生。凤簪也好看,这翎羽还做成了活动的,摇曳起来多好看。”
徐菁挑花了眼,摸着哪个都觉得不错。
“这么一样样的选得选到什么时候。”温澜虽然细心地考虑到了给徐菁打首饰,但还真不耐一个个挑,说道,“我看了,你这里看着样式多,大致上簪钗也就是十三种样式,冠、梳、篦也是十来种大体变化,先照着这个每样来两三套,金玉珠翠轮着来。另外项链也多打几副。”
徐菁:“……”
温澜说得太干脆了,掌柜一愣,随即连连点头,“这也是好法子啊,夫人您看?”
“这也太……”徐菁快说不下去,“我哪里戴得了那样多。”
“不多吧,阿娘多换换。”温澜心里算了算,京中爱打扮的女娘,匣子里都装得满满的,可能她这一次叫打了,徐菁才觉夸张。
掌柜也在旁边劝道:“对啊,东家,您看这又要分配的衣裳、场合、节庆,算下来也不算多的。”
徐菁瞪着眼睛,又想拒绝,又难以割舍,这么横扫一大把头面简直是她梦里才会出现的,她真没习惯自己有钱了。
“就这么定了吧。”温澜按住徐菁的手说道。
掌柜也看出来夫人心底还是愿意的,连忙记了下来,接下来只定花样就行。
温澜又看了看格子里的饰物,想到叶家几个小姑娘也是正当年纪,这里有成品,便道:“这个漆纱的银冠,那个小玉冠,还有玳瑁镂刻插梳,也给我留下来,我们府里还有几位姊妹。”
温澜这三言两语,将原本可能要挑上一天不止的行为大大缩短了,徐菁这里挑着花样,那边她叫仆婢把冠梳包了送到其他姑娘那儿,漆纱刻花蝶的银冠给青霁,小玉冠送给青雩,一对玳瑁镂凤形的插梳就送到青霂那里。
那边厢,青霂收到了礼物后,插在发髻两边比了比,好看是好看的,便是换在从前,她收了扬波这里的礼物,都不好意思对扬波再有微词。
当然,青霂还是会想一想扬波送自己头面,怕是因着四哥的面子,再问一问,其他两位姑娘那里也收到了,又思及应该是做掩饰吧。
她遇着四哥后,便忍不住说道:“四哥,扬波姐姐送了我一对插梳。”
“她没同我说啊!”叶青霄第一反应便是如此,“送你做什么?送了你?”
青霂眨眨眼道:“还送了青霁和青雩银冠、玉冠,听说今日三婶打了许多头面。”
那怕是顺带送些礼。叶青霄先放下心来,随即心内极快地冒出一个念头:怎么我没有?
他也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白着脸脚步虚浮地走开,心里暗恨温澜这个混蛋,害得他都胡思乱想起来。
不过,不过到底为什么他连根束发簪也没有呢……
第30章 谄媚
叶谦升官通判大名府事后, 这府衙中事务, 便需要他与府尹连署才能决定。
起初叶谦面对府尹赵理时还有点忐忑,在心底掂量如何自处。倒是赵理很是谦逊,反叫叶谦若见着什么不足,尽管同他提。
叶谦连称不敢, 自己也是方上任,说不得还要郡王包涵。
通判本就是制约、监督长官的,可以直接向陛下报事,可赵理身份又不同寻常知府、知州, 他是广陵郡王,极受陛下优待。故此,叶谦得在期间找到平衡。
陛下不会希望他这个通判尽随着府尹, 但他若找赵理的麻烦,也得掂量一下。
不知为何,赵理态度虽好, 叶谦被他注视时仍是有一丝不自然, 想了半晌, 大约府尹看通判都这样吧。
因升作通判, 叶谦周遭的人更为热络,也有人主动来结交。
这日散衙后, 叶谦被马园园约着去吃酒。
马园园把热酒给两人斟满了, 问道:“叶叔在府衙可还从容?底下官吏还得用么?”
叶谦失笑道:“我也才从推官升上来, 同僚们没什么不好的。”他暗嘱, 马园园的确与一般内侍不同, 从上次的事情便看出来了,这人重情义,喜好也十分直白。欣赏他,说话口气都是一副憋着谁对他不敬了就要帮忙动手的样子。
“那便好,你也知道,你们在任上不过几年,下头府吏却数代经营,若有个欺上瞒下也容易。”马园园深谙京中各个衙门的德性,尤其大名府这种府务繁杂的地方,里头关系更是错综复杂。
“那倒不会,我觉得顺得很。”叶谦觉得自己今年运道确实挺好,干什么就没有不顺心的。
马园园满意地点头,又道:“近来京中有造假者,你可知道?”
“府中假伪之物盛行,昨日还有件案子,是酒家告商贩肉食灌水,前日也有卖假茶被抓来的……”叶谦细数起来,多得很。
叶谦从前在地方时,就不少造假法,京中鱼龙混杂,那便更多了,都人心眼多,连皇城卒都敢冒充。
马园园一笑道:“自然,我指的是有贼人私印官交子,皇城司收到了几张三百贯的假交子,怕只是小头。”
叶谦险些被酒水呛到,这可不得了,还有敢印□□的了,又是在他治下,一个没弄好,钱都流出去可是要出大乱子。
叶谦一时都坐不住了,放下酒杯就站起来,“这、这,我得去府衙让人细查……”
“慢些。”马园园动也没动,让他坐住了,“急什么。”
叶谦一看他,讪讪道:“也是,此事皇城司都探到了,自然是你们来查办。”
马园园道:“不不,我同叶叔说,自然是想同你一道办这案子,这案子是我徒弟在经手,原本最后,也要移交大名府治罪的。”
这自然,最后犯人得下大名府狱,可功劳是谁的就不一定了。
这和大家路上一起撞见探子,来个见者有份可不同,完全是马园园平白把功劳分给叶谦了。
叶谦惊喜交加,又有一些疑惑,“马指挥使……园园,你这般做,实在令我受之有愧啊!”
“哎,咱们两司日后还多得是协力办案的机会,你我叔侄之间,又何必客套,都是为了京师的百姓。”马园园把酒又满上,与叶谦碰了一杯,“我那徒弟已着人在追根溯源,会派人去府衙借人一道办案的。”
叶谦满饮一杯,“无以为报!”
二人正说着,忽听得小阁子外头声响熟悉,马园园去将门打开了,回廊正有两人,一个穿着一身皂袍,三十来岁,面容清秀,颔下无须,鬓边有几丝银发,气质略显阴沉,正是勾当皇城司之一王隐。旁边一人带着谄媚的笑容,他们也识得,还是叶青霄的同僚,法寺的寺正刘珍卿。
“司长。”马园园见着大哥,露出笑来,“我听着声儿便知道是你。”
王隐也这才露出一点笑意,又扫了一眼旁边的叶谦,“园园与叶通判在此吃酒啊。”
叶谦看过王隐两次,但话都没说过,没想到他竟知道自己名字,心情有些奇异,“王司长,久仰了。”
刘珍卿与叶谦也相识,看到这位近来风头正盛的通判,当下笑容可掬地道:“难得啊,叶兄与马指挥使也在,咱们不若一同吃过?”
“也好啊。”平素脾气极差的马园园欣然应许,就连原本不耐烦的王司长也没有反对,刘珍卿心中暗暗庆幸。
酒吃过几轮,都松快了些。
刘珍卿有意拉近关系,说道:“这私下里,大家也不必官职相称。”
王隐颔首。
见王隐首肯了,叶谦才道:“呵呵,是啊,王兄——”
“咳咳咳。”王隐捏着杯子几声咳嗽,吓得大家又不敢说话了。
叶谦心头一紧,这皇城司官吏在大家心中,都是喜怒无常的模样,谁知道王隐为什么突然不满了。
王隐手抵着下巴道:“我与园园兄弟相称,你这么叫不合适吧。”
叶谦沉默了。没想到王隐还知道他和马园园是叔侄相称,可是他和王隐也没差多少岁,难道他敢叫王隐贤侄?
马园园笑道:“罢了罢了,还是叫官称吧。”
这倒是刘珍卿讨了个没趣,他转念一想,又道:“今日难得,能聚着王司长、马指挥使与叶通判,我不甚欢喜,送三位个礼物吧。”
叶谦正欲推辞,只听刘珍卿说道:“我府中有几名歌姬,尤擅南曲,送予诸位吧,尤其是叶通判,刚刚高升,红袖添香岂不美哉?也当是给你的贺礼了。”
虽说大家都知道王隐与马园园是内侍出身,但这宫内的内侍都还有找对食的,何况他们二人都在皇城司为官了。宦官收钱财美色,与常人是一般的。
叶谦则继续低着头不说话。他在等王隐开口。
然而半晌也没个回应,叶谦疑惑地抬眼,却见王隐和马园园也正一动不动盯着自己,都有点儿诡异了。
叶谦:“……”
叶谦:“……啊?”
王隐轻声道:“叶通判,意下如何?”
就连刘珍卿也不知道为什么,轮到叶谦先来表态了,但他还是附和道:“叶通判,如何?你是喜欢细腰,还是……”
“不了不了。”叶谦一叠声道,有些哭笑不得,“多谢寺正好意,不过,我府务繁忙,家中新妇又是今年方过门,阖家经济都是她在主理,歌姬带回去,也无福消受。”
刘珍卿暗笑,听说叶谦的媳妇儿单是压箱钱也有十万贯,压得叶谦在家怕是说不上话。
马园园赞赏地看了叶谦一眼,“叶通判醉心公务,是百姓之福。”
王隐却淡淡道:“叶通判若是畏惧妻子,那不如置个外宅,闲暇之余,过去消遣也无不可。”
叶谦与王隐从前不相识,否则定会惊奇他怎么管起这鸡皮蒜皮的小事,给人出主意置外宅,饶是如此,叶谦也莫名觉得有点发寒,“呃……还是不必了,实不相瞒,这夫人是我亲自求娶来的,珍而重之,也是对得起自己。”
他原本只想敷衍一下刘珍卿,被王隐这么一问,倒是不得不说些实话了。
“啧啧,叶通判有情有义啊。”刘珍卿倒也不会强求,只赞了一句。
王隐脸上也慢慢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那莫名萦绕在叶谦身周的寒气好像也消失了。
叶谦莫名其妙地倒了杯酒,“惭愧惭愧,不过一俗人,来,咱们再喝一杯。”
……
……
“大理寺正?”温澜听罢这名字,眉梢眼角纹丝不动,“是那个酒囊饭袋啊,送礼也送不到人心头,做到这里便到头了。”
她只在听到叶谦拒绝了歌姬时眉毛挑了挑,听完后都不过问,只嘲了这么一句。刘珍卿要攀附王隐,却连王隐真正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若不是遇到叶谦,怕是那顿酒也没他的份儿。
移玉笑了笑,说道:“大理寺正如何奴婢不知道,但是叶家家风真正是好,三老爷刚升了通判,多得是人要送美婢娇妾,他一概不理会。就是二老爷那样糊里糊涂,也没有纳妾呢。”
“这也是叶老太爷规矩好,二老爷动过念头,老太爷说了,若非他夫人三十五还未生子,便不可纳妾。家里这些男丁,也不必过早议亲。”温澜提起来,仿佛她早多少年就在叶家待着了一般。
“难怪御史中丞也求娶叶家的姑娘。”移玉说道,“对了,这里还有个叶家的世交,有心结亲,过两日怕是会到府上来。”
温澜闻言解意,这个关头,叶谦刚升官,这位世交若想与叶家结亲,十有八九指的是叶谦。不过,叶谦亲女儿已外嫁,独独剩下她这个继女。
温澜轻轻叹息一声,“后宅琐事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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