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楠有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所有事情刚刚发生的那一天。许思文从楼上坠楼, 她被人当头当脸扇了一耳光,哥哥问她出了什么事,母亲责备她什么都做不好。
她呢?她躺在床上, 熬出黑眼圈, 在梦里一次又一次与许思文的手臂错过。
但一切又已经变得完全不一样。她没有失眠很久, 没有哭,没有在床上呆坐,并且不敢回忆。一切正好相反,她只失眠了一夜, 因为宋沧一直不停打来电话,发来信息。路楠坐在阳台上喝冰啤酒,桌上的手机不停响铃、震动, 直到没电关机。
她猜测宋沧可能会过来找她。如果他来, 她愿意给他一个解释清楚一切的机会。
但宋沧始终没有敲响她的门。
酒喝多了,不停地上厕所。路楠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红红的眼睛, 仔细一看, 是熬夜生出的红血丝。她躺回床上,看见宋沧不久前给她新挂上的、适合夏天的浅蓝色窗帘在晨风里晃动。
她跳下床, 狠狠扯下窗帘,连带着窗帘钩子也哗啦崩溃落地。那两张布轻飘飘地盖在她身上, 她蹲着把摔坏的钩子拾掇到一起,恍惚中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像一场大梦, 异常荒唐。她终于失去了坚持的力气, 盖着窗帘爬上床, 闭目睡去。
路皓然联系她,原来周喜英今年的生日不打算邀请亲戚朋友吃喝,决定在家里简单操持一顿就行。
路楠有点儿愧疚:她把这件事彻底忘到了脑后, 竟然一点儿没想起来。
路皓然吞吞吐吐,想让路楠帮忙,再缓和一些周喜英和自己女友的关系。路楠不认为自己有左右周喜英决定的能力,路皓然却十分坚决:“她最近总念叨你。”
母亲病愈后不敢再随便生气,仿佛一场病足以让她看开一切,放宽心怀。路楠回家时见到周喜英在桌上铺了好大一张宣纸,正在抄佛经。她以前信过佛,后来又信过耶稣,不过妹妹走之后,对这几位全能上帝的信仰立刻崩溃,连一点儿渣也没在家里留下过。
周喜英倒不是重新信起了佛。“抄这个,心静。”她说,“顺便还可以练字。”
她年轻时写得一手好字,年长了功力也不见衰退,蝇头小楷十分娟秀流丽,路楠夸了几句。
周喜英立刻很震惊看她。母女俩对上眼光,又各自很快别过头,有些尴尬。
劝阻了想下厨的周喜英,路楠做了几道菜和一盆汤,把一顿晚饭张罗得有模有样。
她的殷勤终于引起周喜英的怀疑:“你帮你大哥劝我?”
路楠正给她舀饭,笑道:“我就不能单纯孝敬孝敬你?”
周喜英嗤之以鼻,但那嗤笑才喷出一半,她立刻想起和唯一的女儿之间正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迅速把剩下半截笑声吞回腹中。难得见她在自己面前收势,路楠给她夹菜、舀汤,既然已经被识破,那就干脆更殷勤一些。
“……你,见过那个女人?”周喜英犹豫着问。
“见过好几次了。”路楠说,“去吃饭,还有去她家玩儿。”
她聊起路皓然的女友和她的女儿。女人结婚早,离异也早,拼尽全力争取了抚养权,女儿性格随她,开朗活泼得让路楠自愧不如。她以前想象过自己的嫂子会是什么样,也配合路皓然的各位女友设想过以后的生活,甚至试图让沈榕榕和路皓然发展关系,但谁都不及现在这个。路楠第一次和她接触,立刻就明白路皓然为什么会喜欢她。
路楠没有的东西,路皓然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也没有从父母身上得到过。他们有同样的缺失,所以会被同样的灵魂吸引。
恰在此时,周喜英开口问:“我听你大哥说,你有男朋友了?”
“太快了?”路楠笑道。她说完微微一怔:用问题回答问题,这是宋沧的习惯。
“什么样的人?”周喜英不能确信,“比梁晓昌好?”
“那当然,好太多了。”路楠说。她讲得流利、迅速,末了却主动补上一句:“但他骗我。”
面对周喜英,她终于敢说出这个存在但无法被唇齿倾吐的事实。只这一句话就够了,委屈和不解被她狠狠压在心底,但逃避不能令它们平息,在母亲面前,在她一直熟悉和生活的空间里,它们更疯狂、更迅速地席卷了她的情绪。路楠掩着眼睛流泪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是故我堂的小猫,一会儿是音乐节,一会儿是宋沧会喊她“路桐”,一会儿又是他也曾竭尽全力地为路楠和许思文追查过真相。他的好和坏,是不同颜色的染料,全都扑在名为“宋沧”的人偶身上。
周喜英其实没怎么听明白。路楠鼻音好重,哭起来像个小孩。她放下碗筷,扯了纸巾递过去,路楠抓着在脸上胡乱一擦。
“我没有伤心,我不是伤心……我就是不明白……”她哽咽着,又不敢抬头看周喜英,生怕从她脸上看到以往熟悉的表情:嫌弃,憎厌。因为哭泣的、令人头疼的“路楠”不是周喜英认可的那个女儿。她多么难堪,没法经营好自己的感情和生活,在母亲面前始终摆脱不了狼狈的印象。
正擤着鼻涕,她被人小心翼翼地抱住了。
周喜英走到她身边,暌违很久的拥抱,像年轻的母亲拥抱年幼的孩子,用轻抚头发的方式,抚平孩子在家外面遭受的委屈和痛苦。
“他骗你,就是他不好。”周喜英也拙于安慰。她其实已经忘了怎么跟自己的孩子相处,但在哭得一塌糊涂的女儿面前,有一句话莫名其妙地蹦到了嘴边:“桐桐,妈妈没照顾好你。”
路楠怔住了:“嗯?”
一个她被周喜英这出乎意料的话吓住了,回不过神,另一个她扁了嘴巴,眼泪愈发不受控制。路楠甚至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喉咙疼得厉害,所有声音通过口腔和鼻腔发出来,都成了眼泪的辅音。
路皓然回到家里时,看到的是独自看电视的周喜英,和在厨房里洗碗的路楠。他钻进厨房戳戳路楠手臂,等路楠回头时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路楠刚刚哭得狠了,眼睛鼻子都红肿。路皓然眉头紧拧:“她又骂你?”
“没有。”路楠答,“我想到一些不开心的事儿,就哭了。”
路皓然揉她头发,很快又问:“你说了吗?她态度呢?”
路楠:“……忘了。”
路皓然着急:“这怎么能忘呢?你,你今天回来不就为了帮我吗?下周末就是吃饭的日子,多少人总得定下来。”
路楠:“要不就我们三个,要不你再带两个,总共五个人,多加两双碗筷的事。”
见她说一句话就吸一次鼻子,路皓然抢过她的手套和抹布:“我来洗,你快出去,再跟妈妈聊聊。记住我叮嘱你的!好好讲,不要吵……你干什么?!”
路楠把脸贴在路皓然背上蹭了蹭。她的哥哥肩膀宽阔,身材高大,路楠现在才意识到,他的反叛远比自己早得多。
“我去了。”路楠说。
路皓然先是恳求:“拜托你了,我的爱情和婚姻,成败在此一宴。”讲完又威胁,“你要是无法完成这个任务,罚你给我洗三年衬衫!”
把任务交给了路楠,路皓然却总是不能放心。他时不时探头去看,客厅里很静,偶尔有一两句说话声,都只是闲聊。周喜英和路楠之间的气氛古怪得让路皓然无法读懂,有什么似乎正在化解,但经年累月的沉疴,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消融。
三人确定了家宴的时间,兄妹俩和母亲辞别时,周喜英看路皓然:“带来看看吧。”
路皓然眉毛一挑。
“我还没有接受!”周喜英又说。
路皓然不停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送路楠回家路上,路皓然联系女友,让她调整安排,到时候把孩子也带来一起热闹热闹。两人隔着手机说笑,路楠很少见大哥这么开心,那笑声有点刺耳,又有点儿让人羡慕。
“把你男朋友也叫上啊。”挂了电话,路皓然说。
“分了。”路楠言简意赅。
路皓然愣得忘了启动车子:“才多久啊?又分了?为什么?”
路楠不想把已经跟周喜英说过一次的事儿又复述,潦草答:“合不来。”
“分了我……我昨天怎么没听见他说?”路皓然茫然道。
“什么?”路楠一下坐直,安全带勒得她胸口很疼,“你昨天见过宋沧?”
“我班上有个学生肾结石,大晚上的疼得嗷嗷叫,我连夜把人送到医院看急诊。那个男的……叫什么?”
“宋沧!”
“啊,宋沧,他当时正好从医院里出来。他倒是认得出我,还跟我说了几句话。”
路楠心想,他当然认得出你,我的几本相册都快被他翻烂了。
“人还挺好的,热情,还帮我推轮椅把学生送到急诊室。”路皓然回忆,“也对啊,我提起你的时候,他没怎么搭理我。”
路楠还以为宋沧出事,为自己一瞬间的焦急暗唾,慢慢坐好。
“我走的时候在停车场又看见他了,他正从外头赶回医院。”路皓然启动车子问,“是有什么亲戚住院吗?他说昏迷几个月了,昨天刚醒。”
安全带又一次把路楠胸口勒疼。她抓住路皓然的手:“谁?谁醒了?!”
第四十二章 (修bug) 他没想过火种……
许思文醒来已有四天。
第一天还无法发声, 现在勉强能够开口说话,只是因为躺了太久,还有些磕磕绊绊。她脑中淤血压迫神经, 两腿和右手活动还不够灵便, 医院的结论是只要继续治疗、保持康复, 可以大致恢复到以前的活动水平。
女儿能够醒来,这让许常风和宋渝感激万分。夫妻俩日夜不休地轮着照顾许思文,宋沧忙上忙下,这一天终于有机会跟许思文单独说话。
对于她那天发生的事情, 宋渝和许常风都有个默契:先不问。宋沧原本也贯彻这个宗旨,他坐在病床边检查许思文昨天的住院费用单子,许思文忽然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手术中少女的头发剃光, 又在这三个月里长出了寸许。她瘦得厉害, 面颊凹陷,更显得眼睛突兀的大。虚弱的肠胃只能接受流食, 好在摄入营养之后, 她也渐渐有了说话表达的力气。宋沧忙放下费用单,靠近了听她说话。
“……老师怎么样了?”许思文问。
宋沧立刻懂了。他却不能立刻坦白, 医生叮嘱,现阶段许思文还不能够接受强烈刺激, 她需要一段很长时间的静养。
“我想知道。”许思文又说,“他们不肯讲, 我问你。我知道, 我害了她。”
宋沧坐近, 他思考了一会儿,开口第一句话是:“路楠一直都牵挂着你。这三个月里她一直后悔,当时没能拉住你, 没能多问你一些问题。”
许思文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恨我吗?”
宋沧:“没有。”
这回答让许思文眼里浮出眼泪。她这几日牵挂着路楠后来如何,但精神不振,多睡而少醒。在有限的思考中,她已经预备着迎接来自路楠怨恨。
“她知道你是被肖云声胁迫的。”宋沧说,“我也知道。”
许思文完全怔住了。她的手抖得厉害,宋沧忙握在掌中:“思文,我们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许思文的惊恐令她语言混乱:“我,我不……我不想……呜……”
宋沧等到她哭了一阵停下后,才把这三个月里发生的事情详细告知。从宋渝和许常风掌掴路楠开始,到肖云声指使梁栩和章棋捏造事实污蔑路楠,路楠遭受的一切他都不回避,许思文已经长大了,她应当为自己做的事承担责任,更何况她摧毁的是另一个人原本可以顺利、平静的人生。于是连带着他接近路楠、了解路楠和对她心动的经过,宋沧也没有隐瞒。
“你们连燕子的事情也查到了。”许思文喃喃道。
在坠楼的前几日,许思文已经接收到肖云声的授意。肖云声说他找好了地方,就在某个老师办公室的窗下,许思文跳下去后绝对不会出事,窗子下面有草地、灌木和足以成为缓冲的乔木。她是安全的。
许思文听得恍恍惚惚。那时候杨双燕已经和她断绝了联系,她还天真地以为杨双燕只是生气,病好了也不愿意回来,但无论是肖家还是去杨双燕妈妈的花店,都再也问不出杨双燕下落。
是肖云声告诉她,杨双燕已经“疯了”。
许思文永远记得肖云声那得意洋洋的、令人反胃的语气,还有他紧接着的另一句话:“你也有罪。”
有罪就要赎罪,有罪就要接受惩罚。许思文在乐岛学校徘徊的时候,充满恐惧和不安。她不停翻看手机里自己和杨双燕的合影,想到自己对杨双燕做了什么事,她对自己的憎厌一度达到顶点,连坠楼的痛苦也不觉得有多么难以接受。
但在教室外看见路楠的时候,许思文停步了。她认得路楠。
得知杨双燕一直被肖云声欺辱,许思文尝试过帮助她。但她的“帮助”里,被杨双燕察觉出有一些别的心意。感到愧疚的许思文不敢再跟杨双燕联系,就连杨双燕大雨天里在乐岛学校外头等她,她也不敢露面。
其实那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后来两人关系缓和,许思文有一天去找杨双燕玩儿,在花店外看到了正跟杨双燕挥手道别的女人。等女人走后,许思文问杨双燕那是谁,杨双燕神神秘秘:“帮过我的人。她刚刚鼓励了我。”
至于鼓励了她什么,杨双燕不肯说。但不久之后许思文就知道了——杨双燕在肖云声身上制造了一场危及性命的流血事件。
在乐岛学校的舞蹈教室窗外,许思文认出了路楠,她还是那头漂亮的、打眼的酒红色头发,整个人看起来又温柔,又美丽,笑得这样好。在路楠的办公室门外徘徊的时候,许思文忽然想到一件事:她对不起杨双燕,成为害她失常的帮手,那她若要给帮助过杨双燕的人制造一场冤案,杨双燕会怎么看待她?
她犹豫了更久、更久。
“……后来我究竟怎么想的,我记不起来了。”躺在病床上的许思文说,她失去了一部分记忆,零零碎碎,难以回忆,“我只记得,那个老师和我想象中一样,是个很好的人。……你们还在一起吗?”
她看着宋沧神情,知道了答案。
难得和别人聊起路楠,宋沧这一天说了很多很多关于路楠的事情。他发现自己对这三个月以来所有两人相处的细节都记得极牢,仿佛是大脑在潜意识里紧紧地扣留了所有记忆,它知道有一日宋沧会需要这些东西。
回到故我堂,宋沧没开灯,也没打算开铺,斜躺在沙发上发呆。前两日收货、点货,又要在医院、家和店铺之间奔忙,他没有思念路楠的空隙。
今天他才觉得浑身难受。这罕有的难受他过去也曾感受过,父母出国时,救助的动物在怀里死去时,和钟旸道别时,得知小告即将失去视力时……他记得这种感受。胸口的闷痛和四肢百骸的无力,总是提醒着他:他即将永远地遗失对自己而言极为重要的东西。
这种感受过去只是大风掀起的波浪。如今却恶化成为海啸。
看着空荡荡的故我堂,他捂住自己眼睛,颤抖地叹气。
手机响起,是“故我堂”微博收到了新的私信。宋沧本不想理,但私信接二连三。他拿起手机一瞥,未解锁的屏幕上是一条文字:【可以领养你店里的小三花猫吗?】
小猫在傍晚的灯光里静静看宋沧。每天看到店门打开、关上,但出入的都不是路楠,它如今学会跳到宋沧身上,咬着宋沧的衣角发泄不满。
宋沧点开微博,对方非常诚恳,列出许多自身条件:有房有车,工作稳定,感情稳定,收入优渥,家中小孩也喜欢猫咪,愿意付出心力和时间,等等。
“……有人要养你。”宋沧对小猫说,“你去不去?”
小猫聚精会神撕扯宋沧的衣角。
“……你长得可真快。”宋沧把它抱起,想起第一次见它时,那蹲坐在石头上瑟瑟发抖的小东西。
换做是他看到小猫,他也会救,但他绝对不会像路楠那样跨过河堤栏杆直接跳进水里。那夜路楠喝多了酒,微醺,他搭话时会很不满地扭头看他,目光里充满了戒备和警惕。宋沧当时并不了解她,只知道她是“害许思文的女人”。路楠跳进水里的时候,是他对这个女人产生兴趣的瞬间。
“好奇”是点燃一切的火种。宋沧知道,但他没想过火种会落在自己身上,烧起一场始料未及的大火。
小猫在他怀里挣扎,像是感知到他的伤心,慢慢静下来,收了爪子,用肉垫轻拍宋沧脸颊。
“……去更好的地方吧。”宋沧贴着它柔软的小耳朵,很轻很轻地,“我不值得。”
回了私信,做了一顿潦草的晚饭,收拾店铺时宋沧接到了宋渝的电话,是许思文坚持要问他一件事。
“舅舅,你知道燕子现在什么情况吗?”许思文语气平静,“你代替我去看看她,可以吗?”
宋沧:“……你要做什么?”
许思文:“等你告诉我燕子的现状,我就告诉你我想做什么。”
小猫在店门口忽然叫了两声。宋沧连忙回头,推门而入的是拎着保温杯的老头,并非路楠。
之后的几日都是灿烂天气。不久前的暴雨仿佛洗净了大地和天空,夏季正式来临,炎热但干脆。
慈心精神病医院对面的小吃店里,路楠刚刚吃完一份饺子。
这是她蹲守这个医院的第三天。
宋沧那日去见肖云声,彼此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路楠现在不想见宋沧,因此无从得知。她决心自己行动,加之心里有一个打算,在这几日复盘所有事件的过程中,这个打算渐渐清晰,并且成为她现阶段必须要做的事情。
要完成这件事,她得先找到杨双燕。
通过沈榕榕,她从高宴口中得到了杨双燕所住医院的地址。宋沧虽然无法跟路楠取得联系,但遵守约定,把许思文做过的事情告诉了高宴。高宴并未知道两人分开,一时口快,路楠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万万没想到,许思文竟然参与霸凌杨双燕。
寻找杨双燕成为当务之急。
幸运的是,当初报道事件的记者得知杨双燕案件另有隐情,立刻来了兴趣,愿意和高宴一起加入案子的调查和记录之中。他提供了杨双燕母亲杨墨每周探望女儿的时间,以及她车子的车牌号。
路楠早在两天前已经见到了杨墨。
她不顾危险,伸手拦车,杨墨不认识她,摇下车窗询问。但路楠才说了第一句“我想见杨双燕”,杨墨立刻摇起车窗,急打方向盘离去。
昨日再拦,杨墨无动于衷,绕行离开。
今日医院门前道路维修,只有一条车道通行。吃完午餐的路楠终于看见离开医院的目标车辆,再一次站在车道中拦截。
杨墨探头大骂:“你不要命了吗!让开!”
她身后渐渐堵了一排车,不停鸣笛。
路楠大声说:“我知道燕子发生了什么事,你可能没听燕子说过,我给过她建议。”
杨墨狐疑。
路楠:“我叫路楠,我不是记者,是乐岛培训……”
她从杨墨面上一掠而过的惊诧里,敏锐察觉杨墨可能知道自己。路楠立刻换了一句话:“许思文是从我办公室里跳下去的。我知道她跟燕子的病情也有关系。”
杨墨愣住了:“什么?”
路楠一怔,心头忽然雪亮:被肖云声逼得“发疯”的孩子,竟然从没有将许思文做的事情告诉过母亲!
两个女人在一浪接一浪的鸣笛声中对视。
“你上车。”杨墨盯着她说。
第四十三章 宋沧站在他的车子旁边,远……
杨墨对许思文的印象一直很好。一个乖巧的、有礼貌的小姑娘, 虽然从女儿口中和许思文偶尔流露的态度里,她能察觉许思文有一个虽然富庶但绝对算不上幸福的家,但许思文到杨双燕家里来的时候, 总是非常快乐的。她会帮杨墨做事, 若在店里, 还会给店员打下手,比不喜欢研究花草的杨双燕更勤快。
因是他人隐私,杨墨没怎么问过许思文家里的情况。她只记得有一次,两个孩子在店里说话聊天, 讲着讲着许思文忽然哭了,杨双燕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杨墨听见声音走过去,抱了抱许思文。许思文反手拥抱她, 在她怀里呜咽。
后来许思文说, 阿姨,你很像我的妈妈, 以前的妈妈。
杨墨问:你妈妈现在怎么了吗?
许思文摇了摇头, 轻笑。
“那是五年前。”杨墨说,“我很久之后才知道, 她撞见她妈妈和情人在家里约会,听见他们聊她的父亲, 原来父母都在外面有人,那个家形同虚设而已。不离婚的夫妻总有许多理由, 为财产, 为名声, 当然最常见的是为了孩子。许思文听到的就是这些。”
先出轨的是父亲,他有足够的财产和人力,让他体面地维持两个甚至三个家。之后是母亲, 出于悲愤,出于报复,她寻找可以慰藉自己的人。在许思文十三岁的生日上,一家人和和美美,幸福快乐,父母都说:我们最爱的人是你。他们还彼此亲吻、拥抱,像世上每一对榜样般的夫妻。
之后不久,许思文便发现了两个人隐瞒的秘密。
她开始怀疑“家庭”和“爱”的真义。充满欺瞒、不安、背叛,却还不停声明“我们爱你”,才十三岁的她无法理解这一切,她用哭泣、反叛和愤怒来表达自己的困惑。
“也就是那时候开始,她跟燕子成了最好的朋友。”杨墨看着前方的道路说,“因为我也离过婚,燕子对不幸的家庭有自己的体会。”
车子停在海边的道路上,树木繁茂,海浪的声音连绵不绝。不远处就是萦江的出海口,平而宽的江面上有三三两两的浮标,离得远了,在水面沉浮,看上去有些孤单。
路楠只隐瞒了许思文对杨双燕的感情。一切都是肖云声的判断,她不能确定,同时也不知道杨墨对这一切的反应。这是仅属于两个孩子的事情,她决定保守秘密。而其他的,关于许思文对杨双燕做过的一切,以及她后来遭受的一切,只要是路楠知道的,她都全盘托出。
杨墨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很久,不停拍打方向盘,说不出话。
许思文遭受的一切很大程度上消弭了她的愤怒。杨双燕的“疯”,是一种急性的精神障碍,经过治疗已经痊愈,但她此前被肖云声□□、□□而产生的心理障碍,仍影响着她的认知和行为。这一年的疗养都在慈心病院进行,她已经离开看护病房,杨墨用更昂贵的价格把她安排进慈心病院后面的疗养院里。
清醒的杨双燕从来没有跟杨墨说过许思文做过什么。杨墨在家长群里看到有人议论,说以前初中因好看而出名的许思文被某个老师害得坠楼,群里也有不少人发和路楠相关的长图,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儿,她便多关注了几眼。但这些她也从不向杨双燕透露。她要避免杨双燕激烈的情绪起伏。
“我对不起燕子。”杨墨说。
她和前夫离异,独自一人抚养杨双燕,并经营几家连锁花店,工作压力巨大。和肖云声的父亲相识结婚之后,她身上的压力有人分担,笑容也多了,比以前更快乐。这些杨双燕都是看在眼里的。
她的忙碌,让她对杨双燕偶尔的只言片语并不在意。杨双燕曾谨慎地对母亲透露过,“哥哥骂我”“哥哥推我”。而那时杨双燕正好进入了叛逆期,时不时因学校、交友甚至早恋的事情惹杨墨生气。杨墨在她手机里发现很多张陌生男孩的照片,穿着附中的校服,端正清秀。杨双燕甚至冲印出他照片,小心翼翼夹在书里,杨墨翻找出来之后,当着她的面逐张撕碎。
“她中考失利,进了博阳中学,我是不满意的。”杨墨说,“我总是希望自己能把事业做好,把女儿管教好,好让别人羡慕。她不能够早恋,应该把全副精神都放在高考上,考上好学校,才能证明自己。”
“那不是早恋,只是她单方面喜欢对方而已。”路楠决定告诉她真相,“那个叫章棋的男孩子,正是欺凌杨双燕的几个人之一。”
杨墨久久说不出话。她眼圈红了,轻轻摇头:“我不是个合格的妈妈。”
因为此前杨双燕的种种事情,让她对女儿的说法失去了信任。加之肖云声在家中表现总是极好,杨墨直到杨双燕捅下那一刀,才知道女儿隐瞒不说的事情有多少。
肖云声的父亲下跪磕头,请求她原谅。他在杨墨面前不停扇自己嘴巴,直到口鼻流血。杨墨那时候忽然感到一种毛骨悚然:这个丈夫也一直是完美无缺的,他说过,“云声像我”。
杨墨坚决离婚,出于维护杨双燕声誉的考虑,她没有揭穿肖云声父子的谎言。离婚后不久,杨双燕在学校发病,进了医院,杨墨彻底断绝与两父子的联系,把杨双燕保护起来。
“我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后悔,燕子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要保护她,但我的保护实在来得太迟了。”杨墨对路楠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路老师。你帮过燕子,我很感激你,但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
路楠怔住了:“为什么?”
杨墨:“我要她忘记这里的一切。这个月底我们就要走了,离开这座城市,去别的地方重新生活。在她完全拥有自己的新生活之前,我不会让她有机会回忆起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但是如果要将肖云声、章棋和梁栩他们入罪,燕子的证词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路楠不愿意放弃,“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跟燕子聊一聊吗?她应该记得我。”
“她不会愿意跟你聊这些的。”杨墨坚持,“燕子得过精神病,又遭遇过那些……这些真的不是什么好事,能忘记是最好的,我就是要帮助她忘记。你让她做证人,指证肖云声他们,不就是要让她重新回忆过去的糟糕事?”
“可是……”
“你不用再说了。”杨墨坚决道,“这种丑事,不必再提。”
路楠沉默片刻:“这是你的想法,还是燕子的想法?”
“没有区别,我的想法就是她的想法。”
路楠忽然之间想起,自己曾被人用一种方式狠狠伤害过。她决定赌一把。“杨阿姨,你跟许思文的妈妈很像。”她看着杨墨说,“你们都不愿意了解自己的孩子,听她们真实的心声。”
杨墨面上表情变化,从吃惊渐渐转为愤怒。“出去!”她低吼,“立刻下车!”
路楠才关上车门,杨墨已经启动车子,扬长而去。
路边有公交车站,路楠在棚子下等待半个小时也不见一辆公车。抬头一看,电子显示屏上残缺不全的一行字:暂停发车。
这里是人烟稀少的海边,道路尚未彻底修好开通,来来往往的只有泥头车和抄近道回城的私家车。路楠想起前面不远处就是萦江入海口,有个很大的湿地公园,那里肯定有公车。她戴上口罩慢慢往前走,海风和灿烂的阳光很舒适,她心头的郁结不快消散许多。
见杨墨之前已经预料到,可能会遭到她的拒绝。路楠并未立刻放弃,至少她知道了杨双燕的大致位置,还可以再想办法接近。宋沧说得很对,必须在章棋和梁栩大学开学之前解决一切,否则事情会变得更复杂漫长。
单从杨双燕没对母亲坦白一切来看,她仍在维护许思文。这样善良温柔又坚定的孩子,她畏惧的和杨墨畏惧的,也许不是同一件事。
路楠边走边想,忽然看见路边有一对情侣正在吵架。俩人骑着游客用的二人自行车,车头几十个彩色气球。路过二人身边,那男孩正解开车头气球,说着“不想要那就不要了”。路楠忽然起意,想问他们要两个气球抓在手里,回头时,气球已经腾空了。
有两个腾空的红色气球系在一起,绳子下有个精致的宝蓝色小盒子。男孩一惊,猛地抓住那盒子。女孩看看气球,又看看他:“这是什么?”
俩人都忘了吵架的事情,一个饶有兴趣,一个面红耳赤。黄色与蓝色的气球纷纷腾上半空,在蓝天和阳光里灿烂如多色的梦境。
路楠后退,把空间留给这对情侣。她带笑的目光一闪,在升空气球后面看到了宋沧。
宋沧站在他的车子旁边,远远注视路楠。
路楠吓了一跳。她想象过两个人重新见面的场景。她想过自己应该怎样潇洒甩头,像孩子一样任性,坚决不理会宋沧的挽回,或者像所有能够成熟面对破碎感情的成年人,笑着打招呼,又大方又得体地问一句最伤人的、轻飘飘的话:最近过得怎么样?
然而当真见面了,她原来什么都不想说,扭头便走。
才走了几步,身后宋沧已经追了上来,他抓住路楠的手腕:“桐桐。”
路楠心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听见自己陌生、粗鲁的声线,破音般低斥:“放开我!”
第四十四章 宋沧承认她发疼的、溃烂的……
宋沧立刻松了手。路楠被自己方才的声音吓了一跳, 怔怔看他。
宋沧毫不犹豫,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很久。“我是许思文的舅舅。”他说,“一开始接近你, 是为了找出思文坠楼的真正原因。”
他等待这一刻, 起初是等待自己揭开路楠的真面目, 让这个蒙着温柔面具的女人露出她内里的真实和坏心,但后来,这种等待完全变了味:他等的是一种审判。
来自路楠的审判。宣告他宋沧是罪人、恶人,不配和眼前的女孩拥有感情, 甚至不配和她相识。
他说得很慢,但很清晰。许思文坠楼那一天,他已经知道路楠的长相和名字。路楠去图书馆还书的时候, 他正在图书馆里接收清理出来的一批旧书。他很轻易认出路楠, 于是跟着她,直到她试图爬上萦江河堤的栏杆, 去救一只素不相识的小猫。
宋沧是熟稔如何和女孩开展一段关系的人, 他乐意亲近人的时候,像糖一样充满吸引力。诚然,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糖,但所有人都懂得, 糖是有魅力的。
他的招数屡屡在路楠面前失败。路楠根本不理解他的套路,也不按照他的规划去走, 这种出乎意料, 让宋沧亲手揭去蒙在路楠身上的各种标签。
“我一直以为, 你说要找到思文坠楼的原因,是为了毁掉自己教唆或者做过什么的证据。”宋沧说,“你说你后悔当时没有拉住思文, 我还想,人怎么可以说出这么堂而皇之的谎话。”
“我从来没有说过谎。”路楠斩钉截铁。她感激宋沧的冷静,虽然她仍被痛苦和愤怒刺激得微微发颤,但已经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我知道。”宋沧看着她的眼睛,“说谎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我。”
“……宋沧,”路楠艰难地、一字字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之中,最虚伪、最恶劣的一个,没有之一。你甚至比我的母亲更加过分。”
这是判词,是只有路楠有资格宣布的判词。宋沧静静站着,他不打断也不回避,雕塑一样沉默。
“我妈妈摧毁过‘路桐’,肖云声他们摧毁过‘路楠’。”海风吹乱路楠的头发,她一定是吃进了太多风,才会觉得胸口闷痛,喉咙难以发声,“差一点点,你就是第三次。不要喊我的真名,你没有资格!我后悔跟你分享过我的过去,所有的一切我都后悔!我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海风卷走了她的声音。抓着气球的情侣骑车经过,又好奇又尴尬地投来目光。女孩手指戴上了指环,指环上系着气球。路楠霎时间想起音乐节上发生的一切。
把宋沧剔除出自己的记忆是不可能的。他是根系丰满的大树,已经扎得太深太深,撬动板结的、埋葬秘密的土地,他让路楠未愈合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又用自己的根须,把它密密地填实。
路楠头一次知道,她的痛苦是有价值的,不能被否认的。宋沧承认她发疼的、溃烂的伤口,于是那伤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愈合了。在这一件事上,他几乎是天才般的医者。
路楠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她的难受终于盖过了愤怒。她是他的病人,她借由他的手痊愈,像淤塞的河流被疏通,倒塌的隧道被凿开。宋沧为她完成了她力所不能及——任何人都力所不能及的事情。路楠终于明白,她的爱情里还充满了另一种感激。
她哭出声,却又后退拒绝宋沧的接近。“别过来!”她大吼,“我……我……”
不是“我恨你”。路楠说不出“恨”字。
她是怨宋沧。
过云雨来得突然,迅速遮蔽了晴朗的天空。宋沧不顾她的反抗,拉着她的手往车公交车站跑去。“我们去避雨!”宋沧大声说。
路楠试图挣脱他的手,但宋沧的力气前所未有的大,冲进公交车棚子里,两个人已经浑身湿透。
这雨让路楠想起宋渝造访故我堂的一天。她情绪愈发恶劣,潦草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不停抽着鼻子,不再打算跟宋沧说一句话。
宋沧的车子就停在公交车站旁边,路楠别过头时,正好看见车后座上放着一个猫包,三花在猫包里站起,它看到了路楠,不停伸爪去挠笼子。
“……你要送走它?”路楠忘记了自己前一刻的决定。
“有合适的领养人,我审核过,条件很好。”宋沧顿了顿,又说,“我以后,不会再收留流浪猫了。”
“我来养它”——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但立刻被路楠咽回腹中。她还未找到工作,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够承担抚养一个生命的责任。小三花隔着猫包和车窗看她,可怜巴巴地轻喊,路楠恍惚中似乎听见了它娇弱的声音。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路楠冷笑,“又跟踪我吗?”
“我是来找杨双燕的。”宋沧说。
许思文想知道杨双燕近况,哪怕她没有说明,宋沧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打算:她要用自己的遭遇,送肖云声入狱。在面对审判之前,她想知道旧日挚友现在的情况。
“我们现在的目标是一致的,路楠。”宋沧说,“无论如何,肖云声、章棋、梁栩,可能还有思文,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路楠不应。宋沧又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见到我,但可能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我答应你,一切结束之后,我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他的每一句话,听在路楠耳朵里都像谎言,而且是最蹩脚的谎言。方才紧握自己手腕的力气那么大,他还那么迫切地想解释一切,没有丝毫隐瞒。路楠懂得,宋沧正在祈求自己的谅解。
她心里很冷地掠过一句话:他没资格获得任何谅解。
大雨始终不停,宋沧提议送路楠回市区。路楠拒绝后自行呼叫车辆,但手机被淋湿了,暂时无法开机。她不愿意在这里和宋沧为这件事纠缠,很干脆地坐进后座,不跟宋沧说一句话,打开猫包抱出小三花。
小猫立刻蜷进她的怀里,就像平时一样依偎着她。路楠身上湿漉漉的,弄湿了小猫的毛发。小猫起初有些不舒服,跑开后车子正好启动,它吓得又哧溜一下窜进路楠手臂里。
路楠总怀疑宋沧是在绕路,这一段路程足足开了一个小时,小猫成为他们之间唯一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
宋沧告诉她领养人的环境和条件,家庭情况,路楠揉揉小猫的耳朵:“你要乖乖的,不可以再乱找猫粮了。”
抵达市区,宋沧本想送路楠回家,但路楠语气冰冷,要求下车。他只得靠边停车,刚拿起雨伞,一根钥匙已经扔到他怀里。是他给路楠的故我堂钥匙。
捡起钥匙回头,路楠已经重重关上了车门。她甚至吝于给宋沧一个道别。
小三花哀哀地在猫包里叫唤,像挽留,也像对宋沧的责备。
钥匙沾了水汽,冰冷坚硬。宋沧把它攥在手里,想隔着车窗寻找路楠的身影,大雨涂抹玻璃,窗外景象全都变了形状。
领养人住得不远,宋沧等到雨停才拎着猫包下车。他和领养人约定在街心公园见面,等了一会儿,便看见一个女人走来。
她家就在附近小区里,接过小猫和宋沧给的猫粮、猫爬架,两只手几乎拿不稳当。宋沧便帮忙把东西送到她家里去。
女人长相温和秀美,彬彬有礼。她在微博上看到故我堂小猫咪的照片,跟孩子讨论的时候,孩子非常喜欢,打滚撒娇说要养。“我们没养过宠物,不过我已经查了很多资料。”女人说,“而且我会按照约定,定时给你发信息反馈的。”
宋沧说不出小三花什么怪癖,只叮嘱她记得藏好猫粮。三花被黑白花三只大猫教得调皮,仿佛长了狗鼻子,猫粮放在哪儿都能找出来。它找到了也不一定吃,路楠给它吃过鸡胸肉,它立刻摒弃猫粮,天天嗷呜嗷呜的就想着烤得香喷喷的鸡肉。
“那我也用鸡肉喂它?”
“不必。”宋沧说,“再培养培养它的习惯吧。猫粮、肉、罐头都吃的,不要单吃一种就行。”
女人听得非常认真,连连点头。宋沧说着说着,情绪忽然低落。小三花最亲近路楠,路楠照顾它也最多,它的许多习惯都是路楠惯出来的。喜欢钻纸箱,吃猫粮要搭配香香小鱼干,晚上不睡觉的时候喜欢巡逻自己的地盘,懂得抓老鼠,抓到了还会藏起来,饿了的时候献宝似的翻出来,邀请路楠和宋沧一起分享。
“太聪明了吧!”女人吃惊,“都是你教的?”
“我女朋友……”宋沧顿了顿,接着说下去,“都是她教的。”
在这停顿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黯然。女人捕捉到了,很快另起一个话题:“它的定点检查医院是果冻医院对吧?萦江边上那个?我记得他家的招牌特别可爱,我女儿喜欢吃果冻,好几次经过都要拉着我进去买吃的。”
“你见过他家那条黄金蟒吗?”宋沧有点儿感激她,开始聊起朱杉的宠物医院和他那条人气越来越高的黄金蟒。
抵达家门口,女人才刚敲门,紧闭的房门里立刻传来孩子快乐的大喊:“猫猫!猫猫来、来了!我、我开门!”
门是被一个男人打开的。他和宋沧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扎着小辫子的女孩只有三四岁年纪,又蹦又跳地扑到母亲怀里,看到猫包里紧张的小三花,她顿时收敛动作,连声音都放轻了,小幅度地挥手:“你、你好。”
女人左右看看堵在门口的两个男人,笑着介绍:“皓然,这是故我堂的宋沧宋老板。宋老板,这是我男朋友,路老师。呃,你们……认识?”
“认识。”宋沧冲路皓然点头,“大哥,你好。”
路皓然鼻子一动,像闻到什么令人生厌的气味:“谁是你大哥?”
第四十五章 “桐桐,把名字换回来吧。……
转眼便是周末。路楠回到家里, 还顺带把沈榕榕也捎了过来。周喜英总觉得沈榕榕向来是不可靠的,一是家境太优越,和路楠并非一路人, 二是性格太毛躁跳脱, 绝非她欣赏和喜欢的那种温柔女孩子。
但答应让路皓然带女友和女友孩子登门, 她心里总是惴惴,路楠一提“榕榕也给你准备了礼物”,她便立刻答应沈榕榕拜访。有沈榕榕在,至少气氛不至于尴尬, 周喜英一面欣喜于和路楠的紧张关系稍有缓和,一面又着实对路皓然的恋情感到不满,怎么微妙平衡, 让这一顿饭不至于宾主扫兴, 实在是难题。
她很多年没有过这么多顾忌,一心想着让沈榕榕发挥她八面玲珑的本事, 把一切调和完美。不料沈榕榕进门看到路皓然正在厨房忙碌, 开口就问:“大哥,我嫂子呢?”
周喜英眼前一黑, 路楠暗踢沈榕榕一脚。沈榕榕顿时记起自己本日要职,笑得一朵花儿似的:“阿姨, 你又年轻了。”
周喜英:“……”
沈榕榕:“我天天都跟路楠说,你怎么不像你妈妈呢?你妈妈皮肤又好, 没有皱纹没有斑点, 腰板直得跟练舞的人一样。”
路楠适时补充:“她上老年大学, 学跳交谊舞。”
沈榕榕一拍掌心:“难怪,真的,一眼看上去就是不一样, 气质太好了。”
她语气夸张,周喜英当然知道都是客气的场面话,标点都不能信的。可是沈榕榕这样好看的姑娘,喜气洋洋地故意逗乐你,周喜英面上也不由得绽开些许笑容。
沈榕榕是有备而来,她放下礼物掏出手机:“阿姨,我上个月就想找你了。我手上有个项目,是展示银发风采的,好多跟你年纪差不多的人报名,去当模特呢。我们有专业的化妆师、造型师,不仅能拍出好照片,还有影视剧合作的机会。最近有部特别火的电视剧,说一家子没血缘关系的五兄妹……”
那电视剧周喜英正追着,立刻和沈榕榕聊上了。
“哎,项目的合作方就是那个影视公司。他们正给下一部电视找演员,我看你就很合适。”沈榕榕后退两步,打量周喜英,“发型要再搞一搞,阿姨你应该去演那种书香门第的贵妇,举手投足都是那个调调……”
路楠钻进厨房,路皓然半张着嘴,竖起耳朵听沈榕榕在外头胡吹。周喜英被逗得直笑,兄妹俩在厨房四目相对,都竖起大拇指。
“我去接人。”路皓然说,“快到小区门口了,你让沈榕榕再加把劲。”他有点紧张,走出厨房才想起围裙没解,手忙脚乱交给路楠。
沈榕榕正好回头看他,两人目光一对上,路皓然心道“不好”,果然立刻听沈榕榕高声问:“去接我嫂子啊?”
路皓然瞪她一眼,又忙对满脸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母亲点点头。
“阿姨你见过那个女人吗?”沈榕榕问。
“还没呢,照片也没见过。”周喜英心情很好,对接下来的会面也不表露强烈排斥了,只是淡淡地应,“有什么好见的,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我看过路楠手机里的照片,还可以。”沈榕榕故意用又酸又醋的口吻嘀咕,“但,总之,比我还是差了一点点。”
路楠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嗤之以鼻:“人家比你好看。”
沈榕榕怒了:“你还是不是我姐妹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戏份交足,勾起周喜英强烈好奇。“你有照片?”她终于第一次主动,问路楠要照片。
路皓然女友姓梅,路楠也叫她梅老师。周喜英一看照片,先“哎哟”一声,推推老花镜,狐疑万分:“……怎么看上你大哥了?”
三人正笑着,人已经来了。路皓然牵着梅老师,梅老师牵着小姑娘,挤挤挨挨站在门口。路皓然介绍完毕,周喜英打量对方,喊她:“你好,小梅。”
目光移到梅老师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女孩倒是胆子大,伸出个拳头,拳头里藏着些什么东西。周喜英伸手去接,小手掌张开了,落下一朵很清香的栀子花。
“家里种了两棵,这是开的第一朵。”梅老师说,“她想带来送给你。”
周喜英被这朵藏在手心里头,被紧紧保护着甚至有点儿皱了的小花儿弄得唏嘘了。她去牵小姑娘:“你叫什么呀?”
小姑娘有些结巴,说不出话。沈榕榕在路楠背后补充:“小小梅。”
梅老师笑了:“可以的,就叫她小小梅。”趁周喜英没看见,她和路楠、沈榕榕挤了挤眼睛,三个女人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小姑娘的到来缓和了凝重的气氛,加上有沈榕榕插科打诨,客厅里一直笑个不停。小孩紧张时、兴奋时,说话有些结巴,周喜英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小时候常被家里老人责备,说她学说话太慢,畏惧多了,形成了这个磕巴的习惯。
气氛快乐,周喜英有个问题想问,又不想破坏周围和乐的空气。最后是沈榕榕问:“小孩这么可爱,一直都是你在照顾吗?”
“离婚之后都是我带。”梅老师知道这是沈榕榕故意问的,很平静地叙述,“我前夫孕期出轨,孩子还没生下来,我就决定要离婚了。她是女孩,他们不大喜欢,争了一阵子,也就给我了。”
有两个女儿的周喜英皱眉了:“女孩怎么了?女孩可好了。”
沈榕榕调油加醋:“就是。大哥,你说女孩好不好?”
路皓然在客厅和厨房之间走来走去,一刻不得停。被沈榕榕逮住,自然用力点头:“特别好!”
路楠在炉子上煨汤,听见渐渐适应环境的小女孩正跟周喜英说自己新认识的好朋友:“……它好可爱、好可爱,喜欢跟我睡觉,和我一、一起晒太阳。它什么都吃哦,还咬妈妈的充电器,妈妈说不乖的时候就要教、教训它。它听得懂我说话吗?……真的吗?可是它是一只猫。”
“梅老师养猫了?”路楠端着汤走出去,路皓然正巧和她擦身而过。
“养了。”路皓然轻咳一声,“挺丑的,普通中华田园肥猫。”
“不肥!”小姑娘更正,“它好软,好舒服。”
路楠来了兴趣,凑过去想看。沈榕榕正巧在梅老师手机里看完一段视频,一脸的欲言又止。路楠接过手机,被她表情引发好奇兼怀疑:“真的很丑?”
视频里是正在沙发上踩奶的三花猫。
路楠:“……”
三花猫喵呜一声,忽然蹿下沙发,飞跑着跳进一个人怀里。那人一头微卷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把,只勾了几缕垂落下来。“怎么突然胆小了?”宋沧抱着三花对镜头笑,“到陌生环境有点儿怕,它平时不是这样的。”
路楠立刻抬头,盯着在厨房探头探脑的路皓然。路皓然迅速缩了回去,她又看向沈榕榕。沈榕榕连忙摆手:“我是刚刚才知道的。”
视频和照片很多,有宋沧的其实没多少个,他把小猫送到梅老师家里,说了些注意的事项便走了。走的时候路皓然还追了出去和他说话,画面里只剩逗小猫玩儿的小姑娘。
或许是在故我堂呆着的日子里渐渐修炼出了胆量,流浪期间的畏惧和凶恶都不见踪影,小猫很快适应梅老师的家,跳到电冰箱顶部蹲坐着,眼睛骨碌碌看地上跳个不停的小孩。
“它喜欢别人这样摸它。”路楠在小姑娘后脑勺示范,“三只手指从上往下,一直摸到它的背。还可以揉它耳朵,它耳朵也很可爱对不对?”
小孩跟着她学,学了一会儿反问:“你认识它吗?”
没料到小猫竟然是被梅老师母女领养,路楠心里头又惊又喜。原本的忐忑和对宋沧的埋怨,被这意外惊奇冲淡了许多。梅老师打开家里监控,路楠喊了小猫一声,它原本躺在阳台落地窗前晒太阳,声音才一出现,立刻原地蹦起,冲着监控镜头闪电般跑来。
谁都没想到,让一屋子人乐成一团的,居然是这只独自留守家中的小猫咪。
一顿饭吃得开心,饭毕后小孩已经钻进周喜英怀里,给她唱新学的儿歌了。梅老师母女告辞时,小孩困得趴在妈妈怀里半睡半醒,但揉着眼睛也要跟周喜英挥手:“奶奶再见,奶奶来我家里看小猫哦……”
周喜英有些舍不得那小姑娘,走到阳台看三人离开身影。路楠凑过来笑道:“奶奶!”
周喜英笑了:“哎呀,真甜呀。好听,太好听了。”
路楠:“你满意吗?”
周喜英:“我满不满意,你哥都不会听我意见的。”
路楠再问:“你满意吗?”
周喜英被她推搡着,坚持不住,只得承认:“还不错。”
目送小车离开,路楠正要回室内,周喜英却牵着她的手。老人踟蹰着,有什么难以开口似的,两只手握住路楠微凉的指尖:“桐桐,把名字换回来吧。”
路楠愣住了。
“当时,是妈妈不对。”周喜英说得艰难,“我太想念你妹妹了。她生下来到走,不是吃药就是住院打针,没一天健康的。我不舍得她,但我也不能因为这样,伤你的心。桐桐,妈妈错了,你把名字改回来,我以后都叫你‘桐桐’。”
“……”路楠说不出一句话。母亲的这个提议,是她之前从来没想过的。
许多年来她已经熟悉母亲对待自己的方式和腔调,乍一换,竟让人觉得不习惯起来。在难以被打破的沉默中,她只是轻轻地笑了笑。直到回到自己家中,坐在安静的空间里头,她仍不能做出决断。
“路楠”的魂魄已经依附在她身上太久、太久了。她无法想象和它彻底告别,会是什么样子。
包里的手机震动不停,路楠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宋沧”。她并未立刻接听,也没有挂断,只是看着屏幕上的名字发愣。如果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宋沧,他会有什么反应?他会高兴地抱住自己,鼓励自己,还是会冷静地分析在这个岁数更改名字的利弊?
想到彼此之间曾经经历和发生过的一切,路楠现在无法武断地认为宋沧对待自己的过程中没有过一丝真心。他是第一个喊她真实名字的局外人,她身上的一部分枷锁,确确实实是被宋沧撬开的。
铃声停了。路楠把手机放下。她仍未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面对宋沧。那天重逢,哭是哭了,骂是骂了,但胸口的郁结的东西仍旧密密实实,没松过分毫。
洗完澡出来,手机再度震动,这回来电的是沈榕榕。
路楠不接宋沧电话,宋沧辗转通过高宴找到沈榕榕,恳求沈榕榕转告。“确实是重要的事儿,我才愿意帮混蛋这个忙。”沈榕榕说,“许思文想见你。”
许思文苏醒已有一周,昨天出院,现在在家里静养。她能够说话,能够表达,但仍需要定期到医院接受康复治疗。宋渝和许常风打算带她去国外寻找更好的康复机构,但又畏惧如今的疫情,夫妻俩许久没有这样共同为一件事忙碌、讨论、争执。“见路楠”的要求是许思文向宋沧提出来的,直到路楠登门这一天,她才告诉自己的母亲。
宋渝惊得站不稳:“在哪里见?”
“家里。”许思文说,“这里。”
宋渝当即拒绝:“我不同意。”
“舅舅已经去接她了,大概还有半小时就到。”许思文对母亲的反对置若罔闻,扭头对保姆说,“阿姨,你准备一些温的柠檬水,路老师习惯喝这个。”
她说话慢吞吞,行动也慢吞吞。这种因为活动不便而造成的“慢”,让许思文在宋渝眼里变得陌生。宋渝生怕女儿不知道自己和路楠之间发生过什么,忙隐晦地向她说明。“路楠既然来,那我先走。”宋渝只想让女儿尽量开心、舒心,起身准备换衣服出门。
许思文却拉住了她:“妈,别走。我是特意约好在家里见面的。路老师起初也不愿意来,我跟她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劝得她答应。”
宋渝不出声了。她隐隐地猜到了许思文想做什么。
“你做过的事情,舅舅都跟我说了。还有你帮别人办的画展上写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听高宴哥哥讲了。”许思文说,“妈妈,你必须跟路老师道歉。”
宋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生死关口走过一场,许思文变成了一个连母亲都看不懂的孩子。她对自己想坚持的事情毫不让步,仿佛是死了一次,她要把握重生的机会,不给自己后悔的余地。这种强硬的劲儿,和过去的宋沧如出一辙。
但跟路楠道歉,这是宋渝绝对不愿意做的事儿,正要反对,门铃已经响了。
保姆打开大门,宋沧和路楠站在门外。
夏季的九点多,太阳正新鲜着,从车库走到这里,路楠的头发和肩背被晒得微微发热。她看见坐在轮椅上的许思文,少女头发极短,人极瘦,正冲她轻轻挥手打招呼。
路楠忽然长出一口气。她知道又一个枷锁消失了。在噩梦中她无数次错过拉住许思文的机会,但噩梦此刻终于得以结束。路楠看着许思文,很轻快、很安心地笑了笑。
目光从许思文脸上移动到宋渝脸上。她挺直腰身,微微点头:“你好。”
第四十六章 上坡下坡,谁不是这样走?……
许思文还在适应轮椅。电动轮椅单手就能操作, 按动机械按钮,轮椅还能直立起来,带动她走路, 帮助康复。路楠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好奇得很, 许思文跟她去院子里聊天说话,留宋渝和宋沧姐弟俩在客厅枯坐。
宋渝并不欢迎路楠的来访。她难以用平常姿态跟路楠打招呼,只是碍于女儿在场,不能流露丝毫怯懦和不乐意。路楠和许思文一离开, 宋渝立刻瞪着宋沧:“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的话,你一定不会在家里等我们。”宋沧说,“姐, 你欠她一句对不起。”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宋渝立刻拒绝, “你站在她那边,思文也想让我给她道歉。你们谁替我想过?再说了, 那天扇她一巴掌可不是我, 是许常风。”
“后来在路上呢?你遇到她,你不是也动手了吗?”宋沧看着她, “还有美术馆的画展。”
宋渝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是高宴?高宴说的?”
高宴和沈榕榕事发之后都没有立刻告诉路楠这件事。
强行夺画的是高宴,把画扔进萦江的是沈榕榕。蒋富康报警之后, 三人去派出所录口供,蒋富康声称那幅画价值两百万, 听到这个数字, 沈榕榕忽然哭了。她哭得又伤心又富于技巧, 哭声与控诉巧妙间隔,绝不会让鼻音和眼泪打断自己想说的话:从蒋富康和她恋爱,到她全心全意为他的绘画事业花钱出力, 到蒋富康悄悄傍上有钱人,再到蒋富康冷暴力和她分手,还将她画在画上,公开展览。
办案大厅里回荡着沈榕榕的声音。她说得那么脆,那么清晰,蒋富康想阻止也无能为力,就连暂时被手铐拷在铁管上的小偷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人模人样,比我还烂!”
“我的朋友看不下去,帮我出头。如果你真的要索赔,你找我好了。他讲义气,我不能让他的义气害了他。”沈榕榕抽泣,吐字清晰,“蒋富康,你说你不喜欢你妈妈起的名字,她希望你富有、健康,但你嫌这名字太土,不肯用。你的笔名,JK,还是我给你起的。你说我这不好,那也不好,和你在一起只会妨碍你的发展。那怎么画了我的这张画,能值两百万?”
连高宴也不知道她是真哭假哭,但感染力极强。来办案的、查案情的群众三三两两举起手机拍视频,交头接耳地问“JK是谁”。蒋富康如坐针毡,匆匆忙忙起身,表示不追究了,立刻就要走。
不料民警居然拦下他:“不追究了?那你写个声明吧,我给你们作见证。”
沈榕榕拿到字据,和高宴手牵手快乐地跑了。
两人当时不知道宋沧和路楠分开,谁都不敢把这事儿讲出来,生怕惹得热恋的俩人生气。情侣之间的矛盾,旁人最好是不掺和,沈榕榕深谙此道。后来得知他俩分手,那这件事儿就更不值得提起了,平白惹得路楠生气而已。
只是宋沧通过高宴请求沈榕榕帮忙时,沈榕榕才忍不住告诉路楠,当日在美术馆里发生过什么。
“……我妈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格。”许思文说,“而且非常固执,天底下除了我舅舅,我觉得没人能说得动她。她管理着我外公外婆留下来的产业,是比较强硬的。”
她和路楠站在青翠的草坪上,脸色苍白,短短的黑发像绒毛一样。
“路老师,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表达我的歉意。”许思文用尚能活动的左手牵着路楠,诚恳得像发誓,“我只想你知道,我从醒来开始,一直一直想着你。我做事情欠考虑,舅舅把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我,我才知道我给你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路楠咬着嘴唇沉默。
她偶尔会想到,许思文那日如果不遵从肖云声的要求,如果不从自己窗台上跳下去,她的人生也许不会发生任何的变化。这对她来说是一桩意外,是祸事,但这件祸事因为和各种各样的人产生牵连,比如宋沧,比如杨双燕,反倒成了一面镜子。路楠从这天降的镜子里,看到一路走来的自己。她未愈合的伤口,耿耿于怀的痛苦,所有应该在岁月里被填补完整的往事,全都以残缺面目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简单地以“好”或者“坏”来给所有的遭遇下定义了。
而在追查真相的过程里,路楠唯一不停感到懊悔和难过的,是她明明察觉许思文状态不对,却没有及时准确地,紧紧地拉住她的手。
“没关系。”路楠并没有说谎,“你好好地活着,我非常、非常感激。”
女孩的手很凉,被夏季的太阳怎么晒都晒不热似的。她和许思文手牵手,很低很认真地说:“我最后悔的就是当时没有阻止你。如果重来一次,我会挡在窗户面前,我绝对不会让你选择这条路。”
许思文匆匆忙忙抹去眼泪。“……我没有别的办法。”她低着头,小声说,“我对不起燕子,我又……我想解释,但她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她离开学校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
许思文只知道杨双燕现在在慈心精神病医院,但宋沧也无能为力。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接近杨双燕。
路楠却忽然牵起她的手:“我们去见燕子吧。”
许思文睁大了眼睛:“怎么见?”
路楠看了一眼时间。如果现在立刻出发,那他们是有可能在中午之前抵达慈心的。杨墨这一天中午会固定去慈心探望杨双燕,时间合适的话,他们会在医院门外与杨墨的座驾碰上。
许思文却犹豫了。她忐忑地紧紧勾住路楠的手指,路楠却不给她任何犹豫的机会。她拍拍许思文的肩膀,大步走回别墅,大声喊:“宋沧!”
宋沧应声站起。宋渝厉声喝道:“听我把话讲完!”
宋沧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你跟思文说过‘对不起’吗?”
这个出人意料的问题让宋渝愣了很久。宋沧已经大步走出室内,路楠很久没有用这样活泼的语气喊过他,他揣着几分雀跃来到她面前:“什么事?”
路楠面上却是冷冷的,但没有之前那种显而易见的憎恶了。她扫了宋沧一眼,并不与他对视,边走向许思文边说:“带我们去慈心,我们再争取见一次杨墨。”
许思文和宋沧对上目光,宋沧微微摇头。许思文不由得转向别墅门口,宋渝正站在那里。母亲的固执一如她的想象,怀着对路楠的愧疚,许思文垂下了眼皮。
宋沧今天开的是送货的面包车,许思文的轮椅可以固定在车后厢里,宋渝原本也想跟着一起去,但被许思文拒绝了。“你跟路老师道歉了吗?”许思文仍用这个问题来堵她。宋渝终于开始迟疑,她的目光掠过路楠平静的脸,僵持很久,才沉默着下了车。
路楠对得到宋渝和许常风的歉意丝毫不带任何期待。有,当然很好,没有,也不会对她产生任何的影响。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坦然。车子在海边的道路上行驶,窗户开了一般,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纷乱。她习惯性地打开车头的储物格,从里面拿出用惯了的发圈。扎起头发的时候她忽然愣住了,为自己这已经固定在记忆和行为之中的习惯,为现在仍在车里放她的发圈的宋沧。
“……你刚刚跟你姐姐吵架吗?”路楠问。
“没有。”宋沧答,“只是她说话嗓门比较大。”
路楠扎好了头发,扭头看窗外景色。车厢中的沉默令人感到压抑,恰在此时,后厢的许思文快乐地喊:“这里!这里就是我最喜欢的海滩!”
长长的旧海堤往大海延伸,有人正坐在海堤上钓鱼,云层的影子像活物一样,在海面上滑动。“我画过这里!”许思文问路楠,“你看过我的《奏鸣曲》吗?”
路楠笑道:“当然,上面还有你的签名,Swing。那幅画我很喜欢,你常常画你自己吗?”
许思文摇摇头:“我画的是燕子。”
陪她在无眠的深夜里徘徊海边的女孩,陪她迎接晨曦和光明的女孩。《奏鸣曲》是许思文送给燕子的礼物。可惜还没画完,燕子已经离开了。
路楠从后视镜里看许思文。许思文静静注视窗外宁静的海滩,眼里有水光闪动。
她醒来之后决定选择另一条赎罪的道路。哪怕在这条道路上,她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回溯自己的卑鄙、懦弱和曾犯下的错。如果见了面,杨双燕会原谅她吗?和许思文一样,路楠突然对会面的结果忐忑起来。
在慈心精神病医院门口等了大约半个小时,路楠便看见了杨墨的车子。
那日和杨墨不欢而散,路楠不知道自己留给杨墨的那句话是否产生过震动。但车子果真在路楠和许思文身边停下了。
车窗降落,杨墨打量正依靠电动轮椅站立的许思文,许思文喊了一声“杨阿姨”。
杨墨长久地沉默。这沉默让路楠燃起了希望:“燕子想见思文吗?”
“……跟我来吧。”杨墨说。
车子停在慈心病院后方,医院里原来另有一处更僻静的疗养地,在一座小山脚下,需要步行两百多米。许思文操纵电动轮椅滑行,杨墨看她操作,忍不住问:“你刚刚不是能够走吗?”
“走得不远,这个轮椅是要充电的。”许思文解释,“我平衡还不太好掌握,只敢在比较熟悉的地面走路。”
“这个重吗?”杨墨问了很多问题,得知许思文现在只有左手能灵活活动,她很吃惊,“那你以后怎么画画?”
“看康复的情况吧。”许思文回答,“不行的话,我用左手也可以画。”
那日与路楠见过一面后,杨墨久久地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她因为不肯倾听女儿的真实想法已经酿成大错,思量再三,终于还是在第二日探望杨双燕的时候,提了提许思文。杨双燕恢复得很好,急性的精神障碍没有给她造成太多不可逆的损害,杨墨以为听到“许思文”名字,她会变得激动,但杨双燕却始终平静。平静地询问,平静地回答。
她那些真诚的感情已经被药物和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蒙上了难以撕破的厚重纱帐。
“她也想见你。”杨墨终于说,“燕子问过我,你现在怎么样。”
疗养所有好几间小楼,共享一个大院子,都是单人居住的病房。杨双燕总是在院里的小亭子下等待母亲。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写写日记,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这一日,杨墨带来的客人令杨双燕愣了很久。没人跟他说过她销声匿迹之后肖云声对路楠做过什么,她还以为路楠的来访只是奇妙的巧合。许思文一直不敢搭话,只是打量杨双燕。杨双燕比她记忆中圆润了,说话和笑,都是淡淡的。
杨墨等人把空间留给两个女孩子,远远走开了。宋沧到处乱逛,观察院子的布置,路楠没话找话地跟杨墨聊天:“我以前见过你的,你的店离我家很近,我在你店里买过一盆黑背天鹅绒。是你给我包扎的。”
杨墨吃惊:“是吗?”
路楠:“你当时说,那是一盆很好的植物,一点土一点水,就能不停地长叶。”
她告诉杨墨,夜间她把黑背天鹅绒放在窗台外面通风,不料就这样掉了下去。“第二天我和许思文就出事了。这会不会是什么预兆呢?”路楠说。
“你信这个?”
“不信的,但人有时候总会不由自主思考这种问题。”路楠笑答,“你没有过吗?”
“燕子出事的时候我也想过。为什么总是我,我没做过什么坏事,女儿又是那么好的孩子,为什么我们要遭遇这些糟糕的事儿?我不明白。”杨墨看着亭子里轻声交谈的两个女孩,许思文边哭边说话,杨双燕却还是很平静、很疏淡的一张脸,“其实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
“……那应该怎么办?”路楠很真诚地问。她也被一些需要不停诘问的事情困扰,无法摆脱。
“继续走下去就是了。”杨墨笑笑,她的脸上有岁月的纹路,目光精干,讲话干脆利落,“上坡下坡,谁不是这样走?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什么事都要有个答案、有个清晰目标才好继续,其实谁不是跌了跟头再爬起来,跨过几道坎,伤口就不痛了。”
“你不怕再遇上更坏的事情吗?”
杨墨忽然看她:“你呢?你怕吗?你遇到的事情可不比我们的轻松。”
“……有一点。”路楠笑笑,“一开始发生的时候,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完了,名誉被毁,家里人不理解,男朋友责备,而且没人为我澄清。不过现在好像,也就那样,能过去的。”
杨墨看她,目光像母亲看自己的孩子。“你一定做了很多事情吧?能从许思文的事儿查到燕子,还有我前夫那个儿子身上,你的决心比我大多了。我想保护自己孩子,你呢?”
警方早已公布调查结果,许思文坠楼与路楠无关,相关的谣言也都是捏造。路楠知道已有的恶劣印象无法轻易扭转,但在这不停前进的三个月里,她的目的不停、不停地产生变化,从为了“自己”,到为了两个被伤害又无法发声的女孩子。
“……为了弥补遗憾吧。”路楠说,“我曾有机会帮燕子和许思文,但我当时没有做到底。我以为问候几句,表达关切也就够了,各人有各人的秘密。但我后来一直不停地想,这样不够的。她们太小了,遇事之后想到的解决办法太窄了。我其实是可以帮忙的,但我错过了机会。”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要顾虑的事情一点不比我们的少。”杨墨点头,“路楠,燕子昨晚跟我说,她愿意作证。为肖云声、章棋和梁栩曾对她做过的所有事。”
和杨双燕告别时,她忽然紧紧拉住路楠。
“对不起,路老师。”从许思文口中得知一切,杨双燕迫不及待地要跟路楠说话,“你帮助过我的事情,我写进了日记本里。我不知道肖云声为了控制我,一直偷偷地看我的日记,他知道了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所以才会迁怒你。”
路楠对她笑笑:“不是你的错。”
“……你要小心。”她说,“他一天不进去,说不定还会想办法对付你。他这个人有仇必报,谁伤过他,他是一定会报复的。”
路楠心中忽然一动,下意识看向宋沧。
宋沧正跟许思文在不远处小声说话,和她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确定吗?肖云声手里有你参与欺负燕子的视频,你确定真的可以拿着它去报案吗?”宋沧已经问了第三次。
“去吧,没关系。”许思文不停点头,“我不怕,我现在真的一点儿也不害怕。”
“燕子原谅你了吗?”宋沧问。
“……她说,她说她理解我的害怕,知道我是迫不得已。”许思文声音越来越小,“但她永远不会原谅我。”
宋沧把抽泣的许思文抱在怀里,抚摸她刚长出来没多久的新头发。“这是应该的。”他喃喃道,“做错事的人,是要受这样的惩罚。”
傍晚时分,门忽然被敲响了。
敲门的人很有节奏,小心翼翼,像是试探。
肖云声正靠在床头抽烟,他手机里是“故我堂”的微博,已经不知道翻来覆去看了多久。
敲门声仍在继续,他想起父亲似乎不在,只得下床。
从猫眼里看到的,是一个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的年轻男人。肖云声暗笑一声,打开了门。
“章棋?”他叼着烟,冲门口的章棋喷出一嘴的烟气,“你来干什么?你不是也跟梁栩一样,背叛了我吗?”
“我是被逼的,声哥。”章棋忍受着烟味,拉下口罩,“我就是想立刻告诉你,宋沧和路楠今天去了许思文家。我估计许思文醒了之后,他们还会有下一步行动。我们怎么办?声哥,我都听你的。”
第四十七章 你不会舍得丢弃它。……
高考结束后, 惦记着事态发展的章棋尝试再次联络梁栩。梁栩是三人联盟之中最脆弱的那一个,她不敢回应肖云声,但应该不会不理章棋。
章棋赌对了。梁栩接听了他的电话, 并告诉他一个惊人事实:校友群里有人说, 许思文醒了。那同学的母亲恰好就在医院工作, 与宋渝打过几次照面,也问候过许思文的情况。那日看见宋渝和许常风给许思文办出院手续,随即便见到许思文坐在轮椅上,离开了住院大楼。
这消息很快在博阳中学校友内部传开, 尤其在高三学生之中。许思文因为那头鲜亮的粉红色头发和绘画天赋,在学校里小有名气,于是连带着梁栩也被不停询问:你去看过她吗?她现在怎么样?
梁栩开始恐慌。她怎么可能敢去探望许思文, 她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章棋商量, 章棋恰在此时打来电话。一五一十说清这些事情之后,梁栩把故我堂的地址告诉章棋。章棋当机立断, 主动上门见宋沧。
但他来得不巧, 抵达时正好看见路楠在故我堂门外徘徊。宋沧驾车和她一起离开 ,章棋打了一辆车紧随其后, 发现俩人是去了许思文家。
“所以你来找我。”肖云声咬着烟点头。他没让章棋进门,章棋也不敢提出要求, 俩人就在门口说话。
肖云声很清楚章棋是个什么人。他约章棋在KK酒吧后门见面,出现的却是有备而来的宋沧。章棋是柔软的墙头草, 他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利益:为了发泄, 手持小刀破坏别人的包裹和信件;为了自保, 答应肖云声要求,明知道杨双燕倾慕自己,他也能毫不犹豫对杨双燕下手;为了获得更大的乐趣, 和梁栩一起给路楠制造冤案——以及一次又一次地,向符合自己利益的人提供秘密信息。
比如当时的宋沧,比如现在的肖云声。
章棋曾寄望于宋沧,希望他能够扳倒肖云声。他知道肖云声手里有许思文霸凌的证据,而那也恰好是他霸凌的证据。宋沧如果重视许思文,他会毁掉一切和许思文、杨双燕相关的视频。那样章棋就安全了。
但章棋没想到的是,无论是宋沧还是路楠,还是许思文,似乎都并不打算让一切事情湮没于沉默。
肖云声把烟蒂吐到章棋的鞋面。章棋没有缩脚,烟蒂在他干净的白色跑鞋上留下烫焦的痕迹。
“声哥,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章棋又问了一次。
肖云声摇摇头:“我自有打算。”
章棋:“我可以帮你。”
肖云声冷笑:“你以为我还能相信你?”
他关上门,把章棋拒之门外。章棋不停按门铃、敲门,直到门外出现一个低沉的声音问他是谁,他才消停离去。
肖齐英进门时,看到的是正收拾行李的肖云声。
“你干什么?”他立刻扔了手中鱼竿,一脚踢开摊在地上的行李箱。
肖云声:“我出门一趟。”
肖齐英死死盯着他眼睛:“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是不是又碰了别人家小姑娘?”
肖云声扭头看他。父子俩五官相似,都正处于一种压抑的愤怒,野兽般的瞳仁里闪着火光。
“我倒是想碰。”肖云声说。
话音一落,肖齐英对着他的脸挥拳。肖云声躲得极快——毕竟这在他的生活里是常事。他的身体记住了父亲挥拳之前的动作以及拳头的疼痛,已经成为条件反射。
他躲得很急,肩膀撞在墙壁上,肖齐英一把扣住他脑袋,拎着他砸向墙壁——但预料之中的巨响没有出现。
他年纪大了,已经无法像年轻一样,再对强壮的儿子实施这样的暴力了。
父子俩沉默地僵持,肖齐英的手扣在肖云声后颈,肖云声那剪短了的头发下,露出刺青的痕迹。刺青在他皮肤上滞留了太久,随着年岁增长,已经模糊、扩大,变了形状。
肖齐英皱眉。他带肖云声去刺青的时候,肖云声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肖云声忤逆、暴戾,肖齐英找高人算卦,高人说儿子和他命格犯冲,要镇一镇。怎么镇?用刀,用剑。
那柄剑从肖云声后背生出,攀爬过后颈皮肤,最后刺入他的后脑勺,剑尖被黑发遮挡,看不清楚。
有了刺青的肖云声即便在夏天也穿着冬季校服,把拉链拉到下巴,遮住刺青的痕迹。学校的老师反复家访,全都被肖齐英劝了回去。他不揍人的时候彬彬有礼,讲话逻辑清晰,很有条理,老师来了几次,渐渐也明白这个固执的父亲是根本无法说服的。
刺青是肖齐英控制肖云声的痕迹。但如今,肖云声足够健壮了。刺青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肖齐英看着那刺青痕迹,心中悚然一跳:他再也无法镇压住这个孩子了。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掠过一瞬,随即腹部便是一痛:肖云声用手肘狠狠撞击他的腹部。
他站立不稳,仰面倒下,很大、很重的砰一声。
天旋地转。肖齐英一时间站不起来。他跌落时后脑砸在桌角,除了疼痛之外,还有热的液体正浸湿地面。
肖云声扭了扭脖子,弯腰从地上拖起行李箱,把床上的衣物扔进去。屋子里静得吓人,只有他小声哼歌的声音。行李箱越来越满了。
“……云声……”肖齐英喊他,“拉我起来……”
收拾好行李的肖云声又点了一支烟。他站在客厅里居高临下看肖齐英,抖落的烟灰落在肖齐英□□的脚踝。肖齐英没觉得烫。他的感知正在消失,眩晕感几度令他失去意识。他放弃向肖云声寻求帮助,吃力地伸手。他们住在一楼,窗户开了一条缝,放学回家的小孩在走廊上奔跑而过,声音从窗缝里钻进来。
“救……救命……”
咔哒一声,肖云声关紧了窗。
背书包的几个小孩在院子里玩耍,肖云声出门时他们全都愣了一下。父母叮嘱过,不能跟这个大哥哥扯上关系,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连动作也收敛了,肖云声走过时他们甚至不敢大声笑。
肖云声截了一辆出租车。“宁安路。”他对司机说,“到路口就行。”
此时宋沧尚未回答故我堂。他送许思文回家,在门口碰上了回来的许常风。许思文立刻拉住路楠不让她离开,喊:“爸爸。”
许思文执意要父母给路楠道歉。哪怕路楠已经多次重复“无所谓”,她仍旧不肯放弃。路楠拒绝得多了,渐渐懂得了许思文的心思:她仍对自己的行为给路楠带来的灾难耿耿于怀,只要能补偿路楠,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亲子之间的漫长僵持,终于以许常风让步告终。
“对不起,路老师。”许常风说,“我在没有弄清楚事实真相的情况下对你动手,请你原谅我。我当时太过激动,又收到了关于你的信息,我没有谨慎地思考,是我的错。”
他讲话文绉绉,像面对生意合作伙伴般一板一眼。
宋渝在他身边,一脸别扭。“不好意思。”她蚊蚋般说。
许思文不肯放过她:“妈妈!”
“……不好意思,我给你道歉!”宋渝只得大声说。
路楠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她下意识转头看宋沧。宋沧冲她笑了笑,路楠没笑,她静静想了一会儿,才认真、肯定地回答:“我接受你们的道歉。”
许思文和宋沧的坚持是有意义的。说出“我接受”的时候,路楠心头狠狠一松。她并非假装大度,只是能够谅解两个因为悲痛和愤怒而失控的父母,但这难得的歉意,还是让她心头有一种新鲜的感受。
这是她应得的。也是他们应该给的。
回去仍是宋沧开车,路楠胸中畅快,她忍不住跟宋沧说起了周喜英的提议。
宋沧问:“你跟她什么时候和解了?”
路楠:“一起骂你的时候。”
宋沧笑了:“很好,多骂一点儿,骂狠一点儿。”
夜晚的凉风从车窗灌进来。宋沧没有开空调,现在正是一年最舒适的时候,不太热,不太冷,城市里布满了自然的气息,空气的每一次流动都是天地在传递消息。路楠说起了小三花。宋沧形容自己当时在梅老师家里看到路皓然是多么惊讶,而得知俩人已经分手、宋沧又欺骗过路楠,路皓然对他又是多么的不客气。
不记得是谁先起头,但他们开始聊天。不聊彼此的事情,讲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路皓然和梅老师,梅老师和小小梅,沈榕榕和高宴,周喜英和她有点儿苗头的老年模特事业,杨双燕的康复情况,杨墨要怎么转让花店,许思文要出国康复,还要在国外念最后一年高中,再考大学……
三个月,路楠心想,她和宋沧只认识了三个月。可居然已经有了这么多可以一同分享的东西。
车子抵达宁安路路口,这个狭窄的路口在□□点常常难以通行。这儿正处于路楠家和故我堂之间,路楠让宋沧靠边停车,她自己走回去就行。
下车时,路楠犹豫了一瞬间,她回头问宋沧:“你认为我要不要把名字换回来?”
宋沧注视她,就像曾经静静听她诉说自己和妹妹的故事一样。
“你不会改名字的。”他温柔而肯定,“你已经知道你自己是谁。这个名字,是妹妹留给你的最后纪念。你不会舍得丢弃它。”
隔着车窗,路楠的目光很宁静。
这一瞬间她有许多的话想跟宋沧说。宋沧很了解她,她恐惧的、接受的,宋沧全都懂得。没有立刻在当时接受周喜英的建议,正是因为路楠不舍得。她不知道该向什么人倾诉自己心头的复杂,宋沧却轻而易举,一语道破。
“嗯。”她点了点头,“再见。”
两人挥手道别,像朋友一样。
宋沧把车停好,回到故我堂门口。还有点儿时间,能继续开店,虽然不会有什么人过来,他仍顺手提着风铃,按下灯的开关。
灯却没有亮。
宋沧啪嗒啪嗒按了两下,掏出手机点亮电筒。光亮出现的同时,门边的柜台里忽然窜出一个人。宋沧下意识把手里唯一可用作武器的风铃扔向那人,那人灵活躲过,大手一张,就像他父亲钳制他一样,按着宋沧的脑袋狠狠往结实的门上撞去。
砰的一声巨响。
路楠刚走到小区楼下,被车胎爆裂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边走向电梯边抄出钥匙,这时才发现,手机不在包里。她摸索半天,想起曾在宋沧车上接过许思文一个电话,应该是落在车上了。
向邻居借手机给宋沧拨过去,但无人接听。路楠迟疑再三,离开小区,往故我堂方向走去。
第四十八章 肖云声正要爬起,路楠根本……
故我堂里外都很安静。灌木丛里一只小猫窜过, 是被宋沧盯上但还没逮捕的流浪小猫。它在故我堂门口徘徊,忽然听见了什么似的,转身飞快逃走。
肖云声坐在树丛里, 点亮一支烟。他脸上有伤痕。虽然最终成功砸昏了宋沧, 但宋沧太过顽强, 手脚又灵活,是他父亲不能比的。肖云声只用拳脚对付过肖齐英和杨双燕,他没真实地和健壮的成年男子交过手。吃亏了,他心想, 本来可以做得更漂亮的。
寂静路面上传来小跑的声音。肖云声在草地上按灭烟蒂。他看见路楠从另一个方向跑了过来。
故我堂大门紧闭,路楠下意识从包里掏钥匙,随后才想起钥匙她已经还给了宋沧。路楠敲了敲门:“宋沧?”
室内隐隐有光亮, 藏在书架深处, 看不清楚。路楠以为宋沧正在厨房忙碌,低头一看, 发现关紧了的玻璃门内侧有一个风铃。那正是平时挂在门口的风铃, 被人随便扔在地上,并未拾起。路楠皱眉:宋沧很重视这一串风铃, 收入室内也会挂在架子上,绝不可能随便扔落地面。
“宋沧?!”路楠再度拍门。室内光线亮了些, 无奈玻璃有反光,影影绰绰看不清楚。路楠趴在门上往里看, 心头突然一悚:室内那一团光亮忽然窜大了, 跳动、摇曳——是藏在书架深处的火!
故我堂有喷淋装置, 但是被宋沧关了。平时店里没人的时候会彻底断电,不给火情留可能。路楠大吃一惊:那火已经卷了一个书架,烧得越来越大。宋沧不在, 她无法进入店内,手上又没有手机,不能报警。她转头跑到路边想找人借手机时,一只鸟儿滑过夜空,落在故我堂的屋檐下,清脆地鸣叫。
二楼的小平台有一个燕巢,小鸟钻进了里头。路楠眼尖:和平台相连的那扇小窗,竟然留着一条缝。她左右找不到人,决定先尝试爬进去,若能直接灭火,则一切好说。
她把挎包斜挎肩头,沿着排水管攀上屋檐。一楼有一大片延伸的屋檐,承载了她的体重,她小心翼翼地移动,直到双手抓住小平台的栏杆。翻上小平台时,她忽然听见身后树丛里传来响动,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宋沧有时候会忘记锁小平台的窗户,这小窗从外侧不好推开,需要一点儿技巧。路楠一托一顶,窗户吱吱嘎嘎响着滑开,她还没钻进室内,已经闻见焦味。
烟从一楼升上来了。都是书和纸张,烧得极快。路楠抓起床单冲进卫生间,先淋湿了再披到身上,飞快跑下一楼。火已经吞没三个书架,她无法进入厨房,立刻转而冲向一楼柜台,抓起灭火器——但原本放着灭火器的地方空空如也。
路楠吃惊极了:宋沧总是会在这里预备灭火器,一个干粉一个泡沫,她离开的那一天还曾经擦干净过。
顾不得多想,她看见火是从书架下窜起来的,那里没有电线。她立即钻进一楼的小卫生间提出一桶水,泼向燃烧的书架。嗤啦一声,火似乎被冲散了,但随即火焰居然浮在水上,流向四面八方。
“……他用了油,不能浇水。”
宋沧的声音从沙发上传来。路楠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扔了水桶扑过去:“宋沧?!”
宋沧被人捆住手脚扔在沙发上,若不是路楠狂奔下楼的巨大响动,他可能还醒不过来。他头脸上都是血,路楠手忙脚乱,带了哭腔:“你怎么了?”
“是肖云声。”宋沧说,“快走……你来干什么?”
路楠没空跟他解释,这里完全没有可以扑灭油火的工具,他们应该立刻离开。她用小刀切断宋沧身上的绳子,搀着他站起,往门口走去。宋沧不停回头,身后熊熊燃烧的已经不止书架,火舌舔舐地毯,蔓延进厨房,火势越来越大。
这是他的故我堂,也是钟旸的故我堂。所有的心血都将在大火中消失,他们无力阻止。
他收拢心情,忍着强烈的晕眩振作,不想拖路楠后腿。两人来到门边开门,但门却根本拉不开。有人清空门外书架的书,把木制书架挂在了门把手上,形成一道锁。
室内炽热,路楠背后全是冷汗:刚刚肖云声就在门外!
“上二楼,从小平台上走……”路楠回头,火苗却已经蔓延到楼梯下,顺着地毯烧得热烈。
宋沧抓起柜台上手臂粗细的石头镇纸。那是真正的石头,坚硬结实。
哗啦一声脆响,镇纸砸破一楼的窗户。宋沧用手把仍留在窗框上的玻璃碎片掰开,推拉窗出现了可容一个人穿过的空隙,新鲜空气涌入的同时,室内滚烫得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也消散许多。但同时,火也变得更大了。
宋沧让路楠先出去,他自己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指着门口大喊:“把书架拿开!”
路楠犹豫了一瞬间。就如同宋沧了解她一样,她也了解宋沧,她没有斥责宋沧的不冷静,转身冲向门口,把书架推开。宋沧拉开玻璃门,披上路楠打湿的床单,开始一件件地往外搬运故我堂的货物。
路楠在外头接送,身后忽然一声凄厉的猫叫。她回头时看到了肖云声,举着木棍正朝自己砸下来的肖云声!
路楠险险躲过肖云声的攻击,木棍砸在书架上,哐的一声脆响。路楠手上没有武器,宋沧正在火里搬东西,肖云声抓住她的小腿往后拉,路楠忽然看见了落到地上的镇纸。来不及犹豫,她抓起镇纸,使尽力气,回身重重砸在肖云声手臂上。
肖云声立刻松手惨叫。路楠心脏狂跳,镇纸沉重,足有数斤,方方正正,边缘锐利,是最称手的武器。她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自己双腿发软,没有起身的力气。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从火场出来、被肖云声袭击,她紧紧地抓住手里的镇纸,本能地举了起来。肖云声正要爬起,路楠根本不给他活动的机会,在他头上狠狠一砸!
肖云声咚的倒地。
“……”路楠急急喘气,她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宋沧……”
宋沧没有回应,故我堂里噼噼啪啪地,火烧到了房梁。
举目所见全都是烈火,热气炙得路楠整张脸又烫又红,她声嘶力竭:“宋沧!!!”
爬起身要进去找宋沧时,宋沧终于抱着一箱书冲了出来。他没被湿床单盖住的头发烧着了,路楠连忙给他扑灭那几点火星。
看到倒地不动的肖云声,宋沧手一松,那箱书差点落到地上。他来不及放好,抓住路楠肩膀察看她情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路楠也在看他的情况:“我没事,你呢?”
宋沧的声音嘶哑,脸上灰扑扑的:“你去找人报警,我看着他。”
故我堂已经进不去了,火烧得室内所有东西啪啪乱响。火光已经引起了周围住户的注意,不少人直接报了火警。有人拎着灭火器冲过来帮忙救火,故我堂前面一片混乱。宋沧用绳索捆紧昏迷的肖云声,肖云声醒了,满头是血,抬眼看了看宋沧和路楠,垂下眼皮。
消防车鸣笛穿过深夜静谧的街巷。肖云声家门外,章棋和梁栩正呆呆看向声音消失的方向。
“他会见我们吗?”梁栩十分不安,“他真的会帮我们吗?”
两人始终只是学校里的孩子,从许思文坠楼开始,事情的发展大大超出他们预计。梁栩拿在手里的那些视频,原本是可以威胁章棋和肖云声的,他们会是最牢固的联盟,但是随着许思文的苏醒,一切土崩瓦解。
“再试一试。”章棋顿了顿,说,“我和你加起来,不可能对付不了他。”
梁栩警惕:“你要做什么?”
“只要他说不了话,我们就可以把一切事情都推到他身上。都是他让我们做的,都是他逼我们的。”章棋一字字道,“我不能让我的人生毁在这件事上。”
梁栩被他语气吓得退了一步。这一瞬间,章棋狠戾的口吻竟然与肖云声有几分相似。
院子里很安静,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出入,守夜的大爷正在和人打牌,并未出面阻拦。两人来到肖云声家门口,正要敲门,梁栩忽然拉了拉章棋的衣角。
门没有锁紧,虚掩着,留了一道缝。
根据章棋和梁栩的记忆,肖云声说过,他父亲年迈,退休后找了个值夜的活计,每天晚上都在附近的一座写字楼里值班,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章棋缓缓推门,室内昏暗,静无人声。
两人点亮手机电筒,看见玄关处没有肖云声常穿的那双跑鞋。
“他不在。”章棋低声说,“我们在家里等一等。”
梁栩却不敢走进去:“章棋,你疯了。”
章棋很憎厌她的懦弱,蹑手蹑脚走入室内。才看到客厅,他忽然僵住了。
今天曾厉声喝问过他来这里干什么的老头,正躺在地上,已经一动不动,贴地的后脑勺一片暗色液体。
“……梁栩!”章棋虚虚地喊,“快来!”
梁栩看到客厅里的人也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后退,把身后一个架子推倒了,瞬间一片混乱响声,在静夜里异常刺耳。
章棋抓着她衣领:“你过去看看。”
梁栩疯狂摇头:“我不……我不!!!”
她的力气忽然变得极大,手打脚踢,手机甩在章棋脸上,把章棋打懵了。章棋一松手,梁栩立刻狠狠将他一推,扭头就往门口跑。章棋立刻追上,抓住梁栩头发:“别捣乱!乖乖听我的!”
没关上的门忽然打开了。强烈刺眼的光线扑面而来。两人本能闭目遮眼。
打牌的几个老头站在门外,值班大爷手里是一个军用电筒。“你们是谁?”他狐疑地打量眼前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高声往里问,“老肖?你在吗?老肖!”
其余人看住章棋和梁栩,他抓住电筒走进室内。
章棋忽然松开了梁栩。他力气全无,口干舌燥,寒意从脚底往上窜,令他头皮发麻。不过几秒,那老头果然跌跌撞撞跑出,大吼:“打120!还有报警!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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