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白摸了摸鼻子, 十分尴尬, 欲言又止地说:“这有什么好问的?我现在人都在这了。”
叶梦舟好奇地追问:“我就问有没有。”
晏白只好说老实话:“我没给你单独留一封遗书。”
这有些出乎叶梦舟的意料,他半信半疑地问:“没有?真的没有吗?你别是不想被我知道所以骗我说没有吧?”
晏白:“这有什么好骗你的。我是没给你留遗书, 我们那时候都分开很久了,我那时候以为你真的非常讨厌我。我想想假如我留一封信给你, 说不定会让你觉得我连死了都要恶心你一下。我不能再被你讨厌了, 所以没有留给你的信。”
叶梦舟盯着他盯了一会儿,多少信了晏白的说法,可还是很奇怪:“那你母亲生气什么呢?你妹妹说你母亲看了你的遗书以后对我很生气,所以连葬礼都不许我参加。啊, 你不用这种表情啦,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叶梦舟甚至还故作老成地拍了拍晏白的肩膀,心态很好地安慰他:“换成我是大太太, 我可能会比他更生气呢。儿子和男人跑了,而且是本来很信任的人,不但如此, 儿子会去从军战死,也是这个男人间接导致的, 会生气很正常嘛,可以理解。”
叶梦舟这样豁达,晏白什么气都没了, 说:“我在遗书里和母亲道歉,这封会寄出去就说明我那时已经死了,叫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是我不孝。然后我在信的最后,请求她在我下葬时把你的照片和我们小时候捡到的石头坠子放在我身上。”
说完,晏白自己先沉默了,猜到多半凶多吉少。
叶梦舟很无语地说:“你好傻啊。你这么说了,她不是更生气,更不可能照你说的做啊。”
晏白:“我是觉得我不说她肯定不会那么做,我说了,她说不定还会看在人死为大的份上答应我唯一的要求……看来还是不可能。”
老师的吹哨声响了起来,要集合整队下课了,两人往回走,叶梦舟对他笑了下,让晏白冰冷的心情融化许多:“走,我请你吃棒冰去。别那么小心眼了,你老记着那些,整天苦大仇深的。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了吗?”
晏白怔了怔,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不是你非要问的吗?倒怪起我来了。”
叶梦舟糊弄他似的佯装傻笑起来:“我就是好奇嘛。”
按照约定,一下课两人直奔校内的小卖部,下课的学生像是出笼的猛虎般围在柜台,他买了两支巧克力味的雪糕,不能带回教学楼,两人就在店里吃。
晏白感慨地说:“我有时候会想,我母亲她一定会很想生在现在这个年代的,假如换到现在,她肯定会和父亲离婚了吧。就像我这辈子的爸爸出轨了,她早早地就和那个男人离婚。还有那个女人……放在现在,也不可能连见都没见过就要嫁人,离婚也不至于逼死她。”
叶梦舟点点头:“嗯,是啊,就算是两个男人,以后也有方法结婚,要是感情破裂了,也可以离婚。”
晏白笑得非常灿烂:“你已经开始设想我们俩结婚的事了吗?”以前他总用这招把叶梦舟逗得面红耳赤,这次却没如愿看到叶梦舟不好意思。
叶梦舟显得游刃有余许多,他把棒冰的木棍丢进小卖部门口地垃圾桶里,说:“上辈子你死得早,你死的时候还喜欢我,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这话说的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黑气,晏白怔了一怔,才跟上前去,不必问他都能察觉到,叶梦舟的性格比起他刚从医院醒来之后见到时慢慢有了变化,正如他回忆起前世之后变了个人一样……怎么说呢,让他痛并快乐着吧。
运动会当天,家长可以过来看孩子们比赛,晏白家里那个便宜老爸因为生意忙没有去,他的小妈更不可能来,叶梦舟爸妈也要上班,而且他一直不算很擅长体育,参加运动会就是凑个人头,大概预赛就会被淘汰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被围观。
叶梦舟快轮到比赛上场,他脱了外套和长裤,露出里面穿着的运动背心和运动短裤,胸前别着号码布,开始做热身运动,一个扭身,看到运动场入口方向那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叶梦舟愣了片刻,展颜一笑,直接蹦下了三级台阶跑了过去。
晏老太太穿着一身黛绿色的旗袍,银色头发抿得一丝不苟,配了一套翡翠首饰,一看就是个很富贵的老太太。她身后跟着两个保镖,先前晏白和叶梦舟也见过,一人负责推轮椅,但轮椅上坐着的是胡爷爷。说起来,他们两个老人家年龄相仿,但是晏老太太看上去年轻许多。
叶梦舟高高兴兴地问:“下午好,你们怎么来了?”
晏老太太笑着说:“正好有空,老胡说他想来看你们的运动会,我就带他来了。”
叶梦舟本来满脸笑容,但忽然想到什么,变得有点尴尬,说:“我不太擅长体育,估计很快就结束了。”
晏老太太哈哈笑了两声:“我知道,没事。晏白呢?”
叶梦舟说:“晏白好像去准备标枪比赛了,你们可以去看看他比赛,他肯定比我的有看头。”
晏老太太点头:“好,你们加油比赛,我找个地方等你们。等你们比赛完了,我送你们一件礼物,再带你们去吃饭。”
叶梦舟:“谢谢了。”
过了一会儿,叶梦舟看到他们倒是没乱跑,而是在他们班的观众席最上面坐着眺望全场。
叶梦舟遇上晏白,跟他说悄悄话:“你说你妹要送我们什么?”
晏白思忖了片刻,凝重地说:“嗯……送钱?我看她手上没有戴婚戒,要么是一直没结婚,要么是离婚了,说不定她觉得我很像他哥,要送我一部分财产呢?”
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兄妹俩笑起来还挺像的。
叶梦舟真想对他翻个白眼:“……”
52、第55章
五千米比赛开始的时候, 叶梦舟已经结束了自己的比赛项目, 好整以暇地在路边看晏白的比赛。选手们都不是专业人士,跑到一半还有选手弃权, 晏白脸色看上去还不错,匀速稳健地前进着, 目前在第三位, 紧跟着前两名。因为五千米跑赛程时间长,便显得有些不温不火。
直到最后一圈,跑在前三的选手开始加速冲刺,场面才开始变得热血起来, 前几的选手赛况焦灼,各自班级的同学都开始努力地呐喊助威起来。
叶梦舟提前跑到终点线附近,在那等晏白抵达终点线, 艾正青也比完自己的项目,和他一起给晏白大声加油,前方晏白跑过最后一个拐弯, 这时他已经超过了第三名,和第二名你争我夺地冲刺起来, 第三名被他们甩开十几米。
艾正青紧张得抓住叶梦舟:“卧槽!卧槽!老大是不是要拿第一!老大加油啊!!!”
叶梦舟被他晃得头晕,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声潮之中,世界却仿佛安静下来, 他看到晏白朝自己奔跑过来,一阵风自晏白身边掠过,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往后梳, 露出整张脸,鬓边淌下地汗水在阳光下闪了下光。
晏白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叶梦舟,在那一个瞬间,喧嚣沸腾的声浪像是忽然变得寂静无声,肌肉的疲倦酸痛随之消失,此刻他忘记了胜负心,只是单纯地享受着奔跑的感觉,想要早一步、再早一步地跑到叶梦舟的身边,他迎着风,大步大步地迈开步伐,冲向了终点线。
不知不觉地超过了本来的第一名,来到了最前面的位置,一直到跑过终点线,依然没停下来,直接跑到叶梦舟身边,这才停住脚步,望着他,笑起来,眼睛亮得灼人,但一张嘴,却匀不过气,终于感觉到累了。
叶梦舟扶住他:“你缓缓,先别坐下,走两步路。”
晏白正大光明地往叶梦舟身上黏,装虚弱:“我好累啊,你多扶我一会儿……”
这货是老毛病又犯了,叶梦舟心想,但看在他刚跑完五千米的份上,还是忍忍吧。两人正在这嬉皮笑脸,旁边传来一个娇怯的声音:“你、你好,要水吗?”
晏白抬起头,看到有人递了一瓶矿泉水过来,再抬头,看到两个不认识的女生,其中一个站在后面,明显是在鼓励着那个递水的女生。晏白愣了下,下意识地去看叶梦舟的表情,叶梦舟跟他一个想法,两人目光相接,面面相觑。
叶梦舟脸色微冷,挑了下眉:你什么时候勾搭的小姑娘?
晏白一脸无辜:我没有啊。你冤枉我?
两人飞快地用眼神交流结束,晏白站直身体,老老实实地对送水的女孩子说:“谢谢了。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有准备水。”
女生勉强地笑了下,把水收了回去:“这样啊,不、不好意思了。”她默默地跟朋友一起走了。
艾正青羡慕地说:“大哥,你的桃花运还是那么好,还有女生给你送水。”
叶梦舟敏锐地捕捉到重点,好奇地问:“什么叫还是那么好?以前还发生过这种事?”
晏白拼命给他使眼色,艾正青还是大咧咧地都给他抖落出来了:“是啊,我看到好几次有人给大哥送情书了,放在桌子里,有回走在路上,还有外校的女生送情书的,那个女生长得特别可爱,像最近很红的那个女明星,叫什么来着?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大哥你还记得不?”
晏白真想揍他一顿,记得个头啊!
叶梦舟笑眯眯地说:“这么受欢迎吗?我都从没有收到过。”
艾正青说:“我也没有,那些女人就只知道看脸。”
晏白讪讪地说:“我一封都没收。”
叶梦舟故意揶揄他:“哦?不走花花公子路线了?”
晏白连连摇头:“不走了不走了,我也没真走过那种路线啊,那不是以前年少无知做的傻事吗?呵呵。”
广播里,播音员播报下场比赛,让运动员做准备。艾正青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啊,我的项目开始了,我走了啊。”
晏白和叶梦舟跟他挥了挥手,往他们班的休息地方一边走过去一边拌嘴。叶梦舟跟他翻旧账:“我记得以前不是好几个小姐钟意你吗?那个林小姐,你还陪她去看电影,还有位王小姐,送过你一首小诗,后来你在咖啡厅弹琴,还有几位夫人小姐天天来看你,我亲眼看到你和他们有说有笑,不是挺开心的吗?”
晏白装到这会儿不装了,美滋滋地说:“这醋可真香。那时候我们还没和好呢,原来你就一直在关注我了啊?我跟你说,那位太太不但天天来,她还给了我好多小费,还请我去她家玩,原来她是瞧上我的美色,她以为我是家道中落的富家少爷,还和我提出要我做她的小白脸,一个月给我一百零花钱呢。醋不醋?再醋两句给我听听,我录下来。”
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叶梦舟服了他了:“醋你个头。”
晏白乘胜追击,继续说:“你不醋我可要醋一下啊,那个资助你留学的陈先生就很想让你当他的乘龙快婿吧?你学校里还有个女同学整日来和你请教学问,你们关系很好嘛。还有晏婵,你俩以前关系也很好啊,还叫你‘小石头哥哥’呢。”
叶梦舟这样讲道理的人都气得踢了他一脚:“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晏老太太对他们俩招招手,叶梦舟走过去,晏白虽然跟在旁边,但还是有点别扭地说:“你倒是很尊老爱幼,这么听话。”
等他们走到跟前,晏老太太对叶梦舟说:“把手伸出来,我送你点东西。”
叶梦舟伸出手,她的手握成拳,放到叶梦舟的手心以后再松开,她深深地看了看两个少年:“这是我那个朋友的遗物,送给你们了。”
叶梦舟拿过来一看,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小石头,用红绳系着:“……谢谢。”
晏老太太笑盈盈地说:“我孙女儿快过生日了,我明天就要走了,没办法继续看你们的比赛了。这段时间和你们在一起玩很开心,我给你们留个地址和电话,以后要是想找我玩,我让人来接你们。”
叶梦舟:“好。”
晏白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叶梦舟怀疑地问:“你说晏婵是不是认出我们了?不过这件事一般人很难相信吧?她最近跟小胡在一起,小胡说漏嘴了。”
晏白:“谁知道呢……”
……
……
……
叶梦舟回到上一世的梦中,时局格外混乱,他先前工作的城市被敌军攻占,他跟着学校搬地方,带着研究和家什逃难,在街上意外遇见了故人。
“小石头哥哥,是你吗?”有人惊喜地呼唤。
那时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么称呼他了,是以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转身望过去,好几年未见已亭亭玉立的晏婵出现在她面前,她很是感慨地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两人去茶馆坐下说话,晏婵说:“可真是巧,我本来还想给你写封信,可打听之后才知道换了地址,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父亲卖了几家工厂,准备带着我们出国避难。下周周三的船票。如不是今天正好遇见,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
叶梦舟叹了口气:“祝你一路顺风,万事平安。”
晏婵笑了笑:“多写。还有件事……”
叶梦舟:“什么?”
晏婵犹豫了下,说:“父亲让老家的大太太与我们一起去,她不肯,也不准父亲变卖祖产,父亲索性给了她一笔钱,不再劝说她和我们一同出国。大太太便留在了老家老宅。唉,现在世道这么乱,我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大太太留下了,大嫂侍奉在她身边,我与那个人实在不熟,反正她也不愿意跟我们走。如此一来,倒像父亲刻薄了她,将她丢下自生自灭似的。”
“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小石头哥哥,我想大太太说不定已经消了气,或许你可以上门劝劝她。纵然她与父亲之间关系并不和睦,但我觉得父亲对她还是有几分旧情的。”
“还有我大姐,说是要去参加救国,前两天突然有一天也离家出走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娘想等姐姐回来,父亲却等不了,一定要走,两人也吵了一架,最近事情好多,真是让人焦头烂额。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快乐。
53、第56章
这是他时隔八年回到老镇上, 他离乡还是个少年人, 如今已到而立之年,头上都开始长白发了, 当他回来时,见到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 坐下歇了一会儿, 吃了一顿饭,乡音和乡菜让他感到很是亲切。
付钱时,饭馆老板的儿子带着一串小伙伴跑进店里,饭馆老板抱起自己的小孩, 训斥说:“都说了,不要在大堂跑来跑去,带人去别处玩。”
他看着父子俩肖似的脸庞, 忽然认出来了,这是小时候经常嘲笑他的小胖子,他怔怔地把找回来的零钱放进钱包, 试探地打招呼:“九斤?”他记得这个人因出生时足有九斤,所以小名叫九斤。
饭馆老板疑惑地问:“您是……?”
他笑了下, 说:“是我,小石头,开榨油铺的晏家的小石头, 还记得我吗?”
饭馆老板惊讶地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不敢去认, 甚至变得有点局促:“居然是你啊,你、你变了好多。你的官话说的可真好,我还以为是外乡人。我记得你跟着你们家少爷出去读高中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你现在看上去像是个先生。”
他便换回了乡话:“我现在是在一所大学教书。”
饭馆老板对待他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尊敬了不少,这年头,读书人依然是极少数,更别说在大学里当老师了,放以前应当算是个进士了吧?他问:“回乡探亲?”
他浅浅颔首,道:“我好些年没回来,镇上变了好多。早先受老爷太太的恩情,我才有今天,正巧路过,便想着来谒见大太太,我家大太太如今还好吗?”
饭馆老板叹了口气:“唉,自从阿白去世之后,他母亲几乎不出门,晏白的婆娘我也没怎么见到过,只在家相夫教子,他们家孩子我倒是见过几次,孩子总是关不住的嘛,就是一点都不像晏白。今年也在镇上的小学读书,整日睡觉,功课读得不大好,跟晏白当年差远了。他家老爷一直不回来,大太太日子也不好过。”
想来也不会太好过的,镇子就那么点大,哪家出了点事都会传得满城风雨,两个守寡在家还带着个孩子的女人,纵然是在安稳的时候也不会太好过,更何况是现在这动荡的年头。又要守住家财,又要抚养幼子,太不容易了。
如此一想,他便觉得愧疚难当,他早该回来看看的。
他整理衣衫,来到晏家门口,木门紧闭着,依然是他离家时的模样。门房爷爷却没有第一眼认出他来,他尴尬地告知姓名,想了想,报了“叶梦舟”的名字,而不是“晏石”。
他等了五六分钟,被放进门去,他跨过门槛,走过熟悉的甬道,大太太坐在花厅等他,依然是端正笔直得像是背上绑着木尺般,不过几年不见,大太太仿佛老得厉害,眸中灰暗,没有一丝光,无需接近,都能嗅见她身上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味,周身的空气如裹尸布般凝窒寂静。
大太太一见到他,眯着眼睛认了片刻,才认出他来,她的眼睛慢慢睁大,瞳孔却缩成针尖细,先是不可置信,接着是愤怒,继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还以为这个叶梦舟是谁,竟然是你。你竟然有脸回来,你竟然还有脸回来?怎会有你这样不不知廉耻之人!”
他像是一块海中的礁石般静默地站立着,任凭辱骂,摘下帽子,按在胸前,感慨万千地道:“大太太,好久不见了。”
晏白的母亲仿佛要生啖其肉般痛恨无比地说:“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吗?你现在倒是混得人模狗样啊,杀人放火金腰带说得果然不错,你害死了我儿,还能活得那么心安理得。我儿待你多好,给你吃给你穿还供你读书上学,若不是有他,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处土里刨食吃,哪能容你这副衣冠禽兽的模样,还回来这里羞辱与我?”
他轻声说:“大太太,我不是来羞辱您的。我只是……回来看看您。我听闻老爷要携家眷出国避难,如今国内局势动荡,战火连连,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大太太您留在这,没有男眷庇护,未免太过危险,我想,或许您跟着老爷一起出国更加安全一些……毕竟您是少爷的母亲,正如您所说,少爷英年早逝,我难辞其咎。我知道我来一定会惹您生日,但我不得不来,但请您看在少爷的份上,他壮烈殒身是为了保家卫国,若您不顾惜自己,那少爷便算是白白牺牲了。”
大太太听了,气得发抖:“你书读得多,一肚子歪理,还怪起我来了是吧?我怀胎十月生下我儿,把他拉扯长大,我害他了吗?要不是你这个小狐狸精勾引他不走正道,他也不至于一时冲动跑去参军,害死他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哪儿对不起他了?他那个不孝子!要不是我,他连妻儿为他披麻戴孝都没有,你差点害得他连祖坟都进不了,你有什么脸说话?”
“你到现在还有脸这样挺直腰杆地站着,还敢低着头看我?”
“忠孝仁义,忠孝仁义。我叮嘱你照看我儿,你却恩将仇报反将我儿引入歧途,是为不忠;身为男人,不传宗接代,却与男人不清不楚,做出罔顾人伦的恶心事,是为不孝;我儿为了你,才不顾生死上了战场,你却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他对你仁至义尽,你半点不放在心上,只管自己,是为不仁不义!自私自利!”
“你有什么资格像是个好人一样,还劝起我来了?但凡你当初有点良心,就不至于把晏家害到这种地步。”
她谈起晏白,说着说着,落下泪来:“我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还来说我不识好歹?要是我儿还活着,要是我儿还活着,我需要把日子过成这样吗?”
“我不跟他们走,我死都不会跟他们一起走的。我的家在这里,这里是我儿的房子,我儿的家财,他不孝,早早走了,我要替他守着这个家。他死在异乡,也不知道魂儿回来没有?要是他回来了,我们却都走了,他该待在哪儿呢?我难道就留他一个人的坟地在这里吗?谁给他上坟?谁给他修墓?要是那些坏人欺负他呢?谁来护着他?他这一辈子已经过得很苦了,年纪轻轻就走了,他爹是个坏东西宠妾灭妻冷落嫡子,他当作亲兄弟般掏心掏肺一起长大的奶兄狼心狗肺,他生时已经这样艰难,连死了都要被冷落被欺负吗?”
他的眼眶慢慢发热,撩起长衫的下摆,直直跪了下去,便如从小到大的无数次一样:“老爷太太和少爷对我再造之恩,我终生不敢忘。我知道我对不起晏家,对不起少爷,您若有闪失,日后我去了地府,更无颜面去见少爷。”
他的声音变得哽咽,喉间似塞着一把尖锐碎石,每吐出一个字都沾着血:“少爷的坟墓和老宅,我就是豁出命,也会护住的,等到时仗打完了,我给您写信,您再回来,好吗?”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太太冷笑一声,“凭什么我要相信你?你背信弃义,还觉得我会相信你吗?开什么玩笑?凭什么我要相信陷害我儿去战场的人?”
他低着头,实在憋不住了:“大太太,您如何说我,我都受着。但有一件事,或许少爷离家的起因是我,但他从军杀敌并非一时的感情用事,少爷是深思熟虑之后报着拳拳爱国之心,凭着自己的意愿才走上战场的,他在军校苦练两年,拿到顶尖的成绩,这哪里会是一时冲动?他为国牺牲,请您重视他的一腔热血……”
话还未说完,大太太抄起手边的茶杯狠狠朝他砸过去:“你就是成心来气我的!我不会走的!我死都不会走的!滚,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他说:“对不起,惹您生气了,还请您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我下次再来……”
大太太又往他身上砸了一个杯子:“你还敢来!下次你再来我就叫人打断你的腿!”
这时,响起一个奶声奶气的童声:“奶奶,奶奶,你在哪里?我写好十个大字了,你快看看。”
一个五六岁身型的小男孩从花厅的侧门进来,见到他们,被屋子里的气氛吓到,站住不动。
紧接着,一个穿着灰蓝色的高瘦女人跟着出现,把孩子抱住,小声地说:“娘都和你说了,奶奶在接待客人,你不要捣乱。”
孩子想起大人曾经教导过的礼仪,对跪在地上的他说:“叔叔好。”
大太太大概是不想在孩子面前吵架,敛起阴鸷的神情,起身离开:“他可不是什么客人,不用叫叔叔。”最后用眼角瞥了他一眼,“你想跪就跪着吧,跪死最好。”
那个瘦高的女人一直沉默着,没再发出半点声息,她看了跪在地上的男人一眼,她知道这个人是谁。男人也看了她一眼。
等大太太带着晏白的妻儿走进后院,再听不到半点声音,他站了起来,腿已经跪麻了,步伐不免踉跄,他拖着脚步走出晏家。
走远十几步,停了下来,回过头,饶了半圈,走到少爷的院子外,他仰起头,看到了什么,眼镜镜片起了白雾,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墙头探出半枝凌霄花,那样红,红得像是燃烧的血液。
可真好看。
54、第57章
他去港口送别晏婵, 老爷应该知道他来了, 没有阻止,但也没见他。晏婵说:“此去一别, 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小石头哥哥,不, 叶教授, 你还请多保重。实在不行,你也来旧金山,你学历又高,还有许多研究成果, 一定能在外国谋得一份工作的。”
他摇了摇头:“我不会走的。”
晏婵问:“是为了大哥的母亲和妻儿吗?”
他还是摇头,笑而不语。是,也不是。
前年他爹得了肺结核去世, 现在他和他娘住在一起,他们都不是爱花钱的人,每个月工资发下来都攒起来, 虽比不上生意人,但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了。他与娘亲提起大太太, 想打点老家的人多帮帮大太太,这年头家里只有几个女人,就算再要强, 也有许多不便之处。
娘从晏家出来也有快十年了,起初不适应,如今已经自在许多, 听他这样说并无异议:“大太太于我们有恩,你这样做是应该的。钱够吗?我打零工也攒了一些钱呢。”
大太太要面子,他与晏白的私事外界并不知晓。叶梦舟给镇上德高望重的乡绅送礼送钱,托付他们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照顾曾经的主家,那些人还夸赞他知恩图报。作为交换,他会在学业上给予乡绅的孩子一些便利。
他们整个镇上,有读过大学的,也不过一只手就能数出来,更别说像他这样去留洋过的,现在还在大学当教授的,谁还敢把他当成某家的小家仆看待,他走到哪,都要被称一声“教授”或是“先生”。每个月他都要抽空问问老家那边的情况,一直平安无事。
他一直没结婚,也未曾再恋爱,时而有朋友要给他介绍相亲,都被他一一婉拒,起初还可用无心结婚搪塞过去,到后来实在不胜其烦,只好承认自己是记挂着过世的恋人才不想结婚……结果并没有什么用,这似乎成了他坚贞品质的体现,这几年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反而更频繁了。他实在不明白那些人是如何考虑的。
几年后的某日,他听说老家不安全,思来想去,想把晏白的母亲妻儿接到他现在所住的租界,再拖就来不及了,他请了个假,还雇了几个壮丁一同前去,还得帮忙搬运行李。
赶到之后,大太太自然不肯乖乖跟他走:“我说了,我死也不会走的。”
他急得直冒肝火:“再不走,万一鬼子来了,烧杀抢掠,您以为老宅的墙能拦得住吗?还是您能指挥人把鬼子杀了?大太太,这么些年了,我究竟待您如何,我想您应该多少看到了,我真的没有歹意,我只是、我只是想帮晏白全些孝道罢了。我求求您了,跟我走吧。”
大太太依然忿忿,瘦高女人走到她身后,拉了拉她,悄悄说了几句话,大太太脸色稍微好了些,却依然没有立即松口,她憋着气,抬起下巴,傲慢地说:“你跪下给我磕头,磕三个头。”
他愣了好半晌没反应过来,他在学校大小是个教授,受人尊重,别说别人下跪了,低声下气的事都没有再做过了。他现在是叶教授,早就不是小石头了。
大太太讥讽地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还夸口说什么要替我儿尽孝道啊?只是下跪你都做不到了?要是我儿还在,我要他跪,他也得给我跪。”
他照做了。大太太冷笑了声,终于松口肯跟他走了,挑三拣四地说:“等到时候没危险了,你一定第一时间送我回来,听到了吗?”
他们磨磨蹭蹭地收拾行李,足收拾三大车。
过来帮忙的人都看不过眼了,私下与他说:“先生,就算您当年在这家做过仆人,但今时不同往日,不必再这样对那个老太婆那么卑躬屈膝吧?”
“实在太气人了,明明您是好心来帮她的,她那是什么态度?不如别管她了吧?”
他勉强地笑了下,轻轻摇头:“大太太只是脾气不太好,她独居久了,说话不太中听而已。”
才把大太太接到他们家里没几天,就听说有军队进了镇子,他松了一口气。
大太太嫌弃他的房子太小,又挑剔饭菜不和胃口,还跟以前一样对他和阿娘颐指气使,还以为他们是当年的晏家下仆。他能忍则忍了。
晏白的儿子叫作晏晖,他是个腼腆害羞的孩子。
与大太太不同,柳氏客气很多,他读书时还会让晏晖不要在屋子里玩吵到他读书。她犹豫了好几日,私下问他:“能让晏晖跟着你读书吗?我知道你学问好……晏晖是少爷的继子,大太太希望他成绩好,可这孩子记性不行,功课实在是不大好,我想,你是否能抽空指点他一下。”
他推了推眼镜,点头:“好。”
大太太默认了他教导小少爷,每次他教这孩子读书时,都会安静下来,不再指挥他。孩子是没错的,这个孩子内向乖巧,和小时候的孩子王晏白截然不同,但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写字时,倒让他想起小时候的晏白。
小晏晖问他:“先生,父亲是怎样的人呢?”
他想了想,说:“你父亲啊……他是个……他是个又聪明、又任性的人。你父亲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会写一千个大字了哦。”
小晏晖握紧拳头,自卑地说:“我太笨了,我只会写……嗯……”他张开手指数数,但是还不会计数,所以数不出自己会写几个字,扁了扁嘴,“我、我也不知道我会写几个。”
他笑起来,摸了摸孩子的头顶:“小晖不笨的,我会教你的,我们每天学三个大字。”
小晏晖问:“那我以后能考上大学吗?奶奶说父亲是大学生,他要我像父亲一样以后考大学,当大学生。”
他点点头:“可以啊,有我在,以后小晖也可以去考大学,当大学生,好不好?”
小晏晖用力地点点头:“嗯!”然后用力大声地读起文章来。
他想办法,把孩子安排到附近的小学读书,在他每晚的补习之后,小晏晖的成绩进步了许多,虽说比不上他和晏白小时候,但在同龄同班的孩子里面也算是佼佼者了。大太太对他的脸色也渐渐好了许多,那个女人偶尔也会去看孩子写字。
小晏晖变得开朗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畏畏缩缩,还悄悄和他抱怨:“我把我写的字拿去给娘亲看,她说看不懂,我说我教她,她说她学不来,连我都能学会,为什么娘就学不会呢?”
他叹了叹气说:“你娘不是学不会,是不想写,她不想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晏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声地对他说:“老师,我给你一个礼物。”
他好奇地问:“是什么啊?”
小晏晖从怀里掏出了一颗巧克力递给他,咧嘴一笑:“这是奶奶给我的,我存着还没有吃,我偷偷给你。”
这孩子长得和晏白一点都不像,可没有他的晏白小少爷小时候俊俏,但在他笑起来的一瞬间,这孩子的身影却仿佛和幼时的晏白重叠起来。
他怔了怔,眼底竟然有些濡湿起来,笑着说:“谢谢小晖。”
他想,晏白死了,他起码要把晏白的儿子养大,让这孩子娶妻生子,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个精神寄托。
那天下着一场大雪。
女人把孩子用斗篷裹着,抱在怀里,举到他面前:“小晖发烧了,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
他抱着孩子赶到医院,医生说孩子得的是肺炎,孩子躺在他的臂弯里咽了气。
55、第58章
那个女人伏在小小的棺材旁静默地抽泣着, 所有人都在哭。
大太太恨之入骨地紧盯着他, 她红着眼睛扑上来打他:“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小晖要不是来了这里,也不会生病, 他还那么小……我好不容易给我儿弄了个孩子过来, 又被你害死了,你是不把我儿害到断子绝孙就不罢休是不是?我们上辈子是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赶尽杀绝?”
他怔怔站在原地,看着躺在棺材里的小晏晖出神, 小晏晖看上去像是只是睡着了而已。他的注意力怎么也没办法集中,他忍不住地去想,晏白睡在棺材里也是这么平静安宁的表情吗?听说晏白中了两记□□, 他的遗体也有这样完整干净吗?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他还想……他还想看着小晖长大,长成一个正直善良的孩子, 可以和晏白和他都不一样,学业有成, 成家立业,到那时,希望他们的祖国已经战胜, 这孩子过上幸福和平的生活。
一切才刚开始,就结束了。
这世上,所有约好的再见, 都是永别;所有预想的未来,都不会实现。
怎么会这样呢?小晖怎么就死了呢?这真的是报应吗?是对他的报应吗?小晖做错了什么?晏白做错了什么?他又做错了什么?
大太太也老了,打了他半天,他也没觉得疼,直直站在那,甚至没让他挪动半步。
女人说:“母亲,我们回去吧,我们带小晖回去,给他造一个坟……”
大太太转头看向她:“小晖还没有十岁,早夭的孩子是不能葬进晏家的祖坟的。”
女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应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我知道了。”
他找了一处墓地安葬小晖,不在老家。他们老家的规矩是晚辈下葬时,长辈不能在场,所以大太太和大少奶奶都没来,但他早就离开老家。这孩子生来命苦,若是连下葬时都没有人送未免太可怜了。
葬仪棺这几年生意极好,墓地也不够用,他以为自己很惨,但四处都是妻离子散、流离失所的人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悲剧的中心,每个人的故事都大同小异,并没什么特别的。有很多孩子甚至都不能有一个墓地。
小晖去世后大太太对他更加看不顺眼,他多住在学校的小房间,一个多至多回去一两趟,两方相安无事。
一年之后,战争结束了。
大太太带着守寡的媳妇儿准备回老宅。小晖的衣物用品都留了下来,没有带回去。
那个女人临走前来找他:“谢谢你。”
他问:“小晖的东西你们不带走吗?”
那个女人摇了摇头,说:“母亲说一看见就会想起伤心事,就不带回去了。她还说,回去以后问问族里还有没有孩子,想再要一个孩子,做大少爷的继子。”
他们两人之间唯一的关联就是晏白,但是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从未提起过晏白,以为会是很尴尬的场面。如今真的说起来了,却发现似乎并没有他想的那么难堪,他说:“又换个孩子啊……”
女人没回答,她忽地说:“大少爷离家之前,和我说过你们的事。”
“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你们两个男人为什么会在一起。这世上不应该就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吗?”
“我跟他说,你已经走了。可他还是不愿意和我传宗接代,他碰都没碰过我。我想,要是你是个女人就好了,那你做少爷的妻子,我做个妾也无妨的。”
“原本他想和我离婚,我以为是因为有你在。但你离开之后,他又问过我一次要不要离婚,他还说假如我愿意,可以帮忙让我去上学,到时我能找一份工作。我不明白他说的话。后来小晖也想叫我学认字,我本来不敢,我怕母亲骂我,只偷偷跟小晖学了几个字,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和小晖的的名字。”
“有学问真好。可是,你说,小晖那天要是没去学堂,是不是就不会生病,不生病,是不是就不会死了?你肯定觉得大太太很不近人情吧?小晖才死,她就想再要一个孩子来了。我也希望我能生成一个男人,像你这样,可以读书、工作。一个家里必须有一个男人,不然女人是活不下去的。”
他叹了口气:“是啊……”
小晖的东西他整理了一天,只装了两个小箱子,这孩子来到世间一遭,只留下这么点东西。以前晏白的东西也装了一个箱子,是当初收到大太太的电报之前,晏白留下的,那时他俩还是学生,收入微薄,但晏白还是爱买些贵的东西。这些年颠沛流离,前几年在路上奔波时,行李带不下,他要带的书太多了,运送行李时,这个箱子丢了。
他很遗憾,可是比起来,还是保住研究成果的书更重要。
大太太他们离开之后,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在学术上愈发精进,应召投入国家的工业制造生产,心无旁骛地做研究,就算没有多少资金和设备,就算要隐姓埋名,他也不在意。
他记得晏白曾和他说过:“我们要活下去,一直活下去,时代是在改变的,现在两个男人在一起天理不容遭人非议,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呢?说不定到时候两个男人牵手走在路上也不会是什么稀奇事了。”
他不相信,说:“那怎么可能?”
晏白却很笃定地说:“怎么不可能?三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人能想象出火车和飞机吗?是吧?那再等到将来,肯定也会有现在的我们无法想象的改变吧。我们一定要活得够久,等我们俩都是老爷爷了,就能正大光明地手牵手上街了。”
他觉得自己大概等不到那天了。
他想给晏白的母亲送终,却没想到晏白的妻子却先生病了,起初还不算重,他想带人去城里的医院看西医,但是大太太不同意,骂他害死了小晖还想再害死个人,最后只在乡下看了赤脚医生,又请了巫医,病情有时好起来有时又恶化,反反复复好久,待他有空去探望时,已经没得救了。
有个孩子站在门口徘徊,这大概是晏白的第二个继子了,他问:“你为什么不进去?”
洒扫的佣人走过来,把孩子抱走了:“你奶奶和你讲过不要过去,要是被过了病气,你也会死掉的,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
孩子看了看他,沉默着被抱走了,这个孩子长得和晏白不像,和小晏晖也不像,只有低眉顺目的神态倒是和小晏晖来他家之前很是相似。
他走到那个女人的床前,几年未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当年他们也没什么话好说:“好久不见。”
女人眉目间都是愁苦,目光充满歉意,说:“对不起。”
他问:“什么?”
女人说:“我什么都没有,你又有学问,又有工作,不愁吃不愁穿。对不起,我只有这个身份,我不给你。如果没了,我连个坟地都没有。”
她笑起来:“你看,我死这么早,应该是我的报应吧。”
他喉头哽塞:“……我不怪你。”
媳妇死在婆婆的前头,她没出面,出了钱,葬礼是亲戚帮忙办的。晏白的坟墓重修了一遍,改成双人合葬。
这次他参加了葬礼,他虽然不怎么回乡,但在老镇上颇有声望,他看到了晏白的棺材,在晏白的棺材旁边,放下了他妻子的棺材,两个人的棺材放在一起。这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他们才是世人所承认的夫妻。
孩子们一个个长大,老人们一个个走了。
他还曾遇见个一个姓胡的学生认识晏白,后来那个学生也去从军了,这些年音讯全无,不知是否还在世上。
时代的洪流坚定地向前推进,他病得越来越重,重到无法坐在案前工作,回顾一生,有遗憾,但他不后悔,他来这世上一遭,微不足道,可至少做出了些许贡献。
现在就算是穷人家孩子们都可以去读书认字,好多女人也去参加工作,没有听说哪里再立贞节牌坊,若是夫妻过不下去就离婚。他想,要是晏白还活着,他一定会喜欢这个新世界吧。
他没有妻子儿女,但有几个学生轮流照看他,他自觉时日无多,亲自仔细交代后事,选好墓地和墓碑,自己给自己题字。脑袋也闲不下来,若是有空,他还要在病床上写点东西,能多完成一点工作是一点。
多活一日算一日。
那天他还在病床上做速算,听到敲门声,他的一个学生进门而来,抱着一枝铁骨凌霄,学生说:“老师,我帮你把花要来了。”
他笑起来:“谢谢。把花给我。”
学生抱歉地说:“路上我用清水养着,但还是有点蔫了,要帮您种起来吗?我记得您的住处就有铁骨凌霄,为什么还要特地去老家要一枝来呢?”
他说:“不一样的。”
之后他卧床不起,那天早上,他的身体像是知道灵魂快要离开,忽然有了气力,但也仅仅是清楚地和护士说话:“能把花给我吗?”
护士知道是指放在桌上、他每日换水精心照料的铁骨凌霄,但与其说是花,不如说只是一根树枝,枝头并没有花,光秃秃的,缀着三两片叶子,也快掉没了。
护士把这根花枝递给他,他握着花枝,放在左胸口上,疲倦地阖上眼睛,别无遗憾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自是生长恨水长东。
……
……
……
“醒醒,叶梦舟,醒醒。”
叶梦舟被推醒了,他抬起头,觉得脸颊凉嗖嗖的,摸了一把,指尖沾上了咸涩的泪水,他随意地擦了一下,把眼泪擦干了。
宋哲无奈地问:“你今天午睡怎么睡得这么深?”
他问:“晏白呢?”
艾正青说:“不是体育课吗?老师让他帮忙去器材室搬东西了。走了走了。”
他跟着同学去操场,春天又到了,墙边挂着一丛红火的凌霄花,他走在花丛旁,唤了一声:“晏白。”
晏白回过头,看到他,对他笑起来,转身大步走了过来,伴着一阵暖醺的微风。
他想,今生,他们应该可以葬在一处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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