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上)


    第一百零八章


    顾厌下车前, 曲一弦揿下车窗, 往帐篷那一指:“刚进帐篷那个穿绿色冲锋衣的看见了没?老领队了, 你有事交代他, 他会给你办妥的。”


    “我做先锋,经常阵前不在现场, 他们都习惯了。袁野在,他们听袁野的,袁野不在,就论资排辈, 能者居之。这队伍, 挺好带的。”


    做救援的团队和别的不同, 他们的战场是茫茫大地。没那么多利益纠葛, 全凭一颗赤子之心做着大海捞针的事。


    没点慈悲心,没点宽容豁达,没点耐心毅力, 这事根本办不下来,也做不长久。


    顾厌和这支队伍合作过无数次,自然无比熟悉。


    他微微颔首,推开车门前,犹豫了一下, 还是说:“这么多年, 你提起救援队时的骄傲还和从前一样。”


    那是因为值得骄傲。


    只不过这话曲一弦放在心里没说。


    她抬手, 食指和中指并拢在额边一飞,做了个致敬的手势:“我们先走一步。”


    顾厌颔首, 站到路边。


    路边的雪地,积雪已被踏平,露出茸茸的,枯着的草根。


    他目送着越野车碾开积雪,从营地驶出。那车灯一收一放,在山道拐角处,亮如野兽的瞳孔,映着无人涉足过的雪地,散出一地猩红的光影。


    他站了片刻,转身,掀帘而入。


    ******


    二十分钟后。


    顾厌依照计划,拨通彭深的电话。


    出乎意料的,铃声在漫长地响了近一分钟后,机械挂断。


    顾厌拧眉。


    他敛声,平心静气地又一次拨打。


    ……


    忙碌有序的忙音后,依旧是无人接听状态。


    满屋寂静里。


    靠帐篷角落而坐的一个领队忽然说:“我怎么听见外面有铃声?”


    顾厌挑眉,一手拢住听筒,一边凝神去听。


    果然。


    帐篷外有铃声飘忽而至,隐隐约约的,夹着“邦邦”的敲打声,一声急过一声。


    那声音越是急迫,他背脊越是发凉。


    像催命符,一声一声,催命来了。


    ******


    山道积雪沉厚,彭深上山时留下的车辙印短时间内还未来得及被大雪覆盖。


    曲一弦跟着这道车辙印,沿着山道一路弯曲枉直。半小时后,终于抵达临近山顶的公路尽头。


    这是个三岔路口。


    路口的石粒像被碾碎的焦糖碎块,在通往山顶的小道前戛然而止。


    远处山石嶙峋,披银戴雪,人为绑缚的木栅栏已经支离破碎,只零星几板竖立在悬崖边缘,提醒着此处“断壁危险”。


    曲一弦在路口停了车,下车查看。


    彭深的车辙印到了这里后,人为的,被打乱了。


    三岔路路口的空地上,不再只有一条清晰的车印,而是数条,错综复杂,相互交错的车辙印,让人找不到头尾,更无法辩清方向。


    曲一弦前后左右四下看了看,用手比划着,给傅寻做示范:“这个效果,跟漂移差不多。车在山道上开始加速,上坡后甩尾,以左轮为轴心,画了一个半圆。”


    “然后,他开始原地打转,盘旋,把所有可能暴露他去向的车辙印给模糊了。”最后,她得出结果:“我们跟丢了。”


    傅寻和她的关注点不同,他下车后,重点观察的,是三条小路的路口。


    彭深既然刻意要隐藏行踪,路口自然也不会留下痕迹。只是奇怪的是,三条路路上的积雪像是从未被踏足过,满目一色的银白。


    那辆车像是开到这,直接奔入了悬崖,不见踪影。


    他抬腕,看了眼时间,提醒她:“已经过去半小时了,顾厌还没来电话。”


    傅寻的言下之意是,出意外了。


    无论是上山开路的他们,还是山下的顾厌,显而易见的,都出现了不可避免的意外。


    这一消息,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曲一弦有片刻的惘然,她没立刻说话,似是思考了下对策,开口时,语气冷静又沉稳:“那我们去个电话问问情况。”


    傅寻没阻止。


    他潜意识里认为,顾厌既已逾期十分钟,显然是这十分钟内发生了令他无法及时联络他们的变故。


    这和谁打这通电话无关。


    果然。


    曲一弦拨完电话后的脸色沉了沉,有些难看:“无人接听。”


    “无妨。”傅寻牵住她的手,一手拂去她肩上落上的雪,低声安抚:“顾厌有能力处理好危急情况,我们现在折回去,未必能帮上忙,还浪费了时间。”


    他摘下手套,指腹摩挲着她的眼角,沉吟道:“我们可能低估彭深了。”


    “他应该考虑到了每一步会发生的情况,并且预设了不同的应对方式,一步一棋,计划缜密。我们以为自己领先了他一步,可以和顾厌一唱一和杀他个措手不及。其实,反被他将计就计,算计进了局里。”话落,他低头,鼻尖抵着她的轻蹭了蹭,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下来,哪怕一直被他算计着,也要逆风翻盘。”


    ——哪怕一直被他算计着,也要逆风翻盘。


    最后一句话,像是醍醐灌顶般,令曲一弦从满目混沌里抓到了一丝清明。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把大脑放空三秒。


    三秒后,她睁开眼,冰凉的手指握了握他的掌心:“王坤在这工作过,那他一定熟知地形。他一直受彭深恩惠,帮他做过不少事,这次也一样,肯定以为自己和彭深是一条船上的人。彭深的优势是,他熟知雪山的地形。”


    顾厌不接电话。


    什么情况能让他连电话都接不了?


    彭深呢?


    他既给顾厌指了冰河,迷雾沼泽这条路,又为什么故意抹去行踪,让她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只能束手等在原地?


    这些她都想不出答案,可眼下再迫切,若是只待在这里,永远不会有答案。


    她抬眼,脑中像是有灵光一现,有一缕线索快得像是长了翅膀的飞鱼,没等她看清就嗖的一下不见了踪影。


    那种有什么呼之欲出又困死在囚笼中的急躁逼得她如有心火焚烧五脏,她憋着这股火没处发,撒气似地摘下墨镜就往路口一扔。


    这一扔,路边枯黄的草杆一晃,露出个被杂草掩盖的……里程碑来。


    曲一弦一怔。


    眼前掠过的那道红影反复在脑中回放了几遍,确认自己没看错,她疾步上前,拨开被杂草掩盖得一丝不露的小石块来。


    这一下,她终于看清了。


    矗立在路边的这个石碑,说它是里程碑吧,它并不规范。既不是国道的白底红字,也不是省道的白底蓝色,就连县道的白底黑字也与它相差盛大。


    它不过是一个长得像里程碑的路标,红底白字,落笔——卡乌湖。


    卡乌湖不难理解。


    彭深既说过雪山上有冰河,这“卡乌湖”**不离十就是那条冰河的名字,至于为什么路标这么寒酸隐蔽……


    怕是想效仿三江源的地理考察标志,只一块小小的石碑,另类的“到此一游”。


    脑中掠过的翅膀飞鱼终于被她一手攥住,她捡起墨镜,一扫刚才的沉郁焦躁,咬着下唇,笑得得意:“刚想着去冰河,就给我指路了。”


    傅寻失笑,把她冻得通红的手握在手心里搓了搓。


    雪山的海拔已近五六千米,山上暴雪低温,没个遮雪挡风的环境用取暖设备取暖,光是搓手哈气,热量的流失依旧很快。


    他不想此刻泼她冷水,但不得不提醒:“未必这条路就是正确的。”


    “里程碑的概念你专业带线肯定知道,几乎一公里一个,这里未必就是源头,可能只是其中一处的路标。”


    “但与其干站着毫无方向,不如顺着这条路过去看看,也许是天意呢?”


    最后那句话,他咬字暧昧,意有所指。


    曲一弦忽的就想起他当初在敦煌,非要把勾云玉佩交给她保管时说的,命中注定。


    也奇了,当时她明明半点也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就连睡一觉的想法也没萌生……可短短时日,不止跟他了,连觉也睡了。


    人生无常啊。


    曲一弦摸摸鼻尖,耳根不知是冻的还是热的,根尖一直冒着红。


    她转身,夹在臂下的手套置气般扔进他怀里,没好气地甩出两个字:“上车。”


    她自己不觉得,可比起她平时硬派的作风,这扔手套甩脸色已然像是撒娇嗔怒了。那眉眼,无论是横着竖着,凶相还是柔和,入了傅寻的眼,就全是千娇百媚,风情万种。


    ******


    上车后。


    曲一弦重新挂挡,起步,车头扫过路口那篷杂草,压着草杆切入了右侧的小路。


    眼前这条小道,显然是人迹罕至,杂草丛生。能通车的仅一车头的宽度,路上的颠簸自然可知。


    道上又积了厚厚的雪,没车在前面探路,全靠曲一弦自己摸索。


    风吹着雪。


    雪落在挡风玻璃上很快暖化成了水,凝成一线沿着玻璃的倾斜曲线往下流淌。雨刷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带走模糊了车窗的罪魁祸首,四野一片寂静,风平浪静。


    照理说,深山老林里安静,空旷都是常态。


    可联系不上顾厌,她心头惴惴,揣着事,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傅寻和她一起时,时时留心着她,见她不自觉锁眉,又松,再锁。握着方向盘的手更是一上一下,时不时掰两下背光按钮,猜她是心里烦闷,被分了神。遂开口道:“一公里的时候你停下车,我下车去看看路边有没有里程碑。”


    曲一弦回神,颔首:“好。”


    傅寻又说:“我下车后,车别熄火,保持制动状态。”


    这一次,曲一弦终于有反应了:“你是怕彭深在路边埋伏?”


    “我怕有突发情况。”


    曲一弦哦了声,又问:“那出现突发情况,你还在车外,我是扔下你就跑,还是等你上车?”


    她这话问得调皮,明显挑事。


    傅寻一挑眉,说:“皮痒了,要松松?”


    ☆、大结局(上)


    第一百零九章


    “要松也不是现在松。”曲一弦踩停刹车, 往后退了数米, 停在里程碑前。


    傅寻会意, 松了安全带, 下车去看。


    一公里外的这个里程碑和方才所见的那个一样,红底白字, 没有公里数,只有“卡乌湖”三字。


    难辨方向,也难辨距离。


    *******


    曲一弦盯着后视镜,以防彭深从后侧偷袭。


    山上狂风暴雪, 风声一起, 犹如百鬼夜哭, 萧萧瑟瑟。


    她的眼神扫过四面八方, 凡有一丝风吹草动,她就如拉满的弓弦,稍有不甚, 就会擦枪走火。


    不知道第几次扫向后视镜,曲一弦心不在焉地催促傅寻:“看到了没有?”


    傅寻转身,拂去身上的积雪,上车关门:“和之前你看到的那个里程碑一样,没标刻公里数。”


    曲一弦挂挡的动作一顿, 狐疑道:“不应该啊。”


    她侧目, 目光又落向后视镜。她才往前开出一公里, 三岔路路口的那株老枯树还隐约可见,不存在迷失方向的说法。


    她一步步挂挡, 加速,下一个一公里的里程碑时,亲自下车去看——和之前看到的那两个里程碑一样,鲜红的底色,白漆喷的字。


    那漆色太新鲜,新鲜得有些诡异。


    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拨积雪。里程碑附近的积雪深达十厘米之厚,等拨开积雪见到土壤,里程碑和砂石接壤的地面上一片喷漆参与的红色,浸了雪化的水,像淋漓新鲜的血液泼淋而上。


    曲一弦生生打了个寒噤。


    有股冷风,贴着她低下的后颈蹿入,冻得她耳后发凉,一股毛骨悚然感突袭而上。她疾步上车,余光扫到随着车辆深入深山,周围渐渐丰茂的草被树木,心头一凛,总觉得暗处有人影憧憧,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


    ******


    撞上车门,她喘了口气,边挂倒挡往回退,边问傅寻:“你是不是看出不对了?”


    有雪粒子落在车顶,发出细小的犹如玉珠掉落的清脆声。林间风声呼啸,有雪花顺着这阵风迎面扑来,像掀起了车架,大风顶得车头一歪,曲一弦险些没握住方向盘栽进沟里。


    她刚松的神经一绷,一只手都不敢松,双手紧扣方向盘,沿着来路疯狂后退。


    “你指漆色?”傅寻问。


    “是。”曲一弦车技好,一车宽的小路,她光是看着后视镜,就能凭手感准确避开那些坑洼起伏处:“那些是里程碑没错,但原先肯定不是这个样子。我拨开上层的积雪看过土质的颜色,上头是新鲜的漆色。”


    她的声音因焦躁而越发低沉:“彭深到底在想什么?”


    “这里应该还有第二条路。”傅寻眼皮微掀,眉眼间不复方才上车时的压锁紧蹙,像是有什么问题已经迎刃而解般的放松:“回去也好,瞧瞧第二条路在哪。你不到场,心急的人,只会是他。”


    “第二条路?”曲一弦不解。


    “顾厌无法报信是因为遭遇了突发情况,具体情况难以推测。但从营地出发,我们上山花了将近半小时的时间,这还是在你故意放缓车速照顾我伤势的情况下。半小时,只要彭深下山,路上总能遇见。”


    曲一弦懂了。


    彭深上山只是个幌子,他对曲一弦的性格了如指掌。权啸被发现,是时间问题。一旦曲一弦发现了权啸,接下去就是逼问,问出关键信息。这个关键信息里就有他刻意推责给王坤的这个烟雾弹。


    无论曲一弦的脑子够不够聪明,会不会想明白这件事的因果始末,都不妨碍她得知“王坤带着裴于亮和江允从后山离开”后去探路的举动。


    他掐着时间点上山,是做饵。


    哪怕没这么巧,她没上山探路,他最后给顾厌的这个电话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告诉她,江允的处境非常危险,也告诉她,应该往哪走。


    许是猜到她在想什么,傅寻这次没卖关子:“他给顾厌的那个电话,报信只是其中一个目的,放饵引你上钩是第二个目的。他不怕你不上钩,你做惯了前锋,领队是刻在你骨子里的责任。他算准了,你一定会先出发,所以打完电话就从第二条路折回一组营地布置。”


    “只有阻断了顾厌和救援队的后援,你才是孤立无援,任他拿捏的。”


    “那这些里程碑呢?”总不是为了欢迎她一步步走入陷阱,特意给她留的吧。


    这么明显的新漆,她自然会起疑,后撤,待思定后谋动,这难道不是误事?


    傅寻一字一顿:“拖延时间。”


    言外之意是,卡乌湖应该不在里程碑所指的方向,彭深仅用一个里程碑诱她走了一条荒无人烟的荒辟小路。


    等她发现里程碑是动过手脚的,无论是止步在原地,还是后撤,或继续前行,都浪费了有效的时间,且徒劳无功。


    既然卡乌湖这条冰河真的存在,不在右边这条小道,那势必是另外两条的其中之一。


    三岔路口往前那条通往山顶,山顶海拔高,气温低,植被稀少。光是目力所及,视野范围内能容车的道一条也没有,全是石阶搭着一层石阶,错落无序的山石。就算有地热,就凭那凛冽刺骨,低至零下四五十度的非人低温,冰面承重一辆越野肯定没什么问题。


    更何况,这条路连人徒步都艰难无比,何况开车上山。


    既然前行的那条道被排除在外,那只剩下左边那条。


    越野车的车尾在枯树前一个甩尾,车头调转,正对着左侧的小路。


    曲一弦正欲熄火停车,隐约听见山林间传来的汽车引擎声。


    她耳朵一竖,凝神细听。


    那引擎声穿山引林,与风声齐高,呼呼而啸。


    此刻能上山的,不会是顾厌,那剩下的可能就只有彭深。


    他像是生怕引不起足够的动静,引擎的声音随着爬坡一声高过一声,渐渐从后方逼近。


    可等风向一变,那声音又似从山底下,循着深谷,擦着山边嘭嘭而响。


    有积雪被声波震得簌簌往下落,车顶咚的一声闷响,曲一弦下意识抬头看去,全景天窗上满是从树枝上震落的积雪,整整一捧,压得车厢内光线一暗。


    就在她分神之际。


    悬崖边,那个扎着木栅栏的方向,引擎声轰鸣如巨兽咆哮。紧接着,一个彪悍的硬派越野车车头从崖边直冲而上。


    车头碾着碎石,发出扑簌轻响声。


    那铿铿有力的轮胎抓地声里,一辆浑身漆黑的越野冒出头来,整个车身沉沉压上崖边,似耀武扬威般,吭哧往外喷着气。


    而驾驶座上,车窗半降,露出彭深温和带笑的脸来。


    没等曲一弦立刻反应过来,他招招手,终于原形毕露的勾唇露出抹冷笑,无声地用口型示意她:“有种你就跟上来。”


    ☆、大结局(中)


    第一百一十章


    这个王八蛋……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 曲一弦车头一甩, 铆劲追上。


    左侧的山道不比右侧好上多少——荒草, 乱石, 陡坡,以及上下落差最高可达半米的悬壁。


    越野车的悬架在这种高强度的行驶下被折腾得咯吱作响, 全景天窗上的积雪被震落了大半,只余下稀落的一层薄雪遮着天光,把车厢内衬得昏沉不已。


    有彭深在前面开路,曲一弦避开了不少坑洼陷阱。眼看着在密林中疾驰着, 越走越远, 曲一弦心头焦躁, 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容易受激。


    傅寻的伤势受不得这么颠簸。


    她的车速刚放慢, 傅寻的手心就覆上来,握住她把着档把的手背重新把档位推至五档:“不能停。”


    “彭深引你去,你若不当回事, 他会下手报复在江允身上让你悔不当初。”


    他的手指用力,捏得她手背上一串青白的指印:“我坐镇,是为了帮你解决后患,不是为了让你分心。”


    曲一弦心下一定,刚松的油门轻点疾踩, 很快将犹豫减速时落下的距离追平, 落后一截的车头飞快地压上, 保持了一段安全的行车距离。


    小道路窄,两侧又全是厚得不可估测深浅的积雪, 压根没法超车。


    她被迫,只能在这条小道上保持着一定的车速,等一个超车逼停的转机。


    ******


    越往深处,林间越是茂密,松枝枯叶凝裹着雾凇,风声一打,那声音就不单单只是风声,像是有无数个山精林魅立在树尖上鼓掌拍打,奏响的全是啪啪啪的雾凇冰块碰撞声。


    不闷,也不沉,反而轻快。


    “应该快到沼泽地了。”傅寻的声音微冷,声线凝成了一束,隐隐带着几分压迫。


    曲一弦的耳根被他那语气压得一软,快速道:“我知道。”


    车窗玻璃不知不觉间已凝上了冷霜,水汽升腾。她抬手抹出一块清晰的范围,只观一眼就知此刻他们身处的地势已与方才的路口天差地别。


    “这里有地下水,所以才会有卡乌湖。雪山气温低,湖水结冰是常事,但这里植被茂盛,气温比山顶高上不少。如果彭深说的话是真的,河面的冰结得不实,那说明这附近有地热。”她推测:“沼泽地在冰河的对岸,那这条湖和这片沼泽地是共用了一个地下水水系。这种沼泽,底下是淤泥也是漫涨的地下水……真的会吞人。他有心引我们去沼泽,是真的动了杀心。”


    傅寻不语。


    他抿唇,沉默地望着车窗外极速后掠的树影,低声道:“不能指望顾厌回救了,卫星电话给我,从山脚下调点人去营地看看。先机已失,但不能连阵地怎么失守的都一无所知。”


    曲一弦没异议。


    她腾不出手,指了方位,让他去拿。


    这一息的光景,前方彭深的车速似慢了些。没等她刹车,彭深的车在前方看似毫无防护的悬崖弯道上一个甩尾,车轮滑着雪地堪堪擦着悬崖边发出刺耳的急刹声。


    后轮“扫”出一捧厚雪,全泼在了曲一弦的挡风玻璃上。


    视野骤暗,眼前又是悬崖。


    曲一弦眉心突突一跳,整颗心悬起,吊在了半空。几乎是凭着最后目测的那个车距和直觉,朝着右侧急打了一圈方向。


    轮胎应是碾上了被前车车轮扫出的泥地,发出刺耳又尖锐的摩擦声。


    曲一弦那颗心七上八下的还没松缓下来,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用力到几乎上半身都压了上去借力。但即使如此,她仍旧发现,刹车距离还不够,还不够……


    雨刮已将泼上玻璃的积雪一扫殆尽,她眼前视野一无阻拦的同时,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刹车间距控制得太小,左侧的后车轮已经悬空了一半。


    那突然下沉倾斜的失重感,压得她太阳穴猛得一跳,她紧盯着前方急弯的路面,破釜沉舟般,猛得松了全部刹车。


    与此同时,车轮左侧的右后轮,整个哐的一下沉入崖边。有碎石不堪重压跌落的碎响,她心头一麻,就在彭深刹车减速,开了车窗望过来时,分数下轻踩油门,像做心脏复苏一样,一下一下,重新给越野车注入动力。


    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引擎轰鸣里,和死死抓地的前进突围力量中,她咬牙,视线盯死在转速盘上,眼看着红色指针渐渐突破转速,她孤注一掷,一脚油门踩到低。


    垂死挣扎在崖边,将落未落的越野像是忽然被人用力拽了一把,四轮抓地,车头猛地上冲。


    曲一弦被这一后劲冲得胸口一闷,随即,左后轮着地的闷响像天籁一般,把她全部的魂魄牢牢地从崖边拽了回来,一股脑塞回了身体里。


    短短数秒,她像是从鬼门关荡了一圈回来,手脚发软,一点力也使不上来了。


    眉心凝了汗,却冷飕飕的,从脚底到头皮,一阵阵炸开般的发麻。


    她眼看着彭深尾灯亮起,车朝着前方继续前行,踩着离合的脚试了两次,车身剧烈抖动着,第一次是没挂上档,第二次直接熄火了。


    她停在原地,深喘了口气,转头对傅寻说:“我们歇会。”


    这一侧目,她才发现傅寻的唇色苍白,那双眼在苍白的肤色下显得愈发得亮。


    她一怔,下意识看向他的腰腹。


    貂蝉不知什么时候睡醒了,蹲坐在他的腿上,不安地频频仰头看他。


    许是察觉到车终于停了,它尾巴一甩,咯咯叫唤了两声。


    这种时候,说真话比粉饰太平有效得多。


    傅寻没瞒她,直言道:“伤口撕裂了。”


    曲一弦伸手就去掀,手刚挨近就被傅寻一挡,直接扣住手腕握住了手心:“伤不致命,有这时间,往山下打个电话。”


    “做不到。”曲一弦将手抽出,那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毫无商量的余地:“电话你打,我给你换药。”


    未免他又拒绝,她把汗湿发抖的手心贴到他的颈动脉上,安静的地望着他:“手抖得厉害,现在开不了车。”


    傅寻的心一下就软了。


    他抬手,握住她的手拢在掌心里,俯身在她眉心吻了吻:“不怕。”


    “等会就让他一点一滴全还回来。”


    ******


    时间紧迫。


    两人分头行事。


    出发前,所有有任务分配的领队号码都设了快捷键编码。傅寻没费什么劲就拨通了在山下守山口的沈青海,让他立刻去一组营地探探究竟。


    第二通电话拨至二组营地。


    随即,两人得知的消息有些出乎意料。


    就在曲一弦离开后的二十分钟内,顾厌做了不少部署和安排。


    二组救援队的队员分成了三批,一拨留守营地看守设备;一拨在山道上沿途设关卡,以防彭深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最后一拨和一组汇合一同上山。


    也正是最后一拨去往一组营地的,距今已经失联了半个多小时。传回二组营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他们与顾队已经汇合。


    也就是说,一组营地全军覆没,无一幸免。


    傅寻挂断电话后,思索了片刻,第三个电话拨给了顾厌。


    仍是规律有序又冷漠无情的铃声忙音,显示着无人接听。


    曲一弦替他换好药,压回纱布时,边用齿尖撕开医用胶带固定纱布,边说:“应该只是暂时失联,顾厌不至于这么没用,带着一整个队被彭深给团灭了。”


    她乐观得有道理。


    傅寻也是这么想的。


    曲一弦收好急救箱,像是忽然想起件什么事,问:“我清单里列了个相机包,你帮我装车上哪了?”


    “后座。”傅寻指了指盖在衣服下的相机包:“底下。”


    曲一弦手肘支着中控台,倾身去够,她手指修长,指尖刚好勾住相机包带从后座上拉出来:“今天出来得匆忙了。”


    她拉开拉链,拿出相机,开机。


    “救援队有个传统。”她等着相机开机,小声说:“出发前一定会合影,团队照。”


    相机的光圈一闪一亮,屏幕从暗至明,有了画面。


    她抬眼,目光和他对视时,笑了笑,说:“既是仪式,也是为了留念。起初,袁野还提议每个队员要留张单人照,我觉得不吉利,跟留遗照似的。”


    曲一弦避开他的凝视,低头摆弄着相机,装作很忙一样调着光线和视角,可其实连焦都没对上,只有一只茫然又好奇地凑到镜头前的貂蝉。


    她拍了两张试光线。


    傅寻的眼神如影随形,她甩不掉也忽视不了,干脆也不逃避拖延了。


    她抬头,举了举手上的相机,问:“合照来一个?”


    ☆、大结局(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雪停了。


    天际依旧是熹白的一片,日光惨淡。


    远处的林间有黯淡又孤枭的鹰猎声,清晰得仿佛能听见它翅膀煽动的幅度,在风中猎猎作响。


    傅寻没答应。


    他唇色依旧略显苍白,那双眼在雪停后的微光中似镀了层暖光,瞳孔幽亮地望着她:“我不爱拍照,尤其是这种合照。”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弯了弯,低声道:“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你要是邀请我拍结婚照,我会毫不犹豫。”


    曲一弦觉得他想得挺美的。


    这恋爱还没谈几天,就想着结婚了?


    没门。


    她没得商量地举起相机要拍,手刚抬起,林中枪声一响,隐约有女人的尖叫声,刺耳又锐利。熟悉的音色惊得曲一弦手一抖,相机从手中直坠,傅寻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接……没接住,只手指挂住了相机背带,堪堪避免了相机砸落的命运。


    曲一弦唇边的那点笑,立刻就消失了。


    她边挂挡,踩油门,驱车沿崖边唯一的小径继续往前,边回想着传出江允尖叫声的方位。


    几经周转,林越深越密,渐渐的,山道上的枯枝落叶越积越多,车轮碾压上去时,在湿漉的地面上压出道道车辙。


    她心跳忽快。


    本能地预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步入危机陷阱中。


    “前面应该就是卡乌湖。”她微微抿唇,谨慎地跟着地上的那道车印继续翻山穿林。


    ******


    没过多久,视野忽亮,遮挡在头上的那片密林终于光影稀疏,透出抹曙光。


    曲一弦和傅寻对视一眼,驱车加速。


    眼前的冰河,仿佛世外桃源般,劈山而立,横卧在密林之中。湖面是白色的结着冰凌的冰层,冰面上逶迤地拖出两道沾着泥土和残叶的车印。


    曲一弦顺着那道车辙印看去。


    卡乌湖的对岸,停着一辆越野。彭深像是等了她很久,倚车而立,静默地望着她。


    他的脚边,是蜷成一团挨着车轮蹲着的江允。


    她埋着头,令曲一弦看不清她的脸,只有脚上那一双另类的明显不属于她的男人高靴突兀又清晰地印入她眼中。


    这样隔着冰湖的对峙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分钟,彭深没有耐心和曲一弦打心理战,开门上车,竟打算就这么走了。


    但这个念头只不过一瞬,曲一弦很快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越野车启动的刹那,江允随之一抖,跌撞着站起身。


    直到此刻,曲一弦才看到绑在江允手上的牵引绳。白色的绳结在她手腕上缠绕了两圈,坠了个死扣,另一头连接在车尾的流氓勾上。


    几乎是她发现的同时,越野车启动,车头翻过缓坡往前开去。


    彭深的速度不算快,但起步时的冲力仍是拽得江允整个往前扑去,险些扑倒在地。她被迫的,穿着那双与她脚码相差甚远的高靴,跌跌撞撞地小跑着跟在车后。


    她的背影在越野车粗犷的车架衬托下,瘦弱渺小,透着股受尽迫害的可怜劲。


    这一幕刺眼极了。


    像胜利者的示威,用弱小的俘虏来标榜他此刻的胜意。


    这种方式显然奏效。


    曲一弦怒火中烧,烧得理智全无。


    她面上沉凝如水,冷得快和眼前这结冰的湖面一样冻成渣了。光坐在这里,显然消不了火。


    她抬头,从车顶的控制按钮里打开车顶那排探照灯的,灯光打开的刹那,她推开车门,一手攀着行李架,一脚蹬着后视镜,三两下攀上车顶。


    “龟孙子”“王八蛋”“混账羔子”一连串骂人的词汇在她嘴边徘徊,数次控制不住将要脱口而出时,她生生咽了回去。


    没用。


    骂他只不过会进一步激怒他,达不到实际效果。


    她立在车顶,眯眼远望。


    眼前的山林和她此刻置身的这一座不同,它密实得像是连光也透不进来,从里到外透出股糜烂腐朽,像张着嘴吞噬一切的黑暗森林,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淤泥与腐叶的腥潮味。


    眼看着江允即将融入林中的迷雾里,她忽然回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沾了几许脏污,越衬得她肤色透着股诡异的惨白。


    回眸的刹那,她眼中含泪,嘴唇轻抿,哀求的眼神里透出些许求生的渴望。


    那一幕诡异的,和那天帐篷里抿唇轻笑的江沅渐渐重合。


    曲一弦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那晚猩红的尾灯,带着江沅渐渐远去,最后融进深渊般的浓雾里,再也寻不到踪影。


    她的心脏,从末端开始抽搐,像被人捏蹿着摇晃着,痛彻心扉。


    是他,是他!


    江沅的失踪和彭深肯定脱不了干系。


    曲一弦再未犹豫,腿勾着车架,从车顶跳下来,准备过河。


    傅寻察觉到她的意图,垂手放下手中的地图,给她指了指左前方被碾碎的冰层以及如同一个碎裂的窟窿般漂浮在湖面上的浮冰。


    “冰层不够厚。”他没阻止曲一弦过河,只是提议:“减重物资再过。”


    虽然减轻的负重寥寥无几,但有时候压垮冰面的可能就是一根稻草的重量。


    ******


    减重这事,傅寻来做。


    曲一弦下车,检视车辆。


    刚才在崖边那么冒险的试车,左侧后轮的轮胎磨损严重。进沼泽后,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车辆的保障和补给既然在对岸丢了个干净,那就要确保车辆的状态要处于巅峰水平。


    她调试完车,卸下千斤顶,去后备箱帮忙。


    傅寻刚卸下备胎,见她过来,压下后车厢门,问:“你要不要看一遍?”


    “不看了。”她扫了眼满地的家什装备,有些心痛:“我还是头一回,把能救命的……”话未说完,傅寻握住她的手腕压上来,严丝合缝地把她压在车门上。


    “绞盘和绳索就够了。”他低声,像压抑着什么,语气又低又沉:“对岸是沼泽,树都枯死了。你以为你的车能走多远?”


    “我之前一直没想通,为什么江沅失踪了,车却还在。”他额头一低,抵住她,声线哑得几乎难以成句:“江沅是被彭深拖进了沼泽里。”


    “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还原当年江沅失踪……”他低头去吻她,不含任何情欲,反而像是安抚般,从唇到舌,纠缠勾结。


    曲一弦被迫承受着,那双眼像是蒙了一层雾,透出丝翳白的光。


    傅寻的这段话,她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僵立在他身前,如灵魂出窍般有丝惘然的迷茫。


    “我知道是他。”从开始怀疑他的那刻起,她就隐约有种感觉,江沅的失踪与彭深一定有所联系。


    江沅离开那晚,第一个追出去的是巡山队员,彭深紧随其后;他回来时,脸色苍白,满是歉意的对她摇了摇头,表示遗憾;他的车,遍布淤泥,脏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听说那晚彭深半路陷车,救车时伤的脊椎,留下了无法久坐的后遗症;……


    她的脑子一炸,那些纷乱的画面一股脑蜂拥而上——


    傅寻手里那张沾满了泥灰的巡洋舰照片;裴于亮狞笑着说,王坤的车祸是他安排的,他为彭深做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事,彭深不想他继续待在车队里;还有那些断断续续,仅剩下关键词的只言片语。


    不是偶然,全不是偶然。


    王坤在雪山上的矿质勘测队工作过,所以熟知雪山地形。附近有废弃的军事要塞应该也是勘测时知道的,他脑水肿送返后,开始干走私,往返于西北环线。


    按时间线来看,彭深当时刚好在玩探险,玩穿越无人区。


    彭深爱玩,又仗义,朋友自然很多。裴于亮说他能与王坤玩到一起,是为了王坤手上有走私销货的渠道。


    这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把两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以至于江沅当晚去拿水时撞破了真相。


    可她为什么要离开?


    营地里那么多人,无论是呼救还是求援都比她单枪匹马地离开营地要安全。


    这个问题,像是环死扣,死死地打了个结。无论她是生掰还是硬扯,都巍然不动。


    她僵硬着手,用力地反握住傅寻的小臂:“走,去对岸,亲自问他。”


    ******


    过冰河的难度和滚刀锋差不多,前者若是冰层足够厚,花样漂移都不是问题。可眼下的难题就是,湖面的冰层太薄,指不定哪一块冰面脆弱,一压击碎。


    为减负,曲一弦连铁链也没绑,裸着车就上了冰面。


    冰面光滑,不易车轮抓地。即使紧握着方向盘,也会发生方向不受控制的情况。


    但眼下,比起方向失控,曲一弦更不敢加油门。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什么叫“如履薄冰”。


    好在冰面跨越的直径还没到让她两手生汗的程度,眼看着一寸寸接近对岸,曲一弦紧绷着的心弦微松,她放缓车速,做爬坡上岸的最后准备。


    可就在此时,一直隐在雾中的彭深,斜夹着香烟,拎着把铁楸大步流星地迈步而出。


    他站在岸边,手中铁楸从高处掷下,斜插入冰面,凿出一铲碎冰来。


    这一系列动作,落在曲一弦眼中,像是一帧帧放慢的电影镜头,她眸龇欲裂,额角太阳穴突突一跳,动作比意识更快地在他凿下第二铲时不管不顾地顷刻间加速。


    轮胎在冰面上呲了声,车轮滚动着,原地打了个转。但强大的动力仍是驱使车轮飞旋着往前扑去,逆着对岸飞快加速。


    可就是这样及时的反应之下,也敌不过冰裂的速度。


    曲一弦清晰地听见有冰裂的声音从车底传来,车后轮一空,她方向一打,驱着所有动力往前扑进。


    同一时间,不止耳边冰裂声愈发清晰,就连眼前,离岸边不过一米距离的冰层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


    眼看着车轮即将下陷,曲一弦铆足了马力,一股脑全堆在了动力上。油门四踩到底,刺耳的犹如刹车般尖锐的制动声中,越野车压着冰面飞快地扑上高地。


    左前轮上岸的刹那,后轮一陷,全满的动力制动下,越野车的后桥势不可挡地跌扑在岸上,曲一弦听见后桥磕碰的声音,随即车身一抖,四轮全部着地的同时,越野一冲而就直扑浓雾里,借着坡势缓缓停在了泥塘前。


    泥塘的上空,狭窄疏密,塘里有截断的枯枝和树墩。


    有光透过这片天空漏下来,落在林间树影下。照亮了两根斜插入沼泽地里的大树上,被绳索牢牢绑在树根上的男人。


    曲一弦先是一怔,紧接着头皮发麻。


    风吹雾散时,她清晰地看见,绑着裴于亮和王坤地那两棵树,正一点点,被下方的沼泽潭子馋食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大结局(下)


    第一百一十二章


    眼前所见太过惊悚, 曲一弦有片刻没能回过神来。


    等回了神, 她的第一反应是:“江允呢?”


    她亲眼看见彭深将江允绑在车后拖着她进了迷雾沼泽林里, 眼下王坤和裴于亮都在, 江允去哪了?


    ******


    林间山雾缭绕,雪停后的天光透不进林隙, 整个沼泽地暗如牢笼。


    脚下应是实的,泥土虽软,却没有下陷的失重感。


    傅寻先下车,检查越野车的损毁程度。


    越野车后轮的后桥撞偏了, 移位了两寸, 随时可能断裂。这意味着, 越野车支撑不了太久, 勉强能支持最后一趟冰湖穿越,回到对岸。


    曲一弦见他脸色不好,弯腰去看。


    移位的后桥没看见, 先透过车底瞧见了不远处田垄上的男人高靴。


    她起身,站直了身体,抬眼望去。


    彭深站在树后,腕上缠着绳索,就立在离他们两三米外的沼泽池另一侧。


    曲一弦跟彭深出生入死过, 她救援私自攀爬雅丹掉进咸水湖洞穴里的游客时也失足坠下洞崖, 是彭深不眠不休, 耗费了八小时救她出来。


    四月敦煌沙尘暴,救援迷路的游客时, 彭深连人带车陷入流沙带,是她用绞盘令彭深脱身。


    后来彭深渐渐不做救援,转至幕前当星辉救援队的对外负责人后,曲一弦依旧敬他有救援情怀,敬他心中有生命的大义,无论人前人后,对他一直尊敬爱戴。


    包括彭深,表现出来的也是对她完全的信任和纵容。


    他手把手教会了曲一弦前半生从未接触过的有关“越野”、“探险”和“救援”。甚至在他退居二线时,他毫不迟疑地将车队和救援队的事务全权交给她打理,只偶尔过问。


    车队这批人里,除了王坤是彭深的老搭档,最先跟他的还有袁野。就连袁野都曾计较过,彭深对她的用心至深。


    “要不是你是个假爷们,我真的要怀疑老彭是不是想把你培养成他未来女婿了。”


    可眼下,争锋相对的僵持对峙下,从前所有错付的感情像柄反刺的利剑,扎得她心口血肉模糊。


    曲一弦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问道:“我过来就是想问问你,江沅失踪和你有没有关系?”


    “你不都心中有成算了?”彭深笑了声,往外用力地一扯,拉住系在绳索另一头被绑住双手的江允。


    “正好江沅的妹妹在这,想知道真相还不简单?”他忽的松开半截绳索,示意她:“让江允去把堵住王坤嘴的胶布撕了,他就能告诉你了。”


    开玩笑。


    让江允去撕掉王坤嘴上的胶布,势必要淌着沼泽过,这沼泽吃人,江允能不能有命走到中心都是个问题。


    她怒极反笑,声音渐冷:“你用不着这么激我,山上山下都是人,你今天就是手段用尽,也别想回人间做人了,留在这里做恶鬼多好。”


    “山上山下?”彭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低嘲道:“你们一组全埋在雪下了,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命活下来,哪来的山上山下?”


    曲一弦心下咯噔一声,余光去看傅寻。


    他递来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心。


    “你要是舍不得江允,替她去淌这沼泽林,我也没意见。”他的眼神旁落,在傅寻身上停了停,后半句冲着他道:“我早跟他说,别招惹你,他不听。如今落到这个下场,也不知道后悔了没有?”


    这个“他”自然指的裴于亮。


    至于“招惹”除了勾云玉佩,还能有什么?


    “这小子不安分,在南江时骗一个女人骗得人家破人亡也就算了,手脚还不干净,顺了您的私货。我千叮咛万嘱咐,他手里那枚玉佩见不得光,他偏不听,将你引了过来。否则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程度?我的爱将也就有个爱去可可西里的习惯,再找几年,也就能死心了。他偏要碍事……”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越说越低,似是尤为不满,手中绳索再松,竟直接将江允推入了沼泽地中。


    曲一弦心一跳,压在嘴边的“江允”刚要脱口而出,手心被傅寻重重一捏,又沉着脸咽了回去。


    江允跌坐在地上,脚下的淤泥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拥簇着,包裹着,缠住她那双不合脚的高靴。


    她被胶带封着嘴,发不出声音,惊恐至极也只能呜咽着,语不成句。


    曲一弦被傅寻握着的那只手,指尖都快掐入掌心了,彭深才不疾不徐拉直了绳索往回一拽。


    江允立刻缩着,滚着,抓着彭深的脚手脚并用地爬回他的脚边。


    那双从权啸身上剥下来的高靴在沼泽地里还露着一条鞋带,橘黄色的,格外醒目。


    江允魂飞魄散,回头再去看那个泥潭时,眼睁睁地看着淤泥似翻涌了一下,彻底把靴子吞没了进去。


    这哪是沼泽,分明是吃人的泥潭。


    许是江允的反应令他愉悦不已,他喘笑着,一字一字故意刺着曲一弦的神经:“四年前,我逼江沅进沼泽时,她也是这样。小脸苍白的跟纸一样,含着泪,也不敢哭,祈求地望着我,让我放过她。她一定会守口如瓶,什么也不往外说。”


    彭深似没顾忌般,呵笑着又道:“我就问她,你早知道不该听不该说,怎么还在营地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还要去保护站找人抓我?”


    “她浑身抖着,也不知道是赤脚站在地上冷得还是吓得,只说自己错了。我跟她说来不及了,你要早知当初,安静地躲在车里不是什么事都没了吗?”


    曲一弦听得浑身发冷,脸色难看至极。


    彭深似笑非笑地盯住曲一弦,说:“我一手教你,你不知反哺,非要翻陈年烂账。也不知道等会沉进这泥潭里时会不会跟你那好闺蜜一样,哭得喘不上气来。被泥潭吞没了还要伸出一只手来,希望我能救救她……救不上来的。”


    他在激她,激怒她。


    曲一弦无比清晰地认知到彭深是在挑战她的底线。


    可显然,知道是一回事,不由自主的应激上当是另一回事。


    她根本冷静不了!


    “行啊,你继续说,越详细越好。”她摊手,跟傅寻要绳索,眼神却还是盯着彭深,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记着,你逼她去死,那就等着偿命吧。她不来索,我替她索。”


    她接过绳索打了个结扣系在腰上,挑衅地压了压眉,问:“你不给自己栓根绳,不小心掉下去了可没人会救你。”


    几乎是她话落的同时,彭深说翻脸就翻脸。他提着江允后颈,跟拎只小猫似的把她拎起来,用力推进沼泽地里。


    江允踉跄了数步,脚下淤泥跟脚似地缠住她,前冲的劲一时又没卸掉,她一个重心不稳,直接扑倒在了泥潭里。


    眼看着她周身的淤泥缠上来,曲一弦大声喝了句:“别动。”


    紧接着,她毫不迟疑的迈进沼泽地里,身后傅寻低声叫她,那声音似过耳的风,她连片刻停顿都没有,弯腰扶起江允。


    而彭深在等的,就是这个时间。


    他从腰后抽出枪来,枪声与子弹嵌入车盖的声音在林中回响不绝,曲一弦心弦一崩,惊愕地转头看去。


    傅寻紧缠住系在她身上的绳索,矮身急避。


    所有人都在等着一个转机,而此刻,转机来了。


    他侧目,确认彭深的方向后。手上的绳索打了个死结,套在车前的绞盘上。


    手一腾出来,他如虎添翼,趁彭深寻他确切位置时,攀住车架上了车顶。他的动作太快,即使动静明显,彭深一时也难以瞄准。


    等他意识到傅寻不是躲避而是主动出击时,他已经准确无误地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彭深吃痛,手上的枪险些拿握不稳。


    他沉身,下盘扎住地面,屈肘去抠他的腰腹。


    傅寻近身功夫了得,发现他意图的刹那,格身去挡。同一时间,屈膝顶胯,从腰腹间借了力,直击彭深下盘。


    彭深闪身后避。


    他知道自己不是傅寻对手,余光后扫,瞥到敞开的驾驶座车门,闷哼一声,屈肘去锁傅寻的咽喉,这一招虚晃,待傅寻撤手回防时。他换了拿枪的姿势,手执枪托用力一击击在傅寻毫无防备的脑后。


    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顷刻间,傅寻头破血流。


    他眼前一暗,被彭深用力甩脱时,倚着身后的树干闭了闭眼,直到缓过那阵头晕,再睁眼时,警铃大作。


    以防突发情况,撤离方便,越野车并没有熄火。


    彭深觑着空上了车,车门反锁,车窗关死。随即,加油门的引擎声轰然大作。越野车的车身抖动了数下,在险些熄火的刹那,前轮一滚,竟往前驶去。


    电光火石的刹那,傅寻立刻明白了彭深的意图——他想把车开进沼泽地里。


    曲一弦的绳索还扣在车头绞盘上!


    一旦车头沉入沼泽,曲一弦不能及时解开绳索,就会被拖拽着,在数秒内被沼泽吞噬得一干二净,直到窒息而死。


    眼看着就要束手无策,傅寻余光扫到被彭深丢弃在地的铁楸,握起冲着驾驶座的车窗用力砸去。


    彭深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招,以防熄火后功亏一篑,重新挂回一档。松离合,踩油门。


    油门加得太猛,后桥本就移位两寸的越野车车身巨震,眼看着车轮碾过高地,车头继续往下即将插入沼泽地里。


    傅寻徒手从碎裂的车窗里解了车门锁,反手拉开车门,屈肘锁住彭深的咽喉,猛得发力拖出车外。


    彭深事先有了思想准备,被掼出车外前抬腿猛加油门。


    顷刻间,引擎声大作,像有野兽嘶吼般,车窗在摇晃中霹雳轻响。眼看着车速加快,即将一头扎进泥潭中。


    忽的,从侧后方跃出一个湿漉的影子。


    顾厌的声音打着寒噤,声音沙哑地嘶吼道:“彭深交给我,你快去救人。”


    傅寻一怔。


    待发黑的眼前朦胧的印出顾厌的身影时,他极快地松手,弯腰从裤腿和高帮山地靴之间摸出一柄薄削的小刀,去切绳索。


    ******


    与此同时,曲一弦见状,极快地松了系在腰间的绳索,近乎蛮力地绑在姜允腰上:“你听着,傅寻拉你时,你别动也别挣扎,快上岸了,借力出去。”


    她转头看向下沉速度越来越快得那两棵枯树:“要是还有余力,帮忙解了他们的绳子。”


    江允摇着头,呜呜地示意她撕下她嘴上的胶布。


    曲一弦已经下陷得越来越快,她抬手,撕掉江允嘴上的胶布。


    而岸上,傅寻已经看到曲一弦接下了身上唯一的绳索。


    他拧眉,已经不知道从额头沁下的是血还是汗了,一滴一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淌。


    他抵在车头的背脊被绞盘延伸出的钢丝抵得生疼,攥住绳索的那只手手心磨得通红,不断有下沉的力量与他做着对抗。


    ******


    绳索终于一寸寸割断。


    他手腕一翻,在腕上急急绕了一圈,反身就往反方向拉。


    淤泥深陷的力量就像有十余人坠在绳索的那头做着对抗,光是腕上力量不够,他巧劲一带,直接把绳子缠到腰上。


    光靠他一个人,想从沼泽里拖出人来,不可能。


    下沉的力量仍在不断继续下沉,绳索磨着他腰腹上的伤口,一点点缠紧,缴磨。


    曲一弦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警告她:“你不准松手,江允要救,你也要救。”


    ******


    浸在淤泥中的双腿冰凉,泥土像是有呼吸般,她能感觉到土壤在挪动,呼吸,一点一点吞没她。


    淤泥压迫至胸口时,她渐渐开始呼吸困难。


    头晕眼花之际,她紧握着的江允的手终于受外力的分隔,一寸寸分开。


    她努力睁眼去看,影影憧憧间,似有无数人在沼泽池前穿梭往来。


    她耳边,是傅寻的声音,一声一声,越来越远。


    曲一弦的意识渐渐就模糊了。


    她的身体仿佛被吞没了,冰凉地浸在湖底。


    她好像看见了江沅,从雪山的金顶上走下来。这一次,她终于没有走远,她那身裙子飘在风中,她一如当年惊慌失措地抬手去压裙子。


    风声过隙,她似也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了,不好意思地冲她耸肩笑笑。


    “阿弦。”她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她喉咙一阵发紧,像被铁片勒着,说不出话来。


    江沅眸光怜悯慈悲地望着她,体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一直都在这里,没有离开过。你带着我的相机,拍了很多很多的雪山金顶,我都看见了。”


    曲一弦摇头:“相机的电源去年坏了。”


    她出声时,声音沙哑零碎:“我跑遍了西北所有的数码店,全都告诉我设备停产了,没有匹配的电池。”


    “我知道我知道。”她轻声地安抚她:“打不开就打不开了吧。”


    曲一弦的鼻尖一酸,眼眶红得发热,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我交给阿姨的遗物里,只偷偷藏下了它,不能连它也真的坏了。”


    江沅没说话,她的眼神依旧是那样怜悯地望着她:“阿弦,我没怪你。”


    “那晚我去车里拿水,听见彭深私下交易偷猎藏羚羊,我原本啊想等回去告诉你。我躲得好好的,挨着车门,一秒一秒地数时间。我好害怕呀,他们就站在车外,不停的不停地说。”她忽然笑了下,声音微涩:“然后他们的声音突然就停了。”


    “我吓得要死。”她弯着眼睛,拍着胸口,低声细语道:“等了一会,仍旧没有声音。我以为他们走了,悄悄抬起头来。结果车窗上啊,印着彭深的脸。我吓得尖叫,吓得快缩到了车底,我问他怎么发现我的?”


    “他说,小姑娘,你的车窗上起了白雾。”


    她笑了笑,笑容有些惨淡:“我说我不知道啊,我当时就想,我要死了,我一定要死了。我就从后座爬到驾驶座上,我威胁他,我要去保护站揭发他。”


    “他不怕,一点也不怕,拿着把枪,隔着一扇车门对准我,让我下车聊聊。我就想,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啊。我想摁喇叭吵醒大家,可他就像是能猜到我想什么一样,警告我,如果我吵醒了人,今晚这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下去。”


    “我怕极了,我从小连蟑螂都能吓得一蹦三尺高,阿弦,我的脑子空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车里只有去保护站的地图,我想着开快点,开快点找到保护站就好了。”


    “彭深不会让我有机会说出这个秘密的,我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悄无声息地遛走。我就想着一定要提醒你,一定要提醒你,我开车走时,看见你了。从后视镜里看的……”


    她笑着擦了擦掉落唇边的眼泪,“可是保护站怎么也到不了,身后追我的车从一辆,两辆,变成三辆。他们逼着我偏离方向,去了一个地图上根本没标志的地方。”


    “车陷进了沼泽里。”


    “我困在车上,求他们救救我。”


    “彭深说,你下车,走过来。我听他的话,下了车,沼泽很深,我刚下来双脚就陷了进去,一抬脚,一双鞋子都沉进了泥潭里。我就赤脚站在沼泽里,我求他们,放过我,救救我。好像只会说这两句话了,明知他们想看到的就是我永远沉进泥潭里,可我还是忍不住,跟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我多希望他们能救我,可是没有。”她摇摇头,低着头红着眼,吸着鼻子,哽咽道:“他们把车拖走,就眼睁睁站在沼泽前看着我一点一点沉下去。我看这世界的最后一眼,就是雪山金顶。”


    “真的好漂亮啊……可惜,再看不了第二眼了。”


    “阿弦。”她忽叹了口气,眼神望向岸边的傅寻:“你结婚的话,记得帮我转告他,他要是欺负你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她又自娱自乐地笑起来,见她不笑,不解地眨了眨眼:“阿弦?”


    她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又摸摸她的耳垂,低笑道:“我尸骨无存,你不用惦记着给我收尸了。”


    “当然,以后的孩子也不许叫忆江,忆沅,我怕你家孩子长大后要怪我。”


    她笑着笑着,眼神又落寞下去,目光似往旁边看了眼,说:“他来接你了,我也该走了。”


    她起身前,最后摸了摸她的耳垂,仿佛叹息般:“我走啦。”


    她一步一步,旋着迈上山顶,在一片金光下,她转身回头,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江沅,你看。”


    “这就是我想带你看的雪山金顶。”


    ……


    “我看到了。”


    曲一弦终是没忍住,泪流满面。


    周围所有声音远去,她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有双手紧紧,紧紧的,握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篇后记,后记是——大结局(完结篇),会晚点更。


    这本书真的破纪录了……我都五六年没日万了,这本一口气日万了两次……


    ☆、后记(终篇)


    后记


    曲一弦从沼泽林里脱困获救后, 足足有三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不言不语, 也不见人。


    傅寻递进去过一张纸条, 问她想吃什么。


    她递出来的是一张清单,除了米饭和一叠小素菜以外, 还要了香烛灯油。


    傅寻没二话,买了一把香烛灯油和两盏长生灯。


    门缝里塞不进长生灯,曲一弦就挂着安全链,开了道小缝取东西。袁野跟着傅寻往里瞧过一次, 房间里门窗窗帘紧闭, 灯都没开一盏, 黑漆漆的, 连丝光也没有。


    傅寻先递的长生灯:“灯是你住院那几天我让我妈去南江寺求的,在佛前供过三天三夜,你点上, 江沅就能收到了。”


    再递香烛。


    “这个烟大,酒店不让点,我是想……如果你不介意,我替你把香上了。”


    曲一弦似犹豫了一下,傅寻看见她那双眼在门后看了他一眼, 随即极轻地点点头算是默许。


    见她同意, 傅寻再开口时, 语气越发柔和:“我这几天都在你门口守着,有需要就递张纸条出来, 我替你办妥。”


    曲一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更没表态,只沉默着把门轻轻掩上。


    袁野趴在门口听了会,撇着嘴冲傅寻摇摇头,示意:又没声了。


    说起雪山那日。


    袁野跑空后,掉头就往雪山赶。紧赶慢赶的,最后还是错过了和大部队一起下撤回营的机会。沈青海提前得了他的令,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车头等他来。


    袁野到时,他满目呆滞,整张表情诡异至极,张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彭队被顾队带走了。”


    袁野不比沈青海这种救援队边缘人物,心里早就有了几分数,扬扬下巴指了指山上:“人呢?都还在山上?”


    “撤了。”沈青海回神,给他递了根烟:“刚撤半小时。”


    袁野接了烟,眯起眼:“我曲爷呢?”


    沈青海说:“被抬走了。”


    “抬……抬走了?”袁野险些被烟呛着,咳了几声平复后,烟也抽不下去了,他把烟头往雪泥里一掷,整张脸阴沉沉的,问:“你从头到尾给我说一遍。”


    沈青海说:“我是边缘人物,我哪知道?”


    袁野:“……”这兔崽子会读心术?


    没让他纳闷太久,沈青海咧嘴一笑,招呼他上车:“边走边说吧。”


    袁野指着自己的车:“那我的爱驹怎么办?”


    沈青海指了指雪山,说:“顾队的人还没撤干净,你随便托个人帮你开回去呗。”


    袁野一想,也是。


    他连轴转地开了一天一夜没合眼,已经累极。


    上车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就开始听“汇报”。


    沈青海知道的内幕消息,全打傅寻在悬崖边给他发布指令开始:“……一组营地遭袭了,有队员说雪崩之前听到了敲击声和手机铃声,那会顾队在帐篷里给彭队……彭深打电话。饶是顾队反应这么快的,及时喊了让大伙撤离,整个营区还是被雪盖了个正着。好在没人出事,顾队怕山上形势不对,一组有喘气的队员后,就单枪匹马先赶上去了。”


    “我后脚到的,了解情况后,就载了一车人追上去了。顾队手机埋雪里了,起初谁也不知道,一个劲地打他电话,没人接。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就失联,一下就急了。那车辙印跟到悬崖边上后就不明显了,还是队里有个机灵的,说傅先生走前留了个定位方式……”


    袁野掀起眼皮,打断他:“什么定位方式?”


    “傅先生不是养了只貂吗?”沈青海说:“说是那只貂的身上就有定位的芯片,我后来就是跟着这个坐标找过去的。我到的时候……”他顿了顿,观了眼袁野,似顾忌着他往日与彭深的关系,不太敢说。


    袁野只做不知,闭上眼,轻哼了一声。


    沈青海咽了咽口水,说:“我到的时候,彭深满口血沫子被顾队压在泥地里。沼泽里还泡了两个,我小曲爷都被吞得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傅先生眼睛血红血红的,声都发不出,平时那么沉稳冷静的一个人,愣是脑子短路了,解开江允身上的绳子绑在腰上,半点没犹豫地下了泥潭。”


    “我们就赶紧上去帮忙啊,一车四个人,两个去给绑树上的解绑,两个死命拽着傅先生往回拉曲爷。当时曲爷已经被吃得深了,傅先生对我们曲爷是真爱啊,根本不顾自己下陷的危险,往泥潭里一沉,提抱着人就给拽出来了。”


    沈青海啧啧了两声,感慨:“然后两个都拉医院去了,傅先生整个腰腹撕裂,伤得比之前弹片擦伤还严重……”


    袁野又打岔:“那你知道彭队……彭深犯什么事了吗?”


    沈青海摇头:“不知道。”他也实诚,非得补充一句:“可你看我到那时,绑的绑,泡的泡……就彭深一个人被制服,想来犯得事应该也不小。”


    他又把那句“我是队里的边缘人物”搬出来,说“回头有什么消息了,小袁帅你可得跟我通个气。我们队里个个气得不行,可彭深一直是我们救援队对外的门面,还不知道那群记者闻风后会怎么报道。”


    “小曲爷下来时就昏迷不醒了?”袁野问。


    “嗯,做了心脏复苏,才喘上气的。被傅先生抱过河,坐上车时,冻得发抖,话都说不清了还一直在念叨着江沅和相机没电的事。”他嗯了声,又补充:“还说了要去看雪山金顶。”


    “傅先生明知道她昏迷着,神志不清,可小曲爷说什么,他都说好。”他忍不住又啧啧了两声,有点酸。


    袁野没说话。


    他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


    接下来的几天。


    袁野自觉担起了救援队的担子,从应付记者,到对外声明,有条不紊,沉稳持重,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媒体报道前,袁野召集救援队所有队员召开了一次大会。先对内说了下彭深以及曲一弦的情况,一个会议开得沉重无比又热血澎湃。


    那是曲一弦关自己禁闭的第二天。


    傅寻以救援队投资者的身份首次出席救援队的内部会议,全程旁听。


    曲一弦卸下重担的这几日,除了袁野,还有他一并担起了救援队的重责。


    媒体曝光后,袁野以救援队副领队的身份向外界公开了救援队的往来账款公信鉴定以及迄今为止所有救援案例的整理。


    这种坦诚不做作的公关方式极快收获了大众的好感,在傅寻投入资金的推动下,不止救援直升机到位了,连“星辉救援队”的公益网站也正式成立。


    曲一弦解禁的当天,他连早饭也赶不及吃,一大早报了个平板坐在曲一弦的房门口。等着她一出门,就把平板递上去,摇着尾巴求表扬。


    曲一弦虽然禁足,关自己小黑屋,但并不代表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知道。


    傅寻这几日除了星辉开内部会议那次他去旁听,准备随时“救场”外,基本没离开过她门口半步。怕她闷得慌,他偶尔会告知些外界的情况,还说:“顾厌过来看你好几次了,彭深那边的证词出来了,东西他没法带出来,但一字一句全都背了下来,等着跟你说。”


    那是第三天的24点。


    她走到门后,摸索着安全链,把门打开。


    他靠坐着墙壁,似没想到她会开门一般,抬眼凝视了她许久。


    她抿抿唇,朝他伸出手去:“进来吧。”


    那晚,她蜷在傅寻的怀里睡了四年来最踏实的一觉:“我想回南江一趟,看看她的墓。”


    傅寻低头,吻她眉心:“好。”


    “相机这辈子都不可能还她了,我去把底片烧给她。”


    傅寻摩挲着她的碎发,低声道:“相机我替你找到匹配的电池了,我跟你保证,它这辈子都不会坏。”


    她埋在他颈边,泣不成声。


    所以那天早上,袁野见到的曲一弦并不复以往的光鲜亮丽。可这有什么关系?他能再看见他的小曲爷,能看见她走出来,他就已经觉得世界很美好了。


    ******


    曲一弦这一走,走了一个月。


    袁野怕她回了南江被傅寻的逍遥窟给收服了,隔三差五地视频电话骚扰她。不是沈青海这毛小子又拆坏了他一辆车,就是沈青海要谋权纂位想造反。


    全是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的小事。


    早已看穿他意图的曲一弦那日心情好,喂着貂,说:“你放心吧,等过完年,三月开春起风沙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袁野忍不住,说:“还这么久!大家都很想你啊。”


    “有傅寻想?他离开我一小时都不行。”


    袁野:“……妈的。”


    曲一弦眯眼:“你说什么?”


    “没没没。”他赶紧摇头否认,扯开话题:“小曲爷,彭深他今天……判刑了,是死刑。”


    曲一弦哦了声:“我知道啊。”


    袁野当然知道她会有第一手消息,他含糊其辞结结巴巴的拐着弯问:“我有一事至今想不通……你说彭深,他知道你这四年没停止过找江沅,还把你搁在眼皮子底下,悉心培养什么的,他是不是心理变态啊?”


    曲一弦没立刻接话。


    就在袁野忐忑自己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话题,刚狠狠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就听她语气平静地说:“我和傅寻也分析过。”


    “彭深是表演型人格,他享受被人拥戴追捧,但内心又太过阴暗。江沅一事,他瞒得滴水不漏,事后还能条理清晰地让王坤把车藏进废弃的军事要塞里。说明这事他不想败露,我回西北找江沅,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彭深怕我离他眼皮子底下太远,要是查出什么就不好收场了,所以才搁在身边。”


    “搁着搁着发现我能力出众,天生是块干救援的料,就离不开我了。星辉这些年都是我一手撑起来的,每次救援,每趟搜救,全是我耗尽心血跑下来的。很多事很多账,是这辈子都算不清,我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


    来年三月初时,曲一弦依言回西北带线。


    救援队的队员对她重新领导救援队一事接受良好,很快适应。


    只有袁野酸不吧唧地躲在角落里画圈圈:“你来之前还说我领队当得好,要跟我一辈子……这帮王八犊子。”念叨完,他立刻换了副嘴脸,跟在曲一弦的背后八卦长八卦短:“小曲爷,你回南江都做什么了?家能回了?见过我寻哥的父母了吗?”


    曲一弦踩着悬架上车,闻言,挽着车窗半探出身子,说:“我回家干什么?我爸打我那一巴掌可没完呢。”


    袁野隐约嗅到了暧昧八卦的味道,双眼放光:“那你住哪?”


    “我还能住哪?”


    袁野眼神噌亮:“我寻哥家啊?那父母呢?见了吗?”


    曲一弦刚回来,难得对他纵容,有问必答:“见了,他父母怪喜欢我的,说这年头长得像我这么年轻好看还新鲜的,不容易。”


    “新鲜?”袁野疑惑:“我寻哥爸妈?”


    “嗯,他爸妈虽不是专业的,但醉心考古和文物鉴定。”她弯唇一笑,推下架在头上的墨镜,俯身坐进车内,关车门走人。


    只留袁野一人在原地反复品味……


    ******


    同年九月。


    曲一弦照例亲自带线上拉脊山。


    拉脊山上阳光明媚,风声猎猎。


    黑色改装版的重派大g上下来一位英姿飒爽穿着皮衣的年轻女领队,一下就吸引了所有路人的目光。


    曲一弦是应客人之邀下车拍照,她肩上蹲着只刚睡醒的雪貂,接过相机穿过山道去碎石路上替客人拍和神庙金顶的合照。


    直到她重新上车,离开山道驶入拉脊山山顶的神殿广场,还有人盯着黑色大g离开的方向,问领队:“刚才那位,瞧着也是领队?开大g带线,这包车费用不菲吧?”


    领队含着烟,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她收得和包巡洋舰一个价,我估计能赚回来个油钱吧?”


    那游客顿时来了兴趣:“这是富二代出来体验生活了?”


    “还真不是。”那领队闷吸了一口烟,笑道:“星辉听说过吧,她是星辉车队和救援队的总领队。现在虽然也在跑线,但带得少了,主要还是做救援。你瞧见刚才蹲她肩上那只貂没?”


    “环线上带客,肩上站着只貂的,就是她。”


    ******


    曲一弦停了车,刚翘起二郎腿,她那侧车窗被敲了两下。


    她以为是客人去而复返,揿下车窗。


    没等她看清来人是谁,蹲她肩上打哈欠的雪团子像是一下精神了,连蹦带跳地沿着窗沿三两下跳进那人的怀里。


    她勾唇一笑,捏着镜框的鼻梁架摘下墨镜,呦了声。


    傅寻倚着车身,递进去一颗水果糖。


    曲一弦接过来,剥开糖纸喂进嘴里,说:“事不过三啊,你跟着我跑了大半个中国,是不是喜欢我啊?”


    这对话,听着似曾相识。


    他一笑,眉目温润,沐着阳光的眼睛像落满星辉的银河,深邃有光。


    他声音低低沉沉的,悦耳动听:“何止喜欢?”


    他轻哨了一声。


    曲一弦和他同居了小半年,听懂了不少他和貂蝉的“日常对话”。


    这哨声的意思是,叼、捡。


    她侧目望去,抬眼就是一只眼巴巴望着她的叼着戒指的貂蝉。


    她倏然抬头,去看傅寻。


    他抱着貂,就在敞开车窗的车前,补完了上一句未尽的话:“何止喜欢,我还想娶你。”


    “钱是你的,车是你的,人也是你的。”他俯身,探进车里吻她眉心:“你喜欢西北,我就陪你留在西北;你想做救援,我就给你砸设备;你守护这个世界,我守护你。”


    “嫁给我,好不好?”


    她仰头一笑,眉目如画,顾盼生辉:“好。”


    “你想娶,我就嫁。”


    这辈子,谁都不亏。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星辉这个题材这个类型,我从未尝试过。在落笔之初,我就做好了这个故事会很难写的准备。


    果真难写。


    按星辉的撒糖量而言,它重剧情轻言情。可整个故事讲下来,我却觉得这样的感情恰到好处。你守护世界,而我守护你。


    你在我的故事里,我讲故事给你听。


    又到了一站一停的时候。


    《星辉》实体书将在六月上市,除以上正文内容,还会有出版番外。


    至于新坑,我会存稿再开。


    新坑写什么,目前还在摇摆。


    关注《星辉》后续,或还想继续听我讲故事的小仙女们关注下我的微博北倾loky相关出版书信息以及活动安排,这里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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