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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现身


    回了杻阳, 谢灵涯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 看了看他爸, 然后把思思接走。


    宋静也算高龄产妇了,坚持母乳喂养了几个月, 但给思思断奶还是比较早, 否则还真不好从她带走。


    谢父看到谢灵涯一个人, 还往他身后看了看。


    谢灵涯:“就我。你想他啦?”


    谢父:“…………”


    谢父:“……你给我出去。”


    “爸你别凶我啊, ”谢灵涯把带来的水果放桌上,“你这个身体要静养, 而且要不是上次你太激动,也不至于思思还这么小,你都不能照顾,反而要阿姨看着一大一小。”


    谢父确实生出了几分惭愧……


    但是很快就瞪了谢灵涯一眼, 有种不甘心儿子教训的感觉。不知不觉中,他儿子长大懂事了, 会管着家大人了,就是找了个男人,唉。


    谢灵涯在医院坐了会儿,看谢父要去检查了,就准备回去。


    因为种种原因, 宋静对这个继子还是特别信任的, 把女儿和一些生活用品交到他手里, 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


    思思对谢灵涯十分亲近, 一到他怀中, 就开心得直吐口水泡。她在谢灵涯手中小小一团,极为可爱,谢灵涯一手把她抱在怀里,另一手提着东西出医院。


    抱着妹妹就不便挤地铁了,谢灵涯打了辆出租车,司机还以为这个是年轻爸爸。


    上回思思在抱阳观露过一面,但当时谢父摔倒,大家哪顾得上那么多,在医院也没好意思多打扰,这会儿都围过来了。


    “长得和谢老师也有些像,不愧是兄妹。”


    “眼睛澄澈,胎发浓密,还挺粗,看来以后性格爽朗。”


    “现在也挺爽朗啊,哎,你们觉不觉得妹妹胆儿忒大。”


    可不是,这么多人在这儿,思思一点也不怕,反而冲他们乐,主动伸手去拽人的手。


    就是这么句话说完后现场有点莫名沉默。


    过了会儿张道霆弱弱地道:“你也说和谢老师是兄妹啦……”


    谢灵涯:“……”


    谢灵涯把妹妹抱起来,“去去去你们的,少跟我妹妹说话。”


    施长悬刚帮他把小孩的东西都收拾好,把奶粉拿出来冲泡好,动作虽然不娴熟,但谨慎稳当,泡好奶后将奶瓶放到思思嘴边,她一张口就含住了奶嘴。


    俩人一个抱着孩子另一个则喂奶,众人更加寂静了。


    这,这真是于无声处秀恩爱啊……


    看不下去的人纷纷走了。


    思思吃了半瓶后就把奶嘴吐出来,不肯再吃了,施长悬给她拍拍背,拍出个奶嗝来。


    思思砸吧了一下嘴,伸手去摸施长悬肩膀上的小木人。


    施长悬一伸手就将商陆神摘下来,放她手里。


    思思抱着商陆神就亲了两口,拽着它的手嘻嘻笑。


    “哎……哎……”商陆神受用地感慨了两声,接下了两个奶味十足的吻,回到施长悬手里时还要说,“谢灵涯真棒,妹妹这么可爱。”


    施长悬:“……”


    就算身为谢灵涯的男朋友,施长悬也有些不懂了,谢灵涯的妹妹可爱他也棒了?


    但是商陆神被雷劈过,从降生起就有点不正常,施长悬也习惯了。


    ……


    晚上,谢灵涯也和施长悬一起睡,轮流起来照顾思思。


    “哇哇——”


    谢灵涯给思思喂了奶才睡了五分钟而已,又被吵醒了,这时候才天大明,他仔细一听,原来是外头隐隐传来警报声,把思思给惊着了。


    这警报声也不是什么正规的火警之类,而是方辙那边传来的。


    谢灵涯听着一时半会儿也不停,就抱着思思出去,“老方你这个怎么回事,上次也叫个不停。”


    方辙彻夜研究来着,他白着脸,也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所发现的事情:“我们的研究方向正确,也有很大进展,按理说,这次改进完,可以检测百里之内的幽都阴气……”他还有点迷惑,“可是我昨晚就改造完了,只是在近一步检查,它刚才就突然开始报警,难道……幽都之子正在靠近?”


    这个结论惊悚而突兀,让他都有点不敢相信,幽都之子找上门来了?


    谢灵涯脸色一变。


    不妙。


    他原来觉得找他麻烦的都是红阳道余孽,现在方辙研究出来幽都之子可能就在附近——如果他的装置确实没出错,那无论是根本就是幽都之子在搞鬼,还是二者都来了,后果都有些不妙。


    思思还在哭泣,谢灵涯愈发不安,沉着脸道:“立刻通知所有相关人员吧,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找出来。”


    此时天刚亮,他把所有人都叫醒了,各个拿着手机通知各处,或是上香给神灵。


    等把消息通知遍了,谢灵涯才稍微安心,将自己积攒画的符箓都拿出来,各人分发。大敌临前,他恨不得给每个人都全副武装。


    施长悬捏了捏谢灵涯的手,示意他冷静一点。


    谢灵涯一点头,平复好了心情,虽说来得突然,但他们其实早就在做准备了。


    也是此时,谢灵涯接到谢父的电话,他们今天要回去了,过来接思思。


    谢灵涯想了又想,还是果断道:“你们直接到观里来,在这里住段时间吧。”


    他不放心把人放回去,如果幽都之子真的在杻阳,那家人和他在一起,反而更好。


    因为这次进展,谢灵涯还要去开会,或者说和其他法师会和。他和施长悬抱着思思在门口等谢父和宋静,看到他们的身影,才放心把思思交到他们手上。


    也是此时,谢灵涯看到了莲谈和他两个弟子的身影。


    “法师怎么在这儿?”谢灵涯问了一句。寺庙所在的风景区,是山里头,离这里一百多公里,


    “今天本来是下山办法事,听说了那件事,索性过来寻你,一同去开会。”莲谈看到谢灵涯的家人在场,含蓄地回答了一句。


    此事并非道门一家的问题,幽都之子要是作乱,危害的是天下,佛门当然也会参与。


    谢灵涯点头,也给谢父介绍了一下莲谈。


    莲谈看到谢灵涯的妹妹,面露微笑,手捏住自己的僧袍,说道:“小谢先生介意吗?”


    谢灵涯大概知道他的意思,摇了摇头。


    倒是谢父和宋静有些不解,只见莲谈将身上的袈裟脱了下来。谢灵涯便接过袈裟,折叠几下裹在思思身上,低声说道:“这是寄褐,把僧衣给孩子穿戴,好让他们不生百病,长寿健康。”


    莲谈是大德高僧,他的僧衣当然具有很强的护持能力。虽然谢灵涯给过家人符箓,但是这种时刻,护持哪里嫌多,是佛家的也没什么关系。


    谢父和宋静一听,更不会不同意了,谢过莲谈后还把僧衣整理了一下。


    思思被僧衣裹住,却反而哭了起来。


    宋静看了两眼,说道:“可能是再加上僧衣有些热。”这时候天气都回暖了,她把思思的外套解开几颗扣子,抱在怀里哄了起来。


    “……走吧。”谢灵涯看了家人两眼,叹了口气,说道。


    谢父不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但总觉得心头怪怪的,加上思思也一直在哭,他虽然对施长悬观感复杂,这时却一时冲动,叫住他们。


    “出门在外,互相照顾。”谢父憋出来一句。


    施长悬愣了愣,立刻坚定地点了点头。


    谢灵涯心头的阴霾也减淡了一些,“知道了。你们进去吧。”


    ……


    这么多人只能去坐公交,到了开会的酒店,许多人已到了,方辙也先他们一步来了,还有不少人正从外地赶来。


    方辙的装置,是他们那么多鲁班传人一起研究出来的,不能说百分之百正确,但大家都知道,恐怕可能性极其高,因此皆是肃然。


    在研究完这个装置后,大家也一致觉得正确性极高,这次的确危险了。


    令人担忧的是,幽都之子即便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估计也认不出来。只知道,幽都之子已经靠近了,他首先可能对抱阳观或者城隍庙下手,接下来就是其他处了。


    大家所能做的,唯有漫无目的的防守而已。毕竟,现在方辙他们的研究,还无法缩小到更小的范围内。


    碰了头紧急商议,决定分成两组,一组入住抱阳观附近的酒店,另一组去城隍庙,这虽然不是省城隍庙,但也是阴间官府。倘若有接下来赶到的,也分别加入两组,以不变应万变。


    结束会议后,所有人一起焚香祷告。青烟袅袅,升上天际,下方一边站的是道士,一边站的是和尚,闭目礼拜漫天神佛,保佑天下太平。


    默念祷告完后,众人不发一言,各自出门。


    谢灵涯睁开眼后与施长悬交换一个眼神,相携出去了。


    这么多和尚道士,手里还拿着法器,从酒店出来向着两个方向浩浩荡荡地出发,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谢灵涯他们没穿“制服”,混在其中都有些不起眼。


    此时正是大白天,他们穿过一条街去抱阳观之时,旁边的商场覆盖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扩大。


    明明是青天白日,谢灵涯却看到了丁爱马的身影,他站在二楼的窗口对下面喊:“谢老师!小心!”


    谢灵涯目光落在地上的阴影,神情一冷,连退几步。


    但那阴影迅速向四周蔓延,爬上墙,吸收了阳光,最后在头顶合拢,像半透明的黑色玻璃一样,将商场前方的范围都罩住了,这一块的道士、僧侣还有无辜的路人,都被纳入内。


    这一处立刻变得阴寒起来,而且有种封闭的气闷感,叫人心头不快又惶恐。


    那几个路人惊惶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道士、和尚们反应很快,压住他们不叫人乱跑。


    平时看到和尚、道士可能没反应,在这种时候见到他们,却叫这些人心里安定,躲在他们身后。


    此时,谢灵涯看到丁爱马从二楼滚了下来,魂体都模糊了不少,叫施长悬用柳木牌把他收了起来。


    接着,一个穿着道袍的人从二楼跳了下来,稳稳落在地上。


    谢灵涯确定自己没见过他,但这人身上的邪气让他觉得好生熟悉,“红阳道人?”


    道士冷笑一声,并不回答。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谢灵涯吐了浊气,说道:“行,我也想找你,前几次也算给我添了些麻烦。”


    红阳道人仍然不答,盘膝坐下,闭目冥想,身形之外,阴气凝结,渐渐把他的身影都笼罩住了,这阴气逐渐成型,众人才看清楚,竟然是个笑面弥勒佛。只是黑漆漆、阴森森,没有丝毫佛息,满是邪气。


    莲谈自然怒目,拦住谢灵涯,“谢先生,还是交予我来吧。”


    谢灵涯:“不不不,他找过我麻烦,而且他做道人打扮。”


    莲谈:“此前邪佛咱们一起捣毁的,他现在化形也是邪佛。”


    其他人:“……”


    听到这俩人争着去揍人,他们有点哭笑不得。


    谢灵涯不管那么多,把三宝剑□□,莲谈一看,也手持宝剑,身放光明,现出持剑明仙相。


    那邪佛手如拈花,一下伸出几米远,要来摘谢灵涯和莲谈手中的剑,身后的路人都惊叫一声。


    谢灵涯双手一抬,架住邪佛的手,三宝剑削花一般向右一旋,“敕命一到,雷火随行!”


    他用慈剑时鲜少念咒,这次却念出了声,威力也极大,刺眼的金光让周围的阴寒都驱散了,把邪佛的手指削下来三根。


    旁边的莲谈则是悍勇地向前一劈,带着白色光焰的剑将邪佛的手掌劈成两半,从中间分叉到手腕。


    黑色邪佛惨叫一声,大喝道:“吽!”


    他身上的黑气更盛,原本露着笑意、胖乎乎的脸,也转瞬变得狰狞,嘴角向下,目露凶光。


    邪佛残破的双手向胸前一捧,生出一朵黑色的莲花来,再朝前一推!


    黑莲到了两人近前,一分为二。


    莲谈不闪不避,双手合十站立,一朵黑莲触碰到他,就像撞上玻璃,停滞不前,凝滞瞬间后,莲谈轻声念叨:“慧火烧尽烦恼薪。”


    此即,从花瓣的边缘开始泛起白光,随后自燃起来,随着一股恶臭消散了。而莲谈嘴边也浮现出一丝愉快的笑容,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许多一般。


    身后观看他们斗法的僧人,全都合十一拜,以示对莲谈的尊敬。


    以恶法作为己身智慧的薪火,非但没有受损,反而精神增长,莲谈的修为令他们叹为观止。


    另一朵黑莲则飞来罩在谢灵涯头顶,看上去,谢灵涯的心志不如莲谈坚定,起手被摄住了心神。


    其他道士看看施长悬——如果要出手相助,当然是施长悬这个师兄的事。


    但施长悬了解谢灵涯,只摇了摇头。


    谢灵涯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幻象了,他不像苦修的僧人与道士,当然容易被幻象纠缠,他眼前出现了捧着香火灯烛的女人,身姿曼妙,长得也极为漂亮,但皮肤是黑色,与那邪佛一样。


    她们依偎在谢灵涯身上,试图挨蹭他的身体。


    谢灵涯大概只被这幻象迷惑了一秒钟,一剑将这些女人漂亮的头颅都削掉了,“不好意思,不搞女人!”


    众人只看到谢灵涯原本身体僵硬,像是被迷惑了,持续了也没几秒,不知怎么醒来,一剑刺入莲心,黑莲瞬间消散。


    谢灵涯剑气不散,扬手投掷。


    三宝剑带着金光,化作耀眼的流光,转眼钉入邪佛的眉心。


    那足足有两米的邪佛只来得及叹息一声,就渐渐透明消失了,露出下面那个道人来,噗地吐出一口血。


    谢灵涯还待上前,红阳道人把三宝剑捡起来,他身上邪气未散,一握着三宝剑,手上就出现了焦痕,他却恍若未见,把三宝剑刺入自己胸口,血溅当场。


    “啊!!”


    惊叫声中,谢灵涯听到这个红阳道人说:“我身死,即化怨魂,永不转世,日日夜夜纠缠你。”


    说罢,两眼一闭就断气了。


    谢灵涯也没想到他这么果断了,愣了一会儿,施长悬上前将剑抽了出来,此时周围的黑色已经散去,重见天日。


    方才他人路过也看不见里面情形,这时却是有人发现地上突然多了个满身是血的道士,现场混乱起来。


    “谢老师先回去吧,我们留几个人在这里等警察。”有几个道士主动说道,当然不可能一走了之。而且除了解释之外,还有那几个刚才无辜和他们一起被关进去的路人,现在还懵着,估计他们得安抚一下。


    谢灵涯沉沉一点头,“好。”


    ……


    谢灵涯心情不佳,莲谈在旁劝了一句:“害人终害己,谢先生是因为他的死烦闷吗?”


    昙清也附和道:“与天为怨,与地为咎,与君子为仇,死有余辜。”


    谢灵涯顿了顿,忽然一笑,“你觉得我是君子啊?”


    昙清大概没想到还有人对自己是不是君子没信心的,“……是啊。”


    “谢谢你了,我感觉好过多了。”谢灵涯揉揉胸口,“其实我就是觉得这人信教信疯了,还自己诅咒自己不超生的。”


    施长悬也安抚地拍了拍谢灵涯肩膀,说道:“诸位先到抱阳观稍坐吧,一同把刚才的事汇报给上面。现在特殊时候,就不必拘泥了。”


    当街闹出人命,肯定要上一级部门去交涉了。


    莲谈点点头,与他们一起回抱阳观。


    谢灵涯一进去,就叫来张道霆,让他把信众都请出去,今天闭观。


    张道霆心中一紧,知道形势紧张,连忙请信众们离开,现在是上午,没什么游客,来的多是抱阳观的信众,也好说话,不多时,就将抱阳观清空了。


    当最后一个信众走出去,谢灵涯把门关上,反锁好,一抬头看到宋静在小楼上,抱着思思看下来,心中有些后悔,将他们留下来。


    此一时,彼一时啊……


    观内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锁大门干什么?


    施长悬也从室内出来,手里拿着以前方辙做的自动驱邪机器人,谢灵涯将三宝剑插在上面。


    这个动作一出,抱阳观的人脸色皆是一变,外人还有些不懂。


    谢灵涯说道:“不好意思,未免打草惊蛇,就没将你们也都弄出去。”


    现场并非每个人都修炼了,他看了看那驱邪机器人,也不知叫这一部分人都躲进小楼里,这个机器人守不守得住。好在小楼旁边就是萨祖殿,今日两位真君坐镇,或可无忧。


    莲谈眉头紧皱,虽听出不对,但仍不明真相,“谢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谢灵涯盯着一脸懵懂的昙清看,“不好意思就是不好意思呀,我算不上什么君子,所以只好把你骗来关门打狗了。”


    莲谈惊骇地看着谢灵涯,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眼小徒弟。脑海空空一片,又忽然想到,的确,他们是今晨进城来的。


    昙清傻傻道:“谢先生,你在说什么?”


    “与天为怨,与地为咎……”谢灵涯叹口气道,“要不是我也对经书过目不忘,险些辨认不出来了,小师傅,学的东西太多,混淆了道与佛吗?这一句是哪部道经里的你还记得吗?”


    ……


    除了施长悬早已领悟,其他人皆是心头狂跳,谢灵涯这一句话,便确凿无疑了。


    昙清盯着谢灵涯看,天真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不带恶意却让人心头发凉,“我还以为自己可以藏得更久……谢先生,我是真的挺喜欢你呀,可惜,你好像有点难弄死。”


    第102章 斗法(上)


    谢灵涯心中已有七八成的把握, 但听到小和尚亲口承认, 仍是有点失望。他原先认为幽都之山出自道家的传说,隐于昆仑, 因此最初并未将昙清与幽都之子联系到一起。


    但他们上一趟幽都之山还是有用的,方辙的装置, 昙清进城的时间, 还有他那一句话, 足以让谢灵涯警醒了。


    看到昙清脸上天真的笑意,谢灵涯更是身上发寒,


    你无法与幽都之子讲什么道理, 他们的世界是颠倒的, 是死亡的气息凝聚而生。所以昙清能毫无障碍地说出喜欢谢灵涯,又想取他的性命。


    莲谈更是瞬间想通了一些关窍,“真正的昙清在哪?”


    他收徒之前自然查过档案,世上是真的有这么一个师父住在深山的小和尚, 后来又去佛学院上课,眼前这个“昙清”恐怕是顶替了小和尚的身份。


    “你们难道不问问刚才那个人的事吗?”昙清噘起嘴道。


    谢灵涯皱眉, 这话什么意思, 之前那个红阳道人,和昙清有关系?


    昙清用脚尖撵着地上的泥土,轻声道:“师父给我起名叫昙清,是因为‘我’, 而不是另一个‘我’呀, 因此, 我就是真正的昙清,不是吗?”


    他忽而又对着谢灵涯一笑,说道:“红阳道哪里还有余孽,那些都是我教他的。”


    众人的表情有点僵硬。


    昙清没有经历过围剿红阳道,他所知道的,估计都是从莲谈处听来的,包括灵嘎的做法,可能也是听列措提过。单单如此,他就能仿制,还可以教会其他人?


    难怪,当初裴小山回来后实力大增。


    即便知道这个“昙清”甚至与他们都不是同一种生物,不能以常理揣测,大家还是心生惊讶,而且压力更大了。


    这样一个人,你能怎么对付他。


    只能请神灵出手了吧?


    他们在心中悄悄想。


    谢灵涯拿出随身携带的降真香,将香珠点燃,一缕浓白的烟雾升起,飘向天际。


    昙清微微一笑,便见这烟雾只飘出去三米高,就像被吹一样,顷刻消散了,怎么也到不了更高的地方。


    谢灵涯心猛地一沉。


    那时,裴小山也曾切断他们与神灵的联系,可后来张道霆用降真香就奏效了。现在他们是直接用的降真香,而且是谢灵涯亲自出手,竟然都断绝。


    谢灵涯学道以来,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的感应向来是最强的。可若是神人感应断绝……无法请神下降,要靠自己吗?甚至,他自以为的把昙清“困”在这里,根本就不成立了。没有祖师爷加持,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房子。


    旁人即便不懂,看到谢灵涯焚香后难看的脸色,也该猜到几分了。


    “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呢,”昙清浑不在意,好似撒娇地说了一声,“也没有学习完佛家的法门。”


    所以当时,他才只叫其他人去找抱阳观的麻烦,而非自己出手。并不是心眼多想到什么掩人耳目,只是单纯的等不及。


    昙清弯下腰来,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根梅花枝,大约有婴儿手腕那么粗,将近两尺长,还长着一些鲜嫩的枝叶花朵,另一端刻着八叶莲花。


    昙清一挥梅木,上面晶莹的露水就洒了出去,点点落在道士们额头上。


    谢灵涯情知不对,却无法阻拦。


    “洒智慧水,生菩提心。”昙清喃喃自语,又问莲谈,“师父,你看我这样度人可好?”


    莲谈脸色铁青。


    昙清哈哈一笑:“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又弄混了,这是密宗的修行法。”


    那些道士受了露水后,神思混乱,竟是双手合十,念起了佛号。这院子里大半的人,顷刻间就被昙清“策反”了,叫人明白他是如何制造出那个红阳道人来。


    他能使人入佛门,那能用这个法门,使人变成幽都生物吗?恐怕没有什么难度。


    “南无拔嘎乏得,钵蓝嘎,叭喇弥达也……”昙清念咒,再一挥桃木,四周便泛起淡淡的黑气,与谢灵涯他们曾经在幽都之山感受到的极其相似。


    密宗修法时,可以制造出结界,使得环境更利于自己修行。昙清用的也是结界,但他造出来的结界,死气沉沉。


    谢灵涯眼睁睁看见在黑气侵染中,四周的大殿都消失了,神像也消失了,一片荒芜,的的确确就是他们现在的处境。


    剩下来的,唯有没被露水侵染的数人而已,除了谢灵涯、施长悬、莲谈师徒、方辙和小量之外,便只有三五个僧人、道士。


    看不到城市,也看不到谢父、思思他们,谢灵涯有些乱了。即便知道不能心乱,仍是控制不住地担心。昙行只要一滴露水,就能改变普通人的思想,那他会对其余人做什么?


    此时,施长悬紧握住谢灵涯的手,不言不语,只用体温传达安慰。


    谢灵涯努力平复呼吸,听到昙清笑嘻嘻地说道:“谢老师你怕了吗?人类好像都很惧怕死亡,许多修行之人,也不能免俗。”


    “我怕什么,”昙清一说话,谢灵涯反而冷静了下来,痞痞地道,“我舅舅说我有入星骨,跟你打一架,最惨也就是完球后去天上做神仙嘛。”


    众人:“……”


    昙清:“……”


    昙清幽幽道:“谢老师,我都说不过你,你太调皮了,你知道调皮的家伙应该怎样对待吗?”


    来吧。谢灵涯与施长悬动作极为同步地抽出了桃木剑。


    昙清却身形一转,消失不见了。


    谢灵涯莫名其妙,警惕地看向四周,昙清好像在结界里制造出了一个极大的幻境,四周都是茫茫荒野,一眼看不到边。


    “昙清?”谢灵涯还喊了一声,不见昙清回话。


    就算是要偷袭,人也得出来吧。


    “他是不是想把我们困在这里,然后自己去‘度’更多人?”昙行提出了一个猜测。


    不正面交锋,而是把他们困死在结界的幻境中?


    以昙清的心性,谁也说不好。


    “再真实的幻境也会有漏洞,我们出去便是。”莲谈早已从震惊中恢复了,淡淡说道。虽然以他的心志之坚定,都被扯入幻境,但他也有信心出去。


    只是昙清的法术太过高明,也没有制造什么骷髅之类的怪景,大家一时有点无从下手。念经的念经,拿符箓出来摆阵的摆阵。


    方辙手捏法诀,“天秋秋,地秋秋,老君赐吾铁鱼鳅,闯天天破,闯地地裂,闯得土墙两边分!”


    他用力一跺脚,也不见此方天地有任何反应。


    方辙失望地吐了口气,还是看谢老师的吧。


    谢灵涯却没立刻动手,四周看了看后,说道:“看能不能找到这个幻境的边界,再破法吧。”


    他已看出来,昙清的术法不是以前所见那些凡人能比的,从前他都是一力降十会,此时也不得不用起技巧来。


    昙清毕竟不是神,他能制造一个幻境,但当他们试图找到这个地方的边时,总会有些许异样,这不和谐的地方,就是薄弱之处。


    可四野茫茫,单靠双脚,怎么可能走到边界,即便要走到障眼法出现——这地方不是真的那么大,他们走的时候肯定会有“鬼打墙”。


    施长悬低声道:“你试试,能否将四方鬼王召到此处。”


    谢灵涯眼睛一亮,正是,人不好活动,鬼却好活动,他心念一转,用出心印,“四方鬼王,坛前来见!”


    阴风阵阵,东南西北四方鬼王竟真进入了此处。


    这也正是因为昙清逆转佛法,否则密宗结界是用来护持修行的,怎么能叫鬼物进来。只可惜,鬼王也是来得走不得,无法叫他们去阴间传信。


    鬼王们一进了这里,也立刻感觉到不对,他们都是活了多年的老鬼,见多识广,“这地方……怎么,怎么有种幽都的气息?”


    “不是幽都,是幽都之山。”谢灵涯说道。


    鬼王们也多少听过,幽都之山那个怪物从地府逃走了,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颜色更加难看了,“谢老师还真是……一次惹的事比一次大。”


    “不好意思了,”谢灵涯没什么愧疚心地说,“现在要麻烦你们一件事了。”


    四方鬼王拿上谢灵涯给他们的符箓,各自从一个方向出发,找到这个地方的边界,或者是开始模糊距离的地方,如此再由谢灵涯来引动符箓。


    “我们先坐在这里等吧。”谢灵涯面无表情地道。


    大家互相看看,自知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刚才莲谈念咒念得嘴巴都起皮了,也不见他从幻境出去。


    席地而坐后,发现的细节就更多了,比如这个地方的时间是静止的,谢灵涯的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一秒也没有动。


    谢灵涯把头埋在膝盖上,久久也未抬头。


    小量看得极为心疼,说道:“谢老师,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啊?”谢灵涯把脑袋□□,露出了手机屏幕上的连连看,手指还抽空在点。


    小量:“???”


    谢灵涯讪讪道:“我是测试一下,时间静止下,电量会不会少。”


    小量满面狐疑。


    谢灵涯:“难道我在这种时候还会胡闹吗??”


    小量羞愧地低头……


    谢灵涯试过了,电量也没有减少,但是连连看玩出新分数,也不会被记录。他心里竟然有点开心,不是因为可以随便玩手机,而是如果时间静止,那证明昙清并不是想趁困着他们的这个“时间”,把周围的人都“度化”成幽都生物,至少在这一秒,他的家人、朋友都还没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即便明白这里时间是无用的,他们仍是等得焦急。


    而且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发现了,自己好像没有感觉到饥饿口渴。


    乍听上去,这个“困死”好像并不残忍,并不会叫人渴饥而死,但细细一想,把人困在永恒的一秒内,不会死,却什么也没有,又是另一种残忍。


    就在这时,东方鬼王回来了,他精神振作,说道:“我已经找到这个幻境的边了!做得很不走心!”


    大家细细倾听,“怎么说?”


    东方鬼王比大家都高出很大一截,他低头比划了一下道:“那边上,只有五根大柱子矗立,再过去就是茫茫一片白色了,什么也看不到,我就把符箓贴在了中间的柱子上。”


    众人:“……………………”


    是不是他们的错觉,这个桥段听着有点耳熟?


    其他人可能还有点不确定,唯独莲谈、昙行是死死把谢灵涯盯住了。


    谢灵涯脸上都是几乎要具现化的黑线,“我%¥&#@……”


    他就不该推荐昙清去看什么《西游记》!


    鬼王看谢灵涯凌乱的样子,迷茫地道:“怎么了?”


    谢灵涯坐在草地上,抱头想了一会儿,“你没有在柱子下撒尿么……”


    鬼王失笑:“我又不是人,哪来的尿。”


    他说罢发现其他人全都一脸异样,“到底怎么了???”


    要说之前还只是有点怀疑,当谢灵涯说撒尿时,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


    谢灵涯唏嘘道:“一句话就暴露年龄了,你到底死了多久啊。”


    东方鬼王:“……”


    在场唯有鬼需要解释《西游记》里的梗而已。


    东方鬼王震惊地道:“你们是说,那五根柱子,是幽都那位的手指头?他怎么……他有病啊?!”


    和尚们:“………………”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啊。”东方鬼王刚说完,便觉地皮像波浪一样起伏摇动起来。


    谢灵涯差点被颠得躺下来,幸好拽住了施长悬的手,摇晃着站定,抬头一看,竟有种并不出意料的感觉。


    ——天边飞来一座五峰山,直愣愣朝他们压下来。


    “咒山山自崩,咒石石自裂,太上有命,驱雷奔云!”


    谢灵涯一剑插在地上,剑身上电光闪动。


    与此同时,其他众人也各施法术。


    莲谈持剑,火焰大作,喷射出三五米高。


    施长悬也以雷法引动五雷。


    ……


    那五峰山到底不是真的山峰,压到众人头顶,术法轰至,顷刻间便崩塌成了无数片山石尘沙!


    沙石像是席卷了整个天地,将这方世界割裂,万物瞬间失色,成了一片焦黄。


    昙清盘膝坐在三丈之外,双腿上平放着那根梅木杖,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中,眉宇间还有些兴奋,是那种小孩子遇到了好玩东西的兴奋。


    大家都不由自主去看昙清的手指——


    昙清好像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半,把双手举了起来,只见他露出来的手指间,赫然夹着黄色的符纸。


    虽然此刻只有东方鬼王回来了,但另有三位鬼王,应该也抵达过边界才对,谢灵涯问道:“还有呢?”


    昙清便带着一丝羞涩地把盘起来的脚也伸直了,两只白嫩光脚丫中间也夹着符纸,随风发出哗啦的声音。


    众人:“……”


    行,还有变化,为了应对四个鬼王,四肢都用上了。


    昙清甚至有些未尽兴,“和电视上演的不一样,他们都没有撒尿,应该换人去的。”


    谢灵涯觉得有点恶心,哪有人盼着往自己手上撒尿的。而且,真撒尿也不是人,是石猴……


    昙清用梅木杖敲了敲地,说道:“你们都很有意思,如果输了,就一起陪伴我吧。”


    没输,就是一直一直和昙清玩儿,输了,就死去陪他,留给他们的选择好像只有赢了,虽然看上去实在太艰难了。


    梅木杖敲地三下,四周黄土随着无名狂风大兴飞舞起来,小量下盘不稳,直接被吹得一个跟斗。


    谢灵涯反手拽住小量的腰带,不至于让他被吹跑了,一压在地,叫小量自己抠住地上的石头。


    即便知道这些都是幻境,但实在太真实了,比起红阳道那些邪佛,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场景真实到大家完全没法端坐,来什么我不动风不动,全都下意识扒住地上裸露的石头。连心志最为坚定的老和尚莲谈,都一脸不妙地扒在地上。他念了那么多遍经,知道这个幻境不同其他。


    谢灵涯再次后悔,到底为什么要给那家伙推荐《西游记》啊!给他看点什么不好,看看这都领悟出了什么……早知道推荐他去看《天线宝宝》了!


    施长悬在风中一扑,压在谢灵涯身上,两个人的体重比较稳当一些,而且他臂力较好,死死抓住了一块石头,谢灵涯这才有余力,躲在他怀中大声道:“方辙——”


    方辙一开口就吃了一嘴沙子,完全睁不开眼,“啊!”


    谢灵涯:“黄风怪怎么对付啊——我早他妈不记得这段情节了——”


    方辙也快哭了,“你问问和尚吧!”


    和尚也没辙啊,昙行鼓起勇气,在狂风里努力盘腿,一松手合十大喝:“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他声音浑厚,在风中飘得极远,众人只觉耳边一震,脑袋都清醒了!


    随即,昙行就被刮走了。


    众人:“…………”


    谢灵涯在施长悬怀里眯着眼睛,隐约看到昙行手舞足蹈地飞到了几十米开外,好像死死抱住了石头,“唉……”


    方辙含泪念咒:“铺山原来是座岩,我今站稳任你百人抬,若是有人来惊我,取你阳寿命归阴,不怕诸般邪法大,吾师安下铁栏杆!”


    方辙捏决一跺地,如同生根一般站定!


    唰,大约三秒后,方辙也被刮走了。


    谢灵涯:“……”


    众人:“…………”


    柳灵童扯着细嗓子在谢灵涯耳边道:“主人,防风治沙!”


    防风治沙?谢灵涯一下被点醒了,我靠,可不是么,他不记得孙悟空怎么对付黄风怪了,知道也不一定学得来,但是,咱们华夏人也会防风治沙啊。


    “卧槽,植树造林啊!”谢灵涯一下来劲儿了,死死抓着施长悬的衣服,一边吃沙子一边念咒,“火热风蒸,四景开明。吾奉真神,役使万灵。九天敕命,速即显形!”


    四周土地钻出一颗颗嫩芽,转瞬增长,只是冒出头一寸就被风吹折了。


    施长悬见状,也念道:“浩精生法,金华照光。氤氲凝天,甘霖永降!”


    空气中水汽凝结,在嫩芽上凝出水珠,小嫩芽受到催长,只一顿,折了的腰直起来,猛地向上蹿,转瞬间长成了大树,枝繁叶茂,一霎间众木成林,将风沙挡在林外。


    “呸,呸。”谢灵涯吐了几口沙子,从施长悬怀里爬起来。


    方辙和昙行也灰头土脸地从远处爬回来,“谢老师你会植树不早点……”


    谢灵涯讪讪的,“那一时没有想到。”


    他领悟这役使木精的道术也就是最近,而且都是用来破邪,愣没想到植树最基础的功能。


    莲谈身上都是沙土,已经成了个老黄人,皱纹里卡的都是泥巴,他也干巴巴地道:“此乃治标不治本,还需尽快破除幻境。”


    谁都知道这里是幻境,都是假的,可就是出不去,太无奈了。


    大家正在苦思冥想之际,昙行更是脸色一白,说道:“我想起来了,他除了《西游记》,还把《封神演义》也看完了……”


    众人崩溃:“…………”


    不是……一个九九八十一难就够他们受了,再不破了幻境,接下来难不成还得互殴啊!就说小孩子沉迷电视剧不行了!


    第103章 斗法(中)


    此时桃林外呼呼的风声好像停了下来, 谢灵涯一脸苦涩, “那的确得尽快了,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现在再后悔也没用了,谢灵涯只能安慰自己,昙清那家伙就是个天生的反社会,给他看《天线宝宝》, 他说不定都能琢磨出什么坏主意来。


    无论在道家还是佛家,要破解幻境, 都有很多法子, 究其根本,只要遵循最简单的道理, 坚守本心就行了。但是,这最简单的也是最难做到的。


    莲谈低头想了一会儿道:“我在此坐禅入定。”


    在场的人, 莲谈有几十年禅定功夫,看上去他是最有希望先破解幻境出去的了。


    “行,莲谈师傅,你小心。”谢灵涯是怕莲谈被昙清干扰, 生出什么心魔来。


    莲谈一撩僧袍, 就地盘坐, 尝试入定。


    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雾气,钻入了桃林, 先是丝丝缕缕, 随即越来越浓,达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就是这样, 这么大的雾,你能说服自己这是幻境,但怎么看,也看不到其他人啊。


    “又来了……”谢灵涯头皮一紧,“大家都小心一点!”


    他看到身边有个隐约的影子,“师兄?”


    “我在。”施长悬应了一声,谢灵涯安心一点。


    谢灵涯还听到方辙吐了口唾沫,又开始念咒:“奉请大风仙师到,小风仙师到,风来快,快来风,吾奉一去雾无踪!”


    方辙实在尽力了,但他招来的风也只把众人身周的雾吹得淡一些而已,几步之外仍是浓雾,膝盖以下也仍然看得不太清。


    谢灵涯正在回忆咒语,忽听大家的惊叫声,好像是对着他这边。


    谢灵涯警醒地一闪身,抬剑防备地看向身旁,脸色一时变了。


    他身旁站的原本是施长悬,此刻却只见一条足足有三米长的白色老虎!


    白虎有些呆愣地站在原地,口中还衔着一只五官俱全、穿着衣服的小木人,吊梢眼一扫,淡蓝色的眼睛内瞳孔缩小成黑点,那一丝呆愣完全褪去后,一张大口,小木人便掉在了地上,同时口中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


    “吼——”


    唯有置身现场,才能真正感受山林之王的霸气,白虎伏着前身,对身周的人类虎视眈眈,猛兽的眼神锁定谁,谁就吓得双腿发软。


    谢灵涯看看地上的商陆神,又看看白虎,“……师兄?”


    白虎倏然转向谢灵涯,喉间发出威胁的咆哮。


    昙清居然来变老虎这一出,而且也不知是如何让施长悬心神失守,完全变成了老虎,还要攻击人的样子。


    就算谢灵涯和孙悟空似的,认得出这是施长悬,施长悬不认识他们怎么办?


    它要真的扑上来,打还是不打?


    白虎已经按捺不住,左右打量,爪子在地上磨了磨,随时都要一爪拍出去。


    柳灵童恐惧地哭泣:“它是老虎,主人——”


    就连耳报神,也分辨不出这到底是老虎还是人。


    乖龙惊吓地紧紧缠着谢灵涯的手腕,脑袋神经质地一晃一晃。


    谢灵涯来不及搭理它们,看到白虎快要一脚踩到商陆神,忍不住喊了一句:“别踩坏了。”


    白虎又吼了一声,倏然扑向谢灵涯!


    众人惊叫失声,“谢老师小心!”


    “谢先生!”


    “拔剑!”


    大家都在提醒谢灵涯防守,谢灵涯的手也的确按在剑上,手背青筋都要突出来,牙根紧咬。眼前,白虎庞大的身躯跃起,挡住了一大片视线,它身上的血腥气也传来了,那张血盆大口深不见底,白生生的牙齿尖利无比——


    谢灵涯精神紧绷,千钧一发之际,他硬生生闭上眼,不管不顾,不去看骇人的老虎,控制自己遇到危险防御的本能,甚至扔了三宝剑,双手一张,迎接这一扑杀的动作!


    触手先是毛绒绒的感觉,但很快,谢灵涯像被重物一压后,手间的绒毛也不见了,取而代之时光滑的衣料与熟悉的气息,他与人环抱在一起,滚落在地。


    再次睁开眼时,白虎已变回了施长悬,两人抱在一起摔在地上。


    而四周,也已成了熟悉的抱阳观风景。


    谢灵涯憋着的那口气这时才吐了出来,成功了。


    昙清对“人”的了解还是太肤浅了,没错,把同伴变成另一种形象会让人害怕,也是最基本的恐怖桥段,能够挑起人的矛盾。


    但是,放在谢灵涯和施长悬身上,反而成了他们破解幻境的关键。


    谢灵涯是坚信施长悬无论如何不会伤害自己的,他们之间没有犹疑,所以白虎的动作成了漏洞,使他和施长悬一起脱离了幻境。


    再看看四周,其他人还在闭着眼,脸上神情各异。


    昙清坐在一张竹椅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你们怎么出来了。”


    “商业机密。”谢灵涯懒得理他,四下里看了看,发现谢父正站在楼上往下看,一脸狐疑。


    在谢父眼里,就是这些人说着说着,突然都不动了,然后他儿子和施长悬又忽然动了,而且是两人扑在一起。


    他一开始是想生气的,但很快觉得太诡异了,所以这时反而只有担心。


    谢灵涯想提醒谢父,很快想到昙清在一旁,生生咽了回去,有点左右为难。


    昙清好像看出来谢灵涯的犹豫,他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手指:“一时之间,倒是没法把你家人抓下来,他们身上有符,又有师父的僧衣。不过,也只是一时,大约半分钟。”


    谢灵涯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半分钟也太看不起人了。”


    他的眼神在其他人脸上游离了一圈,大脑全力转动,借不了神灵的力量,只能靠自己,他小声道:“师兄,剪纸。”


    施长悬会意,剪纸为月。


    此术原本是纸月借光,但此时谢灵涯是要用它来破昙清的术。


    谢灵涯两指夹着这圆月形的纸张,置于胸口。


    道术千变万化,昙清也不知道谢灵涯要做什么,好奇地仰着小光头看他的手。


    谢灵涯深吸一口气,闭目存想,将纸月向上一抛,一字一顿喝道:“太、上、迎、琼、轮!”


    ……


    方辙等人还在桃林内,原本看白虎扑向谢灵涯,都有些不忍看了,结果最后关头,白虎都压在了谢老师身上,两个一起不见了。


    众人一愣,“谢老师呢?”


    “他们是不是出去了?”


    “不会也是障眼法吧……让我们看到人一个个消失?”


    这时莲谈忽然往前一扑醒来,额头上冒下了豆大的汗珠,昙行连忙扶着他,“师父。”


    莲谈白着脸道:“我一尝试入定,就有恶念缠身,难以平静。”


    昙行哀叹,“师父,刚刚谢先生和施道长都不见了。施道长先化作白虎,扑向谢老师,他们两个就一起不见了,也不知是脱困还是……”


    “这……”莲谈细思一下,判断道,“应当是脱困了。”


    其他人愁眉苦脸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待会儿旁边的人变老虎,也扛住不躲吗?”


    要克制自己的本能,谈何容易,方才就是谢老师被扑的时候,没见他也满头冷汗,青筋毕露么。


    莲谈正要说话,忽觉天空中有异像。


    众人一齐抬头。


    四周包括头顶几寸,原本都有雾气,这时竟向旁散去,露出茫茫天空。


    这幻境里的天空原本是白天,有太阳高悬,但此刻看去,西边不知何时,竟然悄然升起了一轮明月,呈日月同辉之景!


    不知何处传来一个渺渺、熟悉的声音:“太上迎琼轮!”


    圆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至中天,与烈日并肩。


    众人心中一凛!


    所有道士都朝天一抱拳,“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顷刻间,天地崩塌,只剩下天上那一轮明月的光环,所有人只看得到那一点光亮,眼前一白,随即猛然间挣脱了虚幻。


    ……


    昙清眼中流露出一丝讶异,他在人间待了这么长时间,鲜少能见到这样的人类。这术法无疑是谢灵涯独创的,以一轮纸月为媒,将所有人从他的幻境中带了出来。


    虽然对谢灵涯的行事有所耳闻,但昙清的的确确是第一次目睹,让他更加欣赏谢灵涯了,嘻嘻笑道:“谢老师真是优秀,只比我差了一点点。”


    谢灵涯:“我靠,还自吹自擂,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众人:“……”


    他们有点欲言又止,想说谢老师你不觉得对方这个态度有点儿熟悉吗?骂起来不会觉得自己膝盖也在疼吗?


    谢灵涯全无意识,他有些被激发起了斗志,冷冷看着昙清一抬手,四周便有熟悉的黑色升起,将这一块区域笼罩了起来,很像是之前那个红阳道人用的术法。


    “怎么,你还怕人看到?”谢灵涯嘲弄地道。


    “毕竟我的伤还没有好,若是被其他法师看到,现在人类科技那么发达,他们在别的地方把消息报给地府可怎么办?”昙清带着一丝狡猾道,“我可不想再回去了。”


    谢灵涯抬头一看,这黑幕的范围,恰好把谢父也划分在外,他只隐隐看得谢父张着嘴在喊些什么,却听不到声音。


    谢灵涯只看了两秒,就默默把目光收了回来,“再不想,你也是要回去了,那才是你该待着的地方。”


    “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说呢?王羽集也是这么说的……”昙清忽然提到了谢灵涯的舅舅,原本天真的脸上带着一丝恨意,“凭什么,天地既然生育了我,凭什么又要说我不容于天地,我只是要让大家一起获得永生而已啊。”


    谢灵涯皱眉,幽都之子根本不懂得生命的意义,生与死在他眼里都是混淆的,因为他根本就与人类不一样。


    昙清幽幽道:“你看,最后王羽集不在人间了,可我还是回来了……”


    “你还敢说?”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谢灵涯就暴躁了,要不是他,舅舅根本不会那么早死,原本还有几十年阳寿的!


    虽说舅舅现在去阴间做官员了,但是,阴阳有别,阴间生活哪里比得上阳间,现在城隍的供奉也不像古代那么多了。和他们这些亲人朋友,更是就此分别。


    谢灵涯一挽袖子,“少废话那么多了,今天与你不死不休!”


    昙清一笑,双手握拳在腰旁,向外一展开,于头顶结成外狮子印,面现怒容,一张口,隐约间好像发出了狮子的咆哮声,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嗡班匝儿萨埵吽……”昙清嘴唇微动念咒,身体慢慢发出了白色的光芒。


    “金刚萨埵……”莲谈唯有苦笑。


    这是密宗的法门,他可以确定,昙清接触不过一个月,却能做到如此地步,他修炼持剑明仙相多少年,才有了这般结果而已,昙清却已能幻化金刚萨埵像。


    金刚萨埵又叫金刚手,乃是勇猛之大士,极受密宗推崇。他还有一个名字,非佛教徒更为熟悉,那就是普贤菩萨。


    昙清轻声道:“祈汝悲眼视吾等,柔和之手赐解脱。”


    他手印一动,身上白色光焰大作,激射向众人。


    谢灵涯捡起三宝剑挡去:“普在万方,道无不应!”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各自使出术法应对。


    现代社会,修法的是少数,有所成的更是少之又少,之前昙清还策反了一部分,他这外狮子印一下来,也唯有寥寥数人的反抗有效而已。


    谢灵涯的俭剑是大范围术法,好歹为他人挡住一些攻击,饶是如此,大多数人也倒飞出去,就连谢灵涯自己,也胸口一痛,膝下一软险些摔倒,幸好及时用剑撑住。


    “该到我了吧?”谢灵涯气冲冲地双手合握三宝剑,心意通融。


    谢灵涯修炼的本心,他的让剑,原是以剑度魂,但万法相通,何况让剑的精髓只是为天下而已,转为除魔之剑哪有不可。


    “天将救之,以慈卫之!”谢灵涯一剑刺向昙清。


    昙清解开外狮子印,收回腰间,转而向上合掌,两根食指合竖在一起,拇指压住中指的指甲,向下于胸口结成不懂根本印。


    “吾身乃不动之菩萨,八风虽吹……”昙清眼神清澈,淡笑道,“我不动。”


    天下剑挟着降魔之威,金光灿灿飞至昙清胸口,却如碰金刚壁,剑身紧绷,发出噼啪一声,谢灵涯往后狼狈地翻了个跟斗,一看手中,剑柄都裂开了一个口子,把他给心疼得不得了。


    “妈的。”谢灵涯低骂了一句。


    却见其他人也没闲着,昙行同是用剑,几步上前,朝墙上一蹬借力,刺向昙清。


    昙清一伸手,两根手指便夹住了昙行的剑,再轻轻一折,他的剑便断了。


    “师兄,我不是你的好师弟了么……我可是打算杀完谢先生和师父,第三个就杀你的。”昙清失望地噘了噘嘴,他把昙行从地上拉起来,毫无预警地将昙行拿剑的右手折断了。


    “啊啊——”昙行仰头惨叫一声,整张脸都扭曲了。


    昙清低头道:“师兄,你教我练剑的时候,我一直想说,你练错了。”


    他放开昙行,将那柄断剑拿在手中,手捏着两端一捏,断剑化作千百片利刃飞往众人!


    莲谈因为昙行所受的苦楚,干瘦的脸上早已满是感同身受的痛苦,此时上前一步,合十弯腰:“万劫千生,一切智慧普照。”


    利刃像被无形的墙壁阻挡,当啷掉在地上。


    昙清轻轻哼了一声,向莲谈走去。


    谢灵涯趁机从后面用脚踹他,“去你妈的!”


    昙清竟真被踹了一个踉跄,生气地回头。


    谢灵涯赶紧往旁边跑,一边跑一边掏了几张雷符出来,“五雷降灵,锁鬼关精!”


    紫雷连动,在昙清脚下闪成一片,他哎呀一声,跌坐在地上,翘起来的脚上流出了鲜血。谢灵涯猛然想起,再如何厉害,昙清也是幽都之气凝结,与雷电天生相对。


    谢灵涯一看有用,把剩下的雷符也全都拿了出来。


    昙清盯着自己流血的光脚丫一看,又是委屈又是思索,见谢灵涯要拿雷符砸自己,狡猾地向前蹿。


    他动作不似人类迟钝,极为迅速地跳到了莲谈身上,抱住莲谈的肩膀,用他的身体为自己挡住雷符,口念不动明王真言,不动明王化身为火焰,他一吹气——


    谢灵涯手里一大叠雷符,全都无火自燃,全都报废了,非但如此,那火焰顺着谢灵涯的袖子烧到他身上来。


    谢灵涯只觉手上灼痛,连退几步,拍打火焰,那火焰却怎么也灭不去。


    施长悬握着他的手,火焰也蔓延上他的手指,他皱眉道:“浩精生法,金华照光。氤氲凝天,甘霖永降!”


    火焰渐渐熄灭,但谢灵涯的手也烧得红肿,几乎弯不了手指。


    可这种时候,弯不了手指也得画符,谢灵涯痛得抽动两下,心道幸好修习了雷法,同施长悬一对眼神,两人忍痛用朱砂在掌心画符。


    莲谈见状,反手锁住昙清的脖子,往前一翻,与他掉转方向,背对谢灵涯。


    “一转天地低,二转六神藏,三转四煞没,四转雷火腾,五转霹雳发,六转山鬼死,七转收摄一切逆天无道,不正为祸鬼神并赴五雷之下受死!”


    紫雷轰隆劈向昙清!


    昙清双手只在莲谈手腕上捏了一下,只听骨头开裂的声音,再一蹬莲谈,两人就瞬间各自飞开,避开了那道紫雷。


    昙清这时才在体型上显现出他的确不是人类,他反手攀附在墙上,关节都是反过来的,极为诡异,“对谢老师,还是要小心一些呢……”


    莲谈一咬牙,双手软软垂着,却仍是合身上前,身上散着柔和的白光,束缚住昙清。


    他知道在场有战力的人没多少,今日只能胜不能败,别说他的手骨已经裂了,就是断了,也要锁住昙清。


    昙清被莲谈抱住,脸上现出一丝生气,喃喃道:“师父……”


    躺在的昙行也挣扎着爬了几步,“师父!”


    情绪与昙清却是全然不同,几乎泣血。


    “……”谢灵涯咬紧牙,忍住没骂人,“再来。”


    施长悬面色也极为阴沉,抬手在心口剜了一道,取心头血画符。


    可是施法需要时间,谢灵涯与施长悬符未画成,昙清已经一口将莲谈的耳朵咬了下来,一嘴血腥地道:“师父,我要生气了。”


    莲谈嘶声痛叫,被昙清摔了出去,一脸血躺在地上。


    昙清跳到了大殿的屋檐上坐着,两条腿垂下来,血还在滴答滴答向下落。


    “劈得中吗?”昙清舔了舔唇边的血,然后呸了出来,不是很喜欢的样子。


    谢灵涯看老和尚躺在地上,眼睛都红了,愤怒万分地将缩在胸口瑟瑟发抖的乖龙揪出来,拎着尾巴摔在地上,有些崩溃地大声吼道:“你自己看着办!不然我死前最后一顿就是蛇羹了!!!”


    乖龙挣扎着在地上爬了几下,眼中流露出恐惧,全身紧绷。


    谢灵涯死死瞪着它。


    乖龙僵直着身体好半晌,将嘴巴张开了,像打嗝一般吐出一口气,随即就鼻涕虫一般软成泥了。


    这一股气,先是细细小小的,只刮起了一根草,随着这一根草飞到半空,便渐渐变大,在空中盘旋,穿过黑幕,冲上天,无边无形,任谁也拦不住。


    然后,这一股气在天空中啸聚起滚滚墨云。


    瞬息后,整个城市下起大雨,瞬间浸湿了所有人!


    昙清抬头一看,先是茫然,随即现出一丝警惕。


    可已经来不及了,谢灵涯沾着施长悬的心口血将掌心符画完,朝地上一按,“雷府诸将,云集坛所,真君降现,谴去邪精!”


    金光刺透黑幕,化作紫雷,顺着点点雨水,袭向昙清。


    昙清要避,避无可避,天地处处皆有雨。


    气入云化雨,雷借雨挟威——轰然一声,将昙清劈得焦黑!


    看不清面目的黑色身躯从屋檐上摔下来,砸在地上,溅起水花。


    ……


    方才被策反的人都清醒过来,众人皆面露欣喜,昙清死了吗?


    谢灵涯往后一坐,瘫在雨水里,乐了起来:“总算死了,师兄……”


    他还未开心得过五秒,施长悬握着他的手,“灵涯!”


    谢灵涯听出他声音中的急切,坐起一看,那焦黑的身体竟然在地上蠕动了几下。


    就在谢灵涯想着该及时过去补刀,那焦黑的外皮像树皮一样剥落,露出了里面一个完好的人形,从趴伏的姿势起身,露出一张陌生俊秀的面庞。


    这张脸与原来的“昙清”没有丝毫相似,但那天真中带着邪恶的神色分明是一样的,这才是幽都之子的真容。


    他的脸半隐在屋檐制造的阴影中,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尚带着少年稚气的声音说道:“谢先生,从‘死’里诞生的生物,是不畏‘死’的。”


    “……”谢灵涯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第104章 斗法(下)


    此前因昙清伏地, 黑幕渐渐消散, 周遭车水马龙的动静,不远处广场舞的伴奏,一切嘈杂声带着大家重回人间。


    然而此刻,所有人欣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显得格外可笑。


    谢灵涯甚至还听到了他爸在楼上喊他的声音。


    对于外界的人, 是感受不到他们进入幻境的时间,而方才的斗法也极快。谢父转眼不见了院中的人, 喊了半晌, 打算叫宋静一起下去看看时,忽见满天大雨倾盆, 再一会儿便重新看到了人影,只是情状极为惨烈。


    谢灵涯抬起头, 只茫然地喃喃:“别下来……”


    他的声音极轻,但谢父好像看懂了,抱着孩子的手微微发抖,潸然泪下。


    昙清有些摇晃地站起来, 这时大家才发现, 他穿了一身蓝色道袍, 有些旧,如是仔细看, 还能分辨出袍角有个“集”字。一头乌黑的长发, 用木簪束于头顶。


    ——对于真正的幽都之子来说,他从降生到被镇压入地府, 便只见过王羽集一人,因此他的真身无一不在仿冒王羽集的打扮。


    昙清一抬手,黑幕再次升起,甚至更为浓厚。


    在黑幕于上空合起之前,谢灵涯只听到了思思响亮的啼哭声,他好似从中获得了一些力量,撑着地与施长悬互相扶持站起来。烫伤的手掌按在地上时火辣辣地疼,一身狼狈的泥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把那只神志不清的小蛇都要浇成泥鳅了。


    随着谢灵涯的动作,还有动弹之力的人也纷纷扶墙、撑地站起来。


    小量把掉在地上的三宝剑捡了起来,抚摸了一下剑柄上的裂纹,“你虽不畏死,但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你所行之道,与天有违,不容于世,只会有一个下场。”


    小量平时嘴拙,但此刻竟是头一个想到该如何对上昙清那句话的人,其他人心神动摇,沉重得难以开口。


    他昂首抱剑的样子,令谢灵涯看了无比欣慰,也愈发重燃战意了。还不能放弃,他还有家人要保护,还有师弟要教导,还有……


    谢灵涯看了看施长悬,他还有恋爱没谈完。


    昙清仔仔细细看着小量,略带失望地道:“我知道你,你是王羽集的弟子,我们虽然没有同门之名,但有同门之实。”


    非但是对道术的认识,还有对“人”最初的认知,他都是从王羽集那里得来的。


    小量看了看昙清那师兄,现在双手无力凄惨至极的昙行,心道做他的同门还是算了吧。


    小量看见昙清一步步走过来,目露警惕,握紧了三宝剑……


    “吴量。”谢灵涯喊了小量的全名,“你过来。”


    小量踟蹰道:“谢老师……”


    “你过来!”谢灵涯又喊了一声,小量才倒退至他身边,剑也被夺走了。他知道小量的想法,无非是再来个“吴量度人”,以寿元出剑。


    可是,这一剑对昙清不一定有用,而且……谢灵涯说道:“要拼命也是我排在前吧,你站远点。”


    小量眼圈红红的,再看向施长悬,却见施道长一点没有要阻拦谢老师的意思。


    “你不畏死,但惧生对吗?”谢灵涯看着昙清,“所以当初舅舅能够封住你,是因为他自身的生气。”


    昙清挑了挑眉,倒不怕、也不奇怪谢灵涯说破关键,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只是镇压住你,却杀不死吗?”谢灵涯吐了口气,“虽然很划不来,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这一刻他的心情没有巨大的起伏,不像第一次使用让剑之时,只有淡淡的无奈,无奈但坚定,即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能让昙清走出这里。


    昙清摇了摇头:“谢先生,不是这样。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学得术法也不够多,现在,你的命是封不住我的。”


    施长悬也将手放在三宝剑上,淡淡道:“不是一条命。”


    谢灵涯没有转头看施长悬,但这一刻他们心意仿佛相通了,就像许久以前,一同在荒郊野外的祭坛祭祀孤魂。


    昙清看了他们好一会儿,才一抬手。


    方辙像被什么牵引着,往前一扑,脚下一瘸一拐,身体倾斜,怀中的木匣掉了出来,落在地上竟摔得粉碎,里头逸出一股黑气,化为一头黑色的豹子。


    玄豹一跃,亲昵地绕着昙清的腿转了两圈。


    昙清说道:“怎么办呢?”


    玄豹的身躯膨胀,一生二,二生三,最后化为六十四只一模一样的玄豹,面对这么多玄豹,该怎么办呢?


    方辙失色,将小量拉在身后,额头冒出汗珠,一咬牙,用红线将小量的手指系住,脚踏禹步,再绕住其他人的身体,倒行金锁围城阵!


    “今日架起铁围城,四面八方不显形。一根绳子八丈深,铁索铜绳加中心。金刀玉剪不沾绳,万法不能侵其身!”


    他动作毕竟不如玄豹们快,腿上被咬了一口,鲜血长流,仍是咬牙将咒念罢,反施金锁围城阵,将玄豹拦在红线之外!


    玄豹绕着红线走来走去,欲往前冲,却怎么也冲不破那看不见的高墙。


    眼见方辙将大部分人护住,剩下的人也各自施术,另有两只玄豹扑向谢灵涯,或者说扑向他手里的三宝剑,将这代代相传的木剑咬了个粉碎,木屑纷飞。


    昙清一伸手,梅木杖飞至手中,他将梅木杖抛出去,那木杖就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直刺向谢灵涯。


    施长悬手中还有桃木剑,提剑削挡,将梅木杖与玄豹都拒之于前,匆忙间回头与谢灵涯一望,轻轻点头。


    谢灵涯席地一坐,手中空空,他手掌翻了翻,修长的手指捏了个剑诀,“道以心传,心在剑在。”


    两根手指登时泛起淡淡的金芒,吞吐之间正如三宝剑的剑锋。


    谢灵涯坚定道:“祖师遗我三宝剑,以心证三法。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小量金锁围城阵内,眼泪止不住涌出来,被方辙狠狠捏住肩膀,不让他出去。


    谢灵涯一抬手,剑指光芒愈发强烈,朝前落下——


    “叮。”


    像是金玉交错的声音,谢灵涯那一剑竟如何也落不下去,气息凝滞,他抬头一看,一方黑印不知道什么时候悬浮于他上方。


    从谢灵涯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到印上四个字:道经师宝。


    谢灵涯才说过道以心传,昙清就展现了这一点。


    他同样有心印一方,幽都之气凝结而成道经师宝印。


    三宝有很多种,慈俭让是三宝,道家还有道经师三宝,便是道宝、太上经宝和大法师宝,这三宝代表的是道家最基本的要求,却也是最大的神威,道经师宝印可说是道家最重要的法印之一。


    此三宝,是万法千章之根本,昙清结出此印,谢灵涯的道术竟然都受辖制,全然施展不出来!


    谢灵涯脸一白,他原本连命也不要了,谁知昙清所掌握的术法如此可怕,别说他一个,加上施长悬的命也没用,昙清可以让他们压根就送不了命!


    这方印到底是他什么时候领悟的?是此前,还是刚才那一霎?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谢灵涯很绝望。


    在昙清手下,就连道经师宝,也能倒行逆转,为他所用。


    道经师宝印一旋转,方辙的金锁围城阵就随着红线断成无数截而崩塌,道士们的法剑,僧人们的禅杖,一一折断,只能赤手空拳对上那些玄豹。


    最后则是施长悬的桃木剑,从剑锋一点点碎成无数尘灰。


    一只玄豹趁此机会,一口咬在施长悬的右手手腕!


    “师兄!”谢灵涯红着眼睛扑向前,在很久没咬破过的中指上狠狠咬了一口,精血甩出来,直接用双手掐住那玄豹的脖子,把它摁在地上殴打。


    谢灵涯的手穿过玄豹的胸腹,如果它是血肉之躯,这就是开膛破肚了,很可惜不是,所以它只是化成幽都之气消散而已。


    施长悬右手滴答流血,一脚将一头扑向谢灵涯后背的玄豹踹开。


    昙清的脑袋向前稍微探了探,手指一点,更加多的玄豹转而袭击谢灵涯和施长悬,他自己也骑着一匹玄豹到了近前,用梅木杖向前一勾,就将谢灵涯拉了过来。


    昙清跳下玄豹,将谢灵涯掼在地上。


    谢灵涯只觉天翻地覆,背上一痛,就只仰面看到昙清的脸了,这小王八蛋动作实在太快,他又施展不出道术。


    昙清双目清冷地扫了四周一眼,把手按在了谢灵涯的胸口,自语一般道:“师兄胸有偃骨是吗?入星之骨,长什么样呢?”


    谢灵涯头皮发麻,看着他道:“你大爷啊……”


    “我没有大爷。”昙清无辜地道,“别怕,师兄,我将你的偃骨抽出来,然后给你换一根用幽都之气做的好不好?”


    那不就是要将谢灵涯转换成幽都生物?


    谢灵涯在心中狂骂,试图挣扎,可青石砖缝里长出细草来,一圈一圈把他的手脚缠住,令他无法动弹。


    昙清虚握着手,掌心出现了一柄黑气凝结的短剑,剑锋向下。


    他将谢灵涯胸口的衣服拨开,短剑向下压,这是要剔骨!


    谢灵涯眼睛睁得极大,直到最后一刻也不愿放弃,一直在心中呼喊王灵官的法名,祖师爷快来救人了啊!再不来就真的没救了!


    变成鬼犹有可能还魂,成了幽都生物,还能如何是好!


    时间像被放慢了,昙清一提腕,便狠狠落下短剑——


    “噗。”


    轻轻一声,是短剑没入皮肉的声音。


    谢灵涯却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施长悬不知何时,挣开那些玄豹的纠缠,一伸臂挡在他胸口,短剑将他的小臂刺了个对穿。


    昙清木然看了施长悬一眼,淡淡道:“施道长和谢先生关系真好,那你先来吧。”


    黑色,从施长悬的小臂一点点向上攀升,他跪在地上,再没力气了。


    昙清顺势将他的小臂一压,从另一头露出来的剑尖就此插进谢灵涯的胸口。


    可在他的剑插入胸口之前,谢灵涯就已经感觉到了剜心一般的痛楚,他喉咙间含着浓郁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沫,“师兄,师兄……”


    施长悬的手臂和谢灵涯的心口贴在一起,黑气在蔓延,将他们一同转化成幽都生物。


    谢灵涯隐隐听到小量的哭喊声,柳灵童和商陆神的啜泣声,甚至不知是否为幻觉的,思思的嚎哭声,谢父含在喉间的闷哭声……


    还有谢灵涯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


    天地间只剩下悲泣,可他不甘心,难道他连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成为昙清那样的死物?


    他还要开最大的道观,烧最粗的香,给舅舅收最多的弟子。


    耳畔似乎听到柳灵童的声音,它又在说那句话:“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仙道贵生,幽都畏生,何为生?


    谢灵涯感觉到生与死在自己体内进行交迭,胸口的死气越来越多,他挣扎着猛然一睁眼。


    形主死,神主生!


    黑气已经蔓延到谢灵涯的下巴,他眼神却清亮无比,直勾勾地盯着昙清。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昙清竟是生生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却又不明所以。


    谢灵涯感觉到自己的胸口聚集着三种气,一则是施长悬的气,二则是自己的气,三则是幽都之气,也就是昙清的气。


    人的精神便是生,守心于道,这是万神本根。根深神静,死之无门!


    谢灵涯闭目存想,嘴唇轻启念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千千万万始于一,千千万万不敌一。


    那股黑气陡然间扩散遍了谢灵涯与施长悬全身,又在一瞬间收缩成谢灵涯胸口一点,随即顺着短剑的剑身回溯,在昙清惊异至极的眼神中,将他弹飞出去!


    谢灵涯在生死关头领悟了“一”,道家有“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有“我守其一,能处其和”,当他与万物为一,幽都之气也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无法造成伤害,也无法改变他。


    谢灵涯翻身爬起来,带着了悟之色,将柳灵童从肩上摘了下来,“小宝贝,你怕不怕痛?”


    柳灵童瑟缩一下,勇敢地道:“……不怕!”


    谢灵涯走到摔倒在地的昙清面前,伴着细细的“哎呀”一声,从柳灵童头上将那片充满了生生之气的柳芽摘下来,柳灵童原也是阴物,却长出了代表生命的柳芽,这是它转生的希望。


    谢灵涯将这片柳芽贴在昙清额头上,以其作为施法媒介。


    昙清看着他,眼中充满了不解:“不可能,你只是人类。”


    “我们修道者,观天之道,执天之行!”谢灵涯低头看他,将其他四指蜷起来,唯有中指高高竖起,“最后代表全体同胞,送你一个灵官诀。”


    中指点在柳叶之上,柳叶贴着昙清的身体,二者化一,青光一闪,化为千百片柔软的柳叶,在这个温暖的春天里飞花一般旋转四散,所到之处,所有幽都之气也一并化为了生气!


    黑幕化柳,天地重回喧闹,广场舞还在继续,小院内却恍若隔世。


    所有人抬头看着天空中飞舞的柳叶,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谢灵涯架着施长悬起来,轻声道:“万物为一,一生万物。也许千千万万年后,他还会出现。不过现在,我们大可以放心了。”


    施长悬的手臂还在流血,他抱了抱谢灵涯,“嗯。”


    ……


    谢灵涯身上又是血又是泥土,和施长悬一起将后门打开,院子还满是伤病残将,老和尚耳朵都没了,他们打了急救电话,但还得先去诊所把海观潮叫来,能早一会儿是一会儿。


    “灵涯!”谢父匆匆从小楼跑出来,看到那俩互相扶持的伤残,上前搀住了谢灵涯道,“我去吧!”


    就他们俩这个样子,已经是伤得比较轻的了,但谢父未参战,毫发无损。


    谢灵涯扶着门道:“行……”


    施长悬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倒,谢父右手伸出来,将他也扶住了,两人对视一眼,施长悬不做声,谢父看了一会儿却是叹了口气,轻声道:“好孩子,没事吧?”


    施长悬嘴边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明明身上还在淌血,却摇头道:“没事。”


    道观之外,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此时刚好片区民警从后门路过,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小谢、小施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凶案了吗?”


    他的手都按在手机上了,随时准备报告。


    谢灵涯一愣,连忙道:“没事没事!”


    片警往半开的门里面张望,“不可能,都成血葫芦了!我看看怎么了!”


    谢灵涯一下把人挡住,指着谢父龇牙咧嘴地道:“真没事,我俩搞基,被我爸给打的!!”


    片警:“…………”


    谢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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