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制作外骨骼的哥哥,这样的人商稚言只认识一个。
女孩冲她伸出手:“你好,我是谢朝的妹妹,谢斯清。”
商稚言懵懵地与她握手,脑子里一时间还转不过弯。谢斯清怎么变成了这样?她当然记得她,那个从未见过面但总在谢朝口中听到她各种事情的小姑娘。她以前是可以骑自行车的,她那辆女式自行车的车头上,还贴着皮卡丘的贴纸。
电梯门开了,商稚言还没来得及问,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问。她带谢斯清走向热线接待室,谢斯清对浪潮社的环境很好奇,但她看上去对商稚言更为好奇:“你坐在哪儿呀?”
没等商稚言回答,她又接着说:“姐姐你别吃惊,我认得你的。你是我哥哥的朋友商稚言。我还认得余乐和应南乡。”她抬手指比划了一个长方形:“哥哥有一张你们四个人的合影,是余乐生日那天拍的,就放在他家里。”
商稚言:“……”
谢斯清:“我哥这人,很深情,很长情。”
商稚言:“是吗?”
她半信半疑。
谢斯清在热线接待室坐下之后,从信封里掏出了一张卡和一张极长的流水清单。
该卡户主名为陈瑛,2010年12月开卡,紧接着从12月开始,每个月的20日,卡里都会存进500元。
“这张卡装在一个信封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扔进我家信箱的。”谢斯清告诉商稚言,那时候谢家一家四口全去了美国,家里只留佣人和司机,因谢辽松每月都要回国处理工作事务。但那信箱已经久不使用,连钥匙都不知放在哪儿,直到三年前拆除旧信箱,佣人才发现里头有一个纸面已经发黄发脆的信封。信封里除了这张卡,还有一张写着银行卡密码的纸条。
因收信人是谢斯清,佣人便告诉她这件事。谢斯清当时还没有回国,但她觉得此事十分有趣,便让佣人好好保管信中内容物,直到今年回国,她才认真处理。
“这张卡的磁片已经过期了。”她举着卡说,“我没办法在自动柜员机上使用它,所以我去柜台查询,顺便打印了清单。”
从2010年的12月到现在,卡里已经有十万余元。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谁给你的?”商稚言好奇,“你心里没有底吗?”
“我不认识叫陈瑛的人。”谢斯清想了想,又说,“写密码的纸条上还写着一行字,但有点儿模糊了,好像是……祝你健康?”
商稚言欲言又止,沉思片刻后才开口:“斯清,你能告诉我你出了什么事情吗?这会不会跟你……的脚有关系。”
谢斯清想了想,她并没有抗拒这个话题:“会吗?但爸爸和哥哥都说,当时绑架我的人还没放出来。”
“……绑架?!”商稚言失声,“发生了什么事!”
这回轮到谢斯清发愣了:“我哥没跟你说?”
商稚言摇头。谢斯清耸了耸肩:“一点小事故。还是等他跟你讲吧。有人找你。”她冲商稚言身后示意,商稚言回头,看见崔成州在门口冲她招手。
崔成州身边还站着李彧。商稚言以往只看过李彧照片,没见过真人,发现他人倒不像照片上看起来那么瘦弱,鼻梁上一副黑色细边框眼镜,一双眼睛正上下打量商稚言,像忖度和评价着什么。
“李彧,你BOSS。商稚言,我徒弟。”崔成州简单引见,“特稿通过了,周五发。”
商稚言心中一阵激动。浪潮社两微一端周五的特稿位置,是专门用来发高质量和大事件稿子的。她之前从未想过能得到这个时间段的特稿位置,一时间乐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崔成州疯狂冲她眼神示意,她忙向李彧道谢:“谢谢李老师。”
“不用。”李彧说,“稿件质量很高,崔老师对你评价也非常高。希望你在我们新媒体中心继续用心工作……”
商稚言忙点头。
李彧这时又接上一句:“成为新媒体中心的一份子。”
崔成州叹了一声:“你放弃吧,李彧,这是我徒弟。”他不再跟李彧争辩,拍拍商稚言肩膀,回自己工位去了。
李彧盯着崔成州背影,忽地一笑:“老崔说你是他徒弟。”
商稚言不解。,李彧盯着她低声道:“老崔学生很多,在财经中心他是负责调/教新人的。但能被他用徒弟称呼,你还是第一个。”
商稚言傻笑不已:“我是要跟着崔老师的。”
李彧:“跟着我不行吗?”
商稚言:“可是,可是崔老师他高中时候就已经跟我说好了的。”
“噢……”李彧点点头,恍然大悟,又带点儿遗憾,“他这么早就看中你了啊。好了,去工作吧。”
商稚言:“我会努力的。”
李彧又笑了:“我也会努力的。”
他冲商稚言摆摆手。
新媒体中心的主任只负责行政和人事工作,具体的媒体工作内容基本全由李彧控制。商稚言以为李彧会是个不太好相处的领导,但没想到他毫无架子,还十分亲切。谢斯清见她回来,小声道:“姐,你们单位的同事都挺好看的。”
商稚言心想,她说的肯定不是留着一圈胡子的崔成州。
仔细记录下谢斯清说的这事情,商稚言决定先联系银行问清楚卡的事情。谢斯清一脸还想跟她继续聊天的样子,商稚言却被同事叫走,去参加新媒体中心的员工培训了。
告别时,谢斯清高高兴兴和她互加了微信。她看起来心情太好了,商稚言老怀疑她来找人是假,专程找自己是真。
晚上,新媒体中心的编辑联系了商稚言,告诉她自己拟了几个新题目,让商稚言看看合适不合适。商稚言奇道:“编辑改题目还需要跟记者讲吗?”
“李彧说得让你看看,你说行,我们才用。”
商稚言于是认真过了一遍,想了又想,忐忑道:“我还是觉得我原本的题目比较好。”
她以为会遭到拒绝,但编辑一口答应:“行,那就用你的题目。”
挂了电话,商稚言半天都没回过神。新媒体的编辑这么好说话?那上周的争执事件又是怎么回事?
今天没有需要加班赶的稿子,商稚言轻松地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一晚上,睡前还跟应南乡视频了一会儿。应南乡的恋爱之路又有波折,男友要调到外地,希望她一块儿去,但她不愿意。两人吵了好几次架,现在陷入冷战。
应南乡比之前冷静多了,她没哭,也不吵嚷,一本正经跟商稚言分析离开的利弊,留下的利弊,最后的结论是:我们相互之间可能不适合。
商稚言:“你难道不觉得世界上最适合你的人是余乐吗?”
应南乡顿了一会儿,喝口水:“他太认真了。”
商稚言不解:“认真有什么不好?”
应南乡:“他认真了十几年,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回报他。好沉重啊。”
商稚言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端倪:“你不讨厌他?”
“废话。”应南乡笑道,“我讨厌他还能跟他做这么久朋友?”
她开始哼:能成为密友大概总带着爱。
恰在此时,余乐的电话打进来了。商稚言挂断视频:“嗯哼?”
“下楼。”余乐说,“我有话跟你说。”
商稚言顺手端上面前一小碗草莓,余乐在门口杨桃树下等她,顺手拿了几颗草莓。“请坐。”余乐神情严肃,“这件事是谢朝跟我说的。我想了几天,决定告诉你。你记得谢朝有个妹妹吗?”
商稚言点头:“我今天还见过她。”
她说出谢斯清今天来访的事情。余乐面色惊讶:“你知道她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商稚言说,“没来得及问。”
余乐坐在她身边,一口囫囵吃下两个小草莓。“我和你见过谢斯清的。”他说,“你肯定不记得了,我也是。如果不是谢朝提起,我根本一点都想不起来。高考完那天,就是谢朝约你去溜冰场那天,你记得有个小姑娘到店里租书吗?她穿校服裙,是私立学校的。”
商稚言只隐约有一点点印象,似乎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她完全想不起那姑娘的模样。
“……她是谢斯清?”
“对。”余乐点头,“她要赶去体育馆参加学校的活动,我跟她说,可以抄近路,从朝阳里过去。”
朝阳里已经拆了,但十年前它还在。商稚言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们和谢朝骑车穿过朝阳里的黑暗街道,那时候明仔的家还在,脚手架搭得很高,石灰堆在架子上,像一个蹲着的人影。余乐一路狂蹬车追谢朝,大声给他讲鬼故事。
那天早上下了一场大雨,时间很长很久。他们谁都没有想到,那袋堆在脚手架上的石灰会砸到谢斯清的腿上。
石灰不知放了多久,已经结成结结实实的一大团,十分沉重。
谢斯清骑车进入朝阳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朝阳里的铺子基本都关了门,路上没有人。她没注意有人紧随着自己,直到一根钩子砸在车轮上,她被绊得直接从车上摔倒。
她慌忙回头,看到一个瘦高青年站在身后。他脑袋溜光,脸色苍白,那根铁钩就是他扔出去的。而在他身后,还有几个正往这边奔来的人。
“跑!”光头青年忽然冲谢斯清大吼,“快跑!”
第42章 火点(6)
对谢斯清的行动,是一次预料之中的意外。
那日谢斯清的学校在体育馆开展活动,而当时秦音生下孩子没多久,谢斯清每天中午都会骑自行车从学校回家,和妈妈、弟弟玩上一会儿。那天下着雨,司机想接送她上下学,为了绕道去光明里,谢斯清拒绝了。
雄哥的人早就瞅准了这一天,他们打算展开行动。出乎意料的是,谢斯清下午上学时,没有走既定的路线,而是去了光明里。
那时候周博在光明里附近的铺子里和姐姐选家具,雄哥让他过去,周博不敢拒绝,别别扭扭地去了。他看着谢斯清来到商稚言家里,又看着她离开,拐入朝阳里。雄哥的人推搡他:你去拦住那个妹仔。
出手的人是周博,其余人最为安全。周博手里被塞了一根铁钩子,他往前跑了几步。谢斯清不熟悉朝阳里路况,她骑得并不快。在身后各人的催促声中,周博扔出了钩子。钩子本应该冲着谢斯清去的,他们要在瞬间让她失去行动能力。
但扔出去的时候,周博的手停了一停。姐姐想给他买房子,让他正经地谈恋爱结婚,脱离雄哥的控制。他们看了沙发、电视柜、餐桌,还选了一整套橱柜,在他来到这儿之前,姐弟俩还在聊着家具怎么摆,日子怎么过。这怔忪的一瞬,令铁钩子失了准头,砸在谢斯清的后轮上。
砸中瞬间,周博听见身后一阵低骂。藏身于角落的几个男人冲了过来,周博往前疾跑几步,冲谢斯清大喊:跑!快跑!
谢斯清年纪小,但人不傻。她瞬间察觉这事情有问题,顾不上自行车,拔腿就跑。路面不平整,坑洞太多,她跑了几十米,猛地被绊倒,一下扑到地上。
有人奔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把她拖起来。她惊恐尖叫,发现那人是刚才的光头。等她被光头拉起来,身后几个人已经追了上来。谢斯清吓得腿软,哇地大叫。光头又把她拖起:“你一直往前跑!别管我!别回头!”
谢斯清跌跌撞撞朝前去,身后忽然一阵乱响:光头被人打倒,斜着飞了出去,正好撞上一旁的脚手架。竹制脚手架抖动不已,簌簌乱响。
“光头仔你癫啦?!”有人朝谢斯清追来,有人用铁棍指着那光头青年喝骂,“她是雄哥的目标!”
谢斯清转头往前跑时,脚手架忽然剧烈抖动几下,在她面前砸下几块砖头。她吓得跌坐在地,再想爬起时,忽然嘭的一响。
剧痛瞬间让谢斯清脑中空白了一瞬。一个石灰袋子砸在她右侧大腿上,压得很死。右腿在膝盖处扭成了奇怪的角度。谢斯清急喘着,开始疯狂哭叫。
身后追击的人一下呆了。被沉重石灰袋子压着的膝盖贴紧地面,蜿蜒流出一道血。谢斯清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她拼命想要推开那袋水泥,但袋子湿滑,她恐慌中力气不够,又因为害怕和剧痛一直发抖,石块一样重的袋子根本纹丝不动。
脚手架彻底松散,哗啦啦全部倒下。谢斯清嚎啕大哭,抱着头趴在地上。身后没了声音,那些人都走了,光头被砸得头破血流,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掏出手机,朝她跑过来。
警察开始侦办案件之后,谢斯清才从父亲口中得知,那个打了报警电话之后就逃跑的光头青年叫周博,他的姐夫苏志雄正是这场事故的策划者。他们想绑架谢斯清,向谢辽松诓一笔钱。苏志雄当年和谢辽松在生意上有过一些往来,谢辽松认为他做的不是正经生意,不想与他合作,还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苏志雄暗暗记仇到今日。
谢斯清听这些话,也只是听过就罢。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自己的腿上,右腿从膝盖以下没了知觉,连动都不能动了。膝盖骨粉碎性骨折,神经和肌肉受损,能不能恢复,医生的答复是:不好说。
谢朝问她怎么会出现在朝阳里,谢斯清说是去看商稚言和余乐。得知是余乐告诉谢斯清走朝阳里这条旧路之后,谢朝脸色苍白,紧紧抿着嘴,许久都没有说话。
国内医疗水平有限,谢辽松不敢冒险,决定带谢斯清去美国治疗。秦音天天以泪洗面,她终于开始直接指责谢朝:若不是谢朝认识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朋友,若不是谢朝天天往外跑不呆在家里陪妹妹,若不是谢朝……等等等等,总能从谢朝身上找出错处。
谢朝从不反驳。在谢辽松开始安排出国事宜的时候,他对父亲提出,自己要陪谢斯清一起去美国治疗。他可以在那边上学,可以学习相关的专业,他会竭尽全力,让妹妹重新站起来,走起路。
“他阿姨和弟弟直到年底才去,那时候正好也破了案,所有人都抓到了。这么多人里就光头仔判得轻一点,我估计谢朝她爸爸那边做了点手脚。”余乐说,“你现在明白了吗?谢朝为什么不理我们,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
商稚言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事实如同晴空一道霹雳,砸得她茫然空白。那发生在谢斯清和谢朝身上的所有事情,远远超出她的想象,比她曾给谢朝找的一千零一个借口更匪夷所思。
谢斯清的事故确实与商稚言和余乐无关,但若是细细追究,又似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他们指错了路,让谢斯清走入一条偏僻的、无人的街道,遭遇了不幸。
“我发给他的每一封邮件他都看过了。当然他从来不回复。”余乐低声说,“他不是不想理我们,只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天晚上,商稚言一直睁眼到天明。她心里太难受了,又疼,又苦,为谢朝和谢斯清遭受的一切。这十年里曾决定要研制出最厉害机器人的谢朝改变了自己的志愿,他为谢斯清做了一副又一副的外骨骼,让谢斯清不断更换,直到能站起来,重新走路。
在谢斯清的生命里,谢朝就是那副附着在身体之外的外置骨骼,支撑她,护持她。
第二日,商稚言完成当天工作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小陆说谢朝今晚仍在加班。她打定主意今天要见到谢朝,立刻叫了一辆滴滴前往园区。在路边等车时,李彧正好开车经过。他摇下车窗:“回家吗?我送你。”
商稚言多谢他好意:“我去见个朋友。”
李彧笑道:“我也送你。”
商稚言:“太远了。”
李彧仍未放弃:“在哪里?”
商稚言只好明说:“高新科技园区。”
李彧似乎有些恍然大悟:“噢……”
商稚言也不知道他恍然大悟了什么,但好歹把李彧打发走了。李彧总是笑眯眯,临走时又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商稚言对他印象非常好,至少李彧现阶段的态度,比自己的上一位老师崔成州友善了不止一星半点。
奔波一个多小时抵达高新科技园区,商稚言却意外在园区附近的公车站看到了谢朝。天上下着蒙蒙小雨,夜里很凉,谢朝穿着工装,衣袖捋到肘部,显然刚从操作中脱离。他坐在公车站的凳子上,望着路面。
商稚言下车奔向他:“你在这儿做什么?”
谢朝没提防她从另一个方向跑来,略吃了一惊:“等你。”
商稚言:“……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谢朝:“小陆说的。我以为你坐公车来。”他耸耸肩,商稚言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把折叠伞。
她坐在谢朝身边,半晌没吭声。雨渐渐大了,这也许是春天的最后一场雨。商稚言又想起以前学的那些知识,心想这是暖锋带来的降雨么?
遥远的天空云层里滚过雷声与电光,真正的暴雨降落在海面上,掀动了风浪。商稚言穿着半袖上衣,手臂有些凉,但她胸口翻腾着滚烫的情绪,一刻都不能平静。
“余乐都告诉我了。”她说,“你妹妹的事情。”
谢朝没应她,但扭头看着她。
“她昨天到浪潮社来,原来我们以前是见过的。”她告诉谢朝那张银行卡的事情。
谢朝:“她很喜欢你。”
商稚言没料到他这样回应,一时间怔住了。
“开会那天见到你,我其实认出你了。对不起,说没印象、不认识,都是假的。”谢朝注视她的眼睛,平静而诚恳,“我回去告诉阿清,说我见到商稚言了。我们谈了很久很久,她说一切都跟你们没有关系,不是你们的错。”
他顿了顿,轻舒一口气,低低笑了声:“当然不是你们的错,是我的错。”
“……我以前总觉得,你是在惩罚我。”商稚言说,“因为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你在惩罚我和余乐,不理会我们,也没有任何解释。这对我们太不公平。”
她当然想跟谢朝说,她很为谢斯清的事情难过,她更为谢朝难受,但还有别的话,像是不受控制一样,从她口中源源滚出。
“我想过让你难过,让你也尝尝一个人难受到极点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商稚言知道自己就要哭了,“但是只要想到是你,我就不舍得。我永远不舍得伤害你,虽然你可能认为,这根本不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觉得“外骨骼”这个概念很有趣,就汉字来说,“外部的骨骼”。它是辅具,是助力,是人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做到什么事情的时候才使用的工具。
第43章 火点(7)
商稚言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跟谢朝没有真正经历过恋爱。那是少年时期懵懂初开的心思,雏叶一般,被冷风一刮就消失了。
可她听懂了所有悲伤的情歌,看懂了所有悲情的电影。她懂了之余还要防御,还要在心里嘲讽: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又有什么值得哭的。她记忆里是没怎么哭过,好像一旦为谢朝、为这份朦胧不清的心事落过眼泪,仿佛一切定调,她就确凿地失去了什么。
“如果在你心里排序,我和余乐肯定是排在很后面、很后面的。这很正常,我们只是你的朋友。但谢朝,我跟余乐都认为,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感情没有那么简单。你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的。”有车子从路边飞速经过,溅起一泼水花,谢朝抬手挡了挡,商稚言径直说下去,“你知道我和余乐害怕什么吗?我们怕你又跑到海里,我们怕你已经没了!”
所以余乐每年发一封邮件,收到阅读回执便知道,谢朝还在。他虽然保持沉默,但仍旧活着,在世界上某个角落。
“对不起。”谢朝低声道。
“不是要你道歉!”商稚言揉揉鼻子。
“我说什么你才能不生气?”
“我现在没有生气!”商稚言有些着急,“我……我确实生气过,但不是现在。”
她歇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开口,这回问起了谢斯清的情况。
谢斯清在美国经历了几次手术,她的膝盖和小腿神经受损,医生起初判断要终身拄拐行走。年纪尚小的谢斯清吓得每天都哭,她抱着秦音哭,抱着谢朝哭,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惶恐如一只失巢的小雀。
谢朝开始上大学的时候,秦音和弟弟也去了美国。弟弟太小,秦音要在家中照顾他,又要奔波于医院和康复中心照顾谢斯清,她脾气变得很糟糕,每每见到谢朝都是一张愠怒的脸。
谢朝先是住进了学生公寓,后来又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自己住。他把大量的时间放在研究室里,除了学习和研究之外几乎没有社交,只在学校、研究所和康复中心之间来回。留学生的圈子本来就很窄,如果不刻意去交往、去拓宽交际圈,身边来来往往的大都是同学。谢朝毫无与任何别人交往的心思,他花了四年时间,凭自己一个人,完成了一副外骨骼的设计和制作。
“就是新月医学展示区里最旧的那副?”
“对。”谢朝点点头。谢斯清经过数年的康复,她的骨头长好了,但肌肉动力不足,自己又抗拒拄拐行走,外骨骼给了她站立和走动的动力,她非常喜欢。
之后便是不断的修补、调整、更换。高中毕业晚会上,谢斯清还穿着外骨骼跟舞伴跳了几支舞。谢朝开车去接她,看到她蹦蹦跳跳,和男孩子挽着手向自己走来,嘴里哼着活泼的曲调。
他丝毫不觉得辛苦。
只要提到谢斯清,谢朝的话就会明显变多。谢斯清是疤痕体质,膝盖上的手术疤痕难以消除,但她夏天又极爱穿短裙或热裤出门。秦音说过她许多次,让她至少往膝盖上涂点儿遮瑕。谢斯清从未屈服,“我不觉得这是瑕疵”,她还要大大方方穿着外骨骼跑出去玩儿,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一个厉害至极,又这样爱她的哥哥。谢斯清越来越好,这似乎就是谢朝生存的动力。
回国之后,谢朝进入新月医学工作。新月医学的重头项目不是外骨骼而是医疗机器人,虽然这也是谢朝擅长的范畴,但他心里还是有一些微小的遗憾。
“不过完成现在手头上这个医疗机器人的项目,我就可以接手做外骨骼了。”他说,“大概明年吧。”
商稚言不解:“你为什么要回来呢?在美国发展的空间不是更大吗?”
谢朝:“新月医学很缺少有这方面研究经验的高级机械工程师,我爸也希望我尽快熟悉集团的生意。”
商稚言:“……集团?”
谢朝盯着她看了片刻,才犹豫着问:“你不知道我爸是谢辽松?”
商稚言一下呆住了。她知道谢辽松是远潮集团的创始人,但不知道谢辽松是谢朝的父亲。
谢朝以往每每提起父亲,总用“那个人”或者“他”来代替。谢姓不算罕见,商稚言竟然一直以来都没有发现。新月医学是远潮集团旗下公司,但谢辽松的家庭情况也只在资料里显示为:有一双儿女。
“你不知道也不奇怪。”谢朝见她不好意思,便安慰道,“实际上新月医学里,也只有三两个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很多人知道我爸有个儿子,但不知道那儿子做的是什么职位,现在在哪里。”
商稚言困惑片刻,恍然大悟:发生在谢斯清身上的事情,让谢辽松心有余悸,他要保护好谢朝。
他们聊了很久,聊了很多。渐渐的,话题转到了各自的大学生活上,不再纠缠于过去发生的痛苦和遗憾。商稚言松了一口气,谢朝也松了一口气。他们放不下的东西,不可能在一夜长谈之后彻底平复,但好在,他们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多促膝长谈的机会。
“……余乐说你大学过得很开心。”谢朝听商稚言说话,津津有味。商稚言聊起她的师兄师姐、同学舍友,总是眉飞色舞。他很喜欢看商稚言脸上变换各种快乐表情的模样。
“对,挺开心的,最不开心的时候就是……”商稚言忽然停住。
谢朝接话:“跟男朋友分手,应南乡打飞的去帮你揍人的时候?”
商稚言笑了:“是啊。”
谢朝一脸很想知道详情的好学表情。
但商稚言不肯说了:“太晚了,我回家。”
谢朝连忙站起:“我送你吧。”
雨仍旧没有停,世界万物生发,暗暗在雨夜里蓬勃。商稚言把手抄进开襟毛线薄外套的口袋里,谢朝正看着她,目光专注。路过的车灯光线掠过他的面庞,映出明亮的眼睛。她有一瞬的心动,旧弦再次被铮铮拨动似的。
人怎么可能不会变呢?十年足够漫长了,足够让少年成为青年,让彼此拥有迥异的人生路。但珍贵的,是在种种变化之中,她还能找到谢朝身上不变的那一部分。
人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是没有原则的。会无数次心软,无数次退让。
商稚言还是拒绝了,她需要理一理心情:“我坐公车回去吧,时间来得及。”
谢朝的手机已经响了好几次,每次都被他按掉。这回小陆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商稚言:“谢工在吗?我必须找他。”
谢朝的导师发来了视频会话的申请,一屋子人等着他回去开会,小陆转述导师的话:“Marco教授说,他只能再等你五分钟。”
谢工把手机还给商稚言,商稚言赶在他开口前说:“再见。”
谢朝走出几步又回头,跟她互加微信。“以后有什么事情问我就行,不用麻烦小陆了。”他说。
商稚言点头。谢朝倒退着走出公车站的遮阳棚,嘴上还在说话:“我可以去找你吗?”
商稚言:“……你要感激上天。”
谢朝:“?”
他的头发和衣服一瞬间就被细雨打湿了。商稚言大声说:“幸好我的心不是疤痕体质,否则我会讨厌你一辈子!”
谢朝被她这句酸溜溜的话逗笑了,笑完认真问:“那你讨厌过我吗?”
商稚言:“当然。”
他已经走出一段距离,慢吞吞地踱步,在雨里扬声问:“多久?”
商稚言大喊:“偶尔!”
谢朝冲她挥手道别,笑着跑进了园区。春雷停了,雨却没有止。它绵密细碎,渐渐在混乱的风里变成了粉末般的小水滴,无声无息,渗入大地。深夜还有几丝凉意,商稚言一个人在公车上走来走去。她坐不下来,心里热着,藏着一口跃跃欲动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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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中午十二点,浪潮社的两微一端同步刊载了商稚言的人物特稿:《他们生下我,又摧毁我》。
特稿发出的时候,商稚言还在银行跟老同学拐弯抹角地挖料。谢斯清手头那张属于“陈瑛”的卡极难查出卡主,银行根本不可能为协助报社和记者而提供用户资料。
接到崔成州电话时,商稚言刚刚请银行工作的老同学吃了一顿价格不菲的午饭。
“你的特稿没改过?”崔成州对着商稚言给他发的初稿反复看了好几次,“连小标题都没改?”
商稚言:“我还没空看。”
崔成州:“这不像李彧作风啊,新记者去他的中心,没有谁的稿件不被他狠改的。小朋友们常常因为被改得面目全非,边哭边发稿,这人比我还狠。”
商稚言心道,您倒挺有自知之明。
“不过你这标题确实是李彧喜欢的类型,当然如果他出手,他会把‘摧毁我’改为‘杀死我’。”
商稚言惊呆了:“你怎么知道!新媒体编辑跟我说李彧也拟了个题目,他们生下我,又杀掉我。但我不肯用。”
崔成州冷哼:“他就中意哗众取宠。”
商稚言挠挠头。她其实也觉得李彧改过的标题更有冲击力,但她不愿意。她坚持用自己的题目,是因为在特稿的最后一部分,她写了如何重建“小玉”生活的种种方式。
是的,“小玉”。特稿里没有黎潇,只有名为小玉的女孩。她跟记者讲述了自己的童年,讲述父亲第一次对自己出手的经历。他如何威胁自己闭嘴,如何在察觉妻子的默许之后变本加厉,还有小玉的家庭如何维持着一个岌岌可危的状态,每个人都心怀恐怖地生活。
商稚言牢牢记住崔成州的提醒。她没有把大量的笔墨放在事件的经过上,哪怕这些才是猎奇者最爱的部分。她写小玉的崩溃,写她对生活和亲缘关系深深的怀疑和恐惧,写她嫉妒同龄人,又深恨自己为何诞生人世,为何偏偏是女孩,偏偏遇到这些不堪事。
父亲和母亲摧毁了她的生活,但没有杀死她。她仍是她,活着就是生命力的证明。在学校、警方和妇幼联合会的帮助下,小玉会转学到其他地区,她会拥有一个新的名字和身份,在新城市里开始全新的生活。
她最怕的无非是不能脱离过去的阴霾。但小玉说,我才十几岁,我想试一试。
特稿发出后,其他媒体接连不断转载,微信阅读量很快冲上十万。浪潮社的微博更发起了相关讨论,从自身遭遇到家庭关系到未成年女性的性教育和安全问题,tag很快冲上热搜榜,虽被各路明星鸡毛蒜皮的小事压着,但阅读量层层攀升,参与话题的人更是越来越多。
商稚言收到了不少人的信息,都是祝贺她和夸奖她的。
黎潇给她打来了电话,未开口就哭了。她在微信上看到了特稿,还看到了文章下方近百个评论。有和她遭遇过类似事情的女孩,还有更多鼓励她的人,跟她描述身为女性未来可能拥有的快乐和幸福,祝愿她一生平安坚强。
她哭得连话都说不利索,迭声说谢谢。商稚言攥着手机陪她哭,公车上的人纷纷注视她,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还怯怯给她递一张纸巾。
车外,路边满开繁盛鲜花,灿烂如一条斑斓长河。
四月底,黎潇转学了。临走前,商稚言请她和孙羡一块儿到家里的小店玩儿。黎潇要去的是一所教学质量与九中差不多的示范性高中,要坐六小时的高铁,距离挺远。她会在新城市定居,学校里的老师会暂时当她的监护人,等她高中毕业,便真正变成自己的主人了。
她说会给商稚言和孙羡写信。商稚言很吃惊,这个时代会写手写信的人实在不太多了。黎潇笑嘻嘻:“我会写很长很长的。”
孙羡问她以后想做什么,黎潇认真回答:“想当孙老师这样的老师。”
孙羡感动得眼圈都湿了,连连拍着她的手。黎潇忽然转头问商稚言:“言姐,你为什么要当记者?”
商稚言笑了:“因为我也遇到过好老师。”
女孩有些惊奇,又有些快乐,仿佛她们三人之间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可以分享。
人世的际遇,奇妙又难以言说。商稚言只知道自己学会了一件事:火会点燃火。
几天之后,她和孙羡在车站送别了黎潇。正值周末,孙羡和她相约一块儿看电影逛街,但电影看到一半,张蕾的电话就来了。
商稚言急匆匆赶回家里,发现小店的门合上一半,店内只坐了一桌人。商稚言走到近旁,吃惊不小:张蕾和商承志对面,赫然坐着一对老夫妻,还有李彧。
“李老师?!”商稚言摸不着头脑,“你……来家访?”
李彧推眼镜笑了笑:“真的是你啊。我还想,姓商的人应该不多。”
原来张蕾和李彧的母亲是老同学,两对老夫妻打算约着一块儿出门旅游,李彧是专程送父母来共商大事的。
张蕾把商稚言拉到身边坐下,嗔怪地笑:“我这女儿平时就这样急急忙忙的,小孩子一样。”
李彧很好脾气地笑:“商稚言工作很出色,是我们中心最优秀的记者之一。”
商稚言这下察觉,这一桌子人全都揣着副神秘复杂的笑,尤其两对父母,一直撺掇李彧和她聊天。李彧似乎有几分无奈,但也没有抗拒,他很会挑动气氛,说的话又讨老人家喜欢,张蕾和商承志笑得前俯后合,见牙不见眼。
商稚言:“……”
她悄悄在桌下打开微信,给应南乡发信息:救我!我好像被相亲了!
应南乡许久不回,商稚言笑得脸都僵了。她不停冲李彧使眼色:怎么回事?你在搞什么?他们又在搞什么?
李彧接收到了,仍旧那副宽厚可亲的笑。但笑得高深,商稚言解读不出一丝可理解的内容。
熬了半个多小时,张蕾终于开口:“要不让小李带我们言言出门逛逛吧?我们老人家讲的事情年轻人不喜欢听,他们有他们可聊的话题。”
说完还笑眯眯冲商稚言挤眼睛。
商稚言头都大了:应南乡怎么还不来!
手机此时突兀响起,屏幕上是“谢朝”二字。
商稚言惊喜极了,忙装出公事公办的口吻:“你好,谢工。”
李彧在对面笑眯眯看着她,商稚言绷紧面皮,不敢露出一丝欣喜的端倪。
谢朝沉默片刻才说话:“谢工?”
商稚言:“哦?稿件上写的数据不正确?”
谢朝轻笑道:“嗯,对啊,很多要改的地方。你出来吧,我在你家门口。”
商稚言:“……?!”
透过窗玻璃,她果真看见杨桃树和秋木棉下停着一辆车。
商稚言忙细看微信界面。她把谢朝、余乐和应南乡的聊天框全都置顶了,原来刚刚点错,把信息发给了谢朝。
印象中,这不是她第一次给谢朝发错信息。
她忘了自己正在演戏:“你来干什么?”
谢朝又笑,声线低沉:“来救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才发现每天都没有显示出地雷和营养液的感谢状!啊啊啊啊……——
第44章 雪
张蕾和商承志太久没见谢朝,围着谢朝左看右看,又高兴又亲热:“谢朝,你高了好多啊!”
在他俩心里谢朝和乐仔是同一个地位的。十年不见面,谢朝仍有些腼腆,但长辈比他大方,夫妻俩忙不迭拉谢朝进店看布置。谢朝是第一次看到租书店改换身份之后的样子,十分好奇,左瞧右瞧。
两只猫在角落探头探脑,盯着这位陌生人。
谢朝站定了:“……二姐?”
胖橘猫一下直起身,小心翼翼走出,绕着谢朝兜圈。另一只黑猫不动弹,趴在花盆旁打了个呵欠。
谢朝认出来了,胖乎乎的橘猫就是自己当日留给商稚言的小猫咪,黑猫叫大姐,是商稚言家里的正式大猫,不能上床,抓老鼠十分厉害。
“大哥呢?”谢朝问。
大哥几年前误食吃了老鼠药的老鼠,没救回来。商稚言狠狠哭了好几天,她把大哥埋在山上,时不时去那个小坟头看它。坟头当日种下的杜鹃花春天时开得非常灿烂。大姐没了大哥,呜呜嘤嘤哼了很久,每天在门口徘徊等待。它和大哥都是当年被商稚言捡回来的流浪小猫,一眨眼十几年过去,它也老了,成了一只不爱动弹、每天在店里打滚让人摸肚皮的吉祥物。
谢朝冲橘猫伸出手,橘猫已经认不得他,看了又看,最后转头奔向商稚言。
张蕾挽留谢朝在家里吃饭,谢朝婉拒:“我今天休假,来接言言和乐仔去玩儿。”
“去哪儿玩呀?那也得吃饭啊!”张蕾不让他走。
“我的游艇重新上漆,现在都修整好了,打算今晚试航。言言和乐仔还没搭过,我已经在船上准备好晚餐了。”谢朝说。
张蕾只得放过她。商稚言压抑着内心雀跃,跟李彧和他的父母告别。李彧还是笑眯眯:“玩得开心。”
谢朝远远瞅他一眼。李彧戴着眼镜,看起来干练利落,但他喜欢不起来。商稚言动作迅速地钻进车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车子启动,绕道海堤街,往灯塔的方向去。商稚言知道在灯塔附近有一个小的私人码头,停放着好几艘私人游艇,但她从不知道谢朝的船也在那里面。
“……嗯?不去接余乐吗?”车子经过了余乐的家,没有停下,商稚言扭头问。
谢朝目视前方,笑了笑:“本来就没打算接他。”
商稚言:“你学会撒谎了。”
谢朝:“船上也没有晚餐。”
商稚言大笑:“那现在去买啊!”
谢朝的游艇上只有酒,但好在有个小型厨房。他和商稚言溜进超市买了些东西,怀着野餐的心情往码头去。
“我们今年开发布会,医疗机器人项目取得了新突破,有一项技术只有我们持有。”谢朝告诉商稚言,这项技术对新月医学的机器人项目极为重要,因有它出现,新月医学终于突破瓶颈,触觉反馈系统获得重大进展。
商稚言和他自从上次在园区公交车站分开,虽然常常瞎聊天,但很少听谢朝提及他工作的事情。“什么是触觉反馈?”
“你手机上的3D touch功能就是一种表层的触觉反馈。”谢朝解释道,“3D touch的功能,就是识别人施加在特定地方的压力大小,从而决定是打开app,还是打开触控快捷菜单。我们应用在医疗机器人上的触觉反馈会更复杂。”
商稚言恍然大悟:“触觉反馈技术可以让医疗机器人识别手术医生的手指压力和手势?”
谢朝点头:“对。触觉反馈对远程手术非常重要,尤其我们的研发重点是脊椎手术机器人。比如说,医生在上海开启系统进行手术,他抓握控制端,完全跟自己做手术一模一样;而身在深圳的病人躺在手术室里,由医疗机器人来开刀,机器人识别出医生手部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完美复制在病人身上。”
谢朝讲得详细而通俗,他考虑到商稚言对行业专业知识并不了解,于是不断举例子跟她解释。
商稚言总觉得,谢朝像是在跟她讲解一道数学题。谢朝和余乐吸收知识都很快速,但释放出它们,谢朝比余乐还更胜一筹。当年两人给商稚言和应南乡讲解题目,就连应南乡都认为,谢朝讲得更透彻简单,仿佛所有困难的题目,谢朝都可以找到一条最快、最短也最容易让人理解的捷径。
商稚言笑道:“咱们现在是做采访吗?”
聊起医疗机器人和外骨骼行业现状一时间收不了口的谢朝轻咳:“不好意思。”
商稚言连接了车上的蓝牙,问谢朝有没有听过周杰伦的新歌。谢朝很久没听过什么新歌,商稚言给他放了《等你下课》。
听了一会儿,谢朝皱眉:“这是跟踪狂吗?”
商稚言大笑:“这是个痴心人。”
谢朝看了眼歌名,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地笑:“以前我常常等你下课。”
“是我等你们下课好吧?”商稚言说,“你们班特别爱拖堂,连晚自习都要开小灶补课。”
谢朝:“我和余乐一般都是在小卖部里等你啊。”
商稚言想起来了。她还想起烤肠的香味,装牛杂的纸碗,食堂门口熙熙攘攘的学生,还有小卖部门口那几棵低矮的桃树,春天会开许多花。
他们开始聊过去的事情,商稚言简直困惑:谢朝说的话有这样好笑吗?她多久没这样一直笑一直笑,为身边人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而高兴了?她甚至怀疑这一刻的好心情永远不会消失。
上山又下山,经过灯塔所在处,远远便望见码头。码头很冷清,谢朝把车子停在停车场,他显然常来,轻车熟路刷卡记录,带商稚言往码头走去。
谢朝的游艇改过名字,现在叫朝阳号。商稚言:“你妹妹的游艇叫什么?”
谢朝想了一会儿:“玛格丽特。”他上了船,回头冲商稚言伸出手。两人自然而然地握着手,谢朝牵她走入游艇。
“是那个很美的公主吗?”
“是啊。”谢朝笑着,“《罗马假日》女主角的原型,她喜欢得不得了。”
船在水中有轻微的晃动,谢朝没松开她的手,反而攥得紧了一些,带她参观自己的游艇。游艇并不大,和商稚言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它专属于谢朝自己,船上的餐桌上居然还堆放着十几本外文书籍,都是外骨骼相关。
“你平时在这儿都干什么?”商稚言怀疑。
“看书。”谢朝想了想,“吃吃东西喝喝酒,看星星。”
他让商稚言在船头驾驶舱坐好,掏出钥匙,启动了游艇。离开码头,海风一下变大。商稚言拿出皮筋扎好头发,刘海和鬓角发丝仍被吹得乱飞。谢朝把着船舵,戴上墨镜,商稚言扭头很专注地看他。谢朝留意到她的目光,匆匆扭头问:“怎么了?风太大?”
你有点帅。商稚言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游艇很难开吗?”
“不难开。”谢朝说,“跟汽车差不多。”
商稚言:“我还没有车照。”
谢朝:“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商稚言笑:“我去上晚自习。”
谢朝也笑:“得令。”
游艇在平滑海面飞驰,船后留下两道白得灿烂的浪痕。
谢朝的游艇曾是谢辽松的,谢斯清的游艇则是全新设计订做,谢朝答应商稚言,下次带她去玛格丽特号玩儿。和朝阳号一切尽量实用的设计原则不同,玛格丽特浪漫而美丽,但它现在还停在澳门的游艇会里,尚未回到此处。
风吹得商稚言有些乏,谢朝停了船,让它在海面浮着,转身钻进厨房给商稚言准备晚餐。
“就这样让它漂吗?”商稚言问,“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有灯塔。”谢朝一边煎牛排一边说,“不用担心,我会把你安全送回家的。”
商稚言第一次在船上迎接了日落与夜色。那感觉非常奇妙,与城市里的夜幕大不一样,她看见夜色温柔但剧烈,每一眨眼天光都呈现不同色彩。落日将坠入海中,满天云霞煌煌如被染料浸泡过。东侧的深宝蓝色已经攀爬上天幕,而在头顶上,冷暖两色糅合,过渡温柔。一片亮着金光的云横在空中,像半片落单的翅膀。
她拍了照片给应南乡发去。应南乡得知她和谢朝在游艇上,激动坏了:【泳装带了没?】
商稚言:【又不下海。】
应南乡:【小傻瓜,谁让你下海了!你知道我说什么的。】
商稚言脸上微红,装作不懂。谢朝端着牛排和红酒走来,在她身边坐下。俩人也不管用餐礼仪,盘腿坐在船尾开始大吃大嚼。谢朝开的是一瓶品质上乘的拉菲,他教商稚言品酒,教她如何有技巧地晃动酒杯,让酒液与空气接触,散出香气。
但说完,他仰脖直接就把半杯酒灌入喉咙。
“我渴了。”谢朝咧嘴一笑,“渴了就无所谓,想怎么喝怎么喝。”
牛排煎得极好,商稚言啧啧称奇。谢朝面露得意之色:“这是我在国外练出来的手艺。”
天地彻底进入夜之中。没了城市的光污染,星空灿烂。商稚言很久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她甚至还看到一道隐约的星河,斜斜跨过夜空。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星夜是数年前送走外婆的时候。她和张蕾手挽着手,看和尚和道士在老屋门口作法。和尚与道士实际上是同一个人,念完佛经便换了衣服扮作道长,拂尘扬来扬去。他有两根留着长指甲的尾指,牙齿和指甲发黄。无论袈裟还是道服,衣角都有几个焦枯的小洞,不知是被香烟还是火烫的。
谁都听不懂师傅唱的什么,他带的几个徒弟都是年轻人,衣着随便,坐在树下,敲敲打打,吹着唢呐。
年纪小的表弟表妹在大人身边摇摇晃晃,几乎要睡过去了。偶尔会被巨大声响惊醒,扁着嘴巴要哭,又被大人急急抱在怀中。
奈何桥用一根白布充当,横在火盆上,高高挂起。舅舅们举着那只咯咯叫的大公鸡,一边哭一边让它滑过白布,让外婆的魂魄度过长桥。一切仪式过去,他们在村头的石头小屋里烧纸钱,烧纸扎的屋子、车子和金童玉女。灰白的烟烬被气浪带着摇摇升上高空,又晃悠悠散落下来。
商稚言当时抬头看,她霎时间以为是灰色的雪。那时天上遍布细碎的星辰,她不出声地哭,未烧完的碎屑还闪着火星,在潮湿的海边飘摇来去。
她善于放下,善于原谅,不是因为脾气好或善良,是因为记恨太令人疲惫。她做不到,尤其自知时间有限,愈想把光阴用于爱人和理想,不想在无谓事情上耗费心力。
谢朝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收拾了残羹剩酒,有些紧张地又凑到她身边坐下。看了一会儿夜空后,他往商稚言手里塞了个小盒子。
盒子里装着一条细细的银色项链,链坠是不规则的雪花形状,设计独特且精致。
商稚言:“还要交换礼物吗?我没有。”
谢朝:“我当时约你出来,是想送这个给你。你不是让应南乡给你从北方带雪么?”
商稚言又诧异,又好笑:“好土啊。”
谢朝有点儿委屈:“这是世界上仅有一条的链子,我订做的。”
他说了个商稚言从未听过的牌子,叽里咕噜的一串单词。商稚言把那小盒子放在手心里,低声说:“我原谅你了。”
谢朝呆了一瞬:“现在……才原谅吗?”
商稚言失声而笑:“对啊,要不是看在你这礼物的份上,我继续讨厌你,讨厌一辈子。”
“那你喜欢它吗?”谢朝说,“你不说,我是不知道的。”
商稚言仍不讲。她靠在船舱上,双腿交叉,沐浴着海风:“谢工真是个大傻子。”
她把项链拿了出来。谢朝下意识想伸手帮忙,但商稚言迅速戴好,没有他的参与机会。
谢朝:“……你也没机灵到哪儿去。”
商稚言:“什么?”
谢朝托着下巴看她:“你喜欢吗?”
商稚言:“你好烦啊。”
谢朝:“你得回答我问题。”
无聊的对话居然也让两人傻呵呵笑了半天。一艘红眼航班穿过黑夜,灯光频频闪烁,如同异色的星辰。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我是个喜欢胡说八道并且让胡说八道可以假乱真的坏蛋作者……
但本文中涉及外骨骼、医疗机器人各项技术的内容,均为现实中的真实技术。
技术的进步真令人惊奇——
谢谢Q_Q、徐西临女朋友川川、冷杉的地雷。
谢谢小狐狸不吃面包、旋转猫猫、IKEA、红衣渚莲、朱一龙老婆在此、徐西临女朋友川川、nino、赵生、有生之年的营养液。
请大家吃亲手烹制的牛排和他珍藏的红酒,并附赠南方海边灿烂的星空。
第45章 光头仔(1)
商稚言怀揣着好心情,对谁都是一脸笑容,连同事都看出她面带春风,忍不住调侃:“谈恋爱了?”
商稚言:“没有啊。”
她否认完了,又忍不住笑一笑,那记者乐了:“真没有啊?”
商稚言正色:“忙死了,工作为重。”
新媒体新闻中心和传统新闻中心有许多规章制度上的不同,每一个轮岗记者都必须熟悉发布等工作的流程,还要学习视频剪辑处理等软件,商稚言光是学习已经晕头转向,谢斯清那件事她只能用闲暇时间去处理。
李彧召集轮岗的新记者开会。他工作时雷厉风行,开会语速很快且铿锵,布置完任务后又花时间一一点评了几个新记者的工作表现。轮到商稚言时,他淡淡带了一句:“商稚言上次的特稿写得不错,你下次试试做别的题材。”
商稚言虽然不知道他去自己家里参加那个尴尬又不知所谓的相亲饭局是不是迫于父母之命,但她晓得李彧是有真材实料的。散会后她找到李彧,想跟他请教如何处理谢斯清这个新闻料。
听完商稚言的报告,李彧问她:“我理解你判断这个新闻具有价值的原因。但你在判断的时候,应该要想一想,它的价值和它需要付出的时间是否成正比。”
李彧的行事作风和崔成州很不相同。商稚言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银行不行,警方肯定也不行。”李彧说,“试试从根源查一查?”
商稚言:“根源?”
她想起了那封装着银行卡和“祝你健康”字条的信。
离开办公室时李彧又问:“新媒体中心好玩吗?”
确实是挺好玩的,新鲜的事情非常多。商稚言点点头,很快又补充:“我觉得我应该更适合去当一个传统记者。”
李彧:“不要这么快给自己贴标签。记者就是记者,你跑政务是政务记者,跑社会新闻是社会记者,变化的只是你的工作范围,不是你的职业本质。我很喜欢你,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他说得非常直接,商稚言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李彧又说:“但我不习惯跟崔成州打交道,所以我不会跟他抢你。我希望你能体会到新媒体中心的乐趣,自己作出决定。”
他冲商稚言笑笑,示意她可以离开。
李彧让商稚言感觉不好招架。他不是崔成州那种直来直往的人,城府深且难以捉摸,商稚言坐在工位上甩甩头,给谢斯清打电话。
谢斯清可能已经从谢朝那里听说两人关系缓和的事情,接起电话时声音里都是笑:“早上好!”
商稚言让她出来再见一面,叮嘱她带上装银行卡的信封和内里字条。谢斯清跟她约在“时刻”,说要再尝尝那儿的草莓派。
商稚言茫然:“时刻?”
她并不知道浪潮社附近有这样的一家蛋糕店。
中午时分,两人在“时刻”碰面。商稚言第一次来到这店子,一进门就被香甜的气味紧密包围。“时刻”的招牌甜品是草莓派和蓝莓慕斯,谢斯清给她极力推荐草莓派。谢朝给她买过一次,她念念不忘,用尽所有夸张的词语赞美。
连柜台里的小哥也被她的快乐感染:“对!我们家的草莓派是老板最拿手的作品!每天限量供应二十个,卖完就没有了。”
橱窗里还剩一个,老板正在后厨抓紧制作供应下午和晚上的剩下十个。
商稚言便点了草莓派。入口之后,她不适应这种甜腻,但谢斯清非常中意,边吃边夸个没完。
商稚言觉得她实在太容易讨人喜欢,长得灵巧可爱,性格又活泼真挚,和谢斯清见面不过第二次,她已经完全理解谢朝为什么会这样疼爱妹妹。
装着银行卡的信封平平无奇,是最普通的黄色邮政信封,没有邮戳邮票,显然是有人直接投到谢家邮箱里去的。信封上的字同样很普通,字条模模糊糊,没有落款,确实只有“祝你健康”四字最清晰。为了保存信封和字条,谢斯清把它们全都塑封起来,至少形态没有太大变化。
把信封翻过来,商稚言忽然发现背面右下角的红色字样不太一样。
这是邮政指定的信封,一般由某某印刷厂承制。但这信封的承制厂上方还有另一行字:东海炼油厂专用。
“东海炼油厂?”商稚言对这个厂子没有任何印象,她给崔成州拨了个电话。
等待崔成州接听电话时,坐在她对面的谢斯清忽然眼睛一亮,冲“时刻”的门口挥了挥手。
商稚言回头去看,呆住了:“小南?”
应南乡满头卷曲长发不知何时已经剪短了,她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的平光眼镜,乍看上去像一个洋溢少年气的孩子。商稚言心中一动:应南乡每次改换形象,都因为失恋。
崔成州接起了电话,商稚言忙起身到一旁接听。在店面的角落里,她可以看到后厨一角。崔成州告诉她,东海炼油厂是十几年前倒闭的一个厂子,工人早就解散了。商稚言边听边记,眼角余光看见后厨里有忙碌的身影,香甜的气味不断飘出。
“我发你地址,不过厂子早就没了,好像前几年改建成了体育馆。”崔成州说。
回到谢斯清和应南乡身边后,商稚言满怀困惑看向应南乡。
应南乡揽着她胳膊:“没想到你认识Margaret,这世界太小了吧!”她今天本想去浪潮社见商稚言,想给她带个甜品作为惊喜礼物,却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谢斯清。
商稚言忍不住笑,连英文名也是玛格丽特,谢斯清内心里真住着个稚气的小公主。“还有更让你吃惊的。”商稚言说,“她是谢朝的妹妹,谢斯清。”
应南乡一下呆了:“什么?!”
她和谢斯清是在一个画展上认识的。因朋友有画作在内展出,应南乡前去捧场捧场,朋友介绍她和策展人认识,那策展人正是谢斯清。
但应南乡当时只知道这有趣的女孩叫Margaret,她右侧小腿上的外骨骼就是她的标志。Margaret对她十分热情,应南乡还想过要不要也跟她以英文名互相称呼,但女孩偏要喊她小南,请她喝咖啡,又给了她画展的纪念品,临走时还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
“……你认得我?”应南乡疑惑道。
谢斯清嘿嘿笑:“认得。你们四个人拍的照片就在我哥家里放着,我知道你是应南乡,你好漂亮。”
应南乡:“你也是。”
两人互相托着下巴冲对方笑。
应南乡伸手捏了下谢斯清的脸:“行啊小坏蛋,捉弄我们很好玩吗?……等等,难道你也见过余乐了?”
谢斯清这回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皱着眉头,想了想才说:“你们三个人里,只有余乐一开始就认出我是谁。”
应南乡和商稚言都是一愣:“他认识你?”
“他不认识我。”谢斯清笑道,“他认得我脚上的外骨骼。这是去年我哥哥新做的,样品就在新月医学一楼放着,他应该看过。”
商稚言想起余乐有段时间天天去新月的食堂吃饭,就为了逮谢朝。
“他真的好厉害。”谢斯清小声叹道。
应南乡喝了口咖啡,声音有些飘忽:“他怎么没跟我们讲过这件事。”
“是我让他别说的。”谢斯清又笑,“说了就不好玩了,我喜欢看你们震惊的表情。”
她翻出手机看了眼:“余乐约我明天晚上去园区,看他和我哥打球。一起吗?”
应南乡犹豫了。商稚言摆摆手:“我不去了。我老师刚给了我一些线索,我得去帮你查这个给你打钱的神秘人。”
应南乡和商稚言把谢斯清送到地铁站,挥手道别。转身后商稚言拉着应南乡问她怎么回事,不出所料:应南乡和男友分手了。
这次分手与以往的所有分手都大不相同。男友偷了应南乡的资料送给竞争对手,直接导致应南乡的公司在广告竞标中惨败,损失惨重。以往所有的恋情,结束时无非都是彼此觉得不合适、不爱了、不能继续下去了,从未有一次让她遭遇这样可怕的背叛。
在你心里,工作和事业永远比我重要,我知道,哪怕我告诉你我会因为这次项目而升职到总公司,你也不会愿意让步——应南乡有生以来第一次和男孩厮打,尤其在听到他说的这句话之后。
“……他放什么屁啊!”商稚言气得脸都白了,“这是人话吗?他尊重过你的工作吗!”
应南乡摆摆手:“不说了,都过去了。”
商稚言这才明白,应南乡这次从外地出差回来之后,一直说太忙碌而不和他们见面,是因为需要整理心情和疗伤。两人分开的时候吵得非常激烈,应南乡脸上受了点伤。
“别告诉余乐。”应南乡说,“他会去杀人的。”
“……余乐到底有什么不好?”商稚言忍不住了,“你所有的男朋友,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甚至是未来,我都不觉得有谁能比他更好。”
“不是好不好……”应南乡扶着额头,“很奇怪啊,我们当了这么多年朋友,如果发展成恋人……”
“我不懂这有什么奇怪的。”
“他太认真了。”应南乡又说同样的理由。
商稚言叹气:“乐仔很招人喜欢,你知道的。你不要后悔。”
应南乡下午没事情,便开车送商稚言去东海炼油厂的旧址找线索。
东海炼油厂旧址果真已经改建成小型体育馆,商稚言去问了一圈,工作人员并不清楚以前炼油厂的情况,更不知道炼油厂的职工都去了哪里。
在体育馆斜对面是一处旧宿舍,商稚言盯着那自己已经剥落的标牌看了半天,隐约看出“东海宿舍”四字。
她走到门卫室,里头坐着个抽水烟筒的老头。
“你好,师傅。”商稚言问,“这里住的都是以前东海炼油厂的职工吗?”
“以前是,现在都租出去咯,还剩几个老人。”老头打量她,“我是东海炼油厂的老员工,你找谁?”
商稚言喜上心头:“你认识陈瑛吗?”
她在手机上打出名字,给那门卫看。
门卫看看那字,又狐疑地盯着商稚言打量。
“我老婆就叫陈瑛。”他说,“但她几年前已经过世了。你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其实真的没啥悬念哈!——
以及,前几章有读者说看这个故事想起了夏天的雷雨天——你好厉害!
码字时我会听各种歌,其中有几首是必须在某些情节听的,协助我烘托情绪。
写他们少年时代的种种,尤其是到了少年时代后期,我会听《蒲公英的约定》和《友情卡片》。徐怀钰的友情卡片里正好就有“好怀念那夏天/我们被雷雨吓得狂叫过大街”。
写谢朝犹豫要不要跑进海里的时候,我会听《氧气》。
(怎么都是老歌……)——
第46章 光头仔(2)
回到应南乡车上,商稚言愁眉紧锁。
应南乡放下电话,转头道:“我明天去看他们打球……你怎么了?”
“这个新闻没有继续调查的必要了。”商稚言说,“我知道给谢斯清打钱的是谁。”
门卫的妻子叫陈瑛,已经下岗近二十年。她下岗后先是做些打扫清洁的工作,随后又当保姆,之后上了月嫂培训班,当上了月嫂。门卫一直在东海炼油厂做到厂子倒闭,他以前是办公室的人,常从单位顺些文具带回家,这信封自然也是他拿的。
商稚言便问陈瑛工作中是否遇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陈瑛死后仍有人不断往这张卡里打钱,因而使用这张卡的一定不可能是陈瑛。商稚言心里其实隐隐约约有一个猜测,但她需要证实。
门卫想了半天,一拍大腿:陈瑛最后一份工作大概是在十年前,给一个混混的老婆当月嫂。他还记得那女人的名字,叫周美琪。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周美琪在陈瑛得病后还去医院探望过她好几次,给过一些钱。周美琪的丈夫苏志雄十年前出事进了监狱,在服刑期间和周美琪离婚,周美琪便靠着自己名下的几间商铺过日子。门卫记得那是个挺漂亮的女人,本以为既然是混混大佬的妻子,应该气焰嚣张,但接触下来却发觉这女人低调得很,说话细声细气,像是总提防着什么似的。
“你认识她?”应南乡问。
“……我认识的可能是她的弟弟。”商稚言低声道。
她此时忽然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周博是在海堤街的沙滩上。她抓着一个破酒瓶子,周博告诉她让谢朝和谢朝家人小心。他们当时并未解读出周博所说之话的真实含义,全都以为这是针对谢朝的威胁。
然而真正被盯上的,是谢斯清。
周博作为团伙中的一份子也入狱服刑了。而在当年的十二月份,这张卡开始使用,信件塞入谢家信箱——利用陈瑛身份开卡并给谢斯清打钱的,自然是周美琪。“祝你健康”,是她微小的愧疚和补偿。
每个月五百块不算多,但十年前对一个没有工作、丈夫入狱,身边资产极有可能全部被查封,还有一个孩子需要抚养的女人来说,拿并不容易。
应南乡直到此时才知道,商稚言以前曾经历过周博的骚扰。“周美琪让陈瑛帮她开卡,然后自己给谢斯清按月补偿?”她问,“周博出狱了吗?”
“出狱了,他是当年被判得最少的一个人,因为他只参与了前期谋划,最后还是他帮了谢斯清一把,最后判了五年。”商稚言收起手机,“明晚我也和你们一块儿去看他俩打球吧,这事情我得跟谢斯清说一声。”
第二日下班后,商稚言接到谢朝电话,谢朝人正在市里办事,打算过来接她。商稚言想给谢斯清买她喜欢的草莓派,便和谢朝约好在“时刻”碰面。
因中午已经联系了店员,商稚言抵达“时刻”时总算看到最后一个没卖出去的草莓派。“时刻”最近被颇有名气的美食公众号推荐,用门庭若市来形容也毫不夸张。生意太好,供不应求,“时刻”甚至停了外卖单,只能到店购买。
店内十分热闹,商稚言等待店员给自己打包草莓派时,左看右看,信手拍了几张照片。
墙上挂着营业执照,商稚言抬头瞅了一眼。她注意力回到手机上,谢朝给她打来了电话,说停好了车,正往小店这边走。商稚言边听着电话,忽然结巴起来:“好……不是,你、你等等……”
她又一次看向营业执照。“时刻”的负责人处赫然是一个她熟悉的名字——周博。
“你们老板呢!”商稚言电话都没挂断,急急抓住店员衣袖,“我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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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八点了,谢朝和商稚言私奔了吗?”余乐坐在球场边打呵欠,“我可是专门给他留出的时间,谢总就这么不给面子?”
谢斯清和应南乡在一旁分享一小盒薄荷糖。
去接谢斯清的是应南乡,两人抵达的时候,余乐看着应南乡大笑。“短发太丑了。”他毫不留情地说,“自然卷为什么要剪短头发啊?”
应南乡顺势踢他一脚。
针对应南乡的发型,余乐至少损了三分钟才转头看向谢斯清。“她们有没有吓一跳?”他问,“你的计划成功了吗?”
谢斯清笑着连连点头。
她俩来得太早了,余乐带她们去新月医学的食堂吃饭,绘声绘色告诉谢斯清,谢朝厌恶葱花炒蛋,但很喜欢五柳炸蛋。应南乡觉得他话有点多,多得有些不寻常。她不知道这是因为谢斯清的缘故,还是自己过分敏感。
饭后三人抵达篮球场,抢占了一个位置。余乐给谢朝打电话,他不接;转而联系商稚言的时候,她回复一句“现在有点儿事情,你再等等”。
“算了,我叫几个帅哥过来。”余乐跳起身做热身运动,“你俩有什么名片之类的赶紧拿出来准备准备。”
应南乡:“递名片好土。”
“你觉得什么不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余乐笑着一边拍球一边跟谢斯清说,“你知道她最奇特的一次告白是怎样的吗?她去我学校找我,我们班当时跟建筑系的人打球。她看了半场,中场休息的时候跑去跟建筑系那系草说,你好,我叫应南乡,你可以跟我谈一天恋爱吗?”
应南乡捧着脸笑:“天啊,他真的是我所有男朋友中最帅的一个。”
余乐不赞同地摇头。谢斯清惊奇不已:“然后呢!真的只有一天吗?”
“谈了四个月,对吧?”余乐坐在篮球上数手指,“第一个月她隔天跑我们学校。第二个月是系草老跑她们学校找她。第三个月还挺好的,没吵架,第四个月嘛,吵到我这儿来了。”
谢斯清:“为什么吵架?”
应南乡:“他说我设计的衣服没有美感。”
谢斯清:“太过分了,分得好。”
余乐目瞪口呆:“这……这理由很无理啊!”
两个女孩手挽手,异口同声:“你懂什么!”
余乐顽固辩解:“他说你的作品不好看,那你也说他的不好看,那不就完了。”
谢斯清:“那可不行。别人对我们没礼貌,我们自己对自己是有要求的,当面打脸这种事情咱们可做不出来。”
应南乡:“我们是淑女。”
两人翘着二郎腿,美滋滋地笑。余乐没趣了,正好约的伙伴纷纷抵达,他起身汇入人群中,开始猜拳分配队友。
谢斯清的目光总凝在余乐身上,应南乡根本不需要着意分辨,谁都看得出她对余乐的好感。谢斯清也没想隐瞒,她问应南乡余乐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各种各样的问题,全都一股脑地冲应南乡砸过来。应南乡晕头转向,把眼镜推了又推。余乐边脱外套边跑过来,把衣服塞到应南乡怀里:“帮我看着,里面有手机。别刷我卡。”
应南乡冲他哼了一声。谢斯清很好奇:“你怎么刷他卡?”
应南乡笑道:“他乱讲的。”
在谢斯清不注意的时候,应南乡掏出余乐手机尝试解锁。解锁密码果然仍是她的生日。好土啊,她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讲。但一件这么土的事情,余乐自从用上智能手机之后就从未改过,他那么聪颖,偏偏在这事情上过分固执。
应南乡抬头看他打球,听见谢斯清在一旁拍手鼓掌。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着,有些微的疼和酸。
余乐顺利投中一个三分球,高高兴兴转头等候姑娘们的赞美。但场边只坐着谢斯清。他吃了一惊,顾不上已经开球,迅速跑过去:“小南呢?”
“她回公司加班了。”谢斯清仰头看余乐,问,“你的衣服和手机我帮你拿着,可以吗?”
余乐看向停车场的位置,没听到她这句话。
应南乡的车子离开园区时,谢朝和商稚言正好抵达。
谢朝把车子停好,把着方向盘低叹一声。商稚言有些担心:“周博的事情,是我跟她说,还是你跟她说?”
“我来说。”谢朝把额发捋到脑后,他眼中的忧愁消失了,“我是她哥哥。”
他在某些时刻流露的坚定,仿佛已经是他灵魂的一部分。商稚言总是被这样的谢朝打动,他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有能力面对一切意外与突发事件。一小时前,两人在“时刻”里见到了周博,他果真是“时刻”的老板。一番长谈,彼此都说了许多许多事。谢朝很平静,只是双手手指不断缠绞,心绪不肯安宁。
从停车场角落里走出,谢朝像是故意要活跃气氛似的,对商稚言说:“停车场里据说发生过灵异事件,有人在这里见过无人驾驶的挖掘机,晚上静悄悄地开来开去。”
商稚言笑了:“怎么跟我讲啊?这种故事我记得是你比较怕吧?”
谢朝:“我已经不怕了。”
但他却看见商稚言站定了,冲他伸出手。
“如果你害怕,”她看着谢朝,目光明亮,“你可以牵我的手。”
谢朝:“……幼稚。”
但他连这话都没说完,立刻抓住了商稚言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想想的确有点儿怕。”谢朝说着,攥紧女孩的手掌,一本正经,“谢谢你,你是好人。”
两人直到走到篮球场,都没有放开彼此的手。
谢斯清用余乐的衣服挡住半张脸,看看两人相握的手,冲谢朝露出笑得弯弯的一双眼睛:“噫……”
谢朝坐在她身边,这才放开商稚言。商稚言转头,撞上余乐满带笑意的脸:“啧啧啧。”
商稚言不甘示弱:“怎么,没见过人牵手是吧?”
余乐摇头:“是没见过你谈恋爱。”
商稚言狡辩:“牵手就是谈恋爱吗?”
余乐把篮球扔给伙伴,把她拉到场边。谢朝在一旁低声跟谢斯清聊天,余乐也压低了声音:“小南怎么剪头发了?”
商稚言:“你说呢。”
余乐猜到是因为失恋,但他仍不解:“可是怎么严重到剪头发?应南乡很爱她这头头发,轻易不给人动的。那混蛋怎么她了?”
商稚言犹豫一瞬:“是她男朋友剪的。”
一簇愤怒的暗火在余乐眼中掠过,他一下直起腰,楞楞盯着商稚言。
“当时吵得很厉害,那男的打了她好几巴掌。”商稚言说,“头发也是那时候被剪掉的,剪了一半,小南说狗啃似的,她干脆全剪短了。”
她第一次看到眼前这样陌生的余乐。商稚言忙抓住他手:“你别冲动!那男的也被小南砸得很惨,颧骨和额头都被烟灰缸砸破了,连猫也冲上去挠了他好几爪子。”
“那又怎么样?”余乐声音都变了,“他是什么公司的人?你知道的,告诉我!”
“这就是小南不肯跟你讲的原因。”商稚言咬着牙,“你总是这样,余乐!”
“我不是去打人……”
“她不想让你再为她的事情生气!你明白吗?你每生气一次,为她激动一次,都等于让她欠你一次。越欠越多,她根本不知道怎么还。”
余乐说不出话,半晌才讲出一句:“谁要她还?”
“你对她太好了,她会害怕。”
“……我懂了。”余乐甩开商稚言的手。他冲到场边,从谢斯清手里抓过外套和手机,转身奔向停车场。
应南乡回到公司坐下,开始检查手底下新策划发过来的项目PPT。公司里还有不少加班的人,全都在为接下来的一个招标项目奋斗。
“十五分钟后开会。”她在群内通知,“Mike做好PPT了,我们针对PPT的呈现逻辑再讨论一次。”
此时手机响起,是余乐打来的电话。
“我在你公司楼下。”余乐有点儿着急,“你下来一趟。”
“我要开会。”应南乡看了眼手表,“十点再约可以吗?”
“不可以。”余乐顿了顿,“你给我五分钟就行。”
应南乡只得风风火火冲下楼。余乐还穿着球服,手上攥着车钥匙和手机,胸膛微微起伏。
“你不知道怎么还我对吧?”余乐没头没脑冲她喊了一句。
应南乡困惑极了:“你怎么一头汗,我没带纸巾……你跟我上去吧,歇一歇,喝口茶……”
余乐抓紧她的手,不让她离开:“你欠我这么多,我告诉你应该怎么还。”
应南乡愈发莫名:“你在说什么?”
“……求你了。”余乐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没有一丝犹豫,“跟我在一起吧。”
第47章 光头仔(3)
这或许不是表白。应南乡的头脑眩晕了一瞬,余乐抓住她的手不肯放,不声不响等待她的回答。
余乐常把想自己、喜欢自己挂在嘴边,尤其是年少时。有些话听多了就不觉得特别,尤其她知道,余乐是个习惯开玩笑的人。他那么跳脱,整天吧嗒吧嗒个没完没了,等应南乡意识到这人所说的全都是真话,余乐的印象却已经固定下来,难以改变。
余乐第一次凶她,是在高三过年的时候,因为商稚言和谢朝的事情。应南乡觉得诧异,也觉得好奇,她以为这个喜欢自己的男孩会跟别人一样顺从自己,但那一刻起,她忽然意识到,余乐身上有一些坚定的、谁都无法动摇的原则。他的诚恳与正直,那一刻开始才真正打动应南乡。
在北京求学数年,连应南乡的舍友都认识了余乐,她们和应南乡一样喊他“乐仔”,把他当做应南乡的哥哥。2012年世界末日那天,应南乡带去给余乐的除了一个行李箱的礼物,还有她鼓足勇气的一句话:我答应你。
但余乐带来了自己的女朋友,应南乡没有说出它的机会。
她分神了,余乐喊了她一声:“应南乡,你现在给我一个答复。你愿意,我们就在一起。你不愿意,我立刻放弃。不,我永远放弃。”
他太认真了。应南乡心想,他永远这么认真,认真得让她生怯,生怕自己有对不起他的地方,那一步迈出去实在需要太大太多的勇气。
“放弃是指……”但她还想再确认一遍,“我们做最普通的朋友是吗?”
“不是。我不能忍受继续和你当朋友,看你结识别的男孩,和他们谈恋爱,甚至可能和一个我压根不乐意看到的人结婚。我很努力地试过了,小南,我以为我可以,但我真的做不到。”余乐喘了一口气,“我比你想象的还要喜欢你。我们不能做朋友,或者成为恋人,或者老死不相往来。你只能二选一。”
应南乡完全愣住了,只是木木地盯着余乐。沉默胶着,最后是余乐先开口。他抬起手,作出了投降的姿势:“我明白了。再见。”
他转身要走,应南乡的身体先于意识行动了——她拽着余乐的手让他回头,然后跌入他怀中。她抱着余乐,狠狠吻了他。
余乐没反应过来,等他抱住应南乡了,应南乡已经揽着他肩膀开始哭:“你是不是听言言说了什么?你是不是可怜我?我不可怜……余乐,你不许可怜我!我喜欢一个人就全心全意,我输了就输了,我不要你同情!”
她说话颠三倒四,余乐摸着她头发,把她抱得极紧。
“谁有空同情你。”他在应南乡耳边低语,“我只是想爱你。”
写字楼下仍有人在夜里来来往往,作精英打扮的加班人士纷纷侧目,但没人觉得诧异。在这样的城市深夜里,相爱的人会喜极而泣,会亲吻,会紧紧拥抱,天气这样好,当然会发生一切可爱的、热情的、不讲情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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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四月中旬,余乐已经昭告天下,要大家为他的生日作准备。商稚言联系应南乡问她打算送什么礼物。应南乡这时候才告诉她,自己和余乐在一块了。
“你记得的吧?余乐来过我家,我爸妈特别喜欢他。”应南乡说,“我跟他们说我的新男朋友是余乐,我妈高兴得哭了。”
商稚言:“……”
应南乡:“你给我一点儿反应行吗?!这件事讲出来好好笑!太夸张了吧,我的天,我妈居然哭了!我跟余乐说的时候他笑得不行,自行车直接撞路边了。”
商稚言攥着手机冲出办公室,跑进安全通道,这才大喊出来:“我的天啊!!!”
事实上她也要哭了,为余乐,也为应南乡。
这一通电话她足足讲了半小时,又哭又笑地。等回到办公室,迎接她的是坐在她工位上,面色阴沉的崔成州。
“今天不是你在微博值班么?私信都看完了?艾特都检查过了?评论里没有什么不得体的话?”崔成州指着她,“居然跑去打这么久电话,我看你是想被开除。”
“崔老师,您位置在那边,这儿是新媒体中心。”商稚言指着大办公室的另一头。
今日她负责在微信、微博和客户端进行常例值班,因此不需要出门采访,安心写稿工作即可。新媒体中心的人大都不在,连李彧也去了帆船比赛的现场安排直播工作。崔成州左右看看,让商稚言坐在自己面前:“《浪潮周刊》社会新闻版块最重要的栏目是什么?”
这问题难不倒商稚言:“方寸专栏。”
当年明仔相关事件的报道,崔成州那篇《二十六个拾荒儿童的前史》就是发表在方寸专栏上。方寸专栏并非每期周刊都会出现,它只刊登重要的社会报道或人物特稿,是《浪潮周刊》之所以拥有今日地位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崔成州因方寸成名,也因方寸而被调职,他好几篇惹恼资本的社会报道都是在方寸专栏刊登的,传说有一段时间,《浪潮周刊》出刊后总有人会问:崔成州这期写方寸了吗?
“写了”——那人人如临大敌;“没写”——则一切安然,好吃好睡。
商稚言写黎潇的特稿上了两微一端,但还没够格上周刊专栏。她以为崔成州是要跟她聊方寸专栏的过去,崔成州却压低了声音:“想不想写可以上方寸的稿子?”
商稚言:“想啊!”
这是她努力当记者、追随崔成州的另一个原因。
“距离到我们中心轮岗,还有两个星期。”崔成州笑着指指头顶,“你那篇生下我摧毁我,很受好评。中心主任问过我几次,我跟她说让你先跟我一起工作。他很看好你,但我希望你再加一把火,从今天开始找题材,写一篇能发表在方寸上的社会报道,就当做是你来社会新闻中心的敲门砖。我直接举荐你转正,不用再实习。”
商稚言完全愣了:“可我现在还是新媒体的人,这不算……身在曹营心在汉吗?”
崔成州振振有词:“都是浪潮社的人,一个集体,不分家。”
——“又想拐跑我们中心的小记者?”李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笑意。他刚从帆船比赛的现场回来,肩上挎着一台相机。把相机交给商稚言后,李彧扭头对崔成州道:“既然不分家,那商稚言留在新媒体中心也没问题,对吧?而且她现在还是新媒体的人,你们中心挖人可不能太不要脸啊,崔老师。”
崔成州笑骂:“你才不要脸!商稚言说好了要跟我学习的,在你们新媒体只是过渡!”
李彧好脾气,没跟他争执,笑眯眯地说:“难讲。”
商稚言收拾相机的时候,发现镜头盖不见了。她去找李彧,李彧这才想起镜头盖还放在他随身的小包里。他的专属办公室里只有他与商稚言两人,把镜头盖递给商稚言时,李彧问她:“你确定真的不留新媒体中心?我们都觉得你挺适合的。”
商稚言知道他不是喜欢听场面话的人,便直来直去地讲:“我高中和崔老师认识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跟他学习,要做一个社会新闻记者。到今天这个理想也没有改变过。”
李彧看着她,点点头:“理想……真难得。有理想的年轻人总是很可爱的。”
他微微一笑:“既然你作出了决定,那我们以后就不是上下级,我可以问你另一个问题了。你有男朋友吗?”
商稚言:“……嗯?”
李彧:“如果没有,我打算追求你。”
商稚言的脸先是白了一刹,是被吓的,随后在李彧的笑声里又悄悄红了。她手足无措:“我,我吗?李老师,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爸妈……他们爱开玩笑,那次不能算相亲吧?”
李彧:“不算。但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怎么,你觉得我不好?”
商稚言紧张得手指绞在一块儿,搜肠刮肚地思考怎样回答才能不伤李彧的面子又让自己顺利下台阶。李彧见她结巴了,又问:“还是你有男朋友了?那天来接你的那个人?我记得他叫谢朝?新月医学的高级机械结构工程师。”
商稚言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李彧仍是好脾气的笑:“新月医学展示医疗机器人和外骨骼的那天,我也在现场啊。浪潮社去了财经中心的记者,也去了新媒体的记者,只是我和你们工作职责不同,我是负责给发布会做直播工作的。你的男朋友,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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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医学,研发中心会议室。
会议结束时,房间里仍是一派凝重气氛。刚刚获得突破的触觉反馈系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新月医学的对标企业今日召开发布会,同样公布了他们触觉反馈系统的新进展。其中使用的两项技术,与新月医学的机密技术极为相似。
这两项技术是新月在医疗机器人上的创新,目前正在完善阶段,已经做好了申请专利的打算。谁都没料到居然会出现这种突发状况,会议上,中心总监明确指出:这是一次内部泄密事件,必须立刻开始排查。
医疗机器人项目所有的工程师和工程师助理都列入了怀疑名单。一时间中心内部气氛变得异常古怪,每个人都似乎在提防别人,小陆建议谢朝更换电脑密码。谢朝倒不太在意:“我是最没嫌疑的人。”
小陆:“为什么?”
谢朝笑笑不说话。他总不可能搞垮自家的公司,这对他毫无好处。
在古怪气氛中,谢朝是最轻松的一个。他约了余乐在食堂吃饭,余乐一碟盖浇饭没吃几口又开始美滋滋跟他炫耀自己追到了应南乡,整个人陷入幸福的漩涡,已经开始打算上门提亲,不日迎娶。
谢朝冷静地听他讲,只在关键时刻插话:“我听言言说,应南乡的计划是30岁才结婚?”
余乐泄了气:“对,她提过。距离三十岁还有两三年呢,太久了。”
谢朝:“你追了她这么多年,这还算久?”
“你不懂的。”余乐面露深沉之色。
两人吃到一半,商稚言忽然发来了微信,劈头就是一句让谢朝惊出冷汗的话:新媒体中心的主任说想追我。
谢朝顿时想起在商稚言家里见过的眼镜青年。他不喜欢他。
不行——他迅速敲下这两个字,又觉得太过生硬,一个个删去了,换了另一句温和些的:你怎么回答?
商稚言:我觉得他人不错。
谢朝呆了几秒钟,商稚言下一句又过来了:毕竟我现在也没有男朋友。
余乐正埋头喝汤,谢朝忽然动作极大地站了起来。“……出事了?”余乐被他吓了一跳,“你去哪儿?”
“我去找言言。”谢朝把手机放兜里,指着餐盘说,“你帮我收拾。”
“快去!”余乐大喊,“追女孩子就是要当机立断!”
谢朝觉得他实在没什么资格跟自己说这句话,但这话又结结实实带来了勇气。“好。”他挥手道别,“当机立断。”
作者有话要说: 冲鸭!!!!!!!!!下章亲亲!!!!!!!!——
谢谢摩托车、冷杉、徐西临女朋友川川、wangkankan的地雷。
谢谢IKEA、沙拉不来辣、有生之年、赵生的营养液。
请大家吃贵且好吃的新月食堂特供盖浇饭!
第48章 吻
商稚言最近发现,小陆给自己发微信的频率大大降低。
她估计是谢朝警告了这小孩一通。商稚言当然不认为小陆对自己有意思,谢朝说过,小陆想追的是和余乐同公司的一个师姐,但商稚言能看得出,小陆对自己充满兴趣——因为从商稚言这儿,小陆可以打听到谢朝的许多事情。
正想着,小陆的讯息就跳出来了。
【商老师,谢工去找你了是吗?】
商稚言啪啪打字:【他不在我这儿。】
【那他去哪儿了?】
小陆气都没喘匀似的,接二连三发来信息:领导准备找我和他谈话;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食堂不见人;谢工手机也没人接。
商稚言打了个呵欠,按动键盘回复:【如果他来找我,他会告诉我的。】
早上开了商稚言最厌恶的长会,昨晚又加班处理微信与广播频道的稿,她现在整个人都困倦不已。商稚言情愿扛着器材在外面跑三圈也不愿意坐在会议室里干听不动,但下午还有一场,她正给李彧整理下午的发言稿。
信息发出去还没到十秒钟,有新信息抵达。
是谢朝的。
“你在社里吗?我有点事情找你,不过没等到电梯,我走楼梯。”
商稚言吓了一跳,谢朝急得连字都懒得打,直接发来了语音。她从工位上一跃而起,绕过几个正在位置上午憩的同事,蹑手蹑脚走出去,钻进安全通道的门。
才下了一层,果然见到谢朝小跑着上来了。
“你干什么?”商稚言有些吃惊,晃了晃手机,“小陆满世界在找你。”
谢朝两步并作一步,跳上楼阶,喘了口气。他显然跑得急了,胸膛微微起伏,一双眼睛却看着商稚言笑。四月中旬已足够晴好,楼梯间平台的几扇窗子都开了手掌大小的缝隙,阳光灿烂,照得人身上温暖。
“怎么啦?”商稚言也笑了,推了推他,“有什么好事要跟我分享吗?”
“对,大好事。”谢朝拉她的手,走到避光处。商稚言今天穿一件配色简单清爽的连衣裙,而且戴着他送的雪花项链。谢朝窒了一瞬,眉眼里笑意更盛。
商稚言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谢朝把她堵在墙边,她有些害羞:“你干什么呢。”
谢朝没吭声,径直低头吻她。
空气里的微尘也屏住了呼吸。谢朝的嘴唇带着热烫的温度,商稚言先是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随后才发现是彼此的呼吸都纠缠在一起,热腾腾,分不清归属。
“……除了我,谁都别想追到你。”鼻尖在商稚言鼻尖上蹭了蹭,谢朝低头轻声说,“我错过一次,不会再错过第二次。”
商稚言一张脸早红透了。这是浪潮社的安全通道楼梯,身旁一片明晃晃的灿然日光,她紧张极了,但一颗心兴奋快乐地蹦来蹦去,她忽然间又充满勇气,英勇得可以豁出一切似的。
见她盯着自己笑,谢朝有些莫名:“怎么了?”
商稚言擦了擦嘴巴:“原来是这样的。”
谢朝:“?”
商稚言:“原来和你接吻是这种感觉。”
谢朝:“……你想象过?”他笑着把商稚言鬓角头发别到耳后。他的女孩今天没扎起头发,披肩长发温柔美丽。
商稚言轻轻晃头:“那倒没有。”
“那你再试试。”谢朝又吻了她,“……多想想。”
两人都笑起来。商稚言干脆踮脚抱着他,认真捧着他脸,仔仔细细地瞧。阳光攀上她指尖,烘热了谢朝的耳朵。她从没见谢朝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她想起那个安静的深夜,当她攀上图书馆二楼走廊的栏杆时,在楼下冲她张开双臂的男孩。
“你现在接住我了……”她在谢朝耳边说。
商稚言送谢朝离去,两人手牵手下楼,她才发现谢朝的车子就胡乱停在路边,已经被贴了一张罚单。她告诉谢朝,其实李彧问她是否有男友的时候,她的答复是“对,就是谢朝”。
谢朝对她的答复极为满意,不停点头。
临别时谢朝又亲了她一次,仿佛永远不够似的,哪怕路上人来人往,他也不在意。他勾着商稚言的手,一本正经地发出邀请:“你还没去过我家。”
商稚言:“那间大别野?我见过。”
谢朝摇头:“不是别墅,是我的家,我自己的地方。”
商稚言:“……看情况咯。”
谢朝勾住她手指,指缝温度暧昧滚烫。“我不想回园区了。”他说,“我陪你上班吧。”
商稚言把他推回驾驶座,连连挥手,总算把频频回头的谢朝打发走。商稚言转身往回走时,楼下保安冲她笑:“哟,小商,男朋友啊?”
商稚言乐得走路带蹦:“帅不帅?”
保安:“蛮俊一小伙子嘛,相亲认识的?”
“我们认识好多、好多年了!”商稚言笑着跑向写字楼。
她揣着一颗活蹦乱跳的心,根本坐不定,开会时必须全神贯注在枯燥的会议内容上,才不至于让自己又莫名其妙发笑。崔成州在办公室里来来往往,每次都看到她呆坐着抿嘴笑。
“你不舒服吗?”崔成州问。
商稚言没管他。崔成州在手机上跟老婆孩子视频的时候,笑得太夸张了,商稚言曾用这句话取笑过他。
崔成州端着茶缸嘿嘿嘿地走了。商稚言揉揉自己的脸,打开小镜子看了一眼。她觉得自己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只不过是看单位里每一个人都分外顺眼,思维特别活跃,就连下班时在公交车站上看背着小书包的小学生幼稚斗嘴,她也觉得很幸福。
晚饭时,张蕾和商承志忽然又问起李彧的事情。他俩对商稚言这位上司印象极好,偏偏李彧也在两个老人面前流露出对商稚言的好感,天天盼着商稚言处理人生大事的张蕾忍不住问了又问:你觉得你们李老师怎么样呀?李老师对你好不好呀?等等等等。
商稚言放下筷子和碗,抽纸擦嘴巴:“我有男朋友了。”
张蕾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商稚言想了想:“很久了。其实你们也认识的。”
商承志一拍膝盖:“乐仔是吗!”
“……爸爸,我说了十万次了,我跟余乐不可能,我俩是一家人。”商稚言一字字道,“我男朋友是谢朝。”
两夫妻俱是大惊,但吃惊之余,又有些意有所料似的,频频点头:“也对,也对。”
商稚言:“什么也对?”
“我以前就觉得他中意你。”商承志说,“你们读书的时候,他不是有段时间天天接送你上学放学吗?每次到家里来都说来看小猫。我也没看出他多喜欢小猫啊。”
“他是很喜欢小猫的。”商稚言小声说。
张蕾喜上眉梢:“谢朝家里是不是很有钱?”
商稚言:“不知道。”
张蕾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又说:“不过那也不重要。谢朝人挺好的,要不是他,你连一本都考不上。”
商承志:“你又说的什么话。乐仔也有作用啊!而且我们言言脑子又不傻,一本有什么难度。”
商稚言知道贬损自己几乎是母亲的一种惯性,她已经习惯了,揉揉耳朵,只当没听见。她倒不认为自己谈恋爱需要跟家人仔细交待来龙去脉,但为了止住父母对李彧的兴趣,她只好说出来。
今晚本想去园区找谢朝吃饭,但临近下班,谢朝却说有紧急会议,整个医疗机器人项目组的人都不能离开,连手机也要暂时上交。气氛有些紧张,商稚言甚至没来得及听他细说,电话就挂断了。
可今天这么好的事情,总要拉个人分享的。应南乡和余乐约会去了,商稚言便跑去找孙羡。
黎潇在新的城市和学校安顿下来之后,给孙羡寄了一封信。她没把自己的新号码告诉孙羡,信里也没有留通讯地址,似是要死心塌地和过去切割。信封里有两张信纸,其中一张是属于商稚言的。
她很喜欢新的学校,生活如常,只是还在适应。原本她应该进入一个新的家庭生活,但黎潇不愿意,她害怕“父亲”这一类角色。现在的黎潇住在学校里,周末的时候或者留在学校,或者到监护人老师家里度过,一切正在恢复。
商稚言很遗憾:这是来自黎潇的单方通讯。如果有一天黎潇中止了联系,她们将无从得知这个女孩的未来。“如果她不说,一定是过得很好。”孙羡笑道,“有了新的生活,过去不值一提。”
商稚言亲亲热热和她挨在沙发上说自己和谢朝的事情,孙羡连连拍大腿:“我就说吧!早看出来他对你有意思了。没想到这人这么长情。”
“对了,你还记得周博吗?”商稚言一个翻身坐起来,“就那个光头的小混混,晚上老在路上堵我的。”
孙羡当然记得:“不是被咱们俩用铁棍打跑了么?他现在还是光头?”
周博仍是光头。听他说,出狱之后留过一段时间头发,那是为了把自己和狱中的形象切割开,更像寻常人一些。但开始学制作西点之后,他嫌头发麻烦,吭哧吭哧又给剃光了。
他出狱的时间是六年前,在狱中因为表现良好,减刑一年。和“时刻”紧挨着的面店和便利店,都是他姐姐周美琪的产业,这也是雄哥给周美琪留下的唯一财产,两人婚后他便立刻转到周美琪名下,最终得以保留。周美琪在周博出狱之前,一直代替周博给谢斯清打钱,周博出狱后便由他自己负责这件事。
刚出狱时没有工作,周博帮姐姐打理便利店,后来周美琪撺掇他去学西点,周博学完后还确实有模有样,最后才有了“时刻”这个小店子。
周博和当年商稚言见过的周博已经很不一样了。他身上有一部分精气神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谨慎和镇定。面对谢朝时,周博非常冷静,他说了许多句对不起。谢朝没有应声,只是静静听他讲话。
告别时,谢朝说谢斯清对神秘人很感兴趣,说不定她会来找周博。周博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慌乱:“不,别别别,千万别让她来。”
听商稚言说完,孙羡摇头:“我觉得那个小妹妹一定会去的。她对你和余乐小南感兴趣,她就自顾自地跑过来。周博和她的关系更加复杂,害过她又想补偿,我要是她,肯定也会悄悄跑去看周博。”
商稚言点点头:“你吃过周博做的蛋糕吗?草莓派和蓝莓慕斯都不错。”
孙羡摆摆手:“甜食免谈,我在减肥。”
商稚言:“那我帮你解决你家里的所有零食吧。”
两个女孩正在打打闹闹,商稚言手机响了。
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商稚言很是吃惊:“表哥?”
来电的人正是黑三。
“言言,有件事想找你。”黑三没浪费时间寒暄,“我工友出了点事情,你能帮帮忙,报道一下吗?”
第49章 “对不起”(1)
几年前,黑三顶下了罗哥的修车铺开始自己做生意。罗哥和妻女回老家去了,铺子的人脉和客户全留给了黑三,黑三得心应手。无奈没多久,那一条路因市政规划而拆迁,修车铺被迫关门。
黑三本想再租个铺子继续修车,但周围的铺面租金全都水涨船高,他又已经成家立室,有了孩子。在妻子的劝说下,黑三放弃了自己的小生意,转而去找更稳定的、可以照顾小孩的工作。很快,他的朋友找到门路,把他介绍到工业园干活。
黑三考过电工牌照,顺利在工业园里当上电工。工资不算高,好在排班合理,他有足够的空余时间照顾孩子。妻子是一家连锁火锅店的店长,工作压力大,时间紧张,家里反倒是黑三看顾得更多。
和张蕾关系缓和的契机,正巧也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商稚言自然是见过表嫂的。黑三结婚的时候她拿回请柬,但张蕾不肯去,也不让商承志去,最后商稚言带着礼金去吃了酒席,回来后张蕾气得好几天不跟她说话。那日商稚言和爸妈出门吃饭,本想绕过那火锅店,张蕾却说工友推荐,该店相当出名,价廉物美。一家人刚落座,表嫂就发现了商稚言,忙过来打招呼。张蕾和商承志都挺惊奇,商稚言趁热打铁,给他俩看黑三孩子的照片和视频。
回家路上,张蕾憋着一句话,快进家门时才问:“黑三的老婆这么正经?”
商稚言:“表哥现在也很正经。”
第二年春节,黑三带着妻子孩子来拜年,张蕾终于没有关门拒客。
黑三坐在商稚言家里,一边说一边哭:多得姑丈和阿姑没放弃我,言言也常来看我。哇啦哇啦地说了半天,把那小孩吓得紧紧抱住黑三,去捂他眼睛:爸爸不哭,爸爸不哭……
十年前,无论是张蕾还是商稚言,甚至黑三自己也没想到,他会有现在的日子。会有自己的小生意,结识真正有义气的朋友,会因为在路上顺手修抛锚的电动车而认识妻子,甚至今日正儿八经地成了工业园电工班的一个小班长。
商稚言挺喜欢表嫂和小侄女,可小侄女嘴巴太甜了,每次上门玩,张蕾回头总要催促商稚言结婚,好尽快生个小孩出来玩玩。商稚言每每都要和她争辩,小孩不是大人的玩具,女孩也要用黄金年龄拼自己的事业,云云。张蕾全当她狡辩。
黑三在电话里跟商稚言简单说了来龙去脉:他在工业园里认识了一些朋友,其中有几个是工厂车间里的装配工。这次出事的正是其中一人:装配零件时机器突然出了故障,零件砸在他手上,左手尾指被削去了。虽因为送医及时得以接续,但灵活性不比以往。令他们愤怒的是,工厂拒绝赔偿。
商稚言不解:“这明明是工伤啊。”
黑三:“对啊,但他的厂子就是不赔。”
这倒是个新闻。商稚言忙记下黑三所说,让他跟工友商量一个适当的时间安排自己跟受害人见个面,详细问清楚。
她心里记挂着崔成州的建议,知道这若是真事件,说不定可以写出不错的报道。与孙羡匆匆告别后,商稚言立刻赶回家中,打开电脑搜索工伤的相关条例和过往新闻。
直到过了十二点,她怀着倦意躺在床上,才忽然想起谢朝挂断电话之后就没再联系自己。
商稚言立刻抓过手机,有些羞恼:开什么会要没收这么久的手机?亲完了就不管我了?但她给谢朝发的是罗小黑的表情,一只猫坐在地上,尾巴左右摇晃,非常乖的样子。
谢朝很快拨来语音:“休息了?”
“等你跟我说晚安。”商稚言听见手机另一边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你还在公司?事情解决了吗?”
“还没有,我的谈话结束了,暂时可以用手机。”谢朝平静回答,“最近几天可能会比较忙,没办法见你。”
商稚言坐直身,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怎么了?你们查出泄密的内鬼了?”
“没找到,所以正在查。”谢朝有点累似的,声音低沉,“今晚全部人都要留在这里。”
商稚言没料到事情这么严重。谢朝走到了更僻静的地方,低声道:“你放心,我没牵连。”
商稚言笑了:“谁会怀疑你啊,你是谢辽松的儿子,以后连新月医学都是你的。”
谢朝:“项目里的人并不知道我身份。”
商稚言心中一突:“那他们会调查你吗?”
“会啊。”谢朝笑道,“一视同仁。”
他声音曲折钻入耳中,商稚言抿着嘴笑了。像是知道商稚言此刻表情似的,谢朝问:“想我了?”
“嗯……”商稚言趴倒在枕头上,攥着手机,“能开视频吗?我想看看你。”
“现在不行。”谢朝哄小孩似的劝她,“你睡觉吧,明天还得上班。我明早叫你起床。”
商稚言笑了:“我不需要这种服务。”
谢朝也笑:“那我明天去你家看小猫。”
挂了电话,商稚言躺床上完全睡不着觉。她一会儿想到那只已经变成大肥橘的小猫咪,一会儿又想起谢朝的吻。他们才刚开始,商稚言现在还算冷静,但与谢朝每多一些接触,她就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少年时代,又成了那个仰望着他的少女。
这一场心动绵延时间太长太长了,长到商稚言怀疑它是否会变质。它可能真的变了,变成另一种绵厚的东西。它从商稚言与谢朝相识开始就存在着,年月只是让它渐变温柔而已。
当商稚言决定原谅谢朝,决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一切仿佛本该如此。她没有犹豫,没有为难,没有一丝一毫的瞻前顾后。成年人的直觉此时此刻终于发挥应有的作用:它提醒商稚言,是你一直喜欢着他,千万别退缩。
商稚言甚至还在睡得不够安稳的夜里爬起来,走到阳台上张望。夜里没有雨,楼下没有撑伞等她的谢朝。晨光穿破夜的统辖刺入大地,东方渐渐明亮起来,从一楼延伸到二楼的三角梅开得异常灿烂。
但奇怪的是,之后好几天,谢朝都没联系过商稚言。
商稚言想跟小陆打听,但连小陆也联络不上。她转而去问余乐,让他有空到隔壁新月的办公楼看看情况。余乐打探回来告诉她:一切如常,只不过研发中心的人都没回家,一直呆在公司里,似乎在调查什么。
余乐在食堂碰见过小陆。小陆告诉他,谢朝是医疗机器人研发项目的核心人物,现在正被调查中。小陆比较边缘,活动自由些,但手机被没收了,人也不能离开新月。
“新月的人不知道谢朝是远潮集团的接班人?”余乐语气夸张,“我见那小陆也不太懂的样子,谢朝之前提醒我不能说,可他姓谢啊?”
“姓谢的人可太多了,光新月的研发中心里就有三个。”商稚言告诉他,在高层联络名单里,谢朝的存在被简化成一个英文名。这是谢辽松对他的保护,恰好谢朝也不喜欢强调自己的身份,便欣然接受。
“有点儿电视剧的味道了。”余乐点评,顿了顿,问,“对了,我跟你说过上次跟小南约会的时候她笑得把薯片从19楼掉下去的事情吗?”
“说过了,求求你,别说了。”商稚言要抓狂,“你说了两遍,小南说了三遍。一点都不好笑,不要再跟我分享你们谈恋爱的事情了!”
余乐悻悻:“快乐跟别人分享,就会变成双倍快乐,这不是你小学写的秋游作文吗?你还把烤成碳的鸡翅塞我嘴里,你都忘了?”
“忘记它,谢谢。”商稚言挂了电话。
黑三的工友人在外地,这两日才能回来,黑三让商稚言再等等。商稚言觉得有些不妙:听黑三说得隐晦,她猜到他们八成是去上一级部门□□了。
不再需要在两微一端值班实习的商稚言工作也不见轻松,李彧安排她去跟访一个专门服务孤寡老人的公益团体,商稚言跟着东奔西跑了好几日。
这一日,她仍没等到谢朝的联络。好在终于可按时下班,商稚言立刻奔到路边,开始叫车,打算直接去园区找谢朝。车还未来,她忽然看见路对面闪过一个熟悉身影,是谢斯清。
谢斯清拐入街口,朝“时刻”的方向走去。
商稚言忙取消订单,紧跟上去。红灯阻了几分钟,等商稚言推开“时刻”的门,谢斯清已经坐在里面了。
“时刻”今日似乎闭店,不接待客人。店里连常见的小哥也休假了,只有周博一个人。
周博抬头看商稚言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皮,一言不发。
谢斯清面前一杯热腾腾的茶,但她神情冷淡,甚至挟带几分压抑的憎恶。
她没碰面前的这杯茶,开口道:“别再说对不起,没有意义。‘对不起’太轻飘飘了,你没办法把我的人生赔给我。”
商稚言坐在她身边,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
“我挺恨你们的,包括你。”谢斯清低声说,“我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不代表我会原谅你。”
第50章 “对不起”(2)
对当时只有十三四岁的谢斯清来说,她的痛苦来源于自己的伤势。而当伤势稳定、治疗方案就位、她有所成长,更大的痛苦开始暴露在她面前:她的伤不仅属于她自己。
谢斯清出事的时候,秦音还是个哺乳期的母亲。她面色惨白地在医院里守着,一时抱着谢辽松大哭,一时静静坐着,神情中充满恐惧和憎恨,十分可怖。而得知谢斯清在上学之前偷跑去光明里的目的之后,秦音仿佛疯了一样连打谢朝数个耳光。她尖叫着撕扯谢朝的衣服,痛骂他,责备他,让他把谢斯清的腿还回来。
谢辽松一旦劝架,秦音的怒火就会转移到他身上。他们知道秦音现在只是想找一个对象发泄,所以容忍了。但秦音在盛怒之中说的一些话,谢辽松记在了心里。他不仅记住了,在之后每每与秦音争执,都会提到:你说过,后悔嫁给我。父母之间的矛盾和裂缝是谢斯清始料未及的,她知道自己身处漩涡中心,根本不知帮谁。
谢朝承受了秦音的所有宣泄,他跟秦音和谢斯清道歉,主动提出和谢斯清一起去美国治疗。他仍旧学机械工程专业,但志愿实际上已经改变了:从要制造出最好的医疗机器人,到“做能帮谢斯清走路的外骨骼”。他离开了自己的朋友和喜欢的女孩,几乎没有社交,十年如一日地扑在研究室里,人生的唯一目标是看到谢斯清恢复如初。
谢辽松的事业在国内,但他分出了大量时间在美国陪伴谢斯清、秦音和小儿子谢斯亮,事业不受到影响是不可能的。几次手术后谢斯清膝骨的碎片被清出来,随后开始了漫长的康复。那是极疼痛的过程,有时候秦音要照顾谢斯亮,则换作谢辽松陪同。每次康复训练之后,谢斯清总是一脸眼泪一身汗。回家路上谢辽松会带她去吃冰淇淋,去看电影,让她去跟外面的人接触。她能够正视自己的勇气,有许多都是在这个过程中积攒的。
谢斯亮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就被教导要小心翼翼地对待姐姐。无论是父母还是谢朝,和他相处的时间都不够,甚至还比不上家里长期雇佣的佣人。谢斯亮今年十岁,叛逆得令所有人头疼。秦音和谢辽松都觉得小时候太欠缺陪伴他的时间,于是用钱来满足他的所有要求,情况却不见有任何改善。发现谢斯亮最近结识的新朋友是街头抽烟喝酒的混混之后,谢辽松和秦音认为不可再等待,两人干脆将谢斯亮带回国内,把他和之前的环境隔离开。
谢斯亮和秦音天天在家里吵架,小孩声音尖利地哭骂打滚,谢斯清每天都困扰不已。谢朝已经搬出去住,谢斯清也想这样做,但秦音不肯放行,担心她无法照顾自己。
矛盾重重,令人窒息。谢斯清说到后来,已经有些麻木。“当然我不能把发生在我身上和我家庭的所有不幸全都赖在你身上。理智是这样告诉我的。”谢斯清咬了咬嘴唇,“但我没高尚到那种地步,我一直认为这些就是你们的错。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都不可能。如果一个人做错事,毁了别人的生活,用钱和对不起就能补偿,那也太轻巧了。”
她的声音已经微微发颤。周博一直没有出声,只偶尔抬头看一眼谢斯清,眼神很快又缩了回去。他害怕、紧张、胆怯、不安,连正视谢斯清的勇气都没有。
商稚言那天和谢朝见他的时候,他并不是这样的。他害怕和谢斯清面对面。谢斯清出事的时候,他就在一旁,但他什么都做不了;而他自己也在谢斯清的灾难上推波助澜,他不可能忘记。
谢斯清把脚边的一个提包放在桌上,从里面掏出几捆钱和一张卡。
“这么多年一直记挂我,我谢谢你和你姐姐。”她把卡扔在桌上,“但我不需要。你应该也知道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作用,给我钱,只是为了让你自己好过一些而已。”
“不必还我!”周博不肯收,“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能做的真的太少太少,这些根本没价值……我不奢求得到你的原谅,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跟你道歉……你收下,拿去做什么都可以,请你别还给我……”
谢斯清突然站起,倒拎起那个提包,把里面的钱全都倒到桌面。倒完了,她扔下空空的提包,扭头就走。
商稚言连忙追上去,在店门外拦着谢斯清。
“我陪你回去。”商稚言说。谢斯清现在情绪激动,她很担心。
谢斯清回头抱住她,这时候才开始哭:“他们破坏了一切……还想让我原谅!”
“不原谅,你可以不原谅……”商稚言安抚地拍她的背。女孩哭得克制,抱住她身体的手臂力气却很大,她在控制自己。
直到谢斯清哭够了,停下来,商稚言才掏出纸巾给她擦眼泪。
谢斯清胡乱擦了擦脸,缓缓平静:“谢谢你,我去找哥哥聊聊天。”
商稚言这才告诉他谢朝这几天失联。谢斯清给谢朝打电话,但提示已经关机。“我直接去他家。”谢斯清说,“你也一起过来吧。”
商稚言却没有去。这对兄妹现在需要一些独处和谈心的时间,她也放弃了去园区找谢朝的计划。“如果你见到他,让他有空的时候联系我,我很担心他。”
谢斯清看着她,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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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朝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他住在一梯一户的高级公寓楼里,管理严格,谢斯清没有他家的钥匙,在楼下物业处等了他很久。
谢斯清已经没了火气,商稚言回家之后又给她打来电话,她们聊了很久,说的都是谢朝过去的事情,在学校里怎么样,在大学里又怎么样。谢朝见她神色如常,便催促她回家。
“我也想跟你这样搬出来住。”
谢朝步出电梯,顺手把背包放在架子上:“秦姨不可能答应。”
谢斯清径直走到酒柜,取出一支酒。谢朝无奈:“又喝酒?”
“我炖牛肉。”谢斯清晃了晃酒瓶,走向冰箱。
谢朝看上去很累,他任由妹妹在厨房打转,独自坐在客厅里,给商稚言发信息。他声音嘶哑,不敢让商稚言察觉。
锅子里咕嘟嘟冒出香味,谢朝搞不清楚谢斯清来自己家专程做红酒炖牛肉是什么意思,想了想她方才说过的话:“阿清,你想住到我这里?”
“不想,我不喜欢你这房子的布置。”谢斯清拿了罐啤酒走出,坐在他对面,“爸爸给我买了套新的房子,我想住进去。”
谢朝:“跟你妈商量过吗?”
谢斯清:“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刚开口她就说不可以。我希望她能多点儿关注斯亮而不是我。”
她灌下一口冰啤酒,问:“你多久没回家了?”
“两个月吧。”谢朝靠在沙发上,轻叹气,“就上次被斯亮砸破车窗之后。”
在美国的十年里,谢朝和谢斯亮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他猜测是秦音跟谢斯亮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其中大部分都是充满怨气的话语。谢斯亮完全把谢朝看作仇人,小时候尚好,现在这个年纪愈发不肯喊他哥哥。上次回家吃饭,谢斯亮偷偷将谢朝的车窗砸破,被谢辽松骂了一通。谢辽松的责备在谢斯亮身上是没有作用的,只会让他愈发仇恨谢朝。
谢朝起初很难受,但渐渐也看开了。他和谢斯亮没有兄弟的缘分,而他有太多需要考虑的事情,不想再分神处理家事。
牛肉炖好了,谢斯清和谢朝吃得干干净净。谢斯清发现谢朝带回来的背包鼓鼓囊囊,上面还别着新月医学的员工证。
“……出什么事了吗?”她问。
“我被踢出医疗机器人项目组了。”谢朝哑声笑了一下,“他们认为我泄密。”
谢斯清愣住了:“这怎么可能?”
“很快他们就会知道不可能。现在只是项目组内部的处理决定。”谢朝倒不见沮丧,脸上还带着一丝复杂笑意,“项目组里没人知道我是谢辽松的儿子。不过这正好,这是一次栽赃嫁祸,而在研发中心里,想栽赃在我身上的、有能力栽赃我身上的,也就那么几个。”
“你可以处理好?”
“只是小事情。”谢朝扶着额头,“但是应付那些人太累了。好几天不能离开新月,我连澡都没洗过。”
谢斯清提醒他跟商稚言发信息。谢朝看了眼手机,这个点商稚言应该已经睡觉,但她仍旧发来了回复:【你也晚安,好好休息。】还附带一个盖被子睡觉的表情。
“我的事情,你先不要告诉商稚言。”
谢斯清想了想又问:“爸爸知道吗?”
谢朝摇头:“消息还没传到他那个层面。新月的院长肯定会压下来的,我被栽赃不是大事。真正严重的是泄密事件。……对了,你今天来这里究竟打算跟我说什么?”
谢斯清却不想再增加他的烦恼,随口道:“我又跟商稚言见面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你想事情能不能一步步来?”
“她来过吗?”谢斯清又问,“你邀请过她吗?你害羞什么?你要主动啊。”
“我是害羞的人吗?”谢朝被她说得笑了,“倒是你啊,你是不是喜欢余乐?他跟应南乡在一起了,你知道吗?”
谢斯清满脸笑容凝在脸上,霎时间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朝:我真的不是害羞的人,我明天就邀请言言来家里玩。(OK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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