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曲一弦进屋时, 浴室里有水声。
卡槽里插了张硬纸板片取电, 她往房间里张望了眼, 确认傅寻在洗澡后折回门口, 敲了敲门。
浴室里的水声一停,傅寻沙哑低沉的嗓音隔着层水雾响起:“一弦?”
曲一弦倚着门, 问:“伤口刚包扎过,洗什么澡?”
里头静了一瞬,也没回应,但水声没再响起来了。
曲一弦在门口站了一会, 听里头的动静猜他是擦干准备出来了, 也不跟个变-态似地杵门口偷听了, 回书桌前, 撕了张纸重新列设备清单。
这回列的,是私人清单。
从登山杖、双人双层高山营地篷、墨镜、头灯、水壶、瑞士军刀到高倍防晒霜、唇膏、防风打火机、防水火柴、高山套碗……想了想,她又往上头添了个云南白药气雾剂。
傅寻站在她身后时, 她刚写完最后一笔,合上笔盖。
他伸手从曲一弦掌心抽过清单扫了一眼:“就这些?”
“就这些。”她起身,背着窗拉开冲锋衣的拉链脱掉外套:“我还准备了一份,交给领队了。那张清单要了防风的冲锋衣,抓绒衣裤, 高排汗衬衣和羽绒睡袋, 还有帽子, 手套,毛袜子, 高帮山地鞋。像航拍器、发电机和救援设备,队里肯定带了不少,我全列在了那张单子上。”
傅寻把清单压回桌上,往后倚住书桌,给她腾出走道。
宾馆的标间不大,活动范围更是逼仄。床边只是站了两个人,房间就拥挤得像是没有容人之地,显得分外狭小。
曲一弦随手把外套罩在了床头的灯罩上,转身抱住他。
他上身赤-裸着,手臂上有未擦干的水珠,湿漉了一手。她丝毫不介意,手从他的腰侧环过去,十指相扣在他的腰后,仰头看他。
“我担心江允。”
“裴于亮损失惨重,怨气定是全洒在她身上了。”
傅寻不接话。
他微俯身,回抱住她,掌心在她后颈轻捏了捏,无声安抚。
曲一弦活得比谁都现实,她不信到这步田地,裴于亮还能善待江允,还能对她和颜悦色。那王八蛋,被逼上了雪山,等他发现自己受骗,走到绝境时,估计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傅寻低头,下巴在她头顶的发旋轻轻摩挲了下:“他不敢太过分。”
“江允是人质,也是他谈判的唯一条件,安全上不成问题。”他停在曲一弦后颈的手沿着她的颈线在她耳垂上轻捏了捏:“先睡一觉养养神,等明天上山后,就没时间休息了。”
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好像也只有养足精神。
雪山那地方,不做足准备,救援队根本无法在山上待太久,更别提在那么大的范围内搜救三个活人。
冰层积雪难行,高山低温缺氧,无论哪一项都能成为救援队的极限。
“星辉不是没做过高山救援,阿尔金山新疆区域和可可西里区域的山脉全做过。”她一句话,显得心事重重。
傅寻换位思考,他若身处曲一弦这个位置,怕是焦虑和压力并不会少于她。
他抬手绕至腰后,分开她相扣的十指,牵着她在床沿坐下。
“阿尔金可可西里区域的高山救援我有印象。”他俯身,替她松了鞋带,脱下袜子,“好像也是违规穿越?没取得登山许可,私自绕远路。”
曲一弦自觉地往床里侧躺,“是,失联三天后,朋友求援。通常这种不按流程走的遇险,都是白费救援力量。”
傅寻拉上窗帘后,跟着躺上来。
房间小还是有房间小的好处,暖气充裕,空间算计得分毫不差。
他揽过曲一弦抱在怀里,问:“那次救援花费了多久?”
“三轮搜救均失败,连遇难者的尸体都没找着。”她小心避开他腰上的伤口,往傅寻怀里靠了靠:“当时接到电话,听完情况描述后,几乎对救援成功不报任何希望。”
可评估的结果不会影响救援行动。
无论希望多渺茫,只要有生命需要,救援队就要集结资源力量进山搜救。
傅寻轻握了握她的肩膀,低声道:“我知道。”
“这次的情况不同。”他微微低头。
裴于亮有野外生存的经验,巡洋舰整车的物资也足以三人支撑三日,等裴于亮发现雪山才是他们请君入瓮的骗局,他会保存体力等着最后的周旋。
******
窗帘遮了光,外头是日出还是日落与这房间像是没有了关系,室内暗沉沉的,像是沉入了黑夜里,只有窗帘的缝隙里漏出今早新生的日光,白晃晃的,仿佛镶在隧道里的灯带,把整个房间内的光线沉到了深海的边缘。
曲一弦没再继续救援的话题,无论是重提阿尔金山的救援还是讨论这次的雪山搜救都毫无意义。
能做的事她已经在做了——列清单,准备救援设备。
接下去就等人员齐备,开会制定救援计划。
她闭上眼,指尖在他胸前打了个转:“不问我跟彭深聊了些什么?”
傅寻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按在胸口,哑声问:“聊什么了?除了互相试探,还有新鲜的?”
曲一弦勾了勾唇角,无声地笑。
她喜欢聪明的男人,交流起来不费脑子,更不费口舌。
“还真有一段。”倦意渐涌,她的声线也慵懒了起来:“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忘了,我吃哈密瓜会腹泻’。”
她顿了顿,说:“我的确忘了,他不吃哈密瓜。以前七八月,带线经过瓜州,高速、国道边上都有临时搭起的篷卖瓜、卖野生枸杞和果干特产,他从来也不碰,只捡些黑枸杞跟老板讨茶喝。”
傅寻隔了几秒,才接话:“你是觉得自己怀疑错人了?”
“嗯。”她蹙了蹙眉,解释:“他辩白,卖惨,解释都抵不上这句话来得清白。”
傅寻睁眼。
揽在她腰上的手微一用力,把她抱到身上,面对面。
他看着她的眼睛。
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她眼里的情绪,只能看到她眼里有一簇光在发亮。
他抬手,手臂钳固住她纤细的腰身,把她往身前一抱,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与她几乎鼻尖对着鼻尖地对视着:“那你准备两份清单是防备谁?”
曲一弦意外他竟留意到了她准备两份清单的用意,盯着他看了几秒,忽得笑起来:“你们鉴定文物的,是不是眼神都特别毒,想得也比别人多?”
“你们?”傅寻无声地托了她一把,问:“除了我以外,你还认识哪个鉴定文物的?”
曲一弦怕压着他伤口,分开双腿,膝盖触地,分落在他腰两侧。
她低头,寻到他的嘴唇,蹭了口:“给我说说你平时怎么鉴宝的?”
“鉴宝?”他眼神幽亮,像是被她一句话点亮了火光:“说简单也复杂,是门精细活。”
他越是这么说,曲一弦兴致越浓:“以勾云玉佩为例,你举个例给我听听。”
傅寻似笑了,又似没笑,她没看清,只见他眼里的光闪烁,隐隐透出丝危险来。
“鉴宝,都得先看。”他声音低沉,不疾不徐:“什么物件都是这个步骤,先看壳包浆,再看造型外观、纹饰色彩。”
“玉器鉴定主要看玉器皮壳,玉佩出土后经人盘磨把玩,表面有一层油质感和透润感。东西有年纪,自有温润的旧感,和故意做旧的贼光有一定的区别。基本这一步,就能基本判定古玩真假。随后看细节,也就是玉器的造型外观,纹饰色彩。勾云玉佩的特征很明显是红山文化时期的精品。”
曲一弦听得认真,甚至还悄悄在做心里做小笔记,丝毫没察觉“讲课”的人眸色由浅转深,渐渐浓郁。
“还有一种宝贝,鉴定方式与众不同。”傅寻的声音一低,勾住她的腰身贴住他光-裸的腰腹,反身将她压在身下。
“第一步也是看。”他低头,唇落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吻:“第二步是摸。”
他温热的掌心落在她的腰上,带着温度,贴合着她的腰线,从下至上。指腹更是在她锁骨、耳后的柔软处打着转,极尽耐心。
她受了蛊惑,心也随着他的动作起起落落。
心底的最深处,有块地方不受控制般,一下是空的,一下又是满的。心尖又像被谁啃咬着,一点一点,酥-麻到令她浑身战-栗。
他不再说话,掌心往上,推开那层阻碍,握住她。像一下攥紧了她的心脏,她心跳跟着一窒,连呼吸都变得紧张起来。
那点掌控力,随着他一步步攻城略池,摧毁殆尽。
她眼眶微热,贴近他,靠紧他,心底的渴望被一点点勾带诱-引,对他生出几分想要来。
曲一弦向来不玩虚的,在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后,她睁眼,眼神带了几分被他浸润的媚-意,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问:“第三步呢?”
她的嗓音轻哑,只两人可闻,偏这种轻闻暧-昧的调子最能勾起征服和隐-秘的快-感。
傅寻压低了身,腰腹和她的肌肤相贴。他靠得极近,贴得也极近。指尖触碰到她的脊线,四处点火般,摩挲揉搓。
窗帘底下的光亮了些,宾馆地下渐渐有人声,车声。
曲一弦正微微分神之际,他握住她的腰,微抱起她,不容她有片刻的走神。
“第三步……润色。”他低头亲吻她的嘴唇,描绘她的唇线,极尽耐心的撩-拨着她的兴致。兴起或不耐时,他偶尔会用齿尖轻咬,或是吮吸她的下唇和舌尖。
他的呼吸是热的,唇是热的,身体也是热的。
这种热,像□□,引得她最后一丝犹豫顾虑全线崩溃。
欢好一场又如何,人之常情。
她主动勾攀住他的腰身。
女人的身体柔软,她占尽了柔软的便宜,去贴合,覆从,靠近,毫不扭捏。
她喜欢的地方,她想占有的地方,由她的指尖一寸寸描绘。
他的背脊,尾椎,人鱼线,和他喜欢她唇角的弧度一样,曲一弦也觉得这些弧线的吸引力致命得诱-惑。
黑暗,往往是滋生暧昧的最好环境。
全部的感观似全集中在了触感上,曲一弦从未那么清晰地意识到,她喜欢被拥有,被珍视,被需求。
他像是在开疆扩土般,极有耐心地一步步走棋。又像在探索般,摸索着她的敏-感-点。将她弓身或颤抖时,她躲避或迎合时,所有的位置、反应一一记下。
她身上唯一那件阻隔被他手指勾着,一寸寸拉下脚踝。
曲一弦难耐,微提了腰身去缠他。
她一靠近,傅寻的自制力便顷刻瓦解,他的呼吸声渐沉,在她唇际倾吐着。像安抚,又似诱-哄般,一下下亲吻着她。
她陷在柔软的床上,拥裹着她的是他的手臂,力量坚实,像是能揽起她的全部。背脊微微出了汗,有些闷热。她动了动,这一抬膝,她的膝盖蹭到他腰腹处的纱布,那点混乱的被冲昏了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线。
她睁眼,缠在他腰上的脚尖一勾,拿自己蹭了蹭他,随即微喘着气,轻声和他商量:“你这……受着伤。”
她的嗓音微哑,透出股情-乱的性-感。
傅寻光是听着便已喉间发紧,他喉结上下一滚,开口时,声音比她还要暗哑:“不碍事。”
曲一弦顾虑。
他腰腹上的伤口她不是没看到,血肉模糊,没包扎止血之前甚是恐怖。
明明今晚还要小心观察他是否发热,伤口是否发炎,可上了床后……一切就不受控制了。怎么发生的她都记不清了,背脊发了汗,身上还全是他留下的印记和触感,至今平息不了。
她咽了咽口水,看着他:“我还是怕。”
可既然停不下来……
她覆住他缠着纱布的伤口,问:“要不……你下我上?”
☆、第 102 章
第一百零二章
傅寻勾住她的腰, 一下压进了怀里。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颈窝, 笑声闷闷沉沉, 有种独属于成熟男人的魅力。
曲一弦的心一荡, 像湖边有芦苇,被风压着草杆, 上头的毛穗一下一下地搔着她心尖,直搔得她心口颤抖。
她身子是软的,依偎着,有些示弱般依附着傅寻。
她的声音也是软的, 只是这柔软里掺了她微微沙哑的嗓音, 不会显得太过娇媚, 反而有种飒气的魅-惑, 偏偏对着了他的胃口。
他眉目慵懒着,淡淡扫了她一眼,问:“我在你心里, 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会让你觉得我是瓷做的,泥捏的,得轻拿轻放?”
他的语气有点儿委屈,又有几分被她放在心上的小得意,成熟男人的幼稚总是能恰到好处的击中女人的心坎, 一击即溃。
曲一弦笑了笑, 齿尖轻咬他的右肩。
傅寻下意识绷紧肌肉和她对抗, 但这种本能反应没持续一秒,他立刻松了劲, 由着她越咬越深。
他的掌心垫在她的颈后,托着她,不轻不重的“嗯?”了声。
曲一弦松开牙齿,微扬下巴,看着他,琢磨几秒后,她一本正经道:“无可取代的形象。”
“再来一个不会比你更好,也不会比你更招我的喜欢。”她想坐起,又怕真的伤了他男人的自尊心,搂着他的腰,仰头看他:“这回答,满意吗?”
傅寻低笑了一声,咬住她的下巴,含糊着问:“真话?”
曲一弦挑眉:“你不信我?”
她难得愿意开口说句漂亮好听的话,他敢不信?
她那点牛脾气还来不及酝酿成气候,他重新压下来,握住她的腿-根一分,沉下-身:“信。”
“听你说一句喜欢太难,”他微喘,磨蹭着,既折磨她也折磨自己,“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觉得不真实。”
他不需要从曲一弦那听到什么承诺,只是被她那张嘴哄着,肝脑涂地也心甘情愿。
他低头,吻她。
一遍遍的,像是标识自己的领地一般,不厌其烦。
曲一弦被他握着腰,浑身的弦都绷紧了。与他相触的地方皆是滚烫的热意,像有一丛火,打翻了,火星四溅,沾着燃料就着了起来。
她伸手环住他的后颈,仍不忘避着些他的伤口:“你别动。”
她握住他的左手,一点点抓紧,那股涣散的浪潮到来之前,她想了想,真的又问了一遍:“不需要换个姿势?”
傅寻不答。
他轻咬着她的耳垂,鼻息温热,尽数洒在她的耳廓上。
她下意识地缩,没躲多远,被他握着腰抓回来,这一次没客气,像是故意的让她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装满他,撞进深处,蛰伏着。
她哼了一声,从身到心都满了。
也不敢动,贴着他唇的下巴微仰,有些可怜地深喘了一声。
傅寻睁开眼,似还嫌不够,顶得她微微弓-身。手从她腰身和床的空隙伸进去,垫到她腰后,反手握住,往下一摁,紧得再无缝隙。
这一下要了命。
她浑身都软下来,勾住他后颈的手失了力,脚尖都蜷了起来。拼命地想逃离,又贪婪地想再靠近一些。
傅寻却慢条斯理,仿佛故意要报刚才她的轻视之仇,她求时,他缺三分盈满;她不要时,他非要十分尽入。
外头的人声喧嚣渐渐纷乱嘈杂,离楼梯口越近,上楼下楼,关门开门的声音越像是钻入耳朵里的,一声声清晰可闻。
“隔音不好。”他故意的,去咬她的唇,听她细声地哼:“你要忍着些了。”
曲一弦睁眼看他,眼前有些朦胧,他的五官面容却十分清晰,隐忍的,克制的,又酣畅淋漓。
她咬住下唇,攀住他肩膀的手越抓越紧。
原本还想说句什么,可那句话还没到唇边,就被撞散了。他那句话就像是开幕预告,直到她被灭顶的快-感冲击淋刷,她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
不知过了多久,等傅寻终于放她去睡时,她已累极。
意识朦胧飘忽之间,她脑海中一幕幕地闪过刚才大言不惭说要“你下我上”的画面,像不停重播的动态画面,反复的,无止境的“羞辱”她。
最后最后的定格,定格在她精疲力尽,求着缠着让他快点的画面上。那种灭顶的酥麻,像过电般残存在体内,时不时地蹿两下以彰显它的存在感。
傅寻等她睡安稳了,才揽着她抱进怀里。
她鬓间的发丝被浸湿,贴在唇边。
他抬手替她拨开,唇从她的眉心,落到鼻尖,最后在唇上轻轻一吻,也跟着闭眼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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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睡,从天亮睡到日暮西斜。
从窗帘缝隙里透出的光都带了暖黄色的迟归颜色,昏黄得镶着金边,落在地板上。
门外,是轻而克制的敲门声,先是三声,见里头没动静,又持续响了一阵。
傅寻先醒,睁眼见她蹙眉不悦,小心地将手从她颈下抽出来,套了衣服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领队,见开门的是傅寻,怔了下,低声问:“傅先生,小曲爷是不是还没睡醒?”
走廊里很静,安静得像是万事告一段落的寂静。
他握着门把手,没直接回答,反问道:“找她什么事?”
“是这样。”领队无端觉得周身压迫感渐重,他舔了舔唇,长话短说:“顾队来了,说是雪山那头有紧急情况,让几位大领队集合开个会。”
话落,他等了一会,见傅寻不接话,又补充:“顾队,彭队都已经在会议室里等着了。”
“我知道了。”傅寻说:“叫醒她可能费点时间,劳你去递个话,让两位稍候。”
领队满口答应,看着门在眼前关上,他转身,忽然顿住了脚步。
等等……
这话要怎么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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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一弦是自己醒的。
敲门声那会她就醒了,只是意识还没回笼,眼睛跟黏住了似的根本睁不开。
后头领队和傅寻说的话她都听见了,耳朵像是天生会捕捉关键词,一听到“紧急情况”,再松散的弦也立刻绷紧了。
她睁眼,拥被坐起。
身上还有些懒和倦劲,她靠着床头发了好一会呆,直到门合上,傅寻回来了,她才像是彻底清醒过来,哑着声问:“领队说什么了?雪山那边发生什么紧急情况了?”
“不清楚,彭深和顾厌在会议室等你,应该是想趁人齐的时候再说。”傅寻摁亮了墙边的照明开关,俯身来抱她:“先去洗个澡?我去替你要身换洗的衣服。”
也好。
她下巴搁在他肩上轻轻一点:“抱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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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备状态,洗澡的时间都是掐着用的。
曲一弦没浪费太多时间在个人上面,收拾齐整后和傅寻一前一后推开了三楼会议室的大门。
会议室里除了彭深和顾厌以外,还有多位负责不同领域的各位领队。应是等了她一会,桌上茶水半尽,面露急躁。
她一来,会议室里的交谈声一止,满室默契的一静,所有人起身相迎。
曲一弦也不因自己的地位举足轻重就态度轻慢,诚恳地告罪一声,在彭深的下首位,与傅寻一起落座。
顾厌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先开口道:“听说你们都受伤了,没能第一时间慰问,是我疏忽了。”
曲一弦瞥了他一眼,不太客气的拆台道:“我们认识这么久了,用不着说这些场面话。受伤这事,怪不着你。”
顾厌一笑,似是习惯了她说话的方式,说:“要不是认识那么久,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你这番话我真要误解。”话落,他视线一偏,落在傅寻身上:“伤没事吧?也怪我行动指令不明确,耽误了最佳抓捕的时间。不止漏了两网鱼,还让你们负伤挂彩。”
傅寻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旁边有些坐立不安的曲一弦,笑了笑,说:“劳你记挂。养两天就能好的皮外伤,不碍事。”
曲一弦被他的眼神看得耳后微痒,总有些不自在,只当做没看见,清了清嗓子,接过话:“进正题吧,雪山那边出什么事了?”
她刚才进来时扫了一圈,这次支援里,来了的这几位星辉救援队里担大事的领队全部到齐。这紧急召集的架势,看着像是要立马开拔。
顾厌答:“昨晚和袁野的队伍分派出去的还有我的两个小队,一队押人回去了,另一队去追裴于亮。天快亮的时候,袁野给我发了坐标,说找到了裴于亮等人的弃车点,让我那支小队去汇合。”
“到时,雪山那的天气状况就已经很糟糕了。到下午,山上暴风雪,天气状况恶劣。可能……得劳烦各位领队冒着风雪提前进山了。”
暴风雪?
曲一弦拧眉。
这很棘手。
暴风雪带来的不止是温度骤降,山上的可见度也随之降低,环境恶劣,若是发生意外,裴于亮等人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她抬眼,目光看向领队:“我早上给你的设备清单,你都准备好了?”
领队颔首:“都准备好了,跟宾馆要了间布草间,暂时存放。”
曲一弦点头,转而看向彭深:“我觉得进山救援没问题。”
彭深不语,目光落到底下的几位领队身上,等着他们开口。
救援设备在上一次针对军事要塞的伏击时就已经准备齐全了,救援队的队员也全部原地待命,再加上物资齐全,这一次的救援准备几乎达到了最高水平的配备,没有任何一位领队迟疑犹豫。
“完全可以提前进山。”
彭深眼中透出赞许之意,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全员通过,接下来就是具体物资和人员的分配,以及救援路线的制定。”
他看向曲一弦,眼神含笑:“我退居二线太久,会议还是由你主持吧。”
曲一弦没假意谦虚客套,她握了记号笔,起身到白板前画了雪山的地形图。
“雪山是阿尔金山脉的分支,我们之前做过阿尔金山的救援,对地形有过大致的了解。雪山的高空俯瞰图上,山体形状像扎紧的布带,也像横卧的瓶子。这里……”
她圈画出裴于亮的弃车点:“是唯一的出入口。”
“雪山其余两侧都是悬崖峭壁,横切横断,根本无路可走。唯一通往阿尔金主山脉的方向,曾经有矿质勘测的队伍扎营开采,两座山体之间唯一的桥梁被切断,形成死路。裴于亮想下山,必须原路撤回。”
“按裴于亮的脚程和目前山里的情况……”她一顿,想看时间,抬腕时才想起手表洗澡时被摘下,恐怕这会还留在房间的浴室里。
傅寻的目光始终不离她左右,见状,格外自然地抬起佩戴着手表的手臂递到她眼前。
曲一弦握住他的手,低头看了眼时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心,这才放开,继续说道:“裴于亮应该在一小时前顺利登顶了,也肯定意识到他钻进了我设计好的圈套里。山顶没掩体,他带着帐篷也无处扎营,迫于暴风雪带来的生存压力,他一定会下撤。”
她抬腕,用记号笔在山道上标注两条路:“我记得,矿质开采时在雪山上铺了条路运输矿料和生活必需品。这条路从进山口一直到山顶,能容两辆车对向而行。也就是说,有这条公路能减轻我们救援队队员一半的搜救压力,但也不能太乐观。矿质开采队撤离了多久,这条路也就荒废了多久。年久失修加上雪山的环境一直很恶劣,光是冰层的破坏,这条路的路段就不会保存得有多完好。”
想了想,曲一弦又加了一句:“并且,雪山的地质复杂。暴风雪天气可见度又低,救援车的耐受性未必经得起低温积雪的考验。可能到山腰上,就要所有队员弃车,负重前行。”
“我建议。”曲一弦在两条路上分别标注了两个点:“分别扎营,保留一半的救援力量,保证队员的生命安全。”
高山救援的行动中,高原缺氧,低温失温都是很严峻的生存考验。何况,所有队员还担负着搜救的重任,这不亚于背着一座山在山巅负重爬行。
“两条线?”彭深问:“既然裴于亮困死在雪山的某个角落里,为什么不拧成一股绳,地毯式搜索?”
他斟酌了下用词,又补充:“我很赞同扎营,保存一半救援力量的计划。雪山山腰的高度,我们队员大多都能承受,就像个基站,可以源源不断地运输救援力量进行搜救,还能降低我方救援队员发生意外的可能性。”
顾厌先反对:“效率太低。”
“雪山虽然像个扎紧了出口的布袋,但占地平方光是用脚步去丈量……”顾厌摇了摇头,显然不赞同彭深的想法。
曲一弦一时没说话。
原本,她计划用航拍器代替一部分人力,提前探路,能够减少队员不必要的损耗。但眼下,雪山的暴风雪毫不留情的粉碎了她的这个计划。
“两支队伍足够了。”一直没出声的傅寻忽然开口,“人总是趋向于对自己便利的,裴于亮不是自己独自逃生,为了留条后路,他还带着必要时刻或许能救他一命并且不怎么配合的人质。”
“暴风雪和低温缺氧不止是救援队面临的难题,也是他的。他甚至没有可以代步的车辆,全靠脚力。在裴于亮示意到自己进入绝境后,他会下意识保留自己的力量,准备最后一搏。”傅寻曲指,轻叩了叩桌面,说:“他没有那么齐备的御寒设备,他必须扎营,靠帐篷防风雪。那山石嶙峋的地方、没有路的地方、不适合扎营的地方,我们都可以排除。她定的这两个点,是最合理的扎营地点。”
******
定下了扎营地,又确认了搜救路线后,接下来的物资和人力分配,就显得再简单不过了。
曲一弦提前离席去布草间确认物资设备,她让领队准备的是整个救援队队员适配的保暖衣物,除了清点数量,还要一一分发,工程浩大。
除此之外,她另外准备的一份设备清单也需要人去采买准备,她走不开,就点了队里眼熟的队员去补给站购买,单独押后给她送来。
做完一切准备工作,她返回会议室。
人员分配已经由顾厌用记号笔写在了白板上,她看见自己的名字和傅寻的列在一起,分为了一组领队。彭深与顾厌,带领二组,走二号路线。
满室窃窃嘈嘈的讨论声里,没人注意到她回来了。只有背对着门口的傅寻,像是感应到她的存在般,毫无预兆地,转身看来。
就连曲一弦自己也没留意到,四目相对时,她弯起唇,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最后的备战又如何?
大战一触即发又如何?
她现在,满心欢喜,无谓生死。
☆、第 103 章
第一百零三章
定好晚上八点出发后, 所有领队各司其职, 回房休整。
曲一弦故意起身得慢了些, 落在最后。
顾厌原本正和彭深在说话, 见状,猜她是有事要私下询问自己, 正好和彭深的对话也告一段落了,他没避讳的,拍了拍彭深的肩膀,立在原地等她。
曲一弦饿了一天, 心口烧得慌, 左右附近又全是队里的人在奔波忙碌, 不算个好说话的地。她想了想, 问顾厌:“我正打算出去吃点炕锅,有空吗?”
******
五道梁的站区小,主街就一条, 汇成十字。
以此为中心,再往外扩散,人车稀少,街道上少有人走动。
羊肉炕锅不算远,离悦来宾馆不过三百米的直线距离。
怕耽误事, 曲一弦动身前就差领队打了订餐电话。等到店里时, 预留的餐位上已经沏好茶, 热上了位。
落座后,曲一弦第一句话就是:“袁野跟你怎么说的?”
袁野干什么去了, 她心知肚明。
顾厌在会上故意提是袁野提供线索等他的小组去雪山汇合,旁的只字不提,显然是袁野走之前交代过他。
“他说去办点事。”顾厌抿了口茶,说:“让我谁都不要提,就当他一直在雪山口守着。”
热汤端上来,服务员分盛了三小碗递到三人手边。
曲一弦舀了口汤,打趣道:“那我一问,你就跟我说了?”
顾厌一笑,嗓音凉沉沉的:“你们车队内部出了事,上层领导全部离心,当我看不出来?”
他端起装着茶水的酒杯向傅寻举了举,低声问:“你们在一起了?”
曲一弦剥花生的手一顿,想说“我两在一起的事,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可话到嘴边,对上顾厌凝视她时专注到有些偏执的眼神,她笑了笑,点头:“嗯,在一起了。”
顾厌下意识去看傅寻。
后者眉眼浅淡,只淡淡与他对视一眼。
他心下微刺,喂进嘴里的茶水味像是藏在角落里发酵多时,苦的、涩的、还透着一股霉味,就像腐肉风干久藏的味道。
顾厌心里酸涩,面上却不显,唇角扬了扬,牵出一抹笑来:“那恭喜。”
曲一弦没接话。
她垂眼剥着花生粒,从外壳到里衣,一点一点,极尽耐心。
还是顾厌觉得自己打了岔,偏离了原先的话题,闷声喝了几口茶后,轻咳一声,拉回正题:“你找我,是想问军事要塞的事?”
曲一弦嗯了声,眉心微锁:“我们在五道梁碰面那天,有人趁这个机会去营地和裴于亮碰面了。军事要塞的伏击计划,裴于亮一直都知道,他口称是彭深告诉他的,所以他一直早有心理准备。”
顾厌挑了挑眉:“彭深?”
随即,他又摇了摇头:“那日彭深不适,在宾馆里休息。大概饭点,我们还通过一次电话,电话是从他房间的座机打出的,我确认他在宾馆里。”
顾厌犹豫了一下,问:“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在宾馆里?”曲一弦忽的有些烦躁,本就因彭深那句在场证明动摇的怀疑,此刻摇摇欲坠。
傅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打断两人的谈话:“先吃饭。”
“彭深在不在宾馆很好证明,看一眼监控录像就知道了。但眼下时间紧张,调监控难免兴师动众。”他往曲一弦手边又添了一碗热汤,看她喝了,才说:“我出来前留意了下宾馆隔壁的水果店,等回去时可以买点应季的水果路上解渴。”
曲一弦一想,也是。
与其她现在胡思乱想,不如把脑中的结扣整理、列单,一条条解扣。
她执起筷子,边吃边问:“那军事要塞是什么情况?”
顾厌那组小队支援不及时,显然是出了问题。
“仪器失灵,信号被屏蔽。”顾厌蹙了蹙眉,说:“枪响前后,我和埋伏在油罐库里的小组几乎是失联状态。那头我留了人,还在调查原因,这两天应该就能出结果了。”
顾厌那头的事,曲一弦插不上手,也说不上话。
就跟曲一弦这头的事,顾厌哪怕知道车队内部的上层出了问题,但凡涉及不到他,那就是人家的家务事,他也没理由刨根问底。
所以曲一弦最后也只是点点头,未置一词。
******
吃完饭,三人打道回府。
天色已黑。
街面上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悦来宾馆门前,救援用的皮卡,数辆整装待发的越野正往车门上贴“星辉”的荧光标志。
这是救援队每趟出夜车的习惯,像一种战前仪式,充满了庄重感。
离出发时间仅剩最后的半小时。
所有救援物资正一趟一趟地装载入救援车辆。
雪山路滑难走,过了半山腰后,冰层地带怕是数不胜数。这一趟救援出车,除了寻常的救援工具,还自备了铲雪的工具。皮卡的后车厢内装的全是化雪用的盐粒和防滑链条。
曲一弦巡视了一圈,目光忽然落向搬了椅子坐在门口看得津津有味的水果店老板。
她信步走去,脚步停在水果摊前,俯身拎起一串提子:“老板?”
看热闹的老板扭头看来,见曲一弦眼熟,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姑娘是救援队的?”
曲一弦对挑拣水果没心得,看着新鲜,顺眼,就直接拎着那串提子放到了店门口的电子秤上,问:“是救援队的能打折?”
“怎么不能?”老板比了个“五”的手势,眯着眼笑:“给你打个对折,你看怎么样?”
曲一弦微抬下巴,示意他装起来。
这个动作似勾起了老板某些记忆,他边按秤边抬眼,频频打量她,不消曲一弦自己开口,他先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是你啊。上回你在我这买了水果,鲜果切,让我送上楼给你们领队的吃。”
他哎呀了一声,颇有些终于找着人的欣喜:“我送上去后,你们领队的也不开门,只开了条缝,就站门缝里跟我说话。我就托着果盒给他看啊,说是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年轻女人让我送上来的。你们领队应该是身体不舒服,讲话瓮声瓮气的听着怪吓人……”他嘶了声,回忆着原话,给她复述了一遍:“我不认识什么年轻女人,你给她退回去。”
“结果等我下来再找你,你人已经走了。那果切又是新鲜的,扔了怪可惜。我搁冷柜里搁到傍晚时,你那领队下来跟我说,说下午身体不舒服,说话冲了点。这会倒是和善了很多,跟我道完歉,还解释原因,说是吃哈密瓜会腹泻不能吃,他身边的人都知道,所以才会说不认识什么年轻女人。后来又问了问我,你长什么样。可能是对上号了,跟我说,这是队里最年轻最厉害的女领队。”
老板把装好的提子递过去,笑得两眼打褶子:“年轻有为啊。”
曲一弦心一动,转头看了眼忙着装车清点物资的救援队,问:“那领队是哪位你还记得吗?”
她这问题问得有些奇怪,老板多看了她两眼,转而去看忙碌的救援队:“不在这……出来了出来了,就站门口台阶上那个。”
曲一弦循声望去。
彭深如巡视他的江山领土般,负手立在宾馆的旋转门前。
******
晚上八点。
救援队准时出发。
车队才驶出五道梁的关口不久,天色就慢慢地变了。
风裹挟着碎石粒扑簌着往车窗上敲打,眼看着,是要起一场暴风雨。
五道梁离雪山的距离较远,一路翻山越岭,缓坡急坡,风走沙起。近雪山时,唯一的那条柏油路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雪,风呼啸而过,带着雪粒刮得车头一偏,难以把控方向。
曲一弦是领队的头车,见状,将手台调至车队的队内通话频道:“准备进山了,注意横风。”
大西北的横风有时邪得狠。
那风能从你的车底盘处猛得上掀,像是在车底藏了只巨兽,那巨兽起身顶起车底盘,带的方向不稳,若错失最佳回稳时机,车被掀至路边撞上栏杆损坏点防撞杠都还是小事。最怕是在万丈高的桥面上,横风一掀一拽,车能直接从桥上翻下去,车毁人亡。
曲一弦在南江从未遇到过这么霸道的横风。
唯一一次觉得自己握不住方向盘,还是台风天,从跨海大桥的桥面上经过,那风呼啸着推搡着,把车推得摇摇欲坠,像是下一秒就会失了掌控般。
但饶是如此,也不及西北的横风带给她的心里阴影要大。
******
到雪山山口时,已是深夜凌晨。
车道上停了数辆车,横竖排列着将整个车道租得水泄不通。
曲一弦切闪了两下车灯。
停在路中央犹如路障的那辆途乐紧跟着似回应一般,也闪了两下车灯。随即,车门一开,沈青海从车上下来,边搓着手边小跑着,满脸兴奋地跑至曲一弦的车前。
曲一弦开了窗,不知道藏在车里哪个角落的貂蝉,忽的一道白影般从仪表盘上蹿过,扒着车窗,好奇地探出个脑袋。
她啧了声,没得商量地拎着它的后颈往傅寻身上一扔,问:“你这什么情况?”
她停下来,身后所有的越野车都缓缓地亮起双闪,有序地停靠在了车道上。
这一片漆黑的雪山路上,暖白和萤黄色的车灯灯光交织着,映照得整条车道亮如白昼。
沈青海才站了一会,就冻得鼻尖发红,他眼神闪烁,看了眼曲一弦,说:“袁哥让我看见你来就追上来先汇报,我守着出口,没见着有人下来。这一片平矮些的丛林,也有顾队的小队定时巡逻看管,围得跟铁桶似的,绝对不会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曲一弦面露赞许,对他笑了笑:“那你是想跟着车队上山搜救,还是继续守在山下?”
沈青海犹豫了一瞬,说:“我守着吧,车队有那么多人上山了,我在山下还能给你递递消息。”
曲一弦觉得这小子还挺上道。
她视线往后一偏,看了眼身后的车队,压低了声,道:“大概一个小时后会有一辆补给车上山,你不用拦着,直接让他来一组营地找我。”
沈青海怔了下,随即用力地点点头。见她交代完了,往后让开几步,目送着曲一弦开车上山。
******
到了分岔路口,按计划,一组二组分开行动。
曲一弦带队往山上走,彭深和顾厌走缓坡去山谷。
所有车辆的手台全部调至车队内的通话频道,每隔三分钟报一次平安。
夜深人静,山道上已积了层薄雪,像雪粒子撒上的冰沙,轮胎碾上去还有些许打滑。
许是长途行车令所有领队都有些疲倦,车厢里安安静静的,只偶尔有电流声滋滋流淌。
此时若是有航拍器从上空俯瞰,定能拍下蜿蜒的山路上,压雪前行的车队。车辆有序地保持着车距,明黄的灯光照着雪地,照着山体,像点亮的火炬在雪山上缓慢前行。
黎明将明未明的天色里,雪山被笼罩在昏寐阴沉的天色下,唯有几束车灯,几声人言,惘惘撞撞,向着未知的深山行去。
走了大约半小时后,对讲器里的声音渐渐断续,像录音机里的卡带声,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曲一弦估测了下两组间的距离,把手台的频道切回一组小组内:“报数。”
******
行至山腰时,山道已越来越难走,连续不断的上坡,损毁严重的公路,以及雪山塌方时落入山道中央的碎石块。
路上停了两次车清理山道后,终于在半小时后抵达了计划中的扎营地。
营地选址地的地势平坦开阔,足够扎下一个大帐篷,摆放仪器设备。
曲一弦下车查看。
山腰处的气温已低至零下摄氏度,她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暖衣才堪堪挡住低温和暴风雪的侵袭。
傅寻跟着下车。
他握着手电,走在曲一弦身侧,未拉至下巴处的冲锋衣领口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瑟瑟发抖地扒着衣领往外看。
曲一弦转头见貂蝉冷得打颤,忍不住抬了抬下巴,问傅寻:“它冷你就让它待在车里好了。”
“待车里太浪费了。”他用下巴蹭了蹭这小东西的脑袋,伸手去牵她:“跟着我。”
两人都戴着厚厚的手套防冻,“牵”这一动作在这种高山低温的环境下显得尤为奢侈。
但傅寻仍是用力地握住她戴着手套的手,领先她两步,走在前头探路。
两侧的山壁虽嶙峋,却草木不生。空地平整得也像是特意粉饰过的,饶是积了层厚厚的雪,仍能感受到这里方方面面的人工痕迹。
傅寻只看了两眼,就肯定:“这里应该是之前矿质探测队炸出来的空地,可能用来扎营设据点,也有可能只是连接上下山的一个中转站点。营地设在这,很方便。”
曲一弦也这么觉得。
她晃了晃手电筒,觉得这个天气没法使用航拍器实在可惜:“要是有航拍器,在上头晃一圈就知道什么情形了。”
傅寻探了一遍路,心里有了底,牵着她往回走:“哪能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
话音刚落,扒着他衣领的貂蝉忽然“咯咯”叫了两声,那声音警惕戒备,在空旷无人的深山里显得尤为毛骨悚然。
曲一弦的脚步一顿,跟着傅寻站在原地。
他怀里揣着的小东西顺着他口哨的指示,从他衣领里钻出来,三两下蹿上傅寻的肩头,往右侧的山上仰了仰头,像是嗅了嗅,又像是在寻路。
半晌,它又咯咯叫了两声,毛茸茸的脸蹭了蹭傅寻的耳朵,一溜烟地从衣领钻了回去。
傅寻挑了挑眉,手电筒往它所指的方向一台。
灯光所指之处,从山石的矮隙里瞧到了一栋矮屋的屋顶。
曲一弦和傅寻对视一眼,没贸然行动,原路折回车队临时停靠点,分派了一部分人手扎营,另挑了两个领队一起上山去查探查探矮屋。
矮屋的入口要顺着狭窄的山道继续往上,穿过碎石板搭建起的“山路”,才能摸索到。
傅寻谨慎,独自绕着矮屋周围转了一圈:“没有脚印,也没有清理痕迹。”
这说明……屋子里没有人藏身。
他率先开道,杵着登山杖从陡崤的小道上穿过,待站稳后转身来扶曲一弦。待一个两个全上了坡,他拿手电一晃,先照了眼门头。
山间的独栋小矮屋,占地规模还不如一个公厕。
门头自然也没什么可写的,木门上倒是挂了个门牌,螺丝脱落了一侧,只歪着个牌子,刻了几个字。
曲一弦走近一看。
前缀的字样已经生了锈,斑驳的锈迹里辨不清字体,只隐约能看出后头“卫生所”三个字,应是当时驻扎在雪山上的矿质勘测队留下的。
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未知的神秘感也没了。
傅寻推开门,率先进了屋。
里头和废弃的军事要塞差不多,物资尽数撤离,只留了个柜架子,白色的柜体在手电筒的灯光下泛着黄,像打了一层胶片的滤镜,透着股充满历史感的泛旧。
曲一弦踩着满地废弃报纸转了转,弯腰拉了拉柜屉。
抽屉一拉开,反令她有些意外。
柜子里有废弃的电线,压缩的果干和一堆看不出原样的金属板件。
她用手电筒拨了拨,翻出本黑皮的笔记本。
原本跟在她身后的两位领队已自由行动,脚步踩在拆卸下的床板上发出“噔噔”的走动声。
曲一弦瞥了眼,这一瞥她又回头凝神细看了一眼。
小房间内塌了一半的床板下,露出了一双赤着的脚。
那双脚,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徒劳的往床板下,缩了缩。
曲一弦下意识压住了正要翻开的这本黑皮笔记本,挺直了背脊,抬步欲往床板下走去。
她刚一动,就被傅寻扣住手腕。
他悄无声息的按住她的背脊,像安抚一只受惊炸毛的小豹子,掌心在她颈后轻轻一捏,低声问:“笔记本里写了什么?”
曲一弦不答。
她抬眸,四目相对时,他抬手扣住曲一弦的下巴轻轻一转,不动声色地令她移开了视线。
他的掌心随之落下,扣住她的手腕,不紧不慢的一握,示意她先按兵不动。
曲一弦会意。
她翻开笔记本。
笔记本的外封是皮质的,仍保留完整,里面的内容却缺失了不少。或是残页,或是沾了墨迹,只有寥寥竖行字能看清。
“是卫生所的工作日记。”曲一弦翻了两页,说:“应该是遇上极端天气紧急撤离的。”
她还说着话,傅寻已不动声色间,缓缓……缓缓的,靠近了床板。
☆、第 104 章
第一百零四章
接下来的一切全在曲一弦的意料之中。
傅寻从接近到拖出藏在里间床板下的人, 整个过程用时不超过十秒。
曲一弦正欲合上工作笔记, 垂眸时眼神下落, 似瞥到了一个眼熟的名字。她一怔, 顾不得先去看被傅寻揪出来的人是谁,重新翻开笔记本凝神细看。
泛黄翻旧的纸页上, 蓝色的钢笔字已晕染模糊,透出股被水渍浸润的涟漪感。
曲一弦的目光落在那晕开的“王坤”二字上,额角突突一跳,忽得想起一些事来。
彭深在宾馆时, 承认过。
他早就知道废弃军事要塞的存在, 那是王坤早年囤货的地方。
这一点, 他没必要撒谎。
那雪山的矿质勘测队与废弃的军事要塞有没有关联?
这个“王坤”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王坤?
如果是, 那之前的假想将又一次,重新推翻。
她思绪紊乱,正试图理清个一二, 陡然听到几步外傅寻低沉又意外的声音响起:“权啸?”
曲一弦转头看去。
被冻得青白了一张脸的权啸,此刻瓮着眼,一副大势已去的颓丧样。他呐呐地看了眼傅寻,又看了看曲一弦,哆哆嗦嗦地挤出抹苦笑来。
她狠狠一挑眉, 和傅寻对视一眼。
傅寻的眼神深沉幽邃, 此刻含了三分笑意, 像是簇然点亮的灯光,透出丝跃然。
她跟着抿了抿唇, 说:“回去说。”
******
走下山道时,帐篷已经搭得差不多了。队员忙忙碌碌的,正往帐篷里搬设备和物资。
曲一弦出去一趟带回来一个男人这事太过稀奇,不少队员停了手头上的工作,抬头打量。
她不欲解释,也不欲太引人注目,掀帘进了帐篷后,吩咐人送一双备用的山地鞋过来。这种低温环境下,赤脚站在雪地里,用不了多久双脚就能坏死。
她在椅子上坐上,把权啸晾在一边,先去看傅寻腰腹处的伤。
他俯身拎住权啸拖出来那会,应是撕到了伤口。
果然,纱布浸了血,怕是要重新止血包扎了。
她亲自去车里取了医疗箱,等回来时,权啸已经穿上鞋袜跟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垂头耷耳立在桌前。
曲一弦没理他,晾在一旁替傅寻重新处理了伤口后,才转身在简易的折叠桌案前坐下。
她喝了口热水,在权啸忍不住打眼看来时,下巴微抬,指了指他刚换上的鞋袜,问:“鞋哪去了?”
他倒是回答了,只是有些不甘不愿:“被穿走了。”
曲一弦点头,又问:“裴于亮让你脱了给江允穿的吧?”不等权啸回答,她指了指他脚边的凳子,示意他坐下说话。
“我们来山上干什么的,不用说你也知道。你既然被裴于亮抛弃了,也没必要再帮他藏着掖着了,我问你答,我们互相节省时间,你觉得怎么样?”曲一弦话落,不见权啸回应,她立刻补充:“你要是想拿这个和我谈条件的话我劝你还是别想了,我顶多可以给你提供点热汤热水,一顶可以安枕休息的帐篷。这些你都不愿意,我也可以帮你联系顾厌,算你自首。”
说到自首,曲一弦想起个词,又说:“污点证人知道吧?”
权啸仍旧不说话,那双眼阴沉沉地观望着,颇有番要耗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傅寻翻了几页笔记本,从刚才进帐篷时,他就留意到了,曲一弦下山道时手里还捏了本笔记本。这会草草翻完,心中似有成算般,忽然开口道:“你是聪明人,你真的觉得他们带上江允去取物资还会回来?”
曲一弦回首,看了傅寻一眼。
他抬手,握住曲一弦的手指在指尖把玩着,漫不经心道:“换位思考,你若是裴于亮,你舍得这个时候再多一个人分你的物资?连困在这雪山里还要多久都不知道,你有这么大方,喂一个说不清什么时候就倒戈的白眼狼吃饱穿暖?”
权啸被傅寻这句话刺激到,脸色变了变,仍有些犹豫不定。
傅寻见他动摇,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若还信裴于亮有退路,不如来看看雪山的地形和救援队的搜救计划。雪山只有一个出山口,山虽深,但想找一个人,除非他坠崖死了,否则只是时间问题。况且,你已经落我们手里了,还想翻出天去?”
他倾身,掀起布帘的一角,示意权啸往外看:“这里都是人,分两个二十四小时盯着你根本不是问题。”
傅寻这番话比曲一弦的要一针见血多了。
果然,权啸面色变了几变后,颓然一笑,妥协了:“你们想知道什么?”
傅寻的第一个问题是:“在山上接应你们的人是谁?”
“不知道。”权啸皱了皱眉:“我不认识。”
曲一弦头皮一麻,浑身一凛,那股寒意似从脚底心蹿起的,凝成丝得往她骨头缝里钻。
山上有人接应。
说明队里有人里应外合,暗中帮助裴于亮。
那裴于亮会往雪山走,与她那番故意引诱的话根本没多大的关系。而是,早就决定好的。
难怪他在明知军事要塞有埋伏时,敢孤军深入,他那晚……想知道埋伏的人在哪是假,想她和傅寻死才是真的。
只要他们这两块不定时爆炸的绊脚石消失,他可以在救援队内部人的帮助下轻而易举地甩掉追踪的警方,一路坦途。
所以——
军事要塞伏击的计划失败不止是她的计划失败,同时也是裴于亮的计划失败。
可他退至雪山,到底知不知道雪山这地形,是有进无出?
或者说,请君入瓮的主使者其实是裴于亮?
傅寻曲指轻弹了一下她的眉心,提醒:“深陷局中,难免会看不破局势,先听听权啸怎么说吧。”
话落,他问权啸:“从军事要塞出来后发生的事,你给我说一遍。”
权啸似想了想,答:“我一路被扔在后备箱的事两位也知道,前几日,你们去五道梁补给物资,营地里来过一个人。是谁我不清楚,但等那人走后,裴于亮就替我松了绑,让我与他合作。只要我帮他做事,他和我之间的账就一笔勾销,事完了之后就放我回去。”
“但具体做什么他没有立刻告诉我,只到军事要塞当晚,他让我偷偷上巡洋舰,替他开车。后来发生的事你们也知道,我开车出来后,很快发现巡洋舰没油了。当时你们咬得紧,我也不敢停下来加油,只能按他指的路,往雪山开。”
“再后来车彻底没油了,我见后头没车追上来了,就下去加油。谁知道这油加下去,车根本没法开了……有先例在前,傻子也知道是汽油有问题。再然后,就是背上物资上山,从天黑走到天亮,到了山上那间屋子。”
权啸顿了顿,又补充:“他这一路与我交流极少,看样子应该是有人指路,没费什么劲就到了这间屋子里。天黑时,有人敲门,裴于亮亲自去开的门。那个男人穿得厚,戴着墨镜、口罩,整张脸遮得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没进屋,和裴于亮在门口说了几句,没一会裴于亮就进屋来,那男人就站在外头边抽烟边等。”
说到这,他似想起什么,有些别扭起来:“裴于亮给我留了两天量的食物,让我在这等着,他去补给点拿了物资就原路返回,和我会合。我其实也不大信,但形势比人强,裴于亮手里有枪,站在门外那个男人看上去又不是个好商量的主,让我觉得我敢说半个不字,他们当场能把我解决了。”
曲一弦问:“他们人往哪去了还记得吗?”
权啸干巴巴道:“就那个房子的后头,我看着他们上去的。”
他似又想起什么,皱着眉头说:“那个男的好像有点瘸腿,但走路不慢。上山,走小山道都挺麻利,就走平路时能看出来跛脚。”
曲一弦的脑子一炸,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像是为了验证她心中所想般,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上“小袁帅”三字像要刺痛她眼球般灼然亮起。
曲一弦任由铃声响了一会,才起身,掀帘出去接听。
许是长久打不通,袁野接起电话后,语气有些急躁:“小曲爷,你怎么才接电话?”
曲一弦深呼吸了口气,尽量平稳了情绪,问:“怎么了,你到敦煌了?”
“没,哪这么快?”他抱怨了一声,语气有些凝重:“我出发后就让敦煌的朋友帮我去盯着王坤了,省得我到时候跑空耽误事。结果你猜怎么着,我朋友守了半天都没见那个小卖部开门,跟邻居一打听吧,听说差不多一星期前就关门闭店了。”
“我没弄清是什么事,也不敢虚头巴脑的就直接跟你说了。我让朋友接着找,王坤家、他小媳妇的工作单位都找了,后来还是从隔壁车队那知道的,说王坤一个星期前就出敦煌了,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去挣大钱回来盖房子。”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袁野口干舌燥,忙拧了矿泉水瓶灌了两口水:“曲爷,你说这下怎么办?”
“你回来吧。”曲一弦捏着眉心,斟酌了下用词,跟他说:“裴于亮有接应,这个接应是王坤的可能性**不离十。”
袁野震惊:“那我白跑了?老子开得腰酸背痛,结果是白白被人遛了?”
他气急,不管三七二**骂出口:“这王八羔子,不是说开不了车吗?还挣大钱盖房子,我特么让他回来盖墓地!”
曲一弦拧眉,目光沉沉地透过山林看向渐渐发白的天际一线:“王坤之前有在矿质勘测队待过?”
袁野被问住,脱口就是一句:“那得去问彭队,王坤跟彭队……”关系最好。
话说了一半,他醒过神,忙改了话:“你别急,我这就去问问,我兄弟正好在王坤老家呢。”
挂断电话后,曲一弦没急着回帐篷。
她在雪地里站了片刻,直站得身上的冲锋衣变冷干硬了,才接到袁野重新打回来的电话。
袁野不知道这个消息对曲一弦意味着什么,开口时,都带了几分小心谨慎:“曲爷,我问过了。”
“王坤年轻时,的确在矿质勘测队做过,但待得不久,说是脑水肿给送返了。再后来,就跟彭队一起干走私的活,直到车队创立起来,他才算真正有了正经的营生,娶了老婆成了家。”
曲一弦想起笔记本上“十月十三日,王坤脑水肿送返”的工作记录,整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第 105 章
第一百零五章
曲一弦再掀帘回帐时, 整张脸阴沉得似要往下滴水。
她一言不发地坐在盘凳上, 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权啸看了半晌, 问:“你保证你之前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权啸见她不信, 急了:“你要是不信我就是现在再承诺几百次你也还是不信。”他跟耍老赖似的,往地上一坐, 囔道:“我看你就是出尔反尔,不想送我下去了。”
“想下去?”曲一弦缓缓摇了摇头:“现在恐怕还不行。”
她朝帐篷外招了招手,很快有领队小跑过来,问她什么事。
曲一弦指了指权啸:“把人看牢了, 我去山后探探。”
那领队看了眼权啸, 哎了声, 也不走了, 就杵在帐篷里一眼不错地盯着他。
曲一弦已起身,她翻找出登山杖,又挑了把衬手的瑞士军刀塞在高帮的山地靴里。左右她也不会走得太远, 她寻思了下,零零散散地又往冲锋衣的功能口袋里装指南针和定位系统。
傅寻看着她把自己撇在计划之外,在她斜背上有挂绳的水壶时,抬手一握,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腕:“你要一个人去探路?”
“我不走远。”曲一弦垂眸示意了一眼他的伤口:“你伤口刚撕裂, 在营地里待着, 等正式开始搜救再说。”
傅寻眉眼一掀, 握着她手腕的劲一松,也起身佩戴装备:“你觉得这事能商量?”
他个子高, 身材修长,站起来能碰到大帐篷的顶灯,那灯光在他头顶晃了两晃,把他的面容修饰得冷硬坚决。
瞧着……是挺没得商量的。
曲一弦向来尊重他的决定,既不干涉也不坚持,只抱手看了会,问:“你确定你的状态可以?”
傅寻转头,眸光沉沉,透着股不容置喙:“这不是登顶珠峰,要求身体状态必须调至最佳。营地在这,有问题随时可以下撤。但你要去,这就是我非去不可的理由。”
他往包里装完最后一件装备,把手套递给她:“也不用带人了,我跟你去。”
曲一弦自认自己和傅寻都不是会头脑发热的人,有他领路,比带一个高山搜救经验为零的领队要高效得多。
她不再反对,接过手套戴上,率先掀了布帘出去。
******
依权啸所言,卫生所后山位置的确有条小径。
傅寻当时没能探查到,一是因为这条小道是断崖式的上行台阶,台阶两侧覆盖的植被茂盛,几乎掩去了所有踪迹;二是因为山上暴雪不断,早已将几人的行踪掩盖。
大雪封山,想在这种可见度的恶劣天气下追踪到裴于亮的行踪,无异于大海捞针。
是以,曲一弦根本就没想着能走多远。
登上小径,是一条荒辟的山路。山路由碎石堆积而成,看着应该是以前矿质勘测队为方便走捷径,节省时间而开拓的小路。
曲一弦跟了一段路后,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她眺望了眼五十米开外那条上山的公路,微拉下口罩,问傅寻:“你觉得江允能不能有我一半的聪明,知道沿路留个记号什么的?”
傅寻转头,护目镜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摇头:“她留不了。”
“权啸被抛下是因为他对裴于亮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留着他,只会消耗他的物资和储备粮。江允不同,她是人质,危急时刻可以换他一条命的护身符。”
他伸手,托了一把她的腰,助她登上石阶,继续道:“权啸留在这的风险,裴于亮不可能没评估过。他既然舍弃,就说明他做好了可能暴露的准备。若再让江允往外传递些信息,那些信息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傅寻护着她在前头走,他跟在曲一弦身后,把她护得滴水不漏。
曲一弦转身困难,就只能一路往上继续攀登:“我跟袁野通过电话了,他跟我说,王坤早一个星期前就已经不在敦煌了。”
山路幽暗,她走得慢,从林间穿出时,她才陡然发觉,这条小路是直达盘山公路第二个转接点的营地。
隔着一条车道,对岸山林里影影绰绰伫立了高低错落的小矮屋,晨曦微薄的光线里,平层矮屋的墙面透出股惨淡的苍白。那些已经剥落的墙体内,甚至可见瓦黄色的砖块,一垒一垒,结着草泥。
她转头,和傅寻对视了一眼。
隔着护目镜,两人彼此看不穿镜片后的眼神。但这并不妨碍曲一弦从他静默沉立的身影中看出同样的惊诧。
这座雪山的公开资料只有极少数的一部分。除了是座矿山,九几年时修盘山公路便于采矿以外,能找到的资料实在有限。
这还没到矿山,只是沿路中转的营地。要不是亲自上山,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切,可能未必知道当时的采矿规模会如此巨大。
曲一弦站在原地没动。
腰上,是傅寻伸过来的双手,轻轻往后一抱,她就坐在了山壁凸起的石块上。
“这事,得跟顾厌和彭深汇报。”他往上推开护目镜架在雪山帽上,低声说:“王坤出现得突然,得防有诈。”
“我也这么想。”她转头,看了眼黎明光景下蒙了一层雾气的营地,说:“卫生所所有文件资料不是带走就是销毁了,没道理抽屉里正好放了一本还有具体文字记载的黑皮工作笔记。”
“我不信巧合。”
傅寻和她考虑的还有些不一样。
“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看过江沅救援的全部文件资料。作为当年的车队领队,当晚和巡山队员一同参与第一次追踪搜救的彭深,应该会有最多的第一手目击资料。但那些文字记载里,关于彭深对江沅事件的描述和推断,全是立在江沅的角度去分析。例如:她当晚就情绪不高;着重强调她大学毕业生的身份以及对可可西里的向往和无知。”他一顿,声音忽然压低了问她:“像不像有人在推诿责任?”
曲一弦皱眉:“你的意思是,江沅失踪这个事件里必须有一个最大责任方。有人故意把责任推给江沅本身,以淡化自己的嫌疑,好置身事外?”
这个猜测曲一弦当年不是没有,只是当时她出于彭深是为车队名声的考究,加之彭深在这场事件中尽全力的搜救表现,并未深究下去。
“单看没疑点。”傅寻替她立了立冲锋衣的衣领,说:“江沅失踪事件里,她的确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开车离开了,此后再也没人看到过她。她没法为自己证明什么,所有恶意的揣测没人证实,久而久之就变成了真的。你怀疑江沅失踪另有隐情,但别人只会觉得你是因为愧疚或不愿意接受朋友失踪的现实,才一直情有所系。”他顿了顿,再开口时,一针见血:“像不像这一次?”
“你刚怀疑彭深,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冒出些干扰因素。譬如,你认定的彭深不在场的证明从最开始的坚信不疑到逐渐动摇,再加上顾厌和水果店老板的佐证,你是不是已经替彭深找到了脱罪的理由?你是不是想……只要那天去营地和裴于亮狼狈为奸的人不是彭深,那你的推断就全部不成立?”
没有光,唯一的手电也关了兜在冲锋衣的口袋里。
可即使没有照明,他的一切在她面前也是清晰可见,如同刻在了脑海深处,不需要光,不需要刻意寻找,他就在眼前,触手可得。
“我还需要点时间去理清楚。”曲一弦沉吟一声:“只是我还没想透王坤在这件事里……或者在江沅失踪那件事里,扮演的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主导,还是从犯。”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问:“要不要走捷径?”
曲一弦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你要直接告诉我答案?”
傅寻说:“有什么不可以?”
短短一句话,又酥又撩。
曲一弦头一次体会到跟着傅寻是件多么政治正确的事。
她眼睛一弯,咬住手套蹭下来塞进口袋里,那双冰凉的手,从他的耳侧伸入后颈取暖:“你这叫纵容,以后养成我万事不爱动脑筋,全仰仗你的习惯我看你怎么收场。”
“有什么不好?”傅寻的语气还挺理所当然:“我正愁我的女人太独立,我就是想为她掏心掏肺还得绞尽脑汁。”
曲一弦剜他:“你之前追我时可没见你这么献殷勤啊。”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有点亏。她还没享受到被印钞机追得快乐,怎么就从了呢?
“我这人比较自私。”他低声:“只喜欢对属于自己的人好。”
他明明是玩笑的语气,但曲一弦却听出了一丝藏在最深处的深情。
她抬眼,看了他半晌,才说:“你说得明明是我。”
傅寻对她的纵容,对她的付出,对她的步步为营,她不是没看见。未确定心意以前,未下定决心以前,未被彻底打动以前,她从不觉得自己会被一个男人羁绊住。
动性可以,动心不行。
只可惜,她到底不是心坚似铁的人。
好在,那个男人也不是寻常男人。
******
她弯唇,焐热的手刚顺着他的衣领溜出来,要去摩挲他的嘴唇。指腹刚压上他的唇角,远处有束灯光穿透山上的大雪,直直打在前面山道的山壁上。
那灯光一转,一瞬消失后,傅寻“嘘”了声,凝神去听。
有辆越野,引擎轰鸣着,正沿着蜿蜒的山道快速前行。那速度较平路不算快,但在这种雪天路滑,路况不好的雪山山道上,犹如高速前进的脱缰野马。
山壁极好得遮掩了曲一弦和傅寻的身影。
她仰头,侧目,拐角处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型凶莽,急速奔来。
行至弯道,越野车的车窗半开,从驾驶座弹出根烟头。烟头落地,火星四溅着往山谷里奔了奔,很快碾熄在了雪地上。
而那辆越野,车窗上升,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只露出半张脸的男人。
曲一弦眉心一跳,整个心脏似被一双手捏紧揉搓。
她抿唇,一路目送那辆越野在弯道极速漂移。后轮惊起的碎石子碾着雪地发出不轻不重的滚动声,最后咚的一声撞入山谷里。
万籁寂静的雪山,唯有引擎声由远极近,又由近及远,渐渐远去。
那束车灯随着盘山公路的蜿蜒,一丛丛往上,直到彻底消失不见,曲一弦才回过神来。
她望着高处似结着万丈玄冰的雪山山地,回想起在山道上仓促一瞥看见的那张脸,用力地抿了抿唇。
傅寻收回视线,指腹蹭了蹭她紧蹙的眉心,语气低沉道:“是彭深。”
☆、第 106 章
第一百零六章
一语双关。
曲一弦听懂了。
“是彭深”三个字, 既是说刚才开车过去的人是彭深, 也是告诉了她答案。
她抬眼, 目光落在车灯灯光消失前的最后一弯山道上, 点点头:“回营地,开车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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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撤的速度比上山要快许多。
曲一弦原路返回, 走山石小径回到营地时,天刚透亮。
雪还没停,看不见太阳,只有几许淡薄的日光, 阴沉沉的笼罩着整座雪山。山中雾气萦绕, 如梦似幻。若不是眼下这个境地, 这种心境, 光是雪顶在晨曦微光中的那抹景色也足够慰藉这几日的舟车劳顿。
曲一弦掀帘而入前,似想起什么,转身看了眼身后的傅寻, 说:“等这里的事忙完,陪我再去趟雪山吧,我想看金顶。”
傅寻说:“好,去哪都陪你。”
得了承诺,她脸色终于好看了点, 眉梢一扬, 目光落向正从路口驶来的补给皮卡上——那是她特意差人去补给的物资车。
“这里我来。”傅寻把背包递给她, 示意她赶紧进去。
曲一弦点点头,掀帘而入。
帐篷里坐了两个领队, 一个看守物资,一个看着权啸。
见她进来,坐在椅子上的队员立刻腾开位置让给她:“小曲爷。”
“你坐。”曲一弦按下他的肩膀,弯腰去拿对讲机。
那队员被她按回椅子上,摸了摸后脑勺说:“小曲爷,刚才顾队来过。”
“顾队?”曲一弦问:“那现在他人呢?”
“在山上那个卫生所里。”许是知道这事不能耽误,他急声道:“本来听说你和傅先生去山上探路了,顾队是要继续上山的。但天亮后,那栋小屋子能看着了,顾队就多问了一句。我领了他过去,这会应该还在……”
话没说完,帘子一掀,顾厌满身风雪,夹裹着寒气,扑面而来。
曲一弦蓦地看见他,怔了一下。
顾厌顺着她的目光打量了眼自己,拍了拍工装裤上的雪,说:“借一步说话?”
曲一弦直觉顾厌要说的话会与彭深有关,点点头,随他出去。
******
营地拥挤,加上补给车在卸货,压根没有能说话的地方。
顾厌四处看了眼,指了指停在雪地里的那辆车:“车上说吧。”
上车后,顾厌发动引擎,边加热座椅边开暖风空调:“这山上得有零下二三十度了吧?”
曲一弦唔了声:“差不多,再往上就零下四十了。”
顾厌拧开保温杯的杯盖喝了口热水,转头看她:“你和傅寻探路的地方?”
“嗯。”她摘下防风帽,开门见山:“我听队员说你找我有事?”
“我是跟彭队上来的。”他回避了曲一弦的视线,低声道:“我们到扎营点后,彭队指挥救援队的队员扎好帐篷,组装设备。他带了几个队员,先去探路。”
“大概半小时以后,我接到山下同志传来的消息,说有一辆一组的补给车上山了。我没听说一组有什么补给车,就打算去山道上看一眼。”
曲一弦第二张补给清单本就是试探彭深用的,自然连顾厌一块瞒。
“是我的补给物资。”她下巴微抬,指了指傅寻正在清点的那一车琐碎:“都是些改善生活品质的小物件,你要是不放心我等会领你过去瞧瞧。”
“你别误解。”顾厌解释:“我不知情。”
“眼下这种情况,不多留个心眼连一败涂地后哪里出的问题都不知道。”
“我也没怪你的意思。”车厢热起来,她不紧不慢地摘下手套,说:“你我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后来呢?”
她不欲谈别的,顾厌也板正了话题,重新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下去:“补给车我没看着,倒是看见彭队从一条碎石路里抄小道,往一组的营地去了。”
曲一弦问:“你就跟着他追上来了?”
“对。”他抚额,似苦笑了一声:“我原本心存侥幸,以为他是有事过来找你商议。但是车从分岔路口直接穿过一组的营地继续往山上去了。我不敢跟得太紧,想着这事应该你知道,所以来找你商量。”
曲一弦轻叹:“我和傅寻也是走到一半,看见他一个人往山上去了才打道回府的。正打算联系你,你就来了。”
“有个事,我觉得你务必知道。”
她斟酌片刻,谨慎措辞道:“我手上并没有实质证据,我说的全是推测。但你听听有没有道理。”
“江允从鸣沙山失踪后,彭队就对江允失踪一事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甚至提出要亲自来沙山找人。这个反常在哪你知道吗?”曲一弦问。
顾厌拧眉:“彭队不是很久没做救援了?”
“对,自江沅失踪,他救援时受了伤,无法久坐,就连开车也少,救援队的事务他很少参与。这是其一。”
“其二,袁野和我走得近,彭深重新接管星辉救援队的时机正好是我派袁野去西宁权啸和裴于亮行踪之时。等袁野回敦煌,彭深以救援任务机密为由,拒绝让他参与。”
“其三,彭深瞒了你他和裴于亮是旧识故交的事。我和傅寻想方设法去五道梁补给的当日,彭深去过营地和裴于亮见面。”
前两个,顾厌还维持着表情上的平淡,听到“其三”上半句时,他眉毛狠狠一跳,不敢置信:“你说彭深和裴于亮是旧识故交?”
“是。”曲一弦也不打算瞒他了,思忖几秒,说:“我与裴于亮同行那几日,他为了让我心甘情愿为他带路,承诺我若平安将他送到国界线,他就告诉我我最想知道的秘密。算交易的定金吧,他告诉我,他和彭深关系破裂是他怀疑彭深准备弃车保帅,像对待王坤这枚弃子一样收拾他。所以,他先反水自保了。”
这段话的信息量有点大,顾厌消化了一会,才问:“王坤……”
他皱眉,似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彭深对王坤做过什么?”
“裴于亮说,王坤的车祸是他找人做的,主使就是彭深。”没给顾厌时间消化,曲一弦抬腕看了眼时间,接着说:“至于我为什么那么肯定那天下午去营地的人是彭深,是因为王坤出现了。”
顾厌这会不止眉心跳了,连额角的太阳穴都突突了起来。
他眼皮子底下出现了那么多事,他竟一无所知。
似是察觉到顾厌心中所想,曲一弦安慰道:“我也是刚发现,王坤也参与了。”
她叩了叩车窗,示意顾厌去看:“我队员都跟你说了吧?我来这扎营时,权啸就躲在山上那间废弃的卫生所里。裴于亮脱了他的鞋给江允穿,一是因为江允还有用,既然要徒步上山,低温的雪地里必须有双厚底的鞋;二是控制他,让他无法立刻下山。”
权啸身上也不清不楚的,加上在军事要塞那晚倒戈裴于亮。他要是下山了,想再清清白白地做回他的二道贩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想来权啸也不会向警方或者是她自投罗网。
“权啸没有鞋,这种天气赤脚下山,怕是没撑到他找到路,脚就已经废了。”裴于亮就是吃定他惜命,不会冒险,才出此下策。
至于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权啸,自然是因为他还有用处。
自从傅寻提前交了答卷让她走捷径,曲一弦脑中的那团乱麻终于拎出了线头。
“留着权啸,是彭深的安排。”她忽然醒悟过来:“权啸不会走,也不能走。只要救援队上山开始搜救,迟早都会发现林中那栋撤离后留下的卫生所,也迟早会发现躲在卫生所里的权啸,不然裴于亮不会给他留两天的口粮。就是为了让权啸觉得他还会回来,就算裴于亮不回来了,好歹两天内,他也不会因为温饱问题擅自离开那个卫生所。权啸留在那唯一的用处就是亲口告诉我,王坤来了。”
顾厌所知的信息没有曲一弦来得多,压根跟不上她的思路:“留下权啸,就为了告诉你王坤来了?”
“是江允告诉我,那日下午来营地的是彭深。她和彭深虽然没见过,但彭深代表救援队、车队出席了不少活动。江允又觉得江沅失踪另有蹊跷,这么多年一直关注着,会认出他也不意外。”曲一弦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揭开了所有迷雾,她双眸微亮,似有星辉流转。
“你不是说埋伏在军事要塞的小队信号全无,有短暂的失联?如果动手脚的不止彭深一个人,那这一切都说得通了。他知道军事要塞伏击计划的所有细节,提前让王坤去动手脚,达到干扰目的。”
“至于去和裴于亮通风报信的,应该是彭深本人没错。宾馆里的那个——是王坤。”
顾厌的证明里,彭深当天身体不适在宾馆休息,中午时分他与彭深通过电话,且电话是宾馆座机,故意地强调了“彭深”在宾馆而不在营地的不在场证明。
其次,傍晚吃了一顿饭。
按彭深当天的脚程,应该与他们的时间刚好错开,往返营地和五道梁几乎是非常轻松的事。
所以当天,曲一弦让水果店老板去试探彭深在不在宾馆时,彭深的确不在,在房间内和水果店老板对话的人是王坤。
事后,无论是王坤还是彭深发觉这一环节小设计后,再由彭深亲自出面与水果店老板解释,恰好洗刷了全部的嫌疑。
顾厌终于想透,他拧眉,转头看了眼曲一弦,问:“彭深帮裴于亮的目的何在?每个人做事都是有理由的。”
曲一弦摇了摇头:“他不是帮裴于亮。”
按眼下彭深一步步走的棋来看,他是事先选好了这座雪山,又事先安排了王坤在雪山接应。否则沈青海这么大一人守在山口,怎么会连有没有人进山都不知道?
如果彭深真的想帮裴于亮,他不如让王坤随便在什么地方接应,何必舍近求远,千辛万苦地把裴于亮引到雪山里?
要知道,这个雪山,一旦堵死了山口,就是有进无出。
他想的,是把所有知道他秘密的人,一网打尽。
所以王坤身上,一定有一个彭深想保住的惊天秘密。
******
迷局一解开,曲一弦的眼前豁然开朗。
怪不得傅寻说她是局中人,她自以为看得清、,想得远,可到头来仍旧被局中人牵绊着影响着,困在寸步之地。
若是彭深这次下得真是一步死棋,她再晚一步参透,都会把自己困入这个死局中。怕是到了临死关头,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曲一弦舒了口气,往后一倚,头枕着椅背,转头看窗外。
补给车带来的物资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傅寻正低声和对方说着什么,手里拿着她顺手在酒店撕的纸,一个一个勾兑着。
他对得认真,她也看得认真。
就好像眼下没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事一般,她闲如飘入水中的浮萍,连表情都带了丝松快。
顾厌沉吟数秒后,似被她的放松感染,眉心一松,问:“那接下来?”
“你就待在这。”曲一弦没回头,她眯眼看着渐渐透出云层的日光。它没有阳光刺眼,也没有乌云暗沉,就像是加了港味滤镜的白色灯光。
“所有人都原地待命。”她低声且坚决:“让我瞧瞧,他们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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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引子”很快就来了。
一屋子人正跟接力似的一壶一壶地往下放热水煮泡面时,顾厌的手机,响了。
曲一弦正用叉子戳面条试软硬度,闻声,看了眼顾厌。
不料,对方握着卫星手机也正好抬头瞧她。脸上那表情……颇有番要接绑匪电话的踌躇。
不够软。
她把面碗盖回去,掀了掀眼皮子,提醒:“还不接?”
顾厌推开泡面,手虚握成拳,清了清嗓子,才接起:“彭队?”
曲一弦转头去看傅寻,指了指面,无声地示意他:可以吃了。
傅寻的食指在唇上一压,若有言下之意,怕是在说:“安静。”
曲一弦也不恼,她握住傅寻的手腕在他手心写字。
顾厌那头似沟通得不顺利,他刚松开没多久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连语调都有点不自然的拔高:“他们在哪?”
傅寻手心微痒,终于忍不住分神,垂眼看她。
她写了三个字,第四个字正在收笔,没什么内涵,也没什么价值,四个字连起来就是——驴肉黄面。
瞧着像是馋了,怀念起了敦煌的黄面。
见傅寻没回应,曲一弦指尖一点,又在他手心继续画字。
她写得慢,像打发时间般,一笔一划即使没有握笔,光是用指尖也写得端正工整。
这一次,他又不费吹灰之力读透了她的字——兰州拉面。
顾厌的呼吸声一滞,表情也随之凝重了起来。他下意识转头,去寻曲一弦的视线,但转眼看到的,是她握着傅寻的手腕,眼角眉梢都漾着笑地在他手心里写字。
他的心一下子往回落,又往湖底沉了沉:“江允受伤了?”
曲一弦的指尖一顿,唇边的笑意微收。
傅寻低头去看时,她除了收敛了些笑意,表情和刚才无二,还是忙里偷闲,闲里偷欢样。
这一回,只有三个字了。
她写的——方便面。
傅寻失笑。
他将掌心一收,把她未来得及抽走的手指一并攥进手心里。
她指甲几日未修剪有些长了,落在掌心里痒痒的,像有只貂在挠。
他被挠得心神荡漾,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顾厌的电话终于打完了。
他挂断电话后,表情有些凝重:“彭深跟我说,他发现了裴于亮等人的踪迹,一路追上去后跟大部队走散了。”
谈到正事,曲一弦正经了些。
她掀开盖着泡面的碗盖,问:“江允受伤了?”
顾厌嗯了声,回:“彭队说他见到裴于亮殴打江允撒气,追上去想伺机而动,不料上了当,被裴于亮引进了迷雾沼泽里。”
曲一弦的表情终于有了丝松动,似嗅到了什么气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他,重复:“迷雾沼泽?”
顾厌抽过雪山的地形图,在彭深说的大概位置标了个红点:“他现在止步在冰层外。”
“裴于亮没车,从发现彭深到紧急逃离,全是挑车过不去的小路走。眼看着快追上了,裴于亮带人横穿了冰河,那冰层不够结实,车刚上去就压出了一道缝。彭深说他不敢弃车追上去,此刻正在河对岸守着。”
曲一弦偏头去看。
雪山的大致地形她心里有数,可山里的地哪里是软的哪里是硬的,她一概不知:“那他怎么说?”
“彭队说,河对岸就是沼泽地,深浅不知。车在冰面就过不去了,让去几个身体素质好灵活度高,身材轻盈的队员支援他。”
曲一弦笑了笑,问:“你瞧他这话,说得像不像是指名道姓的要我去?”
她直接撕下碗盖,用叉子挑起面,吃了一大口:“吃面,吃完再商量,让他等着去。”
******
她说让彭深等,就真的让他等。
从面到汤,一口都没浪费,喝得干干净净。期间还不忘让他打个电话知会彭深,说他觉得这事电话里说不清楚,他亲自开车去找曲一弦商量。
顾厌觉得,他一直都小瞧曲一弦了。
以前他只看到她统筹救援的指导能力和领导风范,觉得这女孩身上野性和飒气并存,不料,今日竟有幸能见识到她睁眼说瞎话的江湖气的一面。
曲一弦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然也不在乎顾厌会怎么想。
她从笔记本里撕下一页纸,掐算着时间写了一个执行表,例如:
第一通电话:二十分钟后。和彭深的沟通内容——曲队问江允的受伤程度,关心她目前的身体状态还能支撑多久。
这句话里还有括弧,备注了:曲队去清点物资了所以不能接电话。
顾厌抬眼,瞥了眼曲一弦,再低头,往下看。
第二通电话:半小时后。内容——告知彭深,我们清点人数准备出发,并询问他此刻的具体位置。
字数看着多,内容却单一。
原本应该还有个“第三通电话”,时间定在一小时以后,但曲一弦似乎是觉得没必要了,潦草地在划了几道横线,划去了文字。
“你这第三通电话……”话没说完,身旁的椅子一空,曲一弦已经起身,拎起靠在角落的双肩包单肩背上了右肩。
顾厌后面的话不自觉咽了回去,换成:“你干什么去?”
“干什么去?”曲一弦顺手从桌上顺了块巧克力,剥开糖纸咬进嘴里,“趁现在占着先机……”
“算账去。”
☆、第 107 章
曲一弦计划杀彭深一个措手不及, 但刚掀了帘子, 没任何防护的头脸被山涧里的冷风一吹, 立刻清醒了。
她退回去, 朝坐在那还没缓过神的顾厌招招手:“借一步说话。”
******
“借一步说话”的地方依旧是车厢里。
不同的是,这一次是曲一弦的车, 而车里,不止她和顾厌,还有傅寻……和他的貂。
顾厌头回见貂蝉,眼神一停下来就止不住地打量它。
曲一弦见状, 给跨种族的一人一貂互相介绍:“这是顾厌, 这是貂。”
貂蝉仰着脑袋嗅了嗅, 似是不怎么感兴趣, 窝在傅寻的肩头一动不动,只一双芝麻绿豆眼静悄悄地打量着顾厌,充满戒备。
“我刚想了想。”曲一弦一开口, 语气就有些沉:“是我有点上脑了。”
她不是个不能正视问题承认错误的人,话既开了口,接下来的也就格外流畅:“救援队和警方是合作关系,不能救援队一家独大,况且这被救援的人里还有身份比较特殊的犯罪嫌疑人。”
“我预备杀彭深一个措手不及, 看看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如果你没意见, 就按照我的执行表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何?”
傅寻听得无奈失笑。
她这番话与其说是和顾厌打商量,不如说是换了种方式的下命令。沟通是沟通了, 可协调……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顾厌有异议。
他眉心深拧,朝大帐篷示意了一下:“这么多人跟你上山,你就打算和傅寻两个人单枪匹马去抓人?”
曲一弦不解:“我们两抓一个,以多欺少……哪有问题?”
顾厌被她一句话搅糊涂了,无声地一笑,面容转冷:“你这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
傅寻侧目:“什么习惯?”
“不止独断专行,还喜欢脑子里画地图。”
接话的是曲一弦自己。
她说这话时,语调比平时要低,声音像是从嗓子深处压出来的,有些沉还有些闷,乍一听像磨弦,语气粗粝还带了些锋锐,有那么点自嘲的苦味。
傅寻没接话。
他不是个会把矛盾尖锐化的人,知曲一弦心中对顾厌的这句话不喜,也没有妄自出头替她解释。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身怀什么宝藏,他知道就好,不需要与旁人共享。
而她与顾厌的这个矛盾,显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凭他说和,没用。反倒让人觉得多事,两个人的症结,他一参与,再小的问题也会不断地给放大,反令她为难。
但有他这一问,顾厌也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深吸了一口气,当自己只是随口一说,一句“抱歉”低声盖过,转而换了个话题:“我知道你的考虑,彭深这事,你们救援队内部关起门来是‘家务事’,我尊重你。但这么多人闲置着,不合适。再说,仅凭你们两个,想把这件事彻底解决,我觉得难度有些大。”
顾厌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不讨喜,缓和了语气,解释:“我不是看轻你们的能力,只是眼下这环境这局势不一样,不是单纯的山地救援。”
“是我考虑欠妥。”曲一弦拨了拨头发,脚尖踢了踢傅寻,示意他出个点子。
傅寻意会,他琢磨了下,说:“彭深电话里说,他被裴于亮引进了迷雾沼泽,止步在冰河对岸……这句话无论真假,彭深是真的在冰河的对岸,他不敢弃车涉足的地方也真的是沼泽地。”
“他意在一网打尽,又不想担这罪过。眼下所有责任全被推在王坤身上,军事要塞动手脚的是王坤;在雪山接应的也是王坤;那接下来无论是我还是一弦,甚至是裴于亮几人出事,彭深也一定会有办法推给王坤。”
王坤不止是他找来的帮手,更是一切落幕时的替罪羊。
彭深若想不动声色处理掉这么多人,布满未知威胁的天险地陷是最保险也是最温和的方式。他不需要费太多心思,只需要把所有人赶进去,到时候出了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那些人全是被天险地陷吞了的,他只有遗憾和节哀顺变了。
顾厌听懂了,他眸色微亮:“你是说,不论彭深话里有几分真假,彭深肯定是在那的。”
傅寻颔首,目光示意了一下曲一弦,不动声色间就出言维护了她:“她是有些自负,但这自负是因为很少有人能跟上她的想法。她在脑子里画路线图,列人物关系的速度和她的行动力是成正比的。”
他一话盖过,免得顾厌尴尬,又立刻换了话题:“杀彭深一个措手不及的策划是正确的,确定彭深的位置比花大力气满山搜救要效率得多。但顾队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光凭我们两个,的确效率不够,还空置了太多资源。”
“这样。”傅寻沉吟数秒,说:“彭深的目标是我和一弦,我们出发二十分钟后,你拨第一通电话。别的都不重要,只一点,你必须确认彭深的位置。打完第一个电话,你就带人上山。以这个电话为准,我们再商定第二步棋怎么走。”
顾厌脑中思虑再三,也似肯定了这个计划的可行性,问:“这过程中如果失联,我怎么获知你们的具体位置?”
这个好解决。
傅寻掂了掂卧在他手心频频打哈欠的貂蝉,低声道:“它身上,有定位芯片,我教你怎么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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