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生日(2)


    商稚言和谢朝都是一愣。余乐埋头舔蛋糕叉子,应南乡瞪着他。以应南乡的脾气,现在不掀桌子都是好的了——但出乎商稚言意料,应南乡没掀桌子,没生气,甚至没有跟余乐顶嘴。


    “我不走。”应南乡说,“我就在这儿坐着,气死你。”


    她说完,昂着头,毫不畏惧地迎接余乐的视线。


    还没等商稚言和谢朝在一旁伸手指数到三,余乐败下阵来:“随便你。”


    四人料理完蛋糕,按照计划,余乐和谢朝分别给两个女孩理一理数学的基础题。此时距离高考还有两周时间,高三组的老师已经不再催促大家奋力埋头学习了,反而开始劝他们适当放松,放稳心态。商稚言仍然保持着十点放学后回家学到十二点的习惯,但她午休时不再看书,而是选择安静地睡上一小时午觉。


    谢朝在看商稚言教科书上的基础题,两人埋头讨论时,余乐和应南乡又起了争执。


    余乐对应南乡很不客气,连续说了几句禁语,比如“这道题目不是很直接吗,为什么看不懂”“这条公式还需要背?看两遍不就记住了”,等等。


    应南乡把笔拍在桌上:“余乐,学习的时候你可以不要用这种态度对我吗?你……”


    余乐绷紧了肩膀等待她下一句话,无论是多伤人或多无理的,他都能应付。


    “你这么凶,”应南乡说,“我有点怕。”


    余乐:“……”


    另一张小桌子上,谢朝悄悄跟商稚言说:“原来可以这样对付余乐?”


    商稚言也小声回答他:“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对不起。”余乐又一次低头,“我改。”


    他深吸一口气,平稳自己心绪后,开始重新给应南乡讲题。


    商稚言有时候会觉得余乐身上有种超出她预料的成熟。他能抚平身边人的坏情绪,也能轻易读懂他们的好情绪,这简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技能。甚至有时候,她也会从谢朝的目光里看到几分欣羡:他羡慕余乐,但商稚言不知道他羡慕的是哪一方面。


    在余乐家吃完晚饭后,余乐提着另一个谢朝送的蛋糕招呼他们:“今晚家长会,我们不用上晚自习,去海边搞掉这个?”


    应南乡立刻应和,仿佛刚刚两人从来没争执过。


    余乐的父亲去学校开会了,母亲则前往商稚言的家,跟张蕾学习怎么用电脑和操作收银台。张蕾之前在超市当理货员,被经理发现她做事条理清晰,还会列表格统计货物,一问之下才知道她下岗前是当车间主任的。很快,她转职仓管,这个月正式升任仓管主任。余乐家开的小商店打算重新装修,扩张店面,他妈妈决心跟张蕾学一些管理仓储货物的知识。


    “我妈跟你妈都挺忙的。”余乐说,“不过忙点儿好,等我们出去上大学,她们在家里不会太无聊。”


    谢朝骑着商稚言的自行车,让商稚言抱着蛋糕坐在后座。余乐和应南乡各骑一辆车子在前方开道,四人沿着海堤街,一直往灯塔的方向去。


    途中谢朝接到了谢斯清打来的电话。谢斯清从司机口中打听到哥哥今晚不上晚自习,还知道谢朝订了个生日蛋糕。


    “我也要去参加余乐的生日晚会。”谢斯清嚷嚷着,“你小气,你不带我!”


    谢朝小声跟她解释,没有她想象中的晚会或者party,他们草草吃完蛋糕就开始做卷子,忙得很。


    这时余乐在前方大喊:“加油啊!骑上这个坡就能看到灯塔了!”


    谢斯清:“什么灯塔!我也要看!”


    谢朝:“行了行了,我会给你带蛋糕的,拜拜。”


    他匆匆挂断,谢斯清气得连发几条短信骂他过分,他一一删了。


    谢朝并不知道,谢斯清没有死心。她对余乐和商稚言的好奇心在这个晚上膨胀到了极点,偷偷从司机口中打听到谢朝下车的地点后,她自己骑着车,溜出了家门。


    余乐家没有人,谢斯清也不敢大声叫门,她在门口徘徊片刻,想起谢朝老挂在嘴边的“光明里”和租书店。她寻路前往光明里,在15号门口停留了片刻。租书店里有三个人,两个中年妇女盯着电脑嘀咕,一个戴眼镜的大汉正在看报。他发现谢斯清,扬声问她是否要租书。谢斯清紧张地摆摆手,骑上车走了。


    负责盯梢的周博目瞪口呆:为什么谢斯清也知道远志租书屋?她来到商稚言家门口,这不可能是偶然。他随即意识到有件事情自己一直忽略了:商稚言和谢朝关系这么好,她很有可能认识谢斯清。


    谢斯清终于不再是一个陌生人。周博痛苦地意识到,她和自己悄悄在意着的姑娘有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若是伤害谢斯清,商稚言也一定会伤心。周博没有再跟着谢斯清,他到咸鱼吧喝了许多酒,醉醺醺地踏着夏夜的海雾回到家里,把即将发生的所有可能性翻来覆去地想,失眠了一整晚。


    谢朝和商稚言并不晓得身后发生了什么,他们在海岸边的灯塔下享受着难得的片刻轻松。谢朝的蛋糕分量颇小,也就四个人一人一块的尺寸,他在蛋糕表面亮黄色的果酱上插了一根蜡烛:“你喜欢吃芒果,对不对?”


    余乐:“……商稚言才喜欢吃芒果。”


    谢朝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太好了,许愿吧。”


    余乐:“你不听别人讲话的吗?我怀疑你买这个蛋糕的动机。”


    但他还是乖乖对着蛋糕,双手合十,认真许愿。


    “许了什么愿?”应南乡问他。


    “和刚刚一样。”余乐回答,“考上清华。”


    应南乡急了:“你别说出来啊!我随便问问而已!”


    余乐冲她咧嘴一笑:“我一定能考上的,放心。”


    “聊完了吗?”谢朝已经快速扔掉蜡烛,切开了蛋糕。商稚言蹲在一旁虎视眈眈:这家店的芒果慕斯蛋糕极有名气,但价格也极为昂贵,她从来没尝过。


    余乐怀疑谢朝刚刚在家里故作矜持以至于根本没吃饱,谢朝递给他一块蛋糕:“这蛋糕要放冰箱里冷藏,我们这一路过来,都快化了,快吃。”


    四人顾不上闲聊,着手解决蛋糕。大海并不安静,晚潮还未彻底褪下,沙沙地一浪接一浪,扑到礁石上。风很小,因而海浪也小,力道温柔,像轻轻拍击的手掌。灯塔仍旧没有人驻守,但已经重新粉刷了一遍,灯光射破雾气与暗夜,笔直伸往远海。在海天交接的漆黑远方,渔船遥遥亮着细小灯光,是一串浮在涌动洋面上的星星。海军驻地有号声传来,余乐正在跟应南乡解释,这号声不是人吹出来的,是广播里放的。


    “夏天的海原来是这样的。”谢朝说,“好凉快,我喜欢这里。”


    “现在还不算夏天。”商稚言告诉他,虽然很热,但这儿真正的夏天实际上在六月底七月初才开始。


    余乐忽然来了劲头:“谢朝,你钓过鱿鱼吗?虾呢?考完试我带你去钓,特别好玩,钓起来还可以直接在船上煮,那才是真正的原汁原味,连菜市场都比不了。”


    “还有海蟹!”商稚言举手,“去年我们在余乐舅舅的船上钓了七八只好肥的蟹,太好吃了。”


    余乐:“不愧是言言,识货。”


    谢朝的关注点却偏了:“你舅舅……是医院的舅舅?他也有船?”


    “小渔船。”余乐给他比划大小,“开不了多远,不过你们跟着我,我带你们吃遍整条海岸线。”


    谢朝想了想:“那不如坐我的船去?”


    余乐愣了:“你的船?”


    谢朝有些紧张:“一艘快艇,一艘游艇。哪种合适?我两种都能开,不过游艇的驾照还没考,如果你们信得过我……怎么了?”


    其余三人愣愣盯着他,此时才齐齐想起,这人是个富二代。余乐和应南乡逼问谢朝家里还有什么新鲜东西,谢朝也没想过隐瞒:谢辽松在澳门的游艇会有一艘以秦音英文名命名的双层大游艇,在香港的马场里养着一匹马。谢朝一家人都懂骑马,此外高尔夫、滑雪之类的运动全都不在话下,谢朝自己最喜欢潜水,谢辽松拥有一个私人岛屿,谢朝以往暑假都会到岛上呆几天,晒成一个黑小子再回国。


    “还有……”他指着头顶挂着半月的天空,“上面有一颗属于我的星星,是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我妈送的。这个新鲜吗?”


    沉默片刻后,余乐小心开口:“你懂上天吗?”


    谢朝:“不懂。”


    余乐松了口气,确认他还是自己的朋友谢朝。他好奇心极大,追问游艇怎么管理,又问养马的目的和赛马的奖金,最后感慨:“谢朝,你哪来这么多时间学这些?”


    “除了潜水之外,我全都不喜欢。”谢朝坦白。


    商稚言也好奇:“不喜欢还学?”


    他们都等待着谢朝说出某个振聋发聩的答案,体验人生,亲近自然,与动物和睦相处……


    谢朝:“为了社交。”


    三人:“……”


    他们齐齐坐倒在礁石上,又笑又叹气,留谢朝在一旁莫名其妙。商稚言知道应南乡家里条件也很好,但她父母是做房地产起家的,对这种富人的娱乐没有多大兴趣,热衷的是积累财富。谢朝的社交圈里都是什么人?商稚言产生了新的好奇。


    吃完蛋糕,四人开始点起剩余的蜡烛讲鬼故事。商稚言讲了个飘在阳台上的无头女尸,应南乡觉得不过瘾,撺掇余乐重复他最拿手的“防空洞里的第九个人”。谢朝一声不吭,但余乐绘声绘色开讲之后,他便直勾勾盯着应南乡身后的礁石。


    “那是什么?”好不容易等余乐讲完,谢朝咬了咬手指,很轻地问,“应南乡,你后面……是不是有个人头?”


    应南乡尖叫跳起,扑到商稚言怀里。余乐舞动双臂也作势要扑过去,被两个女孩踹开。谢朝端坐原地,实际上鬓角流下了冷汗,直到余乐抓起那藏在礁石缝里的球形物体,他才松了一口气:是个破足球。


    “你怕鬼啊?”余乐凑过去坏笑,“你知道灯塔这边死过人吗?从塔顶吊下来的,风干了两个月才被人发现。那张脸啊,简直……”


    谢朝脸色苍白:“我不怕。但我不想听。”


    余乐:“可你把叉子都拧断了。”


    两人扭打成一团。商稚言和应南乡对男孩子们无聊的游戏没有兴趣,手牵手晃到灯塔旁。海水是漆黑的,两人脱了鞋子,坐在礁石上,把脚伸进凉爽的水里。


    “那个,在瑞典语里叫MANGATA。”应南乡指着月光在海上留下的痕迹,“一条月光铺成的银色道路。”


    商稚言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浪漫起来。“你会画下来吗?”她问。


    “考完试我就画。”应南乡抬头仰望灯塔,“圣诞节的时候你们那就是在这儿拍照对吧?今晚我也要合影。”


    两个女孩手挽着手,依偎在一起,小声说了许多悄悄话。


    收拾东西离开时,余乐忽然兴起,他奔到灯塔下方冲漆黑的海面大喊:“所有人——梦想——成真!!!”


    应南乡也跟着奔过去:“噢噢噢——余乐——胆小鬼!”


    余乐愣住了。应南乡又喊了一声:“胆——小——鬼!!!”


    余乐不甘示弱:“应南乡——是傻瓜——”


    两人此起彼伏地喊,都是对方的坏话。商稚言把破足球装进垃圾袋里,小声嘀咕:“都是傻瓜。”


    身边的谢朝忽然拉了拉她手里的袋子。


    “六月二十号,你有空吗?”他问,“我妹妹生日,会在家里搞一个生日party,我想请你去。”


    商稚言:“……只请我?”


    谢朝:“我先问你,等那两个人喊完了我再邀请他们。”


    “哦。”商稚言咬着嘴唇,只有这样才能不让自己脸上的表情显得太过分,“好啊,我去。”


    得到答案的谢朝认真看着她,暗夜中商稚言也能想象得到,他英俊的脸庞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需要准备什么……正式的衣服吗?”她问。


    “不用。”谢朝说,“随便穿,我和我妹妹也是随便穿的。”


    “不好吧?”商稚言真心为这个问题烦恼,“我们穿的不好看,会让你丢脸。”


    “那不可能。”谢朝立刻肯定地说。他像是满心装着雀跃,脚底踩不住石面,轻轻踮了踮,用商稚言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你怎样都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回忆部分的最后一章——


    故事之外的事情:


    好多年之后的某一天,商稚言翻看旧照片,发现这一晚他们四人的灯塔合影。


    商稚言:阿清,你知不知道你哥哥怕鬼?


    谢斯清:什么!你也知道!


    两人相视一笑,嘿嘿嘿嘿。


    谢朝背脊一凉,心生不安——


    谢谢徐西临女朋友川川、冷杉的地雷。


    谢谢仓鼠爱吃鱼、allqo、摇星海被沈老师鞭打的营养液。


    请大家吃芒果酱蛋糕和听余乐的鬼故事吧!


    第32章 失约


    商稚言后来常常会回忆起从余乐生日那天晚上到高考结束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她不断、不断地一遍遍反刍,试图从自己当时没有察觉的细节里,捕捉到谢朝和他们断绝联系的真正原因。


    这非常难。谢朝和平时实在没有什么区别,他只是晚自习的时候似乎更闲了,好几次还跑到商稚言班里,坐在最后一排,问应南乡借漫画看。


    圣诞节对歌活动中惨败的高二重整旗鼓,在高三的最后一次晚自习上再次大声喊话唱歌。商稚言记得那天谢朝也在,他和自己一块儿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看对面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的高二教室。樟木和榕树被晒了一天,在夜里暗暗散出乔木的香气。她还记得师弟师妹唱起了同华的校歌:草木葳蕤,道远任重,青春理想,永记心中。


    商稚言一直没觉得它有多好听,但她和其他人一样,轻轻应和着唱起来。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唱校歌,而谢朝在她身旁俯耳低问:“这是什么歌?”


    她应该教过他几句的,谢朝是否还记得,商稚言很想知道。


    第二天放学时,所有人都在清理自己的抽屉和桌面。那些高得能遮挡视线的书全都一本本收进了书包。班主任余胜寒开了最后一次班会。他一个个地点名,每点一个学生的名字,他就说上几句评语。轮到商稚言时,他说:“不要怀疑自己,你能成为更棒的人。”


    他们带着书离开教学楼的时候,有学生开始撕试卷和教科书。应南乡欢呼着加入了他们,拿出最没有价值的英语试题集开始狂撕,一把把扔到楼下。老师和保安无法阻止,雪片一样的纸张在空气里飘飘荡荡,伴随着学生们乱七八糟的笑声和歌声。已经退社的街舞团团长与副团长在满地纸屑上跳舞,跳完了鞠一个躬,抱着沉甸甸的书包离开。


    商稚言和孙羡舍不得。“卖掉也行啊,我在它们身上花了这么多时间,总得换点儿钱。”孙羡说。


    同华校园里的龙眼树、荔枝树和芒果树都开始结果,校道上满是清爽的水果香气。车棚边上,余乐爬树摘了个青皮的小芒果交给谢朝。谢朝掰断它的梗,奶白色树汁流出,他嗅了嗅,是芒果青涩的香味。


    “七月底才开始成熟。”余乐告诉他,他知道如何翻墙进入同华,等七月底再带谢朝回校偷芒果,“言言最喜欢吃这个。”


    谢朝点头:“那我得多偷几个。”


    他俩和商稚言、应南乡不在同一个考场。考试的前一晚上,谢朝给商稚言打来电话,闲聊般谈了半个多小时。他交给商稚言照顾的小猫已经养得油光水滑,从手机里认出谢朝的声音,喵喵叫个不停。


    “你真的没考虑过考到北京吗?”谢朝问她。


    “北方好冷啊,我还是在这边算了。暨南大学不好吗?”商稚言说,“我还不一定考得上呢,就现在这个分数,很危险。”


    “北京离广州太远了。”谢朝喃喃道,“飞机得四个小时。”


    商稚言:“你到时候来玩吗?”


    谢朝:“来看你,欢迎吗?”


    小猫在商稚言腿上踩奶,仰头看她,不理解她为什么一脸憋不住笑的表情,遂歪着猫头,满目困惑。


    “好好发挥。”谢朝最后说,“只要你稳定,不会有问题。”


    商稚言忽然想起了他常跟自己说的那句话,谢朝也几乎同时开口:“以前你不会做的,现在都会做了。”


    高考给商稚言留下的印象,在这么多年之后已经渐渐稀薄。她记得自己的桌子有点儿问题,不太平稳,记得孙羡一脸苍白地说生理期正好今天开始,也记得应南乡在额头上系了一根写着“斗”字的发带,但不能戴着进入考场。巧得很,考点就是商稚言的初中母校,校园变化不大,商承志开摩托车送她去考场,还笑着说就跟初中时送她上学一个样。


    她还记得那一年的数学很难。最后一科考完,校门还没有那么快打开。学生们全都拥堵在校道上开始闲聊,英语和以往难度相当,但一聊起数学又有人唉声叹气。文科重点班永远考第一的女孩站在商稚言和应南乡前方。她仍梳着辫子,白净脸皮一派风雨不惊的平静。同学问她感觉如何,女孩终于透出几分懊恼,摇摇头:数学考砸了。


    商稚言记得很清楚,她是那一年文科数学单科第一,146分,总分高居榜首,以文科状元身份去了北大。


    #


    8号晚上,余乐请他们一块儿去网吧打游戏。谢朝本来对这种活动敬谢不敏,但被余乐带来的次数多了,渐渐也喜欢上了联机对战,一坐下便立刻打开魔兽。商稚言和应南乡百无聊赖,俩人看了半天《世界奇妙物语》,又跑到隔壁的KTV里开包厢唱歌。和考完之后倒头大睡的孙羡不一样,她俩精力充沛,只想快快活活乱跳乱蹦。


    但一口气唱到十二点,两人都有些疲倦,退厢后去网吧找两位网瘾少年,发现余乐和谢朝也走了出来。原来有民警在网吧检查众人身份证。余乐已经在五月底踏入18岁的关口,但谢朝还没有。


    一伙人慢吞吞骑车晃悠着,穿街过巷找可以打发时间和吃夜宵的地方。商稚言问谢朝什么时候生日,谢朝摇头不肯说。余乐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粥铺,大方掏出钱包请大家喝海鲜粥。应南乡跟着他去烧烤桌前点菜,商稚言拽着谢朝坐下:“到底哪一天?”


    谢朝笑了,声音压在她耳朵上:“和你同一天。”


    去年九月发生的事情忽然闯入商稚言脑海,清晰得如同昨日发生的一样。


    那天下着雨,谢朝和小猫在门口等待她。他撑着一把路边捡来的破伞,用校服外套给小猫做了个窝。他吃了那块不像样子的蛋糕,还借走了一本书。


    “谢谢你的生日蛋糕。”谢朝轻声说,“真好吃。”


    久未冒头的恐惧复苏了,商稚言忙抓住谢朝的胳膊。


    “我观察你好几天了,余乐说你老捡猫,所以那只小猫送给你,你一定能照顾好。”谢朝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把小猫安排好,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你要去哪里?”商稚言声音颤抖,“那天你离开之后,是打算去哪里?”


    “蛋糕很好吃,你和你爸爸是好人。”谢朝的眼睛看向商稚言,缓慢地、一字字地说,“言言,我想认识你,想和你做朋友。我想再看一看小猫。所以我要借走一本书。”


    他借走了书,他必须把它完好地归还到商稚言手上。所以那一天晚上,他没有按照原定计划,走入海中。


    “别告诉余乐和应南乡,这是我和你的秘密。”谢朝抬手为她拨好被风扇吹得乱飞的额发,“有什么好哭的,我现在又没事。”


    “……你不要再去海边了。”商稚言摇着他的手,以往只是略微设想过的事情居然是真的,这令她害怕,“永远别走进去,好不好?”


    谢朝迟疑片刻,握住她的手。


    “好,我不会走进去。”他认真承诺,“有什么事我都会和你……”


    余乐和应南乡走了回来,两人目光都落到两人在桌面上相握的手上。余乐抬头径直盯着谢朝:“怎么回事?”


    商稚言揉了揉眼睛,缩回手。


    “有什么事我都会和你们商量。”谢朝没理余乐,仍对着商稚言把话说完,“我答应你。”


    应南乡托着脸,满是兴奋:“答应什么?我们错过了什么?”


    “没错过任何事情。”谢朝岔开话题,“六月二十号我妹妹生日,在家里搞个小party,她点名要我邀请你们。”


    吃完海鲜粥和烧烤,谢朝又打包了几份炒河粉和炒螺,四人都是铁了心要在外面消磨一整个通宵,开始往海堤街的方向去。余乐带他们绕近道,从朝阳里拐过去。朝阳里的铺子和往常一样门户紧闭,整条街道都是黑的,野狗野猫被车铃声惊得四散。


    “那是明仔的家?”余乐忽然指着前方的脚手架问。


    明仔的家正在修缮外墙,这房子看来已经有人接手了。竹制的脚手架上还放着半袋水泥,像一个蹲在角落里的人,摇摇欲坠。


    余乐转头看谢朝:“谢朝,朝阳里也死过人,当年据说发现尸体时,就是这样蹲着……”


    谢朝急促蹬车,冲到前方踹了余乐的车轮一脚,自己打头阵去了。


    在海堤街的观景台看不见山那边的灯塔,但可以看见灯塔的光线。咸鱼吧还没关门,隔壁的香格里拉吧里坐着好几个光膀子划拳的大汉,热热闹闹地喧哗。


    余乐从单肩挎包里掏出野餐垫,应南乡忍不住夸他:“乐仔准备充分,真棒。”


    她夸赞的语气太过夸张,余乐半信半疑:“难得你赞我一次。”


    谢朝带了一台PSP,余乐买了两幅扑克,应南乡和商稚言把炒河粉和炒螺摆好,四人开始玩游戏斗地主。


    远远的,能看到另一个方向的沙滩上也有人点起篝火欢呼,听声音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学生。有人燃放烟花,火束离地升空,隆隆炸开,满天灿烂。


    灯塔的灯光是在凌晨五点熄灭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余乐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嗯?日出呢?”


    商稚言和应南乡面面相觑:“这是西侧,看什么日出?”


    天空并不晴朗,太阳确实是升起来了,但被云层遮盖着。商稚言观察片刻:“是积雨云,可能要下雨。”


    余乐失声而笑:“你们地理还学天气预报?”


    二十分钟后,果真下雨了。


    商稚言和应南乡带了伞,她把自己的伞给余乐,好让余乐送应南乡回家。谢朝和她则冒着还不算太大的雨势疯狂朝光明里蹬车。回到家时商稚言从头到脚都湿了,她让谢朝进门避雨,谢朝却摇摇头:“我困了,得回去睡觉。”


    他拉着商稚言衣角,让她止步。秋木棉满树绿冠,在春天狠狠开了一茬花儿的杨桃树已经结果,是指头大的小青果,悬在枝头,随着雨势风势轻晃。


    “你晚上能出来吗?”他问,“我有话想跟你讲。”


    小杨桃被雨水打落,咚咚落在地上,落在谢朝的车篮子里,皮卡丘贴纸已经被谢斯清换了张新的。


    “好啊。”商稚言勇敢地看着他。


    “六点钟,溜冰场门口,不见不散。”谢朝冲她挥挥手,高高兴兴地投入渐大的雨幕之中。


    商稚言把小杨桃一颗颗捡起,她这时候才察觉自己脸红了。


    #


    洗完澡后还没把头发彻底吹干,商稚言就困得昏睡过去,但八点多时被雷声惊醒,才知道这场雨相当大。给应南乡、余乐和谢朝发短信询问情况,得知他们都很安全,商稚言又睡着了。


    下午三点多,她被余乐吵醒了。余乐敲她卧室门催促她起床,语气严肃正经,像地下党接头:“商稚言同学,起床,我有重要的事儿得告诉你。”


    商稚言烦得起火,开门想骂人,余乐已经溜到了楼下。他和商承志不知聊些什么,大的笑完小的笑,间中夹杂无数猫叫。


    见女儿下楼,商承志把铺子交给他俩,转身回房间午睡去了。商稚言饿得前胸贴后背,囫囵煮了一大锅面,被余乐抢走一大碗。


    “两点可以回学校对答案,你去吗?”


    商稚言摇头:“不去。我已经连题目都忘了。”


    余乐:“我帮你对?”


    商稚言:“不对,都考完了还对什么,又不需要估分填志愿。”


    余乐于是开始说起让他开心得必须立刻找人分享的另一件事。今天这场雨是热带气旋带来的突发性暴雨,从凌晨五点多开始,一直到十二点才结束。余乐一路送应南乡回家,抵达那海边的别墅区时正好开始打雷。应南乡一家人都在,见余乐除了脑袋浑身没有一处干爽的,忙让他进屋避雨。


    余乐此前只是大约知道应南乡住在哪儿,但从没去过应南乡的家,更别提进门做客。


    “你知道她怎么介绍我的吗?”余乐清了清嗓子,“她说,这位是余乐,我和言言的好朋友,同华高中最会读书的人,已经被清华内定了。”


    商稚言:“内定吗?不是自主招生降分三十……”


    “管它呢,小南说内定那就是内定了。”


    应南乡朋友挺多,她家人学历都不高,全都希望她能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因而这众多朋友里,也就踏踏实实的商稚言最受他们喜欢。本来女儿昨夜通宵未归,父母就已经有些不乐意,见是个高大男孩送她回来,愈发狐疑,但得知眼前少年居然是同华大名鼎鼎的余乐,态度骤然变了。


    余乐不仅在应南乡家换了干爽衣服,吃了一顿早饭,和她爸妈好好谈了一同应南乡以后的发展,展望了本市房地产的未来,还参观了应南乡的画室兼书房兼游戏室,和应南乡一块儿打了掌机版《空之轨迹FC》的结局。约修亚离开艾丝蒂尔,只留下自己的口琴。


    “然后她让我去客房睡觉休息,我刚刚才回来。”余乐满脸春光,“我家都没回直接来找你了。”


    商稚言吃完最后一条面:“找我干什么?”


    余乐:“上门提亲需要搞什么仪式?”


    商稚言:“……你疯了。小南家里人心地好才让你避雨,你想到哪里去了?去年八月份刮台风,你家门窗坏了,你不也是到我家来避风吗?当时睡的就是厨房,你忘了?在朋友家里打个地铺就准备提亲,你傻不傻?”


    余乐:“我睡的是客房。”


    商稚言:“so what?”


    余乐蔫了:“你觉得小南对我怎么样?”


    “比之前好太多了。”商稚言客观阐述,“之前只是朋友,但今天你已经升级为她的好朋友。知足吧。”


    余乐很久没吭声,拿着本漫画在躺椅上打晃:“她疯疯癫癫的,有时候我不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在说真心话。”


    他似乎也不太想跟商稚言深入讨论这种事情,挥舞手中的漫画:“《死神》出到哪一本了?我要看新的。”


    “进虚圈了,你看吧,我没兴趣。”商稚言翻动手里的砖头书,“里面的人名太长太复杂,我一个都记不住。”


    余乐:“……”


    他盯着商稚言手里的《安娜·卡列尼娜》:“你这个又记得住了?”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余乐睡得不够,连连打呵欠,最后薅走几本漫画,打算去学校估分。正弯腰开锁时,眼前嘎吱停了一辆自行车。余乐抬头一看,顿觉那自行车有点儿眼熟,很像谢朝以前骑的那辆山地车。


    但骑车的却是个女孩。她戴着一顶浅橘红色的渔夫帽,披肩长发在耳后扎成两束,脸上带笑,又温柔又可爱,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身上穿着的是市里最有名的私人学校的英式校服裙。


    “租书吗?”见到漂亮小妹妹,余乐停下手里动作,热情招呼,“你自己看,应有尽有。”


    小姑娘跨入远志租书屋,商稚言抬头看看她,随口道:“漫画五毛钱一天,小说一块钱一天,办会员卡可以打九折,超级VIP打八折。”


    那姑娘却不像是专程来借书的。她在店里看了又看,但目光老飘向商稚言和余乐。商稚言还以为自己坐姿不佳或衣服穿得不对,狐疑地扯了又扯。小姑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看到了书架上一排整整齐齐的横沟正史侦探小说集。


    “我看过这个。”她轻声说。


    但那俩人没注意听。“余乐,顺便帮我拿个包裹。”商稚言说,“我之前买的一本杂志寄到门卫室,我忘记取了。”


    余乐:“收件人是商稚言?”


    商稚言:“是巴啦啦小魔仙。”


    余乐:“……”


    他满腹吐槽还未说出,店里那陌生的小姑娘忽然笑出声。


    “不好意思。”她挠挠头,很乖巧的样子,“我也看巴啦啦小魔仙的。”


    商稚言觉得她十分奇怪:“你们学校今天不上课吗?”


    “下午是活动课,我们去体育馆上。我正好经过呢,所以来看看。”那姑娘拿了两本东野圭吾的书,放在商稚言面前,甜甜地笑,“我想借这两本。”


    余乐戳穿了她的谎言:“从你们学校去体育馆,不经过光明里吧?”


    女孩咧嘴一笑。商稚言提醒:“这两本你要押一百块钱现金,或者用学生证和校徽抵押。”


    小姑娘没带这么多钱,找出了学生证。商稚言和余乐只来得及看到那证件上的照片正是眼前女孩,她立刻手忙脚乱收起来:“这不是我的学生证。”


    商稚言莫名其妙,耸耸肩:“那你不能借书哦。”


    小姑娘也没多懊恼。她看了眼手表,惊得跳起来:“我要迟到了!”


    跑出门骑上车,她一边戴上鸭舌帽,一边冲两人挥挥手,脸上是灿烂又得意的笑:“哥哥姐姐再见。”


    “什么再见不再见的……你下次来借书记得带钱。”余乐指点她,“你抄近道走吧,从这条巷子直走,一直去到朝阳里,在朝阳里右拐,就是人民东路,体育馆就在尽头。不要走海堤街和大路,红绿灯太多,耽误你时间。”


    遵照他的指点,女孩钻进了小巷。她有模有样地骑那山地车,商稚言总觉得她背影有点儿像过去的谢朝。


    余乐去学校了,商稚言等到四点多都没见他回来。商承志接替商稚言的工作,她匆匆上楼洗澡洗头,把自己整理清爽。应南乡送的化妆品和化妆工具再次发挥了作用,商稚言一面跟应南乡电话交流,一面小心翼翼地在脸上扑粉涂抹。不敢太重,又不敢太轻,面颊上的痘印几乎看不见了,她开始在意自己眼角的一颗小痣。


    五点半,商稚言已经来到溜冰场门口。溜冰场里人仍旧很多,她匆匆一眼瞥过,不少都是同华的高三学生。他们会看到我和谢朝约会吗——这算约会吗?——看到也没什么大不了。商稚言脑子里有点乱,她绕着溜冰场慢慢踱步,有时候自顾自地笑,很快又压制自己的表情,用双手揉揉面颊。


    商店的橱窗里映出她的影子。黑色长发柔软地披在肩上,她穿了一件清爽的无袖格子裙,脚蹬全新的白色帆布鞋,打扮不出格,但干净舒适。橱窗里的她有一张恬静温和的脸,眼睛像是藏着许多心事,定不下来,总要左看右看。


    六点整,谢朝没有出现。


    六点半,商稚言开始给他打电话。


    电话通了,但没有人接听。


    溜冰场人来人往,她渐渐觉得冷气有些太强了。墙上贴着《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上部的海报,电视屏幕上滚动播放宣传片,它即将在十一月上映。谢朝看过吗?谢朝喜欢看吗?商稚言茫然抬头看屏幕,她记得自由的小精灵多比会在这一部里死去。


    八点,谢朝还是没有来。而再拨他的电话,已是关机提示音。


    商稚言看到了徐路,她和她的朋友们进了溜冰场。她还看到她们一块儿说说笑笑离开。有人跟商稚言打招呼,她尴尬而紧张,匆匆挥手应答。


    张蕾说过她固执,商承志和余乐也说过她固执。谢朝呢?商稚言心想,谢朝知道我固执吗?


    她一直等到九点半,商场开始清场。谢朝始终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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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变与不变(1)


    谢朝的消失没有任何前兆,无论余乐还是商稚言都无法找到他。某个凌晨,商稚言的手机曾接到属于谢朝的来电。她早上醒来,匆匆忙忙拨回去,却又是关机。


    余乐另辟蹊径,想起他爸曾经保留过谢辽松的联系方式,于是打了那个座机电话。接听电话的是谢家的保姆:家里没什么事,谢朝?谢朝很正常啊,每天出门回家、出门回家,没有什么不对劲。你要找他?他现在不在。


    余乐逮了个晚上的时间拨回去,商稚言和应南乡坐在他身边紧张地等待着。谢朝在家,保姆有些犹豫地问他接不接电话。余乐按了免提,好一会儿后他们才听见谢朝的声音,非常冷漠,模模糊糊地传来,他连接电话都不愿意:“不听。”


    后来,出分数了,再后来,余乐回学校拿成绩单的时候,远远见了谢朝一眼。送谢朝到学校来的是他的司机。余乐当时在班上,听班主任说谢朝刚刚走,立刻转身追出去。他在走廊上已经看到校门口的谢朝,扬声喊他名字。


    谢朝回头看他,但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应,钻进车里走了。


    谢朝原本就瘦,但他现在的瘦和以往大不一样,好像有什么狠狠抽走了他的精气神,他憔悴干瘪,黑眼圈深重,眼神是阴沉的。


    同学纷纷祝贺余乐总分名列全市理科第二,哪怕不要自主招生赠送的30分也能上清华,能报自己最喜欢的专业。谢朝仍旧是第一,他永远第一,毫无悬念。


    两个人最终没能在大学成为同学。谢朝没有报考清华,他甚至没有报考任何一所国内高校。余乐跟班主任和教务主任打听,用上了浑身解数,他们才松口告诉他,谢朝不在国内上大学。教务主任还说,谢朝一家人都出国了。他没跟你告别吗?高瘦的主任怜悯地问: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余乐什么都不知道,商稚言也是。在他们还无知无觉的时候,有什么可怕的、重大的事情在谢朝身上发生了。它让他改变,让他放弃了自己和余乐、商稚言的情谊,彻底消失。


    #


    回忆往事让人疲累。床头小猫形状的闹钟铃铃震响,商稚言从睡眠中被惊醒。她下意识看向床边的白墙。上面本该贴着谢朝帮她整理的政史地考点,但现在已经被一面照片墙取代。


    商稚言坐起身,揉眼睛。小猫成了大猫,胖嘟嘟圆滚滚,咬着个猫玩具在地上翻滚。她的房间模样大变,只有床铺仍是当年的位置,但高中时代的痕迹已经彻彻底底,全部消失。


    几年前一场超强台风卷过,杨桃树被削走大半个树冠,现在又顽强长了回来,在春天里爆出一簇簇花蕾。秋木棉没那么好的运气,整棵树被拦腰折断,市政部门把它的根也挖走了。商承志补种了一棵三角梅,还给它牵了个架子。去年夏天,三角梅终于攀上楼房,热热烈烈开了一楼的花,从浅红到粉紫,烂漫得像胡乱糊上去的一团团油彩。


    枝蔓攀到商稚言二楼的阳台,小猫常常从阳台爬到花树上。它怕人,不敢落地,就在枝叶里打盹睡觉,偶尔用犀利的眼睛盯着在门口进进出出的年轻人。


    远志租书店在商稚言上大学之后宣告倒闭。电脑和智能手机普及,没多少人看书了,商承志和张蕾租下隔壁的铺面,开起了奶茶店和书吧结合的生意。


    商稚言急匆匆出门时,小店还没开门营业。张蕾已经在一楼吃早饭,见到她奔下楼,眉毛一拧:“说你多少次了怎么就不改改呢,天天迟到,天天迟到,崔成州骂你是对的,没一样事情做得好……”


    “我没有天天迟到!”商稚言站着换鞋,她听到张蕾说话就心烦气躁,压着不耐,草草挥手道别。


    她是不需要打卡上班的,也不需要回新闻中心报到。今天仍旧和昨天一样,陪同海水稻专家下乡工作。崔成州没去,让她当浪潮社的代表。


    回到城区已经将近八点,车子中途还抛了锚。商稚言抵达咸鱼吧时,余乐已经快吃完了。他又给商稚言点了些东西,商稚言放下包立刻开口:“我见到谢朝了。”


    “我知道。”余乐放下手机,“新闻里有他。”


    浪潮社这几年变化颇大,首先是集体搬迁到新的媒体办公大楼,旧大院成了存放资料的地方。传统纸媒被新媒体逼得步步后退,除《浪潮周刊》之外,浪潮社其他刊物都停了。但在微博、微信和客户端上,浪潮社仍有重要影响力:昨日高新科技产业发布会的现场新闻点击率居高不下,尤其是演示医疗机器人和外骨骼的那一段。


    “他就在新月,你们公司隔壁。”商稚言提醒。


    余乐博士还未毕业,但他已经参与朋友的创业项目,现在是一家新型生物科技公司的研究员,常常东奔西跑。


    “你希望我去找他吗?”余乐问。


    商稚言不答。


    余乐又问:“找到了,说什么?”


    商稚言肩膀卸了力气,垂头丧气。


    很奇怪,在谢朝销声匿迹的十年里,她起初虽然常常想起他,但很快,大学生活冲淡了这种惆怅,谢朝成为了少年时代的影子。但重遇谢朝的那一刻,影子骤然清晰了。他又从回忆里走出来,像是一个新的人。


    “我不知道……”商稚言喃喃道。


    她跟余乐仔仔细细地说昨天发生的一切,恨不能让所有情景都在眼前重现,好令余乐帮忙解读谢朝的心态和秘密。


    余乐:“他认出你了。”


    商稚言:“对。”


    余乐:“但他装作不认识。”


    商稚言:“对。”


    余乐:“那还有什么好讲的?他不想跟你扯上关系,完毕。”


    商稚言:“可是……”


    余乐:“你想跟他说什么?叙旧吗?”


    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说。浪潮社搬走,大院门口再也没有那个在雨雾中也亮着的LOGO了。海堤街重修了两次,漂亮整洁,观景台往海里延伸了两百米,成为步廊。灯塔拆了又重建,已经不是过去的模样。朝阳里整体拆迁,改建成了一条干净的步行街,没有臭鱼烂虾的气味,看不到一只野猫野狗。香格里拉吧倒闭了,咸鱼吧老板把铺子租下来,扩张了咸鱼吧的铺面,它现在是海堤街上最有名的小吃店,来旅游的人都要尝尝他家招牌虾粥和炸小鱼。


    商场还在,溜冰场没有了,更大更好的真冰溜冰场在更大更好的商场建成。芒果慕斯蛋糕变得不好吃,李姨伊面仍在晚上开门,家门口杨桃树结的果子越来越甜,但总是在晚上被人偷偷摘走。


    唯一没有大变化的是同华高中。小卖部仍旧夏天卖烤肠冬天卖牛杂,食堂时不时悄悄提价,学生们遵循优良传统一起抗议。跑道和篮球场重新修缮,校道两侧的果树越长越稠密。超强台风把车棚旁边那株梨树吹死了一半,另一半还活着,每年春天噼里啪啦地开花,适合偷偷摸摸在树下谈恋爱。


    可是这些对谢朝来说有什么意义?商稚言忽然黯然,低头舀虾粥:“算了,没意思。”


    一顿饭下来,余乐的手机响个没完没了,一会儿是朋友找,一会儿是公司找。


    两串大鱿鱼上桌,商稚言刚拿起签子,桌面和碗碟又开始嗡嗡共振。


    “真是日理万机啊余总。”


    余乐瞥她手机一眼:“是你的。”


    屏幕上“崔成州”三字十分醒目,商稚言吓得扔了烤鱿鱼,中指和大拇指堪堪抓起手机,声音一扫先前的沮丧,假装精神饱满:“崔老师!”


    崔成州:“下周三是新月医学的季度公开日,你去做个采访,写篇报道,尤其是他们所的医疗机器人。”


    商稚言:“有没有相应的资料可以……”


    崔成州已经挂断了电话。


    商稚言:“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余乐吃着烤鱿鱼:“不可能吧?他以前不是一直让你考新闻系当记者么,还说让你跟他学。”


    “我不是没考上吗……”商稚言开始啃她的鱿鱼,“他还说,觉得我跟以前不一样了。”


    余乐:“人当然会变,都十年了。”


    他这话一锤定音,商稚言也不再想了。谢朝是旧同学,旧朋友,以往曾经有些什么说不清的东西,也早在十年里烟消云散,再想抓住那就太傻了。


    吃完结账的时候,余乐忽然转头说:“其实我每年都给他发贺卡。”


    商稚言:“……什么?”


    “电子贺卡。”余乐比划了一下,“我们以前登记个人资料,他写过一个gmail邮箱。我每年元旦都给他发一张电子贺卡,写点儿东西,有长有短吧。”


    比如学习,比如自己的现状,比如商稚言没考上暨南的新闻系,去别的学校读了教育学;比如商稚言大学里稀里糊涂谈恋爱,失恋后打电话给应南乡哭诉,应南乡打飞的去揍了那劈腿的男孩一顿,动作太过凶猛以至于差点被保安扭送到派出所;比如商稚言毕业论文拿了优秀,她跨专业考了个新闻学研究生,面试时太过激动直接来了个即兴演讲,把几个导师逗得狂笑;比如商稚言研究生毕业后终于进了浪潮社,上班第一天跟崔成州打招呼,崔成州完全没认出她;比如……


    商稚言:“你等等,怎么都是我的事?”


    余乐:“他肯定喜欢看你的事。”


    商稚言怒了:“那也不能都是这些……这些可笑的事情吧!”


    但无论是什么事情,谢朝从来都没有回复过。贺卡每年都顺利抵达谢朝的邮箱,但余乐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过。


    商稚言让自己别想了,好好生活才是正经事。


    新月医学的开放日是研究所每季度的重要活动。崔成州给了她不少资料,让她仔细研究,争取写个好点儿的报道,拿高一些的工分,实习评价上去了,去社会新闻中心轮岗的时候自己一定会选她。


    商稚言满心雀跃,感觉自己又一次被崔成州内定成为入室弟子。但中心里其他人纷纷摇头:“老崔总是这样骗新人。”


    商稚言心里还是很期待的。下个月她要去新媒体中心,下下个月是社会新闻中心,之后便能成为浪潮社的正式员工。


    高新科技园区距离市中心路途遥远,没有直达公交车。开放日当天,商稚言转了两趟车,外加半小时出租车,总算在八点之前抵达新月医学科技研究院门口。


    但门口没有一个人。


    商稚言拿出手机看崔成州发来的开放日信息。


    【时间地点我已全部确认,你的名字已经报上去。周三早上八点准时抵达,切记带证件。】


    距离八点还有十分钟,但新月医学门口冷冷清清,连大门都关上了,无人值守。一张纸贴在门口,盖着红印章:因系统内部检修,开放日活动取消,全院休假。


    落款是三天前。


    商稚言:“……”


    她攥着手机,暗暗对着自己说:这是崔成州的考验,这是崔成州的考验……是自己出发前不再次跟对方进行确认的错,是自己太过于信赖崔成州,这是一个惨烈的教训。


    透明的玻璃门虽然锁上了,但仍能看到内部的摆设。一楼似乎被设计成为陈列区,商稚言眼尖,发现谢朝演示过的外骨骼也在其中。


    正贴在玻璃门上观察内部陈设,她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开口:“你在干什么?”


    镜子一般的玻璃门上,不知何时映出了一个高大人影。


    谢朝站在她身后,左手抓着麦当劳纸袋,右手一串车钥匙,正面无表情盯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会有一个暗戳戳的糖( ̄▽ ̄")


    其实我蛮喜欢现在进行时的部分的!谢朝一点点被商稚言拉着走,一点点暴露自己的过程——


    谢谢徐西临女朋友川川、冷杉、摇星海被沈老师鞭打的地雷。


    继续请大家吃虾粥和炸小鱼哦


    第34章 变与不变(2)


    谢朝用钥匙和指纹锁打开了新月医学的大门,但手拦在门上,没打算让商稚言进入。商稚言跟他解释自己是来采访的,但不知道今天开放日取消。其实商稚言怀疑谢朝也同样不知道今天休假,他拎着的麦当劳纸袋子里散出食物和咖啡香气,显然是早餐。


    “不能进。”谢朝略略低头看她,眼神中没有波澜,但商稚言总觉得他在认真打量自己,“要采访,请联系宣传科和办公室。”


    嘴上这样说,但他只是拦在门口,没有后退也没有关门。


    商稚言察觉到他的态度与那日开会时初见,有那么一点点细微的不同。当日谢朝是连话都懒得跟她讲的。商稚言理直气壮:“可我现在回不去了。这儿没公车,现在还没到八点,滴滴打不到。天气这么差,你们放记者在外面风吹雨淋,这礼貌吗?”


    谢朝抬眼看外头天气。南风天,太阳被雾气遮挡,灰蒙蒙的,高楼像是从地面生长出来的潮湿茎骨,高处消失在云雾中。确实下着小雨,地面薄薄水洼里浮着涟漪。


    “去门卫室。”谢朝指着八百多米开外的园区门卫室。


    商稚言一只脚卡在他的脚边:“新月医学员工阻拦浪潮社记者入内采访!”


    谢朝:“你胡说八道。”


    商稚言:“这本事余乐最擅长。”


    谢朝忽然转身退开。他嘴角有一丝难以分辨的浅笑,但很快消失了。商稚言钻进室内,忽然冷得一颤。南方春季的特点,除了大范围的落叶、湿漉漉的花和日夜不散的春雾之外,便是室内比室外更冷。


    新月医学科技研究院是远潮集团旗下的企业,以研究医疗机器人为主业,最近几年开始接触携行外骨骼的研制开发。研究院在园区里占据了一栋独立的办公楼,楼内此时只有谢朝和商稚言,湿气钻进室内,冷而黏,商稚言小声打了个喷嚏。


    谢朝往前走,没有回头搭理她。


    商稚言提醒自己:别多想,他就是新月医学的员工,只是员工,没有别的身份……他不认识我,没见过我。那我也不认识他。


    想到最后总是有点儿赌气和不甘心。但商稚言的注意力立刻被占据了一楼大部分空间的展示区吸引了。


    展示区里陈列着十余个大小不一的展示柜,最大的展示柜内是一具接近两米高的脊椎外骨骼,像一个巨大的机器人,可以攀附在人体背部。商稚言忽然想起,谢朝以前提过要研制这玩意儿。她低头看展示柜上贴着的说明。说明全是英文,除了“脊椎外骨骼携行器”这样的名称之外,余下七八行全是英文名字。


    经过脊椎外骨骼携行器往里走,是整齐排列的机械臂和医疗机器人。其中便有会议当日展示的自由度6的医疗机器人,她记得这是国内最先进水平。谢朝当日演示的上肢外骨骼也在展示区里,固定成舒展形状。


    商稚言一路看过去,她发现好几个上肢和下肢携行外骨骼的标牌上都有谢朝的名字,他是参与制作人。


    “这个也是你做的吗?”她指着那具最醒目、体积也最大的脊椎外骨骼问。


    回头时才发现,谢朝不在她身边。瘦削的青年用悠闲姿势靠在“展示区”的立形标志上,似乎他才是被展示的那一个。麦当劳纸袋撕开了,谢朝一手咖啡一手汉堡,边吃边看商稚言,仿佛她是佐餐小菜。


    商稚言和他互瞪一会儿,压着火气:“这个,也是,你,做的吗?”


    谢朝:“你不懂英文?”


    商稚言:“我怎么知道你英文名叫什么。”


    她回头又瞅了一遍,那堆英文名里没有XIE,但不少人只有名字并未列出姓氏。怪里怪气,她心想。


    谢朝暗暗笑了。商稚言愈发不悦:“笑什么?什么意思?”


    “余乐不跟你说?”他问。


    商稚言:“余乐怎么知道?”


    谢朝:“他每年都给我发垃圾邮件,我的邮箱名称就是我英文名。”


    商稚言一愣。几乎就在瞬间,她的脸腾地热了:“你看了?!”


    “垃圾邮件。”谢朝加重语气,“全都自动删了。”


    骗人,自动删了你怎么知道是余乐发的。商稚言冲他疾走几步奔过去,谢朝转身走向电梯。


    电梯倒是开着的,商稚言忍不住嘀咕:“你们公司也太不环保了,既然休假,怎么也不关电?”


    “系统检修。”谢朝懒洋洋道,“再说还有我这种值班的人。”


    电梯厢门噌亮,像镜子。密闭厢体里,商稚言从平滑的金属板上看到谢朝默默盯着闪动的数字面板。意识到商稚言盯自己,谢朝回头看她。商稚言立刻和他一样死瞅变动的数字,装作平静自在,直到谢朝收回视线缓缓舒出一口气。


    她真紧张,紧张得不得了。谢朝进电梯后手里的咖啡和汉堡就没再动过,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他也紧张吗?这念头在商稚言心里一掠而过,很快变成了愤怒:他有什么可紧张的!


    谢朝的办公室在8楼,一个宽大的多人间,看样子至少有六个人和他分享这一处。办公室有点儿杂乱,和商稚言想象的窗明几净区别很大,靠窗的大桌子上堆放着许多材料,地上也是大箱小箱,有的是商稚言能认出的螺丝钉、弹簧灯之类普通工具,更多的她只能分辨出材料,并不知道它们的用途。


    与其说是办公室,这儿更像工作间。


    谢朝在书架前方落座,打开电脑,坐下继续享用他的早餐。商稚言站在入口,左瞧右瞧,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随意踏入。


    “你到底来干什么的。”谢朝忽然开口,“参观完了,可以走了吧。”


    “我才看了一楼,新月医学的研发中心呢?我可以去瞧瞧吗?”


    “不可以。”谢朝的目光始终黏在电脑屏幕上,语气淡淡的,“好走不送。”


    莫名其妙。商稚言被他气得都要笑出来了。


    谢朝戴上降噪耳机,周遭忽然变得极为安静,耳中只有轻微的底噪震动着。他眼角余光看见商稚言在最靠近门口的办公桌前抓了一张白纸,哗哗写着什么。


    再抬头时,桌前已经没了商稚言的身影。


    谢朝瞬间就像泄了劲,他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商稚言方才呆过的位置。那桌子是他的助理小陆的,桌上满是零食和各种图纸。谢朝摘了耳机,起身走过去,在巧克力、饼干和能量棒的包装袋上看到一张白纸。


    商稚言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和通讯地址。


    她的字变了。谢朝把那张纸抓在手里,呆呆看了很久。商稚言一千写自己名字的时候,总会把最后一个字写成一串竖的波浪线,末尾的“口”字则一笔画成个圆。余乐批评过好几次:这商稚言还是商稚浪商稚圈?


    这个习惯终于改过来了,在谢朝不知道的时候,商稚言练了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字迹洒脱里带着英气。他看了半天还不够,举着纸,伸出右手食指在她名字上比划,像是想重复她的字迹轨迹。


    ——“我的字好看吗?”


    谢朝顿时惊得回头。


    商稚言站在书架前,脑袋晃了晃,眼角满是笑:“看了这么久,看出什么来了?”


    “……”谢朝迅速别过头。


    商稚言:“不必脸红,谁见到我这手字都要不好意思的。”


    谢朝把那张纸团巴团巴,捏成个球,抬手要往垃圾筐里扔。


    “别扔!”商稚言大喊,“我劝你别扔,扔完你还得捡。”


    谢朝扔进去了。


    他等待着商稚言的反应。


    商稚言愣愣看他。她眼圈有一瞬间泛红了,但很快被她控制住。扔了就算了,她跟自己说,我不生气,我完全不生气,我今天是来……她想起来了。


    “我是来工作的。”商稚言指着书架上两本不同年份的《生物医学工程学科发展报告》,“我可以借两本书回去吗,谢工程师?”


    #


    崔成州结束工作回到财经新闻中心,一路上碰到三个人都小声劝他:别太凶,小商都被你凶哭了。


    崔成州慢悠悠放下相机和背包,慢悠悠泡茶,慢悠悠开手机看了五分钟自家孩子的视频,才踱到商稚言面前,歪头看她:“他们说你哭了?”


    商稚言莫名其妙:“没有啊。”


    崔成州:“说你回来的时候满脸都是眼泪。”


    商稚言:“……下雨了,那是水。”


    她面前摊着两本数百页的厚书,崔成州翻了翻封面:“嚯,学科发展报告?还是内部版?你挺认真啊。”


    他凑过去看商稚言的笔记:“外骨骼的控制系统设计应是鲁棒的,可靠的……鲁棒是什么玩意儿?”


    商稚言当即打开搜索引擎,输入“鲁棒”,按下回车。


    崔成州:“……你也不懂啊?那你今天干嘛去了?”


    商稚言憋着一肚子气:“崔老师您没有自己的工作吗?”


    崔成州耸耸肩,坐回自己位置。他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是信息接二连三地跃进来。商稚言心中一动,抬头瞧他。崔成州的脸色完全变了,方才那一脸坏笑消失无踪,他的粗眉毛耷拉,眉头紧拧,嘴角绷得结实。


    “崔老师?”


    崔成州忽然站起身,抓起外套和背包,风风火火奔了出去。商稚言和同事面面相觑,年纪大些的人倒是很了解似的笑了:“老崔精神了,是有什么新闻吧?”


    很快,记者们的微信群也开始滴滴滴地疯狂响起。


    “九中出事了……”众人低声交流着。


    商稚言忙抓起调了静音的手机,屏幕刚亮起,她便看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借的书一周之内还。】


    没有落款,没有任何可识别的标志。但商稚言知道是谢朝发来的。


    他果然捡起来了。


    商稚言暗骂一句“幼稚”,没打算回复他,迅速点开了微信。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之外的事情:


    和谢朝一块儿值班干活的还有助理小陆。


    小陆来到的时候,谢朝叼着半个汉堡,正在垃圾筐里翻纸团。


    小陆震惊。


    翌日,一个消息传遍整个新月:谢工饿疯了,要在垃圾筐里找吃的!——


    谢谢摇星海被沈老师鞭打、冷杉、徐西临女朋友川川的地雷。


    谢谢徐西临女朋友川川的营养液。


    请大家吃麦当当咖啡和汉堡吧!


    第35章 变与不变(3)


    微信群里散着几张照片。救护车和警车聚在九中的门口,很快又纷纷进入校园,另有一张混乱模糊的照片,一个穿着九中校服的女孩跪坐在地上,额上有血,正伏在几个同学身上嚎啕大哭。


    群里不少人相互询问是怎么回事,有人说是自残,课间活动时莫名其妙就把头往柱子尖角上狠撞,拉都拉不住。


    商稚言打开电脑端微信,迅速找到孙羡:“馅儿,你们学校出了什么事?”


    当晚商稚言回家继续捧着两本学科发展报告研究的时候,孙羡的回复姗姗而至。学校老师开了大半天的会,领导们各种耳提面命不得乱说话。那女孩恰好是孙羡教的学生。孙羡和其他科任老师都一样,一个个地被提拎着面谈,但翻来覆去,谁都说不出可疑原因。


    孙羡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生源地当老师,已经在九中工作了好几年。她教历史,是高二某班的班主任,但也兼教高一新生。那自残的女孩就是高一的,入学半学期,性格文静寡淡,朋友不多,存在感不强,和科任老师的交流就更少了。


    “我对她印象真的很模糊。”孙羡嫌打字麻烦,直接给她拨来语音,“她个子蛮高,安安静静的小姑娘,上课老走神,点名问她问题,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高一的小孩都这样。而且九中偏理科,大部分学生高二分科都选理,所以历史课没多少人听,我也没怎么在意她。”


    她曾说过要当小学老师,但最终还是去教了麻烦至极的高中生。


    高一的学生稚气,但鲁莽冲动,脱离了九年义务教育,个个心里都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孙羡印象中,那个叫黎潇的女孩和别的学生不太一样,除了安静之外也不太跟同学交际,只和周围关系不错女孩们说话,她还常常在课堂上睡觉,总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商稚言:“她家庭条件怎么样?”


    孙羡:“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就普通的工人家庭,她爸之前是技术工人,下岗了,现在在化肥厂当门卫,她妈妈是饭店后厨,工作也挺忙的。”


    商稚言:“平时没人管她?”


    孙羡:“我们怎么晓得呀……她的班主任可能清楚情况,但她也不跟别的老师讲。”


    她顿了顿,小声问:“我今天跟你说的事情,你可别告诉别人,也不能写出去。”


    商稚言叹气:“我写哪儿呀?财经和科技板块也不可能写这个事儿。你当作我好奇好了,职业习惯,总要问一问的。我看到有人说是校园暴力?”


    孙羡沉默片刻,有些迟疑:“我听教导处主任和校长提了一点点,和校园暴力没什么关系。黎潇朋友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平时在班上就特别普通的一个孩子。”


    商稚言还想再说什么,孙羡忽然道:“言言,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我听别的老师说,黎潇现在不在医院。她晚上已经转院到其他地方去了。”


    商稚言吃惊:“去了哪儿?”


    孙羡:“……精神病院。”


    #


    商稚言花一晚上时间,囫囵翻完了两大本学科发展报告,算是对谢朝和新月医学的事业多了几分了解。她结束和孙羡的通话之后,还给余乐拨了电话,告诉他今天又跟谢朝碰面了。


    余乐快被她烦死:见了就见了,不必跟我报告,我跟谢朝不熟。


    末了还再三提醒商稚言保持冷静,不要被谢朝带偏。商稚言嘴上说不可能,悻悻挂断电话之后,看着眼前的书发呆。


    为什么要借书?有借就有还,谢朝当年也是这样的。


    所以第二天,商稚言干脆抱着两本书去浪潮社,坐稳后立刻给同城快送下个了单子,迅速寄走两本砖头书。见不到谢朝,就不会胡思乱想,也不会被谢朝影响。


    她昨晚失眠严重,脑子里一会儿是孙羡说的事情,一会儿又是谢朝复杂莫测的表情。她面对谢朝时,想好好跟他说话,想轻松快乐一点儿,让谢朝看看他销声匿迹的十年里她变成了多么好的人,不需要他参与,她的人生同样有滋有味,愉快幸福。


    但这太难了。昨天能好声好气和谢朝说上十几句话,已经用光商稚言的控制力。


    崔成州来得很早,录音笔插在电脑上充电。这是他准备外出采访的标志性动作。商稚言好奇:“崔老师,今天带我去吗?”


    崔成州:“不带。”


    商稚言愈发好奇。崔成州下个月就要调回社会新闻中心,财经中心其实已经不给他安排工作了,而他手上现在还有需要采访的活儿?


    人人都知道崔成州到财经中心是一种惩罚。五年前他写了一篇关于市区道路的报道,揭露了道路反复铺修、反复塌陷又不断补修背后的一连串交易。报道令不少人下台落马,崔成州和浪潮社出了名,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媒体世界和社会舆论对浪潮社的一番口诛笔伐,用不少高且硬的无须有之罪,将浪潮社打成了媒体行业的反派角色。


    浪潮社撑过来了,但元气大伤。崔成州离开了社会新闻中心,在财经新闻中心混个闲职,脸是一天比一天更臭。


    商稚言给他倒了一杯茶。崔成州不喜欢她端茶倒水,又狠狠瞪她一眼。商稚言借机瞥他手上的本子,看见记事本上写着一行字,是黎潇的名字和精神病院地址。


    崔成州合起记事本,又骂她一句:“你是端茶小妹还是来当记者的!”


    商稚言抓起手机和背包,跟在崔成州身后跑出去:“崔老师,我也去。”


    崔成州:“和你无关,回去写稿。”


    商稚言:“你是去精神病院找黎潇吗?”


    崔成州愣住了。


    商稚言打铁趁热:“我有这件事的内幕消息。”


    崔成州:“快,上车。”


    精神病院位于市郊,路途遥远。崔成州催促商稚言谈谈内幕消息,但商稚言快速讲完,他火气顿时愈大:“这不是跟我找到的料一样么!”


    商稚言讪讪地笑:“你都知道?”


    崔成州怒道:“比你还多一点!”


    黎潇转院的事情发生在昨天下午。注射镇定剂后平静下来的黎潇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开始疯狂挣扎大叫,好几个人都压不住她。她的病床靠窗,输液的针头还插在手背上,黎潇却不管不顾要跳下床跑向门口,远离窗户。


    再次注射镇定剂让她陷入睡眠后,医生跟黎潇父母沟通,这才知道黎潇初中时曾经到精神病院就诊过。她患有恐怖症。


    “什么是恐怖症?”商稚言问,“什么东西让她恐怖?”


    “这就是我去精神病院的目的。”崔成州不想再对她发火,狠命按喇叭,“这案子现在已经被当成是一个普通的意外,精神病人复发造成的自残。但我想这里面说不定还有点儿什么别的。”


    商稚言:“什么别的?”


    崔成州:“青春期少年面对种种压力,发生精神障碍的情况增多。”


    商稚言:“嗯……”


    崔成州:“嗯什么?”


    商稚言:“这个角度还可以。”


    崔成州:“……”


    车子嘎吱停了,崔成州被她气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点我了!下车,去登记!”


    商稚言知道崔成州人面广,但没想到崔成州的老同学自己也认识。那医生看见商稚言和崔成州一块儿来,很是吃惊:“你们都来看明仔妈妈?”


    崔成州和商稚言对视一眼,又别开头。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还会定期到这儿探望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明仔今天也来了。”医生说,“他怎么不上学啊?”


    他放下两杯茶,冲崔成州摊手:“拿来。”


    崔成州:“没有。”


    医生愣住了:“没有?那你来做什么?没有那个,我不可能把病人的事儿告诉你。”


    崔成州弹舌一哼:“我不看病历,你大略跟我说说就行。”


    医生仍旧摇头:“老崔,那是病人隐私。”


    崔成州从包里掏出录音笔和手机,在医生面前晃了晃,随后连同背包也一起塞到商稚言怀里:“我徒弟把这些都带走,我不录音不录影。”


    “不必了。”医生摆手,“没有协查文件,我不可能说一个字。”


    两人僵持了片刻,崔成州忽然说:“好吧。喝茶喝茶,老同学聊聊天而已,不要弄得这么紧张。”


    他笑嘻嘻抿了一口茶:“嗯?这不是老张家乡的白茶?……”


    商稚言借口去厕所,悄悄溜出办公室。走廊上明亮安静,偶尔有医生护士走过,这是精神病院的门诊楼和办公楼,病人不多。对面是住院楼,楼下有一个颇大的院子,草坪花圃,池塘小亭,就像一个大公园。不少病人在园子里晒太阳打球,或是开着收音机唱歌跳舞,还有几个在无鱼的池塘里钓鱼。


    商稚言看到了明仔和他妈妈。


    明仔入学比其他孩子晚一年,现在还在读初三,今年准备中考。几乎每周他都会来这儿探望母亲,有时候黑三和他一起来,有时候商稚言和他俩一块儿。


    但现在不是休息日,明仔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商稚言穿过住院楼的长廊,准备登记进入活动区时,明仔出来了。他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商稚言,居然下意识转头就跑。


    “站住!”商稚言一声大喝,“你能跑哪里去!”


    明仔抓抓脑袋,小声嘟囔:“言姐。”


    “你又逃学?”商稚言把他拉到一旁,“怎么回事啊明仔,三月份了,你六月就要中考,整天逃学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考试了。”明仔说,“我想跟黑三哥和罗哥学修车。”


    商稚言:“……他们不会同意的。”


    明仔:“你帮我劝他们嘛。”


    商稚言笑了:“我也不可能同意啊。你成绩又不是考不上高中,重点高中不好进,但普通的学校肯定没问题。或者你考职业高中,去读中专,你想学修车那就好好去学,跟着黑三能学什么?你正正经经学出来了,比他们更厉害,他们要叫你明仔师傅的。”


    明仔也笑:“言姐又乱讲话。”


    他个头已经蹿得比商稚言还要高,似乎还可以往上长。幼年时严重营养不良似乎狠狠削弱了他的体质,他仍旧很瘦。好在皮肤之下已经有了一些薄薄的肌肉,是个瘦削但还挺健康的男孩子。


    他母亲很美,入院治疗之后有护士帮她洗脸梳头,精神渐好,凹陷的脸也愈发圆润,是个好看的女人。明仔的嘴巴和眼睛像母亲,高挺的鼻子或许继承于他的父亲。商稚言有时候看着明仔,会想象他以后可能成为什么样的男孩,和什么人结识,和什么人成家,过着怎样普通平凡但安安稳稳的一生。


    一个苹果从活动区门口递来,女人喊着儿子的名字,让他吃水果。


    明仔接过苹果,催促母亲回去休息。接近午饭时间,病人们陆陆续续地在护士医生照应下往食堂或者住院楼里走。


    “阿姨,学生仔还是要读书,你说对不对?”商稚言说。


    女人认得她,微微笑起来:“要读书,要考第一名。”


    明仔啃了一口苹果:“我不行的。”


    女人:“明仔考过第一吗?”


    明仔:“没有,校运会上跑过第一。”


    女人:“那你要考状元啊。”


    明仔:“你又看什么古装片了?”


    他现在已经很擅长和母亲稀里糊涂地瞎聊天。


    崔成州给商稚言打电话让她去停车场,商稚言连忙跟明仔告别。“下午去上课!否则我告诉黑三你又逃学!”


    明仔满脸无奈,拖长了声音:“好——”


    商稚言发现崔成州脸上的神情变了,隐隐带着兴奋。果然,崔成州顺利从老同学口里挖出了一些料。


    黎潇在初二时因为精神问题到精神病院就诊,当时被诊断为恐怖症:她对灯泡怀有巨大的恐惧。


    商稚言皱眉:“灯泡?是普通的钨丝灯泡?”


    崔成州一边开车一边跟她解释。黎潇当时所在初中教室外有两盏这样的钨丝灯泡,家里的卫生间、厨房和卧室也有类似的钨丝灯泡。她对钨丝灯泡的恐惧已经达到了只要见到形状相似的灯具亮起,就会尖叫、下蹲,双手抱头以保护自己。


    “她是被人欺负了么?”


    “不知道。更详细的我问不出来。”崔成州耸肩,“但当时医院让黎潇定期复诊,黎潇来过两次之后就再也没出现,当然也没有吃药。”


    不再就诊的原因,是黎潇恐惧的根源消失了。学校走廊的灯泡被打坏,不再亮起。家里的钨丝灯泡换成了更明亮的节能灯泡,黎潇安静了,行动渐渐恢复正常。


    “所以她家人就不再带她上医院了,直到今天。”崔成州微微皱眉,“但我同学说,恐怖症看起来恐惧的是物体,但实际上恐惧的可能是物体存在的空间或者场景。如果恐惧的是空间和场景,黎潇现在害怕的不一定是灯泡,也许已经转换成别的东西。”


    九中的走廊有钨丝灯泡吗?商稚言孙羡发了信息。


    车子又停了,仍旧雾气茫茫。崔成州说:“下车。”


    商稚言:“?”


    她抬头一看,车子已经停在高新科技园区门口。谢朝抱着一个同城快送的包装袋站在门卫室前,仍旧面无表情。


    “你好啊。”崔成州冲他摆摆手,“我把我们的记者送来了。”


    商稚言吃惊:“师父你干什么?”


    崔成州:“黎潇这件事你不要理,先把手头科技版的报道写好。昨天开放日取消我不知道,是我的错,所以我帮你直接联系了新月医学里搞医疗机器人的工程师,就你的那个同学嘛,叫谢什么……”


    商稚言不依:“报道我会写的,但黎潇的事情你不能撇下我。”


    崔成州:“你是财经中心的记者,不要乱蹿。”


    商稚言:“你也是。”


    崔成州:“我资历比你高,脸皮比你厚,嗓门比你大。下车!”


    商稚言一腔怒气散不出去,又不敢对崔成州发怒,连关车门都控制着自己,没有用狠力气。崔成州冲她和谢朝摆摆手,开车跑了。


    谢朝领着她往园区里走:“今天可以参观研发中心。”


    商稚言一言不发。她的心思不在新月医学这边,全放在黎潇那件事上面了。手机响动,孙羡回复:【没有钨丝灯泡。】


    明仔也给她发了信息:【我下午去学修车,你可以帮我跟学校请假吗?】


    没一件顺心的事情,商稚言咬了咬嘴唇。她抬头看见谢朝,愈发觉得谢朝也碍眼。


    谢朝偏偏这时候开口了。“你和崔成州吵架了?”他侧头问,眼神里带着一丝揣测和一丝微渺的笑意,“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商稚言站定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没变?”她声音颤抖,紧紧攥着拳头,“这十年里你没有跟我一起经历过任何事,你怎么知道我变没变?!”


    谢朝不说话,眼皮垂了垂,嘴唇轻抿。商稚言不肯放过他,不让他闪避。谢朝的态度实在刺伤了她:或许这是一种信号,大家都是成熟的成年人,理应懂得更圆滑地处理少年时代的伤口。那些快乐的事情当作不存在,不辞而别也当作不存在,把彼此关系死死限定在“同学”身份上,他们还能在成年人的社会规则里各自体面,好好来往。


    但商稚言知道她根本跨不过去。她忍着不问那个问题,忍着不谈论过去的事情,不说自己的难过,是她有涵养,是她在没法走出来的难受里煎熬过,所以练出了这种本事。


    但谢朝不能这样轻飘飘地提起。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约会。”她看着谢朝说,“我等了你四个小时。”


    第36章 变与不变(4)


    事实上,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商稚言都不断不断地告诫自己:那不是约会。


    那不可能是约会。只是朋友之间普通的邀约,虽然开口的是谢朝,受邀的人只有商稚言,但此外还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没有任何特殊意义,不是约会。


    然后她很快陷入了被余乐称为“失忆症”的症状中。前一天跟余乐嚷嚷着那是约会,第二日立刻改口,坚决否认。而倾听的余乐和应南乡会面面相觑,小心问一句:你忘记昨天说的啥了?


    只有不把那一天的邀约看作约会,才能冲淡它带来的懊恼和沮丧。商稚言当然很清楚这种行为近似于自欺欺人。成年人正好擅长这种本事,十八、九岁的商稚言无师自通,是谢朝令她灵魂中的这一部分迅速成长,忽然懂得对抗世上所有不快乐的方法。她甚至在某些时候想起来,还要假模假样地跟自己讲:那我还得感谢他。


    商稚言后来没怎么去过溜冰场,那地方不好玩,会让她想起自己认真打扮,然后等待四个小时,再黯然回家的那一天。她也很久没穿过那条格子裙,直到大三时张蕾帮她收拾行李,顺手把裙子塞了进去。回到学校的商稚言发现裙子的存在,很快又把它塞到行李箱底部。


    商稚言等待谢朝开口。


    谢朝没有回避她的眼神。商稚言敏锐地察觉,眼前的谢朝和重逢时候的谢朝确实不一样。那天的谢朝整个人像罩着冷冰冰的盖子,隔绝了外物,但今天的谢朝正在迎接她的怒火。她不知道他因何改变,也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是坏。


    但他没法平息商稚言的情绪。


    “我很想去。那也是我第一次约女孩子。”谢朝说,“对不起。”


    商稚言眼睛一酸,立刻问:“所以为什么没有去?是出了什么事吗?”


    在暌违的漫长时间里,每每想起谢朝,商稚言都下意识地给他找失约的理由。最笼统的无非是家里出事了,而更详细一点儿的理由则可以具体到临出门前路口发生塌陷事故所以不得已全线封路,他出不来。她知道这样特别可笑,但还有什么办法能解释谢朝的行为?


    然而无论什么理由,都没法解释谢朝为什么在那次失约之后不再理会商稚言和余乐,甚至没有填报高考志愿,直接出国。


    商稚言心里其实非常清楚,一次失约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她完全能谅解,只要谢朝肯解释。是之后他一连串的态度,让失约变得不同寻常。


    谢朝轻轻摇了摇头。他不肯说。


    商稚言见过他这种态度。以前一问到他家里的事情,问到他为什么往海里走,谢朝立刻像闭了壳的蚌,怎么都撬不出一个字。他擅长回避,触碰到自己不愿意提的事情,立刻会陷入拒人千里之外的沉默。


    但这次商稚言不打算包容他的不愿意。


    “你又这样。”她一口气说下去,“如果这件事情只和你自己有关,你不乐意说那就不说,你乐意说的时候我们就听着。对,以前都是这样,讲或不讲是你的自由。但这件事情是不是跟我们这几个朋友也有关系?你跟小南不算熟,我们不说她,那我和余乐呢?难道我和余乐的感受在你心里就真的一文不值?你连个解释都不愿意跟我们讲吗?”


    两人已经站在新月医学门口的通道上。一个穿着工装的青年奔出来,听到商稚言最后一句话,想都没想,立刻转身往楼里走。


    “小陆。”谢朝喊他,“你过来。”


    商稚言被谢朝弄糊涂了,她看看挠头走过来的青年,又看看谢朝。


    “陆棣,我助理。”谢朝示意商稚言看小陆的工牌,“名义上是助理,其实是实习生。”


    “你好你好。”小陆冲商稚言伸出手,满脸笑容。


    “商稚言,浪潮社记者,来写医疗机器人报道的。”谢朝说,“你带她去研发中心。”


    商稚言:“谢朝!”


    谢朝垂眼看她:“我现在有点事必须去处理。”


    商稚言:“别撒谎,崔老师不是让你给我……”


    “崔成州只是建议让院里安排我跟你联系。”谢朝指着小陆,“他比我闲,他比较合适。”


    小陆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帮谢朝讲话:“谢工是挺忙的,真的。”


    三人步入办公楼,一层人来人往,谢朝把工牌放在闸口滴了一下,商稚言瞥见他的认证职务是研发中心高级机械工程师。


    小陆正跟谢朝小声讲话:“谢工,我现在带她去吗?可我现在没空啊,有个邮件我必须发,想让你帮忙看看数据有没有问题。你没带手机,我只好下来找……”


    商稚言不再跟着这两人:“既然你们都这么忙,那我还是先走吧。”


    她转身时,谢朝抓住了她的手。


    “我会告诉你的。”他说,“但你要等一等我。”


    “别拉拉扯扯。”商稚言挣脱,“影响不好,谢工。”


    小陆憋着笑,眼神在展示区游移。


    谢朝像是还有许多话要讲,但他轻抿嘴唇,转身走向电梯。小陆从兜里掏出纸笔匆匆写下联系方式:“记者老师,这我联系方式,你拿着啊。你在这儿等等我,一会儿就带你去研发中心。进中心之前我们得在保卫处办张来访卡,等等我啊,等我。”


    谢朝走入电梯时回头看她。商稚言心头一软,随即又有种想揪着他揍一拳的冲动。


    崔成州给她发语音,问她情况如何。商稚言:“吵架了。”


    崔成州打字飞快,几乎是秒回:年轻人,不要冲动。


    展示区里只有商稚言,她放好手机,发现身旁是一具下肢携行外骨骼。


    之前没有仔细看清楚,她现在忽然发现,这具外骨骼和其他几副外骨骼比起来,设计上有些笨拙,关节部位用料笨重,而且已经有了相当多的使用痕迹。


    外骨骼下方的标牌上写着谢朝的名字,制作日期是2015年。


    ……2015年,那时候谢朝刚刚大学毕业。商稚言在展示区看了一圈所有外骨骼的制作日期,确认这携行外骨骼是最早的一具。


    ……他最想做的不是医疗机器人吗?商稚言有些迷惑,展示区里所有的外骨骼上都有谢朝名字,他参与了每一具的制作。他的理想在漫长的十年里已经变了么?商稚言心中又生出几分黯然。谢朝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也一样对谢朝一无所知。


    大约半小时后,小陆从电梯里飞奔而出。他态度非常热情,先带商稚言办了一日为限的来访卡,又带她去食堂吃午饭。新月医学的食堂在园区里相当有名气,其他企业的员工也常常会到这儿用餐,商稚言居然还看到了余乐。余乐身边围了一圈年轻的女孩子,一边吃饭一边被余乐说的话逗得乐不可支。


    商稚言:“……”


    她偷拍一张照片发给应南乡。


    应南乡果然秒回:魅力可以啊乐仔。


    余乐远远看见商稚言,又惊讶又高兴,端着餐盘移动过来:“来工作啊言言?”


    他把餐盘上的猪排包和酸奶分给商稚言:“新月食堂里的猪排包是一绝,很难抢。”


    小陆讪讪地笑:他刚刚确实没抢到。商稚言眼尖,认出这猪排包是余乐从他那堆女孩子里要过来的,低声问:“你那边怎么回事?”


    “都是大四的实习生,我负责带她们参观园区。”


    商稚言不信:“你们那边没有食堂?一定要到新月的食堂来吃饭?”


    余乐只是笑。


    商稚言:“你跟谢朝不是不熟吗?”


    余乐:“这食堂也不是谢朝开的啊。”


    商稚言:“但他说不定会在食堂吃饭,你说不定能假装偶遇,和他说说话。”


    余乐又笑,小陆忽然开口:“谢工不吃食堂的。”


    两人均一愣:“那他吃什么?”


    “准确地说,谢工不下来吃饭。”小陆补充,“谢工不喜欢食堂,嫌这儿人多。他一般回家吃,或者自己在办公室里解决,有时候让我帮他买一份饭。总之,他不进食堂。”


    余乐顿时放下了筷子:“嗨,我白来这么多天了。你们食堂东西是好吃,可是也贵啊。”


    商稚言咬着筷子笑。余乐要是真的不把谢朝当朋友,他不会在失去联络的这么多年里,坚持每年发电子贺卡,写那么多闲碎的杂事。


    原本小陆和商稚言呆一块儿,小陆对商稚言充满好奇,连连追问,商稚言很有些招架不住。但余乐一坐下,形势立刻逆转,小陆被俩人抓住,成为他们打探谢朝情况的情报员。


    谢朝是今年年初从美国回来的。按道理,他这个年纪的青年学者,在新月医学里应该从基础做起,但谢朝一来到立刻成为院里医疗机器人项目的团队核心成员。这个决定招致项目内部许多不满。好在谢朝本人寡言且工作认真扎实,相处起来没多少压力。小陆一月份开始在新月医学实习,和谢朝一样都是新人,关于谢朝的事情,他也说不出什么内幕消息。


    商稚言默默地听着记着,一边听着谢朝的事情,一边想着自己的那篇报道。崔成州布置的任务,她还没想好怎么去写。


    和她联络的人就这样变成了小陆。商稚言晚上回家时小陆还在不停给她发微信,随时汇报谢朝的状态:“谢工今晚又加班。”


    商稚言:“不用跟我讲,我要写的不是你们谢工的生活日志。”


    小陆:“好的好的。”


    过两分钟又来一条:“谢工今晚跟他教授开视频会议。”


    汇报频率还挺高:“谢工今晚很异常,他老看手机。”


    商稚言觉得他真烦。但小陆发来的每一条,她都忍不住看两遍。


    谢朝的手机号码她已经拖入了黑名单,这时忍不住拖了出来。


    他让我等一等他……商稚言揣摩着这句话,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谢朝才会跟她讲过去发生过的,而她和余乐一无所知的事情。


    然而十二点过了,谢朝始终没有联系她。恼怒的商稚言迅速又将号码拖回黑名单。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之外的事情:


    谢朝发现小陆老看手机:跟谁聊天这么认真,资料都整理完了吗?


    小陆:我跟言言发微信呢。


    谢朝:……谁?


    小陆:言言。就今天的记者老师,商稚言。


    谢朝:你叫她什么?


    小陆:言言。


    十分钟后,商稚言收到小陆又一条信息:谢工强迫我留下来和他一块加班。


    紧接着:我是不是得罪他了?


    第37章 火点(1)


    关于新月医学医疗机器人的报道,商稚言写了整整一周。崔成州没限制她交稿时间,她认认真真查资料,认认真真跟小陆请教问题,整篇报道换来崔成州一句评语:还可以。


    商稚言觉得这句话实在太动听了。


    而趁此机会,她对谢朝的工作也多了几分更深入的了解。医疗机器人和工业机器人一样,由机构、驱动、感知和智能控制四个部分组成,谢朝他钻研的正是第四部分:智能控制。目前世界上发展最快的医疗机器人是外科机器人,当日新月医学展示的自由度6机械臂,正是专用于骨科手术的产品之一。而除外科机器人之外,新月医学也在救援机器人和康复机器人领域有所涉猎,但出于商业考虑,目前企业的重头项目仍旧是医疗机器人。


    谢朝所在的核心团队正负责研发一类脊椎外科手术机器人,难度大,精度高,具有触觉反馈功能的操作系统是一大国际性难题,相关案例不多。他最近日夜加班,跟欧美的教授和科研团队开视频会议,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商稚言老想起新月医学一楼的展示区。和医疗机器人相比,谢朝似乎更偏重外骨骼。她去问小陆,小陆也承认:“谢工当年毕业的时候,他的毕业设计作品就是一具下肢携行外骨骼……对对对,就是那副,挺好用的,我们都试过。”


    那具外骨骼可以穿戴在人的左腿上,从大腿中段一直到脚踝,对整个腿部起到支撑的作用。


    “那外骨骼是专门给肌力不足的人训练和康复使用的。”小陆跟她解释,“比如卧床太久了,腿部肌肉萎缩,这一类病人就很适合使用谢工那个外骨骼。本来我们都以为他会以这个为方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来新月医学。新月医学虽然有外骨骼项目,但不是我们的工作重点,那个项目组只有两个人,根本没法工作。”


    商稚言:“你跟他这么熟,不能打听打听?”


    小陆:“不熟,他天天骂我。”


    商稚言:“……谢朝没那么凶吧?”


    小陆:“这几天特别凶,要是知道我跟你打电话,他一定又发脾气。”


    小陆匆匆挂断电话,商稚言审视自己的稿子,抬头看向崔成州的方向。崔成州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她知道崔成州最近把所有精力都扑在黎潇的事件上,但黎潇的父母和学校均不配合。没有警察的协查文件,精神病院也不愿意透露更多情况。商稚言不知道他要怎么去查探。


    在商稚言看来,黎潇这事件的新闻价值并不大。九中和同华高中一样是省内示范重点,学习压力巨大,黎潇刚升上高中,一时间适应不了学习节奏导致精神紧张,不是什么新鲜事。


    她想跟着崔成州去采访,无非是想跟着他学点儿什么。崔成州在财经新闻中心里过得很不愉快,财经中心的大事件是被上下双重锁死的:普通人聊不来,高层政策又讳莫如深,崔成州难以发挥本领。何况他以前是出了名的刺头,发配到财经中心是下放贬职,中心主任只给他安排闲职,主要负责带新人。


    因而这几年,崔成州带出了自己的坏名声,工作上却不见有什么建树。


    商稚言交稿后松闲许多,联系余乐问他周末是否一块儿吃饭,正巧应南乡出差归来,可以聚餐。


    余乐拒绝了:“我得加班。”


    商稚言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想见到应南乡。


    应南乡当年顺利考上了央美,学了她热爱的油画专业,但就业门路太窄,又因为毕业后家人需要照顾,她不得已回了家乡,专业技能愈发难以施展,最后在广告公司里当了设计。两年前因为设计太受气,她专职做策划,职业生涯忽然间风生水起,渐渐上了正轨。


    春节过后,应南乡和急催她结婚的男友分了手。商稚言原本以为余乐应当有机会,但应南乡很快和项目里一个同行结识,对方恰好是她喜欢的类型,恋情又迅速展开。


    商稚言总觉得应南乡是一个奇妙的人。她可以很快从爱里抽身,又很快投入爱里,时刻准备着爱人和被爱,仿佛心底有一个永远丰盈的泉眼。她的喜欢和不喜欢、爱和不爱都直截了当,不委屈自己,也不委屈别人。


    ……也许余乐是“别人”之中的一个例外。商稚言想。


    余乐上大学之后,渐渐地也不把应南乡挂在嘴边了。他和应南乡都在北京读书,但学校隔得远,他俩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商稚言到现在还清楚记得2012年的12月21日,应南乡忽然给她打来电话,语气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乐仔有女朋友了——她用一种带着恍惚的口吻,絮絮叨叨地跟商稚言描述余乐的女朋友:同为清华学霸,人很漂亮,气质很棒,性格又和善又舒服;一头短发,顺溜光亮,单眼皮细长妩媚,笑起来脸上还有小酒窝。


    “和我完全不一样。”应南乡说。


    商稚言理不清头绪:“什么?”


    应南乡又说:“今天是世界末日,我来找乐仔吃鸡翅。”


    顿了顿,她很快乐地接着讲:“太好啦,我好喜欢他女朋友。”


    商稚言后来才知道,应南乡那天拉着个小行李箱去的清华。行李箱里头装的全是她这几年攒下来的各种宝贝:旅行纪念品、没拆封的香水、普罗旺斯的精油、俄罗斯的银饰、古怪的民族挂画、新西兰海滩上捡的粉紫色贝壳……


    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她全给了余乐,当作世界末日的礼物。


    余乐的恋情持续到毕业,因女孩移民宣告结束。他去央美找应南乡,俩人骑自行车去798艺术中心兜风。那时候是冬天,北京城里城外一片荒凉,楼间风呼呼狂吹,798地面看着干净,风过来立刻扬起轰轰烈烈一片黄尘。他俩戴着口罩瑟瑟缩缩兜完,余乐失恋的不快转为愤怒:这火车头、废车间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应南乡请他去港美吃粤菜,又带他去吃全北京最地道的桂林米粉螺蛳粉,但余乐就是不满意。晚上两人在小柯剧场消磨时间,余乐在位置上睡着了,双手插在衣兜里,垂着头,非常安静。等他醒来,应南乡终于想到一句极棒的安慰话:“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余乐回她:“神经病。”


    商稚言觉得他俩的关系看着单纯,但细想十分复杂,她琢磨不透。余乐半天等不到她回答,补充道:“既然你这么想见我,那建议你请我去咸鱼吧吃夜宵。”


    挂断电话后,余乐冲进了球场。“周末你们自驾游对吧?”他对伙伴说,“算上我一个。”


    高新科技园区里有设备齐全的运动场,四个篮球场排列在场地外侧,余乐打完半场,坐在一旁喝水休息,远远看见了谢朝。


    谢朝穿着便服,看样子没打算下场。他没注意到余乐,只是站在场边看人打球。余乐盯着他好一阵,想起高三时这人吊着伤手也要去看别人打野球。


    还没等余乐想好怎么打招呼,谢朝已经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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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一,崔成州一早就在商稚言家楼下等她。


    他几经周折,终于通过精神病院的老同学争取到一个与黎潇谈话的机会,想了又想,还是把商稚言带上了。毕竟她是女孩,可以适当降低黎潇的戒心。


    黎潇情况已经转为稳定,恐怖症只要隔绝恐惧源,病人就能恢复正常,之后只能依赖临床心理治疗手段去解决根源问题。但黎潇不肯回家,也不愿意见家里人,现在还住在医院里。她不需要吃药,平时也不怎么出门,偶尔会在护士的陪伴下到活动区里放松一阵子。


    巧的是,她在活动区里结识了明仔的妈妈。


    “……”商稚言狐疑,“真的是凑巧吗?”


    崔成州狡猾一笑:“是凑巧。”


    他每个月都去探望明仔的母亲,女人已经把他看做好友。崔成州把黎潇的照片给她看,跟他说这女孩和明仔年纪相仿,学习成绩特别特别好,说不定可以教明仔读书。


    商稚言:“……你也太坏了吧。”


    崔成州:“黎潇被他们保护得太好了,如果不这样,我接近不了她。”


    两人来到精神病院,等待时崔成州告诉商稚言,明仔的妈妈和黎潇相处得非常愉快。黎潇并不是发疯,她的应激症状完全出于对某物的恐惧;而明仔的妈妈思维跳脱,但也并非不可沟通。两人常常天马行空地胡乱聊天,都觉得彼此很有趣,尤其是黎潇,她在不断适应明仔母亲的聊天方式。


    约半小时后,崔成州的医生同学过来了。他带他俩进入活动区。


    活动区场地开阔,空气清新,今日恰好也是大好的晴天,水雾散去不少。病人在草地和长廊里歇息,有人唱歌,有人远远看见医生就冲他挥手打招呼。黎潇和明仔妈妈坐在一个小亭子里,两人正在下飞行棋。


    眼角余光看见有陌生人靠近,黎潇下意识绷紧背脊,迅速站起。


    “黎潇,没关系没关系,这两个都是阿姨的家里人。”医生忙安抚,“他们来看阿姨的,不是找你。”


    和孙羡的描述一样,黎潇是个文静的姑娘,此时因为有生人接近而显得紧张抗拒。商稚言与她对视,没有回避,坦荡眼光似乎让黎潇放松了一些,她开始好奇打量商稚言。


    明仔母亲看着崔成州笑:“你又来啊?你不读书吗?”


    崔成州:“我考得不好,来找你聊聊天。”


    女人指着黎潇:“她成绩好哦,她是九中的学生。不知道我们明仔考不考得上九中。”


    崔成州:“还有半年,要努力啊。”


    他和明仔妈妈闲话家常似的,黎潇的戒心愈发少,小心翼翼坐下,半个屁股粘在石凳上。


    崔成州像是现在才看见黎潇似的,转头问她:“你是九中的啊?我以前也是九中的,你高几啊?”


    黎潇吓了一跳,沉默半天才回答:“高一。”


    崔成州冲商稚言使眼色。商稚言正给明仔妈妈递葡萄,忙接话:“高一啊?那你认识孙羡老师吗?她也教高一。”


    黎潇终于来了点儿精神:“孙老师教我们班的。”


    商稚言笑:“她上课是不是特别严肃,你们怕不怕她?”


    黎潇终于笑了:“怕的,她好凶。”


    渐渐聊得高兴,崔成州不着痕迹说了一句:“老师凶,学习又难,现在的孩子压力真是太大了。同学,你说是不是?”


    黎潇:“还好吧,我没什么感觉。高一没太大压力,好多活动都是玩儿。”


    崔成州一愣,商稚言也顿住了。这和他们之前的想象并不一样。


    “那就好,那是你适应能力强。”崔成州立刻接话,“九中现在变化大吗?我以前读书的时候,一到晚上学校里就一片漆黑,校道上连灯都不舍得开。”


    黎潇笑得拘谨温和:“现在不一样啦,你可以回学校看看。晚上我们也有活动的,很明亮。”


    商稚言愈发迷惑。黎潇恐惧的源头已经变了么?


    一个护士远远走来:“黎潇,你妈妈来了。”


    她话音刚落,黎潇脸上的放松和愉悦一扫而空,她就像变脸一样,在瞬间换上僵硬害怕的神情。紧接着,女孩低下头,开始急促喘气。


    “让她到这儿来还是你回……”


    “我回去。”黎潇迅速站起,连招呼都没打,跟着护士往住院楼里走。


    崔成州转头问:“她这么怕她妈妈?”


    “对。”医生叹气,“母女关系很恶劣。每次她妈妈来催她出院回家,两人都会吵架,我们都劝过好几次了,黎潇话不多,只是哭。吵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家里条件不好,说是承担不起住院费。另外她妈妈害怕黎潇住院太久,九中会开除她。”


    “她也是这样跟我说的。”崔成州道。


    前两天,崔成州找到黎潇家里的地址,特地登门拜访。但话没说两句就被黎潇父母赶了出来。黎潇母亲把崔成州带到楼下,压着声音赶他走,说的也是一样的话:事情已经很麻烦,不能再闹大,他们最怕的是九中不让黎潇再读书。黎潇的自残行为跟学校完全没有关系,也没有校园暴力,就是小姑娘家突然想不开而已。


    医生坐下后继续说:“黎潇的防护心态很强,很难从她口中问出关键内容。今天她妈妈是来给她办出院手续的。说实在话,她要是这样回了家,肯定还会再复发,不说解决问题,我们连她究竟怕什么都没弄清楚。”


    崔成州:“我不能过去,他妈认得我……”


    他还未说完,明仔母亲突然接话:“我知道噢。”


    女人非常快乐地拍着手,仿佛找到了难题的答案。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这个妹仔怕虫。”


    崔成州和商稚言霎时间恍然大悟。


    时值盛春,万物复苏。九中校园内遍植小叶榕,精神病院的住院楼周围也有高大的小叶榕。小叶榕容易长虫子,一根根丝线悬在叶上,很容易就能看到。


    但商稚言很快又觉得不对:“她为什么会突然怕虫子?以前怕的不是钨丝灯泡吗?”


    女人:“她怕大虫子!”


    她用手掌模仿虫子蠕动的方式。


    “爸爸是大虫子。”女人说,“大虫子压在她身上。”


    第38章 火点(2)


    新月医学科技研究院,八楼。


    谢朝所在的办公室比商稚言上一次来的时候更乱了,小陆在收拾东西,谢朝坐窗台上翻书,眉头皱得死紧。


    工作陷入瓶颈,无法找到成本低且可用的材料,直接制约了项目的开展。谢朝为这事情已经忙了两周,他的教授给了他几种材料建议,谢朝不置可否,打算一一尝试。


    小陆抄起手机瞅一眼时间,问他:“谢工,十一点了。”


    谢朝:“哦,好。那你准备准备明天开会的资料。”


    小陆:“……在这儿准备吗?”


    谢朝:“写好了给我看看。”


    小陆震惊了。他其实老怀疑谢朝不是人,或者说不是正常人类:好像不会累,不会疲惫,猛地扎进工作里,可以连续好几天不歇气。


    但小陆做不到。他在自己桌前慢慢坐下,绞尽脑汁地思索开溜理由。商稚言给过他建议,让他直接跟谢朝摊牌“我不想和你一起加班”,但谢朝给的答复是:那我换一个助理吧。


    小陆从此不敢再直接吭声。他盯着电脑屏幕发呆,已经呈凝固状的大脑无法处理任何信息。屏幕右下角的微信客户端没有闪动,他一小时前给商稚言发信息,商稚言到现在还没回复。


    正苦恼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小陆从工作台上拿起谢朝手机递给他,顺便看了眼屏幕,瞬间心花怒放:是谢斯清的电话。


    果不其然,谢朝接完这个电话,抄起钱包手机和车钥匙匆匆离开办公室:“下班。”


    小陆乐得要蹦起来:只要谢朝妹妹来电话,谢朝总会很快离去,迅速下班。


    走出几步,谢朝忽又转回头问他芒果慕斯哪儿可买。谢朝说的那家店是十年前就倒闭关门,而现在十一点,无论什么蛋糕店都已闭门谢客。小陆想了半天,捶了下桌子:“浪潮社对面有一家店,24小时营业,那边肯定有蛋糕卖,味道不错的。”


    谢朝:“……浪潮社?”


    小陆:“对对对,就言言……嗯咳,就商老师工作的浪潮社。”


    自从上次商稚言气哼哼离去,谢朝就没再见过她。她也不跟谢朝联络,反倒和小陆聊得很开心。小陆时不时跟谢朝说两句商稚言的事情,商老师今天下乡干活了,商老师写完稿了,商老师发的朋友圈好好笑谢工你看吗?


    谢朝不看,但他用自己手机搜索了商稚言的号码。商稚言的微信名称是“言言”,这让谢朝牙关有点儿疼。这个昵称原来已经不是亲密朋友才能喊的了。


    他此前没想过要跟商稚言和余乐恢复以往的关系,其实他更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快与商稚言重逢。这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商稚言是浪潮社的记者,谢朝一直以为她是跑社会新闻的,谁料科技线也是她工作范围。


    余乐的电子邮件里常说商稚言的事情,但从来没附过照片。谢朝不知道商稚言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他强烈地好奇过,有时候甚至在睡梦中也能遇见成年之后的商稚言。他们在漆黑的海滩上漫步,灯塔扫亮满天星辰,商稚言站在海里,冲海堤上的谢朝说:跳下来吧,我会接住你。


    他以为自己可能会认不出,但商稚言实在没多少变化——暌违十年,她依然是那个见到朋友就高兴奔近,要在你肩上拍一记的快乐小姑娘。


    谢朝开着车,远远的便看到浪潮社的LOGO。浪潮社的办公楼位于中心CBD区外缘,原本是出版集团大楼,其中有几层被浪潮社租下,大咧咧在外墙装上了浪潮社的标志。从外侧眺望,浪潮社上方是某某出版社,下方是某某音像有限公司,密集的一排,全是文化产业,热烈中带一丝窘迫。


    将近十二点,楼上仍有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都是彻夜加班工作的人。谢朝很快找到了小陆说的铺子。店面不大,挤在便利店和面馆之间,是这条静谧昏暗道路上明亮的三扇门。店名叫“时刻”,谢朝推门而入,电子铃叮当地轻响一声。


    店内只有一个售货员,扬声招呼一句“欢迎”。橱窗内果真还有蛋糕,但显然这店里主营的还是咖啡餐点,蛋糕看起来已经不太新鲜。


    “没有芒果慕斯吗?”谢朝问。


    那青年摇摇头:“或者你看看蓝莓慕斯和草莓派?这是我们店的招牌。给你打八折吧,十二点了。”


    谢朝心想,可谢斯清只想吃芒果慕斯。


    谢斯清今年大学毕业,春节回国度假后到现在还没回去,毕业手续基本已经办好,她天天在家里瞎玩,大型游戏通关数个,最近痴迷于操纵刺客在老城市里跑酷。


    和商稚言重逢那天,谢朝循例回家吃饭。谢斯清见他情绪不高,连连追问,问出缘由后接连不断叨咕了几十分钟。


    她的叨咕是有用的。至少再见到商稚言的时候,谢朝不打算装作不认识了。和生气的脸相比,谢朝更想看到商稚言快快乐乐冲自己奔来的模样。


    但他在这方面似乎缺乏天分,每次和商稚言说话,都像在暗火上泼了一层又一层的油。


    “你们这儿能送外卖吗?”谢朝把蓝莓慕斯和草莓派都买了,指着窗外问,“送到浪潮社。”


    “可以,你留下地址和手机就行。”


    谢朝刚想写下,笔悬停了。他不知道商稚言哪一层,也不知道她具体哪个部门。


    此时,浪潮社财经新闻中心记者部里,商稚言接连不断打喷嚏。崔成州催她回家,商稚言用纸巾擦擦鼻子,摇头:“我们先解决这件事情。”


    崔成州:“这已经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事情了。”


    记者部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桌上两份吃了一半的外卖,已经冷了,面汤上结一层薄薄的油茧。


    从精神病院回来之后,崔成州就一直抽烟沉思。他移动到窗边,持烟的手从窗户小缝探出去,烟雾便不会扬进屋子里触发烟雾报警器。商稚言不小心吃下几口二手烟后干脆坐远,和崔成州一样发呆。


    崔成州结婚之后就基本戒了烟,只有在遇到极大难题时,他才会抽上几口。


    发生在黎潇身上的事情太可怕了。明仔母亲说得不清不楚,但这显然不会是她的臆想。黎潇的母亲为什么急着带她回家?为什么黎潇会突然撞墙自残?黎潇的恐怖症从初中就开始了,她害怕钨丝灯泡。而她的卧室里,恰好就悬着钨丝灯泡。


    商稚言根本发不出声音。她当时坐在石凳上,呆呆地听着医生富有技巧地向明仔母亲询问更多的事情,只觉得身体很冷很冷。周围蓬勃的一切仿佛和她无关,和深陷绝望的小女孩也无关。


    在黎潇的母亲即将办理完出院手续的前一刻,医生拿走了黎潇的病历。他以黎潇的情况尚不稳定为理由,不允许黎潇出院。得知这消息的瞬间,黎潇脸上霎时一阵放松,紧接着,女孩开始无声地哭。


    黎潇的母亲被说服了,医生告诉她黎潇情绪相当不稳定,每晚还偷偷藏起药,如果现在回家可能会继续自伤甚至伤人。他胡诌了一通,顺利劝走女人,转头便与女护士一起,跟黎潇进行了独立面谈。


    崔成州和商稚言一直等到警察到来才离开。


    怎么写?写什么?她的母亲肯定知道这一切。她一直对黎潇的遭遇睁一眼闭一眼吗?她在纵容丈夫吗?急着把黎潇接回家不是怕学校开除黎潇,而是怕事情暴露……商稚言想着这些问题。她以为崔成州和自己所想的一样,但崔成州开口说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这个报道我们不写了。”


    商稚言一愣:“为什么?”


    “黎潇的心理评估显示,她非常脆弱敏感。”崔成州把烟头扔进小水杯里,“我们的报道会刺伤她,她承受不了的。而且我们始终没机会跟黎潇面对面敞开地谈,没采访到当事人,这篇报道没有意义。”


    商稚言咬了咬嘴唇:“崔老师,即便我们不写,一定也有其他媒体会发现真相的。黎潇从学校被救护车拉走那天,很多媒体都知道这件事。等立案侦查了,还是会有人写。”


    崔成州扭头看她:“所以呢?”


    商稚言:“这,这是很有新闻价值的新鲜事件,我们真的要放过吗?”


    崔成州盯着她,像看一个值得玩味的新人。


    他拍了拍桌面上的《浪潮周刊》。这是上周出刊的最新一期,里面浓缩了一周之内发生的各式各样的事情,全国人大的相关新闻、娱乐圈演员学历造假、人民币汇率变化、台海局势新动向……而翻到社会新闻板块,则全是零零碎碎,家长里短:被儿媳妇赶出家门的老人哭称自己没有一张可休息的床,百年老店的当家兄弟因遗产分割不公平而生分家之变,某餐厅在店里给老板娘举办欢庆离婚活动称持离婚证者可享受五折优惠,两个骑电动车上学的学生闯红灯被撞一死一伤,因合伙人卷款逃走某创业青年徘徊楼顶嚎啕大哭最后被消防员劝下,快递员救助路边昏倒长者不料待送包裹被人偷走……


    “在你看来这些都只是报道,是稿件,但它们也都是别人的人生。”崔成州低声说,“商稚言,别人的人生,他们的遭遇,是不可以用新鲜不新鲜、有没有新闻价值来判断的。”


    商稚言十指交叉,微微绞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新闻价值、新闻价值……你还刚入行,以后你就知道,做一行久了,职业判断会先于我们的人性,对事情做出评判。”崔成州罕见的没有生气,没有怒火,他语气平缓,如同师长与学生交谈,“但无论如何都不能麻木。我们不是新闻的工具,也不是无冕之王。我们负责传达真相,但真相有时候是双刃剑。”


    注视着自己的徒弟,崔成州又说:“你说得对,其他媒体会报道,到时候铺天盖地都是事件新闻,黎潇躲不过去。但我不想写,我不想让我的稿件成为刺伤她的其中一把刀。……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商稚言摇头。


    她只是诧异:人怎样才能在世故中保有天真,冷酷里隐藏热血?


    “商稚言,我说的是,这个事件,我们不写了。”崔成州提点,“但你可以写一些别的,和这事件相关的东西。”


    商稚言仍有些怔愣。


    “你不是要去新媒体中心轮岗么?”崔成州说,“新媒体急缺人物稿和深度报道。去试试接触黎潇,直接采访她吧。不要臆想,不许推测,必须和黎潇面对面交谈。这是我在财经中心交给你的最后一个任务,这决定你之后能不能去社会新闻中心跟我。”


    他起身拎着包,像解决了一件极大难题,重重舒出一口气。


    “你要是写得出来,我一定让稿子上两微一端头条。”崔成州说,“下班吧,我回家抱崽崽。”


    作者有话要说:  余乐:听说作者明天安排我找谢朝打球。


    商稚言:打!打到他趴地!


    谢朝:……——


    谢谢冷杉的地雷。


    谢谢Q_Q、赵生的营养液。


    请大家吃草莓派和蓝莓慕斯吧,24小时随时送货上门!


    第39章 火点(3)


    同个城市的校园也基本上大同小异。九中的校道两侧同样栽种许多果树,菠萝蜜、龙眼、番石榴,还有一片不怎么结果的桃树,春季确实热闹非凡。


    商稚言在学校的小餐吧里等孙羡,十点下课后,孙羡终于出现。


    两人寒暄几句,商稚言开门见山:“黎潇现在已经回校了,对吧?”


    孙羡目光闪了闪,坐直身,靠在椅背上,是一个防御的姿态:“你怎么知道?”


    警方介入之后,黎潇的父亲被带走了。黎潇不可能一直住在精神病院,但她也拒绝让家里的亲戚当自己的临时监护人,最后在警方的协调下,由学校指派一位老师暂时照顾黎潇。


    这个老师正是孙羡。


    孙羡目前单身,独居,年龄不大,虽然对学生比较严厉,但出人意料,学生们并不讨厌她,相反她还是相当受欢迎的老师。黎潇的事情最开始只有一位副校长与班主任知道,班主任家中还有别的家人,最终在几位年轻的老师中,是黎潇自己选择了孙羡。


    孙羡和黎潇同进同出已经几天了。每天都有不少记者在九中门口徘徊追问,等候黎潇。黎潇上学放学都在孙羡的车里,别人看不到。孙羡对这些记者的观感非常不好,连带着现在听商稚言提到黎潇,不得不立刻警惕:“你也是来打听那件事的?”


    “我不用打听。”商稚言跟她说明事情原委,“……黎潇认得我。我想见见她,跟她当面聊聊。”


    孙羡拒绝了:“言言,别的事情还好说,这个不行,真的不行。我们都想把她保护起来,她可能需要转学到别的地方,我们也在找方法。现阶段她不可能允许你采访,无论是精神状态还是别的,都不允许。”


    商稚言这才知道,现在孙羡是黎潇的临时监护人。


    “黎潇今年16岁了。”商稚言尝试说服,“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应该可以做决定。如果她坚决不想和我见面,那我放弃。但我希望你至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和她聊几句,可以吗?”


    孙羡摇头:“你的固执在这件事上不管用。”


    商稚言:“那我能跟她通个电话吗?我就问几个问题,如果黎潇不答应,那我就放弃,就当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话。”她握住孙羡的手,可怜巴巴看她。


    当晚,商稚言给孙羡拨去电话。孙羡接起来后按了免提,和黎潇一块儿听。商稚言向黎潇自报家门,又问她是否记得自己,明仔妈妈的朋友。黎潇说记得,不仅记得,她还从明仔妈妈和明仔那边,听过商稚言和崔成州的事情。这倒是出乎商稚言意料。


    “明仔和阿姨说你们是好人。”黎潇轻声道,“做一天的好人很简单,但是做十年的好人不容易。”


    商稚言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她斟酌着语气:“孙羡老师是我的同学,我拜托她给我这个机会和你聊聊天。”


    黎潇:“你想知道什么?”


    商稚言沉吟片刻,小心开口:“我想知道你打算以后去哪里生活,未来想做什么工作,对自己有什么期望。”


    黎潇和孙羡都很意外:“你说什么?”


    商稚言告诉黎潇,黎潇今年16岁,距离她成年还有两年时间,但她已经是限制民事行为人,只要采取适当的方法,她可以真正隐姓埋名,用一个新的身份,到新的城市展开自己的生活。


    “黎潇,这不是我的交换条件,我告诉你这一切不等于要求你一定接受我的采访。”商稚言仔细道,“这是我向警方和妇女儿童联合会打听到的消息,只要你开口,他们随时都愿意帮助你。”


    黎潇沉默片刻,小声问:“真的……谁都不会认得我?”


    商稚言:“不会。我们会保护你的。等到你长大了,你也会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黎潇在犹豫。商稚言又说:“我想写你,其实不仅仅是写你。是写……很多和你类似的女孩子。她们很脆弱,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和办法,她们会遇到很多很多困难,有一些太大太可怕了,她们自己挺不过去,但是又不知道应该怎么求救。我们心里不舒服的时候,是想喊出来,想说出来的,想找人帮帮自己的,对不对?你可以把我当做一个出口。如果你后悔了,不想让这篇采访出街,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撤下来。”


    她终于从黎潇这里获得了一个面对面的机会。


    周五下午放学,商稚言依照约定到学校找孙羡。黎潇也在孙羡的办公室里。小姑娘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她瘦且高,看向商稚言的眼神仍旧带着好奇,又隐含几分忐忑。商稚言和孙羡带黎潇离开学校,她们去看电影,去新开的咖啡厅喝咖啡吃甜品,黎潇还在游乐城里消磨了一个多小时。她手很准,每抓到一个娃娃就转送给身边的小孩。


    三人在商场顶层的露台上吹风时,黎潇忽然指着远处的海面说:“那里以前有一个灯塔。”


    她说的灯塔商稚言当然记得。旧灯塔拆除了,新的灯塔造型富于设计感,但商稚言还是觉得以前那个最好看。


    “我小时候住在那边,离灯塔好近好近。”女孩轻声说,“我常常到灯塔那里玩。”


    她很轻地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给了她一丝继续往下说的勇气。


    “是爸爸和妈妈带我去的。”她始终盯着远方,旧灯塔曾存在的位置,“我在小学作文里写,我爱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把最好的一切给了我。”


    黎潇哭了。她没有看身边的陪伴者,目光放得很远很远。她说小时候的许多事情,父亲骑自行车跨过半个城市给她买脆皮烧鹅,母亲用旧衣服给她的洋娃娃做小裙子小帽子,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每一次……每一次之后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嚎啕大哭,“我以前的生活全都是假的吗?可是他们的确很爱我,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是我的错,还是他们的错……没有人帮我,我不敢回家,可是世界上没有别的任何地方可以收留我……”


    决定通过孙羡来寻找黎潇之前,商稚言去找许多人谈过,其中就包括黎潇的主治医生。医生坦白告诉商稚言,他无法向她透露黎潇这件事的细节,但他能确定:黎潇的自残倾向是一切恶化的标志,她开始走向自我毁灭的方向。


    她无法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实,越是成长,她越会知道这样的家庭绝对不正常。而与同龄人的每一次相处,都会令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处于怎样的噩梦之中。同时她又无法摆脱,长达数年的罪恶行为已经改变了黎潇的思考方式,她认为自己不能离开家庭,不能摆脱父母,除了顺从她别无选择。


    而顺从带来的痛苦让她不得不以强烈的自我否定来缓解。黎潇会否定自己的存在价值,她会把一切归罪于自己,这让她能够在一种心甘情愿的状态下接受父亲和母亲对自己做的一切。


    但这是不正常的。精神和心理的矛盾不断角力,黎潇必定会走向自我毁灭,自残是自杀的前兆。


    这一晚上,黎潇哭一会儿,说一会儿。事情是从初中开始的,但她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当她第一次向母亲求救时,母亲说着“我要去工作”而关上了门,把她和父亲留在家里。那一刻对黎潇的打击,比任何事情都可怕。


    她的家庭从那天开始彻底改变。某种不可说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头上。黎潇因为太过痛苦而厌食,吃什么吐什么。母亲慌张地带她到诊所检查,得知她没有怀孕后,黎潇在自己的母亲脸上看到了一种古怪的神情,是霎时间的轻松,也是更复杂的怨恨。


    “妈妈一定是恨我的。”黎潇呆呆地说,“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恨我。”


    她也会对黎潇哭。她哭着说这个家不能散,每个家庭都要有一个男人支撑着。她给黎潇买避孕药,看着黎潇吃下,把黎潇的麻木神情解读为两个女人对彼此的理解。


    一场长谈。


    商稚言告别孙羡和黎潇,往公车站走去。


    她坐在冰凉的候车凳上,看流光溢彩的街道。周五晚上的城市像巨大的游乐场,可她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黎潇身上的故事比她想的更让她难受。纵然她想过可能发生在女孩身上的一切,但当真正面对黎潇时,前所未有的感觉击中商稚言,令她手脚发僵,舌头发麻,有时候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铺天盖地的痛苦如同浪潮,狠狠朝她扑过来,把她卷入其中。


    她从未有这样一刻深深地明白,那些新闻稿件里的每一个某某,每一个轻淡的名字,都是活生生的人。


    车来了一趟又一趟。商稚言走到僻静处,打开录音笔。方才黎潇讲述的时候她没有打开,现在终于整理好了思路,开始慢慢复述那些重要的部分。


    #


    连续给商稚言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接听,余乐便知道她又在加班。


    商稚言的工作不需要定时打卡上下班,是相当自由的。但自由的代价是,时刻有稿子要写。余乐给她发了信息问今晚的夜宵如何处理,抬头时,又在球场外侧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余乐已经在球场见谢朝好几次了。去新月的食堂吃饭从未见他露过脸,偏偏却在没想过的地方频频遇到。余乐坐在场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朋友说话,始终盯着谢朝。


    谢朝还是穿着便服,一副完全不准备下场打球的模样。在余乐看来,他和高中时候相比,变化不大。人当然是成长了的,但也只是个长开了、长高了的谢朝而已,没有太大区别。


    余乐从同伴手中抄起球,从场边走过去。


    谢朝没注意到有人接近,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一个跳投三分球的人身上。


    球稳稳落袋,场边一阵欢呼,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余光却忽然看见一颗球落在脚边,随即弹起,冲自己的脸窜来。


    谢朝后退半步,稳稳将球把住。


    “光看有什么意思?”余乐双手抱在胸前,冲他挑挑眉,连招呼都没打直接说,“跟我打一场?”


    谢朝把球扔回给他:“加班。”


    他转身走出两步。余乐恼了,直接把篮球冲他背上扔去。谢朝反应极快,半转上身,单手控住球,立刻抄进另一只手。球在地上弹了一下,跃进他怀中。谢朝皱着眉:“我不想和你打。”


    他把球再次扔给余乐。余乐接住了:“你跟我打一场,我就告诉你言言未婚夫的事情。”


    谢朝霎时目瞪口呆。


    余乐:“我没在邮件里说吗?可能写漏了。”


    谢朝:“……骗我没用。”


    余乐:“张克朋,商稚言研究生的同学,追了她三年,为了和她在一起从北方来咱们这地方工作生活。双方家长都见过面了,正在选日子结婚。商稚言也说不上多喜欢他,但恰好合适嘛,那就结了呗。”


    谢朝还是那句话:“你骗我。”


    余乐:“我会建议她给你发请帖的。”


    他转身走回场内,热身活动还没做完,谢朝已经站在面前。


    余乐:“你就这样跟我打?”他看着谢朝身上的衣服。


    谢朝脱了上衣,露出瘦劲上身:“赢几个你才肯说?”


    “一个。”余乐咧嘴一笑,“加油啊,谢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陪家人检查,跟大家请一天假。周日肥章回馈——


    这个案子有原型吗?有,但不是某一个具体的案件,而是许许多多的类似的事件,让我有了写它的念头。


    本文不是刑侦也不是悬疑推理,所以重点不在案件上。我想写的是被伤害的姑娘们,她们的心理会有怎样的变化,会质疑什么,还能继续信任什么。


    它对商稚言的影响也很明显:这是她职业生涯的第一次蜕变。


    第40章 火点(4)


    这是一场限时三分钟的一对一比赛。余乐起初看着谢朝身上肌肉,心中还有些惴惴,但哨声一响,他立刻知道谢朝不可能赢自己。


    他退步了,退步了许多。


    高中时代,谢朝出现在篮球场上的时间不多,但他的弹跳力好,反应敏捷,出手迅速,命中率高,虽然班上同学不太乐意跟他们两位打球,但背地里还是会承认,谢朝球技比余乐好。


    但30秒过去,谢朝控着球,却始终无法投球。


    “你多久没打球了?”余乐笑道,“要不我们把规矩再改一改?你控球时间可以延长到一分钟。”


    谢朝瞥他一眼,一边拍球,一边活动手腕。


    余乐说得很对,他确实很久没有和人打对抗赛了。余乐没打算放水,谢朝只要一抬手,他立刻起跳拦球,谢朝找不到出手的机会。


    连负责数秒的裁判也在场边喊:“你太认真了吧余乐。”


    余乐从谢朝手中夺过球,转身一个跳投,空心入网。


    两分钟过去,余乐已经出手五次。他开始怀疑谢朝:“这不可能是你真实水平。”


    谢朝:“我没想到你这么认真。”说话间,球回到他手上。


    余乐又笑了,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咱俩的赌注可是商稚言的婚姻秘密,我当然得认真。还是说你不想听……”


    话音刚落,谢朝左足踩定地面,右足后旋,一个转身漂亮地绕过了余乐的防守,随即双脚并拢,起跳、投球。


    一个完美的三分球。


    裁判哨声响起,右手高举:“距离结束时间还有十秒钟!比赛结束!”


    余乐看看谢朝,又看看篮网:“什么意思?”


    谢朝:“我怕我赢得太轻易,你会不高兴。”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打球还是你厉害一些。”


    余乐脸上看不出恼怒:“你还会怕我不高兴?”


    谢朝走到场边,从裁判手里接过上衣,但没有穿上。他其实有段时间没这样活动过,背脊和胸口沁出薄薄一片汗水。


    “……对不起。”谢朝说。他还想跟余乐讲,谢谢他给自己这样一个机会把歉意说出口。要是没有人推他一把,他自己或许要犹豫几十年,才敢面对余乐。


    面对余乐和面对商稚言不一样。谢朝知道商稚言直来直往的脾气,她不高兴了就会说,生气了会气鼓鼓地跟人争执。但余乐不会。余乐的快乐和开朗是真的,他有许多朋友,可谢朝的直觉告诉他,一旦对某个人感到失望,余乐不会再给任何机会。


    他常在球场边见到余乐,他知道余乐也能看见自己。但余乐从未跟他打过招呼。谢朝有时候也会想,或者余乐等待自己主动上前,主动搭话,主动说对不起。


    余乐发去的每一封邮件都是一个信号:他还惦记着自己这个朋友。


    而或许,明年的元旦,谢朝再也不会收到余乐的信件了。


    “我可以解释。”谢朝又说,“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余乐晃晃脑袋,他一头的汗水:“不听。”


    谢朝:“……那你得告诉我商稚言未婚夫的事情。”


    他非常紧张,怕余乐口中说出的事情,又怕他对自己有所隐瞒。


    余乐:“哦对,张克朋……克朋!过来过来。”


    在一旁举手机偷拍他俩的裁判应声抬头:“嗯?”


    谢朝:“……”


    裁判是个扎马尾辫的矮个子姑娘。


    “我给你介绍,这位帅哥就是新月医学的……”余乐一句话还没说完,裁判高高兴兴冲谢朝伸出右手:“我知道!谢朝嘛。你好啊谢工,我张克朋,你可以叫我小张,不过还是朋朋亲近一点儿。”


    余乐呆了:“你怎么知道他?”


    裁判:“他入职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你不晓得我们的内部网络吗?我师弟还给我发了好多他的照片,不过没几张正面的。谢工,咱们合个影可以吗?”


    “不可以。”谢朝闭目深呼吸,“……你的师弟,是不是姓陆?”


    #


    手机叮的一响。屏幕上跃出一条新的信息,来自陆棣。商稚言一边拿起手机,一边喝了口咖啡,目光还黏在电脑屏幕上没有移开。


    【我突然被叫回去加班!】小陆配了几个哭泣的表情,【救救孩子!】


    商稚言:【无能为力。】


    她觉得小陆这人其实挺有趣,性格与谢朝绝对南辕北辙。谢朝和他相处起来虽然磕磕绊绊,但好像也挺协调合适。


    小陆:【你说的话谢工一定听。你告诉他关心关心小陆吧,虽然小陆住员工宿舍离公司近,但是小陆还不是正式的社畜啊。】


    商稚言完全忽略了他的诉苦:【他怎么会听我的话?】


    小陆:【他暗恋你。】


    商稚言:“……”她甚至吓得哈地笑出声。


    小陆:【他每天都看浪潮社的财经新闻,还常常搜你的名字。】


    商稚言盯着这句话,直到把每个字都看得不认识。


    房间的墙上挂着照片,她和谢朝、余乐的合影就在其中。他们在灯塔下拍过两张照片,没有应南乡和有应南乡的。商稚言抬手戳着照片上谢朝的脸。第一次拍照时,余乐发现谢朝没有笑。他让谢朝冲镜头笑一笑,谢朝有点儿执拗:为什么拍照一定要笑?只有笑这个表情才值得留念吗?


    余乐不跟他争辩这个哲学问题:“那你跟我和言言在一块儿不开心吗?开心的时候不想笑吗?”


    于是谢朝留下了表情古怪的照片:他像是准备笑,又像是笑容即将消失,眼睛盯着镜头,神情专注。


    墙上有一张照片是高中毕业之后应南乡给商稚言的。高三毕业前夕,每个班都在学校礼堂的台阶上拍毕业照,学生们把自己打扮梳理得整整齐齐,为这片刻的放松雀跃。文科班拍完了换理科班继续,应南乡带了台相机,坐在礼堂台阶的角落频频偷拍商稚言,还有高三其他好看的男孩子。


    那张照片里只有商稚言和谢朝,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都看着对方大笑,像孩童一样无忧无虑。同华高中的校服毫无特点,套在男孩女孩身上,能掩盖住一切性别特征。他俩身着夏季的衬衫长裤,白色上衣黑色裤子,脸上却是与这沉闷配色绝不相称的蓬勃快乐。


    商稚言觉得这照片里的自己是陌生的,谢朝也是陌生的。樟树在夏季长得异常茂盛,树影斑驳,他们在树下高兴地说着话,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但那一处快活的小世界,仿佛无人可踏入。


    商稚言戳着照片上谢朝的侧脸,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犹带稚和真,英挺的五官已经开始显露他的帅气。“……我讨厌你。”商稚言的指头在谢朝脸上摩擦,小声说。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商稚言吓了一跳,本能地以为这是崔成州打来催稿的,忙飞扑过去抓住。但来电的却是一个没有登记过的号码。


    虽未保存入联系人,但这号码绝不陌生——商稚言已经让它在黑名单里几进几出。


    我什么时候又把它放出黑名单了?商稚言挠挠下巴,轻咳一声,等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才接听。


    她不说话,谢朝也不说话,商稚言铁了心跟他僵持,最后果然是谢朝先开口:“你好。”


    “很忙。”商稚言说,“有话就说,不用寒暄。”


    “你在家吗?还是社里?”谢朝说,“我和余乐在咸鱼吧。”


    商稚言惊得跳起:“你和余乐?!”


    谢朝:“他打球输给我,所以请我吃夜宵。”


    商稚言听见余乐在一旁大声说:“是我让着你!”


    “你们……是打球还是打架?”商稚言怀疑。


    谢朝似乎轻笑一声:“你觉得我们像是会打架的人吗?”


    商稚言:“余乐会的,他以前打过小南的男朋友。”


    谢朝:“……那一定是他该打,余乐没有错。”


    商稚言也笑了:“年轻人,不要盲目。”


    谢朝在那边听她笑,语气温柔:“你……过来吗?”


    商稚言没有立刻回答。很奇妙,她和谢朝不需要面对面的时候,似乎交谈就能正常进行下去,而不是总以争执告终。


    “我在社里写稿子,不去了。”商稚言说,“你们吃得开心点。”


    谢朝:“好,加油。”


    商稚言满心莫名其妙,但又觉好笑。“你们也加油。”她说。


    #


    谢朝挂断电话,又看了眼光明里15号二楼的房间。房间里亮着灯,窗帘半拉,桌边有人影。


    他启动汽车:“她不去。”


    余乐在副驾驶座上看手机:“那下次你记得再请她。”


    谢朝:“嗯。”


    他忍不住侧头看了眼余乐。余乐不解,谢朝看着前路笑了下:“为什么跟你在一块儿,好像什么事情都变得很简单,很直接。”


    “因为我是好人。”余乐也乐了,“你想约商稚言出来,想见她,直说不就行了?直说真有这么难吗?”


    谢朝不置可否:“她还没消气。”


    余乐:“你不主动一点,她永远不会消气。”


    谢朝记住了他这句话。他拐入海堤街,车子很快停在咸鱼吧门口。咸鱼吧里满是吃夜宵和谈笑的人,余乐跟老板打个招呼,老板搬出桌椅,盯着谢朝左看右看,终于认出:“哎呀!是你!”


    他忙让收银的老婆也过来看看谢朝,还有正趴在收银台前做作业的孩子:“还记得吗?谢……谢什么……常跟乐仔和言言来吃饭的!我们店里不卖桂林米粉和螺蛳粉了啊,吃别的招牌菜可以吗?”


    谢朝一下就像回到了十年之前。咸鱼吧变大了,隔壁香格里拉吧的铺面也纳了进来,店里重新装潢过,墙面绘着海浪、云雾、冲破风浪的大船,柱子上挂着舵盘、鱼叉、渔网和可疑的巨大鱼骨。一串咸鱼在收银台上方出力呐喊:我们只是一堆咸鱼罢了。


    “装修得真有意思。”谢朝笑道。


    最出人意料的,是他走进这里的时候,仿佛连当初的心情也找了回来。他没了许多顾忌,能跟老板和老板娘开玩笑,谈一些在国外学习的好事坏事。身边余乐连菜单都没看,随口点了一堆东西,一切跟高中时几乎没有区别。


    余乐正乐滋滋地看谢朝应酬老板娘。老板娘问:“结婚了吗?有女朋友了吗?”


    谢朝:“都还没有。”


    老板娘:“你这么帅都没有啊?”


    谢朝尬笑,老板娘紧接着又道:“那乐仔没有也不出奇了。”


    余乐:“……梅姐,你再这样我以后不来咯。”


    老板娘给俩人放下一碟花生米和一碟酥脆小鱼干,笑道:“不收钱,你们吃。”


    咸鱼吧的烤鱼相当出名。肥腴海鱼用木签穿好,在炭火上慢慢烘烤,分次加料,鱼脊鱼尾烤略焦一些,咬起来咔咔响,和鱼皮一样酥脆,那声音像嚼着刚拆封的薯片。鱼肉幼滑细嫩,汁水丰富,还保留着鲜甜的海洋气味。咸鱼吧招牌烤鱼没有外置汁水,没有过多的调料,吃起来不优雅,得把滚烫的木签抓在手里,直接咬着吃。一口下去,冒出腾腾热气。


    余乐说很像武侠片里闯荡江湖且因为贫穷没地方住的大侠会吃的东西。大侠们夜间只能在河边过夜,砍柴点火,捉鱼烤鱼。若没盐没糖,就从身上搓几颗泥丸子佐味,风味别致。


    正吃着烤鱼的谢朝:“……”


    老板儿子路过:“那是济公。”


    余乐:“长大了,会顶嘴了。”


    谢朝随着他一块儿笑。他们谈起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余乐说得更多。他的博士论文还未写完,每天焦头烂额,创业公司渐上正轨,愈加忙碌。他在公司住了一周,每天唯一的消遣就是在园区里打球,连家都没回过。


    “你呢?”余乐装作随口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谢朝吃完一串烤牛筋,仔细想了想:“不怎么样,很乏味。我确实很久没打过球了,找不到合适的搭档。”


    余乐:“那你以后跟我吧,我罩你。”


    谢朝又笑了,他似乎又在思考,筷子和手都停了。余乐也没吭声,在周围热闹的喧嚷声里,安静地等待谢朝的下一句话。


    “新月医学现在的重头项目是医疗机器人,这还是跟北京方面合作的项目,不容有失。”谢朝说,“我虽然也参与这个项目,但我最想做的其实是携行外骨骼。”


    余乐能接上这个话题:“携行外骨骼这几年发展趋势不错啊,军工、医疗、康复、救援,都有用武之地。”


    谢朝看着他,低声说:“我做的第一副外骨骼,是给我妹妹的。”


    #


    四月伊始,商稚言收拾背包,拎着电脑,高高兴兴离开财经新闻中心,下楼来到了新媒体新闻中心。


    新媒体中心和社会新闻中心共享一个宽大的开放式办公室。行政给她们几个轮岗的新记者安排了位置,商稚言左看右看,找不到崔成州:“崔老师呢?”


    新媒体的行政笑了:“崔成州是社会新闻中心的,你找他干什么?要找也应该找李老师吧。”


    商稚言有些尴尬,忙搪塞过去:“他有个录音笔落在财经那边,我给他拿过来了。”


    浪潮社直到前两年才开始给新媒体中心安排独立的专职记者,商稚言跟的是李彧。她听崔成州提过这个人,三十来岁年纪,中传毕业,是新媒体中心稿件质量的把关人,几年间以一人之力撑起了新媒体中心的采编团队,能力惊人。


    但商稚言现在还未见到他。李彧有一间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商稚言看见崔成州正在里面和他谈事情。


    轮岗的伙伴小声跟她说:“听说新媒体记者在鄙视链的最低端。”


    商稚言:“……有所耳闻。”


    在记者业界里隐藏着许多不成文的鄙视链:政务记者鄙视社会记者,社会记者鄙视财经记者,财经记者鄙视娱乐记者……而所有传统记者,鄙视新媒体记者。


    商稚言:“现在不是讲媒体融合么,新媒体中心也有独立的记者,也要出去采编,不像以前那样点点鼠标就发出去。”


    小伙伴:“那之前那件事呢?”


    上周浪潮社的新媒体和社会新闻两个中心又吵了一架。社会新闻中心的一篇周刊特稿同步在新媒体的两微一端刊发。新媒体的编辑有编辑权,她根据电子端阅读的习惯和读者喜好,修改了特稿的标题,凝练了一段足够吸引人眼球的简介。


    于是名为《320伤医事件之后》的特稿,在两微一端上更名为《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简介集中在伤人者的背景和窘迫家境上,对医生和医院只字不提。


    社会新闻中心的记者非常愤怒:抄袭马尔克斯的小说标题算是怎么一回事!我这特稿写的是伤人者吗?我写的是医院管理制度和社会舆论的渐变!


    新媒体中心的编辑也十分委屈:用原标题根本没人会点进去看,改了之后虽然文不对题,简介和正文也没有太大关系,但可以吸引眼球,微信公众号一日突破十万阅读量,微博转发评论过万,讨论激烈。


    “都是骂的。”小伙伴低声道,“骂的人全都是只看了简介和140的微博内容,热评都是骂撰稿记者和浪潮社的。看完全文的人倒是会讲道理,但情绪一上来,谁还浪费时间看全文,先和大家一块儿骂了再说。”


    商稚言听着他嘀咕,眼睛一直盯着李彧办公室。她怀疑崔成州正和李彧商量她那篇人物采访的事儿。稿子昨日写好后,她先发给黎潇看,黎潇哭着给她打电话,不停地问:真的可以这样写吗?谢谢你……可是真的可以登出来吗?


    商稚言跟她说可以,但自己却不敢确定。她知道,崔成州正在试图说服李彧。商稚言身为新记者,之前在财经中心轮岗,现在到了新媒体中心,她的稿件是应该为新媒体中心服务的,发到了别处,那就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几个轮岗的新记者这一天被安排到热线接待室熟悉工作。财经新闻中心是没有热线接待室的,这是社会新闻中心和新媒体中心专用。接待室其实就是个小会议室,门口斜对着浪潮社正门,会议室里有值班记者,还有几台电话、电脑,随时接听来电、接待来访者,收发报料邮箱里的新信件。


    来访的人不多,商稚言接待了一个拎着布袋子的老人。老人颤巍巍坐下,颤巍巍从袋中拿出厚厚一大沓稿纸。商稚言当时心里就咯噔一跳:这难道是多年上访累积的材料?


    老人颤巍巍开口:“小同志,你们这里出不出书啊?”


    商稚言:“……出、出书?”


    老人:“我写了一本书,是说我们这里民间传说的,你们可以出吗?”


    原来他是走错了楼层。商稚言把他送到楼上的出版社。出版社的编辑忙得顾不上招呼他,甚至没让他留下书稿,喝了半杯茶就打发人走。商稚言忍不住小声问:“你们不先看看吗?”


    编辑:“我们已经不接受群众投稿了。”


    老人呆住了。编辑耸耸肩,往他手里塞了个橘子:“爷爷,你这样啊,你跟你孙子孙女说,让他们在网上给你找个店,你自己印一本看看就行了,那种也设计得很漂亮的。”


    老人有些难过,有些惶惑,下楼时一直叨咕:“怎么出版社不出书了……”


    商稚言没法给他解释,送他到地铁站之后才独自一人走回来。刚进写字楼大门,便看到保安冲她招手:“哎,来了来了,这个是浪潮社记者,你直接跟她说吧。”


    保安身边的一个女孩转过头,看见商稚言,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便露出热情笑容。


    商稚言迅速在脑中检索印象,确定自己不认识她。女孩长相可爱秀美,不是一见即忘的脸。她晃了晃手里的一个信封:“我来找报社,希望你们帮忙找一个人。”


    商稚言:“找人的话,我建议你去警察局比较合适。”


    女孩笑了:“这个事情很有意思,你们一定会感兴趣的,有一个神秘人,从十年前开始,每个月都给我汇一笔钱。但我不认识这个人,对方也没留下任何信息。”


    商稚言脑内那根弦叮地动了。她忙领这女孩走向电梯。


    电梯门光滑如镜,商稚言正和女孩闲聊,忽然从镜中看见,女孩的步姿有些别扭。她穿了一件长及脚踝的裙子,站定时不觉有异,但走起路来总有几分微微的不平衡,若不是着意观察,很难发现。


    女孩捕捉到商稚言的眼神,商稚言便问她:“你的脚受伤了吗?”


    “是啊,”女孩笑道,“好久了。”


    她撩起裙角,大方露出右足小腿。小腿穿戴着一具黑色的携行外骨骼,结构简单,造型小巧,很难被发现。商稚言霎时间一愣:她在新月医学的展示区里见过这副外骨骼的样品。之所以对它印象深刻,是因为小陆把它吹得天上有地下无:这是谢工最新完成的外骨骼样品,材料轻且韧,鲁棒性稳定,符合人体工学特点,尤其适合康复治疗后期的伤者使用,不削减肌肉动力,适当增加支撑和移动能力,是相当完美的作品。


    “厉害吧?”女孩带几分快乐的骄傲,,“这是我哥哥给我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之外的事情:


    小陆来到办公室,震惊地发现谢朝并不在。


    他联系谢朝。谢朝:我去吃夜宵。


    小陆:……


    谢朝:小陆,你是不是想追隔壁阿波罗生科的张克朋?


    小陆:我、我、我没有。那是我师姐!……你认识她?那是师姐,我们是一般的,不是……普通的,不是,我们是比较好的校友关系。


    谢朝:好的,再见。


    他挂了电话,转头跟余乐说:我助理情商比我还低。


    余乐大吃一惊:这可太罕见了吧!——


    谢朝:不,我情商并不低。(思考三天后得出结论)——


    记者鄙视链:取材自朋友的日常聊天,这个点真的好好笑。


    鲁棒性:即面对危机和错误的时候,系统维持正常运作的功能,robuts的音译。


    出版社不出书:取材自出版社编辑朋友的日常。常有中老年人拿着手写书稿去出版社询问,但现在的出版社真的已经不接受这样的投稿了。他说还有老人拎着礼物过来,想出家谱族谱,想出自己写的小说。拒绝之后看到大爷们可怜巴巴的眼神,很让人难过。


    我问:你拒绝网络投稿的作者,就不难过吗?我们也有可怜巴巴的眼神啊。


    他:不难过,我又看不到( ̄▽ ̄")


    然后还有一个有趣的点:上门询问出书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大爷,没有大妈。难道大妈们不写作不创作了?细想下去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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