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醒   矫诏


    “今闻安西节度使反, 已夺阳关至沙州,尔驻北庭,当速率兵过天山, 平定叛乱……”


    字字遒劲, 有云游雨骤之势。印“皇帝信玺”, 朱红篆字, 凡发兵用之。


    那一笔笔如此熟悉,银钩玉骨, 直刺入江音晚的眼中, 剜出血漓的惊痛。明明是阳春三月,可她蓦然觉得那么冷, 冷得唇齿发颤。


    她僵在那里, 久久没有动静。铜壶滴漏微残,一声一声,耳边又响起柳太嫔虚缈话语,“曾向先帝献策的王益珉,是今上的人。”


    当真是他?当真是他……


    当真是裴策,以矫诏诱大伯出兵,再趁两军疲敝之际, 命人献策剿灭, 炮制冤案。从此世上再无定北侯府, 表兄再无同他一争的可能,登基之后,亦少一功高震主的大患。


    “不,不对……兄长,他那样谨慎的性子,怎会亲笔拟制矫诏, 授人以柄?”江音晚从那卷黄绫上抬起眸,眼中珠泪映出幽微的光,固执不肯落下。


    暮春里满城风絮送断芳尘,乱不过此时心神。她终于抓住一念,游丝般的一缕,却是她救命稻草。


    “因他根本没有想过让得见这封矫诏的人活着返京。”江寄舟铿锵话语,字字染血,惊破那汪泪。


    “你可知我这一路,是何等杀机四伏?如今他已坐稳江山,我又装作对矫诏之事一无所知,才能暂且保全性命,做一有名无实的国公。”


    江寄舟说至心绪激荡处,双目显出通红的血丝,音量亦不自主地提高,看着江音晚失魂落魄模样,才稍稍缓和了语气。


    “音晚,你冷静想想,除了他,还有何人,能有此等耳目手段,迅速掌握西北军情,甚至将先帝传递秘旨的渠道暗为己用?”


    江音晚怔怔看着他,兄长的俊朗面容染了挥不去的沧桑,嗓音亦含着粗粝的沙哑,沉痛清晰,可她竟似一个字都听不分明,只顾不住地摇头。


    长日寂寂,将她单薄身影投在理石地面,摇摇欲倒,纤弱得好似枝头最后一点积雪,指尖一碰便要化去。


    心头似有一把钝刀割磨,一下下连血带骨,偏偏不能得一痛快,只因她苦苦念着,不会是他,不会是他……


    无休窒痛里,江音晚意识从梦境抽离,又成了此世的自己。


    “江大公子不知所踪……”


    “另有一队人马追杀……”


    古寺里长松谡谡,立于两三丈外的那道玄青背影峻挺更胜松柏。肃杀的风凌乱了针叶,送来李穆依稀话语。


    裴策在追踪兄长。


    “另有一队人马追杀”,无此,何来彼?


    江音晚痛呼一声,终于醒来。


    入目是隐约的墨色,如龙尾砚研出的浓滑新墨静淌,慢慢看清那是一袭云锦衣袍。顺着平金绣夔纹的衣边往上看去,男人静静坐在床畔,本就白若象牙的肤色,被衬得近乎冷白如霜。


    他侧对着一室灯烛而坐,清峻轮廓半明半昧。浓睫半垂,投下一弧鸦翅般的影,睇向江音晚的漆眸敛在晦色里,看不出情绪。嗓音磁沉:“醒了?”


    江音晚看着裴策,如被一双无形大手扼住了喉,喘不过气来,只徒然地流出清泪。


    温凉的拇指轻轻抚上她的眼角,裴策声音低缓:“哭什么?”


    江音晚偏头避开。


    白润如瓷的指顿在她的鬓边。裴策神情似无半分不悦,慢条斯理地问她:“孤不是说过,莫再躲着孤?”


    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睨视着江音晚,视线冷淡,透着漫然意味。江音晚感到一阵寒意漫起,不知是惧惮,还是悲凉。


    她没有说话,定住了不动,任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慢慢从她鬓侧摩挲至眼角,耐心十足拭去她的泪。


    裴策漫不经心地扫了指腹上的泪痕一眼,甚至拇指和食指缓缓捻了捻,复看向江音晚。


    他轻轻笑了一下,似随意地问,眸底却寂无一星微芒,含着两分审视般的微凉:“晚晚梦见了什么,教你这样难过?”


    江音晚仍是无言以对,心中千回百转,每一念都教她往冰湖里更深地溺毙一丈。


    要她如何宣之于口?若当真是他构陷侯府,那自己于他又算是什么?她若揭破真相,他会如何处置?


    她紧阖了樱唇。


    裴策仿佛无意再探究。他笑意慵淡,幽邃的眸子慢慢逡巡过她面上每一寸,延伸至那截凝白秀颈,似好整以暇的鹰隼:“晚晚总记不住孤的话,该怎么办?”


    这样熟悉的语气,勾起太多荒唐记忆。男人或是穿着墨袍,或是一袭明黄,神色时矜冷,时慵然,懒漫道一句:“该罚。”


    江音晚梨白的面颊,一霎失了血色,她睁圆了杏眸,泪如断线的珠,终于艰涩地寻回自己的声音,染着幽咽哭腔,哀求一般:“殿下,我记住了,我不会再躲。”


    裴策唇畔弧度深了些,神色仍是寡漠:“如此便好。”


    漆眸如水墨勾出千山寒潭,他抚着江音晚的鬓发,缓声道:“那么晚晚来亲亲孤,可好?孤教过你的。”


    江音晚浑身僵滞。一梦太久,此刻已是深夜,她躺在归澜院熟悉的寝屋中,帷幔外燃着零星几盏牙雕如意纹海棠式壁灯,泠泠明灭,勾染她楚楚的眉眼,那般的可怜。


    然身侧的男人只是静默待她动作,无动于衷。他的指尖温凉,还停留在她鬓侧,缓缓摩挲。锦袍色泽如流墨,袖摆一角虚掩上铺了半枕的青丝,难分彼此。


    夹壁通暖,可她只觉得寒意彻骨。香漏烟烬无声落下,不知过去多久,她听见裴策平静莫测的嗓音响起:“晚晚怎么在抖?”


    就这般不情愿么?


    江音晚轻颤着,这才知道自己在抖。凉润泪珠打湿他的指:“殿下,我好冷。”


    裴策目光淡扫过她白胜霜雪的面颊,至略失了血色的樱唇:“是么?”


    他轻轻捏了捏江音晚掩在锦衾下的柔荑,那温度自然正常。他没有揭穿,而是径直掀开衾被躺到了江音晚身侧,将人拥入怀中。


    江音晚被桎梏在一双坚实臂膀间,男子的体温笼过来,伴着清冽微涩的龙涎香气。那寒意竟当真有所缓解,可她浑身僵得更厉害。


    低醇的嗓音贴着她的额侧:“晚晚还是不愿意亲亲孤么?”


    江音晚看不见他的神色,却本能感知到寒刃在鞘的危险。她僵滞良久,裴策始终静静拥着她,没再催促,耐心极佳,却更像无声的步步紧逼。


    她终于慢慢将小脸仰起,偏头,樱唇微微擦过他的下颌,停留了几息,便退开。


    裴策懒慢地微勾着唇,淡淡看她,俊容却显出薄凉:“这是在敷衍孤么?看来还是当罚。”


    江音晚定定看着他,玉琢雪雕似的小脸,一霎更褪血色,泪珠如豆,没入玄色滚平金绣夔纹边的衣襟。她用力地摇头,捏住了他的袖摆。


    裴策俯首细细吻下来。俊目始终清漠如潭,分毫不让,逼视着她。不紧不慢,将幽咽泣声一一吞噬入腹。


    他终是不忍当真拿她如何。


    夜色浓稠,每一寸光阴都被拉得漫长。柔滑云锦上飞云流彩般的暗纹被渐渐揉皱。江音晚的秋瞳如一泊涟涟的湖,湖光缓缓碎去。


    良久,裴策唤婢女打来了两盆温水,又将人挥退。


    他先用其中一盆慢悠悠地净了手。他的指修长劲瘦,蕴着力量,指节有习武提笔所留薄薄的茧。


    罗幔半钩起,江音晚躺在床上,原本孱白的面颊,此时恢复了莹润血色,听着水声涟涟轻响,隔着迷蒙的泪雾望过去,看他半垂着眼,慢条斯理拿了帕子拭去手上水渍,雪腮竟无端更晕红一分。


    裴策随后在另一盆温水中拧了帕子,为她轻柔擦拭。


    江音晚怔然望着幔顶,大幅的枝蔓娆娆蜿蜒,渐渐在视线里漫漶,她才发觉自己又落了泪。


    裴策轻轻拍着她的肩,在她眼皮上落下薄如蝉翼的一吻:“睡吧。”


    *


    虽无尘道江音晚只是一梦,于身体无碍,裴策还是不放心,吩咐人次日传太医过来。


    江音晚坐在黄花梨卷云纹罗汉床上,由吴太医为她诊脉。潋儿和素苓侍立在侧。


    吴太医勤谨恭默模样,对前几日的谈话绝口不提。


    潋儿却还记得吴太医说过,若姑娘有任何不得已之处,但凡他能为姑娘做的,定不推辞。


    她惦记着一事——她刚被太子寻来宅中时,便向姑娘提过避子汤药一事。那时姑娘嗔她想得太远,她才知太子并未幸过姑娘。


    可那日宫宴回来,二人分明是成事了的,太子竟仍不曾提赐避子汤之事,潋儿不禁生出了忧虑。


    皇室礼法森严,东宫未立正妃,为全日后太子妃的颜面,必不会让外室先诞下子嗣。


    太子对此却不上心,万一姑娘有了消息,是落胎还是留下?若是前者,对姑娘身体损害极大,若是后者,姑娘日后处境难免尴尬。


    自然有外室千方百计想要个子女傍身,好换得地位稳固。然姑娘境况不同,姑娘是罪女之身,甚至是京兆府名籍上的已死之人,即便有了子嗣,也难得一名分。皇室子孙不可能流落在外,到时反而要受母子分离之苦。


    然而寻常的避子汤,求速生效,药性过烈,一碗下去,极损女子身体,时日长久,甚至伤及根本。姑娘本就体弱,更禁不起。


    潋儿俯身,轻轻对江音晚附耳说了四个字:“避子香囊。”


    江音晚微愕地看向潋儿,反应过来她是希望自己向吴太医讨要一枚避子香囊。直觉欲称不必,然而下一瞬,她生出犹疑。


    虽说二人只宫宴夜的一次,可她自然知道日后总逃不过。


    她还是寻了茶凉需换的借口,将素苓支出去。


    她不能有孕。


    年关将至,宅邸的下人们开始用心装点起来。余光里有一团融融鲜亮的红,是贴在雕花窗棂上的并蒂莲窗纸。青萝那日剪了,嬉笑着问她好不好看。


    红莲开并蒂,极好的兆头。可在她模糊视线里渐成如血的两朵。胸口窒闷压上来,她隐隐明白,自己和裴策就似从幼时的一地积雪,行到了将要化去的浮冰上,脚下已现出裂缝。


    终是难觅长久。


    第42章 膳   责罚


    隅中, 江音晚坐在床沿,近午的日光在绣毯上投下菱花窗格的淡影。浅紫藤色的越罗帷幔勾起,柔如一帘幻梦。


    她垂着蜷长的睫, 手中是一枚精致小巧的银累丝香囊, 累丝灵透, 溢出缕缕苏合香气, 其中掺杂一抹淡淡麝香。


    正是吴太医开方调配、潋儿制成的避子香囊。古来避子之法,对女子身体都难免有所影响。故吴太医格外谨慎, 克制麝香用量, 辅以其他香料调和,尽量减少损害。


    江音晚的纤嫩指腹, 无意识在银累丝镂纹上摩挲, 眸光低垂,不知想了些什么。


    蓦然听到外头通传太子驾到,她才仓皇回神,将香囊压到枕下。


    年关将至,自昨日腊月廿六起,皇帝便已封笔。裴策也稍多了空闲,除配合筹备来年岁首万国来朝事宜之外, 没有太多要紧的公务。


    待新年元日, 将于含元殿举行朝贺大典, 其后直到上元节,他都要忙于接待来朝使节,加强宫禁和京畿防卫,恐不得空,只能趁这几日多陪陪江音晚。


    日色澹静,那一长排双交四椀菱花隔心的槛窗, 贴上了各色窗花剪纸,裴策微蹙了眉,他素来不信这些虚无的乞求福运的事物,只觉世人痴妄。


    然而顺那一排鲜红的五蝠团花、并蒂莲、贵花祥鸟看过去,寝屋内间的菱花窗半开,露出一剪落落动人的侧影。


    姣柔秀面半垂,长睫如蝶翼,浮光在睫羽尖上跃动,安谧静好。让他也不由祈求,那些福寿美满、喜乐长久都能真正落到她身上。


    她是他前世今生,唯一痴妄。


    谛视得久了,江音晚似有所觉,抬眸向他望来。


    她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慌乱与怅然,未逃过裴策的眼。而后慢慢弯了弯唇,是一贯乖顺模样。


    裴策眸底温度不易察觉地凉下去。


    他阔步入内,墨色缎面狐氅的一角随步伐翻卷。


    那一幕细细珠帘,被袍摆带起的风拂得曳动,淙淙而响,珠玉映出漫目柔柔光雾。


    裴策透过珠帘望向江音晚,她已从拔步床的地坪走下来,娉婷身姿拢在花笼裙的薄纱下,琼枝堆雪,弱不胜衣。


    他终是缓了步伐,漳绒云头靴轻轻踩上黄地桂兔纹妆花绣毯。珠帘半撩,缓声问一句:“可用过午膳?”


    自然未用。他本就是掐算好了时辰,来陪江音晚用膳。


    炰鳖脍鲤,香芹碧涧羹,樱桃肉,禾花雀舌,光明虾炙……十几品菜肴羹汤,无一不精致,盛在薄薄的菊瓣式白玉盘里,一一摆上来。


    裴策挥退了侍膳的婢女。本想抱江音晚到怀里坐着,但她已在他对面拣了位置坐下。


    裴策隔着梨木圆桌望过去,目光疏疏,似清晨山林的雾,凉凉的,看不分明。


    江音晚迎上他的视线,心微微地颤了一颤,明白他不满于自己的躲避。


    看他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搭在桌面上,指尖一下一下轻点,耐心十足。压迫感亦如雾笼上来。


    脑中纷乱荒唐的记忆涌起,缭乱的衣香鬓影,薄薄的汗,他那百般手段的责罚磨砺,实在让她怕了。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裴策身边,重新坐下。


    裴策面色仍是清寒,终究没再说什么。


    江音晚坐在裴策身边,心神却显见的怏怏。手中玉箸只寥寥动了几次,夹了几筷子虾炙和露葵,便再未抬起。


    余光里,裴策袖口上绣着金色夔纹,随着他不疾不徐提箸的动作,粼粼微芒划过,衬得那截半露的腕清瘦有力。


    他为她夹了几次菜。


    江音晚慢吞吞拣起一箸鱼鲙,小口吃着,仿佛极是勉强的模样。


    裴策慢慢放下了玉箸。轻轻的“啪嗒”一声,在静谧中扣到人心上。


    他语气很淡,问守在外面的婢女和周序:“今日午膳的厨子是哪一个?”


    江音晚愕然侧首,看向他凛峻面容。


    脑中越来越多的前世记忆,让她对裴策多了几分了解。她知道,这是要问厨子的罪。


    樱唇嗫嚅,她无措地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裴策却没有看她。只漠然听着周序恭敬的答话:“回禀殿下,做这顿午膳的厨子叫林向。”


    叫什么其实不重要,裴策漫不经心问:“他所烹膳食,让姑娘毫无食欲。该如何处置?”


    声调平澹,却让所有人脊背一凛。


    江音晚唇色白了几分。她慌乱地去捏裴策的袖摆:“殿下,这不怪厨子,是我今日本就胃口不佳。”


    裴策没有说话,只轻轻拢住了她的手,垂着眼,一个指节一个指节,懒懒地抚过去。浓睫如鸦翅,掩住他眸底情绪。


    晚晚,你在为旁人求情么?


    外头,周序因太子的怒,已领着婢女管事跪了一地。


    膳食让姑娘没有食欲,是厨子失职。私邸中规矩已十分严苛,每一桩都围绕着姑娘。然而尚未将这一项当做定规列出来。周序是从东宫调过来的,在东宫亦无这样的成规。


    他颤巍巍揣摩着太子心意答:“回殿下,该……该杖二十。”


    裴策不置一词。显然并不满意。


    周序跪在青砖地面,明明薄薄日头落在他的脊背,却只觉察到萧风卷地而过,凛冽肃杀。


    裴策仍半垂着眼。大掌拢住的柔荑,细嫩如凝露,指尖在他掌心轻弱地颤栗着。


    片晌,他慢悠悠地抬头,看向江音晚,那张小脸因惊惧显出苍白,更胜新月清辉。


    漆眸如端砚的墨,缓缓晕染,不疾不徐问:“晚晚为何胃口不佳?是今日身子不适么?”


    江音晚摇了摇头。


    浓墨勾出险峰寒潭,慢慢拉长了影。裴策容色清寡不变,却如重山叠水压过来,再问:“那是为何?”


    不喜欢和孤一起用膳么?


    外头周序伏地泥首,生怕太子因厨子的失职迁怒到自己,一次次报出更重的惩治,已说到“杖二百,逐出府。”


    裴策淡淡瞥了周序一眼,似周序终于给出了尚能让他满意的回答。


    江音晚一张芙蓉面已白胜霜雪,泪雾渐盈于睫,如倾洒了一抔碎星。她听见自己的嗓音,那般轻缈无力:“我……并未胃口不佳,这些菜肴,我都很喜欢。”


    她轻颤着手腕,重新提箸,夹了一筷樱桃肉,递到唇边,慢慢尝着,口中却半点滋味都无。


    裴策却仍不明言,是否不再追究。平静旷寂的墨潭敛下深浓险浪,只余一副矜然莫测的玉容。


    江音晚又拈起汤匙,舀了一匙香芹碧涧羹,小口小口地咽下。身侧那道视线慵淡,如掠过深湖的长风,漫然看着她。


    她的心,便似浸在深湖中,眼看那湖水就要没顶,却发不出一声呼救。


    泪珠没入碧涧羹中,不闻半点声息,她亦品不出,羹汤是否更咸了几分。


    裴策终于漠声吩咐:“厨子失职,杖二十。都起来吧。”


    江音晚该松一口气,可她只觉得疲倦。不是一日两日的倦,而是累世的积弊。


    她仍端坐在那里,手上的力气却渐渐松懈,正伸向下一道菜肴的玉箸,玱琅一声跌落在白玉盘上。


    婢女虽不在近前侍膳,只候在外头,却也时时留意着屋中动静。当即向裴策投去请示的眼神,得他示意后,上前收起了这副玉箸,正欲再取一副新的来,却被裴策摆手挥退。


    裴策亲自夹了一筷虾炙,递到江音晚的唇畔。


    最后这顿午膳,由裴策细细喂着她用完。她始终静默地配合,如一个精致的偶人。只胃口不佳确然是实话,裴策亦不忍再逼她,终是未能用下太多。


    午后,裴策在归澜院的书房批一些公文。他端坐在紫檀黑漆花蝶纹书案前,命人搬了张美人榻进来,摆在一侧。


    江音晚便斜斜倚在美人榻上,云锦长裙曳地,勾勒出窈窕身段,外罩一层轻软细薄的单丝罗,娆娆如烟。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游记,手边置了檀木嵌螺钿小几,摆着几个精致的琉璃盏,盛着透花糍、酥蜜寒具等各色甜点。


    因她午膳用的不多,裴策担心她稍后会饿。


    这些甜点都是往日江音晚喜食的,此刻却胃口全无。眼前书卷虽恹恹翻动着,实则未能看进去多少。


    余光里,蓦然出现一抹亮色。


    原是青萝捧着一束红梅,从院中经过。


    自那日见江音晚画梅,裴策便吩咐在府中辟出一个园子,遍植红梅。原来已移植完毕,凌寒而开。


    江音晚眼前又晃过幼年的初见,那殷红的梅,霜筋雪骨,此时显得如此凌厉,竟似能割出人心头的血。


    然而在这淋漓的痛楚里,她终究固执不肯放手那一点温柔。


    望得久了,青萝从红梅后面,探出头朝她弯着眼笑。


    青萝是江音晚初到宅邸时,遇到的第一份善意,后来又一直在江音晚身边做贴身婢女。她年龄小,一张圆脸生得纯挚可爱,笑起来总是讨喜的。


    江音晚也回视她,柔柔笑了一笑。又似并没有在看青萝,只是依旧对着那束红梅。


    裴策虽低头批阅着公文,仍留出了一半心神在江音晚身上。他慢慢抬头看过去,手中紫毫湖笔悬于纸上。


    视线里薄薄日光给她似玉雕的轮廓染上一层浅金,面颊白得几乎半透。那副笑靥温柔,如玉承明珠,花凝晓露。


    可惜顺她的笑望过去,是旁人。


    裴策凝睇着她的笑,亦微微勾了唇角,然而眼底寡凉寂静,似深流的寒泉,悠悠转过一遭。


    紫毫尖上,一滴墨凝汇,滴下,染脏了公文。


    他依稀忆起这个婢女的名字,似唤作青萝。


    第43章 梅   画梅


    青萝原是折了红梅, 来配寝屋的一个黑釉刻花玉壶春瓶。


    江音晚向她颔首示意,她便笑着继续往寝屋跑去,缃黄色的袄裙随步子灵动翻飞, 是院墙围出的四方苍霭里, 难得的融融暖色。


    那束红梅跃动, 淡去凌霜傲雪的孤瘦, 恰似幼时不知愁滋味,只觉得殷红一枝梅, 映君身三重雪, 真是好看。


    江音晚默默瞧了一会儿,才把目光落回到游记上。余光里蓦然投下一片影, 裴策缓步走过来, 在美人榻沿坐下。


    他侧对着午后的日色,微垂首,眉骨鼻梁轮廓如斫峰砌玉,神色半敛在淡影里,看不分明。只轻轻拈起一块透花糍,递到江音晚的唇畔。


    江音晚摸不准他的情绪,其实并无胃口, 还是咬了一小口。


    透花糍外皮香糯半透, 其下灵沙臛制成精致花形, 宛然可见,故得其名。小小一口,细腻绵稠的馅料流出来,沾到了她的唇。


    裴策慢慢用指腹捻去。


    酥麻触感细细碾过柔唇,江音晚微怔,随后局促地取出一方绣帕, 递给裴策。


    他却没有接。浓睫下眸光淡淡,看过来时,有漫不经心的压迫感。


    江音晚踌躇了一息,伸手牵过他的白皙修长的手,轻轻用帕子拭去他指腹沾染的那点灵沙臛。


    螓首半垂,薄薄日色为她秀面轮廓勾出浅金的边,更衬得她肤若凝脂,白得近乎剔透。


    这样乖顺地低着头,安谧静好,又精致易碎,让人心头柔软。若是一名贴身婢女忽然不见了,定会吓到她。还是得留着那个婢女的性命。


    裴策缓声开口:“那个叫‘青萝’的婢女,往后便在院外伺候,不必入内侍奉了。”


    江音晚倏然抬头,杏眸里闪过诧异,恍然明白过来,转为一种惊愕的惧。


    前世的影象,如破碎的琼玉,莹柔边沿是寒芒,泠泠一线逼到眼前。


    自江音晚在亭中对秋嬷嬷说过不喜紫宸殿,裴策竟果真将紫宸殿内殿一应陈设装饰统统改换,再不复天子起居之所的威严肃穆。


    上用的明黄帷幔换成了软烟罗,重重垂垂,朦胧薄软。为应春景,择了雨过天青的颜色,一望如烟似雾。


    缥玉直颈瓶里,斜插三两枝垂丝海棠,纷披婉垂,映着象牙雕花镜奁的珠玉琳琅,件件价值连城,不过江音晚首饰的冰山一角。


    殿中不再熏龙涎香,润粉芙蓉石缠枝纹博山炉上,轻烟袅袅,淡香清幽,是她惯用的沉水蘅芜。


    罗汉榻上的那套明黄锦缎软垫亦一并更换。江音晚正斜倚在莲青如意纹软缎迎枕上,看尚服局的女官向她奉上新制的衣裳。


    两名司衣并两名典衣,领着一众宫人,跪在竹枝纹缂丝毯上。织锦,贡缎,绫罗……件件是最时兴的绣样。


    然而江音晚心绪颓靡,只望了一眼,便倦怠地收回了目光。


    女官和宫人皆瑟瑟俯首,噤若寒蝉。她们知道,若新衣不能讨姑娘欢喜,定难逃陛下严惩,然而连出口劝姑娘多瞧一眼都不敢。


    其中韦典衣一贯是个活络的,有心劝上两句,亦被身边的刘典衣使眼色拦住。


    潋儿侍立在侧,有意解围,向江音晚道:“姑娘,奴婢看韦典衣捧的那袭湖绉间色裙很是不错。”


    内殿满目的青,碧,缥色,潋儿知道,是因姑娘入春后觉得这类颜色宜时节,有所偏爱。故特意点了浅青与天水碧色相间的这袭长裙,果然得姑娘视线停留。


    韦典衣亦有眼色,赶忙殷切地夸赞裙上垂柳飞燕的绣纹。


    得江音晚颔首后,韦典衣带着宫人侍奉她更衣一试,又说了许多凑趣讨巧的话,终于让江音晚展颜一笑。


    这时有沉稳的靴声渐行渐近。一袭明黄,影影绰绰映在天青色的烟雾后。


    宫人未料陛下忽至,且阻止了太监的通报,皆仓皇跪地。


    裴策拂开重重软烟罗,缓步入殿。海水江崖纹的袍摆下,隐隐露出云头锦履,一步步踩上缂丝毯面,清峻容颜渐渐分明。


    江音晚唇畔的笑意,一点一点收回去。


    裴策的面色亦愈发寡漠高倨,如霜雪积覆的山巅,重雾笼罩,教人难以捉摸。


    他扫了一眼伏地跪拜的韦典衣,复淡淡抬眸看向江音晚,似随意问:“何事让晚晚这样高兴?”


    江音晚没有回答,下意识往后却了半步。


    裴策漫然往前迈一步,将她退开的距离拉得更近,语气仍轻淡:“怎么见到朕,便笑不出来?”


    宫人已识趣地退下,深殿旷寂,江音晚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纤弱。


    她无从回答,只能默然避开目光,芙蓉面脆弱雪白。青碧间色垂柳飞燕纹的长裙还穿在身上,纤腰盈盈,更胜杨柳。


    大掌握住了她的腰。肃穆狰狞的五爪金龙纹,凛然逼过来。


    最终那袭湖绉间色裙被撕下一条布料,缠在凝白细腕上,扣过头顶。丝织柔滑,殊法练染后起了绉,挣动间在细嫩肌肤上留下印痕。


    缂丝毯面微凉,漆眸矜冷,将她的泪珠一一噬去,力道狠戾,言语却慢条斯理,问:“晚晚,为何要对旁人那样笑?”


    她愈发说不出话来。


    那一日后,江音晚再也没有见过韦典衣。


    来送衣裳的,换了新任典衣。江音晚状若无意地问起韦典衣的去向,所有人却都缄口不提。仿佛深宫里不曾出现过这个人。


    她心里渐渐有了数。恍然中涌出胆寒心惊的战栗。


    手中游记“哐啷”一声坠在地上,冬日午后的阳光似无半点暖意。江音晚姣面褪去血色,嗓音轻颤着问:“你预备把青萝怎么样?”


    裴策的目光,一寸一寸凉下去。他神情莫测地凝睇着江音晚。良久,他轻轻笑了一下,慢慢道:“这便要看晚晚了。”


    江音晚杏眸一霎睁大,竟直觉地往后瑟缩。


    裴策看向她的目光愈发平静,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一望下去便知其险。


    然他只是道:“过来帮孤研墨。”


    鎏金错银的熏炉里,静静燃着上好的银丝炭。书案上青玉香筒溢出清浅幽香。


    江音晚坐在裴策身畔,手中一锭徽墨,色润如漆,质坚似玉,缓缓研磨在歙砚砚堂上。


    海棠纹沉箭式滴漏里,漏箭一分分沉下去,不知过去了多久。研墨最需讲究力度,她已感到手酸。


    身侧的裴策微垂首执笔,徽墨落纸如漆,利落勾出铮铮枝干,挺劲有力。


    朱砂墨描画点染在枝头,浓淡有韵,苍浑中见秀雅风骨。


    裴策看似只专心作画,实则时时留意着江音晚的动静,看出她已有些累了,左手轻轻捏过她的腕。


    江音晚仓促松开手中墨锭,柔荑被他牵过,置于膝头,缓缓揉着细腕。他目光仍落于画上,淡声问她:“喜欢吗?”


    江音晚顺他视线看过去,笔致隽逸,炉火纯青,画的原是一幅红梅。


    她一时微怔。


    喜欢,自然喜欢。红梅映雪,少年白衣,她眷恋了十年。


    只惜命运弄人,偏在两人间划出深壑鸿沟,叫她如何逾越?


    裴策已抬眼望向她,眸光疏浅,悠缓地巡梭打量,如鹰隼低慢盘桓。耐心十足,等着她的回答。


    江音晚未解其意,慢慢点了点头。


    裴策极轻地勾了勾唇角,笑意慵然,转瞬即逝。


    他倏然伸手,握住了那把素约细腰。下一瞬,单手将人提到了面前。另一手扣着她的薄肩,缓缓摁下去,直到她的脆弱脊背贴上紫檀黑漆书案。


    湖笔紫毫细韧软密,徽墨润泽而微凉,清气袭人。执笔的人慢条斯理,红梅柔婉清艳,徐徐绽于柔雪。


    *


    宫中,昭庆殿。


    殿内空荡,宫人皆被挥退,仅留姚幸公公和拾芳姑姑侍立在侧。


    皇后坐在楠木嵌螺钿云凤纹的高座上,听着一名嬷嬷的回禀。


    正是当初赵霂知离宫后,安排在赵霂知身边的那名嬷嬷。彼时的名头是为了她在宫宴上的献舞,教导礼仪、提点各项事宜。


    然而宫宴已结束,献舞亦未能得太子一眼,这名嬷嬷却仍留在赵霂知身边。名曰安抚,以及为长远计,他日若她入东宫,总需习得更多规矩。


    皇后捧着天青色珐琅釉的茶盏,一手拈着盖,细细拂去杯中浮末,静静听着这名嬷嬷的回话,却微不可察地蹙起了眉。


    “你是说,霂知怀疑,太子养的那名外室是江家的三姑娘,江音晚?”


    嬷嬷低眉跪于地上,恭敬答:“禀娘娘,正是如此。”


    皇后的眉头展开,轻轻嗤笑一声:“真是异想天开。谁不知江家倒台前是三皇子党,太子怎可能去私藏江家的女儿?”


    嬷嬷对朝堂上的事情并不详知,还是恭顺接话:“娘娘英明。”


    皇后笑意却蓦然淡下去。手中杯盖“玱琅”一声扣在茶盏上。


    记忆中被忽视的一幕,模模糊糊地浮现。那是八年前的七月初三,元后虞氏的忌辰。


    彼时还是少年的大皇子裴策,因一首悼亡诗,触怒了皇帝。


    实则那首诗只是寄托哀思,别无他意。然皇帝心中清楚,虞氏病逝,其中多少是心病作祟,而心病起因,便是他以狠辣手段打压虞氏一族。


    见到大皇子的悼亡诗,因其心虚,竟读出怨怼不敬之意。不顾震风陵雨,要罚大皇子跪于甘露门下思过。


    皇后身为嫡母,自然应当关心忧切。然而皇帝有令,不得求情,亦不得为他遮雨,皇后只能遥遥看上一眼。


    她坐在轿辇上,朱红色的华盖挡去风雨,看着大雨如瓢泼,打在青砖地面,水汽似白雾溅起,模糊了青砖上雕琢镂刻的福寿纹样。


    遥遥望去,少年身廓半隐在雾气里,白衣已被浸透,显出他的身形,清瘦却蕴着力量,只是尚有些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秀骨清隽。


    他周遭空无一人。唯有雨声如鼓。


    皇后缓声吩咐:“陛下不许人为这孩子遮雨,可这样淋下去怕要坏了身子,拾芳,派人送件披风过去。”


    披风薄薄,在这滂沱大雨里,其实聊胜于无罢了。


    她端坐轿辇,看着两名宫人,一人撑伞,一人捧着墨色披风,缓缓走向那个白衣少年。


    不知是因皇帝命令,还是宫人之间已有的某种默契,他们止步在裴策身前,那把伞,始终不曾挪到他的头顶,遮去哪怕分毫的雨。


    甚至伞的边沿,若有若无,停在他的面前,稍稍一斜,汇聚的雨水便自伞骨灌下,浇过少年清俊面庞。


    皇后静静瞧着,见裴策只是笔直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宫人为他系上披风。那披风从伞下递出来,还未及披上,早已被淋湿。


    宫人退去,又只余少年身影。雨幕如注,墨色披风孤寒,更衬得他肤色冷白,隔得太远,辨不出神色,只知大约是平静的。


    皇后看了一会儿,便欲吩咐起驾回宫,却见一道小小的浅品色身影,似从淑景殿的方向跑过来,径直往裴策身边奔去。


    那身影应是个七八岁的女童,如一支新荷。


    皇后看向拾芳,拾芳附耳轻声答:“娘娘,这似是江淑妃的侄女,定北侯府的三姑娘,唤作江音晚。”


    皇后凝眉,看那女童与裴策似有两三句对话。下一刻,女童竟兀自在裴策身畔,同他一道跪下。


    大雨漫漶视线,亦掩去了两人的话语,只隐约辨出二人又说了几句什么,大约是裴策在劝她离开。他微微蹙了眉,神色却仍是温和的。


    这位大皇子,脾性一贯是谦然有礼,温润如玉。


    江音晚却执拗地不肯离开,执意同他一道跪着。


    皇后略有兴致地挑了眉,看着裴策展臂,将披风举过身侧女童的头顶。


    披风早已湿透。墨色深深,在如磐风雨里,徒然掩着两道单薄身影,久久不去。


    那时皇后虽有些诧异,却也只觉得是孩子之间无关紧要的往来。后来几位皇子渐渐长成,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定北侯府无疑是三皇子党,多年前的那幅画面,更被皇后置之脑后。


    此刻,听到赵霂知的猜测,那风潇雨晦中的一幕,蓦然空前清晰。


    皇后将手中茶盏慢慢置于桌案上,缓声对大太监姚幸道:“不是听闻江音晚已经坠河身亡了么?派人去京兆府,重新确认。”


    片刻,她又悠悠对着嬷嬷补上一句:“你同本宫回禀过什么,不必让霂知知晓。”


    第44章 香   “晚晚,告诉孤,此为何物?”……


    裴策最终只道将青萝调到外院伺候, 江音晚明白,这是自己表现让他满意,愿意留下青萝性命的意思, 不敢再得寸进尺地提要将青萝留在近前。


    湢室内, 四周帷幔薄如蝉翼, 重影如曳云。水雾氤氲弥漫, 池面新鲜花瓣满目铺陈,如置身幻境。


    江音晚独自坐在华石铺砌的空阔汤泉里, 片片花瓣伴着温热水流, 漫在她的肩头,露出一截皓质呈露的秀颈。


    潋儿侍立在侧, 因江音晚让她不必近前服侍沐浴, 她只能捧了茉莉香胰、巾帨等物,静默看姑娘一遍一遍拭着身前墨渍。


    其实江音晚本只想一个人待着,然而有了上回她在汤泉中昏睡过去的教训,裴策无论如何不允,吩咐至少留潋儿在旁。


    涟涟水声渐渐息止,潋儿垂目,轻轻唤了一声:“姑娘?”


    一时无人应声。


    江音晚脊背倚在浴池边沿, 潋儿立于侧后的岸上, 宛然可见她螓首至后颈那一截柔曲弧度。玉石温润, 衬得皓颈肌肤如凝脂。


    柔滑浓密的青丝,为避免浸水而尽数盘起,似鸦云堆叠。有一缕斜逸而出,染湿了,腻在颈侧,水滴落落分明, 顺那柔肤腻里慢慢滑下去。


    莹莹素手仍捧着一抔温水,指尖沾了花瓣,怔怔顿着,似在出神。


    潋儿再唤一声,关切问她:“姑娘,您怎么了?”


    温水渐渐从指间漏出,“叮琅”响着,点滴没入水中。


    良久,潋儿终于听到江音晚的声音,轻缈若无,似隔着茫茫水烟:“潋儿,我觉得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姑娘手中的水分明已淌尽,潋儿却仍闻水珠碎溅池面的轻响。几息后她反应过来,原是姑娘的泪。


    潋儿从来知道,姑娘最是娇柔,眼窝子又浅,她常见姑娘娇娇糯糯的泪,却从无一回,似这般平静,甚至肩头不曾颤动一分。平静得让她心慌。


    孱薄如初春枝头最后的堆雪,日头出来,便要化去。


    她有心欲劝,却不知从何劝起,隐隐明白了姑娘所言,然而姑娘同太子间的事,不是她一个婢女可以置喙的。


    何况姑娘处境与前路,潋儿只觉无比迷茫,同太子这样下去,当真是好的吗?但若觅旁的路,结果又熟料好坏?


    她想到了吴太医。吴太医当日向姑娘表明忠心,甚至暗指愿为姑娘悖逆太子,他真正用意,自然不止一枚避子香囊。


    而是愿助姑娘离开太子。


    然而,即便寻求吴太医的帮助,这条路当真走得通吗?即便顺利离开,前路又在何方?


    潋儿脉脉无言,只能久久望向池中的纤薄身影。水雾缭然,姑娘始终只是静静坐着,周身水面不见漾动,花瓣绮丽,铺开满目绚红,若逐霞流光。


    这湢室热雾蒸腾,却似无比的旷寂,萧萧生寒。


    不知过去多久,潋儿恍然回神,提醒道:“姑娘,汤泉泡久了也不好,奴婢扶您起来吧。”


    她已不忍说出后半句——殿下还在等着您。


    江音晚换了一身海天霞色的轻罗百迭裙,长长裙摆迤逦曳过地面。已是申时末,该用晚膳的时分,她走到外间,却不见裴策身影。


    隔着一幕精致珠帘望去,看到墨袍玉带的男人正坐在拔步床沿。


    暮色四起,尚未掌灯,斜阳映上床尾的紫藤越罗帷幔。裴策坐在床头,昏黄日色照不到的位置,墨袍清廖,隐在淡淡晦影里。


    他微微垂着首,看不清神色。置于膝头的手白皙修长,正慢悠悠捻着一枚什么,银光泠泠,隐隐泛出来。


    江音晚驻足在原地,勉强打起精神,牵了牵嘴角,隔着细密珠帘柔声道:“殿下,该用晚膳了。”


    裴策闻言,缓缓抬眸看向她,峻漠容颜无比宁静,语调轻淡:“晚晚,过来。”


    江音晚却蓦然涌起风雨欲来之感。


    她面上是清清浅浅,乖顺的笑,忽地忆起前世画面里的自己——杏眸已失了碎星流转般的神采,甚至再无装出笑意的力气。


    前世,从定北侯府倒台,她成为裴策外室,至裴策登基,那些宫苑中的场景出现,她已撑过了两年。


    耗去她眼底光彩的,不止是她从柳太嫔处听闻的消息、兄长在她面前展开的那卷矫诏,早在那些之前,她已然觉得倦惫。


    裴策其人,那般强的独占欲和掌控欲,淡漠俊容下时时敛着峻险,她每一步都似踏在薄薄冰面,罅隙里可窥见脚下万丈寒渊。相处的日夜点滴,足以教人身心俱疲。


    江音晚轻拂珠帘,袅袅站在那里,珠光浅浅,流转在她侧容,心头竟升起预感,自己只差最后一片鸿羽的分量,便会被彻底击垮。


    宝相花锦履慢慢踩上黄地桂兔纹妆花绣毯,她走向裴策,婉声问他:“殿下,何事?”


    裴策轻轻牵过她的手,将她拉近到面前,下一瞬,劲瘦臂膀横过不盈一握的纤腰,将人揽到膝头坐下。


    婢女例该入内掌灯,见此情形,皆识趣地退了出去。


    远处的天际,落霞如血,变幻流离。窗外渐渐地暗下去,如滴墨入水,夜色缓缓噬渗而来。


    裴策大掌锢着她的腰,静邃漆眸落在她的面上,过分的淡寂,如无波无澜的潭面,映出她的影。


    可寂潭般的表面只是脆弱一层琉璃,她望见底下翻涌的墨浪,势有万钧。


    余光里,他另一手仍慢条斯理捻着掌中物件,银质累丝,长约两寸,坠饰细细流苏,随他动作轻拂。


    江音晚脑中蓦然嗡的一声。


    裴策已将东西递到她的眼下,是一枚精雕细镂的银累丝香囊。


    浅浅麝香气息,掺杂在苏合香里,透过累丝镂刻的缝隙,幽然渗出来。


    正是避子之用。


    江音晚只觉呼吸一窒,芙蕖面上,血色一霎褪尽。她将瑟瑟视线从香囊上移开,怔然望着裴策。


    裴策将她那一刹的惊愕收于眼底,容色静得莫测,咬字从容,缓声问:“晚晚,告诉孤,此为何物?”


    他显然已知道了答案。


    江音晚明白绝瞒不过他,只能努力矫饰避子的缘由:“殿下,东宫未有正妃,我若此时有孕,会让您和未来的太子妃生出嫌隙。”


    裴策澹静地看着她,耐心听她说完,未发一言。


    江音晚垂下眼睫,死寂中只闻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沉下去。


    片晌,她听见裴策轻轻哂笑了一声,没有丝毫情绪:“晚晚倒是为孤,思虑周全。”


    这话,她不知该如何接。她垂着眸,视线里是裴策身上墨袍,浓黑如夜,几乎要将人吞噬。织金锦缎绣着暗线螭纹,分明是吉祥寓意,却狰狞可怖,一如岁月。


    天色愈发暗下去。银累丝香囊那一线幽光如寒刃,锋利逼人。裴策冷白的俊容隐在暮色里,如九重云雾笼住的崇峰之巅,行一步便是险崖万丈。


    他吐字极缓,染着矜冷慵慢,径自忽视了江音晚苍白的解释:“晚晚还是不愿为孤生一个孩子么?”


    还是。


    何谓“还是”?


    江音晚骇然抬头,杏眸圆睁,浸着不可思议的惊痛。


    前尘未沉,如崩裂的玉珏,每一片碎屑,都带着锐利无夺的寒芒,终于尽数向她逼来。


    她和裴策,曾有过一个孩子。


    那是建兴元年的六月初,江音晚被诊出有孕一月余。


    六月正是酷暑时节。夏季有那样多消暑的美食,窖藏冰块细细雕琢出峰峦亭台,置于剔透的白玉盏中,绵密乳酥淋上去,名曰“酥山”,配小龙团茶,清凉解暑。


    然因她素来体质虚寒、脾胃虚弱的缘故,裴策本就不许她多用。诊出有孕后,更是一点都不允了。


    紫宸殿的内殿里,原本置了鎏金镂花的冰鉴,蕴雾生凉,亦被勒令撤下。


    江音晚懒懒伏在填漆描金罗汉榻上,姣柔侧颊贴着定窑云头瓷枕,睡梦里无意识地蹭着枕面,攫取白瓷那一点清凉。


    长日寂寂,潋儿执着一柄瓷青湖色月圆纨扇,轻轻扇着。微风撩动一缕鬓发,窸窣拂在耳侧,细细的痒。


    纨扇的风蓦然无声停下。江音晚在半梦半醒间微蹙了眉。忽有温热触感,擦过耳侧,慢慢将那缕碎发抿到耳后。


    清风又起,劲道明显大了些。


    江音晚迷蒙地睁开眼,看到裴策执扇侧坐在榻边。午后日头透过荷影重重的窗纱,描摹他侧颜轮廓,有莫名温柔意味。


    江音晚重新倦倦闭上了眼。长睫如蝶翅翕动,显然是装睡。


    裴策难得并不计较她对自己的倦怠,嗓音低醇:“晚晚,朕择了一些字,又让礼部和司天台看过,选出这几个,你看看可有喜欢的,用作咱们孩子的名字。”


    距诊出喜脉,不过三日。


    江音晚微诧地看着他取出一封折子,是礼部和司天台商议后拟出的名,那端正的小楷密密列开,说“几个”真是太含蓄。其中七八个又用朱笔圈出,男女名皆有。


    她斜撑起身,雪颊上有枕出的浅浅红痕。裴策放下纨扇,轻轻为她揉了揉。


    江音晚却只扫了一眼那折子,又伏回了瓷枕上,嗓音闷闷地传出来:“还早着呢,陛下过于心急了。”


    裴策的性子似乎温和了许多,闻言不以为忤,只是轻轻笑了一下:“晚晚说的是,日子还长,该慎重些慢慢考虑。”


    江音晚没有接话,凉润的枕上,有一点湿意渗开。


    方才一眼看去,恰是朱笔圈出的一个“婵”字,一时错眼,竟看成了“蝉”,心中陡然打了个突。


    夏蝉不可语冰,因蝉活不过一个夏季,似是冥冥中的预示。


    裴策已重新执起纨扇,为她细细扇着。


    他这样重视这一胎,甚至提出要立江音晚为后。诊出喜脉的当日便欲颁旨大赦天下,听李穆说三个月内不宜宣扬,否则惊动胎神,才决定待三月后胎像稳固再颁旨。


    可惜这个孩子,注定如夏蝉,等不到秋的到来。


    因江音晚本就体弱,加之心神不振,这一胎怀相不稳。她被拘在紫宸殿内养胎,一步不得出。


    唯一的走动,便是有一日称昨夜梦见了先父,想要去佛堂,抄一卷经文,既是哀悼,亦是为孩子祈福。


    裴策不许她劳累,然而也不得不顾念她的孝心。最后江音晚提出分七日抄写,每日只在佛堂半个时辰,稍累了便会歇息,他才勉强答允。


    七日过去,恰是七月初三,先帝懿仁皇后、也即裴策生母的忌辰,江音晚又顺势在佛堂多留了三日。


    便是那十日的半个时辰,佛堂的檀香里,混入了轻量的麝香,积累渗透。


    她不能留这个孩子。


    定北侯府冤案,极可能是裴策一手炮制。父亲病故于流放途中,大伯被斩于战场。若非为留人质引失踪的兄长现身,大伯母和两位堂姐也早该被问斩。


    满门兴衰,至亲性命,在两人间划开鲜血淋漓的鸿沟。


    纵她再不愿相信,然而一切证据都指向他,她无法说服自己视而不见。更再无勇气和力气,去逾越两人间的天堑,每靠近一寸,都是剥心噬骨的惨痛。


    经文字字慈悲,她却要做最狠心的母亲。簪花小楷隽秀,每一笔都是她的忏悔。


    墨如泣血,向亡父悔,对幼子愧。她为人女不孝,为人母不慈。若有机会做裴策的妻,亦无资格称一个合格的妻子。不过她知道,自己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太液池的荷花开至极盛而转衰,雨欺残荷,是不可逆转。江音晚的胎像愈发不稳,裴策再不许她走动,每日只卧床静养,太医署几乎围着她转,名贵药材如流水耗下去,然而这一胎终究是保不住。


    江音晚于建兴元年的七月底小产。


    她在裴策的怀里,平生唯一一次那样失态地嚎啕,椎心泣血,眼泪将明黄绫袍浸得湿透。


    裴策久久揽着她的肩背,静默如寒山。最后,他低缓道:“晚晚莫哭了,休养身体要紧,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可她从未听过裴策这般语调,沉痛脆弱。话到末了,竟有一点冰凉滴落在她的额头。


    她却没有勇气抬头望去一眼。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禁宫内尤是。


    她做的拙劣手脚,纵因体质本就虚弱之故,一时未让把脉的太医起疑,裴策亦关心则乱未能察觉。事后细细追查下去,又能瞒过多久?


    夏末秋初的最后一场雷雨,紫电划破长夜,撕扯开一切沉晦,映上裴策皙冷侧颜。


    窗外潇雨如瀑。他俊容平静到了极点,漫然将一个紫檀嵌螺钿的小小攒盒掷到江音晚面前。


    一字一字,缓缓吐出:“晚晚,告诉朕,此为何物?”


    第45章 愿   除夕


    那一声惊雷穿云裂石, 轰隆落下,撕开江音晚的思绪。裴策容颜镌然如刻,淡漠下压着无尽寒凛, 渐渐与眼前重合。


    当年的潇风晦雨隐去, 矆睒不见, 夜色吞没最后的霞光, 裴策于一室昏暗中静静看着她,寂宁得让人心惊。


    江音晚的芙蕖面上, 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无从辩驳, 只徒然摇了摇头,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若呢喃, 答他方才的提问, 如此苍白:“不是不愿……”


    而是不能。


    她仍坐在裴策的膝头,看到他缓缓笑了一下。


    那笑意慵然,转瞬即逝。漆眸淡淡凝着她,如冬日千里冰封,行于其上,可窥见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不紧不慢道:“既然晚晚愿意,孤怎可辜负你的心意?”


    江音晚一霎头皮发麻, 浑身紧绷, 感受到腰间的大手一点点收紧, 她仓皇地去推裴策的肩膀。


    自是徒劳。下一瞬,她的一双细腕被裴策单掌扣住,翻身按在雕花嵌宝的围栏。


    青丝如瀑,一霎流泻在绢地乘云绣软枕,沐浴后暂用来挽发的那支白玉簪,不知落去何处。


    杏眼骇惧凄惘地睁圆了, 如离群的幼鹿,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渗出来,滑落至散乱鬓际。


    上方那双深眸如渊,矜慢从容,似毒蟒享受着缓缓绞杀猎物的过程,看着它无力挣扎以至窒息。于那蟒口幼兽,却是漫长酷刑。


    腊月廿七的残月在东天升起,只细过眉梢的一弧,黯淡如缈惘心绪,被纱云轻易遮去。


    待被裴策抱去湢室,她已几乎失去意识。


    此后两日,江音晚未再见到裴策。


    她记得裴策廿七过来时,分明道皇帝已封笔,他亦能得两三日空闲,至新年元日大朝贺,及此后接待各国使节,才会忙起来。


    心中猜到是自己彻底惹恼了他。不过这样也好,到了这步,相见不过徒添彼此伤痕。


    江音晚浑身酸痛乏累,几乎去了半条性命,一直昏睡至未时末方醒。前夜的晚膳已索性免了,朝食和午膳都是由素苓端来,潋儿细细喂她用下。


    她执意不肯延医,亦羞于上药,勉强起身后仍无力地倚在梨花木嵌螺钿花鸟纹美人榻上,盖着一层猞猁皮薄毯,看窗外几个婢女热络地张贴桃符,为迎新春作最后的装点。


    雕花槛窗半开,隐隐有笑声透过薄薄绡纱窗纸传进来,日光落在窗花和桃符上,空中一缕一缕的浅金打着旋儿,慢慢沉淀。


    江音晚也轻轻牵了牵唇角。只是想到裴策,这笑意淡得若无。


    她并不知道,廿七当日,皇后对她坠河身亡一事起疑,已雷厉风行派人重新核查。


    无故重验京兆府已结案的尸体,并不容易。皇后先暗中派仵作开棺核验了教坊埋在乱葬岗的“潋儿”尸身,果然验出蹊跷。


    据教坊称,潋儿是听闻旧主死讯,悲痛之下,投井自尽。然这具尸首,虽年岁和身形相似,乍看之下亦有溺毙之人的表面征状,但剖开细验,器官特征并不相符,乃死后才被投入井中。


    皇后闻讯,心中有了数,还是不免感到惊愕——太子竟当真如此大费周折,去私藏江家的女儿?


    随后,皇后知会了朝中依附赵氏、拥护二皇子的三两臣子,试探情况,上折参京兆府疑似失职懈怠,草草结案。


    京兆尹杜怀忠生性老实庸懦,虽算勤勉,但京兆府案件海量,堆案盈几,他并无心力一一过问。


    当初为搜寻江音晚下落,京兆府耗了诸多人手、精力、时间,排查范围逐日扩大,底下渐渐生出不满。说到底,江音晚虽身涉谋反重案,却只是一个被连坐的女子,并不值得如此耗费办案资源。


    到后来,此案的草草了结,多少有底下人松懈的原因,而杜怀忠终究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过问。


    被连参两本,杜怀忠赶忙自省,重新核验。其实这具尸体,乃河上浮尸,面目肿胀,遭鱼虾啃噬破坏严重,除一身教坊所制的残破舞裙,并无其他身份特征。


    彼时已经过仵作查验,所得的信息亦寥寥,唯有死亡时间、死亡方式、大致年龄和身形。


    这一切,若说是坠河身亡的江音晚,皆说得通,可仅凭这些,并不足以确认身份。眼下并无推翻定论的证据,但若要说京兆府失职,亦说得通。


    模棱两可之下,若换了旁人,或许会上折巧言辩驳,但京兆尹杜怀忠毕竟秉性老实庸懦,选择在陛下发话之前,自请失职之过。


    皇帝已封笔罢朝,有要事方宣臣子到紫宸殿前殿商议。


    他太清楚江家“谋反”内情,因觉江音晚虽是江家人,不过一个女子,掀不出风浪,对此事并未太过上心,只下口谕小惩大诫,罚杜怀忠闭门思过。


    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熟料廿九,便有朝臣上奏,参太子疑似窝藏逃犯,称有人看见失踪的江音晚就在太子私邸。


    上奏的亦是赵氏党羽。虽无证据,显得过于急切,但皇后知道从核验“潋儿”尸身起,此事迟早瞒不过太子,为免他有所防备,必须速战速决。


    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勾结逆贼,往小了说,不过私藏了一个教坊女子,虽与太子一贯的冷情寡性不符,但只属私德有亏。


    皇帝本就忌惮太子,自然希望将此事往重了定。即便他心中清楚,太子与江家,不会有所牵扯。


    裴策这两三日,为保江音晚,周旋于紫宸殿和朝臣之间。此事并无实证,是否追查,如何定夺,一切全在圣心。


    裴策既要阻止皇帝再查,又不能显出自己对江音晚的在意,以免为她招来祸患,只能引导皇帝觉得自己是担心被扣上勾结逆贼的罪名。


    他知道皇帝真正意图,根本不在于江音晚,而在他手中权柄。于是向皇帝让渡出一部分朝中势力,终得以在心照不宣中将此事揭过。


    最后皇帝在紫宸殿前殿,亲口以“无稽之谈”驳斥了赵氏党羽的奏折,后将从太子手中收拢的这部分权柄,大多转移至三皇子裴筠手中,二皇子裴笃亦得十之二三。


    此举无疑表露了皇帝重新扶持三皇子之心。而赵氏一党虽受驳斥,二皇子却得了好处,朝臣亦窥见其中皇帝态度,其实是嘉许上奏之举。


    君王对储君权柄的忌惮,经此事更分明地展露于朝堂。而此时三皇子党,也总算摆脱了江家失势后全然被动的局面,但尚无力与太子抗衡。


    短短两三日间,朝堂棋局,是更加莫测,还是变得明晰,各在人心。


    *


    休养至除夕,江音晚恢复了精神,只是心绪仍委顿。


    除夕夜,宫中宴饮,裴策前几日不曾过来,今夜更不会至。她让各人都不必守着她,自去热闹便可。


    唯潋儿和秋嬷嬷在寝屋里陪着她,称要一道守岁。其实江音晚明白,她们只是担忧自己独自伤怀。


    午后开始的雪,纷扬如絮,至夜里已积了厚厚一层。牙雕灯笼映照在庭院,地面银粟万点,极细腻的粼粼清光,似万斛玉珠碾作了尘。


    已是子夜,江音晚倚在美人榻上,额角懒懒贴着圆枕,榻边灯台静立,细细鎏金铜杆撑着精雕的海棠,花叶托起茜纱灯,莹然一汪光亮,映在江音晚手中书页。


    秋嬷嬷和潋儿本是侍立在侧,她唤她们坐在了榻边的月牙凳上,二人手中各一个花绷子,撑着花素绫,细细绣出寓意吉祥的四合如意云纹。


    秋嬷嬷抬头劝道:“姑娘若是乏了,便歇息吧,守岁只一个心意,未必真要熬到天亮,伤了身子便不好了。”


    江音晚柔柔笑了一下:“我还不困。”


    秋嬷嬷操心地蹙了眉,又道:“姑娘这样躺着看书,仔细伤眼睛。”


    江音晚垂眸,乖乖地合上了书页。她向窗外望去,长夜无月,悬在檐下的牙雕灯笼一晃一晃,映出纷飞碎琼。那一片积素轻白,绵如银湖。


    她视线蓦然变得虚渺,嗓音如烟似雾,似穿过旷远时光,怔忡道:“嬷嬷,我想去院子里走走。”


    秋嬷嬷愕然,赶忙阻止:“姑娘,天黑路滑,还下着雪,何苦要去院子里走?”


    江音晚仍是怔怔望着窗外,恍若未闻。


    潋儿知道姑娘素来喜欢在积雪上行走,虽不知缘由,但她毕竟随在江音晚身边多年,能隐隐有所感知。近日姑娘情绪怅惘得让她心慌,或许此时顺着姑娘才是更好的。


    于是道:“奴婢为姑娘多添些衣物,扶着姑娘去走走吧。”


    秋嬷嬷还欲再劝,江音晚已经转回头来,朝潋儿道了句:“好。”


    那般神情,脆弱如游丝一线,秋嬷嬷心下一惊,倏然止住了开口的念头。


    潋儿掌着一盏八角琉璃风灯,晕亮脚下一方。江音晚披着一身纯白无杂色的狐腋裘,肤色凝白,几欲融进雪里。


    兜帽掩去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尖柔精致的下颌,秋嬷嬷仍打了伞,遮过她头顶,极小心地扶着她迈步。


    未走两步,外头忽地传来沉稳步伐踩在雪地上的声响。


    归澜院的下人都被江音晚放了假,周序从前院一路跟着过来,尖细嗓音带了些仓皇:“太子殿下驾到——”


    江音晚微怔,未料他今夜忽至。


    身披玄青羽纱面鹤氅的高大隽拔身影已绕过院门,信步而来。远游三梁冠,清谡高华,鹤氅在风雪中翻卷,露出未及更换的绛纱袍摆一角。


    周序将手举得高高,殷切地为他撑着伞,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阔步。


    秋嬷嬷和潋儿无法行礼跪拜,只能福身一礼,称请殿下恕罪。


    玄舄步步踩在雪上,裴策款步走近。夜幕浓黑如绸,八角琉璃风灯泠泠的光,映出一副清峻玉容。


    他面色微凛,沉声问:“这样的天气,出来做什么?不怕摔着冻着?”


    冷厉目光扫过她身侧的潋儿和秋嬷嬷,已是问罪之意。


    江音晚却慢慢抬头,向前走了一步,弯起了唇角。难得她面对裴策的沉凛是这样反应,不惧不避,让裴策面色莫名和缓下来。


    兜帽下两寸许长的风毛,柔柔拂着江音晚的鬓侧眉心,更显得那小脸不过巴掌大。纯白狐腋竟逊于她玉雪肤色。


    她的嗓音轻宛,被风雪扯着,送到裴策耳里,孱弱堪怜。然而平静里蕴出别样意味,从心尖一滑而过,裴策未能抓住,只听到她说的是:“殿下,能陪我走走吗?”


    第46章 诀   龟息丸


    寒风吹得院中牙雕灯笼轻晃, 流泻在满地积雪,泠泠一片银湖静淌,恍若春风拂过江南岸, 梨花零落遍。


    教人又忆起当年, 红墙下漠漠雰雰, 积雪如玉尘。长空湛湛, 少年白衣如江南酥雨,温润浅笑, 问她:“你是谁家的孩子, 如何独自跑到了这里来?”


    那幅画面骤然暗下去,一瞬经年。浓夜如墨海, 眼前男人一身玄青羽纱面鹤氅, 眉眼间依稀是当年旧影,只是轮廓深峻,镌然如刻。


    絮雪落在他的肩头发间,远游三梁冠下染开了轻淡的白,仿佛心期不远,一瞬即是白头。


    江音晚听见裴策嗓音沉缓:“天寒雪滑,还是回屋去吧。改日得空, 孤再陪你走走。”


    她仍浅浅弯着唇角, 看那盏八角琉璃风灯晕亮他身周一圈积雪, 颀谡身廓投下一道峻挺的影,雪地便如一块带了缺口的玉玦。


    这念头并非祥兆。“玦”与“诀”同音,玉玦常用以寓决绝。


    莹薄脆弱的雪色,在杏眸中破碎成万点细润清光。朔风萧萧有声,江音晚心里竟渐渐归于寂静,只轻轻应了一句:“好。”


    她由秋嬷嬷扶着, 转身之际,忆起幼时曾特意重新走过宫中那段罕有人至的小径,当日掩在白雪下的青砖,雕纹整密,原是“万字不到头”的刻样。


    万字不到头,连绵无断绝。她与他却是这样快便该走到尽头。再走下去,唯剩剖心噬骨,两败俱伤。


    回到檐下,不过短短两步。江音晚嗓音缈若呢喃,柔柔向秋嬷嬷吩咐了一句:“往后院中的积雪,都扫了罢。”


    秋嬷嬷却回头,踌躇着看了裴策一眼,是请示之意。


    姑娘并不知道,东宫与太子所有私宅,积雪皆不许尽扫,是多年的规矩。


    夜色浓稠,屋脊鸱吻无言相对。琉璃风灯流辉不定,裴策淡淡注视着江音晚的背影。一柄二十四骨油纸伞下,纯白狐裘拢着水姿玉骨。


    是他曾于茫茫暗夜里,窥见的一线天光。


    自母后仙去,他在禁宫中尝遍人情冷暖,入朝堂更是举步维艰,那些明枪暗箭、冰冷筹谋里,只有那个纯挚的小姑娘,曾予他一点清澈的暖。


    他一路磨牙吮血,撕开诡谲风云,淬炼出斯文皮囊下一副凉薄狠戾心肠,终从一枚皇权弃子,成为滴水不漏、运筹帷幄的执棋人。


    回头望去,才惊觉那个小姑娘已长成亭亭少女,而自己对她,亦已变了心思。


    漫漫长夜无月,太过孤寒,贪婪卑劣滋长,他未思回报,只想将那束光私藏,禁锢,吞吃入腹。


    他刻意忘却了那段时光里软弱无能的自己,却永远记得,与她相遇在一地积雪上。小姑娘一身大红狐氅,裹得似个糖葫芦,鲜妍明媚。


    从执念生根抽芽的那一日起,东宫与所有宅邸的积雪,再不许净扫。


    她想必早已忘却。若她还记得,定会后悔,当年那样懵懂地跌撞入他的世界。


    既然她想要将雪扫去,那依她便是。积雪难行,教人担心她跌倒、受凉。


    裴策向秋嬷嬷微微颔首。


    江音晚的背影已揉入寝屋温暖灯火,他在暗夜里静静望着,一如过往他于寒夜觊觎天光的那些年。澹然眸底有晦浪幽沉,深不可测。


    隔世经年,他终究再度将这束光,紧紧握在掌心。


    子时至,长安城天际绽开烟火,绚烂无匹,隐约映入帷幔之中。


    裴策将人牢牢桎梏在怀里,借着夜明珠的幽光和明灭银花,一分一寸,将她面颊慢悠悠打量。


    江音晚的细腰被他锢着,姣柔侧颊不得不枕在他坚实臂膀上,熟睡中似乎有些不舒服,微蹙了眉。


    裴策稍稍松了松握在纤腰的大掌,轻轻在她额头烙下一吻。


    是新的一年。


    元日举行朝贺大典,江音晚醒来时,裴策早已离去。


    江音晚静静看了身侧空荡的位置一眼,仿佛还有残留的龙涎香气,清冽微苦。


    她慢慢收回视线,望向花枝蔓绣的越罗幔顶,轻轻唤了一声:“潋儿。”


    潋儿本就守在落地罩外,仔细留心里间动静,候着姑娘起身,闻声即轻拂珠帘入内。


    将藤紫帷幔半勾起,潋儿看见姑娘的容色里似有什么破碎沉淀,最终归于寂和,听她嗓音虚缈而平静,吩咐道:“去请吴太医来一趟,就说我昨夜吹了冷风,似受了凉。”


    潋儿闻言,下意识去探姑娘的额头,却在触及姑娘目光的一霎,电光火石之间,隐隐抓住了一念。


    主仆二人相伴已久,潋儿有七八成把握,知自己没有猜错。


    她虽此前已想过这条道路,然而姑娘竟能下决心主动迈出这步,还是教她微骇地睁大了眼。


    在江音晚眼神示意下,潋儿敛下心神,依吩咐派人去请吴太医,打手势唤婢女鱼贯入内,服侍江音晚梳洗。


    江音晚穿了一身藕荷上襦配雪青素锦长裙,起身后又倦倦倚在美人榻上,膝上搭着一层紫貂绒毯,云雾紫绡披帛上有浅浅的银粉绘花,迤迤委地。


    吴太医为她诊了脉,恭谨道:“姑娘确然染了轻微的风寒,我开一药方,煎服三日即可。”


    江音晚牵出柔婉浅笑,道:“有劳吴太医。素苓,为吴太医看茶。”


    这已是她第三次,在吴太医看诊时,将素苓支走。


    素苓福身,微微凝眉,终究领命退了出去。


    吴太医面色如常,弯腰将脉枕收进随身箱箧。头顶那道柔音轻轻,像二月薄雨打在油纸伞上:“吴太医,您当日所言,是否仍作数?”


    吴太医抬首,眼中有对她突然下定决心的诧异。他望见江音晚的神情,孱弱似风过枝头,拂落最后一瓣梨花,却蕴着清淡的决绝。


    吴秉斋肃然正色,道:“吴某但凭江姑娘开口。”


    江音晚目光凝在虚空的一点,恍惚穿过旷寂岁月,又看到眷恋的少年,却听见自己一字一字平缓吐出:“您能否助我离开这里?”


    吴秉斋郑重恳切,躬身一礼:“吴某不敢断言,但必定尽全力一试。”


    江音晚势单力孤,即使有吴太医的帮助,依然是铤而走险。但她不得不一搏。


    吴太医给了她两枚龟息丸,即俗称的假死药。服下后七日之内,敛去一切呼吸脉搏,仿若死状。七日后醒来,依然无恙。


    他献上的计策,是假死遁逃。


    最好的时机,就在元日至上元节的这段时日内。


    万国来朝,在这十五日内留于京城,裴策身为太子,忙于接待,无太多精力顾及归澜院的动向。


    正月里不宜大办丧事,江音晚的身份也注定不会有隆重丧仪,若此时“过世”,入殓下葬,必不至拖过七日。


    在江音晚“死后”,潋儿“殉主”,追随而去,亦说得通。


    而上元节后,京畿守卫相对这半月间有所松懈。藩王及各国使节陆续离京,为节日集市而涌入长安的商贩亦会离去,人流众多,鱼龙混杂,江音晚与潋儿正好趁机离京。


    为求真切,需循序渐进,但又不可过早露出“重病垂危”的征兆,以免裴策请来旁的太医或大夫,诊出蹊跷。


    最好是前几日诊脉皆为寻常风寒,只逐渐加重,至最后的日子骤然爆发。


    江音晚请吴太医将此次治疗风寒的药,替换几味,改为加重症状。早晚各煎服一次后,果然头脑昏沉。戌时初,她便撑不住早早睡去。


    吴太医已克制用量,然她身体本就柔弱,只稍加重了风寒,便有些难以承受。睡梦中犹觉得不适,睡得十分不安稳,半梦半醒间,隐隐察觉一道身影坐在床畔。


    已是深夜,窗外新月如钩,细细一弧。床头立着赤铜鎏金的托架,顶端制成梨花样式,梨蕊缠托起一枚光泽莹润的夜明珠,透过重重帷幔,朦胧映上一袭云锦墨袍。


    锦缎柔滑,那淡淡珠光流转,似孱薄一层轻纱,夜色中塑得那清峻身形如重雾半笼的寒山。


    江音晚蓦地睁开了眼。


    半浑噩半清醒的头脑里,又涌上前世画面。


    亦是这样一个深夜。那已是江音晚设计落胎之事被裴策察觉后。


    裴策以失职不察之罪,将那十日佛堂值守之人尽数杖毙,又将近身伺候她的宫人统统换了个彻底,她所熟悉的宫人,只剩了秋嬷嬷。被换下的宫人,恐也难逃一死。


    这便是天子之怒。前世的他,并不在她面前掩饰骨子里的暴戾,用这样多的人命和鲜血,教她记住自己的错。


    但裴策终究留下了潋儿性命,只将她打发到了西苑去服侍太妃太嫔。


    他甚至仍许江音晚住在紫宸殿内,卧床休养身体。小产于她损耗太大,每日名珍良药如流水耗下去。


    然江音晚心已如朽木,起初不肯服药,当日便收到了一个紫檀嵌螺钿的小小攒盒,同曾经残留着麝香气味的盒子别无二致,打开来,却是一根断指。


    潋儿的尾指。


    她从此不敢不喝药。


    中秋夜,阖宫宴饮。她仍在静养,自然未能出席,静躺在紫宸殿的御床上,迷蒙睡去。帐幔依然未换回上用的明黄,而是换成了浅浅的湘妃色。


    不知夜深几何,她于半梦半醒间,依稀看见床畔坐着一道峻拔人影。


    鎏金灯柱镂雕成相戏的龙凤,交缠着逐那一颗高高托起的夜明珠,清凌凌染在那一袭明黄绫袍,盘金密绣的团龙纹,狰狞肃穆。


    淡淡龙涎香笼过来,清冽中掺了一点酒气。裴策容色半掩在夜色里,看不分明。


    江音晚只眯萋着眼瞥过一眼,便重新阖目欲睡。


    蓦然有一只大掌,掐上她的细颈。


    第47章 离   服药


    明黄袖口, 八宝平水纹托起凶狞行龙,密绣的历历金丝,在岑寂中泛出森然寒芒, 衬得那只大手白至皙冷。


    手背青筋鼓起, 扼住了锦衾外那截秀颀脖颈。


    江音晚只觉有毒蟒逼近, 势欲缠绞, 她紧紧地阖着眼,分毫不敢动弹。


    扼在裴策掌下的颈, 纤细微凉, 似冰魄凝就,颈侧脉搏隐隐, 是她脆弱的生机, 轻易可以折断。


    便再没有人能让他痛苦。


    裴策每一个指节都屈得筋骨紧绷。他分明是极用力,眼底阴鸷冷戾,当真恨极。却不是在用力地收紧,而是死死地克制。


    想象中的窒息没有到来,江音晚感受到他虎口和指节薄茧,微微摩挲在颈上,竟是他的手在轻颤。


    良久, 她听到裴策低声的自语:“你究竟为何, 要这样待我?”


    他没有自称为“朕”。


    那般的沉痛椎心, 带着与他从来不符的茫然,像一叶孤舟被困在了淼淼烟波里,四望无路。


    全然不似事发的那夜,他咬牙切齿地连说了两个“好”字,怒火幽沉,甚于炼狱修罗, 后面的每个字却都咬得极轻,一一平缓吐出:“江音晚,你真是好极了。”


    当夜的雷霆大怒,他至少仍是睥睨天下,掌握方寸,生杀予夺的帝王。


    而此时,他只是困顿潦倒红尘客。


    这念头教人一惊。


    他明明没有掐紧,江音晚却在这一刻,真切觉得喘不上气来。仿佛溺水的人,一寸一寸由着那冰湖没顶。


    她依然假装睡着,感受到裴策慢慢收回了手,静静坐在床畔。沉默里若有一把钝刀,在她心头一点一点割着,黏连皮肉,锉磨骸骨。


    他最终只是为她掖了掖衾被,便踩着夜色,脚步轻缓离去。


    明明紫宸殿内殿是帝王寝居,历来嫔妃留宿被视为殊荣。江音晚无名无分,又惹天子大怒,裴策这段时日不愿见她,却不是让她迁出,而是每每独自在前殿的榻上囫囵将就。


    江音晚慢慢睁开了眼。中秋的月,该是圆满至极,洒入子夜的深殿,如一地的霜露。


    因她小产后体虚畏寒,殿内已燃起了熏炉。鎏金错银的紫铜炉里,银丝炭无声无烟,她望着那一点猩红的光亮,在霜白余烬间微弱跳动,是血漓的心跳,似下一瞬便要熄灭。


    夜那么长,溶溶朗月和一星火光倏尔淡去,原来还是贞化二十四年的元夜。


    床畔人影犹在,江音晚借着夜明珠莹然一泊清辉,怆然看向他俊逸眉眼。纠葛两世,此一望,便该是尽头。再走下去,唯剩玉石俱碎,两败俱伤。


    她必须离开了。


    裴策注意到了她的动静,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取下一方湿润的巾帕,另一手覆上去。


    江音晚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发烧。怪不得头脑昏昏胀胀。


    额上温热手掌已经收回。裴策漆眸映着微光,幽邃如潭,深暗难以估测,只看得出表面的平澹。


    他嗓音磁沉,缓缓道:“烧还是未退。”


    江音晚不知该如何接话。为何发烧,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听裴策接着道:“不是已经喝了药?怎么病情反而加重了?再请太医来看看。”


    江音晚心中骤然一紧,担心他传唤的并非吴太医,而是从前惯用的罗太医,急忙开口,染着微微的沙哑:“殿下,夜已深,便不必折腾了。”


    裴策本已转头向外间,欲作吩咐,闻言,目光漫然落回她面上。


    浓睫覆下一片鸦影,深眸淡淡。不知是否她心虚之故,恍惚觉得那双眸子似审视般,在暗影里划过一缕蝶须般疏浅的晦戾,不可捉摸。


    江音晚硬着头皮,继续劝道:“吴太医今日说我风寒轻微,按方服药三日即可。或许一时反复,也是正常的,殿下不必担忧。”


    前面几句是实话,吴太医诊脉时素苓亦在场,江音晚试图鼓起一点底气。


    裴策耐心听她说完,未发一言,只静静看着她,不知想了什么,一分表情也无。


    寂夜阒然,香漏烟烬无声落下,江音晚清晰闻得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坠下去。


    裴策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将字道出:“那便听晚晚的。”


    又嘱咐她:“这几日便乖乖喝药,好好休养,不可再吹冷风了。”语气寻常。


    江音晚心虚地觑着他淡然神色,竟愈发觉得莫测,如一幅浓淡山水,静水映出奇峻山岳,墨色几欲噬人,再一望却只是寂和,并无分毫旁的情绪。


    裴策重新拧了帕子,覆在她的额头,依然静默坐于床畔。


    江音晚不敢再看一眼,重新阖上了眸。烧得头脑昏沉,很快沉沉睡去,意识迷蒙间莫名滑过最后一念——裴策难道要这样坐一夜么?


    这问题的答案她无从知晓,次日醒来,裴策已然离去。


    正如她的预想,裴策这段时日果然忙碌。


    然而计划并非处处顺利。


    吴太医当日留下药方,让她按方煎服三日,称可病愈,调换了几味药后,实则该病情逐日加重。


    她可顺势再请吴太医来,依然诊断为风寒,再开不动声色加重病情的药。始终称风寒,裴策忙碌间不会分太多心神顾及。


    直到正月初七,她骤然“病重”,当夜便可服下龟息丸,猝然“病逝”。


    为免她棺木被钉死,当真埋于地下,潋儿该在她入殓之后,追随至埋骨地,伺机将她救出。


    潋儿是江音晚的贴身婢女,与裴策并无关联,她的动向裴策未必会关心。假如迫不得已,她亦可服下龟息丸,造成“殉主”假象脱身。


    初一当日,江音晚饮药后,确然病情加重。然而初二,江音晚早晚各服用一帖药后,未能觉出变化。


    她只当是药效缓慢,可初三服药后,她竟渐渐退了烧,只是四肢虚乏,胸口仍有些闷。


    江音晚心下慌乱,仍称不适,欲再请吴太医来。


    她穿着一身软缎寝衣,躺在藤紫越罗的床幔里,秋嬷嬷为她掖了掖锦被,柔声哄劝道:“姑娘有所不知,许是元日大朝宴时,陛下饮酒过量,这两日圣躬违和。


    “太医署有数名太医被传唤到了紫宸殿,吴太医曾侍奉先帝,资历精深,亦在其中,恐怕不能为姑娘诊脉了。姑娘不妨请罗太医来?”


    江音晚的面容一霎愈显苍白,她强撑着镇定道:“不必了,我既已退烧,只是有些倦乏,想来静养两日便好。”


    秋嬷嬷便不再多言。


    这一出波折,打了江音晚一个措手不及。她心底纷乱如麻,却还是决定将戏演下去。


    没有了逐日加重的病情,她只能称身子倦惫,恹恹躺在床上。因她这段时日以来,总是精神不振居多,倒也无人疑心。


    所幸裴策当真忙碌,一连数日都未现身。皇帝在这个万国来朝的节骨眼病倒,他身为太子,只会比她计划中更繁忙。


    正月初七的夜里,上弦月如一块残碎玉玦,又似拉不完满的弓,幽冷悬在天际。江音晚终究依计,服下了龟息丸。


    第48章 困   “晚晚,玩够了吗?”


    江音晚醒来的时候, 身在一间老旧的客栈。外头寒风疾啸如隐隐的鬼哭,卷得那槛窗转轴咿呀作响,泠泠一线月光漏进来, 打在石灰斑驳剥落的墙面。


    木板床硌得人极不舒服, 轻轻一动, 便是“吱呀”一声。


    潋儿正坐在床畔的地上, 胳膊搭在床沿,头枕着浅浅假寐。听到动静, 立即抬头望过来, 关切道:“姑娘醒了?身上可有什么不适?”


    这样冷的天,被褥里只薄薄一层棉絮, 甚至从补丁缝隙中翻出了几缕, 显见难以御寒。


    身上衣衫,是宽大的深靛色薄袄,严寒灌进被褥,渗入胸腔脊背。江音晚觉得浑身似浸在了冰窖里,然而眼下的境况,不容她娇气。


    她与潋儿二人,自侯府垮台被充入教坊, 身上便无分文。


    裴策予她金屋琼宅, 锦衣华服, 那些珍宝首饰,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但既然离开,江音晚不愿再取用分毫,况且那些奇珍珠玉,件件罕见,若拿到当铺兑换, 反有暴露行踪的风险。


    仅有的微薄银钱,便是潋儿在离开前,拿了这段时日做的绣品,托出府采买的仆婢,到街市上换来。为免惹人起疑,她只说想留些体己钱。


    江音晚静静看着潋儿,摇了摇头,轻声道:“地上太冷,你到床上来躺着吧。”


    潋儿守着规矩,赶忙道:“这怎么行呢?”


    江音晚浅浅勾出一点笑意:“这个时候便不要讲究什么主仆了,说到底也是我连累了你。你忘了?咱们小时候,也曾在一张床上睡过的。那一阵我不敢独自入睡,你和滟儿就陪着我。”


    说到滟儿,她唇畔笑意淡了淡,话便蓦然止住。短暂的凝滞后,她重新弯起唇,握住了床畔潋儿的手。同样的冰凉,没有分毫温度传递,却像是彼此的支撑。


    潋儿掩下眼眶的酸涩,没有再推辞,顺江音晚的意思,在她身边躺下:“姑娘不要说连累不连累的话,都是奴婢应当的。是奴婢有愧,没能照顾好姑娘。”


    江音晚无声地摇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因一开口,便都是怆然。


    这一夜是正月十四,凸月渐盈,如白玉镶在墨蓝缎海般的天幕,染开了清辉。上元将至,长安城处处是祥和的喜庆。在不起眼的深巷客栈里,两个单薄女子依偎着取暖,彻夜无言。


    江音晚久久望着虚空,终究没有问潋儿,裴策的反应。


    她知裴策的城府和权势,绝非她可以抗衡。势单力薄,又时间仓促,她的计划漏洞百出,拙劣得不堪一击。


    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自己瞒不过裴策多久。便如一无所有的赌徒,唯一筹码,只在于对方一时的措手不及。


    然而又有一线微渺的可能,倘若裴策当真被她骗过——前世她濒死之际,裴策是如何情状?


    自己于裴策,究竟算是什么,囚在金笼里赏玩取乐的雀鸟么?回忆里那夜他坐在床畔,那般的失意伤神,是为他曾期待的孩子,还是为她?


    江音晚想不起来,更一分都不敢再想。


    亦不该再想。她只需知道,唯有抓住最近的时机离京,自此与君长诀,才是彼此的解脱。


    寒意彻骨,浸得人脊髓都发疼,胸腔里似有千丝万缕牵扯着,每一次呼吸都是滞涩的痛。


    就这样睁着眼睛毫无困意,熬到了后半夜。身上仍觉不出分毫温度,偏偏唇齿间的气息皆变得灼热,头脑中昏沉得厉害,混乱里扯出钝痛。


    是染了风寒,发起了高热。


    木板床窄小,潋儿与江音晚紧紧依偎着,当即发觉了不对,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滚烫,惊慌道:“姑娘,您发烧了,奴婢这去请大夫。”


    说着,潋儿便欲翻身下床。


    江音晚却轻轻拽住了她的手,力道绵弱,嗓音艰涩沙哑:“不必了,我并无大碍,睡一晚便好了。你我手头银钱有限,抓紧离京才最要紧。”


    然而离京之后,又当如何呢?前路如茫茫暗夜,惨淡无光。


    潋儿还是执意要去请大夫,江音晚只得退了一步,道:“夜已深,医馆想必都已打烊,不如明早再去吧。出诊费太贵,不必请大夫过来,只抓副药便可。”


    她又轻轻牵出一个笑,安慰潋儿道:“说不定明早醒来,我的烧已经退了。”


    月色下江音晚的唇色苍白如纸,两颊却晕着红,那红亦如薄纸上描画的一层,仿佛轻易可以揭去,露出底下的孱白。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潋儿终归被她劝下,躺回了她身侧,用冰凉的手覆在她的额头,试图为她缓解一些烫意。


    两个人都睡意全无,寒夜漫漫,一点一滴煎熬着,终于等到了天明。


    正月十五,上元节,夜里的集市最是热闹,实则白日里,已有无数商贩汇至长安街市。


    几乎是天刚擦亮,客栈里便四处传来“叮铃哐啷”的响动。


    城中有东市与西市之分,东市靠近达官显贵聚居的几大坊,繁华而奢靡,西市则更临近平民居所,是充满烟火气的热闹,寻常贩夫走卒亦多聚于西市。


    这间客栈恰位于西市,住店价格实惠,有不少商贩在此落脚,此时已有部分起身,准备着出门。


    大堂里,粗犷的男声高声交谈着,至兴起时豪放不羁地大笑,教人担忧老旧的墙皮会否扑簌簌地剥落更多石灰。


    潋儿察觉身侧的纤薄身躯不自觉瑟缩了一下,知道姑娘怕是有些被这嘈杂动静吓到,本已打算出去抓药,又陪姑娘躺了一会儿才出门。


    潋儿走后,江音晚微蜷着侧躺在狭小的木板床上。她的风寒加重了,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从水里捞上来的一张薄纸,被浸得半透,轻轻一碰便要碎去。


    呼吸间尽是烧灼的燥意,撕扯着鼻腔和喉咙,头脑也愈发昏沉。


    她没有告诉潋儿,她的后背从昨夜起便隐隐痛痒,至天亮已愈发不适。四肢虚乏,勉强伸手抚过去,似乎起了疹子,不知是因衣料,还是因床褥湿冷。


    不论何种原因,此时都难以改善,治疗风寒已耗费银钱,她说出来也不过徒惹潋儿忧心。


    光阴被拉得漫长而模糊,江音晚不知等了多久,潋儿未至,反而等来一阵橐橐的靴声。


    飒沓纷乱的步伐响在客栈大堂,夹杂着兵刀碰撞的声响。江音晚蓦然睁大了眼,不甚清醒的头脑嗡然一鸣。


    她听见一道沉浑男声响起,应是在向客栈掌柜下令,带着肃冷不耐:“例行核查客栈人员籍牒和路引。”


    江音晚心头骤地一紧。她此前并不知晓,在元日至上元节期间,京畿守卫加强,对来往人员身份皆反复核查,除了入城时的关卡,在落脚后亦有核验。


    而她手上,并无这些文牒。


    官兵步声沉沉,踏得老旧楼梯震颤欲倒。


    江音晚躺在三楼的床上,听着一队人马“哐啷”叩开二楼每间客房的门,而另有一阵脚步,已渐渐向三楼逼近。


    她从床上翻身下来,几乎是摔着落到了地面上。撑着床沿站起身,无声向窗牖挪去。


    在渐逼渐近的沓沓靴声里,江音晚扫了一眼窗牖至外头地面的高度,复转回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客房的木门。


    然而那靴声陡然止住,停在三楼的楼梯口。


    江音晚只觉得自己的心被高高提起,胶着中,听到含混压低的交谈声,隐约只有“上头吩咐”几个字眼漏进她的耳。


    随后那步声竟往楼下行去。


    她分毫不敢松懈,站在窗牖边,听那队人马离开了客栈,仍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身体里仅存的力气缕缕抽离。


    她本该松一口气,但心中竟似压上了重垂铅云,沉沉坠下去,冥冥预示着后头的风雨。


    江音晚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甫一坐到床畔,便听到门上“笃笃”两记轻响。


    她的心又揪起来,敛声屏气。


    幸而门外是她熟悉的女声:“姑娘,是我,我回来了。”


    江音晚这才略松了紧绷的精神,撑扶起身,挪去开了门。


    潋儿端着一碗药进来,匆匆将药碗搁下,将江音晚扶回床上躺好,轻声细语道:“姑娘,奴婢请大夫开了方子,抓了药,向客栈掌柜借了厨房煎的。药材比不得往日名贵,或许药效也差些,委屈您了。”


    江音晚摇了摇头:“辛苦你了。莫再说这样的话。”


    潋儿将药慢慢喂给她,继续道:“奴婢方才在楼下大堂,见到一个熟人,他是一队商贩的领头人,说明日便要离京,可以捎上我们。”


    江音晚微微蹙眉,潋儿与她自幼一起长大,何时同商贩熟识?并非怀疑潋儿,而是担忧她受人蒙骗,不由问道:“是什么熟人?”


    潋儿执着粗陶药匙的手稳稳当当,眼睫却垂了下去,良久,她声音轻而平静:“是我在教坊识得的。”


    江音晚神情一滞,潋儿未言明,她却已明白,在教坊识得的,无非是恩客。心头滑过涩然的疼痛,是心疼,亦是愧疚。


    她终究没有说破,只问:“他可有为难你?”


    江音晚担心那人仍将潋儿视作官妓,趁机提出过分的要求。


    潋儿摇头,向她安抚地一笑:“姑娘不必担心。奴婢打听到,明日城门盘查虽较这段时日会有所松懈,但没有籍牒和路引,要直接出城还是不易。


    “那人虽是行商的,在官府也有些人脉关系。姑娘若信得过,混在他的队伍里出城,更稳妥一些。”


    江音晚想起方才官兵盘查文牒的架势,知道仅凭自己同潋儿,确然难以出城,唯有一赌,踌躇片刻,答应了潋儿的提议。


    如潋儿所言,这药效果然不甚显著,江音晚服了两帖,高烧仍未退,不过好歹恢复了一些力气。


    十六日黎明,江音晚和潋儿便随着那队商贩动身出了客栈。


    东方天际方泛出隐隐的青白,还缀着三三两两寥落的晨星。薄薄晨曦照不透深寒,主仆二人各拢着一件深靛色的薄袄,潋儿被寒风一激,打了个哆嗦。


    江音晚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一时似浑身浸在冰潭,一时又似骄阳下脱水的一尾鱼,对这骤然袭来的寒意反而没有太大反应。


    她见到了潋儿说的那人,身材魁梧,蓄着胡须,谈吐中不乏商人一贯的圆滑,却算得上宽厚有礼,并未对潋儿流露出轻薄之意。她听到潋儿称他“胡大哥”。


    胡大哥将骡车让出来,请她二人上车。潋儿福身谢过。江音晚本欲推辞,却清楚自己的身体许撑不久,亦向他道谢。


    商贩们清点完货物,一行人向城门行去。


    客栈位于西市,距长安城西面城廓不远。未过多久,便能望见熹微霞光里巍峨矗立的城楼。卷云纹饰的匾额高悬,书着“金光门”三个苍浑大字。


    江音晚坐在骡车上,柔荑揪紧了身上薄袄,似溺水的人望见了浮木。但不知是否浑身乏软的缘故,一时竟有一脚踩空般的虚无感。


    她一路随骡车的颠簸而轻晃,唇色已愈显苍白,只杏眸映着天际那缕淡淡初阳,泛出了一点光亮。然而瞳仁似脆弱澄透的琉璃,微光亦明灭不定。


    江音晚眼看着那扇威严肃穆的城门离自己越来越近,渐在咫尺。


    她由潋儿扶着,下了骡车,和商贩们一道候在出城的队伍里。


    然而下一瞬,铿锵利落的步伐声骤然从两边夹道包抄而来,声势浩大,却齐如一人。


    厚重城门在她眼前缓缓闭合。禁军森然严整而列,锃然的甲羽,在清晨惨淡天色里泛出冰冷的光。


    城门处的百姓有片晌的惊惶,但那些嘈杂声响在几息之间便尽数被压制,消弭。唯闻隐匿的鸦雀扑棱棱盘旋而起,嘶鸣着四散。


    江音晚心中竟是奇异的宁静,仿佛头顶垂悬多时的利剑终于落下。同时涌出深深的无力和倦乏,似眼见最后一点余烬熄灭,消湮。


    她静静看着禁军清开一条敞阔大道,迎出一辆朱轓漆班轮的青盖安车。


    周遭错杂人影一瞬皆跪。一只皙白如瓷的手漫然撩开车帷,那道墨袍身影缓步而出,从容清贵。


    厚重的玄色曳地宽裘一角在风中微卷,高大凛越的男人信步而来,深眸如端砚研出的墨,浓晦难明,只看得出墨色润泽如漆,不疾不徐地淌出来。


    裴策背对着漫天熹微霞海,走到江音晚的面前。薄薄晨光勾染在他肩头狐裘,泠泠的寒。


    他唇畔牵出慵慢的笑意,一字一字缓缓轻吐:“晚晚,玩够了吗?”


    第49章 笼   金链


    江音晚的面色, 在晨曦下白得几乎半透明,似一块薄脆的玉,底下隐隐泛出青。


    原来这几日一切, 只是他配合她做的一场游戏。


    整座长安城皆不过他的囚笼, 他居高临下, 逗弄着笼中雀鸟。看着她可笑地挣扎, 自以为抓住了希望,却只徒劳撞上金丝笼栏, 直直坠回堆金砌玉的冰冷笼底。


    江音晚下意识摇着头, 缓缓往后却了半步,翦水秋瞳里波光碎尽。过分宽大的薄袄, 显得她身躯愈发纤弱。


    裴策不紧不慢上前一步, 将距离拉得更近。清隽容颜在她眼前如此清晰,却像隔着九重云雾。她听见裴策的声音,竟温和沉缓。


    “这段时日是孤太忙,没能好好陪你。晚晚若玩够了,便同孤回去。”


    他神色澹静从容,仿佛江音晚这一番假死遁逃,当真只是同他无伤大雅的玩闹。


    然而这平和只是一层浮冰, 其下幽晦翻涌, 寒戾深流, 如有千仞,伴着他的缓步逼近,席卷着,朝她裹挟而来。


    江音晚没有回应,只静静站在那里,似被剥落了生机。四望无路, 无处可避,无处可逃。亦再无法解脱。


    朔风卷地,良久的僵持中,江音晚终于眼见裴策温淡的表象褪去,玉容敛得一分神情也无。


    他抬手,修长的指捏住了江音晚的下巴,睨视着她,迫她对上那双峻冷的眸:“怎么,晚晚不肯么?看来晚晚还是不明白,任性的代价。”


    语调平缓乃至温和,其中险峭杀机,却不言自明。


    裴策矜淡目光慢慢扫过她身后跪地的潋儿,胡姓商人,那队商贩。


    江音晚唇色更白一分。她轻轻阖眸,再睁开时,秋水瞳仁里漾着的点点晨曦如烟烬熄灭。


    她看向裴策,嗓音沙哑虚缈,开口时让裴策微蹙了眉:“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恳请殿下不要牵连旁人。”


    裴策漆眸寡凉高倨,凝着她,片晌,唇畔勾起慵淡笑意,耐心十足:“这便取决于晚晚了。”


    江音晚只觉自己是被锐利鹰隼盯住的猎物,那修罗正好整以暇地盘桓,巡梭。


    缕缕初阳里有细浅金尘浮动,漾在她的眉睫,整个人也若轻尘,下一瞬就要消散在这浮光里。


    胸腔里的窒闷愈发厉害,江音晚觉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艰涩的吐息间,尽是钝痛,伴着灼热的烫意,烧得她头脑轰然。


    眼前景象渐渐模糊,她视线倏然移到裴策束起的乌发,玉冠犀簪,似濯濯冰魄绕过一抔浓墨。


    下一霎,是他身后渐升的曦光,映着漫天流霞,天高旷远,从泣血之色淡成萧条一片白茫茫。


    她未能回答,竟已软身栽倒下去。


    意识抽离前最后一眼,她看到裴策俊容倏然在眼前放大,寡漠的神色一刹崩裂,沉鸷如万钧雷霆。


    她依稀辨出自己落入一双坚实臂膀。墨袍浓黑,几欲将她吞噬。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待江音晚醒来,已是一天后。身上的寒冷和烧灼退去,她闻到熟悉的沉水蘅芜香,夹杂着苦涩的药气。


    后背大片而细密的疼痒亦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清冽微凉的感触,应是抹了药。


    江音晚慢慢睁开眼,看到绣着大幅蝶恋花纹样的越罗幔顶,藤紫底色上,花枝曼展,在眼前一分分变得清晰。


    她终究又回到了归澜院。


    “姑娘醒了?”耳畔响起秋嬷嬷温潺嗓音,关切含喜。


    江音晚怔怔转头看向秋嬷嬷,一滴泪悄然没入绢地乘云绣软枕,她自己竟已对眼泪无知无觉。


    重重床幔半勾起,寝屋内,婢女正撤走一个琉璃盆,盆沿搭着巾帕,是她退烧前覆在额头镇热所用。软底的鞋踩在栽绒毯面,小心翼翼,阒然无声。


    不远处,丹若和黛萦正执着香匙,拨弄芙蓉石蟠螭耳盖炉里静燃的香料,冲和散不尽的药味。


    隔着一幕珠帘,在月洞门落地罩外,另守着几名待命的婢女。


    一切静默而有条不紊,同她离开前一般无二。


    她们面上都是如此的镇定寻常,没有见到人“死而复生”的惊惶,甚至连丝毫诧异都无。


    江音晚在心中默默苦笑,笑自己的可笑。


    从月初她喝下吴太医开的药,风寒却未按计划加重,反而渐渐痊愈,她便该明白,自己逃不出裴策股掌。


    她孤注一掷的全部希望,都只是一场闹剧,一个笑话。


    满院皆清醒旁观,唯她痴妄愚钝。


    秋嬷嬷伸手探上她的额头,慈和地笑着,确认道:“已经不烧了。不过姑娘还需再喝几日药,才能痊愈。”


    江音晚恍若未闻,只怔忡地看着婢女们忙碌有秩的身影。她蓦然想起什么,轻轻问了一句:“潋儿呢?”


    秋嬷嬷露出犹豫之色,一时没有回答。


    江音晚心头涌上极不祥的预感,手臂斜支起身子,稍提高了音量,又问一遍:“潋儿在哪?她怎么样了?”


    她一时急切,又是一阵眩晕,伴着胸口的窒闷恶心。


    动作牵动全身,锦衾下的纤腿亦向上微蜷,牵出一阵叮琅声响。


    江音晚这才注意到足踝上松松环着的温凉触感。她微愕,看向床尾,看到金丝楠木拔步床的床柱上,扣着一条金色的细链,迤然延伸入锦衾之中。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翻身坐起,伸手去掀腿上覆着的被衾。动作间又是一阵玱琅细响,淙淙如击玉。


    细瘦的足踝上,赫然是一个金环,打磨得莹润光滑,衬着玉脂般的肤,连着一条长长的金链,精致纤巧,却是牢固无匹。


    江音晚用力地拽,扯,挣,皆是徒劳。


    纵使那金环为免伤着她,浑然无镂雕纹饰,挣动间仍不免在嫩白纤踝上留下了红痕。金链磨过她的掌心,亦泛了红。


    秋嬷嬷赶忙制止她,江音晚本就没什么力气,秋嬷嬷轻轻拢住那双柔荑,劝道:“姑娘,仔细伤着自己。”


    江音晚颓然地顿住了动作,怔怔坐在那里,看着那细链泛出清凌的光。


    前世,裴策曾在她踝上戴过一条镶铃铛的细细金链,却只是装饰,那铃铛叮琅不绝,响于许多荒唐场景。


    而今,裴策竟当真把她这样锁起来,全然同锁住一只鸟架栖杆上的雀鸟无异。


    纯金光泽渐渐在视线里漫漶,杏眸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滚落,洇湿锦衾。


    秋嬷嬷为分散江音晚的注意,只得回答她潋儿的下落:“姑娘放心,潋儿无事。只是殿下吩咐,往后她不必再入内侍奉,只在外院伺候。”


    江音晚维持着怔忡坐姿不变,嗓音虚缈滞涩,问:“当真无事么?”


    秋嬷嬷心下不忍,还是如实道:“殿下罚了潋儿二十杖,现下正在休养。不过只是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


    这已是格外开恩。秋嬷嬷回想彼时殿下的盛怒,本以为他不会再留潋儿性命。想来殿下到底还是不愿姑娘伤怀。


    江音晚泪眼看向秋嬷嬷,眸中波光破碎:“嬷嬷,我能去看看潋儿么?”


    自然是不能。


    金链的长度,只够她在寝屋内间活动。


    秋嬷嬷扶着她躺下,细致盖好被衾,哄慰道:“姑娘不必挂心,潋儿很快便可痊愈。”


    江音晚念及更多无辜受她牵连的人,不知他们此时境况如何,吴太医,胡大哥……心里似绵密的长针扎过,尖细密麻的疼。


    秋嬷嬷还在柔声劝着:“姑娘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最要紧。”


    恰珠帘被小心撩起,碰撞声响极轻,如丝雨打在伞面。有婢女端着药碗入内。秋嬷嬷接过药碗,舀了一匙细细吹凉,递到江音晚唇畔。


    江音晚却默默偏头避开。


    秋嬷嬷柔声哄劝:“姑娘,喝了药,身子才会好转。”


    江音晚嗓音虚弱,是不胜烟雨的梨蕊,蕴着清淡的哀婉:“嬷嬷,我不想喝。”


    秋嬷嬷还欲再劝,便闻她接着道:“心如烟烬,身子好不好又有何异?”


    秋嬷嬷听她这样讲,心下骇然,涌出疼惜。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显苍白,还是不得不尽职劝道:“姑娘不要这样想,殿下这般在意您,您怎么就心如烟烬了呢?


    “您不知道,您昏迷不醒,殿下有多紧张。殿下守了您一天一夜,一刻不曾阖眼。本欲一直等到您醒来,方才接到急报,才不得不离去。”


    秋嬷嬷回想着当时李穆禀报的内容,似是说什么人伤重垂危。她未听真切,亦不敢向江音晚胡乱传话,以免徒惹姑娘愁思。


    江音晚牵出惨淡的一笑,没有反驳秋嬷嬷。只是当秋嬷嬷将药匙再度递到她唇畔时,依然偏头,紧抿了唇。


    秋嬷嬷不能勉强,亦不忍勉强,只能不动声色朝外间守着的婢女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去寻小厮禀告殿下。


    *


    而此刻,京郊的一座别庄里。


    药气氤氲,掩不住浓重的血腥气。屋内聚集了一众良医,有太医署的圣手,亦有民间的名医。


    墨袍玉带的男人款步迈入,淡冽目光扫向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身影。


    李穆紧跟在他身后入内,压低了嗓子,向守在床榻边的一位太医问询:“情况究竟如何了?”


    医者顿时跪了满地,皆俯首瑟瑟不敢言。


    裴策视线随意在领头那位太医脊背上一落,漠声道:“你说。”


    这位太医抬起头来,恭肃端严,方方正正的一张面孔,面上沟壑显出岁月痕迹,正是吴秉斋吴太医。


    吴太医半垂着眼,苍浑嗓音斟酌道:“这位公子伤势过重,身上多处刀伤,当胸一箭更是距心脏不过半寸。真正致命的,却是右臂上的一箭,箭尖淬毒,足可致命。眼下情形不容乐观。”


    榻上躺的那人,浑身缠满了纱布,鲜血不断汩汩淌出,将纱布浸得暗红至发褐,全然看不出原本的白。


    包扎前伤口的情状,犹在吴秉斋眼前,一处处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纵是他行医多年,犹觉触目惊心。尤其当他判断出箭毒已逼近脏腑时,心中隐隐知道,人,恐怕生机渺茫。


    然而再渺茫,他也要全力救治。不仅因医者本分,也不只为太子命令,更是出于他一片私心。


    吴秉斋虽当着屋中众人的面,只含糊称那人为“公子”,心中却了然那人的身份。


    他忆起数日之前的情景。


    元日万国来朝,大宴上,皇帝再度接受淮平王裴昶的进献,饮下鹿血酒。当夜便急召多位太医入宫。


    对外只含糊称陛下饮酒过量,圣躬违和,实则是皇帝饮鹿血酒后,临幸嫔妃,纵欢过度以致昏厥。


    吴秉斋虽受先帝器重,资历精深,然而在太医署中,已处于半隐退的状态,未再任过高职位,亦未曾侍奉当今。


    按理说,元夜他本不该在受召之列,却也一并被宣入宫,此后数日皆留在紫宸殿中。


    吴秉斋彼时便生出不安。他正应与江姑娘配合,助她假死遁逃,却突然生此枝节,隐隐担忧并非巧合。


    能够操纵入宫太医名册的,莫不是……太子殿下?殿下是为掌握皇帝病情,还是为阻止江姑娘的计划?他心中失了方寸。


    宫中数日,吴秉斋皆如芒在背。直到正月初八,一众太医才得以离宫。


    按计划,江姑娘应当已服下龟息丸,然而他未能协助,不知是否生变。吴秉斋急于探知归澜院的情况,却在初八当夜,被召入东宫。


    灯火煌煌映在墁地金砖,太子端然坐在黑漆描金螭纹高座上。吴秉斋跪地俯首,余光尽处是那袭蜀锦墨袍下露出的玄色如意云纹靴头。


    高处那道视线,淡淡睨视下来,只一刹,便让吴秉斋脊背生寒。


    他心中战栗,揣测着自己与江姑娘的密谋是否败露,焦灼忧切着江姑娘的处境。


    却听得太子漫然开口,道:“今夜劳吴太医跑一趟,是因孤对父皇圣体挂心不已,需问过吴太医,才能安心。”


    话里并无多少关切之意。


    吴秉斋不敢松懈,只觉一颗心被高高提起,又不得放下。


    某种意义上,他本就是太子在太医署的人。对于紫宸殿情形,他皆如实道来:“殿下过于客气,微臣自当如实禀告。


    “想来殿下已有所耳闻,陛下是因饮鹿血酒后,纵欢伤身而致晕厥。然而微臣诊脉,却发觉事实恐怕不止如此。


    “容微臣据脉象斗胆推断,陛下或许摄入了某种隐蔽的毒素,此毒量微,长久积累可耗枯圣体。而脉象又与纵情声色导致的亏空十分接近,若非鹿血酒刺激毒性,露出了一点端倪,恐怕微臣也不能察觉。


    “微臣未在紫宸殿道破此事,端看殿下的打算。”


    话毕,裴策未发一言。空阔深殿一时极静,能听见那铜壶滴漏一点一滴的回响。吴秉斋俯首贴近地面平滑金砖,看见自己清晰倒影,额间已渗出虚汗。


    片晌,终于听见裴策沉缓嗓音响起,矜然闲慢:“吴太医果然医术过人,体察细微。”


    吴秉斋惶然叩首:“殿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裴策未再置一词,只慢悠悠将视线从他垂着的头顶至屈起的脊背打量过一周,似在审视他臣服的姿态。


    吴秉斋头皮至脊背皆霎时紧绷,一时拿不准这种审视缘何。


    他在心中揣度,太子未对此事表露出分毫的惊讶,似乎早有所料。在听到自己未将此事道破后,亦不作表示,便是置之不理的意思。


    他暗暗心惊,不论这毒素来源是否与太子有关,太子至少是默许了皇帝被人毒害。


    这对天潢贵胄的父子情分,究竟还剩几何,吴秉斋这些年心中多少有数,虽心头微骇,面上好歹稳住了神情。


    然而下一刻,吴秉斋骤然听到漫地金砖上“哐啷”一声,是裴策随手掷落的一个髹漆洒金檀木盒。伴着飒飒声响,几张薄纸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仍垂着头,不敢抬起,那纸页悠然飘落到他眼皮底下,他看清了是自己书写的药方。


    他开给江姑娘治疗风寒的药方。


    一颗心倏然沉下去,寒意从脚底窜到了天灵盖。仿佛忐忑挣扎多时的人等到了命运的宣判,他阖了阖眸。


    所惧之事终究到来。想来这才是太子今夜传召真正目的,压到此时,终于发作。


    上方传来的声音慢条斯理,敛着冰霜般的凛冽:“既然吴太医如此高明缜密,还请为孤看看,这盒中的药渣,同药方上所写,是否一致?”


    那方髹漆洒金的檀木小盒,摔得距吴秉斋有段距离,他膝行过去,颤巍巍将盒子拾在手中,却已无打开的必要。


    药方同药渣,自然是不同的。他叮嘱过潋儿,务必仔细处理掉药渣,也相信潋儿不是这般大意的人,除非早有人起疑,且手段更高一着。


    他想起诊脉后,被江姑娘支开的那名婢女。他们的对话,恐怕尽数败露。


    思索这些已太迟。过分寂静的殿内,吴秉斋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冷汗顺着额际滴落的啪嗒声响。


    最终他阖目道:“一切皆是微臣的主意,同江姑娘无关,是微臣为报答定北侯大恩,擅作主张。微臣听凭殿下处置。”


    裴策显然并未相信“与江姑娘无关”的拙劣说辞,却没有追究这一点,只冷笑了一声,一字一字道:“你说,孤该如何处置?”


    那般森冷的怒意,如重山压顶而来。吴秉斋毫不怀疑,太子彼时当真对他动了杀心。


    他长长叩拜下去,心似坠入渊底,不敢言语一句。杀意分明已如利刃逼上他的喉管,却最终被太子按捺下去。


    吴秉斋不由揣摩,何等理由足以让太子收敛杀意?令人惊愕的一念莫名冒出来——难道是顾念江姑娘,不愿她伤心?


    巨制掐丝珐琅方夔纹落地灯染开满殿清冷,沉穆嗓音如宣判,透着漫不经心,缓缓落下:“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孤命你救治一人,他生,你生;他死,你死。”


    吴秉斋慢慢抬头,望见裴策轮廓分明的下颌,利落如锋刃。小心问道:“不知殿下要微臣救治何人?”


    裴策眉目浸染清冷辉光,矜然慵声道:“你不是要报恩么?那人正是你恩公之子,江寄舟。”


    吴秉斋一愣。人皆道江寄舟畏罪潜逃,失踪于押解返京途中,吴秉斋却始终笃信其中另有隐情。他想不通,为何人会到太子手上,但能救治恩公之子,于他是大幸。


    吴秉斋恭敬虔心,长长叩首:“微臣拜谢殿下恩典。”


    他听到上首那道声音再度轻淡响起,于灯火中飘摇:“你可知真正大错在何处?”


    吴秉斋伏地泥首,肃然道:“微臣不该妄图欺瞒殿下。”


    裴策轻轻揉了揉眉心,嗓音清倦低徐,散在凛冬深殿的夜:“你不该开这种药,损伤她的身体。”


    吴秉斋不由暗暗惊愕,江姑娘在殿下心中竟有这般分量。旋即明白过来,殿下饶他性命,又命他救治江公子,无非皆是为了江姑娘。


    他救江公子,却是为了已故的恩公,为了成全自己一片报恩之心。


    思绪笼回血腥弥漫的屋内,吴秉斋依然跪着,眼前是一袭墨缎袍摆上玄线暗绣的狰狞夔纹。


    裴策负手而立,言简意赅地吩咐:“你只说能不能救,该如何救。”


    吴秉斋肃正道:“箭毒已逼近脏腑,此毒并非无法可解,然解药药性极猛烈,这位公子此时重伤虚弱,恐难禁受。但若拖延下去,毒入肺腑,亦回天无力。是否用解药,还请殿下决断。”


    裴策神情清寒,问:“若用药,你有几成把握?”


    吴秉斋垂首敛目,掩下沉痛,极力平静答:“不足三成。”


    裴策颔首,片刻,漠声掷下一句:“那便用药。”


    吴秉斋心下沉重,叩首领命。


    这时,有一随侍匆匆入内,向李穆低声禀报了一句什么。李穆面色为难,看向裴策,踌躇道:“殿下,奴才有要事容禀。”


    裴策转身,随口问:“何事?”


    李穆躬身上前,压低了嗓音回禀。因离得近,含混落入吴秉斋的耳中。他说的要事,竟只是“江姑娘醒来,不肯喝药。”


    李穆跟在裴策身边多年,他说的“要事”,就是裴策眼里的“要事”。


    吴秉斋助江音晚遁逃,自是觉得太子凉薄狠戾,江姑娘弱质纤纤,留在太子身边定有难言之隐,度日艰难。然而到如今,他不得不彻底推翻从前所想。


    吴秉斋小心窥视裴策神色,但见他面色倏然一凛,冷峭如凝霜,转回身,朝满室医者冷声扔下一句“尽心救治此人,保其性命,孤必有重赏”,便匆匆阔步而去。


    第50章 药   “晚晚不肯喝药,孤便断了江寄舟的……


    汤药凉了又热, 梅子青釉的钧瓷碗盛着浓褐的药汁,再度搁在床头的金丝楠木柜上。


    秋嬷嬷侍立在床畔,还是劝了一句:“姑娘, 您就把药喝了吧, 何苦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


    江音晚静静躺在床上, 锦衾下, 右踝上的金链连着雕花嵌宝的床柱,稍一动便是叮琅细响。她没有说话, 只侧转过身, 不去看那碗药。


    药碗上氤氲的雾气渐渐淡了些,晾至温热, 眼看再晾下去, 便又要凉了,秋嬷嬷无声叹了口气。


    辛温解表的药,反复加热易折损药性,秋嬷嬷预备稍后端下去,吩咐重煎一碗。


    这时沉稳步声蓦然响起,秋嬷嬷看着那道颀谡身影出现在珠帘外,赶忙屈膝下去, 正欲道一句“参见殿下”, 便被裴策一个眼神制止。


    秋嬷嬷会意噤声, 悄然退下。


    珠帘声响轻轻泠泠,江音晚听到那刻意放得轻缓的步伐声渐近,仍维持着背对他侧躺的姿势不动,阖上了眸。


    裴策面沉如水,在床畔坐下。温热手掌探过去,覆上她的额头, 察觉不烫了,神情才缓和两分。


    看她睫羽轻颤,显然是装睡。裴策嗓音低低沉沉,问她:“怎么不肯喝药?”


    江音晚只默然阖着眸,没有回答。


    裴策脸色沉下去,动作却克制得轻缓,大掌握着她纤薄肩头,将人掰过来面朝自己。


    看清她孱白面颊,胜过堆雪雕霜,青丝如鸦云铺了半枕,衬得那小脸不过巴掌大,脆弱得似要化去。


    裴策下颌绷紧,眉目愈发寒冽,薄唇抿了抿,尽量平和道:“喝了药病才能好,听话。”


    江音晚听着他平缓语调,心头却似有巨石压上来,窒闷得教人喘不过气。脚腕上金环质感温凉,在此刻如此鲜明,正是他要的听话。


    她依然紧紧阖着眸,轻颤的眼睫下,泪珠渐渐渗出来,染在睫羽,如揉碎了一把星子。


    裴策抚上她细嫩面颊,力道轻轻。江音晚感受到他指腹薄茧的摩挲,微微的痒。


    他神情的凛冽已经缓缓收敛起来,转为一种难以捉摸的平静。磁沉嗓音慢慢道:“晚晚,孤有一桩好消息,你想不想听?”


    江音晚木然未作反应,他似并不计较的模样,依旧将话语潺缓淌出来:“孤已经找到了你的兄长,江寄舟。”


    此一言不啻惊雷,江音晚倏然睁开了眼,直直对上那双幽邃深眸。


    “因他根本没有想过让得见这封矫诏的人活着返京。你可知我这一路,是何等杀机四伏?”


    前世回忆里,兄长背对着三月的煦日而立,浅金光线勾描他高大身廓,坚毅面庞隐在晦影里,沉痛铿锵,是暖阳透不进的寒。


    “如今他已坐稳江山,我又装作对矫诏之事一无所知,才能暂且保全性命,做一有名无实的国公。”


    倘若一切为真,前世,兄长九死一生回到京城时,裴策已坐上紫宸殿的那把龙椅,那封矫诏对他再无威胁,兄长又装作毫不知情,才得以保全。


    “今闻安西节度使反,已夺阳关至沙州,尔驻北庭,当速率兵过天山,平定叛乱……”


    那一卷黄绫,诱大伯出兵,字字染着江家的血。字迹遒劲如龙游雨骤,铁骨银钩,熟悉到惊痛。


    今生,兄长提前落入裴策手中,裴策可还会留他性命?


    似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江音晚的心,一分一寸往下拽去,一路拽向无尽的深渊。


    她情急之下,脱口问道:“你打算把兄长怎么样?”


    裴策坐在床畔,居高临下睨视着江音晚,静静将她的焦急质问收于眼底。


    江音晚望着他下颌锋利轮廓,看他一双漆眸冷邃如浓墨,黑得几欲噬人,清峻容色却愈发的淡下去,似寒山之巅,积年不化的霜雪。


    良久,竟见他轻轻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寂寥,似有萧条的风从江音晚心间滑过。


    裴策不紧不慢,拇指指腹仍细细摩挲着江音晚的面颊,缓缓道:“江寄舟重伤昏迷,性命垂危。孤救与不救,端看晚晚的意思。”


    江音晚心绪慌乱如千丝绞缠,勉强抓住一缕。


    若裴策当真是幕后主使,既然兄长重伤昏迷,裴策想必已然拿到了那副矫诏,没有了物证,兄长只是逃亡的罪臣,于裴策不成威胁。换言之,兄长仍有一线生机。


    是生是死,只在裴策一念之间。话中威胁,似出鞘的利剑,凌凌寒芒逼上她的颈。


    江音晚怔怔仰面凝视着他,泪雾凝结,从洇红的眼眶中淌出,滑向鬓边。


    裴策慢慢俯身,轻轻吻在她的鬓侧,耐心将颗颗泪珠抿入唇中。说话时慢条斯理,薄唇摩挲着鬓边一小片柔肤,有莫名缱绻意味,吐出的字句却森冷。


    “晚晚不肯喝药,孤便断了江寄舟的药,如何?”


    江音晚僵在那里,杏眸里泪光如珠玉碎尽,只觉脊背生寒,一动不敢动,唯苍白的唇轻轻颤着,终究低弱地央求:“不,殿下,我会喝药,我会听话……”


    裴策直起身,退开了距离,却没有多少满意的神色,俊容依然矜淡高倨。


    他慢慢扶抱着江音晚坐起,将人揽在怀中,一手伸向床头搁着的药碗,指背触到梅子青釉的碗壁,确认尚算温热,才端过来。


    江音晚无力地倚在裴策胸膛前,由他慢慢喂着药。


    药汁浓褐,味道苦得人舌根发麻。她胸口积压的窒闷仿佛愈来愈沉重,渐渐化成胸腹一片翻江倒海般的不适。


    裴策又将一匙药递到她的唇畔。那股苦涩气味绕在鼻尖,江音晚胸腹中似有什么积滞泛卷,将要涌出。


    她抬手,却没多少力气,只轻轻推了推裴策的手腕。


    裴策动作顿住,面色微凉几分。下一瞬,他修眉蹙起,注意到江音晚的小脸愈发苍白,额际冷汗涔涔,似一张水中捞起的薄纸,轻轻一碰就要碎去。


    他将碗匙搁下,双手握住她的薄肩,沉声问:“晚晚,怎么了?”


    江音晚想要退开距离,却被裴策牢牢桎梏住。她抬头看他,似欲说什么。


    然而话未出口,她已经“哇”的一声呕在了那袭云锦墨袍上。


    被衾和她自己的雪缎寝衣前襟,亦沾染了不少。


    裴策僵滞一霎,俊面寡寒莫测,眸色却彻底沉凛,如歙砚翻倒,浓墨泼了满纸。


    “孤便教你厌恶至此么?”


    江音晚的脸色苍白至隐隐泛青,她虚弱地微微摇头,启唇欲辩,却又是“呕”的一声。


    裴策眸底阴戾如有实质,厉声吩咐守在门外的婢女入内收拾。


    未待婢女应声,他已解了金环。细链被随手拂开的丁琅声响里,裴策将江音晚纤柔身躯打横抱起,大步往湢室走去。


    四面重重轻帷被一把拂开,水雾氤氲,江音晚跌入池中,寝衣贴着身段。


    她一时站立不稳,向前栽去,口鼻呛了水。一条劲瘦手臂从身后绕过来,扼着她的颈,将她捞起。


    江音晚险险得以喘息,一脚堪堪踩稳了华石铺砌的池底,另一纤腿还未能落下,便被另一臂托着膝弯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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