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三的朋友终于回来了。商稚言迅速和他们联系上,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约定的地方距离工业园和高新科技园区都不远,商稚言收拾东西出发时,决定采访完就去新月医学找谢朝。谢朝这几日很有些语焉不详,虽然答应和她视频,看起来也没有异样,但商稚言的直觉在滴滴鸣响:谢朝肯定有些什么不妥。
工作的事情她帮不上忙,能陪陪他也是好的。
出门的时候商稚言迎面碰上李彧,李彧冲她点头笑笑,当作打招呼。商稚言和他的来往和之前并无任何变化,她很轻松,其实心里还有一丝隐隐的遗憾:李彧也是个挺好的老师,可惜她没有机会再跟他学习了。
等电梯时,李彧踱回她身边,闲话家常似的:“小商,中心主任让我再问问你,你确定不留新媒体?”
下个月去社会新闻中心轮岗后,商稚言身为新记者的适应工作全部结束。之后便是各个新记者和各个中心根据各自需求进行双向选择。实际上,在刚进浪潮社的谈话中,商稚言已经无比明确地说明,自己想进社会新闻中心。
“无论是我还是新媒体的主任,甚至是崔成州,我们都认为你有能力做更全面的记者。这段时间你了解了新媒体的工作,真的没有兴趣吗?”李彧很诚恳。
“新媒体的工作非常有趣,也很有意义。”商稚言说,“但我的理想不会改变。”
她的固执也让李彧很欣赏。李彧点点头:“有所坚持是很好的,还有一周,你要加油。”
商稚言自然是连连点头。
从浪潮社到工业园同样要花一个多小时。商稚言先在工业园外头的一个茶馆和黑三碰头,黑三才将她引见给自己的朋友。
黑三自从在工业园当上了电工,身材非但没有变样,反而愈发壮实,脸颊也多了几分肉,以往的瘦削和不精神都消失了。规律的生活让他看上去全没了年轻时的狠戾孤勇,已完全是最普通常见的中年人。
黑三的朋友都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工人。商稚言递上明信片,苦主接过,她看到这青年右手尾指处缠着夹板,裹着纱布,厚厚一大团。他是这些人之中最年轻的一个,看模样不过二十岁出头。
一番介绍,商稚言得知受伤的青年名叫林健,是工业园吉阳装配厂的工人,今年春节后才开始在厂里工作:签了劳动合同,保险公积金一应齐全,工作三班倒,包三餐也包住宿,有加班费和交通补贴。这是工业园大厂的水平,商稚言等他说事情发生的经过。
事故发生在这个月月初。林健是流水车间的工人,负责装配一组零部件。当日机器有一盏指示灯始终不亮,车间主任让维修的人来看过,之后恢复正常。但在林健操作的时候机器指示灯再次失灵,同时刚刚拎高的零件全部松脱砸落,林健躲闪不及,右手被砸中,尾指当场被削去。
林健说着拿出了手机:“维修部的人当时还拍了视频,你看看。”
商稚言拿过手机。她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事故发生后的场景,但意外的是,拍摄者拍摄画面时,林健正在流水线上装配零件,机器还未失灵。
大约三十秒后,林健忽然转头看了眼控制台。就在此时,他头上零件纷纷掉落。有不少人大喊“躲开”,林健一个趔趄,没能及时跑开反而摔在了控制台旁,紧接着他便捂着手开始大喊。画面晃动厉害,商稚言听见有人用方言说话:“健儿手指没咯!”
“这个就是证据,你说对不对?”林健问,“我们想看车间的监控记录,但车间不让,厂里也不让。不仅不让我们看,还把我们赶走,连工伤认定也不做。你说说,这是不是欺负人!”他连骂了几句脏话。
商稚言瞥了一眼录音笔,提醒:“我正在录音。”
林健闭嘴了,再开口时他压抑了自己的怒火:“我都想好了,厂里再不认定,我就去劳动局告它!”
“你们这次不是去上访么?有什么结果?”
“没有上访,去别的地方看医生了。医生说我这个手是伤残级别,以后做不了重活了。”林健说,“我还没结婚,我以后是不是就成了废人?”
眼看他又要激动起来,商稚言忙安抚道:“你怎么会是废人?好好做康复,还有很多可以做的工作。”
陪林健过来的工友问:“你什么时候帮我们报道啊?上报纸还是上电视?”
整段事实非常清晰,证据也充分,最蹊跷的是吉阳装配厂的态度。目前我们国家的工伤赔偿原则是无过错、无责任赔偿,凡是发生工伤,不管是环境问题、机器问题,只要有损害结果,哪怕是员工自己的疏忽,都应该认定为工伤。按道理说,一个能为工人购买所有保险和公积金的正规厂家,是不会在这方面为难工人的。
“厂里说过为什么不给你做工伤认定吗?”商稚言问,“你们和工厂协商过没有?”
“协商过了,工厂说不是他们的责任,还把我赶出宿舍,不让我住也不让我进厂。”林健又激动起来,举着手机,“是不是欺负人!是不是睁眼说瞎话!视频都有!视频就是证据!”
他身后几位工友忙拍拍肩膀让他冷静。
商稚言让林健把视频发到自己手机上。她拍下了林健和吉阳装配厂的劳动合同,林健还带来了工资卡的流水和工伤认定申请书、鉴定证明,一切可能需要的材料他都已经准备好了,非常齐全。
“我是十级伤残!”林健指着鉴定证明,“这么严重,我要二十万不合理吗?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商稚言不知道他是否明白,工伤鉴定标准里,十级是最低的一级。二十万的金额,似乎是太多了:工伤十级可以获得七个月工资的一次性补助金,按照林健一个月六千多的工资来计,大概是四万多元。但工厂也会在此基础上添加误工费、营养补助、精神补助等等费用,按照一般情况,他能得到的赔偿不会高于十万元。
商稚言决定先去吉阳装配采访相关管理者,看一看他们的态度。告别时,林健和工友们目送她离开。黑三陪她往工业园里走,商稚言好奇道:“林健的工友也是吉阳装配的人吗?这样帮他,不怕被厂里穿小鞋?”
“有一个是吉阳的,其他都是别厂的工人。他们都是同乡,林健是今年才过来的,剩下那几个在工业园倒是做了两三年。”黑三回答,“也幸好有这些有经验的老员工在,不然林健自己哪里懂得这么多,哪里懂怎么处理?你帮帮他吧。”
“其实工业园里每年的工伤事故少说也有十七八件,大伤小伤都有。但是这几年我可都没听过还有正规厂子不给补偿工伤的,工伤不赔偿,问题挺大的。”商稚言告诉黑三,这也是她必须去找吉阳装配的原因。林健和工友说吉阳装配没良心云云,商稚言知道那是盛怒之中的气言,她需要听一听吉阳装配的说法。
吉阳装配的门卫认得黑三,远远就冲他打招呼:“老张。”
黑三要带商稚言进去,门卫一看商稚言登记的单位是“浪潮社”,顿时多了个心眼:“你是记者?你来找谁?”
“我找你们办公室主任宋樾。”商稚言说出林健给的名字。
“宋主任今天不在,你改天再来吧。”门卫说。
商稚言笑道:“我进去等她就成。”
门卫:“你先和她约好时间再过来。”他倒是一点不肯让步。
黑三不悦,上前说理:“你们吉阳怎么回事,以前可都没有这么严格。”
“记者不一样。”门卫嘀咕,“一个女的,来乱查什么。”
林健说过,今日他们看到宋樾的车子就停在吉阳停车场,她在厂子里。商稚言不愿就这样放弃,但门卫态度坚决,正僵持着,身后传来问声:“怎么回事?”
门卫一抬眼,忙打开了侧门,让那辆电动车入内:“刘科,这位是浪潮社记者,说要找宋主任采访。但没有事先预约,我不敢给她进啊。”
那中年人冲商稚言伸出手:“你是浪潮社的人?”
商稚言忙递过去一张名片:“你好。”
“我是吉阳装配人事科刘弘毅。”刘弘毅看了眼名片,“浪潮社啊……崔成州还在你们单位吗?”
“当然在,他是社会新闻中心的记者。”商稚言说,“也是我的老师。”
刘弘毅忽然笑了:“什么?你是他徒弟?”
他把电动车停在门口,伸手冲商稚言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的却是工业园出口的方向。“我送你出去。”他冲黑三点点头,“张班长,你去做你的事情吧。”
商稚言只好随着他往路上走,离吉阳装配渐渐远了。一路上刘弘毅没怎么说话,只问了商稚言来的目的。商稚言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隐瞒的,她这次做的并不是暗访。她说出林健找到浪潮社记者,想为自己讨个公道的事情。
刘弘毅点点头:“那你知不知道,让他们找记者这句话,是我们宋樾主任说的?林健和他的工友当时把我们办公室都差点给砸了,宋主任是女人,他们不敢动粗,桌子椅子可都遭了殃。打得可真热闹啊那天,宋主任说让他们要是不服气,去找劳动局,或者找记者。原来劳动局不是他们的首选?”
商稚言一愣。直觉的警铃此时忽然铃铃作响,她瞬间察觉这起工伤事故背后还有些别的东西。
“商记者,你说你是崔成州的徒弟,那我信你一次,我相信你是客观公正的。”刘弘毅一直把商稚言带到工业园门口,他很坚决,但也很委婉,“你不能单听信一面之词。”
商稚言静静看他。
“别录音,你记住就好。”刘弘毅声音压低了,“我建议你不妨查一查林健和他那些工友的身份背景。你会查到很有趣的事情。”
他说完笑笑,向工业园的保安借了支笔,在商稚言名片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递还给她:“如果你查完了,仍想到吉阳采访,你先联系我。”
刘弘毅与她道别,留商稚言一人愣愣站在原处。
事情比想象中似乎更复杂。商稚言有点儿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崔成州的叮咛和“方寸”专栏对她来说,无疑有巨大的诱惑力。
她在路旁把方才的一切记录在录音笔里,收拾好心情,往不远处的高新科技园区走去。
新月医学的大楼一如往常,光滑墙面在日光里闪闪发亮。商稚言在新月医学门口做访客登记,在“事由”处写上谢朝名字。
新月的保安看了一眼,“咦”了声。
商稚言忙冲他摆手:“我悄悄来,你别通知他。”
保安:“谢工不在这里。”
商稚言一愣:“他放假了?”
保安:“谢工已经收拾东西走了,可能被炒鱿鱼咯。”
商稚言:“……???”
她朝园区出口跑去,又气又急地拨电话。这个时间段不好打车,公车也难等,太阳又凶猛。
谢朝接起电话时,商稚言冲他喊:“你又骗我!”
谢朝:“工作不顺利吗?怎么了?”
“我在新月医学门口。”商稚言喘着气,“保安说你被炒鱿鱼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跟我说一切都在处理中吗?还说事情已经解决了,你这人怎么这样!”
谢朝沉默一瞬:“对不起,不想让你担心,你最近很忙。”
“我再忙也有空考虑你的事情。”商稚言说,“你在哪里?我要立刻见你。”
“我在家。”谢朝说,“你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即将发生的事情,晋江说:大家想想就好,不要写出来。
(这几天疯狂改锁章但改完又被锁的我已经完全无脾气——
又及:明日(周六)请假一天,我们周日见。
第52章 有门禁吗?
商稚言按照谢朝给的地址来到公寓楼下,谢朝已经等候许久。他今日穿一身轻松宽大的便服,愈发显得人瘦高。商稚言下了车就朝他冲过去,谢朝一把拉着她手:“回家再慢慢跟你讲。”
商稚言压下心头一股气,边走边说:“我讨厌别人骗我。”
“下不为例。”谢朝态度很好,“但,我们的工作是有保密协定的,具体工作内容我不能透露,所以没法细说,只能讲个大概。”
公寓楼门禁严格,谢朝用手里的卡刷开大门和电梯,然后把卡递给商稚言:“这是我家钥匙,给你了。”
商稚言没接:“给我干什么?”
“原本是阿清拿着的,她还我了。”谢朝放进商稚言的小背包里,“你拿着,以后什么时候想过来就过来。我家里养着一缸鱼,有空帮我喂喂,我工作忙起来可能顾不上它们。”
商稚言收下了,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暗笑。她要保持住心中已经快要消散的怒气,好好地责备谢朝一顿。
可她太容易消气了,进门时谢朝蹲下帮她换鞋子,商稚言吓得要跳起来:“没必要!”
谢朝:“那你气消了吗?”
商稚言想了想:“这倒还没有。”
谢朝笑着起身在她额上亲了下,让她进客厅坐下,自己钻厨房里去了。商稚言在来的路上想象过谢朝的家。谢朝这种性格的人,家里也必定是冷冰冰的工业化或性冷淡装修风格,灰地毯灰沙发,墙上几副阴郁的热带雨林挂画,所有器物棱角分明,颜色寡淡,一切物什摆设追求少而精,风格一定要统一——但实际上不是的。
靠墙的大鱼缸里养着许多色彩斑斓的鱼,阳台上热热闹闹种了许多小雏菊和矮牵牛,春天里全都开爆了盆。餐桌铺着淡黄与草绿相间的格子桌布,木制托盘里放着草莓、樱桃和苹果,都是新鲜的。客厅一角有猫爬架和猫窝,但没看到猫的影子。客厅里有一台索尼的大尺寸电视,没有想象中的冷色调挂画,电视柜上摆放造型古怪有趣的泥塑和相框。
相框里嵌着照片:谢朝学士毕业和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身为学生代表上台致辞,神情严肃;他在研究室里面无表情盯着外骨骼,头发乱如鸟窝,下巴一圈胡茬;他抱着一只蓝眼睛的布偶猫,笑得像个孩子;还有他坐在吉普车车顶上吃汉堡,人被晒黑了,帽子上插着一根鸟类羽毛,照片边缘是谢斯清模糊的笑脸。
其中有一张像素模糊的四人合影,商稚言在里面看到了十七岁的自己和谢朝,还有当时未拆除的灯塔。
但整个房子里最引人注目的部分,是占据了大半个客厅的工作台。谢朝把非承重墙部分打通,书房与客厅之间没有隔阂,工作台是从书房延伸出来的,上面摆满了各种零件和大大小小的仪器。这是唯一一处有谢朝风格的地方。
“特制热奶茶。”谢朝端了两个杯子走出来,“阿清的最爱,也是我最拿手的饮品。”
见商稚言盯着工作台,谢朝解释:“这是我家里唯一一处阿清不能碰的地方。”
商稚言看出来了。这个家里处处都有谢斯清的痕迹。如果不是谢斯清在这个宽大的房子里添加了许多杂七杂八的物件,她怀疑谢朝真的会把它装修成毫无人气的工业化样板间。
“猫她带走了,小东西太调皮,等我把工作间隔离好再带它回来。”谢朝说,“它很黏人,你一定喜欢的。”
商稚言的目光落在电视柜的摆件上。谢朝立刻接话:“这也不是我的审美。你喜欢放什么,下次带过来摆上就好。”
商稚言:“……我,我喜欢的东西?摆这里?”她指着自己。
谢朝:“对,想摆多少摆多少。”
商稚言一下就笑了。奶茶入口顺滑香浓,确实好喝。她感觉自己一点儿都气不起来了。谢朝已经回忆起和商稚言相处的许多方式,比如用一些好吃的、可爱的东西,就可以抚平她的情绪。
她又喝了口奶茶,从杯沿看谢朝。谢朝把自己的空间和世界,对她敞开了。她有点儿高兴——不,她非常高兴。
“所以,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商稚言还是捡起了这个话题,她可一刻都没忘记。
谢朝坐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我被调离医疗机器人项目组了。”他说,“简单来讲,触觉反馈系统的专利技术现在被我们的竞争对手拿到了,而泄密的源头在我的电脑上。”
商稚言吃惊:“谁干的?”
“正在查。”谢朝说,“所以我暂时不能回新月工作。”
但他看上去并没太大忧虑。
“嫌疑最大的,是小陆。”
谢朝的办公室并非他一人使用,他是新进新月医学的高级机械结构工程师,同样身份进入新月的还有其他几位同事。数人恰好都在医疗机器人项目组里,便共享了这个大办公室。但小陆是谢朝的助理,谢朝电脑的密码只有小陆和他自己知道。谢朝并不提防小陆,他有许多事情,比如撰写报告、提出预算、总结分析,需要小陆帮忙整理数据,小陆平时是可以使用谢朝电脑的。
虽然邮件的收发记录已经全部清除,但技术人员在谢朝电脑里找到了一个被多重隐藏的访问记录。记录显示,“谢朝”多次进入这个隐蔽的邮箱,发送了数次加密的技术文件。
“他常常和我一块儿加班。”谢朝靠在沙发上笑道,“能下手的机会太多了。”
商稚言不解:“你笑什么?”
“除了笑我也不知道该跟你做什么表情好。”谢朝坦白,“整件事情都非常好笑。我信任他,他聪颖、机敏,在接人待物上比我优秀太多。这对我也是个教训,有些事情是不能完全假手于人的。”
商稚言实在不能相信。她跟小陆认识的时间不久,但小陆是个话痨,又特别热情,俩人聊天的频率并不低。她这时又想起,小陆确实常常在她这儿打听谢朝的事情,但商稚言不会跟任何人分享谢朝的私事,所以说出来的并不多。
她甚至还想起,在谢朝去浪潮社找自己那天,似乎也是泄密事件暴露的时候。那时候小陆还在满世界找谢朝,想知道谢朝去了哪儿。
见她怔忪,谢朝安抚地摸她头发。“这没什么,做研究的人,本来就得防备这些事情。是我太大意了。”他说,“为了利益,人是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的。”
他的工作不会受影响。只要公开谢朝与谢辽松、远潮集团的关系,他泄密的嫌疑就会消失。而小陆将不可能再出现在这个研究学界里。
“不用担心,我可以处理好。”谢朝说,“不告诉你,一是不方便,二是不想让你担心。”
商稚言放下杯子,认真掰正他的脸,让他和自己对视。
“我没那么脆弱,不要打着怕我担心的旗号骗我。再有下一次,我真的会生气,我不原谅你。”她郑重道,“而且,你跟我说这些事情,不会给我压力。我们本来就应该坦率,应该分享彼此的生活和工作,对不对?”
谢朝笑了,点点头:“商老师说得对。”
商稚言气得锤他:“认真点!以后不许隐瞒,好的不好的,我都愿意听。”
谢朝乖乖点头:“嗯。”
商稚言放缓语气:“我知道你做什么事都很厉害,但你可以多信任我一些吗?”
谢朝不吭声,悄悄凑近她,又去吻她唇。这个吻有点儿深,商稚言听见他的低笑声:“你刚刚说了很危险的话。”
潮湿春日过去了,日子一天天热起来。轻薄的春衫挡不住寒意,也挡不住热念。谢朝不像他看起来那么瘦,手臂和背脊有结实的肌肉,摸起来手感新鲜。商稚言被他亲得有些晕,昏昏然中,被铃声惊动。
谢朝:“……”
商稚言:“……”
两人笑得颇有些羞涩,帮彼此理了理衣服。谢朝去应门,原来是楼下的访客铃,他订的海鲜到了。商稚言心想今天也太热了,她拎着领口扇风,跑上阳台吹了几口新鲜空气,怦怦跳的心才稍稍安静。
谢朝下楼取海鲜,家里十分安静,只有鱼缸发出的水声。
商稚言蹲在阳台上看谢斯清种的小花。她觉得自己不得体,很放肆,但被谢朝拥吻抚弄的感觉太新鲜太刺激,她有点儿沉迷。
谢朝回来后见到商稚言一本正经地坐在沙发上看手机,还从包里掏出了几张纸看个不停。
“我看看今天采访的资料。” 商稚言说。
“那我去做饭。”谢朝走进厨房,又探出个脑袋来,“有什么过敏的东西吗?”
“没有,什么都能吃。”
谢朝没缩回去,倚在厨房推拉门边看她,眼里盈着笑。商稚言被他看得脸热:“去做饭,快。”她希望谢朝别老露出这种表情,她快要禁不住诱惑了。
林健的资料再看不出什么新鲜内容,刘弘毅说的“背景”此时此刻也查不出更具体的细节。林健是S省人,商稚言发现他年纪比看起来的要小,瞧着有二十来岁,实际上今年才刚刚18。他是禾仔村村民,家里只有务农的父母和姐姐,高中学历,到吉阳装配工作之前一直在家中务农。
商稚言想问问黑三是否知道林健同乡其他工人的背景,但黑三没接电话。这一打断,她再次心不在焉,目光老往厨房里飘。
谢朝订的海鲜都是码头新鲜到岸的,他把螺放在盆子里让它们吐沙,回头看见商稚言站在门边盯着自己。
“来帮忙吗?”
“我只负责吃。”商稚言笑,“顺便陪你说说话。”
谢朝抓起一只龙虾挥舞到她面前:“谢记招牌菜,龙虾刺身。脑袋尾巴和爪子熬粥,比咸鱼吧的虾粥还好吃。”
“那我帮忙熬粥!”商稚言终于蹦进厨房。
两人忙活半天,总算把龙虾料理好。商稚言从冰箱拿出一大块冰敲碎,听见谢朝在后面问:“你来过我家了,我什么时候能参观你家?”
“上次我爸妈留你吃饭,你不是不肯么?”
“当时和现在,我的身份不一样。”谢朝把龙虾刺身铺在冰上,左看右看,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他洗干净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商稚言:“你大学时候谈过恋爱,那男的什么样?”
商稚言:“……?!”
她震惊了:你确定现在要讨论这个问题?
但谢朝满脸求知若渴:“难道比我还优秀?”
“怎么可能。”商稚言不假思索,“不过当时他主动追的我,对我也很好。”
“比我还好?”谢朝逼近她。
商稚言冲他举起龙虾爪子:“对呀。”
谢朝抓住她手,躲开那几根攻击性武器,笑着低头飞快亲了她一下:“不可能,你胡说。”
商稚言被他弄得没脾气了:“没你那么出色,但他也挺优秀的,是我师兄……”
谢朝又亲她一下,还是那句话:“胡说。”
商稚言还要再说,她一张开嘴,谢朝又靠了过来,完全不容她挣脱。一吻罢了,谢朝喉结滚动,沉沉看她。
“你家里有门禁吗?”他问,“比如几点之前一定要回家,之类的。”
商稚言同样盯着他,谢朝明亮眼睛里映出她绯红脸庞。“当然没有,你傻啊。”她小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样可以吗?
阿江:可以吧。
我:请你去掉“吧”字可以吗?
阿江:好吧。
第53章 选择(1)
剧院门外,小叶榕大叶榕在初春时长出的嫩红色叶片已经全转作绿色,满街满巷都是绿,色泽有深有浅。街灯藏在树影里,路面亮了一片斑驳的光。
咖啡座摆到了树下,支着小遮阳伞,挡的其实是树上掉落的小虫和鸟粪。应南乡一杯咖啡只喝了一半,正盯着电脑屏幕,支撑下巴发呆。余乐坐下时摸了摸那咖啡杯,早就凉透了。
“你们那项目还没完?”
“甲方太烦了。”应南乡说,“总说我们的故事深度不够,渲染力不足,没法体现品牌调性,昨天又说想做病毒视频,一会儿一个样。”
她敲了敲键盘,在文档上输入一行字,忽然闻到熟悉的香味。
应南乡瞥一眼余乐,笑得眼睛都弯了:“你抢到了!”
余乐有几分得意,拿出一个小塑料盒。塑料盒子上有咸鱼吧的LOGO,里面装着的正是咸鱼吧的招牌菜:炸小鱼。
咸鱼吧现在名气日盛,生产速度却总是跟不上,有些招牌菜还玩起了饥饿营销,去晚了根本买不到。这一份炸小鱼是咸鱼吧老板亲手做给余乐的,附赠了三种绝密蘸酱,但应南乡最爱的还是直接吃,什么都不加。
余乐从海堤街到市中心的剧院,炸小鱼已经有点儿软了,咸鱼吧为了保证炸小鱼的口感,这道菜是不提供打包服务的,但余乐当然是例外。塑料盒里凝了水珠,余乐皱了皱眉,应南乡已经伸手迅速拈起一根扔进嘴巴里。
“还是咸鱼吧的炸小鱼最好吃。”她心情瞬间大好。
昨晚她和余乐去咸鱼吧吃夜宵,没吃上炸小鱼,遗憾不已。没想到余乐今天立刻给她捎来了,应南乡正因工作的事情心烦,但吃了炸小鱼,看到余乐,她方才那点儿不高兴已经烟消云散了。
“这是最后一份,有个男的要跟我抢,我没给。”余乐说,“加量不加价,老板听我说是给你的,他做得特别用心。”
应南乡根本不信:“是被你威胁的吧。”
余乐:“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应南乡吭哧吭哧吃小鱼干,喝续杯的咖啡,忽然心血来潮蹦出一句话:“你怎么这么可爱。”
余乐顿时笑了。应南乡以为是自己甚少夸他,所以他开心,但余乐笑得很神秘,看自己的神情中透着许多情绪。
“天天看没看够吗?”应南乡奇道。
“据说你觉得一个人很可爱的时候,就说明你爱上他了。”余乐想了想,“‘可爱’是最高级别的赞美词。”
应南乡一下就绷不住,哈哈大笑:“你哪里听来的!”
余乐:“同事说的。”
应南乡眯着眼笑了:“有谁说你可爱吗?”
“挺多的。”余乐闭眼,装作困扰,“但听你说是第一次。”
“是吗?”应南乡不禁回忆,她确实甚少夸余乐。虽然面对其他朋友或是商稚言时,她觉得余乐特别好,但和余乐面对面的时候,她就不乐意夸他了。余乐是那种吃到一点儿来自应南乡的甜头就会蹦上天的人,在这一点上,应南乡倒是十分了解他。
和余乐谈恋爱的感受,让应南乡有一种久违的回到过去的感觉:她总觉得在余乐面前,她仍旧是中学时代的小姑娘,放肆笑放肆说话,全不顾忌,完全坦诚,手牵手在街上散步时大方地蹦蹦跳跳,她做所有自己高兴的事情,余乐都会陪着。
应南乡的家境现在大不如前。父母的房地产公司在经济危机中遭受重创,已经破产清算。去年好不容易偿还了所有的债务,夫妻俩闲不下来,又开了家二手房买卖的中介。
余乐的父亲则退休了,因工作中积累的病痛伤痕太多,现在只在家里的超市里打下手,日子倒是闲适了许多。
她记得余乐有一次跟她说:我们现在是门当户对了。
那时候应南乡和他在公园里刚刚跑完步,正看一旁的小孩子吹泡泡玩儿。应南乡心想这人在说什么,难道以前不门当户对吗?她从来不觉得余乐会顾忌家世背景这些问题,她也从来没考虑过。
是否喜欢那个人,是应南乡选择恋爱的唯一理由。
服务生给两人端来餐点,余乐先从应南乡的鸡胸沙拉里挑出她不吃的西红柿,再仔细切割自己的牛排,放了几块在她碟子里:“补充蛋白质。”
应南乡又接了个语音电话,细细碎碎地聊了好一会儿。甲方那边终于接受了她们提出的广告案,不再坚持己见。应南乡一下轻松起来,合上电脑时心情极为愉快。余乐给她叫了一个餐后小蛋糕,应南乡狼吞虎咽,全无形象,吃着吃着又决定多夸余乐一句:“你最好了。”
余乐已经干完自己的晚餐,咧嘴一笑:“这个我知道。”
吃完饭,应南乡把电脑塞背包里,俩人手牵手往剧院里走,准备去看演出。余乐晃着她手问:“你能不能说说你喜欢我什么?”
应南乡觉得他今晚可真的太烦了,但烦得并不讨厌。啰嗦的余乐也很可爱,她要认认真真回答。
走上剧院楼阶的时候,她握着余乐的手,一字字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笑着的。”
余乐立刻凑近亲了她一下:“满分!!!”
亲昵举止引来周围人侧目,看见小情侣快乐相处,总让人感觉春夜轻快美好。树下的咖啡座里,谢斯清正看着剧院的门口,余乐和应南乡消失在那里。
“熟人?”她身边的朋友问,“哪个伯伯的孩子?”
“不是,是我哥的朋友。”谢斯清转头说,“做生物工程的,和我哥都在园区里。”
朋友们得知余乐没什么身份背景,很快失去兴趣,重新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事情上:“所有事务基本都确认了,不过有几个画家的电话你们再给一次吧,联系不上啊。”
谢斯清参与策划的下一次画展就在剧场一楼的大厅举行,这是一次以工业化机械为主题的幻想作品展,收到了天南海北的许多作品。谢斯清拿起面前的清单,仔细翻看,在“食物提供”一处停了手。
“怎么有‘时刻’?”谢斯清问,“我们不是已经有合作店家吗?”
“上次不是你说他家草莓派好吃么?”朋友笑道,“我和Nancy去尝过,确实很棒,所以我们打算让老板帮我们做一些cupcake或者切件蛋糕,增加新鲜感嘛。反正我们每次展子都不止一个食物供应商,这没关系的。”
谢斯清几乎不假思索:“我不同意。”
朋友们面面相觑:“你不喜欢这个店吗?”
谢斯清微微咬唇:“总之,我不想让这个店出现。”
“合同已经签了。”Nancy明显不悦,“阿清,食物供应这一块是我负责的,你至少给我们一个合理的理由吧。”
谢斯清挣扎片刻,没有僵持:“那算了,就这样吧。不好意思,我太任性了。”
她向来直来直去,很少这样犹豫。朋友们劝了几句,谢斯清仍旧不肯讲。一场讨论最后不欢而散,谢斯清一个人坐在咖啡座里喝闷咖啡。
她翻开手机,去看余乐和应南乡的朋友圈。余乐和应南乡都不是喜欢发朋友圈的人,光看朋友圈一点儿没瞧出俩人谈恋爱的端倪。余乐的头像是一个怪里怪气的木雕,看不出身份来历。谢斯清问过他木雕有什么意义,余乐只说是朋友送的。
“你知道世界末日吧,世界末日那天有人送给我的。”他说起这木雕,笑得发抖,“好傻啊。”
谢斯清不禁想,难道是应南乡送的吗?
早在她没见过商稚言和余乐之前,谢斯清就已经喜欢上他俩了。她想结识哥哥的朋友,想和他们做朋友。后来在美国,她有时候会看到谢朝反复地看电子邮件。
那些都是余乐发来的邮件,每年一月一日零时准点抵达,絮絮叨叨说故乡的事情,说自己和商稚言发生的事情,从不问谢朝为什么不回复。
谢斯清一直觉得,自己对余乐的真正兴趣,是从那些信开始的。十年前匆匆一面,她只记得余乐是个笑眉笑脸的好看男孩子。知道他很好,却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好。
直坐到打烊,谢斯清才离开。天上飘着蒙蒙小雨,她在路口站了一会儿,一辆车子停在身旁。车窗摇下,余乐露出脸来:“阿清?你怎么在这里?”
谢斯清吓了一跳:“余乐?!”
余乐招呼她上车:“下雨呢,快上车,我送你回去。”
谢斯清犹豫:“这辆……好像是小南的车?”
“是她的。”余乐笑道,“我刚送她回公司。”
余乐有驾照但还没买车,应南乡让他明天帮自己开去检修,他暂时获得了使用权。谢斯清坐上车后,余乐问:“你还住在家里对吧?”
谢斯清应声后,他便启动车子,并未细问地址。谢斯清想了想:“你知道我住哪里?”
“以前谢朝跑路的时候,我和言言找老师拿过地址,去你们家找过他。” 余乐又问:“地址没变吧?”
车子在路上平稳滑行,余乐见谢斯清一直不吭声,觉察她心情不太好,便主动找话题:“你也去看话剧吗?开心麻花这出你觉得怎么样?”
谢斯清忽然扭头,认真道:“余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余乐:“请说,本次辅导不收费。”
谢斯清:“如果出现了比小南更好的女孩子,她也喜欢你,你会怎么选?”
车子稳稳压线停下,是红灯。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前几章有读者说,希望他们所有人都幸福。
我也这样希望。
(but妹妹和光头仔肯定不会是一对!——
“可爱是最高级形容词”,来自日剧《逃避可耻但有用》。
第54章 选择(2)
余乐扭头看谢斯清,带着一丝笑意:“你搞错了。”
谢斯清不解。
“这不是选择题。”他说,“比小南好的女孩子不少,商稚言就很好啊。应南乡性子急,考虑事情不够周到全面,不爱收拾,我喜欢的西红柿她也不喜欢吃,但这些不是缺点,不是不好。”
谢斯清愈发不解:“我不懂。”
“我不是因为她很好,才喜欢她的。”余乐轻声道,“是因为我喜欢她,所以她在我眼里什么都好。”
谢斯清怔住了。
“我喜欢的应南乡就是这样的人,她根本不需要面面俱到十全十美。”绿灯亮起,车子平滑朝前开,“发脾气也很可爱,做不到的事情那就做不到好了,我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哪怕我们在一块儿,我们结了婚,也还要面对许多问题。只要想到是和她在一起,我就觉得,什么都没关系,我什么都可以面对。”
他就像在跟朋友闲谈,所有的话都没有仔细斟酌,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露出来而已。
“有人喜欢我,我就谢谢她。”余乐笑了一下,很快乐地说,“但我已经有最心爱的人了。”
谢斯清直视前方,点点头:“好。”
车里沉默片刻,余乐又问她:“谢朝说你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也交过几个男朋友?有一个他特别不喜欢,是不是?”
这问题终于让谢斯清笑了。
“他哪个都不喜欢,只不过是最讨厌Lucas罢了。”
余乐:“为什么?”
谢斯清:“我告诉你,但你不能让他知道是我说的。”
余乐:“那你别说了,谢朝用一根头发都能想到是谁讲的。”
谢斯清憋了三秒钟:“好吧我告诉你。”
他们开始高高兴兴讨论起谢朝和谢斯清几个前男友之间古怪的矛盾,没人再提及方才的话题。
雨也渐渐停了。
#
调查林健和林健同乡的背景,很是花了一番力气。
黑三对他们了解比较多,林健来自禾仔村,同乡基本都是附近乡镇的,比林健年长,早早地就离家外出打工。林健出事之后,同乡工友很快聚集起来,要给他讨个公道,人多力量大。
商稚言只觉得有一件事很值得细究:为什么维修部的人会在车间里拍视频?而且拍的还是事故发生之前的视频,似乎一早笃定会出事,需要留存证据。
在调查中,林健给她来电话询问进展。距离他出事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吉阳装配的口风终于松动,答应给工伤赔偿,约林健去细谈。
商稚言立刻抓起装备冲出办公楼,林健和工友正打算去吉阳装配,她必须尽快和他们会合。崔成州正好走进浪潮社,一把抓住她胳膊:“干什么呢?新媒体的工作交接结束了?”
商稚言三言两语说完,崔成州立刻转身和她一起走向电梯:“我送你去。”
途中商稚言问他是否认识吉阳装配的刘弘毅。
崔成州是知道吉阳装配的,毕竟是一个颇大的厂子,但是对刘弘毅这人,他完全没有印象。
“像我这样有点儿名气的人,多的是别人知道我,我不知道他。”崔成州没把这事情放心上,“所以呢?林健和他同乡的身份背景,你查到了什么?”
之前一直毫无头绪,商稚言昨晚在社内新闻检索库中无意用“禾仔村”为关键词搜索,意外收到了三年前的几篇新闻报道。
几篇报道都指向同一件事:从S省某市禾仔村到外地打工的陈成福在工地因安全带故障坠楼,当场死亡。
这事件影响很大,最后成为了向普通打工人员普及工伤知识的契机。
崔成州听她说完,点了点头:“好,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商稚言:“……”
崔成州:“大胆说,没关系。”
商稚言:“林健的工友里,有一个人跟他关系很好,也是禾仔村出来的,他喊那个人为才哥。”
崔成州:“才哥是谁?”
商稚言:“陈成福的弟弟,陈成才。”
车停在吉阳装配门口,商稚言提前联系了刘弘毅,刘弘毅让门卫放行二人。下车钱崔成州又问了一个问题:“三年前的事情,赔了多少钱?”
“67万,因工死亡的补助金标准是全国统一的。”商稚言回答,“今年是78万,这部分还不包括给家属的抚恤金和丧葬补助。”
崔成州点点头,和她朝行政楼走去。
“我是来旁听的,你有什么要问的,你去问。”崔成州对她说,“今天我是你的司机和助理。”
商稚言:“……崔老师你这样讲话很让人害怕。”
崔成州:“害怕别当我徒弟。”
两人走入吉阳装配行政楼,林健等人已经在楼内等候。看到陌生的崔成州,众人面露不安,崔成州简单自我介绍:“你们叫我老崔就行,我是来给你们拍照的。”
林健还未说话,他身边地陈成才立刻摆手:“不不,我们不拍照。”
崔成州立刻收好相机:“好,那就不拍。我是商记者的同事,一起跟这个事件的。”
电梯门打开,刘弘毅和一个中年妇人走出。商稚言立刻知道,这就是今天要和他们面谈的办公室主任宋樾。
林健等人之前在宋樾办公室打砸了一通,最后宋樾称要报警,他们才撤走。今天再见面,一帮男人个个都有些不好意思。宋樾倒是大方,把所有人请入一楼的会客室。
一通介绍后,崔成州盯着刘弘毅回忆。他着实没有这个人的任何记忆。
宋樾正要开口,陈成才打断道:“只有你们两个人吗?没有其他领导?有决定权的领导。”
“在回答你问题之前我想问一下,林健?”宋樾神情自若,对林健说,“今天这次会谈,是我们跟你谈呢,还是跟你的代表谈?”
林健不解:“当然跟我谈。”
宋樾点点头:“好,那林健,我们先跟你说一说这事情我们的调查结果。”
陈成才的问题就这样掠了过去,他面露不悦,但没有再插话。
厂子的内部调查结果和之前略有不同。之前吉阳装配一直坚持事故和工厂无关,但没有提出有效的证据,这次重新调查之后,吉阳装配松口,愿意认定为工伤,支付赔偿。
“一共十二万,”宋樾给他们算了一笔账,“我们做事依法依规,你对这个结果没有异议的话,我们就走流程。”
商稚言和崔成州对视了一眼。根据两人对工伤条例和补偿规定的了解,这个费用非常合理。
林健没有立刻回答,商稚言注意到,他近乎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陈成才。
说话的仍旧是陈成才:“林健之前不是说了吗?他这种伤势至少要二十万。”
宋樾:“可能我刚刚没算清楚,林健,我再给你算一遍,首先是工伤补助,这个根据你的月工资……”
“听到我说话了吗!”陈成才狠狠一捶桌子,“二十万!”
宋樾根本没给他正眼,仍旧看着林健:“……你的月工资是6530元,工伤鉴定为十级,根据规定,我们补偿你七个月的……”
陈成才抓起桌上的茶杯,崔成州适时举起手机,咔嚓拍了一张照片,闪光灯刺得人眼睛疼。
陈成才仍抓着茶杯,狠狠瞪向崔成州。崔成州抬手作动作示意他冷静,陈成才僵了片刻,黑着一张脸坐下来。
谈话并没有结果,林健不接受吉阳装配提出的条件,并且要求见吉阳装配的工会主席。工会主席到了之后,问林健是什么部分不满意。因宋樾已经一条条地将十二万赔偿的具体内容列出,林健和陈成才等人商量之后,指出精神赔偿费太少。
“两万不够,至少要十万。”林健说。
宋樾始终好脾气似的,闻言点头:“好,我们回去再研究研究你的意见。”
商稚言和崔成州全程都当盘观者,发觉林健和陈成才完全无法从宋樾这儿讨得便宜。宋樾轻描淡写,事情便继续悬着。林健脸色有些不好看:“你们要拖到什么时候?我们这边有记者的,她会写报道,让所有人看看吉阳装配多黑心。”
商稚言:“……”
她和崔成州成了林健等人示威的工具。
宋樾又点头:“当然,记者就是见证人。但我们做事情按规矩来,现在是你们不接受赔偿,我们也不能硬把这钱塞到你账户里。”
林健无话可说,又去看陈成才。陈成才这回也没吭声。会谈就这样结束了。
崔成州走到一旁跟刘弘毅说话,宋樾先行离开,商稚言看见林健茫然坐在原处,陈成才则起身拿着烟走出会客室。
商稚言已经发现,林健这边真正在这场事件中起作用的人实际是陈成才,她随着走了出去,见陈成才和两个工友在行政楼门口抽烟。
“……和你说的不一样。”商稚言站在玻璃门旁的绿植后,植物掩住她的身影,她听见带浓重口音的方言,他们正用方言沟通,她只能听懂大概,“……太慢了……”
商稚言竭力去听,但有用的信息太少。那两人在问陈成才什么问题,陈成才只是猛地抽烟,不吭声。
她最后听懂了他们讨论的一个数字:78万。
第55章 林健(1)
商稚言起先并不想跟谢朝分享自己手头上这件事。谢朝休息的这段时间心情很平静,每次和商稚言见面都是开开心心的,她不愿意让这事情扰乱他的好情绪。
但谢朝对她的烦恼很感兴趣,问了好几次。这天商稚言到他家吃饭玩游戏,谢朝又问起。
商稚言便简单说了,林健,陈成才兄弟,还有吉阳装配里发生的事情。
谢朝抓住的却是另一个重点:“陈成才这人是不是脾气特别暴躁?你要小心。”
“我一般都跟林健联系。”商稚言把小袋子里的鹅卵石倒出来,这是准备放进鱼缸里的,“林健这人还是讲道理的,至少没陈成才这么狂躁。可能因为年纪小吧。”
“我现在很闲,当你的司机好不好?”谢朝蹭蹭她胳膊,“早上送你去上班,晚上接你下班,去你家吃饭,然后你送我回来,我再送你回去。”
商稚言大笑:“好啊。”
两人给鱼缸换了水,把鹅卵石摆进去。谢朝原本对这个鱼缸没有特别感受,平时也都是隔三差五来的谢斯清在照顾,但自从商稚言说自己喜欢这鱼缸,他开始认真研究,还买了一些颜色鲜艳漂亮的观赏虾放进去。小鱼晃着鱼脊,小虾悬在水中像静止了一样,突然朝玻璃猛窜,又再次停止。
商稚言看得开心,谢朝要去抱她,她还嫌谢朝身上太热。
嬉闹中,室内电源忽然断了。两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谢朝抓紧时间亲她脸,商稚言问:“停电?鱼怎么办?”
远处雷声不断,初夏季节,这是个多雷多雨的城市。谢朝家楼层很高,谢朝把客厅的窗帘拉开,外面大雨倾盆,闪电像灯一样,一刹一刹地劈亮密雨的夜空。
他手机来了短信,是供电局和物业同时发的,变电站故障抢修中,整条线路都已停电。公寓楼外一整片街区都暗了,渐渐有几扇窗亮起烛光或应急灯的光线。
“都是小鱼,死不了。”谢朝安慰商稚言,“这边虽然房价贵,但偶尔也会停电停水的。”
商稚言觉得他讲这些话的时候语调和神态都很有趣:“那以后再停电停水,你去我家住吧。”
闪电密集,映得室内如同白昼。谢朝忽然问她:“跳舞吗?”
他回头冲商稚言伸出手。
商稚言握着他手站起,有几分惊奇:“你会跳舞?”
“……”谢朝忍不住笑,“我当然会。只是不喜欢跟不认识的人跳。”
商稚言用手机随机放音乐,谢朝再次正正经经冲她伸出手。她把手放在谢朝掌中,谢朝问:“这是什么歌?”
“《The Shadow of Your Smile》。”他们随着爵士乐的节奏摇摆,在闪电的光线里,投下细长的旋转的快乐影子。
一曲结束,换作《Stupid Cupid》。谢朝一下没反应过来,盯着商稚言:“嗯?”
这是一首轻快活泼的曲子,愚蠢的丘比特让人坠入爱河。商稚言看谢朝手忙脚乱,笑得腰都弯了。谢朝一把将她抱住,认认真真吻她,一切都让人快乐,无论是stupid cupid,还是眼前的商稚言。甚至天地间的雷雨也可以洗涤一切不愉快,他抱着商稚言,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和生命里:“我好开心。”
商稚言也抱着他的腰,随节奏摇摆晃动,抬头看他明亮的眼睛,踮起脚吻他的下巴和嘴唇。谢朝嘴唇柔软,带几分酒意,晚餐时喝的几杯红酒在催化着某种激烈的情绪。
她伸手拉上阳台的帘子,将颤动不安的空气隔绝在视线和躯体之外。
#
五月,商稚言收拾物件,工位往左侧移动六米,开始在社会新闻中心轮岗。
轮岗之前对她态度和缓的崔成州,在确定商稚言死心塌地要跟随自己之后,变得比以往更严格苛刻。商稚言交上去的稿子,他字斟句酌,但凡有任何一句写得不够好,都会被他狠狠批评。
崔成州的夫人正是十年前在旧办公楼里坐在他对面的张小马。她产假结束后回到浪潮社,亲眼目睹几次崔成州训斥商稚言的场面,忍不住提醒商稚言:“要是他说得没道理,你也要骂他啊。你不要怕,我支持你,我帮你骂。”
商稚言:“没关系,崔老师都是为我好。”
张小马:“……你是抖M吗?”
商稚言跟谢朝分享这件事,谢朝给她回一句:【我对这个领域不是很熟悉,我学习学习。】
商稚言:“???”
她快速给谢朝回复:【不用学!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谢朝手速飞快,几乎紧贴着跃出一个字:【你。】
商稚言提醒自己要认真上班干活,但总是憋不住笑意。她一脸神飞天外的表情,被崔成州见到,自然又训斥一番。
黑三给商稚言打来电话,问她周末是否有空。他孩子过生日,想请商稚言一块儿来玩。小孩今年要上学前班了,黑三夫妻想问问商稚言选学校的事情:“你不是有个朋友当老师么?”
“孙羡?对啊,可她是高中老师。”商稚言想了想,“小学现在不都是按地区报名抽签么?”
黑三:“高中老师?那算了。总之你过来吧,也就请了罗哥他们一家人和你而已。”
商稚言心中一动:“表哥,你可以请林健吗?”
从吉阳装配回来之后,崔成州告诉商稚言,刘弘毅确实和他有那么一点儿关系。当年崔成州撰写的关于城市路面补修背后漏洞和利益输送的报道,源头正是一封寄给他的匿名信。
写那封匿名信的,是刘弘毅在市政工程部门工作的妻子。
崔成州因这份报道被调职到财经新闻中心,浪潮社遭到同行狙击,元气大伤。虽然他从不知道匿名信的作者是谁,但刘弘毅夫妻俩却一直都关注着崔成州和浪潮社。
也正因如此,得知商稚言是崔成州徒弟之后,刘弘毅才透露了这么重要的信息。
崔成州与商稚言复盘过目前关于林健的所有资料。刘弘毅的提醒意义重大:他让商稚言的关注目光从林健转到了与林健相关的所有“工友”身上,尤其是陈成才。
商稚言和崔成州都有一个共识:林健在这件事上显然全听陈成才的。她必须找到一个和林健单独沟通的机会,不需要任何“工友”或“老乡”在场,只有这样才能知道林健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黑三答应了,晚上便给商稚言来电话:他顺利约到了林健。林健对黑三怀有感激,毕竟是黑三找到了浪潮社的记者。黑三没说商稚言会去,只说知道林健最近心情不好,让他也过来玩玩。
到了周末,出现在黑三家门口的除了商稚言,还有一定要跟来的谢朝。
开门的是黑三的女儿晓晓。她听见商稚言的声音,蹦蹦跳跳来开门,却猛地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商稚言身边,盯着自己。
小孩一下愣住了,哇地大喊着跑到妈妈身后,抱住她的腿,探出半张脸警惕地看谢朝。
谢朝:“……我很吓人?”
商稚言把谢朝介绍给黑三和表嫂。表嫂没见过谢朝,黑三倒是对这个年轻人还留着点儿印象。他讲话直接,知道谢朝余乐关系很好,随口便说:“我还以为言言跟乐仔是一对呢。”
商稚言彻底无语了:“怎么回事啊?怎么你们都觉得是乐仔?”
表嫂插话:“你爸妈以前跟我们说的就是乐仔啊,说你俩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在一起很合适。”
商稚言:“他们是不知道余乐从小到大怎么欺负我的。”
她回头,看见谢朝攥着手机发信息。
“我约余乐出来打球。”谢朝表情古怪,扭了扭手腕,“他赢不了我。”
商稚言:“……干醋好吃吗?”
谢朝咧嘴一笑:“真好吃。”
黑三在厨房忙活,表嫂已经把小家装扮好,出门去取蛋糕。林健和罗哥一家人还没到,客厅里就剩商稚言、谢朝和小姑娘。
小姑娘仍怕谢朝,坐在商稚言身边,紧紧抱她胳膊,注意力却放在谢朝身上。
谢朝小声问:“这么小的孩子有审美吗?她知道我长得好看还是吓人吗?”
商稚言见她小辫子松了,便帮她重新扎好:“这是表姑的男朋友,你可以叫他谢朝哥哥。”
“辈分不对。”谢朝诱导,“叫表姑丈。”
晓晓不理会,扭头小声对商稚言说:“这个人好高。”
商稚言点点头:“他还很聪明,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
晓晓:“我也是第一名!我吃饭第一名,睡觉也第一名,大班里我小红花最多。”
她鼓起勇气看向谢朝:“我现在有22朵小红花。”说着还亮出两只手,各比两根手指。
谢朝被她逗笑:“你叫什么名字?”
“张林晓,我爸爸姓张,我妈妈姓林。”她从凳子上跳下,在桌下找出水彩笔和白纸,很神气,“晓字很难写,但我会写。”
谢朝从小照顾谢斯清长大,自然懂得怎么和小孩打交道。他拉着塑料凳子凑过去,装作不信:“真的吗?我不信。”
晓晓认认真真:“你这么大都不会?那我教你,你也拿笔,你跟我写。”
她把另一支笔塞谢朝手里,握着自己的笔先歪歪扭扭画了个日字。
商稚言目瞪口呆。她完全没想过谢朝居然能跟小孩聊到一块儿。谢朝撞上她惊奇目光,悄悄冲她眨眨眼。
商稚言竖起大拇指。
一大一小乱写乱画玩得开心,谢朝打算教晓晓画机器人,晓晓却执意要他画公主,并且点名要画Elsa公主。谢朝不懂那是谁,不得不开手机搜索图片。晓晓一看到Elsa的照片就激动,口齿不清地唱歌,手脚并用地跟谢朝讲故事。
商稚言进厨房去帮忙,但被黑三赶了出去。她无所事事,听见门铃响了便去开门。门外的林健吓了一跳:“商记者?”
“请进请进。”商稚言忙收拾表情,客气笑道,“我来给我表侄女过生日的。”
林健手里拎着一个包装好的小礼物,稍作犹豫才迈进门内。
作者有话要说: 有烟火气的谢朝其实我也很喜欢——
今天有一件很让人难过的事情。有个我很有好感的艺人在录制综艺节目时猝死了。从早上看到这个消息到现在我都是懵的状态,满脑子都是怎么可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看到这里的各位读者,不要忽视自己的身体,一定要充分休息,“年轻”不是煎熬自己的资本,累了就歇一歇,调节自己的情绪和生理。
以及大家有机会有时间都去学一学急救课程吧,看看当地的志愿者协会、红十字会或者图书馆是否有相应课程,我在本市图书馆上的急救班,公益性质,课程免费。
在今天这个新闻之后,有个在四大行工作的小伙伴跟我说,她们公司也猝死了一位员工,北大毕业的硕士生。普通人的逝去是悄无声息的,996和高强度加班工作完全不可取,那些鼓吹和宣扬996是人生意义的KOL们、意见领袖们、才子们,他们是既得利益者,根本不会为普通人的生命惋惜。
愿大家都爱自己,愿大家身体健康。
第56章 林健(2)
晓晓不认识林健,又重复了一次见谢朝时的惊讶和躲藏。林健也不擅长跟小孩沟通,就只是呆坐着,之后走进厨房给黑三打下手。直到罗哥一家人和拎着蛋糕的表嫂回来,小孩才又开始活蹦乱跳。
商稚言把林健叫出来,和他走向阳台。关上阳台门,林健便知道自己被邀请是有目的的。但他也不显得十分抗拒,面对商稚言的问题,有时候还流露几分轻快表情。
他是被陈成才带出来的。学历低,不想下地干农活,陈成才描述的大城市和工作令他向往。吉阳装配工作强度确实很大,但林健在这里工作,做得挺开心,也认识了一些新朋友。
关于工伤的事情,还有如何赔偿、如何准备资料和找吉阳的人闹,都是新朋友们教的。
林健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在他的描述里,这些新朋友全都“很讲义气”。而诸多朋友中,又以陈成才最为可信。工伤如何分级,如何索赔,如何保存证据,陈成才没有一项是不晓得的。
“他哥哥死了嘛。”林健说,“做工的时候摔下来,人就没了。陈成才就是因为他大哥的事情,才了解这么多。”
“二十万也是他建议的?”
林健点头:“我受这个伤,现在看起来不严重,可是等到老了,每天都会疼。十二万不行的,一定要二十万。”
商稚言又问:“为什么一定要二十万?”
林健:“精神赔偿费不能这么少,至少要十万。”
商稚言:“十万是给你的,还是给陈成才的?”
林健一下慌了。他眼神游移,面部肌肉微微抽搐,在某一瞬间居然露出了凶狠的表情。商稚言非常镇定,只平静看他。
“……给我的。”林健说,“这跟才哥没有关系。”
商稚言点点头,又说:“真危险啊,那零件这么重,如果你躲得慢一些,砸中的就是手腕了。手腕胳膊要是断了,接起来可没那么方便,不说以后老了疼不疼,以后还能不能用,都是问题。”
她似在感慨:“真是千钧一发,幸好你反应快。”
林健不说话。他脸色阴沉,直直盯着阳台外面的楼群看。这是一个老小区,黑三夫妻买的是二手房,午后群音寂静,日光灿烂。他目光不知聚焦何处,对面楼房上有一户人家开着窗,有隐约乐声传出。
商稚言没再提这件事,她转了个话题:“你18了,对吧?”
林健缓了几秒才应:“嗯。”
“在车间工作,其实也挺危险的。你这么年轻,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商稚言拍他肩膀,“还要懂得识别人心。”
林健虚弱地开口:“才哥很照顾我的。”
“他对你非常好,像你亲哥哥一样,是吗?”
林健似是想回答“是”,但是最终说不出一个字。
林健给晓晓带的礼物是一个娃娃,谢朝和商稚言给她准备了上学用的新书包和文具,罗哥一家人送的是一套漂亮的童话绘本。小姑娘最后果然还是最喜欢那娃娃,抱着不放手。
告别时,林健有些忧心忡忡。商稚言叮嘱他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自己或者黑三,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
谢朝问她到底说了什么,商稚言不答。她不知自己今日对林健所说的话是否有用,是否恰当。但旁人已经看出,林健受陈成才影响太大。崔成州直接推断,是陈成才要林健配合提高索偿价格,商稚言当时还觉得他的推测太过分。
但现在看来,确实是有可能的。
甚至,林健遭遇的那场工伤,极可能也是人为制造的。
谢朝送她回家,俩人本打算去咸鱼吧喝酒吃串,约余乐应南乡聊聊天,但途中谢朝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谢辽松让他立刻回新月开会。
挂断电话,谢朝有些无奈:“他知道那件事了。”
机密资料泄露一事,谢朝一直没有任何举动。新月说要查,他就任由他们调查,新月的调查结果显示谢朝有问题,谢朝也没想过辩白。
新月医学的院长知道谢朝身份,但调查报告送到他面前,他也没有亮明谢朝与谢辽松的关系,只是将此事压下,暂时不提。
和商稚言道别后,谢朝开车回到高新科技园区。许久没回新月,他进门时还觉得有些怀念。在保安那里登记领取访客卡,他甚至觉得好笑。
“谢工,你是要回来了吗?”保安问。
谢朝笑笑,并不回答。
会议室在十楼,谢朝步出电梯时,正好看见在抽烟处发愣的小陆。听见电梯声音,小陆应声抬头,随即脸色一白。
“你好。”谢朝向他打招呼。
离开新月那一天,谢朝没来得及好好看小陆。他和小陆相处的时间不长,虽然偶尔也有争执,但他自认为尚算愉快。但最近商稚言才告诉他,小陆对他常找自己加班的行为充满怨言,却不敢顶撞。
谢朝当然不会认为眼前的年轻人会因为这种原因而出卖自己。小陆进入新月时间很短,一入职便在医疗机器人项目中工作,他在许多专业问题上都能给谢朝建议,谢朝已经做好了让他提前转正和安排新职务的准备。
但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小陆看着谢朝,不敢应声。谢朝走近他,又问:“最近怎么样?”
小陆愈发紧张:“谢工。”
“工作还顺利吗?”谢朝笑了笑,“你脸色不太好。”
小陆把手里的半支烟按入粗砂之中。“你也回来开会?”
“嗯,你知道是什么会吗?”
“你不知道?”小陆震惊,满脸怀疑。
谢朝轻叹一声:“小陆,可能你曾经对我有所保留,但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让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没有意义的。至少对于你,绝对不是无用功。你可能觉得我让你留下来加班,很辛苦,是我在折磨你。但你加班的每一次,都是我跟我的导师进行视频讨论的时间。我以为你会知道这是很珍贵的学习机会。”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小陆的嘴唇有些颤抖,“谢工,我……”
“有时候同样一件事,能成全你的前途,也能毁掉你的前途。”谢朝走开时说,“可能你这样做是为了有更好的前程,我想过去理解,但我做不到。你违背了一个科研工作者最基础的良心,你对你的工作,你的伙伴,还有你自己的研究以及你自己,都做不到诚实二字。”
他没再看小陆的苍白脸色,径直走向会议室。
会议室里是一张巨大的方形会议桌,座无虚席,列席的全都是医疗机器人项目的人。见谢朝出现,全部人都十分惊讶。很快,许多人皱着眉转过头,并不理会他。
他们之中的许多人,至今仍以为泄密的是谢朝。
谢朝感受到了怨气和愤怒,他挑了个最远、最边缘的位置坐下。
他居然跟小陆说了这么多掏心掏肺的话,着在以往是绝不可能的。他给商稚言发微信:【我感到自己有所成长。】
这句无头无尾的话,换来商稚言一串“???”。
谢朝看着她的回复发笑。他能想象到商稚言此刻脸上充满困惑的好笑表情。
“新月的叛徒为什么还能大摇大摆走进来?”会议室里忽然有人开口,“有的人脸皮未免也太厚了,知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
谢朝抬起头,说话的是项目的总负责人张允的助手。
张允没阻止,只冷冷一笑。
这就像一个讯号,紧接着,会议室里响起了嗡嗡的低议。
无一例外,全是针对谢朝的。
他从美国回来,如何空降到新月,如何因为长相外形而取代更有说服力的研究者成为成品展示的代表,如何目无尊长,如何大放厥词,如何与真正有经验的研究者针锋相对,不肯让步。
谢朝遥遥看着张允,凝神细听包围在自己身边的一切。
很奇怪,他发现自己相当平静。手机时而震动,是商稚言在询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谢朝一点儿没有愤怒,也不觉得他们议论的那位可恶、卑鄙、无耻的人是自己。他甚至在想,把这件事情告诉商稚言之后,她是会笑,还是会愤怒地骂人呢?
他发觉,这些恶言恶语,已经无法伤害自己了。
得不到回应的愤怒很快冷却,众人只以为谢朝自大到如此程度,连脸都不要了。有人大喊:“我早说了这件事情就应该报警!这是职务犯罪!不能内部处理!”
会议室的门开了,新月院长与谢辽松等几个人走进来,嗡嗡喑喑的议论声这才渐渐停止。
谢辽松出场,这注定不会是一场普通的会议。等外面所有的人都进入室内就坐,院长起身清清嗓子,准备说话。
但他还没开口,谢辽松抬手制止。
谢辽松盯着人群,沉声道:“坐这么远干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正对谁说话。
“坐过来,坐在我旁边。”谢辽松说,“这事情和你有关系,你不要这么无所谓!”
谢朝这才站起。众人面色惊疑,看着他在谢辽松身边落座。
“给大家再正式介绍一次。”新月的院长有些尴尬,毕竟父子俩对彼此都没什么好脸色,“这是我们远潮集团谢总的大公子,谢朝。”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之外的事情:
自从知道院长以“谢总的大公子”来介绍谢朝,“大公子”成为了谢朝的新绰号。
余乐:大公子,今晚打球吗?
应南乡:大公子,什么时候请我们去你的游艇上玩儿呀?
商稚言:大公子……
谢朝用吻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商稚言:我是问你大公子牌猪肉水饺,你吃不吃!
谢朝:……这么土的牌子,不吃。
第57章 父子
谢朝对这样的介绍很是不适应,他微微皱眉,低头不语。
谢辽松知道儿子不乐意听“大公子”之类的称呼,示意院长坐下。他不需要主持,对着会议室中十余张震愕的面庞开口:“谢朝是我儿子,他不可能泄露医疗机器人项目的机密资料。”
这等于从根本上动摇了此前项目组内部调查的结果。
众人惊疑不定,最后是张允开口问:“谢总,你说的这句话我不信服。他是你儿子,他就不会出卖项目?这是什么道理?”
“出卖这个项目,等于陷新月于危机之中。新月医学以后是他的,他没有必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谢辽松说,“而且谢朝的能力,我相信在这段时间里你们也有目共睹。”
谢朝坐在一旁,有点儿百无聊赖。
他没想到谢辽松急召他回公司,居然是为了给自己出头。
最近这几年,谢辽松对他的态度有很大的变化。谢朝自己梳理过,大概是因为谢辽松觉得谢朝为谢斯清牺牲了太多。谢斯清刚出事时候,秦音对谢朝简直可以称作仇视,而谢朝毕竟是谢辽松的孩子,他不可能忍受妻子对他的百般攻击,尤其看到谢朝每天往返于学校和康复中心陪伴谢斯清,整个人因为忙碌和焦虑瘦脱了形。
印象中,谢辽松为谢朝,跟秦音结结实实吵过几次架。
再后来,谢斯清开始穿戴谢朝设计制作的外骨骼,真的能站起来了,谢辽松态度愈发和缓,好几次还亲自开车去找谢朝,让他回家吃饭。
小儿子谢斯亮性格顽劣,两相比较,谢辽松更是察觉谢朝的好。他年纪大了,想培养谢朝为自己的接班人,在很多事情上,只要谢朝不触及他的原则性问题,不与秦音起冲突,他基本都会让步。
秦音几乎再也没提过谢朝奶奶的事情。她不再说“谢朝要是回来早一点就好了”,取而代之的是“谢朝要是不跟那些人做朋友,阿清也不会变成这样”。但家里第一个出声反驳她的人不是谢辽松也不是谢朝,是谢斯清。
看着女儿和妻子的争执,谢辽松奇妙地感受到一种生疏。他当时看向谢朝,发现谢朝低头吃饭,一言不发,仿佛这是一场与他完全无关的争端。谢辽松大概是从那一时刻开始体会到人到中年的恐怖:他所以为的幸福家庭,实际上是几块艰难拼凑的积木,疏松、空洞,摇摇欲坠。
对谢辽松的改变,谢朝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他那时候已经无暇顾及谢辽松的心情,对谢辽松三番四次的示好,他难以招架。父亲忽然之间变成了最普通最平常的父亲,是平时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角色,好得太具体,他反倒感觉陌生。
回国后加入新月医学,也是谢辽松的建议。谢辽松起初认为谢朝会不愿意,但没想到谢朝答应了。他自然认为,这是谢朝屈服于自己——不,是谢朝顾念自己,所以答应。
他从未想到,自己永远不是谢朝做选择的最重要因素。
一场会议洗清了谢朝的嫌疑,谢辽松拿出的集团调查报告坐实了谢朝的助手陆棣传递机密信息并收受巨额报酬的事实。会议室内所有人都闷不作声,等待着谢辽松最后的决定。
谢朝既然是无辜的,他自然要回来;他既然回来,为了补偿,必定要再擢升。谢朝本来已经是医疗机器人项目核心团队一员,再升职的话……有人小心瞥向项目负责人张允。张允面色有几分铁青,但还维持着体面。
“谢朝继续回到医疗机器人项目组工作,并取代……”
“等等,”一直沉默的谢朝忽然发话。
谢辽松示意他继续。
“我不打算回医疗机器人项目。”谢朝起身,冲众人鞠躬,“这段时间以来,很感谢大家对我的照顾。我在远潮集团内部是什么身份,这不重要,我在项目里,就只是个普通的工程师。张允老师在工作中给过我许多帮助,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负责人,我相信即便面对现在的危机,他也一定能让项目重回正轨。”
谢辽松听不得他说的这些场面话:“你不回机器人项目,你要做什么?”他当然不可能蠢到以为谢朝会愿意跟随自己学习行政和经商,他害怕谢朝会借此机会,离开远潮。
“我想加入携行外骨骼项目。”谢朝淡然道。
散会后,谢辽松面色仍带几分不虞。谢朝这次在会议上公然落他面子,谢辽松没有发火,只是阴沉沉地,憋着一股气。等会议室里只剩父子两人,他才开口问谢朝为何这样选择。
“我的兴趣一直都是外骨骼,你知道的。”谢朝回答。
“一直?”谢辽松根本不信,“我是你爸爸,小朝,你不要骗我。”
“就算不是一直,外骨骼现在也是我的兴趣,而且我更擅长这一领域。”谢朝转了个念头,决定用谢辽松能理解的话语和他沟通,“我不能回医疗机器人项目,我一旦回去,张允老师肯定立刻辞职。张老师不能走,医疗机器人项目从无到有,是他一手组建起这个团队,获得现在的成绩,我回去了,你们肯定要补偿我,要让我升职或者给我更多的权力。团队里都是资历比我更高的教授和老师,我凭什么?就凭我是你的什么……大公子?”
谢辽松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他已经想好了给张允的补偿,也做好了安抚张允的种种准备。只是今晚他拿到事件调查报告,才知道谢朝遭遇了这种对待。他霎时间心急了,想为儿子讨公道,想在儿子面前多挣点儿分数。
“是我做得不妥当了。”谢辽松说,“说回你的选择上。坦白讲,外骨骼的前景,我其实并不看好。”
父亲出乎意料的态度,令谢朝霎时间愣住了。
他不得不调整自己的心情,沉下心来与谢辽松聊天。
谢朝给谢斯清制作的外骨骼,主要参考日本HAL型外骨骼系统,它根据生理反馈和前馈原理研制,完全通过自动控制器来控制,无需任何外部操纵。外骨骼上配置着大量传感器:肌电传感器、地面传感器、角辨向器等等。
但大量的传感器同时也造成了一定的肌肉信号延迟。谢朝不断给谢斯清调整改善,渐渐地也有了一些自己的心得。“最先进行外骨骼研究的是军工机构。现在我们国家的外骨骼研究已经有了很大进步,也已经出现了功能化的外骨骼系统,但是应用还没有铺开。”谢朝说,“高新科技园区旁边就是工业园,工业应用也是外骨骼的用途之一,有几个企业也跟新月沟通过,询问过我们机器人的研发方向。但我研究过他们的需求,他们更需要的其实是实用性强的辅助型外骨骼,比如能够增加臂力、托举更重物件的上肢外骨骼。新月的所有资源全都倾向医疗机器人项目,我认为不太合适。”
谢辽松点点头,示意谢朝继续说。
父子俩少有的一次长谈,直到凌晨一点多时谢辽松露出疲态,谢朝才收起谈兴。谢辽松没有否定他的选择,只是认真听着。谢朝不知道他能理解多少,但谢辽松会在关键的问题上提出质疑,比如怎样降低外骨骼制造成本,提高制作效率,怎样减少部件体积和重量,增加商业化可能性,等等。他思考的问题和谢朝思考的问题,侧重点并不相同,但无论什么问题,都让谢朝惊奇:谢辽松对外骨骼是有了解的。
这种了解或许是因为谢斯清而起,或许是因为谢朝而起。但无论如何,谢朝有些感激,又感觉难过。谢辽松肯定了他的思考,同意他参与到外骨骼项目中,还承诺会重新进行资源调配。
谢朝心头有一种很疼的空虚感。他的心底似乎住着一个孩子,一个渴望得到父亲赞许的小孩。哪怕他长大了,独立了,他不再依赖家庭和父亲生活,童年留下的巨大空洞,也永远存在。他现在当然不需要谢辽松允可自己的选择,但当谢辽松说出“你做得很好”时,他仍旧无法避免地,被天真的雀跃袭中。
“有时间多回家吃饭吧。”父子俩走向停车场时,谢辽松说,“你不要把这看做条件置换,我尊重你的工作和事业选择,恰好我也有能力为你提供足够的条件和环境施展能力。但是你也要为我想想,不要生活得太孤僻,多交朋友,多回家,斯亮有时候也会提起你。他还小,不懂事,你是哥哥,不要跟他计较。”
谢朝默然点头。送谢辽松上车时,他忍不住弯下腰,冲车内的谢辽松说:“那我可以带朋友回家么?”
谢辽松从未见谢朝带过任何同学朋友回家,自然惊奇:“当然可以,是什么人?”
谢朝:“女朋友。”
谢辽松愈发惊喜:“女……你谈恋爱了?!”
谢朝很少见他这样开心,自己也不禁笑了笑:“嗯。你以前见过的。”
谢辽松愣住了:“我见过?是哪个叔叔伯伯的女儿?”
谢朝:“是商稚言。”
谢辽松脸色一下就变了,有几分震愕,还有几分尴尬。
目送父亲的车子离去,谢朝回味着谢辽松的怪异表现。震愕,他是理解的,毕竟在谢斯清出事之后的好几年里,“余乐”和“商稚言”都是被秦音挂在嘴边痛骂的名字。但尴尬又是为什么?谢朝不明白。
他给商稚言打电话,问她是否有空和他回谢家吃顿饭。
奇怪的是,连商稚言也尴尬起来:“你爸也在家啊?”
“一家人吃饭,他当然在。”谢朝说,“不用怕我阿姨,我和阿清都在,她不会为难你。”
“你爸知道你女朋友是我?”
“我告诉他了。怎么回事?你和他发生过什么?他派人找过你和余乐出气?”
“这倒没有。”商稚言吞吞吐吐,“就是……我几个月前在时政新闻中心轮岗时,被安排去跟访一个会议。你爸正好也在,而且是关键人物。我去采访他的时候,他一看我的名片,直接就把它撕了。”
谢朝:“……?!”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潘达菌、陆林证婚人川川、wangkankan、冷杉、湛湛生绿苔的地雷。
谢谢皓皓不是小甜饼、Tsunaly、有生之年的营养液。
请大家吃大公子牌韭菜猪肉水饺吧!
第58章 陈成才(1)
扔名片事件发生的时候,商稚言并不知道谢辽松和谢朝的关系,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成为谢辽松黑名单中的一员。谢朝倒是一听就明白了:谢辽松在秦音面前维护自己,但不代表他对余乐和商稚言没有气。
“那不去了。”谢朝说,“明天我们约余乐和应南乡去游艇玩。”
“去呀,我想去。”商稚言的反应大出他所料,她很雀跃,“我对你家的内部结构很好奇。”
谢朝:“……就是普通的、没意思的大宅子而已,还不如你家的小店有趣。”
商稚言自然是半信半疑,而在进入谢家别墅之后,她快速环视一圈,扭头时看向谢朝,一脸憋不住的笑。
“怎么样?”见她表情好笑,谢朝忍不住问。
“好——普通啊。”商稚言咬牙强调,“这就是你们有钱人的普通?”
谢朝并不觉得自己家的富丽堂皇足够吸引人,他牵着商稚言的手进入客厅,让佣人端上准备好的热奶茶。谢斯清抱着一只布偶猫从楼上走下来,那猫浑身贵气,见到了前任主人谢朝也没有任何动摇,始终稳稳坐在谢斯清怀中。
见到谢斯清,商稚言非常高兴。两人叽叽喳喳说着谢朝无法参与进去的话题。谢朝打断了两个女孩的私聊:“其他人呢?”
谢斯清耸耸肩:“妈妈说不想吃。”
谢朝完全不给商稚言尴尬的机会,立刻牵着她的手:“走吧。”
两人还未走出大门,谢辽松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刚来,怎么就要走了?”
谢朝向谢辽松正式介绍商稚言之后,谢辽松认认真真看着商稚言:“我跟商稚言之前有一些小误会,是我做长辈的不够大方,小商,你不要生气,我跟你道歉。”
商稚言哪里还敢生气。她来之前还想过是不是装作完全遗忘此事会比较好,可谢辽松既然主动提起,她便接了下来:“伯伯,我当时也是刚开始工作,好多细节做得不到位,您别见怪。”
两人客客气气:我不对;不不部是我不对。谢斯清满头雾水,望向谢朝,谢朝冲她眨眨眼,示意她不要问。
谢辽松始终没能把秦音劝下来,连谢斯亮也没有出现。商稚言只在客厅的照片上见到这个十岁的男孩子,和谢朝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但表情神态都比谢朝活泼太多。
谢辽松落座后,这顿气氛怪异的晚餐终于开始。
满桌饭菜丰盛,一半都是商稚言没见过的新鲜菜式,谢斯清告诉她,这是谢辽松专门请了名厨回来准备的。商稚言有些受宠若惊,连声多谢。谢辽松脸色严肃正经,很少笑意,似乎是对这样平常活泼的晚餐有些不适应。谢朝在桌下握着商稚言的手,这让商稚言很宁定。
她其实并不怕,也不再尴尬。这是和谢朝在一起之后她已经设想过的场景,一切都在她预料之内。
但心爱的人这样鼓励自己,她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快乐。
谢辽松的话不多,但礼貌客气,问了一些商稚言家里的事情。谢朝总在商稚言开口之前帮她回答,谢斯清嘲笑他:“哥哥成商稚言代言人了。”
谢斯清是餐桌上负责活跃气氛的人,她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从谢辽松换的新车讲到谢朝家里的观赏虾,从最近的画展聊到市场里各种鱼虾蟹的品种价格,甚至还聊到余乐。
“他居然是知乎大V?”
“特别会编故事。”商稚言握住茶杯装作手机,模仿余乐的一举一动,“他常常一边在咸鱼吧吃烧烤,一边回答问题,开头第一句话一定是‘谢邀,人在美国,刚下飞机’。”
谢斯清笑得前仰后合,谢辽松完全捕捉不到这个笑点,谢斯清便手舞足蹈地给他解释。
商稚言悄悄瞥向谢朝。谢朝用眼神无声询问:怎么了?
商稚言只是笑。
她对谢辽松的印象,从他们第一次在医院见面时开始,不断根据谢朝的故事填充。但现在和谢斯清边聊边笑的中年人,和过往的印象完全不同。
她甚至在吃饭前以为,这会是一顿沉闷、无趣的饭局,谢辽松会坚持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不许任何人在饭桌上说话。但出乎意料,谢辽松对他们的谈话没有半点反感,反而好几次插话,想加入他们之中。
但他很笨拙,很紧张。环坐桌子的四人中,他是家长,是权威,可也是最格格不入的一个。
饭后甜点上桌,是幼滑甜稠的莲子红豆沙。谢辽松告诉商稚言:“这是我们厨师的拿手甜品,你一定要试试。小朝以前很喜欢吃。”
商稚言舀了一勺放入口中,还未咽下,一股浓异气味冲上鼻腔,她一下控制不住,呛了出来。
谢朝吓了一跳:“怎么了?”
商稚言整个人狼狈不堪,鼻涕眼泪齐流,辛辣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最后只能将未咽下的红豆沙急忙吐出来。谢朝扯了几张纸巾给商稚言,端起她的红豆沙闻了闻。在甜香掩盖之下,有若隐若现的芥末味。
“……谢斯亮!!!”谢朝起身大吼。
厨房里爆发出一阵孩子的大笑。佣人忙走出致歉,称是谢斯亮让她专门把这一碗放在商稚言面前的。谢朝知道她是秦音雇佣的工人,从来不敢违抗谢斯亮的要求。这时一个男孩边笑边跑出厨房,奔上楼梯。商稚言满脸都是眼泪,她狠狠擦干了,瞪着那孩子。
谢斯亮冲她做鬼脸,谢辽松气得把餐巾扔到了桌上:“谢斯亮!给姐姐道歉!”
谢朝起身朝楼梯走去,谢斯亮一边喊着“我不”一边跑上楼,留下一串尖利笑声。
商稚言把自己料理好,方才就餐时的愉快气氛已经荡然无存。谢辽松被气得头晕,坐在椅子上喘气,要佣人给他拿药,转头又跟商稚言道歉。谢斯清让谢朝留下,自己上了楼。商稚言没留意楼上的声音,她捏捏谢朝的手,让他注意谢辽松。
谢辽松脸是红的,显然被气得不轻。佣人又是紧张又是害怕:“谢总有高血压,不能生气……”
谢朝:“行了,你去收拾吧。”他接过佣人手里的水杯,递给谢辽松。
谢辽松在客厅里休息了好一阵才恢复平静。谢朝本来已经打算走了,谢辽松看起来状态不好,商稚言拉着他多留片刻,。
“小商,对不起,让你见笑了。”谢辽松说,“我这个小儿子,太顽劣,太难教。要是他有哥哥姐姐的半分好,我也不用这么愁。”
佣人给客人端来新的茶水。谢辽松看出谢朝有离开的念头,忙说起别的话题。他不好问谢朝,生怕又让谢朝不快,便转头跟商稚言聊天:“工作顺利吗?我听阿清说,你现在在做社会记者?”
商稚言点头:“还在学习,还不是浪潮社的正式员工。”
谢辽松:“社会记者相当累。”
商稚言:“我有很好的老师和同事,工作虽然累,但也挺开心的。”
谢辽松“嗯”了一声,又问:“实习很忙吗?最近在做什么?阿清说上次是你帮她找到了一直给她打钱的人。”
谢朝无意加入他们的谈话,只是松松握着商稚言的手。商稚言简单说了现在正在调查的是工伤事件,但没有提到任何细节。谢辽松却不愿让这场气氛尚可的谈话有尽早结束的可能,谢朝回来的次数太少,能和自己平心静气相对而坐的机会更是难得。
“高新科技园区里的工伤,我也听过一两件。去年底还有工程师猝死的事件……哦,你调查的事情在工业园区?”谢辽松皱眉回忆,“说到工业园,两年前有一件工伤,我倒是有几分印象。有个工人洗外墙的时候从七楼摔下来,幸好五楼有遮阳棚,楼下也有许多泡沫板,加上树和草坪,几次缓冲,他人没事,但受了不轻的伤。”
他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出事的地方与高新科技园区的停车场仅一墙之隔。当时谢辽松刚停好车,便听见对面一连串响声,最后还是他第一时间打的急救电话。
谢朝:“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谢辽松:“你那时候还没回国。”
谢朝:“我是不知道你还帮过别人。”
谢辽松不悦地瞪他一眼:“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商稚言心中微动:为调查林健这桩事情,她把过去五年发生在工业园区里所有的工伤事件全都查了一遍,但没有查到这一件从七楼坠落的事故。
“……这个工人是工业园企业的人吗?”商稚言心中一动,“工业园的上报记录里,没有过这桩工伤。”
谢辽松也想了想:“他穿着制服,是吉阳装配请来清洁外墙的清洁公司工人。”
商稚言一愣:又是吉阳装配。
若受伤的人是外聘清洁公司的人,工业园的工伤报告里自然不可能有他的相关信息。商稚言默默记下这件事,打算回家继续翻找资料调查。
这次会面结束得不太圆满。商稚言最终没见到秦音,也没等到谢斯亮的道歉。回家路上,谢朝不停跟她说对不起。他把车停在光明里的入口,给商稚言买她喜欢的芒果味冰淇淋。两人吃完冰棒,在路边花圃依偎坐下,久久不说话。
“别道歉啦,下次换你来我家玩好不好?”商稚言在他耳边说,“爸爸妈妈都好想见你,他们老问我你是不是真的和我谈恋爱,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不常来我家吃饭。你连余乐家都去了两次。”
“我紧张。”谢朝抚摸她的头发,吻她的耳朵。
“我今天紧张过了。”商稚言不由分说地命令,“下次轮到你紧张。”
生活里有了新的期待,谢朝忽然觉得坏情绪又被商稚言三言两语驱散了。他亲吻他的女孩,想告诉她许多许多话,但他口讷,又觉得说多了商稚言会笑。商稚言静静和他坐在一块,车窗半启,便利店门口的电子铃坏了,每隔一会儿就自动冒出一声“叮”,像是为车里飘出的乐声打节拍。
他们用手指在手背上跳舞,随着变换的乐曲变换舞姿,灵巧又快活。
这天晚上,商稚言睡前本打算给谢朝来个晚安电话,但林健的来电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是林健第一次给商稚言直接来电。青年声音紧张,犹带一丝怯意,他开门见山地问:“商记者,我现在可以见你吗?”
夜真的太晚了,但商稚言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她听得出林健状态动摇,忙答应和他见面。林健不敢选别的地方,要在浪潮社和商稚言会面,但浪潮社夜晚值班和出入的人也不少,商稚言最后和他约在通宵营业的“时刻”里见面。
抵达“时刻”时,林健已经到了。他选了个可以看到门口和窗口的位置,商稚言进店后扫了一眼,今晚在店内值班的是周博本人。两人打了个招呼,林健顿时站起:“你们认识?”
商稚言:“这里很安全,你放心。”
林健犹豫地坐下,面前的咖啡杯已经空了。周博给他续上后很快闪回橱窗后方,林健看不到他人影,这才稍稍放下心。
“怎么了?”商稚言问,“是手指有什么问题么?”
“不是……”林健啃了啃自己的指甲,小声说,“我再想想。”
商稚言便安静等待他开口。好一会儿之后,林健小声问:“关于工伤,你还查到过什么?”
商稚言眉毛一动,在心中暗暗斟酌。
崔成州给过她两个线人的联系方式,两位都是工业园里的普通工人,但不在吉阳装配。商稚言询问他俩是否知道园区里发生的比较异常的工伤事故,但两个人都笑了:工伤没有异常,至少看上去全都很正常。
但若是提及陈成才,两个线人立刻脸色有变,人也不再那么健谈。
“工业园里工伤事故是不少的,基本都有妥善的处理和赔偿。”商稚言大略地与林健聊了聊,要停口时,她忽然想到谢辽松亲历的那一件,“两年前吉阳装配发生过一次事故,你听陈成才他们说过吗?一个清洗外墙的工人,从七楼掉下来,好在人没事,但受了伤。”
林健喘了一口气,几乎要哭出来似的,肩膀在发抖。
“……原来你知道……”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知道就好……”
商稚言不解:“什么?”
“……那件事,跟才哥有关系,是才哥他们做的。”林健咬了咬牙,发着抖,朝商稚言亮出自己仍包扎着的小拇指,“其实才哥……才哥一开始,是想砸断我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照例请假一天,本文即将完结,嘿嘿——
谢谢MisaTango、妄想战士典典典、陆林证婚人川川、冷杉、湛湛生绿苔的地雷。
谢谢Tsunaly、赵生、有生之年的营养液。
请大家吃又甜又滑的莲子红豆沙吧!(没有芥末
第59章 陈成才(2)
坠楼的清洁工人名为杨一青,不是陈成才或林健的同乡。他所在的清洁公司承包了整个工业园区的外墙清洁,一来二去,结识了陈成才。
林健并不清楚陈成才当时是怎么跟杨一青沟通的。他只知道,这件事,陈成才当作一个“成功经验”般炫耀:发生在杨一青身上的工伤事件是陈成才和杨一青共同策划的。
杨一青坠楼的位置,除了有几层遮阳棚之外,落地点是一片草坪,,那一日草坪上还堆满了泡沫板,这些全都提供了缓冲。坠落地点是杨一青和陈成才商定的,泡沫板是陈成才提前放在那里的,一切自然而顺利,杨一青获得了二十多万的赔偿。
这二十多万中,陈成才分走了八万。
商稚言问:“杨一青很需要这笔钱吗?”
林健:“对,当时他想买房,相亲结婚。我听才哥说,杨一青早就恢复了,伤势对他一点儿影响也没有,他生活得挺好。”
商稚言:“你见过杨一青吗?”
林健:“没有。”
商稚言:“你完全信任陈成才说的话?”
林健又犹豫了。但这次他没有犹豫太久,目光在自己的小拇指上游移:“我一开始是信的,后来……后来我开始怀疑。尤其是那天我无意听到他们聊天,提到如果因工致死,能赔偿好几十万。”
他有些激动:“我妈是文盲,我爸只有小学文化,他们什么都不懂的。家里亲戚来往不多,陈成才这两年春节回家都会上门拜年,给我爸妈送东西,他们信他。如果我死了,如果陈成才当我爸妈的代理人去索偿……我不知道这几十万,他能拿走多少。”
录音笔正在录制,商稚言想起了与陈成才在一起的那些人。
“陈成才身边的那些也是你的同乡?”
“有些是,有些不是。”林健想了想,“陈成才原本跟我商量的是砸断手。砸断手他说能赔四十万,他们帮我跑上跑下,也不求太多,让我给五六万辛苦费。”
“他们是谁?几个人?”商稚言问。
“其实,包括陈成才在内,主要有三个。”林健说出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
商稚言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你为什么会答应做这样的事情呢?”
“四十万,太多了……我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年轻人小声说。
四十万对他来说是一个从未敢想象的天文数字。纵然除去给陈成才等人的六万元,他还有三十四万,按他现在的工资,至少要不吃不喝五年才能攒到。
这是其中一个诱惑。
陈成才还拿自己给林健当例子。他也受过工伤,刚开始工作的时候,那厂子还不如吉阳装配这样正规,他摔断了手,可现在全好了,除了皮肤上一道疤痕,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伤筋动骨一百天,也就是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我什么都不用干,医疗费和营养费全是吉阳装配出,我是白挣这么多钱啊。”林健大口喝下咖啡,苦得他直皱眉,“……我不像你们城里人,我,我能吃苦,我不怕痛,所以我敢做……但是我……我现在怕了。”
“你怕什么?”
“才哥……陈成才,我觉得他很可怕。”
实际上,林健是被蒙骗的人。他只知道陈成才那几个人非常熟悉工伤赔偿的条例,而且非常善于制造工伤事件。他不是唯一一个,除了杨一青之外,还有另外两位在工业园里其他企业工作的老乡,也在陈成才的指点下,通过小小的工伤事件,获得了大笔赔偿。
而当然,陈成才和另两个伙伴,也从中分得了一杯羹。
商稚言又问:“难道除了你们,没有其他人知道这样的事情存在吗?”
“当然有,但是,没人会说的。”林健抿紧了嘴,“敢做这种事情的,都是不要命的,不好惹。”
“你惜命吗?”
林健低下头,许久才传出低低的呜咽之声。
“我太蠢了……太蠢了……”
周博从柜台后面探出脑袋,向商稚言投来询问目光。商稚言悄悄摆手,示意他先别过来。林健哭得浑身发抖,商稚言知道,他不仅后悔,而且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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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回到浪潮社上班,商稚言第一时间就去找崔成州汇报。
崔成州起先还不太乐意听:“你不是打算独立采访吗?我只做指点啊,我不帮你。”
但等商稚言把录音播放出来之后,崔成州的脸色就变了。
他原本确实有猜测过,是陈成才制造了林健的这次工伤。但他确实没有想到,陈成才做了不止一次,而且目的是制造更严重的伤情。
“陈成才的伙伴还有另外两个人。”商稚言说,“一个是在车间里拍视频的工人,另一个是维修部的人,那天就是他去检查机器的。维修部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只有参与了这件事情的人才知道,他也是帮手。”
崔成州问:“你怎么看?”
“陈成才这些人,制造工伤事故已经成为一个系统了,有分工有合作,相当可怕。”商稚言低声道,“他们对别人的性命,已经漠视到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
崔成州鼓励她:“继续。”
“林健他们打砸过吉阳装配的办公室,当时办公室主任宋樾说过,让他们报警,让他们去找记者。”商稚言把自己昨夜理出来的线索一一说出,“包括后来刘弘毅给我们的提示,都说明这件事吉阳装配肯定是知道有猫腻的。”
一开始吉阳装配不肯按工伤来认定和赔偿,但随后却又改了口风。改口风之事,发生在刘弘毅提醒商稚言之后。
“不肯赔偿,甚至让林健他们找记者,或者提示我去调查林健和陈成才等人的背景,是因为吉阳装配坚信自己是没有责任的。”商稚言说,“但是,后来发生了某些事情。吉阳装配发现这起工伤他们也负一定的责任,所以立刻改了口风,迅速答应赔偿。”
“对。所以陈成才并不怕我们去调查。你身为记者,出现在吉阳装配面前,是林健和陈成才威胁吉阳装配的工具。”崔成州接话道,“但是陈成才同样也很警惕,他怕你发现这事情背后的真相,所以每次林健见你,他都要在场。商稚言,你逮到这个和林健单独对话的机会,实在不容易。”
商稚言深吸一口气,带几分忐忑:“其实,还有另一个收获。”
崔成州心情很好,轻快地问:“什么?”
“我从林健那里拿到了陈成才的电话。”商稚言快速回答,“而且我联系了陈成才,他约我在修车厂见面。我准备出发了。”
崔成州:“……”
紧接着,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听见关着门的会议室里传来一声怒吼:“你这是乱来!!!”
路过的李彧被吓了一跳,忙打开门:“出什么事了?”
崔成州气得脸庞涨红:“这个人我不要了,你们新媒体收了吧。胆大包天,胡作非为,我跟你说的什么你忘记了?我让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商稚言悄悄冲李彧耸肩。李彧退了出去,临走时多嘴一句:“喝点凉茶吧,火气这么大。”
崔成州顾不上怼他,起身抓起桌上的手机:“我跟你一起去。”
“他只允许我过去。”商稚言说。
崔成州转身,回头,死死盯着她。
“商稚言,不要被你自己的一腔热血烧坏了脑子,你要权衡轻重和利弊。陈成才这个人不普通,你怎么应对?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止一个,你不要老是选择最直接但是最危险的一种,好不好?行不行?”
商稚言鸡啄米般点头:“好,行。”
陈成才与商稚言相约的修车厂在市郊,距离工业园不远。商稚言在路上联系陈成才,称有另一个同事开车前去。陈成才起初不乐意,但得知是当日见过一面的男同事,他不再抗拒。
挂了电话,商稚言小声道:“还挺好讲话的。”
崔成州让她把隐藏式摄像头装在领口。商稚言吃惊:“你还带了这个?”
“万一出事,这就是证据。”崔成州道,“他怎么会答应见你?”
“我问了他杨一青的事情。”
崔成州吓了一跳:“你胆子也太大了!”
他呵斥完,自己又想了想。商稚言的举动虽然冒险,但确实是现阶段最有可能打开僵局的方式。杨一青这个名字,他总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印象,但自己又从未报道过工伤事故,崔成州叮嘱商稚言回去之后在浪潮社的内部库里检索。
他又开了一段路,问:“你不是报名学车了吗?学到什么程度了?”
谢朝有时候会带商稚言到海边的废路,教她开车。商稚言空有实操经验,没有一点儿理论:她还没逮到时间去上课。
“我已经会开了。”商稚言说,“就是没证而已。”
崔成州:“那还是不能上路。”
商稚言不敢否认,嘿嘿讪笑。
抵达指定的修车厂前,她已经把周围的路况牢牢记在心里。修车厂位于废车场之中,大量无人认领的小汽车、摩托车和电动车堆积在场内,一墙之隔便是陈成才指定的修车厂。
商稚言:“他就在里面,让我们直接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迎来本文唯一一场动作戏(真·动作戏——
谢谢陆林证婚人川川、妄想战士典典典、冷杉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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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陈成才(3)
修车厂内空无一人,只有停止运转的陈旧机器,此处太过偏僻,加之车场已经将近废弃,来这儿的人大多是买零件而不是专门修车,大多数时候冷冷清清。陈成才果真在修车厂里等他们,他衔着一根烟,见商稚言和崔成州走进来,便抬手扬了扬,权当打招呼。
商稚言起初还不觉得害怕,走进来前被崔成州耳提面命训了一通,见到厂内只有陈成才一个人,她终于觉得不安。
“不用怕,你们两个人,我只有一个人。”陈成才说,“你在电话里问我杨一青的事情?你知道什么?”
他嘴里的烟没点燃,歪着嘴角笑,目光从商稚言身上游移到崔成州身上。
商稚言装作紧张,整了整挎包的带子,趁机调整好隐藏式摄像头。崔成州忠实地扮演司机的角色,跟在她身后不出声。
“是林健说的吗?”陈成才问,“你知道他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他了。”
商稚言感受到陈成才的焦灼和咄咄逼人。陈成才没有给他们喘息和开场的时间,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不断砸来,商稚言警告自己,不能被他带着走。
“这儿可真热。”商稚言笑了一声,“我们就这样站着聊?”
她打断了陈成才的节奏。
陈成才一愣,头微微昂起,垂下目光盯紧商稚言。商稚言今天是做好准备来见他的,一身利落的运动服,黑色挎包与黑鞋子,尽全力降低自己的女性特质和威胁。陈成才站在比他俩高一米多的跃层上,周围摆满了汽车零配件。他示意商稚言走上前。
“只有她。”他制止了崔成州。
商稚言走上台阶,站在距离他两米开外的地方,中间隔着一张操作台。陈成才似乎还想她再靠近一点,但商稚言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安全距离。她一开口就分散了陈成才的注意力:“除了杨一青和林健的事情之外,你哥哥的事情,也是你策划的吗?”
陈成才瞬间暴怒:“你他妈放狗屁!”
商稚言立刻又问:“还是说,你哥哥的事情,给了你灵感?”
这个问题当然很冒险,但陈成才不是一个可以在此时此地交心对谈的人,商稚言必须立刻引出陈成才的情绪,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让他坦白。
“……每个工人进工业园,都要学工伤条例。”陈成才沉默很久才开口,“出什么事,怎么赔,大家心里都是清楚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商稚言的问题,商稚言又问了一遍:“是你哥哥的事情启发了你吗?”
提及哥哥陈成福,陈成才似乎有些痛苦。
“林健很信任你,他跟我们说,是你给了他走出家乡的机会。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动机。”
“这是双赢。”陈成才说,“只是一次小小的工伤事故,他受一点可以恢复的伤,吉阳装配出一点补助金,最大头的赔偿是工伤保险给的,大家都有好处,对不对?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如果这没有问题,为什么别的人不这样做呢?”
“他们胆子小,他们蠢。”陈成才说。
商稚言问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杨一青和林健的工伤事故,你是怎么策划的?”
杨一青的工伤,是陈成才第一次尝试。那时他进入吉阳装配工作还不太久,一直在物色合适的人选和机会。和杨一青认识之后,他得知杨一青急于筹钱买房,便跟他商量起这个主意。杨一青不是吉阳装配的员工,出事也不会引起吉阳装配的注意,是绝佳的实验对象。
说服杨一青确实花了一番功夫。当日和杨一青一起进行外墙清洗作业的还有另外两个人。按照规定,这三个人是要相互检查对方安全装备并签字确证的。检查完毕后,三人各自分散,杨一青从顶楼往下,一层一层清洗外墙。大约一小时后,他下落至七楼,瞄准了遮阳棚和泡沫板的位置,在腰、臀、胸口等关键部位垫好缓冲装备后,打开了安全卡扣。
看到杨一青坠落的有他的一位同事、吉阳装配门卫室的保安,以及“准备清走泡沫板”的陈成才。第一时间跑到杨一青身边的是陈成才,他迅速从蜷缩在地上的杨一青身上拆走缓冲装备,乔木和灌木丛成了他的掩护。杨一青当时并未昏迷,只是疼,哇哇地喊。陈成才把缓冲装备扔在七零八落的泡沫板深处,此时门卫正好抓住手机跑过来。
办公室主任宋樾闻声而来。杨一青被抬上救护车,清洁公司的人正在赶来。陈成才向宋樾请示,是否要清理地面的泡沫板,因为泡沫板数量很多,且正好堵塞在消防通道上。宋樾不让他破坏现场,只命令他“整理整理”。
陈成才趁着“整理”的机会,转移了缓冲装备,一切顺利得连他自己都很吃惊。
这一次成功,令他胆子渐渐变大,并且又在之后的两年里,指点了两个不同企业的员工,用类似的办法制造工伤,诈骗保险和赔偿。
但他从来没有在吉阳装配这儿动过手脚,直到今年。
“林健的那件事,太容易操纵了。”陈成才说,“关键不在林健也不在我们身上,在机器的控制台上。”
机器进入规定的检修期,但吉阳装配的维修部将检修费私吞,没有请专业的检修人员,而是让吉阳维修部的人负责检修。陈成才从维修部的老乡处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抓住漏洞,联合另一个在车间工作的老乡,三人趁着过年回家的机会,在村中物色工伤事故的人选。
父母年迈、读书不多的林健,成了他们的目标。
控制台被动了手脚,在设定的时间里,抓取零件的抓手会松开。如果林健当时不是因为本能恐惧而闪避,他的胳膊会被砸断,四十万唾手可得。
商稚言这才明白,陈成才等人是吃准了吉阳装配不会报警,不会追究更不可能主动暴露内部管理的丑闻。这也正是宋樾和刘弘毅一开始毫不畏惧,但最后却主动答应赔偿的原因。
“十二万确实也不少了,但这次的活儿我们三个人做的,去掉林健应得的部分,剩下的我们不够分,必须至少要二十万。”陈成才抓起一把扳手,在手里上下抛动,“商记者是吧,你记住了,吉阳装配不会让这件事被报道出来的。他们也不可能报警,只要再拖几天,宋樾就会主动联系我,二十万,我到时候说二十五万她也必须给。”
商稚言只觉得,陈成才的狂妄已经到了某种愚蠢的境地。似乎是接二连三的成功令他贪欲膨胀,甚至忽略了一些基本的事实。
见陈成才逼近,商稚言下意识地连续后退,站到平地上。陈成才抓着扳手,忽然举起对着商稚言:“你没有证据,就算写出来,也不会有人信的。”
崔成州悄悄抄起手机,发现这个厂房里居然没有信号。
商稚言想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对峙姿态,但靠近的陈成才却发现了异样。他盯着商稚言的领口:“你这个是什么?你在拍我?!”
商稚言转身便跑!
陈成才吼了一声,抓住扳手朝商稚言追过去。崔成州抄起身边的半箱零件扔向陈成才,急踹一脚,正中陈成才小腿。陈成才一下跌到,但他反应极快,立刻抱住崔成州膝盖,举起手肘,狠狠一撞。
崔成州膝盖酸麻,失去支撑跌倒在地。陈成才起身要追赶商稚言,崔成州一把抱住他的脚,陈成才顿时狠狠摔倒。崔成州不敢恋战,起身便跑。
“上车!”崔成州冲折返的商稚言喊,“你回来干什么!跑啊!”
商稚言扔了手里的铁棍,和崔成州朝修车厂出口奔去。
路径狭窄曲折,陈成才一时间还没能追上来。崔成州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吼了一句:“保存好视频!”
两人的车子就在修车厂大门前方的空地上停着。商稚言拉开后座的门窜上去,但崔成州却没有上车。
随着砰一声巨响,他栽倒在距离后座车门不足半米的位置。
一把扳手掉在地上,崔成州捂着后脑勺,发出模糊的哼声。
商稚言立刻从车内跳下:“崔老师!”
崔成州指着车子,艰难开口:“开车……跑……”
商稚言回头一看,那刚刚扔出扳手的陈成才似乎也愣住了,但他正大步朝这边奔来。
商稚言忽然涌出了浑身的力气。她一把抱住崔成州的身体,把他拖起来塞进后座。崔成州后脑勺被砸破了,血不停地往下流,他趴在后座,只能自己用手按住伤口。商稚言从地上抓起车钥匙和扳手,钻进驾驶座,启动车子,锁死门窗。
这车和谢朝的那辆不一样,她慌得心脏狂跳,手脚都在颤抖,但谢朝教过她的,按照谢朝说的来做一定没有错——踩离合挂挡,车子猛地往前窜了几米,撞在一旁堆积成山的瓦楞纸箱上。商稚言下意识刹车,瞥了一眼后视镜。
陈成才已经追了上来。他手里拿着方才商稚言抓起过的那根铁棍,重重砸在车后箱。
车子不再减速,它穿过瓦楞纸箱筑成的屏障,冲撞上门口的小路。工业园和高新科技园区附近有医院,但商稚言不熟悉道路,不敢乱开。她径直朝着工业园,踩足油门狂飙。
陈成才也上了一辆破面包车,在后方紧追不舍。他开车比商稚言更狠更不要命,商稚言只敢偶尔瞥一眼后视镜,嘴里乱七八糟地念着“不怕不怕”,一股脑儿往前。
崔成州还没昏过去,他抓着手机,按了好几次才用沾满血的手指顺利解锁,打了个急救电话。
车子从小路窜上了大路,撞破侧边的栏杆。商稚言一个急转,终于看到了工业园的正门。
工业园的门卫正跟一个快递员说话,两人眼角余光均瞥见有一辆轿车飞速接近,吓得又喊又叫,逃着跑开。
车子撞在快递员那小车的屁股上,商稚言死死踩住了刹车。
后视镜里,一辆布满灰尘的面包车正在后方掉头转向。
门卫抓起对讲机呼叫增援,快递员连连拍打车窗:“小姐!你没事吗?你杀人了?!”
“我靠,我成尸体了……去你的……我他妈还活着……”崔成州有气无力笑骂。
商稚言一声不吭,颤抖着手拨打报警电话。扳手就放在副驾驶座上,她拿出手帕,把它盖住了。
#
陈成才跑了。
商稚言在浪潮社社会新闻中心的主任办公室里,听到了这个消息。
警方的人没有找到陈成才,扳手已经作为证据上交。和商稚言、崔成州的推测完全一致:吉阳装配否认了工伤诈骗,拒绝配合调查。
崔成州入院缝合,后脑勺一道十厘米的豁口,手术后昏迷至今,还出现了脑震荡的症状。
主任气得要骂人,但见商稚言年轻,又是女孩,他又不好讲得太过火,只能在心中暗骂昏迷不醒的崔成州乱来。
后怕是有的,商稚言此刻坐在主任面前,两天前的混乱场面留给她的恐惧和震撼正在渐渐消失。她心里有新的东西在生成。
“这篇报道,我想继续做。”商稚言说,“我手头有林健的证言,有陈成才的话,这些都可以佐证这件事的真实性。”
“我觉得还得更谨慎。”主任骂够了,开始和她讨论工作,“包括林健在内,你说陈成才一共制造了四起工伤事件,其他三起的当事人呢?”
现在的问题是,商稚言和林健失去了联系。陈成才制造工伤的手段高明灵活,光看事故报告,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商稚言很难找出过去两年在工业园里发生的工伤,哪两起是人为制造的。
“而且这是警察要做的事情。”主任说,“你不是去查案的,小商,别弄错了。”
商稚言点点头:“我想采访杨一青。”
“……杨一青是谁?”
“陈成才制造的第一起工伤事故当事人。”商稚言道,“警方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找到人了,他们不肯透露信息。崔老师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我正在库内检索,但目前还没有收获。”
主任起身,在书架前徘徊片刻,回头道:“这个名字,我也有印象。”
商稚言:“?!”
主任拿起座机听筒:“李彧,是我,你方便过来一趟么?”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之外的事情:
谢朝每天养鱼,煎牛排,和余乐打球,约他去咸鱼吧吃烧烤,看书,干活,熟悉外骨骼项目过往的资料,说忙也不算太忙。
余乐:你约你女朋友好吧?我也要谈恋爱的,我为什么要天天跟你泡在一起!
谢朝:最近我都没有出场机会,只能每天追追连载,才能知道我女朋友最近的动态——
谢谢DoraW、陆林证婚人川川、冷杉的地雷。
谢谢Tsunaly、湛湛生绿苔、有生之年的营养液。
请大家吃雷佳音代言的火晶柿子!( ̄▽ ̄") 家里人在拼夕夕上买了一小箱,放了三天,熟透了,太太太太太好吃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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