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绣阁里, 三扇相连的丝绢广绣孔雀花卉屏风上,映出一道婀娜身影,柳腰款摆, 舞姿如翩然的蝶。
一名约莫四五十岁的妇人立于一旁, 身着绀青色袄裙, 外罩一层菘蓝色褙子, 眉目间透着精明干练,轻轻拊掌, 称道:“赵姑娘的舞技大有进益, 必能在廿三的宫宴上艳惊四座。”
赵霂知慢慢停下旋转的身姿,回身朝妇人欠身一笑:“这都是嬷嬷教导得好。”
赵霂知前阵子便已从禁宫离开, 回到赵府。她一身轻飏的珊瑚色舞裙, 裙摆缓缓垂坠下来,唯余一层嫣然轻纱,红霞一般浮漾。
那日,她在鼎玉楼对面,撞见太子与一名女子举止亲密后,回宫便忍不住向皇后哭诉了一番。
她自知母族权势日衰,父亲的官位亦不高, 无缘东宫正妃之位, 只能搏一搏良娣、良媛的位置。
太子虽待她淡漠, 但他寡情之名在外,赵霂知尚可安慰自己仍有指望。然而那日所见景象,让她方寸大乱。
皇后坐在楠木嵌螺钿云凤纹的高座上,听了她伏在膝头、梨花带雨的一番讲述,端和雍容的面色不变,带着长辈教导晚辈时的慈笑, 谆谆同她分析:
“傻丫头,太子妃妾皆虚悬,那名女子,不过是无名无分的外室罢了,连东宫的门都进不了,怎么就值得你这样慌张?”
赵霂知抽噎着:“可是太子对霂知那般冷淡,却同旁的女子举止亲昵,霂知担心自己没有机会博取太子垂怜。”
皇后抬手在膝头女子长发上轻抚,戴着鎏金护甲的尾指与无名指微微翘起,避免护甲雕纹勾扯青丝。从容语声,平和地淌出来。
“往好处想,倘若太子当真全然不近女色,你才是没有机会了。以太子的身份、样貌、年纪,身边有女人,再正常不过。
“他待你不假辞色,只因尚不了解你的好处。霂知放心,堂姑母总是向着你的,你定有机会慢慢笼住太子的心。不过若是一个外室便能让你自乱阵脚,日后要如何应对东宫妃妾呢?”
赵霂知细细回忆着堂姑母的教诲,目光投向落地的铜镜。平滑镜面映出少女姣好身段,因方才舞蹈,双颊生粉,额际泛着微微的汗,愈发显得面如桃花娇妍。
她轻轻勾起嘴角,努力将那日所见画面抛开,专心准备在腊月廿三那日宫宴上的舞蹈。铜镜里映出那名嬷嬷的身影,是皇后派来教导礼仪、提点各项事宜。
腊月廿三乃小年,宫中设宴,不比冬至、除夕的大朝宴,而是内廷家常集宴。皇后有意让赵霂知在宴上献舞一曲,顺势当着皇帝与众人的面,将她再度引荐给太子,赵霂知自然明白要抓住这个良机。
可她心里,到底放不下那个外室,总想一睹其面目。虽皇后让她不必将一个外室放在眼里,但她隐隐觉出此人是一大威胁。
赵霂知不敢擅作主张窥探太子行踪,便同皇后商量,本以为皇后会劝她看淡此事,没想到皇后竟答允了她的做法,甚至借她人手相助。
太子的行踪不易探知,但若去一个地方过于频繁,也难以杳无痕迹。赵霂知已查探到太子近段时日频频出入入苑坊,甚至屡有留宿,想必那外室正是被安置在入苑坊中。
只是想要更确切的结果,仍欠缺时机。
赵霂知攥了攥手,水葱样的指甲嵌入掌心,又缓缓放开,转而提起珊瑚色的裙摆,再度曼然起舞。
*
江音晚坐在寝屋外间的黄花梨卷云纹罗汉床上,一手支颌,手肘撑在梅花雕漆小几边沿,垂目看着小几上那个精致的钧瓷碟子,有些怏怏不乐。
瓷碟里,摆放着她今日学做的核桃酥。
说是她做的,其实参与极少。
江音晚想学,便用她那双水润的眼巴巴望着秋嬷嬷和潋儿,着实叫人难以拒绝。秋嬷嬷思忖着,让姑娘只在一旁看着,尽量不动手也就罢了。
江音晚当即让潋儿引路,往膳房走去。
彼时是未时末,午膳早已用罢,未到烹煮晚膳的时辰,膳房里倒没有什么烟熏火燎的气味,众人也不算忙碌,仆妇们略作洒扫,厨子们正在准备晚膳的食材。
当穿着浅湖色缂丝对襟坎肩、身披贡缎狐腋裘的女子出现在膳房门口时,众人俱有短暂的恍惚。
江音晚平日甚少出归澜院,即便偶尔由婢女陪着在宅邸各处走动散心,其余下人也不敢上前惊扰姑娘。是以宅中人大多不曾真切瞧见过她的容貌。
笼在长廊花影下的女子,身姿袅袅婷婷,即便披着厚厚衣袍,犹可看出水肌弱骨,如轻云月魄。除了太子娇养的美人,不作第二人想。
众人晃神之后,便是惊愕,仓皇躬身行礼,不敢将目光稍往美人面上瞟。
江音晚反而有些被这架势骇到,撑着柔柔的浅笑,道:“我能不能借膳房一用?只需要一小块地方,做一道点心,不会耽误你们。”
为首的厨子赶忙道:“这如何使得?姑娘贵步若临膳房,殿下恐要追究我等失职之过。”
与秋嬷嬷方才相近的说辞。江音晚回头,求助般望向紧随在身后的秋嬷嬷。秋嬷嬷轻咳一声,上前道:“姑娘今日有兴致学做一道糕点,你们仔细伺候着便是,莫扫了姑娘的兴。”
最后膳房里手忙脚乱,收拾出一片格外洁净宽敞的地方,将江音晚迎进来。花鸟纹雨丝锦百迭裙,静静拂过砖石地面,江音晚站到了一片桌案前。
说是学做,几乎全程都是潋儿动手,膳房里的仆妇殷勤地为潋儿打下手。
起初剥核桃时,江音晚试着拿了一个,取了小锤子来敲,秋嬷嬷担心她伤到手,赶忙哄劝着将她手中核桃和小锤都拿远了。
后来将核桃仁切碎,秋嬷嬷自然不可能让她动刀,非但如此,还特意请她站远了些。
和面时,潋儿将水、面、鸡蛋、白糖、核桃碎等一切都调配好,交由江音晚亲手和了几下。那一双纤手能有多少力气?不过请她掺搅两下,做个象征。
唯有待潋儿把和好的面团揉成长条后,将面团分段搓圆、在表面刷上蛋液这两桩,江音晚参与的稍多些。
此刻,江音晚看着眼前这盘核桃酥,大多色泽金黄、形状圆润,偏偏其中四五块卖相犹为寒碜。
江音晚雪腮轻轻鼓了鼓,懊恼地将小脸埋进了掌中。
“大皇子哥哥,你尝尝这个核桃酥,是不是很好吃?”
“嗯,很好吃。”
“是潋儿做的,我想跟她学一学,以后做给你吃。不过我学这些总是很笨,可能要你多等一些时日。”
幼时许诺,可她当时病弱稚嫩,家中不放心她进厨房,便从此搁置了下来。而今人事皆非,她却妄以为终有机会,弥补一桩浅得不能再浅的遗憾。
江音晚伸手,拈起一块不甚美观的核桃酥,似乎仔细打量着,又似只是怔忡的出神。
那个梦境又在眼前晃过。心底的思绪万千,悱恻如缕,一丝一丝,铺天盖地缠绕过来,将她裹成了茧。
在窒闷的厚茧中,往事已无从回首,她辨不清她与裴策的当下,更参不透那个梦是否预示了他们的未来。
这时忽闻外头唱喝通传“太子驾到——”,江音晚竟下意识将手中那块核桃酥塞进了一碟的最底下。
靴声橐橐,是裴策与其侍从渐行渐近。江音晚扁了扁嘴,泄气般看着眼前的瓷碟,由她搓成圆球、刷上蛋液的那几块,色泽形状都与周围格格不入。
她忽而伸出手,将那几块都往下藏了藏,用旁的掩住。
不想让他看见。也不想让他吃了。
江音晚正心虚地抽出丝帕,擦拭着指尖沾到的碎屑,玄衣玉带的男人已阔步行至她身前。
纤纤柔荑,蓦然被拢在了一双大掌之中,男人捏着她细腕的力度,有些许重。江音晚怔然抬头,湿漉漉的杏眼,对上一双沉邃漆眸。
漆眸的主人,下颌绷出锋利线条,薄唇抿得平直,面色矜淡。
江音晚隐隐觉出裴策压着不豫之色,不解其故,亦不敢开口问询,静默不动,任由他掣着自己的皓腕。心底却有莫名的酸涩泛上来,原就润湿的眸,更洇红了几分。
裴策垂眸,沉冷视线淡淡扫过她的眉眼,落在被他桎梏住的一双素手。大掌向上抬去,将细嫩柔荑呈在他的眼下。那力道,终是变得轻缓。
他一言不发,将那双纤手细细打量一遍,确认没有伤口,方开口,语气清寒:“有没有哪伤着?”
江音晚嗓子里酸胀得难受,隐有哽咽的预兆,于是默不作声,只摇摇头。
男人的大掌仍将她的手拢在掌心,声调稍缓几分:“怎么想到进膳房?”
见江音晚仍不言语,裴策耐心道:“想吃什么吩咐下人准备便是。你若烫着、伤着,可不是好玩的。”
江音晚轻弱地辩解,带了低咽:“我说过要向潋儿学做核桃酥的。”
裴策见她如此,松开了她的手,转而伸臂将人拥在怀中,顺着那及腰的青丝,轻轻抚了抚她的背。面色仍不好看,语气却更和缓。
“那是你酒后的醉话。若想吃潋儿做的核桃酥,唤她去做就是了。孤把她寻回你身边,是为了有人陪着你解闷,不是教你折腾自己的。”
江音晚将脑袋埋在他的胸膛,又闷闷地不说话了。
裴策自觉过于严肃,有意将话题带过,目光落在梅花雕漆小几上的瓷碟,他素来不喜甜食,也无意关注那碟子里的糕点品相如何,有些随意地问她:“那些便是你做的?”
江音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终于低哼般吐出一句:“不是。”
裴策视线在瓷碟上多凝了几息,察觉了端倪,漫然抬手,拨开顶上的几块,捻起一块不方不圆、一角欲裂的核桃酥,带了点慵然的笑意:“这是你做的?”
江音晚从他怀里抬头去看,抿了抿唇,有些心虚地嗡声道:“不是。”
却见裴策漫不经心捏着那块核桃酥,往唇边递。江音晚蛾眉轻蹙,轻宛低回地唤了一声:“殿下。”
裴策唇畔仍勾着那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嗓音却淡下来,难辨情绪:“怎么,你做的,孤吃不得?”
第32章 宴 鹿血酒
江音晚眼睫轻霎, 躲开那双疏凉漆眸,视线落到他胸前衣襟,玄色云锦滚边上以同色丝线绣出游鳞纹路。
她纤手抵在男人胸前, 指腹无意识在密致暗纹上轻挲, 吞吞吐吐道:“我做得不好……我只做了两个步骤, 偏偏这都能弄砸, 殿下还是别吃了。”
裴策眼底不易察觉的寒意敛去,他轻轻笑了一下, 继续慢条斯理将那块核桃酥递到唇边。他手指修长, 润白如瓷,拈着那块卖相不佳的核桃酥, 竟也能显出闲散风雅意味。
江音晚看着他将那块核桃酥吃完, 怀着隐秘的忐忑,觑视他的神情。然而裴策唇畔只是疏浅弧度,分毫不变,窥探不出他是否满意核桃酥的滋味。
裴策吃完这一块,又不疾不徐伸手向小几上的瓷碟。他从来举止清贵,不会在食盘中挑拣,但如今漫然拨开表层掩着的几块核桃酥, 挑出又一块品相较差的来, 这样的动作, 也如行云流水般雅观。
江音晚参与较多的核桃酥,碟中统共五块。裴策神情淡淡,却好耐心地一一挑出来,慢慢吃完。
制糕点的时候是未时末,此时已是酉时。核桃酥倒不讲究趁热食用,只是裴策已用过了晚膳, 江音晚原本以为他至多略尝味道,看到他吃第五块时,忍不住出声制止,软软唤了一句:“殿下。”
裴策从缓地将最后一口咽下,才垂眸看向她,随意“嗯?”了一声。
江音晚将嘴边那句“时辰已晚,仔细吃多了不克化”默默收回,转而小心地问:“好吃么?”
其实好不好吃,与江音晚参与的关系不大,但她还是揣着一点期待与紧张,眸如翦水粼粼,望着裴策。
核桃酥口感酥软滋糯,甜而不腻,不过裴策素来不喜这些,在他尝来无所谓好不好吃。
他淡睨着江音晚的神色,嘴角慵然微勾,道:“你可以自己尝尝。”
江音晚一怔,望向那个精致瓷碟,想说剩下的都和他吃的不一样了。但这话没来得及出口,便有温濡触感覆上她的唇。
她眼睫倏地一颤,听到男人低醇嗓音轻声道:“闭眼。”伴着简短的两个字,唇瓣上传来摩挲的微微麻痒。江音晚直觉地听从,紧紧阖上了眼。
黑暗里,眼皮前纱灯柔光被阴影遮挡,齿关被叩开,温软柔腻的触感侵缠,果然有浅浅桃仁清香传递过来,她却无心去辨。绵长的吻里,只觉头脑昏沉,脊背泛起战栗,浑身被抽走了力。
裴策终于退开些许,一掌仍压在她的背后,将人摁在怀里。
垂眸看去,怀中人宛若灼灼芙蕖,巴掌小脸染上浅粉,紧阖的长睫犹轻瑟着,睫间沾了泪雾,凝结如露。
他再度低头,吮去那些欲落未落的泪。
两人本是相偎着,坐在外间的黄花梨卷云纹罗汉榻上。江音晚一时无力,向后仰去。裴策本可以轻松将人捞住,却偏偏顺着她的方向倾身,只在她后脑即将磕上罗汉榻的靠背围子时,及时伸手垫在她脑后。
裴策身畔挨着的梅花雕漆小几,被扫开些许,发出吱然声响,他却无心去理会。
室内温暖,江音晚只穿了一件对襟上襦。直领的湖色滚边,衬着霜雪般的颈,颈下两管精致秀润锁骨半掩。
眼皮上的吻一触即分,江音晚听到小几与梨木榻面摩擦的刺耳声响,蓦然蹙了眉。这样的声响,让她脑中仿佛有什么画面要迸开。
颈侧传来疼痛,似惩罚她的分心。江音晚轻“嘶”一声,睁开泪雾氤氲的双眼,看到裴策缓缓撤开些许距离,清眸矜淡,赏玩般落在玉颈上他添的印痕,悠然向下扫去。
江音晚生出了慌乱,不自觉伸手去推裴策的肩。
自然是推不动的。裴策一手托着她的后脑,一手撑在榻上,胧明灯火下,看见那双杏眼噙着泪光,如月下涟涟的湖。
裴策修眉微凝,慢慢将人拥入怀中。江音晚感受到他,脑中嗡然,泪珠从眼眶中漫出,低婉轻呼一句:“殿下,这是在外间。”
裴策只低沉懒散地“嗯”了一声,俯首,细细吻去江音晚的泪,揽在她肩头的大掌轻轻拍搭着。另一掌不轻不重扣住细嫩柔荑,牵引着靠近自己,漫不经心般,又带着强势。
香漏无声落下烟烬,不知过了多久,裴策终于放开她,起身往湢室去。再出来时,换了一身织金锦的寝衣,手上多了一方温热帕子。
他在榻边坐下,牵过江音晚的纤手,轻轻擦拭,视线淡淡落在江音晚洇红的眼眶。
良久,裴策低哄般道:“孤既然吃了你的核桃酥,也该礼尚往来,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做的事么?”
江音晚眼周浅红如受伤的幼兽,思绪淼惘,不经思索,便摇了摇头。裴策予她的已经太多,她不能更贪心。
裴策将她鬓边一缕被泪水浸湿的发掖到耳后,耐心道:“只管说便是。”
江音晚想了想自己和身边亲人,斟酌着弱声问:“我想知道,我的姑母现下如何?”
裴策面色微凝,倏然寸寸浸染薄凉,嗓音平静漠然:“你是想问江淑妃,还是想问别人?”
是关心江淑妃,还是其子裴筠?
江音晚不解其意。她的姑母,指的自然是宫中的江淑妃。姑母自幼待她不薄。可惜自侯府一夜垮塌,她没入教坊,便消息闭塞,不知道姑母是否受到牵连。
于是如实道:“自然是指淑妃娘娘。”
裴策视线清寒,审视般凝睇她细微表情,片晌,道:“江淑妃明面上未受定北侯谋反案牵连,却以养病的名义,被暗中禁足于淑景殿,月例供奉一律按才人发放。”
他在内廷有自己的人手,能够打探消息,补充道:“近日,淑妃却似真的病了,可惜父皇未授意,没有太医敢前去医治。”
江音晚睁圆了眼,急切地揪住了裴策的袖子:“怎么突然真的病了呢?”
裴策目光疏凉,淡淡落在那只皎白纤手,沉默一息才开口,嗓音澹然如泉:“许是心病。”
他没有说,是因为三皇子裴筠在从黔中道返京的路上再次遇刺,摔下悬崖,至今没有音讯。消息传到内廷,江淑妃本就屡受打击,无法再承受丧子的可能,一病不起。
江音晚只以为是大伯谋反一案之故,用那双雾气弥漫的秋瞳望着裴策,欲言又止。
裴策睇她一眼,下颌紧绷,面色不豫,还是缓声道:“孤可以让可用的太医前去医治,只是心病还需心药,未必能见起色。”
心病还需心药。江音晚思忖,姑母因侯府变故而病,见到亲人或许能够宽慰几分。
她攥着裴策袖子的手紧了紧,袖摆滚边的游鳞暗纹硌在柔嫩掌心,她几度踌躇,终究还是软声央求:“殿下,能带我进宫见姑母一面吗?”
禁宫岂能随意进出?何况她还是罪女之身。她心中仅有微茫的希望,赶忙补道:“若是会给殿下带来麻烦,便不必了。”
裴策面色极静,目光却沉如幽潭。她心中总有那么多记挂的人,她父亲,她大伯母,她姑母,她丫鬟……多得让他生气。
然而他最终缓缓地笑了一下,道:“可以。腊月廿三,阖宫宴饮,你可扮作婢女随孤同往。淑妃不能出席,到时淑景殿一带守卫松懈,孤再安排人支开,你可以去见淑妃一面。”
裴策看着江音晚露出笑靥,听她软声说“谢谢殿下,音晚感恩不尽”,那双杏眸璨然,如揉了漫天的星子。他浅笑着,漆眸静静,深不见底。
她心中有那么多人,他再不满,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去笼住她的心。
也好。裴筠此番恐怕再难活着回来,总该有人告诉她这个消息,绝了她的念想。这个人不该是他,那便让江淑妃来说吧。
*
腊月廿三,陛下在含元殿设宴。不同于元旦、冬至的大朝会,小年宫宴,赴宴的多是宗亲贵族。
含元殿副阶重檐,壮阔巍峨,踞于四丈多高的殿基之上,迈过长长的龙尾阶道(1),殿内煊旷,金碧辉煌。
皇帝高坐在大殿正中的髹金雕龙椅上,因并非元日、冬至接受朝贺,未着衮冕,仅着平常宴服,赤黄绫袍,九环带,六合靴(2),身上伤口已愈,气度威严锐利。
皇后坐于其侧,身着钿钗礼衣,繁复发髻饰以十二花钿,和雅浅笑,端的是雍容华贵。
太子坐于皇帝下首,身侧依次是诸皇子,而嫔妃与公主们则坐于皇后下首,宗亲及女眷皆座次井然。
裴策冠三梁远游冠,衣绛纱单衣,革带金钩褵和金缕鞶囊(3)衬出他的清贵高华,其下掩着斫金攻玉的凛峻,望之如雪山之巅的谡谡长松。
他端坐席间,俊目矜然,淡扫过二皇子与四皇子之间空置的席位,见食案上同样陈设了玉箸盤、琉璃杯,心底滑过不好的预感,眸中有寒芒隐现,转瞬散为寻常的清漠。
这时席间有人起身,向皇帝行礼恭贺,原是皇帝的堂侄,淮平王裴昶。
裴昶二十五六的年岁,其貌风流俊雅,承袭父爵后,于朝政上疏懒,只在长安做个闲云野鹤的安逸王侯,皇帝也乐见于此,对这个堂侄面色和煦。
只听他道:“臣恭祝陛下万寿无疆,长享盛世。今日宴饮,臣特献上麋鹿一头,供陛下取用鹿血入酒。”
皇帝拊掌一笑:“贤侄有心了。”说着,就要唤内侍牵麋鹿入殿。
皇后笑意微滞,还是温声劝道:“陛下,鹿血入酒虽补身,然而其性猛烈,您龙体方愈,过补之后,反而有损身之患。”
皇后说得含蓄,实则席间众人都明白,鹿血不但能大补虚损,更是益精血的良药,以其入酒,作用更烈。而过补之后反而损身之说,则因男子饮鹿血酒后往往要纵情声色一番,反而虚耗。
皇帝正有兴致,听皇后这话,隐隐感到扫兴,觉得她也同那些时常谏言劝诫他修身养性以谋长久的老臣一般,认为他年岁渐长、力不从心。
皇帝嘴角微垂,按捺下不愉,道:“今日宴饮,君臣尽兴,只饮一回,又有何妨?”
说着便挥手,让内侍牵鹿上殿,同时点向嫔妃坐席间的一道窈窕身影:“柳昭容,你上前侍酒。”
柳昭容身穿钿钗礼衣,戴八花钿,闻言袅袅起身一礼,微微上挑的眼尾天然含一段媚态风流,姿态却极恭顺温婉:“臣妾遵旨。”
皇后雍和笑意不变,双手交叠于身前,长长的鎏金护甲却划过了另一手的手背,留下一道浅红。她还欲再劝,皇帝已经摆手让柳昭容免礼上前。
柳昭容平身,转向高座,目光滑过宗亲席位时,极短暂地在淮平王身上一缓,不过一瞬,她已柔柔面向帝王,款步上前。
内侍取刀刺鹿头角间血,接入玉盆之中。血腥气在殿内弥漫,猩红之色,映着洁白润泽的玉,递到柳昭容面前。她纤手执琉璃杯,预备取血入酒,又听得皇帝威严浑厚的嗓音道:
“今日既然君臣同乐,鹿血酒乃补身良药,诸位卿家都不可少。咱们在外论君臣,在内却是宗亲。太子,你先来。”
第33章 归 暗流
灯火煌煌, 巨制铜胎珐琅六方落地灯映上裴策清峻高彻的侧颜,他眼底疏无笑意,嘴角却微牵, 平澹道:“儿臣谢父皇赏赐。”
为他侍酒的自然不是柳昭容, 而是一名穿青色圆领窄袖袍衫的内侍。琉璃杯瑰丽剔透, 酒液盛于其中, 似一汪琥珀。鹿血缓缓滴入,漾起涟漪, 殷红渐染, 最终如小小一方鸽血红翡翠。
裴策坐得端正高华,懒懒垂眸一瞥, 没什么情绪地伸手接过, 如白玉雕成的指映着瑰丽的红,一口饮尽。
皇帝拊掌而笑:“怀瑾豪爽!”说罢,从柳昭容莹莹纤手中接过琉璃杯,仰头一饮而尽。又吩咐内侍将鹿血分赏于席间,特特点了一句淮平王:“贤侄所献,自己可不能漏下。”
柳昭容立于君王身侧,闻言自然地朝着淮平王裴昶的方向一望, 看着他长身玉立, 从内侍手中接过杯盏, 水烟细眉几不可察地一凝。
她很快收回目光,向皇帝欠身施礼,目不斜视回到自己座位。
鹿血酒分赏众人,皇帝兴致高昂,拉着诸位皇子各饮了三杯,才让人将重伤的麋鹿撤下。
血腥气犹在殿中弥漫, 皇帝似有些遗憾地看着二皇子与三皇子间空缺的席位,道:“可惜怀章来迟。”
怀章,是三皇子裴筠的字。
来迟。而非不能至。
席间众人多少听闻了三皇子遇刺坠崖之事,闻言神色各异。
皇帝派三皇子赴黔中道治灾,看似一种放逐,实际也给了母族垮塌的三皇子一线破局的生机。三皇子党虽不可能再回到鼎盛光景,但总归有转圜余地。
冬狩之日,二皇子救驾有功。众臣本以为皇帝会借机重用二皇子,结果皇帝伤势过重,以至于太子代为临朝了一段时日,反而让太子巩固了权柄。
而皇帝醒后,只草草封赏了二皇子黄金千两,良田百顷,并不见重用之势。这让尚未站队的那些世家老臣,都再度掂量了局势,不急于下注。
本以为离京治灾的三皇子凶多吉少,现在看来,他早已秘密回京,且皇帝知晓此事。或许皇帝有心扶持三皇子,亦未可知。
朝中更有少数眼明心亮者,能看清自太子羽翼渐丰后,皇帝便有心牵制。
皇帝生性多疑,三皇子失去母族支持,同时也更易掌控。其才干、声名犹在,朝中追随者未散,若只是作为掣肘储君势力的棋子,不失为上佳之选。
铜胎掐丝珐琅六方宫灯里,火光无风一晃。太子裴策清漠神情分毫不变,俊眸顺着那轻曳的灯火微微一敛,散漫的,看不出情绪。
无人看见,桌案所掩处,他随意搭于膝头的手上,拇指所戴白璧松竹纹扳指已出现细碎裂纹。
不为朝堂,只为他的晚晚。
恰这时外头太监尖细的唱喝声响起:“三皇子至——”
乌皮六合靴迈上含元殿前汉白玉砌就的长长龙尾阶。殿外八角琉璃风灯高悬,勾画出一道颀秀清濯的身影。
随着来人步步上前,殿中众人看清他所戴远游三梁冠,看清那一身皇子服制,绛纱单衣下白裳胜霜,蹀躞金带修束其身,人亦似凝霜拢月,隽润尔雅。
幢幢灯影映上一副如玉俊容,只是稍显消瘦。裴筠向高座上的皇帝一礼:“儿臣来迟,请父皇责罚。”
皇帝豪宕一笑:“怀章不必多礼,你于黔中道治理雪灾有功,理当奖赏才是。”
裴筠谦和垂眸,温声道:“都是分内之事,儿臣不敢居功。”
殿内气氛看似和睦,席间众人皆挂起笑意,纷纷举杯,或庆贺三皇子平安归来,或称道三皇子为民立功。觥筹交错,其中真假,各人心知。
一位郡王问起他遇刺坠崖的传言。裴筠轻描淡写,浅笑带过:“在黔中道和返京途中,的确曾两度遇刺,以致耽搁行程。幸而后一次对方略显急切,露出破绽,我有所防备,布出坠崖假象,逃过一劫。”
皇帝身侧,皇后目含忧切地看向他,缓声道:“看来怀章这一路凶险非常,陛下定要追查出行凶之人。怀章劳顿辛苦,快入座歇息吧。”
裴筠躬身一礼,笑意温淡:“多谢母后关怀。”而后转身入席。
路过裴策座席时,脚步微不可察地稍缓。
裴策一手执杯,一手置于膝头,慢条斯理碾动着拇指上的扳指,面色疏漠自若。
裴筠终究不偏不转,款步而过,二人无一刹视线交汇。
他落座于二皇子与四皇子之间。二皇子裴笃侧首,不去看他,似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下一瞬,裴笃察觉到来自高座上皇后的视线,抬头,对上一双端严含笑的眸。
裴笃不情不愿转回身去,举起琉璃杯,向裴筠道:“恭喜三皇弟,立功而归。”
裴筠亦举杯,温和有礼:“谢二皇兄。”
一旁的四皇子裴简,因母妃出身低微的缘故,素来缄默和顺,见裴笃举杯,也双手捧起酒杯来,恭逊道:“三皇兄一路辛劳,便以此薄酒,为皇兄接风。”
裴筠淡笑颔首,道谢饮下。
酒过三巡,皇后看席间气氛正酣,向皇帝提道:“臣妾有一堂侄女,乃中书侍郎之女,特为今日宴会排演了舞蹈,愿为众人助兴。”
皇帝品着杯中佳酿,只觉得不如方才的鹿血酒,宴饮的兴致已见阑珊。对皇后的提议,他大致猜测是为了促成其子裴笃与堂侄女的联姻,无可无不可,随口应道:“那便传她上前一舞。”
乐人在殿侧调试箜篌的泠泠声响隐约传来。裴筠放下琉璃杯,起身一揖。
“儿臣返京,尚未拜见母妃。听闻母妃缠绵病榻,儿臣挂心不已,请恕儿臣无心赏舞,先行告退。”
皇帝听他提起被暗中禁足于淑景殿的江淑妃,放下杯盏,望向自己的三子。其实裴筠与其母容貌气度有五分相似,只是裴筠身上多了男子的萧朗。
江淑妃虽出身定北侯府武将世家,却不似将门之女的潇洒落拓,倒与其次兄江景行秉性更为接近,浸染了文墨隽雅,沉静温柔。闺名意柔,恰如其分。
她伴在君侧多年,又协理六宫,素来勤谨得宜。
或许男人的心理总是微妙矛盾。皇帝十分受用柳昭容将媚与柔结合得恰到好处,但又在心底鄙薄她出身小门小户的媚。
江淑妃有着纯然的温柔和来自世家大族的端雅,又不似皇后古板,皇帝亦喜爱,却隐隐期待着她磨去高门傲骨后更加的驯顺。
皇帝敛去随鹿血酒起效而摇曳浮躁的心神,向裴筠随意挥了挥手,道:“去看看你的母妃吧。”
裴筠行礼告退。
乐声渐起,十二把凤首箜篌齐奏,琴弦上映出泠泠的光。十二名舞姬石榴裙翻飞,衣香鬓影,众星拱月般迎出一道曼妙娇妍身影。
赵霂知以薄纱掩面,腰肢袅袅回转,袖摆褰褰欲飞,裙纱轻红如雾,她在烟中雾里,含羞将秋波般的目光投向太子席座。
却见裴策执着琉璃杯,漫不经意向殿外远去的背影一瞥,目光落回杯中,悠然看澄透酒液在杯壁转过一周,神色廖然淡寂,难以捉摸。
他慢慢将杯中酒饮尽,起身向上首的皇帝告罪:“儿臣不胜酒力,想出去走走。”
皇帝摆手示意他自便:“今日也算家宴,不必拘礼,去吧。”
赵霂知看着那道高大峻挺身影信步而出,从始至终不曾将眼神在她身上停留,舞步不由一滞,错了节拍。
幸而皇帝也不曾认真观舞,没有怪罪。她顶着渐显苍白的桃花面,仓促跟上,心,却是彻底失了方寸。
殿外夜色浓稠如墨,廿三的下弦月尚未从东天升起,唯有悬于殿顶重檐下的琉璃风灯在长长龙尾阶上染开晕黄。
裴策拾阶而下,望向无际宫海中的某个方向,目光静得过分,似深不见底的潭。
方才漫然一瞥,裴筠远去背影如清风朗月,酷肖江音晚笔下淡墨勾勒的形意。
“去看看你的母妃吧。”
他的晚晚,此刻就在淑景殿。
第34章 淑 簪月
今夜宫禁巡查警戒的重点都在含元殿附近, 淑景殿一带守卫松散。且裴策在执掌宫禁的金吾卫中有自己的人手,已掐算时辰将人调开。
江音晚行过长长的甬道,这条道路她早已谙熟于心。两侧红墙琉瓦高高, 衬着墨一般的夜幕, 天边无月, 只有间或一盏的落地六角亭式石灯泠然生辉。她悄然攥紧了纤嫩的手掌。
“淑景殿”三个鎏金大字下, 朱漆镶浮沤钉的大门只是半掩着。她不惊动旁人,侧身迈入。
庭院深深, 印象里从来繁花锦簇, 春兰,夏荷, 秋菊, 冬梅,花房的人勤谨打理,绝不会有眼前的残花衰草景象。深冬的寒,凝成白草青砖上肃杀薄霜。
皇上暗中有令,淑景殿月例供奉一律按才人发放,宫人内侍也大多遣去别处,只留了陪嫁入宫的两名贴身侍女, 以及掌事的姑姑与太监各一。
守在内殿外的采葭见到熟悉的倩影, 惊骇地睁圆了眼, 随即漫上喜色,正要转身通报,被江音晚无声拦下。
她独自提着东宫宫人的莨绸裙摆,轻步入内。
淑景殿已用不起银丝炭,熏笼里,燃的不知是什么炭, 厚白的烟腾起来,气味呛人。江音晚抑下咳嗽的冲动,辨出夹杂其中的苦涩药味,看来裴策言出必行,果然已安排了太医过来。
廖落深殿,连灯烛供奉亦不足。高大的立式绛纱灯皆沉寂,唯几案上一豆烛火幽幽。
万幸,本以为卧病在床的人,情状并不似她料想的糟糕。江淑妃正斜倚在罗汉床上,一手捧卷,一手执着剪子,剪去多余的烛芯,将烛光剔得更亮些。
劣质的烛,灰烟呛得江淑妃轻咳一声,余光瞥见博古架旁的纤柔身廓,下意识只当是采葭。
下一瞬,她倏然抬头望去。烛火毕剥一记响,飘摇的光晃过人眼,映得那梨花般的楚楚身影如梦,手中剪子轻锵一声落在几案上。
江音晚细细凝望着她的姑母。寂寂烛烟萦绕,江淑妃面色稍见憔悴,却不掩姣美平和,鸦发盘起,只斜插两支素银累丝簪,如一剪空谷幽兰,又似帘卷西风下,消瘦的菊。
望得久了,眼中汇起酸涩的泪意,江淑妃亦含着脉脉的泪,向她轻轻招一招手:“音晚?到姑母身边来。”
江音晚一步一步,走到罗汉床边,却不是与江淑妃相对而坐,而是一如幼时般,在脚踏边蹲下,伏在姑母膝头。
江淑妃抚上她的青丝,终于确定眼前人的真切,拭去面颊上的泪,牵出浅笑问她:“你如何能来这里?又为何是这身打扮?”
江音晚明白,姑母不似大伯母。大伯母身在大理寺狱,已是远困在时局之外的人,然而姑母虽一时被禁足,却仍在波诡云谲的时局之中。她对大伯母不曾言明的,对姑母却不能隐瞒。
但是太多事情,不知何从开口,最终避开了一些,简略道:“音晚从教坊逃出,为太子所救,今日能来见姑母一面,也是太子的安排。”
江淑妃神情一滞,扶着她的肩膀,将人从膝头拉起来,含着忧切,再度细细打量一遭,似要问些什么,终没有问出口,只化作一句:“你过得可还好?”
江音晚点头,盈着泪雾弯出一个清甜的笑:“音晚一切都好。我听闻姑母病了,眼下身体如何了?”
江淑妃牵着她的手,示意她在罗汉床上坐下:“我的病原是心病,从侯府之变便积压下来,当日乍闻怀章出事,再难支撑,一时病倒。如今已好了许多。”
江音晚却愕然:“表兄出了什么事?”她消息闭塞,连裴筠赴黔中道一事都不知,遑论后面的变故。
江淑妃安抚地微笑:“莫担忧,我已知道了他平安归来的消息。”
这个消息,是柳昭容带给她。江淑妃的视线迎着那昏黄的烛,冲淡宁和,忆起几日前的景象,当日的心绪剧烈起伏,到如今,竟也都归于古井般寂静。
彼时江淑妃苍白无力地倚躺病榻,看着那道袅袅婷婷身影款步而来。月色泠泠,从雕棂长窗洒进来,投下美人淡而薄的影。
柳昭容先提起的,并非裴筠的消息。而是一桩,在当时的江淑妃听来如雷掣顶、堪称噩耗的秘闻——
“淑妃娘娘可想知道,所谓定北侯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一案的真相?”
江淑妃内心卷起浪涛,面上却撑着镇定,听柳昭容眼波含烟,娓娓淡淡道来:“嫔妾得幸在紫宸殿侍奉,身后无世家大族支撑,陛下对嫔妾少了几分戒心,反使嫔妾能够听闻零星消息。
“西北军情,分毫不曾外泄,嫔妾亦无从窥探。不过在定北侯谋反罪行被公之于众的两日前,兵部职方郎中王益珉曾与陛下秘谈两个时辰,而不久之前,王郎中擢升兵部侍郎。
“让他得以晋升的,是他向陛下进献的一道谏言。嫔妾亦颇费了周折手段,才知道,当日起兵谋反的是安西节度使,而定北侯出兵,是为镇压叛乱。
“战报传至天子案上,已是两军疲敝之际。陛下素来忌惮定北侯手中兵权,王益珉趁机献策,将定北侯一并扣上谋反罪名,出兵一网打尽。”
江淑妃本就虚弱的面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心头绞痛如刀割,连带得浑身冰凉,四末发麻。她艰难地吐字,维持镇静语调:“柳昭容怕是糊涂了,到本宫病榻前,说这些无稽之谈,可知这是谤君大罪?”
柳昭容柔婉一笑,微微上翘的眼角,勾出堪破人心的锐与睿:“虽后宫不得干政,王益珉是否荣升侍郎,娘娘还是不难查知。除此之外,嫔妾确然别无凭证,信与不信,全在娘娘自身。”
不过若要告她谤君之罪,亦全无凭证就是了。
江淑妃在极大的痛楚中,反而牵出惨淡温默的一点笑意:“定北侯府之案,昭容何必费心打听?特来告知此事,又用意何在?该不会,只是为了来刺激本宫,加重病情。”
柳昭容浅笑摇头,避开了第一个问题:“恰恰相反,嫔妾以为,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叫娘娘看清一些事,绝了虚妄念想,才能彻底好转。
“娘娘若怀疑嫔妾居心,嫔妾这里,亦有一桩好消息带给娘娘。三皇子已然秘密回京,平安无事。”
江淑妃美眸圆睁看向她,一颗心如割成两半,一半溺毙于冰湖之中,另一半却得以喘息。
怀章是否回京,不难验证,柳昭容没必要以这个骗自己。可柳昭容那副美人面孔,笼在如纱月色下,如隔霭霭云雾,愈发难参分明。
又听她缓缓道:“想来淑景殿不日便能重开,只是嫔妾想请娘娘问问自己的心,到那一日,是否还能全心真意地侍奉君上?”
江淑妃迫自己思量她的用意。柳昭容膝下无子无女,若他日山陵崩,便只能仰仗新君,揣测她是为了提前笼络。于是嗓音虚弱,轻淡道:“眼前局势,你若想押注于怀章,恐怕注定落空。”
柳昭容唇边笑意加深:“娘娘多虑,嫔妾并无下注在哪位皇子身上的意思。”
她侧首,仰起秀面望向窗外寒月,此时已过十五,月缺一角:“只是这片天空下的月亮,永远不得圆满,嫔妾早已看倦了。”
天,常用以指代君主。
江淑妃心下一悚,闪过一个骇然的念头。她看着柳昭容的螓首秀项,那侧颜如白璧精琢,堪称无瑕,轮廓描上了一轮月色,清凌的寒。
因柳昭容闺名簪月,尚服局为讨其巧,鬓边的簪子亦制成弯月形状。这样的夜色里望去,竟隐隐似大理寺狱里钉穿人琵琶骨的尖锐弯钩。
江淑妃从回忆里抽身,再多的惊涛骇浪,都已寞然无波。或许柳昭容说的当真是对的,看清之后,她倒有了几分通达,又闻怀章归来,果然沉疴渐愈。
江淑妃隔一豆灯火,望向江音晚的梨花玉容。若可以,她希望这个侄女永远被安然护在家人的羽翼下,远离一切阴谋,一世天真无忧。
可江音晚如今已然被侯府牵连,身遭变故,又到了太子身边,裴策城府极深,若当真一无所知,对她反而不利。
何况,王益珉献策,当真只为讨好君上,以搏前程么?会不会背后有人授意,而幕后之人,会不会正是裴策?
江淑妃压下心中猜测,只将柳昭容的话一一道来。看着眼前那张玉白的面孔渐渐染满了泪,江淑妃伸手,耐心一遍遍拭去。
江音晚心中早有猜想,但得知大伯本是为了出兵平叛,反被他所效忠的君主,轻飘飘一念诬为叛乱,不由更深地感到胆寒心惊。待她回神,已是满脸冰凉珠泪。
她抑制住哽咽,努力维持清明思绪,问姑母:“柳昭容的意思,是要与您结盟吗?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江淑妃睇视那烛火昏黄光晕,似望向茫晦前路。火光明明灭灭跃在她的秋水剪瞳。她最终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一摇头,眸中,却露出一缕堪破黯夜的坚定。
殿外,远处天际传来烟火炸响之声,江音晚与裴策事先约定,此时便该离开。
她最后深深凝望姑母一眼,在心中刻下那副温柔容颜,一礼拜别,转身相去。
一簇簇火树银花在天际绽放,照亮漫长的宫道。江音晚思绪飘忽,步步踩着刻出万寿纹样的青砖,却似踩在棉絮之上,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
烟火间隙,她蓦然听到一道清越朗润的声音,抑制着,低唤了一声:“音晚?”
她抬头看去,飞檐翘角掩映的深紫天幕上,四散的银花如星雨寥落,迎光勾勒出一道隽泽清举的身廓。
江音晚漾开笑意,唤了一句:“表兄。”
裴筠上前一步,恪守礼节,在距她半丈远处驻足,眉眼微垂望向她,目光中如有江流宛转,温和隽永。
他在驿馆得自己留在京中的人手来报,江家三姑娘已坠河身亡。当时旧伤未愈,又兼奔波劳顿,乍闻噩耗,竟直接吐出一口鲜血来。
万幸,她还安然活于世上。素来有善辩才名的人,此时千言万语,只化作讷讷一句:“你……还好吗?”
江音晚含笑,浅浅颔首:“我很好。表兄你怎么样?”
未待他答,宫道尽头转角处,一道凛越峻挺身影款步而出。萧肃朔风贯宫道而过,卷起那人玄狐大氅一角,露出绛纱单衣和腰间金缕鞶囊,步步矜然。
夜色浓稠,掩去来人的神色,只见其俊漠轮廓。听那道嗓音磁沉,染着冬夜薄凉,漫不经心落下:“还未恭贺三皇弟,平安返京。”
裴筠不疾不徐转身,平静直视,语调温淡:“托大皇兄的福,侥幸归来。”
第35章 锋 “晚晚,同孤回去。”
寒暄之中, 敛着唯二人能懂的机锋。两度刺杀,是谁的人,裴筠虽无证据, 心中却早已有所猜想。
只是他不明白, 自己对大皇兄不成威胁, 对方何以做到这个地步?
宫道寂然, 一时只闻裴策沉稳靴声踏在青砖地面,一步一步, 缓缓击凿人心。裴筠不避不让, 静静与之对视。夜色深浓如海,其下暗流涌动。
烟火腾空, 在浓碧深紫的天幕绽开银缕千枝, 照出裴策清峻面容。
他目光只轻淡地在裴筠身上一瞥,便扫向其身后那道纤柔身影。视线慵慢,落在江音晚唇畔对裴筠露出的浅笑。
他懒漫地微垂了眼皮,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笑意在对上自己时,一分一分敛去。
两侧高墙上的琉璃瓦,在烟火下泛出幽泠的光, 染出裴策平静眸底深敛的冷峭, 一寸静一寸寒。
裴筠注意到他的视线, 下意识侧迈一步,阻隔在他与江音晚之间。
裴策极轻地哂笑了一声,面色却如寂川。他唇角勾着那点薄凉弧度,从缓开口,藏着锋刃逼上脖颈般的危险。
“晚晚,过来。”
江音晚从裴筠身后慢慢走出一步, 望向裴策。
裴筠有些怔忡地回头,问她:“大皇兄唤你什么?”
他从不知道,大皇兄何时与音晚这般亲近了?音晚从教坊逃出,是如何安然自保,甚至瞒天过海,让京兆府和教坊认定她坠河身亡?又是如何出现在禁宫之中,穿着东宫宫人的服饰?
一个骇然的猜测如雷掣在他脑中,裴筠霎时浑身僵硬。
江音晚正下意识欲顺着裴筠的声音侧首看去,又听得裴策磁沉嗓音再度落下,似提醒,好整以暇:“晚晚,时辰不早,该同孤回去了。”
同孤回去。
裴筠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他不可置信般看着江音晚步步走向裴策。
音晚在他心中,从来是那样柔弱,需要谨慎呵爱,然而他深知大皇兄清贵外表下藏着怎样的狠辣阴戾,音晚在大皇兄身边,该是何等如履薄冰?
他不敢再往下深思一分。严冬的风卷地而过,寒气顺着身上未愈的旧伤丝丝缕缕攀生,扯得他胸口窒痛。
裴筠终究忍不住,在那道水姿弱骨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时,低唤出声:“音晚,若你有什么不得已,我可倾力相助。”
裴策疏冽地掠他一眼,漫然中掩着锐利杀机。复将目光投向江音晚,唇畔弧度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地问:“晚晚可有什么不得已,是不能向孤说的?”
江音晚的眼眶还洇着红,如离群的幼鹿。东宫普通的莨绸袄裙着于她身,衬出弱不胜衣的纤柔。她望向裴策,他身姿凛谡从容,耐心极佳地,等着她的回答。
她转身向裴筠,蕴出一个浅浅的笑:“多谢表兄好意,音晚一切都好,不劳表兄挂心。”
裴筠眸中如有烟波百转,沉影撼摇。他知道自己不能细问音晚同大皇兄的关系,否则只会惹音晚难堪,可他不相信音晚此言为真。
霜白的裳,被夜风吹卷,贴着身廓。颀秀身形,在此刻终于显出奔波跋涉与旧伤未愈的单薄清倦,裴筠的嗓音轻如叹息:“你当真是心甘情愿?”
江音晚低垂了眼睫,看着脚下一格一格的青砖。福,禄,寿,喜,每一块砖,都雕着那样美满的祝愿,仿佛真能步往一生的顺遂。
自六岁那年后,她多少次走在这条宫道,心怀的憧憬,不止是见到姑母,更是在宫墙之内,便与大皇子哥哥,更近一分,更多一分相逢的可能。
然而,然而。
然而她后来渐渐懂得了朝堂对立,二人之间如隔天堑。她年年冬日独自走在未销的积雪,懵懂心事尽数掩埋在皑皑玉尘里。
命运弄人,她的世界一夜垮塌,藏在心头十年的那个少年,长成了峻严高彻的男人,穿过那夜漫天大雪,对她道,江姑娘,求人要拿出诚意来。
他要的诚意,是她成为被深藏的外室,成为他的笼中雀鸟。
心甘情愿么?
江音晚慢慢抬眸,似欲作答。
“够了。”一道沉冷嗓音矜淡掷下。
江音晚转头,看到裴策的神色不知何时已彻底寒下来,融于长寂夜色,不见分毫温度,如阴鸷蛰伏的鹰隼。
裴策没有给江音晚回答的机会,漠声道:“三皇弟未免管得太宽,不如先操心自己的安危。”
他看向江音晚,面静无澜,一字一字缓缓吐出:“晚晚,同孤回去。”
江音晚抿了抿唇,双手攥着裙摆,将那个未出口的答案咽下,终是一步一步走向裴策。
裴筠怔怔立在原地,看着二人相携而去的身影。
他望见裴策阔步而行,江音晚跟随得稍见吃力。下一瞬,裴策伸手,玄狐大氅拢住了二人身形。唯当朔风卷起袍摆,隐隐露出一只大掌掐在纤腰之侧。
天际烟火兀自燃过一阵又一阵,那被大氅合于一道的影子明明灭灭投在青砖地上,拉得老长,终于消匿在夜色。
漫长的甬道,唯有风过。裴筠蓦然捂住了胸口,嗓子里漫上腥甜。
风中送来鸾铃声响,伴着整齐步声。裴筠听见内侍的尖细嗓音:“三殿下?奴才参见殿下。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站着?您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哪儿不舒服?”
裴筠回神,这才发觉身上已凉透。眼前是紫宸殿的总管太监福裕。宫道上,内侍们抬着空置的步辇。
裴筠勉强牵出笑意,同他寒暄:“福公公,我没事。这是要往哪里去?”
福裕笑吟吟道:“奴才奉陛下之命,正要去淑景殿接淑妃娘娘侍寝。”
裴筠一怔:“可母妃尚在病中,恐怕无法侍奉。”
福裕只是笑,不接这话。毕竟皇帝今夜突然有了兴致,底下人哪能置喙。
裴筠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流露怅然,最后敛去,恳切道:“我将将返京,还未拜见母妃,烦请公公稍待,容我先去向母妃请安。”
福裕纳罕地想,三皇子这么长时间不去拜见母妃,一个人杵在外头作甚?不过他知道皇帝有了重新启用三皇子的意思,不愿得罪。
于是笑呵呵道:“您太客气了,您同淑妃娘娘叙话是应当的,奴才自然等得。不过,陛下还在紫宸殿等着,望您莫延搁太久。”
裴筠温声道谢,转身往淑景殿去。
*
紫宸殿。
内殿,巨制落地纱灯高大如连枝的树,当地摆着两座鎏金大鼎,袅袅的烟弥散开龙涎香气,其中细微异样,几难察觉。
宫人皆被挥退。此刻充斥在内殿的,还有浓醇酒香,掺杂血腥气味。
淮平王进献的鹿血,不止含元殿上那些。
皇帝斜倚在填漆描金云龙纹榻上,醉意醺然,威严面孔染上了酡红。身旁柳昭容柔婉倚傍,纤纤玉手,正捧着白玉杯盏,盏中鹿血酒如红宝石一般。
皇帝饶有兴味地一笑,看着柳昭容将白玉杯递到她的唇边衔住,绛唇映着殷红的酒,白玉衬着雪肤,就这样将酒杯送呈至皇帝眼下。
江淑妃入殿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未料今夜,皇帝同时召了二人。
江淑妃垂下眸子,维持面色平和,欠身一礼:“臣妾参见陛下。”
柳昭容缓缓将口中酒杯取下,倒是不见分毫局促之色,起身向江淑妃盈盈一礼:“嫔妾见过娘娘。”
皇帝见江淑妃至,兴致更高,豪宕笑道:“不必顾这些虚礼。淑妃,你来为朕侍酒。”
江淑妃领命上前。路过那鎏金大鼎,离得近了,方闻出掩在鹿血酒气下的一缕异香。她并不识此香,却直觉地意识到什么,心下打了个突,抬眸去看柳昭容。
柳昭容偎傍在皇帝身侧,人前的柔顺淡了几分,更多地展现出媚意来。她自若地迎上江淑妃的视线,只懒懒抬手,理了理松散的发髻。
江淑妃一步一步上前,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她在榻边半跪,素手执起白玉贴螭龙纹酒壶,另一手捧了空杯,殷红剔透的酒液缓缓注入其中。她双手捧着白玉杯,递到皇帝身前,低眉待皇帝接过。
皇帝却不接,嗤笑了一声:“淑妃,不会侍酒,还不会学么?方才柳昭容怎么做的,没看见?”
江淑妃微愕抬头。她素来自持诗书礼仪,从不曾做过那般举止。
皇帝此时已饮了不少鹿血酒,面色被熏得赤红。仔细看去,那红已过了分,涨至隐隐发紫。
甚至他的颈侧,血管亦青紫胀起,隐没入赤黄绫滚暗边的衣领。
柳昭容悠然轻晃着手中杯盏,鹿血调和的酒液,较寻常黏稠,挂在杯壁一周,再缓缓落下去。她知道那香料配合鹿血酒,其效甚猛,堪称一道催命符。
江淑妃低垂着眉眼,捧着那酒杯,神情恭顺,却是静默不动。
皇帝看着她,神情渐渐冷下去,手指在几案上轻点,一下一下,透着耐心即将告罄的威慑。
僵持良久,皇帝猛地抬手,攥住了江淑妃的下巴。力道之大,带得江淑妃身形一晃,杯中酒液溢出,洒在填漆描金云龙纹榻上,皇帝却无心去管。
他咬牙怒道:“不肯?那便再换一个侍酒的法子。”
江淑妃不知他的法子指的是什么,却隐隐察知只会更加糟糕。下颌被扼得发疼,迫使她抬着头,肩膀被另一掌掣住,欲将她整个人提到榻上。
她本就尚未病愈,双颊带三分苍白,此刻更少了血色,病弱堪怜。皇帝却毫不顾惜,反而觉得别有趣味。
殿门外,忽地传来两记轻扣。皇帝眼风如刀扫过去,斥道:“哪个糊涂东西,敢在这时搅扰?”
殿外响起笃笃的叩头声,福裕嗓音发颤:“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但是陛下,有急报传来,奴才不敢耽搁。”
皇帝眼底戾气深深,挥落手边的杯盏:“还不快滚。”
福裕却不敢真的滚了,怕明日皇帝酒醒,怪罪他耽搁要务,继续叩道:“陛下,是西北传来的密报。”
江淑妃闻得“西北”二字,美目微微睁大。
皇帝亦是一顿。
连柳昭容也莫名微微变色,但她很快恢复了娇媚慵懒的笑,一手执杯,另一手搭上皇帝的肩,依依靠过去:“陛下,莫动怒,咱们只管尽兴便是了。”
皇帝却遽然暴躁抬手,将她手中酒杯扫出老远,白玉“玱琅”一声破碎。柳昭容笑意一滞。
皇帝终究起身下榻,步履摇晃,往外走去。
紫宸殿的前殿,灯火如清昼。那一卷火漆密报,写的是,罪臣江景元之子江寄舟,于押解返京途中畏罪潜逃,下落不明。
第36章 寒 寒戾
皇帝攥着密报, 眼眸微微眯起。醺然酒意淡了几分,显出锐利。
定北侯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一案,真相如何, 皇帝再清楚不过。而所谓江寄舟“畏罪潜逃”, 自然是粉饰后的修辞。
当日混战之中, 江景元被当场斩于陇右道, 江寄舟却被江景元余部护着,侥幸逃过一劫。
西北天高地远, 皇帝并不确定, 江寄舟手上是否有足以证明其父清白的证据。细思下,即使江寄舟能证明其父并非谋反, 也难以证出皇帝刻意谋算、炮制冤案。
真论起来, 江景元镇压安西节度使之乱,是擅作主张,无诏出兵,并非全然无罪。然而功过相抵,他忠君平叛,却含冤而亡,纵然是误判, 亦有损天子英名, 且使朝臣寒心。
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江寄舟活着回京。错过了在战场上杀死他的最好时机, 只能假称押解,在路上伺机动手除去。
然而他偏偏再度逃脱。皇帝凝眉,思量是否有人暗中护他。
再顺密报往下看去,并未提及是否有人助他。反而分明写道,除皇帝的人外,另有一支力量, 欲取江寄舟性命。
煌煌灯焰无风一晃,皇帝面色沉下,脖颈边青紫的经脉,悄然更鼓胀了一分。
*
福裕躬身走进紫宸殿的后殿。余光里,平滑如镜的金砖映出江淑妃狼狈歪在榻侧的身影,殷红酒液浸透宫装衣襟。他将头垂得更低,不敢稍看。
“两位娘娘,陛下今夜有紧急政务要处理,吩咐奴才安排人送娘娘们回去。”
柳昭容垂眸盯着那泼洒在墁地金砖上的酒液,猩红之色染在她的眸底,沉郁妖冶,唇畔却娇懒地勾起:“有劳公公了。”
江淑妃扶着几案,缓缓起身,撑着平静面色,稍整衣衫,指尖在衣襟处的湿凉酒渍上一顿,端和地一笑,道:“有劳福公公。还请公公稍待片刻,容本宫整理仪容。”
福裕自然应喏,弯腰退下。欲安排宫人入内伺候,江淑妃却道不必。
深殿旷寂。鎏金大鼎里轻烟淡白,缕缕不绝。江淑妃瞥了一眼,轻淡的嗓音亦如烟飘缈,她问身侧的人:“没有什么要同本宫说的么?”
她已能确认,柳昭容在龙涎香中动了手脚。
柳昭容弯着绛唇,眉目慵媚:“诚如娘娘所想。今夜,嫔妾应当向娘娘道谢。”
谢江淑妃没有在皇帝面前戳穿。不过这也在她意料之中。
柳昭容从榻上起身,走到大鼎前,随手将一壶清水洒下,熄灭了点点火星,再如何处理炉中香灰,她已熟练。
江淑妃静静看着,良久,缓声道:“不必言谢。本宫并非帮你。”
夜凉如水。宽大的莲青斗纹锦面鹤氅笼住江淑妃稍显消瘦的身形,也掩去衣襟酒渍。她脊背挺得笔直,步步走下紫宸殿前玉石长阶。
步辇仪仗,远远候在阶下。欲搀扶的宫人被她挥退,只缀在身后。江淑妃就这样独自行着,脑中浮现今夜赴紫宸殿前,其子怀章的话语。
时间仓促,母子二人未能细细叙话,她只来得及打量一番怀章身形,觉出他清瘦了许多。
裴筠立于她面前,芝兰玉树,依然是旧时温润模样,眸底却有了不同的怅然,如一片深湖。
夜色将他眉眼染上微凉。他字字平静,道:“那个位置,儿臣从前没有想过同大皇兄争抢,如今,倒也想争一争。”
江淑妃已走到了长阶尽头,坐上步辇,缓缓回头一望。那紫宸殿峻巍庄严,如蛰伏的巨兽。重檐庑殿顶上,五脊六兽肃默矗立。
她收回目光,淡淡吩咐:“起驾吧。”
已至子夜,远处的天际,一弯下弦月正从东边升起,在绵延殿阁的琉璃瓦顶洒上泠泠的光。
柳昭容从紫宸殿中款步而出,抬眸望向那轮月。年轻姣美的侧颜,浸着月色,如玉琢成。
她今年不过双十年华。三年前,皇帝遣花鸟使,采择天下姝好,内之后宫(1)。生长在江南东道、素有美名的她,被花鸟使一眼选中。
然而她彼时已心有所属。她恋慕的,是偶然游至江南的那位闲逸郡王。
“阿月,等我。我会娶你。”
凛风从玉石长阶卷过,江南烟雨里的誓言,飘散在长安深宫的寂夜。
*
车马粼粼,渐渐远离了禁宫。无际的重楼朱墙,遥遥隐没在沉酽夜色里。
江音晚与裴策相对而坐,车内錾花铜薰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无烟无味。此刻鼻端,只有裴策身上微冽的龙涎香,混着淡淡酒气。
车厢内未点灯火,唯外头悬着八角琉璃风灯,一晃一晃,幽然的光透过车幔映进来,裴策清峻面容半隐在其中。
车内宽敞,江音晚却觉得这方空间过于狭小,她可以清晰辨出裴策的呼吸,不知是否因饮酒的缘故,比起平常的清冽无声,微沉了两分。
她亦能辨出,裴策的情绪不善。江音晚攥了攥膝头裙摆,小心翼翼抬眸看去,只觉男人神情冷淡到了极点,如九重云雾笼住亘静的寒山之巅。
她永远捉摸不透。
裴策亦看向她,视线漠然无澜,胜过深寂的寒潭。
江音晚心头战栗,如被鹞鹰好整以暇盯住的幼兔,不自觉向后微挪。
裴策面色凛淡更甚。他平缓地开口:“躲什么?”
江音晚双眸漉湿,微光里涟涟如波,不知该从何作答,最后寻了个躲避酒气的借口,柔柔怯怯:“殿下是不是饮了酒?我闻到了酒味。”
饮了酒。其中鹿血酒三杯,殷红浓稠。
裴策随意“嗯”一声,嗓音染着酒后的低醇慵慢,却字字含险,似未出鞘的刃,逼上柔颈:“不喜欢这酒气?”
还是不喜欢孤?
后半句没有出口。江音晚自然也读不出他的未竟之意 。她谨慎地答,声音轻弱:“没有不喜欢。”
裴策极轻地笑了一下,面上却积寒不化。
江音晚垂下眼睫,想要避开那道沉邃莫测的目光。素约细腰却被大掌掐住,带着整个人被轻松提起。下一瞬,她跨坐在了一双坚实腿上。
眼前的俊容,倏然放大。江音晚轻呼一声,柔荑抵在男人肩头,下意识欲推。
然而裴策静静逼视着她,若险峰峭壁。江音晚指尖轻颤,收回了推的力道,只虚虚扶在他的宽厚肩膀。
她试探着问:“殿下是醉了吗?”
裴策凝睇着她的唇,却似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言不发。
僵滞气氛里,江音晚只好兀自说下去:“回去我让秋嬷嬷为殿下准备醒酒汤。”
裴策终于漠声道:“孤未醉。”
江音晚轻轻地“噢”了一声,便两相无话。若非醉酒,她实在不明白,殿下何以突然冷厉。百般回想,忆起在宫道上,裴筠问她的那个问题,她尚未回答。也唯有这一种解释。
长街阒然,唯听得车马辘辘,车前銮铃一声一声,随风清凌而响。
幽光勾染江音晚面颊轮廓,如雕霜砌雪。她绵弱地开口:“表兄问我是否心甘情愿,其实……”
裴策却不许她说下去。她的话被倏然封住,以唇舌。力道强势,如携雷霆。
酒气传递过来,江音晚眼中漫起泪雾。
男人神情矜冷寡漠,抑着沉沉的寒戾。大掌攥在她的腰侧,几乎要将那不盈一握的楚腰掐断。
车马一晃,江音晚蓦然蹙紧了眉。
第37章 疑 又梦
子夜的长安, 天幕如被浓稠的墨汁浸透,唯东天初升的那轮下弦月,色白胜霜, 染开一泓莹然幽碧的光。
街巷岑寂, 只听得车辙辘辘碾过, 风送銮铃飘摇清响, 伴着车舆曳晃,其声玱玱如玉珩相击。
从金瓦红墙外行驶至入苑坊, 一路宽阔街道以条石铺就, 却也难免有不平整之处,偶见颠簸, 便闻泣声溢出。
轻哀堪怜, 如初降的柔雪,轻易被肃风揉碎,湮没。
漫长的街,似乎永远也走不尽,教人溺毙在这沉沉夜色里。
她最终没有机会说出来。
表兄问我是否心甘情愿。其实殿下,笼中供人赏玩的雀鸟,非我所愿。尤其那人是你, 更叫我情何以堪。
然而, 走到无可奈何境地, 谈情愿都太过奢侈。终究那人是你,我甘之如饴。
朱轓漆班轮的青盖安车缓缓停驻在轩朗华美的宅邸前。侍从戍卫皆遥遥守在暗中。又过了许久,终于见一道高大颀谡的身影阔步下车。
男人面沉如水,一身绛纱单衣,三梁远游冠,革带金钩褵, 整肃威严,分毫不乱。怀中打横抱着一人,被玄狐大氅从头至脚严实笼住。
狐氅下身形纤弱如枝,可以辨出是个女子。长垂的青丝,似一瀑鸦云,拂在男人臂膀,随他步伐而飘曳,尾端如勾轻卷。
大氅绒领,出着两三寸的紫貂风毛,掩住女子大半张脸。柔滑的毛尖软软拂在眼睑下,露出紧阖的眸,蹙起的眉。额发沾湿,缕缕腻在鬓侧,如雨打梨花,不知是汗还是泪。
裴策薄唇抿得平直,周身气度冷凛高倨,寒声掷下一句:“传太医。”便大步而行,径直往归澜院去。
惯爱逢迎的私邸管事周序,候在阶下,观其神色亦不敢凑上前去,只默默俯首领命,使眼色询问太子随侍出了何事,然而侍从们一概噤若寒蝉。
寝屋里,潋儿和青萝已将盏盏纱灯挑亮,敛眉打起珠帘,随即被挥退。
裴策将人放在金丝楠木拔步床上,面色沉凝,动作却轻。自己在床沿坐下,伸手去解大氅。
江音晚睁开了眸,水雾盈盈。车厢内光线幽微,此刻寝屋却是明如清昼,她下意识用拢在狐氅下的柔荑捏住了氅衣一角,可惜力道绵弱近无,只得任由裴策将大氅褪去。
身上还是东宫宫人装束,直领对襟半散,秀润锁骨如横卧的玉管,齿印淤痕,一路顺着凝脂般的柔肤蜿蜒下去。
裴策目光寡漠,静静扫下来。
江音晚局促地伸手去够叠放在一边的锦衾,想要遮挡。一时慌乱,牵动伤处,再度蹙起了蛾眉,身体微微蜷起。
方才马车里,男人坐着,上身衣衫严整,眉眼冷淡,握着她的纤腰,动作狠戾。虽后来有所怜惜,终究伤着了。
乌黑的发漫然铺陈于枕上,更衬得她脸色脆弱孱白,似极薄以至透明的玉,似掌心接住,将要化去的雪。
裴策下颌锋利线条绷着,睨视半晌,终是倾身将被衾展开,覆在她身上。
修长如瓷的指,抚上她的额头,拭去薄汗,嗓音磁沉:“一会儿叫太医看看。”
江音晚却蓦然睁大了眼,吃力地微微摇头,含着哭腔,柔弱无方:“殿下,能不能别请太医?”
坐于床畔的男人,俊容寒冽,沉声道一句:“不可任性。”
看她眼中水雾汇聚,泪珠颗颗溢出,裴策生出今夜难得的一点耐心,解释道:“孤自然不会让太医看见你,只是叫他们诊脉开个方子。”
江音晚仍是不愿,却几乎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只脉脉望着他,泪珠静默地淌出来,孱若不胜细雨的一瓣梨花。
裴策拭着冰凉的泪,片晌,低叹道:“好,不让太医来便是了。”
寝屋床头的柜中,备有各色药膏。传唤太医的人已在路上,到时等她睡去,再叫太医诊脉也是一样。
江音晚垂下了眸,声音轻弱如蚊讷:“我想去沐浴。”
裴策欲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抱去湢室,可她又睁眸显出抗拒,裴策动作顿下,俊面淡寂:“不愿让孤看见?”
江音晚的确不愿,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答,咬着疏无血色的下唇,蜷长的眼睫轻颤低垂,没有说话。
裴策倏然扣住她的下巴,拇指轻摁,迫她松开下唇,视线轻淡,却如险峰峭刃。良久,他收手,将江音晚连人带被打横抱起,往湢室去。
湢室内,一方宽阔浴池以华石铺砌,婢女已事先注入热水,洒上花瓣,池面雾气蒸腾,如临仙境。四面薄如蝉翼的重重帷幔垂下来,烟影飘摇。
裴策将人轻轻放在浴池边供休憩的整块玉石上,倾身,依然要将她从被衾中捞出来。
江音晚被热气蒸着,面颊终于稍见红润,眼尾的洇红也更甚。她勉力抬起胳膊,攥住他的袖摆,虚弱地轻晃两下:“殿下,您先出去,让我自己沐浴,好不好?”
裴策抽出袖摆,直身而坐,居高临下睨着她,在暖雾氤氲的空间里,容色不见丝毫和煦,峻冷端肃。
江音晚柔柔捏着被角,仰着芙蕖小脸,哀软含泪地望着他。
移时,裴策让步,漠声道:“孤唤婢女进来。”
江音晚身上痕迹,羞于让任何人瞧见。她软声道:“我自己可以。”
裴策的神色,反而莫名缓了两分。她不愿让太医诊治,也不愿让他看见,裴策为她对自己的抵触而生怒。可知道她连婢女也是一样拒绝,总算好受了些许。
然而她这般模样,怎能放心让她独自沐浴?裴策神情沉厉:“只让潋儿进来服侍,听话。”
江音晚还是抗拒,幽咽央道:“我不用人服侍,让我自己待着好不好?”
裴策清肃同她僵持。她长睫氲着雾气,也不知是湢室的水雾,还是她的泪意,轻颤着就要坠下。
裴策终究无奈,轻抚她的发顶,面色仍是不好看:“有什么事就唤人,孤就在外面。”
江音晚乖乖点头。
裴策幽邃俊眸又深深凝她两眼,才缓缓走出去。
他隔一道屏风,守在湢室外。因放心不下,不曾坐下,负手而立的隽拔身影淡淡投在八幅相连的苏绣山水屏上。
过了片刻,听到身后传来水声涟涟,只响了一阵,随后渐缓。应当是江音晚走入浴池中。清泠泠的水波声,间或传来,他克制着,没有回头去看。
半刻之后,声响彻底平息,静得可以听见不远处香漏烟烬落下。
裴策漆眸一凛,唤她:“音晚?”
湢室内隔了一会儿,才低弱地轻“嗯”了一声。
裴策稍稍安心,这才发觉掌心已渗出冷汗。然而身后再不闻任何动静。他按捺着,听见自己的呼吸一声一声过去,终忍不住再唤:“晚晚?怎么了?”
无人应答。
他倏然变色,大步往湢室内走去。
轻薄帷幔被裴策不耐地拂开。水雾缭然,江音晚娇柔身躯抱膝坐于浴池中,显得单薄无依。她似乎没有听见裴策步声,毫无反应。
裴策更近一步,神情霎时阴戾如墨染。
只见江音晚静静阖着眸,雪颊被烘出一点粉,鬓发微湿,如枝头沾露的脆弱花瓣。不知是睡去,还是昏迷。
她身子蜷着,下巴抵在膝上,池水漫在凝白后颈至下颌一线,差一点就要没上口鼻。
裴策只觉心跳一滞,浑身如坠冰窖。水声乍响,他一把将人打横抱起,用一旁玉石上的衾被裹住,阔步向外。
冷声厉喝,如险刃千丈:“太医怎还未至?若耽误诊治,孤定不轻饶。”
江音晚却无知无觉。
她再度入了梦。
梦中场景,在一处端严轩敞的宫殿内。地上摆着鎏金螭耳三足炉,轻烟袅袅,是淡淡龙涎香气。
她顺着那一格一格的墁地金砖,抬眸往上看去,见裴策端然坐于书案前,颔首执着笔。那额头至鼻梁的英挺轮廓,依然是她熟悉的矜贵俊容。
然他一身明黄绫袍,盘金绣双龙戏珠纹,更添不可直视的威严气度。再抬头,便可望见他身后高悬的横匾,云龙纹边,黑漆底上,“海晏河清”四个鎏金大字遒劲浩然。
海晏河清,盛世太平。江音晚终于认出,此处是紫宸殿的前殿,是君王日常理政之所,亦是重臣应召奏对之地。
纵已有前一个梦境,她此刻仍不免暗暗心惊。
更使她微愕的是,她在这样的肃穆之所,看到了自己。
梦中的自己,斜坐在紫漆描金嵌玉的宽大御座之侧,倚着一个万寿纹方形软枕。浮光锦长裙逶迤委地,潋滟如流霞,正似恹恹地翻着一本书。
只是恹色中透出慵媚,衬着稍显散乱的玉白对襟直领衫,无端引人遐思。
宫室静谧,身旁的裴策忽地将笔撂在青玉海水游龙纹笔架上,侧首去看她,语调似随意地问起,却抑着冷郁:“什么书本,教你看得这样入神,不想同朕说说话?”
如今的江音晚,面对裴策突然的不善,尚会怯弱无措。梦里的她,纤细的腕亦微微一颤,神色却镇定得多,柔柔将手中书本捧给他看,平静道:“陛下忙于公务,音晚不敢打扰。”
裴策漆眸如寒川,睨视着她,显然不满于她的敷衍。
她只得撑着软枕坐正身子,靠近那袭冷谡龙袍,视线漫然在御案上一扫,却蓦地顿住。
梦外的江音晚,亦顺梦中自己的视线看去,依稀看到一封奏折上,御笔朱批,写到“王益珉”三字。
江音晚脑中嗡地一响,忆起姑母所言,王益珉凭借炮制定北侯谋反案一策,擢升兵部侍郎。
而眼前朱红笔迹,字字苍劲,是要将兵部侍郎王益珉调任为江州刺史。
江州为上州,刺史为从三品,较正四品上的兵部侍郎,为升迁。只是远离京城。
江音晚心中打了个突。裴策为何要擢升王益珉,且将人调离京城?真的只是秉公处置吗?
第38章 僧 无尘
江音晚看着梦中的她脸色一白, 怔怔凝着那御笔朱批,朱红映在秋水瞳仁,滟滟如血一般。
裴策睇视着她, 眸光一点点寡凉下去, 不知是不满于她的走神, 还是别的原因, 敛着危险,沉慢开口:“怎么了?”
梦中江音晚的视线终于慢慢汇到他面上, 平静地弯出一点笑意, 樱唇衬着霜白面颊:“没什么。”
男人察觉她的敷衍,轻轻笑了一下, 神色慵淡, 眸底疏无温度:“既然晚晚不喜欢同朕说话,不如做些别的。”
御案上,封封奏折被随意扫开,青玉笔架并那支黑玉管的御笔骨碌碌滚落至地,紫毫尖上的朱墨,点点洒在黄地万寿纹毯上,却无人理会。
肃穆的“海晏河清”黑漆金字匾额下, 日色薄薄洒在凝白后颈, 被扼着按下去, 身前贴上微凉的御案。
她徒然挣了挣,一双纤柔细腕又被掰向身后扣住。绮丽裙摆层层堆叠在腰际,顺着那袭明黄,缭然垂下,若烟霞流光,飘曳无依。
江音晚如有实感, 终于从梦境中挣扎醒来。
寝屋内灯清如昼,被重重藤紫色的罗幔滤得温柔似月色。她慢慢睁开眼,看到裴策倚坐在床头,身上袍服未换,穆严下却透出清倦,幽邃漆眸凝着她。
江音晚不自觉地一瑟,想要往一边避。然而头脑昏昏沉沉,身上虚乏无力,只是在被衾下挪了一点。
裴策目光沉凝一霎,更显峻色,却稍缓了嗓音,问她:“醒了,身上觉得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
江音晚恍惚了几息,这才发觉身上穿了一身雪缎寝衣。伤处已上过了药,清凉微冽,反而教她面上氲起热意。
额上覆着一片温凉触感,口中有苦涩的药味。她蹙着蛾眉,绵弱地问:“殿下,我头有些晕,是发烧了吗?”
裴策还肃着脸,沉沉“嗯”一声,抚了抚她的发顶,似安慰她:“已经喝了药,醒了便好,很快会退烧的。”
江音晚觉得口中苦涩得难受,轻喃:“想喝点水。”
裴策稍稍撩开重重罗幔,走出围廊式的拔步床。江音晚顺着罗幔垂下前的一点间隙,隐约看见外间候着几名婢女,和太医罗程居。
她默默把被衾拉高,盖过了头顶。深夜为这样的事兴师动众,且她念及不知是谁给她上了药,大约是哪名婢女,觉得羞赧,甚至难堪。
裴策很快回来,修眉微蹙,一手执着越瓷花卉纹杯,一手将被衾往下扯,露出那张梨白的小脸:“这是做什么?也不怕闷坏了。”
江音晚不答,水漉漉的眸子瞥了一眼盛了清水的瓷杯。裴策一点一点喂给她,温度适中。
她就着裴策的手喝完了一杯水,口中还是涩然,困意又漫上来,软软地同他商量:“殿下,我又有些困了,能让婢女们和太医都回去么?”
裴策本欲让太医再诊一次脉,此刻也只得依着她,让人都退下。自去沐浴,换了一身墨缎寝衣,在她身侧躺下。
灯烛熄灭,他伸臂,揽过单薄的肩,江音晚又下意识地一避。
他强势将人带入怀里,夜明珠的幽光映出峻冷面容,语调漠然:“躲什么?”
细嫩侧颊贴在他的肩头,怀里的人没有说话,僵滞着。裴策眸底凛冽难测,如低桓的鹰隼,耐心十足等她的回答。
却等来一点润湿的凉意,洇在他墨缎寝衣上。
裴策玉容更寒。那凉意慢慢晕开,连带着伏在肩头的娇柔身躯也轻轻地颤。他终是不再逼问,轻轻拍着她的肩:“好了,不哭了,今晚是孤不好,吓到你了。”
江音晚低低啜泣着,这般的委屈,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把话吐出来:“我很疼,也很害怕,我不喜欢那样……”马车上那样的对待,仿佛自己只是他掌心随意摆弄的物件。
裴策阖了阖眼,将人拥得更紧,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低醇嗓音若一声轻叹:“孤知道了,不哭了。是孤克制得不够,晚晚原谅孤一次好不好?”
江音晚却将脑袋埋进了他的胸膛,片晌,闷闷的嗓音传出来,很轻,如含了烟雾,在他胸腔泛起一片酥麻:“我没有怪殿下。”
裴策一怔。听她继续幽咽道:“我又做了噩梦,梦见……”她蓦然顿住。
他敛了神色,缓声问:“梦见什么?”
江音晚不再说下去,紧阖了眸,渗出一两点泪。
裴策只当她不愿回忆可怖的梦境,也不再问。在这一病症的诊疗上,罗程居已不能得他信任,他顺着那柔滑如缎的青丝,一遍遍抚过怀中纤薄肩背,慢慢道:“明日让吴太医过来一趟。”
吴太医已来过一次。江音晚心里明白,换哪位太医都是枉然,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大掌揉了揉她脑后的发:“别怕,只是梦。孤在这里,安心睡吧。”
龙涎香气淡淡微涩,将她包裹,正似这香的主人,永远矜漠从容,游刃有余。
江音晚又忆起同样熏着龙涎香的紫宸殿里,她看到的御笔朱批,“兵部侍郎王益珉迁江州刺史……”
她只觉身处孤山之巅,九重云雾笼罩,一切看不分明。每往前迈进一寸,便有彻骨的寒意逼上来,迫她止步。
她想得倦了,幽微啜泣渐渐平息,呼吸清浅绵长,最后迷蒙只余一个念头——裴策,千万不要是你。
*
吴太医名秉斋,曾服侍先帝,在太医署资历颇深,着深绿色圆领袍衫,已逾花甲之龄,胡子花白,恭谨端肃。
江音晚坐在外间的黄花梨卷云纹罗汉床上,梅花雕漆小几摆了脉枕,皓腕搭上,隔着一方丝帕,由吴太医诊脉。
她心知这病症诊不出究竟,只客气含笑候着,无非听些注重保养精神、心情舒畅之类的话,再喝几帖苦苦的药。
吴太医收回手,慢慢抬头,似是思索沉吟,顺便将脉枕搁回随身箱箧中。却在不经意中向江音晚递了一个眼色。
这是希望她屏退左右,单独叙话的意思。江音晚微怔。她与吴太医除上回的看诊外,不曾有过交集。
她犹豫了一番,看向身侧侍立的素苓和潋儿。若将二人都调出去,未免惹人疑心。且她对吴太医本也不能尽信。
于是轻轻捧起手边精致的玛瑙茶盏,递到唇边略沾了沾,向素苓道:“茶有些凉了,去换一盏吧。”
素苓不疑有他,领命退下。
江音晚浅浅笑着,看向吴太医:“太医有什么话,现下可以说了。”
吴太医竟整肃神色,郑重躬身一礼:“吴某见过江姑娘。”
她只是太子外室,无名无分,当不起太医的礼。这些日子,罗太医对她虽恭敬小心,也只向裴策跪拜行礼。吴太医这般举动,着实让江音晚一讶。
讶异过后,她反应过来,吴太医称她为“江姑娘”,而非罗太医与宅中人惯称的“姑娘”。他认得她。
江音晚敛了些许笑意,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慢慢道:“太医过分客气了,何以有此一礼呢?”
吴太医直起身,脸庞虽有沟壑,却不显颓颓老态:“江姑娘或许不记得了,定北侯每年岁首大朝会时返京,吴某曾有几回奉命为其诊脉。”
镇守边疆的武将,每年返京的机会寥寥,皇帝为表体恤,也是为了掌握武将的身体情况,会派太医看诊。每回为大伯看诊的太医并不相同,江音晚的确不记得。
然而大伯已背上谋逆罪名,吴太医称一声“定北侯”,让江音晚忍不住鼻头一酸。但她仍然摸不清罗太医用意,蕴着得宜的笑,客套道:“原来有这段渊源。”
吴太医的语气里带了沧桑感怀:“不止如此。早年,吴某曾受定北侯大恩。那还是先帝在时,定北侯年少英武,已有战名,吴某还在太医署的药园之中,默默无闻。
“机缘巧合,吴某得侯爷赏识,得以被引荐给先帝,才有了吴某今日。恩公已故,吴某笃信其忠烈,然只是一介医者,无可奈何。
“江姑娘某怪吴某唐突,吴某今日,只为向江姑娘道一句,若您有任何不得已之处,但凡吴某能为您做的,定不推辞。”
江音晚内心因想到大伯而伤怀,同时明白过来,吴太医所说的“不得已之处”,恐怕跟表兄说的是一个意思——她留在裴策身边的不得已。
若真如此,吴太医此言分量极重,等同于隐晦表明了愿为她悖逆太子的决心。
江音晚慢慢收了笑意,亦郑重诚恳道:“多谢吴太医,有此一言便已足够,我并无不得已之处。”
她对上吴太医矍铄双眸,再度浅浅一笑,将话题揭过:“若说有什么烦忧,也只是这梦魇之症。您只需按太子的吩咐,为我诊治即可。”
吴太医并不尽信她的话,却也不能深究,或许有些难处,并非一时之间就能诉于外人:“姑娘若日后有需要,尽管开口。至于您的梦魇之症,吴某可开一药方。只是此症多由心而生,您日常需少些忧思。”
这番叮嘱,江音晚已听得熟练,含笑谢过,正欲让潋儿领吴太医去开方子,便听他接着道:“保国寺中,近日来了一位云游的禅师,法号无尘,听说修行高深。佛法圆融,博大精微,或许可解您的梦魇。”
江音晚并非虔诚的信徒,只是许多事情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不能自由出入,只是温和道谢,并未太放在心上。
而此时,保国寺的后院,古刹清幽,云柯扶疏。参天的松柏下,二人相对而坐,茶香静静。
天幕高远,日色透过枝桠漏下。其中一人身披赤色袈裟,散逸而坐,劲瘦腕间松松垂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面容俊邃,望之只三十如许,无人知其年岁,正是禅师无尘。
青石为案,他透过手中茶盏淡白的轻雾抬起头。眉骨英挺,眼眶深邃,若只观皮相,当是蕴藉风流的公子。然那双眼寂和冲淡,真有些清净无尘意味。
无尘对面的男子,身形颀谡,端然而坐,一袭玄地暗纹织金锦阔袖长袍,气度清贵不可言。棱角分明的面容轮廓,敛着拒人千里的峻凛。
不知谈了什么,无尘悠然品茗,高深一笑:“殿下须知,凡事皆有定数。以人力更阴改阳,转换乾坤,改变了当世人事既定轨迹,会引发其他变数,不可控制,未必能尽如心意。”
裴策平静地听着,漆眸深寂如海。严冬朔风卷地而过,光影晃在他沉沉的眼里,竟无半分波澜。只是那一片死寂,如亘古的旷远,一望下去,尽是寒。
第39章 寺 点梦
江音晚听吴太医提到名僧无尘后, 只是淡笑道谢,并未向裴策提起。未料两日后,裴策倒是主动提出带她去保国寺一趟, 让无尘禅师看看她的梦魇是否能解。
依然是那架青盖安车, 朱轓漆班轮。厚实的车幔挡去寒风, 车厢内置了錾花铜薰炉, 银丝炭静静燃着,暖意融融蒸上来。
江音晚披着纯白的狐腋裘, 坐在裴策的身侧, 柔嫩面颊被熏炉的暖蒸得微粉。裴策抬手,去解她颈下系着的丝绦, 想替她将狐裘褪下。
江音晚却微微一瑟, 偏头稍避。
裴策的手滞在她的颈侧,漆眸静邃看着她,廖然如寒星。
片晌,他将大掌往上挪,抚了抚江音晚的颊侧。那小脸不及巴掌大,可以轻易拢在掌心。
裴策的手白皙如瓷,江音晚面颊却白得更甚, 真正的欺霜赛雪, 触之温腻, 胜过最好的玉。他手上有习武执笔所留薄薄的茧,此刻拇指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似担心她一碰就要碎了。
他心底泛起自责。那晚在车厢内,环境本就过分,他又带着怒。两人天然的不相合,她脆弱如枝头梨花, 初逢雨露,怎受得住?到底是给她留了阴影。
偏偏小姑娘还乖乖说不怪他,更教他心疼不已。
裴策的嗓音沉缓:“车厢里暖,若裹着外袍,出去吹了风要受凉。”
江音晚脉脉抬眸凝望他,乖顺地由他将狐裘解下。
每每乘车出行,裴策总爱将她抱到腿上坐着,这回倒不勉强,只让她坐在身侧。
几案上摆着精致的玛瑙盘,盛着蜜饯果子和各色甜点。他捻了一颗蜜饯,耐心喂江音晚小口小口地吃了。又倒了一杯温水,执着透影细白瓷杯,喂她一点。
察觉到江音晚慢慢放松下来,裴策才将手臂横过她的纤腰,将人揽到膝头侧坐着。
江音晚杏眸睁得圆圆,看向他,眸底有涟漪轻泛。
裴策俊目清矜,慢条斯理地凑近,唇舌细细碾过她唇瓣上沾染的蜜饯,从容慵然,慢慢加深这个吻。顺势将人渐渐拥紧。
绵长一吻毕,他退开些许,淡淡注视着她,磁沉嗓音漫淌出来:“晚晚,莫再躲着孤。”
这样近的距离,江音晚对上那双幽邃的眼。他的目光是一贯的疏淡,如鹰隼平静打量猎物,耐心十足。然而澹寂潭面之下,墨色深浓,难测其险。
江音晚偎在他的怀里,这个怀抱宽厚坚实,她却想起梦中所见,心中隐隐有风雨欲来的不安。然而最终她压下一切心绪,软软点了点头——
只因他是裴策,是她的大皇子哥哥。
古刹幽深,江音晚戴着帷帽,白色薄纱遮去她的面容。二人未去大殿参拜,而是往后院走。
青砖路面依山势而铺,稍有些不平。裴策怕她摔着,半扶半揽着她,行得缓慢。
古木参天,松柏遒劲,铁干虬枝如苍拙游龙盘踞,头顶枝桠密密匝匝,日光如斑,落在一双人影。
男人身披玄青色织锦面鹤氅,高大峻拔,拥着身侧狐裘如雪的纤柔女子,姿态小心翼翼,一望便知呵爱非常。
这幅画面,灼痛了恰巧来保国寺参拜的赵霂知的眼。
赵霂知方从寺院供香客小憩的厢房出来,便望见不远处太子裴策的峻挺身影,然而她毫无偶遇的欣喜,因太子正揽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身姿熟悉,她一下就想到当日在鼎玉楼对面所见之人。亦正是她这段时日派人在入苑坊查探的太子外室。
赵霂知本听了皇后的话,觉得那外室无名无分,不过一个玩物,心下有几分宽慰。然而她屡屡受挫,宫宴献舞亦未能得太子一个眼神,不由加深了对这外室的妒。
此地寻常香客不能至,四下幽静无人。赵霂知站在不远处,粗拙树干隐去她的身形,她眼睁睁瞧着太子拥着那女子步步行来。
那道身影纤纤,笼在白狐裘下有弱不胜衣之感。白纱帷帽遮面,狐裘随她细步微卷,露出其下浣花锦织就的裙,行走间裙摆如落花入流水漾起的涟猗。
素来峻冷寡漠的太子,时不时低头,侧首望向薄纱下的面容,浓睫半垂,敛着从未现于人前的温柔。
赵霂知手掐着粗糙树干,被砺出痛意,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稍缓她心头的不平。相携的一双人从丈余远处路过她,渐行渐远。
她不甘地紧盯着,起初目光如灼,后来美眸渐渐眯起——她觉出那道身影异常熟悉,不止是来自当日高楼一瞥。
那日在鼎玉楼对面,她是遥遥俯视,且时间仓促,未瞧真切。今日,她看得更清晰,其身姿轮廓,渐渐与记忆中某道人影重合,却一时想不起来。
片刻后,赵霂知猝然瞪大了眼——怎么会?那人不是已经坠河身亡了吗?
*
天然青石为案椅,无尘闲适倚坐,素手烹茶,姿态不见名僧惯有的端方持重,反显潇洒超逸。
他抬手执壶,腕上佛珠轻晃,间或叩着青瓷壶,玱然清响。澄透碧净的茶缓缓注入杯中。袅袅水雾腾起,无尘懒眼看向对面——
裴策身披玄青鹤氅,长身玉立,面色矜淡,目光漫然扫过青石,随口吩咐侍从:“去取一个软垫来。”
他何时有了这般讲究?无尘心下了然,轻笑了一声。
江音晚顺着这声轻笑看向他,虽裴策不曾介绍,却隐隐猜到他的身份,双手合十一礼:“见过大师,大师想必正是无尘禅师。”
无尘稍正了身姿,仍然闲逸淡笑:“贫僧正是无尘,施主不必拘礼。”
待侍从随僧人取了软垫回来,铺在青石上,裴策才扶着江音晚在垫上坐下。自己则随意坐于石上。
无尘斟了两杯清茶,分别递与二人。淡笑不改,眼瞳却深邃宁和,看向江音晚。她帷帽未摘,无尘却似乎并不受妨碍,能直直透过那一层薄纱,悠然洞穿许多事。
他嗓音清穆,如穿过浩淼浮世:“施主可信前世今生?”
江音晚愣怔,一时未有反应。裴策却已倏然变色,目光沉凛如重刃,逼视无尘,欲阻止他的话。
无尘云淡风轻,无视刀光剑影:“施主,或许那些光怪陆离梦境,尽是前尘旧事沓来。”
裴策亦是一怔。他未料,江音晚数次梦魇,不肯说出的梦境,竟是前世光景。
他绷紧了下颌,侧首看向江音晚。
古寺里寂凉日色,透过薄雾般的白纱,勾出精致若玉雕的轮廓。纱影淡如蝶翅掠过,这样近的距离,能看到她的面颊渐渐褪去血色,白得更胜此纱。
裴策的眸底深黑,如墨倾洒,泼出万尺寒潭,千丈峰刃。那墨色又一点一点隐下去,最终淡得疏无情绪。
四下阒然,唯听寒风过松海,清吟远去,萧萧不止。他平静问:“晚晚,告诉孤,你梦见了什么?”
第40章 惊 前尘
茶雾氤氲, 江音晚透过薄纱帷幕望向他,那副俊容似隔着烟,却已在她心里描摹过千遍万遍, 寸寸清晰。修眉俊目, 棱角分明, 如雕似刻。
是她情窦未开时就埋在心底的人。
她应当信他, 她应当告诉他。说到底只是一封奏折、一念疑影而已。只要讲开了,便不会再有嫌隙。
江音晚启唇欲言。
却从院门处, 匆匆跑来一道身影。
急促的步伐响在青石砖面, 荡起回音,惊破僵持的静默。李穆穿着深绯色圆领窄袖袍衫, 手中拂尘在风中卷得散乱。
裴策寡凉的眼神扫过去, 生生将李穆钉在两丈之外。
他依然淡寂望向江音晚。面前的茶已渐渐凉去,青瓷杯盏素净无饰,幽碧的茶叶状如弯钩,缓缓沉下去。水雾凝散,清峻玉容落落分明,似一片深潭。
李穆躬身立在原地,在这样的安静里, 他竟感到风雨如磐的飘摇。方才太子扫向他的视线寒冽如刀, 他该知趣退下, 然而无尘禅师在这时开口。
“殿下的宦侍似有急事,不如先听听他要禀报什么。”
裴策视线疏浅,顺着无尘的话,漫不经心往李穆身上一瞥。
李穆打了个寒战,明白太子这是让自己禀称无事的意思。但他亦知事务紧急耽搁不得,掂量一番, 还是硬着头皮道:“殿下,是西北来的紧急密报。”
西北。江音晚咽下了话头,杏眸微微睁圆,望向李穆。
无尘又悠然道:“看来确是急事。殿下不妨先去处置,江施主自有我来招待。”
裴策清寂如渊的眸,最后在江音晚身上一驻。薄纱若雾,那双秋水瞳仁澄透晶莹,“西北”二字牵动她的心神,她蕴出一个乖顺的笑:“殿下,公务要紧。”
裴策漠然凝她一眼,竟勾出了一点慵慢笑意:“晚晚说的是。”
他阔步向李穆走去,挺峻身形撑着那袭玄青色织锦面鹤氅,随步伐翻卷。
江音晚捧起茶杯,却是神思恍惚,垂着眸子,心神飘向那道颀谡背影。
无尘别有深意道:“江施主想必很关心他们在谈什么。”
江音晚不解其意,谨慎地选择回避:“我担心殿下遇到棘手的事。”
无尘呵笑了一声。
隔着两三丈的距离,朔风将李穆压低的嗓音扯得破碎,竟有几个字眼飘进了江音晚的耳。
“江大公子不知所踪……”
“另有一队人马追杀……”
江音晚怔然看着无尘,那副深邃俊朗面容,蕴着高深的笑。她指尖轻轻颤动,竟将茶水洒出了一些,顺着青石桌案滴落到纯白的狐腋裘,水珠凝在柔滑皮毛上,不分不破。
无尘闲逸自若,仿佛江音晚能够听闻二人密谈与他无关。信手再沏一道茶,递到她面前:“江施主,茶水已凉,茶香都淡了,不如饮这杯吧。”
江音晚凝睇着他:“大师究竟有何用意?”
无尘不答反问:“待客罢了,能有什么用意?”
江音晚正了神色,再问:“大师……究竟是什么人?”
无尘笑得云淡风清:“方外之人耳。”
那清瘦的手捧着素净的青瓷杯,呈于江音晚面前。雾气氤氲,甘冽微涩的茶香袅袅溢出来。江音晚鬼使神差地接过,慢慢啜饮了一口。
另一边,裴策负手听着李穆的禀报,面沉如水,玄青鹤氅下,衣襟处暗色蟒纹凛然盘踞。
另有一队人马追杀江寄舟。
裴策慢慢地笑了一下,神色寡漠高倨,脑中浮现一道风流安逸身影。
世人皆以为他是个闲云野鹤的郡王,懒怠于朝政,山水、花鸟、美人,但凡享乐,他无一不精。皮相俊雅,出手又阔绰,是平康坊最受期盼的恩客。
甚至在腊月廿三的宫宴上,做出向皇帝进献鹿血酒这样的荒唐事,事后引来一众老臣弹劾。
皇帝面上不过一笑置之,实则暗中埋怨老臣弹劾之举损了圣名。毕竟那鹿血酒,皇帝欣然笑纳,且分与宴上众人。对进献之人,自然暗暗回护。
他风流散漫姿态骗过了多疑的皇帝,换来一口一个“贤侄”。
正是皇帝的堂侄,淮平王裴昶。
正是这位逍遥郡王,多年来私养府兵,借游览河山之名,勾结安西节度使,试图里应外合,谋朝篡位。
安西节度使兵力被定北侯损耗八成,剩余残兵被皇帝派去平叛的军队剿灭。而淮平王却及时收手,得以全身而退,依然隐在幕后。
前世,亦正是这位淮平王,于安西节度使兵败后养精蓄锐,两年后,趁皇帝病重垂危之际,再度起兵发动政变。
最终叛军被裴策镇压,淮平王亦死于裴策剑下。
那些皆是后话。眼下,淮平王必然忌惮江寄舟,因他知,江寄舟手上或有他勾结安西节度使的罪证。
萧萧风过,四围松柏虬曲,盘根错节,游龙般耸入天际,针叶迎风而鸣。裴策立于长松下,隽拔凛越,沉声吩咐:“传令下去,务必找到江寄舟。”
李穆躬身领命,余光扫过青石案椅方向,蓦地变色,惊呼出声:“江姑娘——”
裴策面色骤变,倏然转身,俊容一霎染上沉沉阴戾,如浓墨倾泼。
江音晚正伏于青石案上,一臂无力地垂着,另一臂从白狐裘下伸出来,颓然展于案上。
侧脸压着帷幕薄纱,枕于藕荷色浣花锦的袖。袖下隐隐露出半截皓腕,腕上还戴着裴策命人打制的羊脂玉镯,莹润无瑕,更衬得那雪腕近乎惨白。
她的手边,青瓷茶盏侧翻,碧透的茶水漉漉漫淌,一滴一滴,没入青砖地面。
裴策疾行几步,走到她身畔,神情冰凉沉戾,先伸手微掀纱幕,去探她的鼻息,指尖颤抖,直到感受到清徐温热的气息,才寻回了些许理智。
无尘倚坐在对面,漫然拨弄着腕间佛珠,竟落拓轻笑了一声。
裴策视线如刃扫过去,冷锋逼人:“你对她做了什么?”
无尘稍正了身躯,慢慢道:“别担心,她只是睡着了。”
裴策依然逼视着他,如险刃深崖。
无尘淡笑,意味深长,接着道:“她迟早会想起前世,贫僧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
裴策将江音晚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复看向无尘,一字一字冷冷吐出:“你究竟意欲何为?”
无尘平静敛笑,那一双深邃眼瞳,有着洞明世事的锐利幽然,归于清静冲和:“殿下,不破不立。您希望她今生永远一无所觉,困囿于您圈出的牢笼,那又与前世何异?
“您以为您铸了铜墙铁壁,坚实鼓皮,掩去前尘一切。殊不知那只是将化的冰面,薄薄的纸。您如何保证,不重蹈前世覆辙?”
裴策面色愈显凛冽,语气却淡下来,轻讽地勾起唇角,矜然道:“一个和尚,也来指点红尘?”
无尘澹和一礼:“贫僧言尽于此,殿下且带江施主回吧。她身体无碍,一梦醒来便好。”
*
江音晚昏昏沉沉睡去,残存的意识让她知道不对,挣扎醒来,竟朦胧发觉自己身处在一座环水的亭中。
她愕然清醒,额际渗出涔涔冷汗,待她怔忡抬手欲拭时,却发觉额际光洁柔滑,汗意仿若错觉。
那抬起的腕间,戴着一串东珠软镯,颗颗浑圆,大小一致,光泽温润流转,她不曾见过。
江音晚一怔。意识渐渐回笼。原来这又是前世的梦。不知是否无尘点破梦境为往事的缘故,她不再是旁观者,而更像一段回忆的主人。
亭台精致,柱上刻着龙凤呈祥的纹样,临水而建,蕴静生凉。四面是缱绻半垂的雾绡,游廊迂回,一路迤逦入花海烟絮。
倚栏而望,可以见到飞翘的檐角,映着一方碧透湛蓝的天。她忆起这是建兴元年的三月。裴策登基的第一年。
贞化二十五年冬,先帝病重,淮平王裴昶起兵谋反,被今上一剑斩于重玄门。次日,山陵崩。
今上即位,改元建兴。
一重重雾绡薄如蝶翼,在柔风里微曳。阳春和煦,凉意从水边泛上来,秋嬷嬷侍立在旁,温言劝道:“姑娘,虽说天渐暖了,但您身子弱,这水边寒凉,还是应当少待着。咱们回紫宸殿去吧。”
江音晚淡淡“嗯”了一声,却似乎并未听进去,反而伸手去撩池中的水。水清可见底,素腕在阳光下纤白如凝脂,懒懒地挑起涟漪,一圈一圈漾开。
四周宫人一刹间皆跪地俯首,仓皇不已。
秋嬷嬷低叹一声,继续柔缓地劝:“姑娘,陛下若知道了,定会严惩奴婢等,您就当体恤一二,咱们回去吧。”
江音晚收回了手。立即有宫人跪于一侧,为她拭去水渍。她恹恹地看向秋嬷嬷,又或许只是望着虚空的一点,片晌,轻如呢喃:“可是嬷嬷,我不喜欢紫宸殿。”
秋嬷嬷连忙摆手,欲制止她的话。江音晚继续道:“我知道,这宫中处处是他的眼线,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全都知道。”
她有些颓然地解下手中东珠软镯,随意向亭中汉白玉石桌案上掷去,发出玱玱声响。宫人面露惊惶,生怕有所损坏,连忙去接,跪着呈回她面前。
她静静看了一眼。她若不喜这些珍宝首饰,尚服局定难逃责罚。终是伸手,由宫人小心翼翼重新替她戴回腕上。
江音晚看着秋嬷嬷,黯然牵起一点笑:“嬷嬷你猜,他知道我说不喜欢紫宸殿,是会生气罚我,还是问我哪里不喜欢,他命人去改?”
恐怕是二者兼有。
秋嬷嬷没有答。这话出口,江音晚自己也觉得索然无味,愈发怏怏的,伏在玉石砌就的栏上:“嬷嬷,我好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哪怕他要罚,就让他只罚我一个人。”
陛下定然是不允的。宫人又怎么逃得过责罚呢?秋嬷嬷看着眼前的江音晚,却突然说不出口。
哪怕每日被陛下亲自喂着,用下金齑玉鲙、八珍玉食,她仍是日渐消瘦,唯身前盈润愈显。那张小脸虽精致如雕霜砌雪,却已失了生气。
秋嬷嬷毕竟伴在她身边已有两年余,心底生出怜惜,终究道:“奴婢带人退下,只半刻钟。不过潋儿须留下,您身边不能全然无人伺候。”
江音晚的眼中终于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闪烁,秋波涟涟,感激得几乎噙泪。
秋嬷嬷带人退下,也只是退到了亭外游廊上,隔着半透的绡纱,道道垂首默立的宫人身廓宛然可见。
有一道婀娜身影,轻拂雾绡而来,亭亭至她面前,柔婉一笑,唤她:“江姑娘。”
江音晚抬首,并无讶异之色,也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浅浅回应:“柳太嫔请坐。”
先帝崩逝,柳簪月已是太嫔,不日就要迁去西苑。她妆容一如往日般精致,服色却不再凸显柔媚,而是多用合衬身份的鸦青、莲青、绛紫等色。
今日柳太嫔穿了一身靛色宫装,搭着云锦披帛,盘桓髻上斜簪月形步摇,盈盈在江音晚身畔坐下。
江音晚侧首看去,心下微愕——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柳太嫔鬓边竟已有了白发。想必宫人梳妆时已有意掩藏,却还是漏出了细细一缕斑白。
她忆起姑母曾向她透露,柳太嫔流露过对先帝的厌倦和悖逆之意。不由想,或许先帝薨逝后,柳太嫔亦失去了在深宫支撑她的那一口气,故迅速显出衰颓之态。
此次是柳太嫔通过姑母递话给她,称在迁去西苑之事上有所求。江音晚却隐隐明白,自己在宫中不过是被豢养的雀鸟,毫无实权,这话多是托词。
念及柳太嫔曾在姑母困顿中曾以言相助,江音晚还是答应一见。
玉石桌案上摆着汝窑美人觚,插着开到盛处的牡丹,隐约记得唤作白雪塔,又叫玉楼春,大团大团,色白如雪。
柳太嫔蓦然有些感怀般开口:“花至极盛,再开便是转衰。有时想想,人世许多极美好的事物与光景,都不过镜花水月,沤珠槿艳。”
江音晚只当她为自身伤怀,未作深思,只淡淡笑笑,欲宽慰一二,却听她下一句道:“我已从梦幻泡影中挣出,可仍有姑娘活在虚妄的美好与恩宠之中。我自觉身子骨越来越不济,有些话,我本该带到棺材里,可看着她,我终归不忍,还是想要说出来。”
江音晚怔然睁圆了眸,意识到她所指正是自己,脑中嗡然,有什么即将破碎的预感。
怔忡视线里,柳太嫔折下一朵白雪塔,美人面孔嫣然凑近,脂粉下,竟已隐隐可见眼角的细纹。
柳太嫔停留在江音晚的鬓侧。大团的牡丹,花瓣重重叠叠,掩去她的口型,遮去被暗处眼线探知的可能。只有那极轻的柔婉嗓音,渡到紧贴的耳中:
“曾向先帝献策的王益珉,是今上的人。”
江音晚只觉耳边轰然一响,在这和暖的春日,通体生寒。
镜花水月,沤珠槿艳,梦幻泡影。
原是如此?
眼前春日盛景,一一远去,百紫千红掩映的层楼叠榭,碧空下无际的丹阙紫宫,在她眼里尽数模糊,只剩目力尽处紫宸殿方向一点朱红,滟如泣血。
柳太嫔已自然而然将牡丹簪在她的发髻上,仿佛那一句耳语不曾有过。牡丹唯皇后可用,江音晚无名无分,然而她簪牡丹,无人敢指摘。
半刻钟过去,秋嬷嬷带着宫人回到亭中,向柳太嫔见礼寒暄。一切步声、话语,江音晚听在耳里,却像蒙了浩淼水雾。柳太嫔是如何离去,她又是如何回到紫宸殿,竟一概不知了。
梦境光影流转,她又蓦然置身一间清雅朗阔的花厅。
还是在建兴元年的三月,江景元之子江寄舟历尽艰险返京,呈上当初淮平王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的罪证,以及证明江景元清白的证据,为其父平反。
定北侯江景元洗清谋反冤屈,仅是无诏出兵之过,平叛之功远大于过,追封为忠国公,世袭罔替。
江寄舟袭爵,却无实职实权。他以忠国公的身份递了折子,恳求见其堂妹一面。
国公府尚在兴修,定北侯府又已荒败不堪。江寄舟同曾经的三皇子、如今的晋王裴筠乃表兄弟,又曾站在同一阵营,感情甚笃,便暂住在晋王府中。
江音晚百般恳求,又被好一番磨砺,终于得陛下松口,在晋王府见到了堂兄江寄舟。
为避嫌,裴筠并未出来相见。
三月的日色,是淡淡的金,融融透过一长排轩朗的直棂窗洒进来,格成一束一束,光影里隐隐有细小的柳絮,浮沉飘摇。
江寄舟背光而立,日光为他高大坚毅的身廓镀上一层淡金,剑眉星目隐在略暗的阴影里,薄唇紧抿,面色沉晦不明。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嗓音里有久久奔命后难以恢复的沧桑暗哑:“音晚,你可知,家父并非无诏出兵,他曾接到一卷秘旨,现在看来,是一纸矫诏。”
皇帝有秘密连通各边关的渠道,若军情紧急或为求军令隐秘,事从权宜,可暗发秘旨,调度指挥。
秘旨无需经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天命直达,往往是皇帝亲笔,加盖玺印,偶有见翰林代笔。
“那卷矫诏上的笔迹,并非出自先帝,亦非翰林……你应当也认得。”
他拿出那卷矫诏,黄绫寸寸展开,周遭煦阳一寸寸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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