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 高考成绩公布。本市理科总成绩第一第二名都在附中,第一名渐渐有名字、身份传出来,唯独第二名十分神秘, 附中无论哪个老师对这个人的存在都讳莫如深, 仿佛他是不能提的禁忌。
人们好奇于这个不知名姓的第二名, 已经没多少人记得春天三月时发生的事情。
六月的最后一天,《萦江日报》的副刊刊发了记者高宴的一篇综合性调查报道,《坠落背后》。报道的引言里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路楠知道这一切和她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但她决定把两个女孩的命运和自己扣紧。”
路楠和宋沧都遵守了承诺,他们让从头到尾追踪这个事件的高宴写出了仅属于他的独家报道。报道非常详尽:从肖云声背后那直刺入头发深处的刺青开始, 到高考成绩优异却不能被提起名字的章棋,被胁迫着向好友施以暴力的许思文,恐惧自己将成为下一个靶子的梁栩, 以及精神崩溃的杨双燕的故事, 报道的开头便是今年三月发生在乐岛培训学校的坠楼事件。
除了路楠和肖云声之外,未成年的孩子用的全都是化名。在撰写报道的时候, 高宴问过路楠:“你确定要用真名吗?小路, 小楠,或者想一个跟你本命完全没有任何联系的新名字。”
“不, 我就用这个。”路楠非常坚定,“我要洗干净我身上的脏水。”
那曾经被污蔑、被当做某种耻辱标记供人大肆讽刺的名字, 属于她妹妹的名字,终于在夏季最炎热的时节摆脱了尘垢。那些曾经借着隐匿于网络的机会肆意将“路楠”解读为各种恶毒内容的人, 悄悄隐没了痕迹。人们被这起看似直白的事件背后隐藏的秘密所震惊, 更令他们诧异的, 是这个过程中路楠哪怕曾有过一次放弃的念头,一切都将完全不一样。
她没有一刻放弃过。无论是追查关于自己的真相,还是试图拉起深渊之中的两个女孩子。
高宴的报道被不停地转载、截取, 其中路楠在被误解之后,仍奋力和朋友调查事情真相,并最终挖出肖云声这个幕后操纵者的过程,高宴写得如同简练而惊悸的悬念故事。报道非常长,占据了《萦江日报》一整版,公众号上甚至要分三期刊发,但读者众多,那份每周发行一次的副刊已经不断重印,并不停地收到兄弟报社发来的转载请求。
这一切是悄无声息地发生的,如同当日厄运降临在路楠身上一样,没有预告。路楠在某个夏日的清晨里被手机吵醒,在沈榕榕混乱的解说里,她渐渐听懂了两件事:
一是肖云声已经被批捕,他的父亲死于家中,他本人又直接间接地与许思文、杨双燕的事情相关,问题复杂,还需要一定的侦查时间。杨双燕的主治医生出具了她精神障碍痊愈、可正常提供证词的报告,她的证言成为了钉死肖云声的最重要关键。肖云声拍摄的大量视频、照片,成为章棋和梁栩的罪证。抗拒的梁栩和主动参与其中、并且享受快乐的章棋,会有不同的结果。
二是“路楠”这个名字再一次不停地被人在网络上、在生活中提起。
“……是吗?”路楠淡淡地说。她不想知道自己是仍旧被辱骂,还是突然间得到了许多人的赞美,她对这一切已经失去了兴趣。
沈榕榕:“好多人都说,这是个好名字。”
路楠笑了:“那当然。”
她从床上跳起,只觉得精神百倍,无比振作。拉开纤薄的窗帘,阳光新鲜饱满,窗外的世界被一夜大雨洗得干净透彻。
再没有什么能束缚她了。那些透明的、能刺穿皮肤的荆棘,已经全都被她吃力地扯了下来。哪怕过程中有许多艰难和痛苦,但她总算做到了。
“报道里怎么都没出现过宋沧?”沈榕榕问,“他也做了很多。”
是宋沧主动要求隐去自己存在的。这篇报道里只在一两处提及路楠得到了来自友人的支持,大部分时候,看起来是路楠独自支撑一切。
“他说这样能帮到我。”路楠顿了顿,“就结果来说,他似乎说对了。”
沈榕榕踟蹰很久:“你跟他,现在怎么样了?”
故我堂那天晚上的大火烧掉了半个店铺。路楠发现二楼小平台的窗户没关紧,那是被肖云声撬开的。他从小窗钻进去,埋伏着等待宋沧。宋沧狠揍过他一回,他始终耿耿于怀,在决心逃离这座城市之前,一定要先出了这口恶气。他把带来的汽油和厨房里的食用油全都浇在书架上,故我堂那几个大书架几乎被烧得精光,消防车抵达之后灭火,整个店铺所有物品都被损坏,狼藉不堪。
宋沧喉咙和呼吸道被热气灼伤,在医院里躺了十天。他躺医院里戴着氧气罩用着呼吸机,手上居然也不闲,画了好多张故我堂内部外部设计图,发给路楠。
曾属于钟旸的故我堂已经消失了。宋沧打算内部以钟旸当时留下的样式重建,外部则重新设计。路楠看了他的设计图,也不怎么搭理他,他倒是仍旧很热络,每天拍下本日的饭菜吃食,保证路楠准时准点收到。
“我以为你们经过那一次之后能和好呢。”沈榕榕在电话里说,“你还怨他吗?”
路楠一边刷牙一边思考。很奇妙,她想不起自己怨恨某人是什么感受了。她现在谁也不怨,谁也不憎恨,连抗拒心态都消失许多,整个人平静、坦然,充满了力量。
“不怨了。”路楠说,“现在说不清楚。很多事情本来就是说不清楚的,你最懂了。”
沈榕榕便不吭声了。她后来得知高宴一开始就晓得宋沧欺骗路楠,却始终为好兄弟保守秘密,气得要闹分手。高宴百般解释,很是费了一番力气。
她想起了新的事儿:“沈记者加上你了吗?”
路楠一顿:“……加上了。”她洗了把脸,拿着手机走进厨房给自己弄早餐,“你笑什么?”
“我见过沈记者,挺好挺帅的。”沈榕榕乐得停不下来,“他还跟我打听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这个姓沈的记者正是《萦江日报》去年报道杨双燕失控一事的记者。他后来也参与到事件的调查之中,并且在寻找杨双燕过程里给了路楠和宋沧很大的帮助。为了答谢他,路楠请他和高宴吃过一次饭,沈记者对路楠的故事很感兴趣——或者说,对路楠本人很感兴趣。
“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个事儿。”路楠一边煮面一边说,“等我找到工作再说吧。我的积蓄再这样一月月还房贷,年末肯定见底了。”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冷静得过分,有时候又觉得这个冷静的性格,似乎并非来自于她——路桐本身。她会想起温柔的妹妹常常很安静、很沉稳地做事,总是用这样冷静的态度听路楠和路皓然抱怨学校和生活之中的琐事。那时候她已经住进了医院,“学校”对她来说是一个太遥远的想象。但她从来没拒绝过大哥和姐姐的倾诉,她总是很认真地听,和他们一同喜怒哀乐。
这个名字赋予了路桐更多的东西。她这十几年里不停地模仿和学习妹妹,不知不觉中,已经和记忆里的小女孩成为一体。
“你变了。”沈榕榕快乐地说,“变得更好了。”
路楠:“……”
没有谁能抵挡沈榕榕用这样甜蜜的语气夸赞自己。路楠觉得自己也成了周喜英,咧着嘴巴笑,完全停不下来。
沈榕榕约她今天出门玩儿,路楠拒绝了:“等我面试结束再找你。”
她终于等到了新的面试通知,而且一下涌来许多份。随着报道出街,她的形象终于被扭转,之前的恶劣印象被另一种更光辉更伟大的形象取代了,路楠谨慎地挑选和回应着这些热情的邀请。她知道有一些机构邀请她就职,看重的只是她身上自带的噱头。
路皓然和梅老师有同事在私立学校供职,她也对路楠的遭遇感到吃惊和钦佩,想邀请路楠到学校里看看。两人查探一番才把这消息告诉路楠,有大哥帮忙把关,路楠欣然应允。
“那你结束了联系我,我去接你。”沈榕榕高兴极了,“噢噢,我的路老师!”
夏季,大地上的一切都熠熠生辉。路楠出门打车,抄近道时看到了正在清理的花店。杨墨终于把这个店子转让了出去,据说之后这里会变成一间小小的蛋糕店,路楠在门口探头探脑,见店员把东西搬进搬出,笑着问:“有黑背天鹅绒吗?我想买一盆。”
店员们相互询问,告诉她最后两盆黑背天鹅绒上个月卖了出去,因老板打算清盘转让,便没有再进货。路楠有些遗憾,她看见店门口散落着一些纸片,其中竟然有几张是她印象极其深刻的故我堂名片。
“哦对,就是这个人买的。”年轻的店员一拍脑袋,“他还给了我一点钱,让我帮他联系店长。”
故我堂的名片上果然有宋沧龙飞凤舞的笔迹。
“你要的话就拿走吧。”店员说。
路楠摇摇头,把名片放回纸箱子里。我家里也有。她这时候才想起,在故我堂工作的时候捎过名片回家,与宋沧决裂之后,那些名片也还未丢弃,仍旧稳妥地放在抽屉里头,和宋沧送给她的两个铅制活字一起。
回家之后清走吧。坐上前往私立学校的车子,路楠对自己说。
面试非常顺利,无论是学校、薪资、福利,还是同事氛围,都比路楠想象的要好。面试的副校长和主任也知道路楠的事情,但并不打算把她的遭遇变成招徕学生的招数。路楠十分感激。
结束之后她在学校附近散步,等待沈榕榕。这学校距离市区很远,附近就是萦江。路楠沿着萦江的河堤闲逛,想起上一次以这样闲适快乐的心情吹江风,还是和梁晓昌分手的时候。她忽然有一种想奔跑的冲动,蹦蹦跳跳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只猫从面前窜过。
戴着手套、穿着志愿者服装的年轻学生在后面紧追不舍。
路楠这才发现,周围零零散散地有不少打扮类似的人,橙红色的衣服上有果冻医院的LOGO,还有“流浪猫救助”的醒目字样。
“这一片地区的流浪猫数量有点儿多,总是扑杀小鸟小雀,破坏生态。”志愿者告诉她,“我们抓住之后,绝育,再给它们找领养。太泛滥了也是不行的,小猫可爱,小鸟也可爱啊。”她是个扎马尾的姑娘,说话时头发一跳一跳,非常可爱。
路楠也来劲了:“我可以帮忙吗?我还挺擅长抓猫的。”
“那得问一问我们的负责人。”女孩趴在河堤的栏杆上,朝下面喊,“宋哥!”
河堤下是一个小广场,堆着不少小笼子,宋沧戴着口罩手套,但路楠还是一眼认了出来。他抬头看见路楠,连忙摘了口罩,有些惊喜,冲她挥挥手。
“我自己问吧。”路楠笑着对小姑娘说,“是认识的人。”
宋沧拨来了电话。路楠很久没接过他电话,从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有一点点陌生,但和记忆中的并无太大分别。他的喉咙恢复正常,出院当天给路楠发来信息,称“还是能唱歌”。路楠没回复,但看了之后笑了一下。
宋沧在这附近已经忙了两天,抓了十几只凶悍又灵活的流浪猫,有大有小,在笼子里喵呜嗷呜地吼叫,嚷得路楠都听不清楚他说的什么。宋沧头发剪短了,已经扎不起来,他英俊的五官因此更加醒目鲜明,路楠远远看他,觉得他陌生,又觉得他新鲜。
她突然之间,不舍得丢弃家里的故我堂名片了。
一切都已经改变,无论是她还是宋沧,还是充满了两个人回忆的故我堂。
此处不是旷野,但风和草原上的一般无二,海水与江水远远近近涌动、鼓荡,声音像一种悠长的协奏曲。
见她久久不说话,一直讲个不停的宋沧渐渐停下。“怎么了?”他问得寻常,音尾藏了一些忐忑,毕竟能这样说话,已经很难得。
“你买的黑背天鹅绒呢?”路楠问,“火灾那天,你抱出来的东西里,我记得有两盆黑乎乎的植物。”
宋沧:“它们本来不是那个颜色。”
“我知道。死了吗?”
“当然没有。”宋沧答,“我照顾得很好,又开始长新叶了。”
“有一盆是我的?”
“……嗯。”
“那你怎么不给我?”路楠问,“还有现在,风太大了,我根本听不清你说什么。”
宋沧一怔,紧接着听见路楠说:“我以为你会跑过来,站在我面前。”
宋沧远远看着路楠,像确认这句话的可信度一般谨慎。路楠不再出声,也这样遥远地看他,目光平静,没有波澜。
“这就到。”宋沧抓住了这微弱的信号。他大声回答,随即挂了电话,转身跑向直上河堤的石梯。
路楠看着他身影轻轻一笑。风穿过河道上栽种的高大苦楝树。紫色的小花落尽了,满树都是羽毛般轻盈的叶子和一把把新结的果实。
一个灿烂、明亮的夏天。
(正文·完)
(23日有一则番外)
第五十章 命运早已给他安设了天真的邂……
这条路上原本是没有石头的, 可以闭上眼睛一直狂奔。今天不知谁在路中央放了一块砖头,宋沧摔得挺狠,膝盖磕破了。
他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儿。他是上完围棋课之后才偷偷跑到萦江边上玩儿的, 这里偏僻、安静, 夏天长满野花野草, 偶尔会有小野猫藏在草丛里。宋沧从小书包里找出纸巾擦血,但太疼了,泥沙和小碎石子嵌在伤口里,他不敢用力。
想回到大路上也不容易, 好长一段路,还有好长一段楼梯。八岁的宋沧哭够了,只觉得茫然。萦江河岸两侧很宽, 河堤分上下两层, 有很大的落差,上层是路面, 人来车往, 下层是河岸的广场,有的地方已经铺设好了, 是观光散步的好去处,有的地方——比如宋沧现在的位置, 工程只做了一半。
他不知怎么联系家里人,咬着牙忍痛站起, 拖着脚一跳一跳, 来到墙边。他听见路面上车来车往的声音呼啸而过。周六的中午, 工地停工,这里是无人造访之处。
宋沧喜欢这里。爸爸带他到这里钓过鱼,他暗暗记住公车路线, 每周都要带上一些零食到这里,寻找他最喜欢的那只白色小野猫。
小猫今日并不在,宋沧伸直受伤的腿坐在草地上,又开始抹眼泪。
“你哭什么?”
宋沧吓了一跳。声音从头顶传来,是女孩子很脆的提问。
他连忙抬头。头顶是铁制的栏杆,一个眼睛圆溜溜的女孩一脚踩在栏杆上,好像要跳下来似的,正低头看着他。女孩头发扎成两束,厚实漆黑,头上戴一顶白色鸭舌帽,手里拿一根鱼竿。七月的午间,太阳照得她的白色遮阳帽和白色上衣泛出强光,宋沧不由得眯起眼睛。
那女孩也眯起眼睛,低头看看自己。她穿的是一件很宽松的裙裤。
“色狼!”她大吼着跳下来,一把揪起宋沧衣领,“你看我哪里!”
宋沧被她的怒喝弄得晕头转向,膝盖忽然一痛,他“啊”的一喊:“碰到了!”
女孩这才看见他受伤的膝盖。伤口的血还隐隐渗着,沾到了女孩的小腿上。宋沧忘记了自己的痛,连忙伸手想为她擦干净。女孩往后一退,松手,宋沧跌回草坪上,呆呆看她。
“脏死了。”她从小背包里拿出纸巾擦干净,皱眉看着那团纸,像看什么恶心东西,“你家里人呢?”
她比宋沧高半个头,讲话很有姐姐的派头,就是听起来很不客气,让因为受伤已经非常脆弱的宋沧愈发不想回答。他垂头不语,很快听见女孩啪嗒啪嗒跑开。
宋沧大吃一惊。他没料到这人居然见死不救——这是他从武侠片里学来的新词,整个班的男孩子女孩子,课间玩闹的时候都扮男侠女侠,一口一个替天行道、见死不救。女孩毕竟是他在这里碰上的第一个人,他不禁喊:“喂!”
女孩肩扛鱼竿,跑得飞快,根本没听见他细弱的呼喊。
眼泪本来已经止住,宋沧这下又哭了。他哭得比刚才还大声,呜呜咽咽的。不知道哭了多久,他打着嗝停下,发现有人站在斜对面,正看着自己。
宋沧一下愣住。又是刚才那女孩,只不过……换了身衣服?
头发软软地披在肩上,头戴很大的草帽,一件及膝的浅绿色裙子,手里拿的不是鱼竿,而是一小袋红色的李子。她也同样眼睛溜圆,定定站在树荫下看大哭的宋沧,两人目光一对上,女孩先吓了一跳似的,慌乱地左右张望。
宋沧不哭了。他满脑袋莫名其妙:明明往那边跑,为什么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为什么要换衣服帽子?他满是怨气地瞪那女孩子,女孩被他目光恐吓,本来已经很踟蹰,但看见他膝盖上的伤口,犹豫着慢吞吞蹭了过来。
“你好。”她怯生生说话,“你受伤了。”
宋沧声音还是一抽一抽的:“刚刚……刚刚你不是看过吗?”他越想越难过,她一定是嫌弃自己的血弄脏了皮肤,干脆回家换衣服。她一定是故意折回来,取笑自己。满心的悲伤和委屈,让宋沧扁着嘴巴哽咽了。
女孩从随身的小背包里拿出酒精和棉花,要给宋沧的伤口消毒。宋沧缩了一下,大喊:“你干什么!”
话音刚落,他后脑勺立刻被什么戳了一下。回头便看见方才那凶巴巴的女孩正举着鱼竿,瞪圆了眼睛:“敢吼我妹妹,看我不打死你!”
宋沧愣了一会儿,看看前头,又看看身后。长相一模一样的两个女孩,唯一能区分她们的只有衣服、帽子和发型。
宋沧不敢说话了,肩膀缩起,半天不吭声。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姐姐,他没好气地想:这个姐姐太凶了,谁都不愿意跟她做朋友的。
“姐,你拿错背包了。”两人交换了背包。姐姐接过酒精和棉花,毫不客气就往宋沧伤口上怼。宋沧连声惨叫,拼命挣扎,那高个子的女孩恶狠狠地压直他的腿:“外面很多细菌,它们都跑到你伤口里去了。你要是不消毒,细菌会吃掉你的腿。”
宋沧哭得打嗝,却不敢再动了。酒精棉花扫走伤口的细小脏东西,他咬着嘴唇哭。脾气很好的妹妹突然掏出个李子塞到他嘴巴里,他下意识拿起咬了一口。
“……呜呜,好酸。”他吃得眉毛眼睛皱成一团,哭得更厉害了。
姐姐的背包里除了酒精棉花,还有绷带、胶带、棉签和一些宋沧看不懂的小药片。妹妹说那些都是给她准备的。她身体很不好,出门常常磕磕碰碰,要及时处理。
宋沧问了才知道,她俩都比自己大,只大两岁,在另一个学校上学。
学校的课程,妹妹只完整地上完了二年级。从三年级开始,她常常请假、住院,在医院和家里一呆就是大半个月,根本谈不上学习。
“学校比家里好玩。”宋沧说。
妹妹连连点头:“对呀。”
她站在宋沧身边踢石子,宋沧暗暗比较,发现两人个头差不多。最高的是正在江边钓鱼的姐姐,她一边钓鱼,一边回头看树荫下说话的两个人,目光很警惕。
“楠楠,你往里走!”她大声说,“不要晒到太阳!”
宋沧和妹妹都很听话地往里挪了一点儿。姐姐满意点头,继续垂钓。
“……能钓上来吗?”宋沧问。膝盖还隐隐地疼,但细菌被酒精消灭了,不会吃掉他的腿,他安心许多,可以开心跟新认识的朋友聊天了。
“我姐姐很会钓鱼的!”妹妹蹲在树根下,用小铲子在地里刨着什么。她很讲究,戴着口罩和一次性手套,做紧要工作一样认真。
宋沧探头探脑看她做什么,她忽然扭头举起手:“找到了!”
树丛下传来的惨叫吓了钓鱼的路桐一大跳。她连忙扔了鱼竿往回跑,看见的是从草坪上滚到泥地的宋沧,还有正拈着一条蚯蚓呆站的路楠。
路楠把蚯蚓放进小桶里交给路桐。姐妹俩面面相觑,齐齐看向宋沧。
“又要消毒。”路桐在衣服上擦擦手掌,翻包找酒精。
宋沧抱着自己沾满泥尘的腿,又一次嚎啕大哭:“妈妈!爸爸!姐——”
路楠蹲在他身边,摘了手套啃李子,竖起耳朵倾听一会儿,笑了:“咦?你也有姐姐?”
宋沧后来在树下睡了一觉。
醒来时,路桐提着装了两条小鱼的桶子,正坐在他身边用帽子给路楠扇风。路楠也睡着了,躺在路桐的腿上。姐妹俩坐在很整齐干净的布上,唯有他,屁股挨着草坡。
路桐察觉他醒了,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可以靠过来。
男子汉的自尊心不允许宋沧做出这种依靠女孩的行为,但路桐摇头晃脑,显摆着她手里的帽子风扇,还小声说:“来啊,我帮你扇风。”
宋沧磨磨蹭蹭靠近。路桐身上有新鲜的李子味儿,她一边给两个伙伴扇风,一边观察小桶子里游来游去的鱼。没人说话,江风很舒服,午后安静得让人昏昏欲睡。
“没有人来找你吗?”路桐忽然问,“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下班?”
“五点半。”宋沧老实回答。
“你住哪里啊?”路桐又问,“叫什么名字?”
宋沧张口正要回答,忽然想起家人的叮嘱,连忙闭紧嘴巴,摇头不肯说。
路桐:“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哦,你不会写自己名字。”
宋沧怒了:“我会!”
他激动的辩驳惊醒了路楠,路楠正要揉眼睛,手立刻被路桐抓住:“脏,不要碰。”
在姐姐怀里蹭了蹭,路楠模模糊糊地说话。路桐扇风的手势更轻了,语气温柔得像变了个人:“梦见我和哥哥带你去外地玩?玩了什么?”
姐妹俩小声说话,很脆地笑,说的尽是宋沧插不进嘴的事情。他有些气急,忽然抓住路桐的衣角:“我叫宋沧!”
“嗯?”路桐眉毛一挑,注意力总算回到他身上,“苍蝇的苍?哦,你是宋苍蝇。”
她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乐得前仰后合。宋沧涨红了脸,紧紧地揪着路桐衣角,试图辩解:“不是……是这样写的……”
在地上用手指四平八稳地写了个“沧”字,可是路桐还是笑,一点儿也不接受他的解释。只有路楠很认真看了他的大作,点点头:“这个就是苍蝇啊?”
宋沧又委屈了。他现在比方才受伤的时候更委屈,但看见路桐哈哈大笑,他便根本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流眼泪了。于是鼓鼓地涨红了脸,又想像电视剧里那些潇洒的大人一样拂袖离去,又苦恼于自己不良于行,连潇洒站起来都做不到。
“脏死了脏死了!”路桐又拿出纸巾给他擦去手指上的泥土,“你现在是受了伤的人,注意点儿清洁卫生好吗!”
她照顾人的时候看起来不那么凶恶,认真又温柔。宋沧的脸忽然比之前更加热了,他匆匆忙忙从路桐手里抽出自己手指,想说些什么话怼她,无奈脑中热烘烘一团混沌,结果只是张口结舌。
路桐瞪他一眼:“怪人。”说完跟妹妹开始收拾各式工具,能收拢的全装塑料袋里,扎紧了塞进背包。两人说说笑笑,完全把宋沧撇在一边。
“你……你叫什么名字?”宋沧支支吾吾地问。
问得太小心谨慎,两个女孩都没听见。
路桐姐妹俩暑假住在外婆家,沿着河堤往前走十分钟就到,是个城市与郊区边缘的小村子。路楠建议宋沧跟她们回去,给父母打电话。
“你这样走不了路的。”她很担心地转头问路桐,“姐姐,背他吗?”
“可以。”路桐不拒绝妹妹的要求,走到宋沧身前蹲下,“上来吧。”
宋沧不干:“我可以走。”说完拖着脚,一步十厘米地挪动。
他十分固执,坚决不接受姐妹俩的好意,但只用一只脚维持平衡走路,总是吃力一些。路桐又朝他伸手:“我牵你。”
宋沧愣愣看她的手,片刻才摇头:“不要!我才不想跟女孩牵手!”
“又不是结婚,你怕什么?”路桐又笑他,“喔唷,我知道了,你被女孩子欺负过,你怕我。”
“谁、谁怕……”
路桐根本不让他讲完,两手在他脸颊上一揉:“你长得还真是很可爱,跟我们回家吧,我们借小裙子给你穿。”
宋沧眼睛瞪得溜圆,不知是恐惧,还是被路桐这不由分说的碰触吓到了。
最后他终于妥协,不直接牵路桐的手,两人各握着一根树枝的两端,他有了这一点儿借力,一瘸一拐的勉强能跟上她俩速度。
好不容易走上路面,伤口又开始痛了,隐隐渗出血来。路桐取了绷带要给他包扎,又怕布料碰到伤口,反而加重伤势。
“楠楠,你在这里陪这个哭包,我回家找外公。”她把鸭舌帽戴在宋沧脑袋上,对他说,“我外公有三轮车,你坐过吗?”
宋沧没坐过三轮车,连膝盖痛也顾不上了,和路楠一起望眼欲穿地等外公的小三轮车。
外公蹬着三轮车吱嘎吱嘎来到,又吱嘎吱嘎接上宋沧和路楠,吱嘎吱嘎地往家里去。路桐不肯上车,说三个人一块儿太重了。她扛着鱼竿在三轮车身边跑步,偶尔看一眼宋沧,眉毛紧拧地追问他:“你又看我?是不是没见过我这么好看的人?”
宋沧张口结舌,半天憋出一句:“谁看你啊!”
两人斗着嘴,还没吵过瘾,已经回到姐妹俩住的地方。
村子里几乎都是老人,两层的土坯小楼,厨房是院子里搭出来的小平房,小院子里种着几垄菜,还养了鸡和鸭,乱纷纷的。宋沧紧张坏了,他在门口踟蹰,想起老师讲过的许多人贩子的故事。
但路桐端着一片西瓜递给他的时候,他什么都忘了。
外婆不在家,外公在院子里修鸡笼,宋沧拿了片西瓜给他,跟他说谢谢。老头笑起来很慈祥,他说的话是方言,宋沧听不懂。两人鸡同鸭讲半天,最后老头拎起个小竹篮。宋沧弯腰一看,“哇”地叫出声来。
黄澄澄毛乎乎一窝刚生出来不久的小鸡小鸭,挤挤挨挨,不停地叫着。
宋沧缩着手脚,他有些胆怯。这些在他的生活里是绝对不会出现的,他第一次见到这么真切的小鸡仔小鸭仔,老头示意他摸,他犹犹豫豫不敢动手。
斜刺里伸来路桐的手,她抓起一只小鸡,先吹了吹气,然后放在宋沧手心里:“不脏的,你放心吧。”
小鸡踉跄站在他掌心,宋沧紧张得呼吸都慢了缓了,和它大眼对小眼地互看。他用手指轻碰小鸡的背,抬头说:“好软。”
他总算看到路桐真诚快乐地对他笑了:“可爱吧?”
宋沧在院子里玩得什么都忘了。小鸡可爱,小鸭也可爱,路楠还从隔壁家牵了一条小黄狗,尾巴摇得像螺旋桨。姐妹俩不停地把各种零食拿出来给他吃,外婆买菜回来之后,见俩人带了朋友回家,二话不说立刻蒸了鸡蛋糕。
宋沧吃虾条的时候很犹豫:“我妈妈说这种东西不卫生。”
路桐:“那你不要吃了。”说着立刻抢回手中。
“我要吃!”宋沧连忙伸手拿回来。越是不卫生,越是好吃,他咔咔嚼得爽脆,暗暗记住虾条包装上的字样。
鸡蛋糕很香,西瓜很甜。宋沧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但太快乐了,他想不起来。吃喝到一半,路桐买回来三根绿豆冰棒。宋沧又想起父母常叮嘱的话,什么没牌子的东西不要吃,什么太便宜的东西不能吃。但路桐见他没接过冰棒,已经主动给他撕开包装袋。
“好吃吗?”她看着宋沧一小口一小口啃冰棒,“好吃你要说啊。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
“好好吃。”宋沧忙说。
他的乖巧和听话很让路桐满意。外婆走来收拾装鸡蛋糕的碟子,宋沧连忙跟她道谢:“鸡蛋糕好好吃。”
“你都说了六次了。”外婆乐得直笑,“你好乖哟,家里大人教得真好。你不给他们打电话吗?”
宋沧眨眨眼睛。他终于想起自己忘记什么了。
母亲和姐姐去参加亲子夏令营,父亲忙于工作。宋沧给家里和父亲公司打去电话,接电话的分别是保姆和父亲的秘书。父亲正在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无法脱身,秘书叮嘱他好好呆着,挂电话的瞬间,宋沧抽动鼻子,又哭了。
路桐正吃着最后一块鸡蛋糕,和妹妹坐在沙发上盯着边放下听筒边流眼泪的宋沧。宋沧只是流眼泪,却没哭出声。他垂头揉眼睛,路楠递来两张纸巾。
“在我家吃饭吧。”路桐说。
因多了个小客人,晚饭添了两样菜:外公买回来蜜汁叉烧,外婆又额外煎了三只大鸡腿。宋沧心里头难受,又全程被路桐路楠姐妹俩死死盯着,吃饭时没怎么说过话。路楠见他低落,把属于自己的鸡腿夹给宋沧。
路桐便把自己那份给了路楠,但已经吃了一半。宋沧左右看看两人的碗,一边说谢谢,一边又开始揉眼睛。
“你怎么老哭啊。”路桐嘀咕。
外婆插话:“你小时候也常常哭。”
路桐噘嘴:“我才没有。”
饭吃到半途,楼梯上传来一声猫叫。一头浑身雪白的小猫慢吞吞从楼上走下来,它左前爪受伤,走路一颠一颠,难以保持平衡。
宋沧:“?!”
他立刻跳下地:“豆豆!”
小猫很漠然地瞧他一眼,一颠一颠地出门了。
宋沧这下顾不上扭捏和难过了。他狼吞虎咽吃完饭,规规矩矩道谢、摆好碗筷,和姐妹俩冲向院子。
这只小白猫正是宋沧心心念念、每周都要去摸一摸、喂一喂的心爱小猫。
它受伤,是因为到处找吃的,被捕鼠夹子抓个正着。为了处理伤口,左前爪上一圈毛都剃光了。
“豆豆,痛不痛?”宋沧心疼万分,温柔地抚摸它的后脑勺,“我找不到你,以为你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它叫白咪!”路桐纠正。
宋沧在这个重要问题上终于有了和她争论的勇气:“是豆豆!”
“白咪!”
“豆豆!”
“它是妹妹!”路楠忽然说,“妹妹,过来。”
一直很冷漠的小猫立刻颠颠蹦着,往路楠怀里钻。
路桐:“……”
宋沧:“……”
路楠抱起小猫:“我也有妹妹,嘻嘻。”
小猫是外婆的小猫,她在路边把它救回来,治好了伤口,小猫赖着不走,即便已经痊愈也总要一颠一颠地走路,练就一身好演技。它被人从头到尾洗得干净,不必餐风露宿担惊受怕,圆溜溜的眼睛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凶了,虽然仍旧冷漠,但在路楠怀里打滚时,已经是一只非常亲人的小东西。
宋沧看看那猫,又看看路桐。
他觉得路桐有点儿像那猫,但这话可不敢讲出来。
父亲一直没来,好在天还没彻底黑。姐妹俩带宋沧穿过一条小路,去看傍晚的大海。海像着了火,汹涌而灿烂的金红色,几艘小船在入海口摇摆,汽笛声被晚风牵引,变得很长、很长。
外公给宋沧的膝盖很仔细地清理和上了药,已经不那么疼了。他一瘸一拐,顽强地跟着姐妹俩到处串门。路皓然找到他的时候,几个孩子正和猫站在小卖部里,用一模一样的痴迷表情看《水月洞天》。
谁都没发现路皓然进门。他站在门口也看了一会儿,直到老板娘跟他打招呼,姐妹俩才回头看到他。
他是个中学生了,个头比屋子里好几个小孩都高。在家里住,他是附近街上的孩子王;暑假到外婆这儿住,他也是这一堆孩子的孩子王。但他不在的时候,路桐就是孩子王。
他看路桐:“外公说你捡了小孩回家?”目光落在宋沧脸上,“就是他啊?”
“这是我大哥。”路楠小声在宋沧耳边说。
路桐:“你找他干嘛?你们认识吗?”
路皓然嗤笑:“怎么可能。外公让我送他回家。走吧,小朋友。”
宋沧踟蹰,也不知道怎么称呼眼前高大的男孩子。在他看来,眼前这一位差不多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也叫我大哥吧。”路皓然说,“我只有自行车,你可以坐吗?”
外公晚上看不清路,他把送宋沧回家的艰巨任务交给了路皓然。宋沧只得跟着他们先行回家,拿起自己的小书包,跟姐妹俩道别。
路皓然的自行车很新,外公在车后座装了个小孩用的椅子,把宋沧抱了上去。宋沧坐得别扭:“我不要这个。”
“这个很方便的。”路楠劝他,“我和姐姐都坐过。”
路桐下巴一抬:“你是不是没坐过这种东西,看不起啊?”
宋沧又热烘烘地涨红了脸:“不是!”
外婆新蒸了鸡蛋糕,装在袋子里让宋沧拿回家吃。宋沧讷讷的,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恰如其分地道谢,只得又说一次:“好好吃。”
路皓然载着他出发了。他回头,看见路桐和路楠用几乎一致的动作朝他挥手告别。路桐的鸭舌帽还戴在他头上,他忘记还了。
“再见!”他很脆地冲身后的几个人喊,“谢谢!再见!”
路皓然载着他蹬了整整一小时,终于来到父亲的公司楼下。父亲正拿着手机大声跟谁打着电话:“……你们是什么人?我儿子呢?”
他声音严厉,像是在训斥:“……说了我会去接他,你们怎么能随便找个人就带走他!”
路皓然在不远处停了。他下车后把宋沧抱下来,小声道:“你爸爸挺凶,不会骂我吧?”
宋沧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很害怕父亲,但此时忽然勇敢起来。“大哥,我不会让爸爸骂你的。”他说,“你跟我过来,我会解释……”
“不必了,你过去吧。”路皓然轻轻推他后背,“以后出门玩要小心一点儿,别再受伤了。”他把放在车篮子里的鸡蛋糕交到宋沧手上。
宋沧一步三回头,秘书看到他的时候,路皓然已经骑着车消失在门卫室外头。
看到他的伤,父亲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宋沧极力辩解,说自己是不慎受伤,和帮助他的人毫无关系。父亲却不相信:“不是她们弄伤你,怎么会这么好,愿意照顾你?”
宋沧结结巴巴地解释。他现在比刚才还要难过,比明明联系上父亲、却没有人来接他更低落。但他还是竭力地一次次重复整个事件经过。
父亲听得将信将疑:“真的?”
他看见宋沧头上的鸭舌帽,又看见他拎着的东西,示意秘书全都拿走。宋沧不肯放手,但最终敌不过父亲的强硬态度。
“爸爸给你买更好的。”父亲抱起他,“那是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们不要。还有不知道原料的食物,你应该记住,不要随便吃。”
宋沧再一次哭了。他浑身难受,拼命在父亲怀里挣扎。被父亲抱着坐上车的时候,他看见秘书把鸭舌帽和鸡蛋糕丢进了垃圾桶。
车子启动,父亲说带他去医院检查,又说带他去更好吃、更好玩的地方。宋沧摆脱他的怀抱,把身体缩成一团,坐在后座的角落,额头抵在车窗上。他仍在流眼泪,但没哭出声。车窗外景色流水般向后淌去,他沉默地擦去眼泪,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的无力。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宋沧试图把它记录在自己的小笔记本上。
他从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却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在小本子上写了好几页,不懂写的字全都以拼音代替。
父亲再不允许他随便出门,几天后就把他送到了爷爷奶奶家。等宋沧开学回家,再搭乘公车去寻找那些人的时候,村子已经拆了。
日记本后来在第二年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彼时的宋沧已经不会用哭泣来表达情绪。他很冷静地询问家人是否看见那个上了锁的小笔记本,母亲说小锁头坏了,她翻了一会儿,发现都是他小时候写的东西,没什么保留的价值。
“很重要吗?”母亲边做事便笑着问,“你这么一个小孩子,还学会写日记了啊。”
她没等到宋沧回答,宋沧已经扭头走了。
如果不时时回溯,记忆是会逐渐褪色、消失的。等长到二十五岁,宋沧已经完全忘记那几个人的模样,只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曾出过这样的一件事,有一对性格脾气迥异的双胞胎帮过自己。
他偶尔的,也会想起自己如何在夜里一边擦眼泪,一边在日记上笨拙地记录一切。
但当时只有八岁的宋沧只是单纯地记录而已。
这件事情之于他的所有意义,在许多年后偶然翻开某本陈旧相册之时,他才猛然醒觉。
命运早已给他安设了天真的邂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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