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池   “孤去杀了裴筠,好不好?”……


    池水涟涟, 顺着柔滑如绸的青丝,沥沥落下来。皎薄雪缎飘荡着被水波推远。


    哗啦不休的水声里,江音晚被掣着, 只能勉强踮着一只足尖触到平滑的华石池底。池面上, 满目绚红花瓣被重重波纹卷携, 浮漾不定。


    不知过去多久, 她被转过来,艰难踮地的那条纤腿亦被托起。那袭漉湿冷戾的墨袍是她唯一依凭, 她不得不攀住了他的肩, 如溺水的人攀住了浮木。


    直到满池热泉渐渐凉下去,裴策才将人抱上岸。


    池边放着婢女事先备好的衣裳, 已被水漫湿大半。裴策随手从中拣出自己尚未沾水的一袭墨缎外袍, 将江音晚裹起,放到供休憩的整块玉石上。


    他快速换了一身衣衫,将她打横抱回了寝屋。


    柔雾般的浅紫越罗帷幔半钩,枕被已全套换过,细腻绵柔的雨丝锦衾上,织纹如烘云托月。裴策将江音晚轻轻放下。


    江音晚伏在软枕上,偏头向里, 侧颊贴着雨丝锦团花枕面, 不去看他。湿漉的鸦发被拢到一边, 垫着一方大大的棉帕,水滴浸渗开来。


    有一两缕湿发腻在鬓边,水珠沿着莹薄柔肤慢慢滑下去。裴策坐在床畔,轻轻将那两缕发抿到她耳后。


    视线里她的侧颊孱白至半透明般,教人想起夏日和田白玉的冰盏,盏中冰块一点一点消融, 剔透玉壁上沁出细细的水珠,仿佛也要同那碎冰一道化去。


    裴策垂着眸,静静坐了片晌,俊容亦如冰雾冷凝。心中有懊悔和怜惜。他过于悍厉,与她天生的不相合,何况她犹在病中。


    他放缓了语调,嗓音低低沉沉,问她:“是不是伤着了?”


    江音晚不说话,也不看他。裴策薄唇抿起,下颌锋利线条紧绷,终究没说什么,只唤人取来一个熏笼,放置在床边地坪上。


    室内本就夹壁通暖,鎏金错银的熏笼里静静燃着银丝炭,隔着厚厚的巾帕,裴策小心地将她如瀑青丝放到熏炉上烘着,以免长发湿冷过久,加重她的风寒。


    江音晚睫羽轻轻翕动,静静看着余光里那道高大身影挪到了床尾。


    下一刻,极轻的“嗒”一声,在静谧室内响起,她的右踝,再次环上一圈微凉的触感。


    裴策将方才解开的金环,扣回了她的脚腕。


    江音晚仍默然不动,却有泪珠凝汇,滑过秀致琼鼻,没入雨丝锦的枕面。


    她背上的疹子未痊愈,药膏已被洗去,需重新上药。


    裴策取出一个海蓝色冰片纹的钧瓷小瓶,倒了少许药酒在掌心,将她身上过于宽大的墨缎外袍褪至腰际,凝雪纤背渐渐曝在室内融暖气流中。


    温热手掌沾着清凉微冽的药酒覆上去,江音晚微微瑟缩了一下,很快僵住不动,任由裴策将药酒缓缓涂抹。


    片晌,江音晚余光见他拭了拭掌心,换了一方海棠红的玛瑙小钵,用指腹蘸了药膏,另一手轻轻将她腰际堆叠的墨袍往下拉。


    江音晚一霎睁大了眼,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药膏。她拢着身前墨缎衣料,斜撑起身,看向裴策。


    金链被牵动,一阵玱琅细响。她杏眸如一汪落落碧透的琉璃,哀求般道:“殿下,不必上药了。”


    裴策微微凝眉,将她肩头摁回去,沉声道:“听话。”


    江音晚贴着软枕,泪雾氤氲的杏眸渐渐模糊,泪珠不断地溢出来。


    裴策上完了药,取过一方干净的巾帕,慢条斯理地拭着修长的指。两人皆是无言,江音晚的泪已将枕面浸透,眸底却是极静,仿佛再泛不起波澜。


    裴策静静在床沿候了一会儿。待江音晚背上的药酒渗透晾干,裴策合拢了重重帷幔,挡住江音晚身形,才向外吩咐婢女为她重新取一身寝衣过来。


    他挪到床头坐着,将人抱扶起身,拢在怀里,用巾帕将她仍有些湿润的发暂且裹起。


    江音晚宛若一个精致木然的偶人,任由裴策为她穿上层层衣裳。


    那双劲瘦手臂松松绕过她的纤腰,耐心在她后背系上心衣的细带。又将花素绫的软薄寝衣披上她的肩头。


    大掌轻轻捏着她的柔荑,递过衣袖,缓缓合拢衣襟,皙白修长的指,将绦带细致地打上结。


    这一切,他都做得无比熟练,因前世已重复过百遍千遍。今生亦不是头一回帮她穿衣,只是前几次,她往往在睡梦中。


    衣裙皆理齐整后,裴策依然将她拢在怀中,双臂环在她的背后,慢慢用干燥的巾帕拭去她发间残留的湿意。


    江音晚靠在他的胸膛前,无知无觉地淌着泪,慢慢染湿裴策的衣襟。那一点凉意,浸得他心尖发颤。


    裴策放下了巾帕,轻轻抚着她的背,薄唇紧抿,面色平静,却一分一分透出寂寥的孤寒。


    片刻,他低缓地开口,带着哄慰妥协:“晚晚听话一些,孤也不愿伤你。”


    江音晚闻言,没有任何的反应,甚至没有抬眸看他一眼,只是他衣襟上的湿意,无声更洇开一分。


    裴策的神情骤然冷下去。他掰着江音晚的薄肩,迫使她看向自己。


    江音晚撞入那双峻邃的眸,似被一只大手攥着,一分一寸地往下沉去,直至坠入万丈的寒渊。


    裴策凝着江音晚的小脸,那般孱白,脆弱欲碎。她整个人无比安静,静得似失去了所有生机,是一场蒙蒙烟雨后,凋零委地的梨花,仍有最后的皎白静美,却再不能绽于枝头。


    静得让人心慌。


    让他想起初七的夜里,上弦月苍白幽泠,他看到江音晚躺在重重帷幔拢起的拔步床内,亦是这般的安静,失去了所有的声息。


    哪怕知道是一场戏,亦足够教他方寸大乱,痛彻心扉。


    裴策凝视着眼前无声垂泪的江音晚,良久,抬手轻轻摩挲她的面颊,拇指指腹将她面上泪痕一一拭去。


    自将她带回,他便刻意避开这一节不提,此刻终于极轻地开口,嗓音沉穆清倦,如一声叹息:“晚晚,你不该同孤开这样的玩笑。”


    他会害怕。哪怕明知是假。


    初七夜,裴策看着江音晚宁寂阖目的模样,如一块极薄的冰,他拼命想握在手中,却终究在他手中化尽。那些隔世经年的画面再度涌上来。


    前世,自建兴元年的九月,江音晚与裴筠私逃出宫被他拦下,她的身体便一日胜一日地衰颓下去,再不可回头。至十月,江音晚已重病不起。


    裴策遍召天下名医,却无一人可挽救。十一月,长安城初雪时节,那些所谓名医圣手,在紫宸殿跪了满地。


    他长剑出鞘,凛凛寒芒直指向那群废物的脑袋,双眸赤红如炼狱归来的修罗,只换得声声叩首,齐呼“该死”“无能”。


    终有胆大者,膝行到那袭明黄绫袍海水江崖纹的袍摆边,砰砰磕着头道:“陛下,若人一心向死,便是神仙又如何能救?”


    一心向死。她在他身边,竟是一心向死。


    可裴策偏偏不许。


    素来不信神佛的他,命长安城所有寺庙供奉海灯为江音晚祈福。至尊的帝王,一步一跪,行过九百九十九级石阶,在保国寺大雄宝殿前长跪了三天。


    可惜神佛不肯予他分毫慈悲。


    裴策眼睁睁看着江音晚的生命一日日凋零,于他更胜过零割碎剐的酷刑。一日日的凌迟,直至剜心剖骨。


    她在他怀里最后一言,他字字珍惜逾越自己性命,烙进骨血深处,哪怕她说的是:“裴策,我的心里从始至终都没有你。”


    棺木漆黑,晚晚会害怕,他得陪着。


    裴策躺在棺椁内,将那具僵硬尸身拥入怀中。她面容清寂分明,仿佛只是睡去。缱绻吻上她的面颊,却是透心彻骨的冰凉。


    前世今生的画面奇异重合。裴策终于从回忆剥离,原来身在这一世,贞化二十四年的正月初九,江音晚假死“入殓”的日子。


    她这般迫切地逃离,不惜教他以为自己身死,毫不顾及,他是否会承受锥心泣血的绝望。


    裴策的吻渐渐染了阴戾,恨不得将江音晚身上皮肉一点一点咬了,吞了。


    晚晚,我待你究竟有哪一点不好,教你待我这般残忍?


    前世,他甫一登基,便召朝臣商议要立江音晚为后。然彼时江音晚尚是罪身,朝野上下太多声音反对,一时物议沸腾。


    裴策一力压下去,不让那些声音打扰到她半点。君臣拉锯,直至三月,江寄舟归来,江家洗清冤屈。裴策予江家忠国公的爵位,终于能名正言顺迎娶心爱之人。


    封后大典筹备繁琐,他不愿委屈了江音晚,一切皆按最隆重的规格,日子最后定在了八月。六月里,裴策将此事告知于她,恰那时她已诊出有孕。那段时日,他满心的欢喜,以为一切圆满。


    然而江音晚不愿生下他的孩子,竟不惜损耗自己的身体,设计小产。裴策彼时怒极,最终也只是将封后大典的时间推迟,想待她身子好转。


    只等到江音晚试图和裴筠私逃出宫。


    她厌他至斯,以至在他身边便一心向死。


    但裴策还是不肯放手。付出那样惨烈的代价,更阴改阳,转换乾坤,向上天偷得重来的三年。


    今生,她又要逃。裴策配合江音晚演这一场戏,从命素苓调换吴太医的药物起,可笑地期待她哪怕一个回头,终究只验出自己的痴妄。


    而他甚至在江音晚离去之后,依然遍请名医,不惜代价,为她救治她的兄长。


    那他便痴妄到底。


    裴策仍轻轻摩挲着江音晚的面颊,眸底幽沉,是千仞险崖,万丈深渊,被重云笼着,只苍缈旷寂的一片雾色。


    他不紧不慢地吐字:“究竟要孤怎么做,你才能乖乖留在孤的身边?”


    沉水蘅芜香静静燃烧,轻烟淡白,渐渐冲淡了苦涩的药味。江音晚虚弱更胜那袅袅一缕轻烟。她静静看向他,睫羽轻颤,苍白的唇轻轻翕合,终究没有任何回应。


    良久,裴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似远山孤松针叶坠下的霜雪。


    他贴近她的耳畔,语调温柔轻缓,几若呢喃,话意却森寒如刃:“孤去杀了裴筠,好不好?”


    江音晚终于有了反应,木然的眸底再度漾起了情绪,似滟滟秋水。他惯用无辜之人来作威胁,她疲倦至极,终化成一点生动的怒。


    “你我之间,究竟同旁人有什么干系?”


    裴策缓缓退开一些距离,将她眸中波动收于眼底。他眉目冰寒锐利,杀意更甚,容色却愈发淡下去,云笼雾绕,分毫不可测。


    每一个字都咬得淡而缓:“晚晚还是这般维护他。”


    第52章 求   “晚晚确定,任何责罚都能禁受得起……


    江音晚无力地阖了阖眸, 再睁开,浅白的唇微动:“我只是不希望殿下牵连无辜。”


    裴策闻言,竟似有若无勾了勾唇角, 轻缓道:“又是这番说辞。”


    他矜淡神情, 似镜湖上沆砀雾凇, 望过去一分一分逾显寂冷难测:“晚晚可曾记起?前世, 在银台门上,你为裴筠求情, 也是同样的借口。”


    江音晚本就孱弱的脸色, 一霎更显苍白,如薄薄一方白中透青的和田玉。她上身向后一晃, 被裴策大掌握住削肩, 才稳住身形。


    她想起来裴策所言场景。


    前世,建兴元年的九月初三,裴策循例于京郊围场举行秋狝,圣驾要待次日傍晚方能回銮。江音晚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好,便独自留在宫中。


    掌宫禁宿卫的禁军中,右卫大将军曾是先忠国公江景元的旧部,江寄舟暗中与其联络, 事先安排人手给江音晚递了信, 欲带她离开。


    彼时江音晚自知与裴策已再无弥合可能, 唯离开才是彼此的解脱。裴策将她看管得那么严密,她唯有趁他秋狝未归的这夜逃离。


    然而当她来到紫宸殿外约定的地点,见到的却不是兄长江寄舟,亦非他的人手,而是表兄裴筠。


    峨眉月如未满的弓弦,细弯一弧悬在天边。淡淡月色浸染那袭白衣, 月下的人长身而立,似霜露凝就,静默地望过来。


    江音晚出紫宸殿并不容易,颇费了一番周折。她穿着潋儿的宫装,手上提着一盏琉璃风灯。微弱灯火在寂夜飘摇,映出那副隽润容颜。


    她惊愕道:“表兄,怎么是你?”


    裴筠眉宇间笼着对她的忧切,言简意赅道:“此刻不是解释的时机。表兄在宫外等候同我们汇合,右卫大将军会将银台门禁卫调离一刻钟,抓紧出宫要紧。”


    他所称表兄,自是指江寄舟。


    江音晚却生出踌躇。此事风险太大,连累兄长的可能已使她愧疚难安,她不想再有旁人牵涉其中。


    然而并没有太多时间供她犹豫。夜凉如水,裴筠镇定耐心地望着她,明白了她的顾虑,忽而弯出一点温和淡笑:“音晚,表兄是你的兄长,我亦是。”


    他素来温善谦煦,不会说出直白逼人的话,言语中的意思却已明了——不必担心连累与否,不要将他视作外人。


    时间紧迫,江音晚只有今夜一次机会,不得不放手一搏。


    银台门分左右,他们选择的出口右银台门位于宫城西侧,供日常出入,守卫不比丹凤门、玄武门那般森严,距紫宸殿亦不远。(1)


    八角琉璃风灯随步伐晃动,那一片微弱的晕黄也明灭不定。宫装裙摆在夜风里飘飞如一缕轻烟。


    明明只是九月初,江音晚已觉得这衣裙过薄,寒意不断地渗进骨子里。跑动不能使她汲取暖意,反而让她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裴筠停下本就为配合她而刻意放缓的步伐,转身垂首看过来:“音晚,你没事吧?”


    银台门渐在咫尺。江音晚摇摇头:“我没事。”


    裴筠伸手似欲搀扶,然而伸到一半的手又不着痕迹落回了身侧,微微攥成了拳。最终只是温声道:“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能出宫了。”


    是啊,很快。右卫大将军安排得妥当,他们果然依计出了银台门。


    镶嵌九九鎏金浮沤钉的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她投入旷远夜色,江音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离开了大明宫,那座吞没一切的巨兽。


    她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反而似被抽去了最重要的一根骨骼,身骸空洞地隐痛,九月的风直灌过去,眼前是无光无际的黑。


    兄长的车舆已近在眼前,只差几步,只差寥寥几步。


    然而下一瞬,深浓如墨的夜幕,骤然泼溅开炳炳光亮。无数兵刃在一霎齐齐出鞘,铮然一声,肃杀划破阒夜。


    江音晚脑中嗡的一响,她怔怔顿住脚步,惊骇回身,望见高耸的门楼上,火光撕开了沉沉暗夜。两列禁军峭楞而立,甲胄泛出冰冷银光。


    正中那道明黄的凛峻身影,正是本该身在京郊围场,主持秋狝的裴策。


    江音晚如何能料到,圣驾竟提前回銮。


    她愕然仰头望着,看不清裴策的神色,只能看到恣肆卷舞的火光映上那袭明黄窄袖,身后是无涯宫海。


    他随手接过了禁卫跪呈的弓箭,拉弓引箭的动作染着漫不经心的慵慢。雕翎箭尖一点寒芒,锐利夺人,对准了裴筠。


    “不,不要——”江音晚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褪尽,她惊喊出声,尖柔嗓音被秋风扯碎,不知能传入裴策耳中多少。


    禁军已围拢而来,轻松制服了江寄舟的那点人马,将她与裴筠二人重重围困,凌凌长剑齐指向中心。


    而另有一队禁军,围住了江寄舟的车舆,将他押下车来。


    甲羽碰撞声中,江寄舟和裴筠被扣着跪地,裴策的箭尖也缓缓下移。若江音晚懂得骑射,便会判断出,他始终不偏不倚对准的,是裴筠的额心。


    一箭即致命。


    裴筠面上不见惊惶,他平稳高声道:“皇兄,此事乃我一人主谋,与音晚无关。臣弟愿承担所有罪责。”


    江音晚方寸尽无,泪珠不可抑制地溢出来,她哭腔孱碎,失措地喊着:“陛下,音晚知错了,求您不要牵连旁人。”


    她终于看到门楼上的裴策缓缓放下了弓箭。侍从一路小跑着过来,躬身道:“江姑娘,陛下请您上前。”


    秋风啸如鬼哭,楼观飞檐翘角,静默矗立,似蛰伏的兽。门楼上有隐隐硝石硫磺的气味,掩在火把的油烟里,江音晚被呛得轻咳。


    她一步步走近,始终垂着头,不敢直面裴策神情。最终在距他三步远处驻足,再没有上前的勇气。


    江音晚缓缓地跪地,垂首哀求道:“陛下,此事是音晚一人之过,求您不要为难旁人。”


    余光里,那双缂金鹿皮靴不疾不徐靠近,停在她的面前。修长二指轻轻拈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来。


    裴策眸底阴鸷,冷如如九天玄冰,面色却寂静到了极点,寻不出一分表情。慢声问她:“晚晚是在为裴筠求情么?”


    江音晚一时怔住,分毫揣摩不得他的心思。自然不止是为表兄,还有她的兄长,甚至包括右卫大将军,此刻冒充她躺在紫宸殿床帐中的潋儿……


    有太多人,都是为她所累。


    她轻颤着道:“我只是不希望陛下牵连无辜。任何责罚,音晚都愿一人承担。”


    裴策深眸森寒莫测,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她,让人直觉置身山巅浓雾之中,一切看不分明,唯有愈发逼人的寒意,渗进骨髓里。


    良久,他竟轻轻笑了一声。


    “好,很好。”裴策一字一字狠狠咬着,吐出来却轻淡得让人心慌。以帝王的冷淡威严,慢条斯理问道,“晚晚确定,任何责罚都能禁受得起么?”


    江音晚倏然睁大了眼,心头骤地一缩,似一脚踏空,坠入万丈险崖。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此后一切,变得模糊不可追寻。


    她亦不愿再追寻。


    藤紫帐幔如烟似雾,她看向眼前的裴策,心头只觉愈发无力,像跌进了蛛网,丝缕的绞缠里,使不出半分力气。


    最后轻颓重复一遍:“你我之间,从来都与旁人无关。”


    纵使前世,表兄助她离宫,触了裴策逆鳞,何必到今生还不肯放过,拿他的性命来威胁她?


    裴策容色矜冷不变,竟缓缓勾了勾唇角,玩味一般,重复了一遍:“与他无关?”


    他捏在她肩头的大掌渐渐用力,手背青筋暴起,每一指节都屈得筋骨紧绷,却是在用力地克制,并未收紧分毫。


    漆眸染了阴戾,终于一桩一桩数过去:“前世,建兴元年三月,你从晋王府回来,便对孤愈发冷淡。你在晋王府见的,当真只是江寄舟?还是见了裴筠,便愈发不耐烦应付孤?”


    江音晚愕然看着裴策,完全不明白,他何以将自己对他的态度转变联想到表兄身上?


    她以为裴策今日突然提及表兄,只是以旁人威胁她的惯用手段,眼下竟听出些旁的意思。可那一念匆匆滑过,她未能抓住,便听见裴策接着道:


    “甚至早在江家出事之前,你同裴筠在淑景殿,当着柳昭容的面,便已由淑妃做主,定下过婚约,只是尚未来得及正式定亲,便出了那桩谋反案。”


    江音晚蓦地睁大了眼,绵弱地抬手,去推他的胸膛,却被他牢牢桎梏着双肩,动弹不得。


    她胸口窒闷涌上来,孱白的唇轻颤着,只艰难地发出轻弱细声:“你,你胡说什么?”


    裴策轻轻嗤笑了一声,双眸幽邃如寒潭,缓缓道:“是前世,柳太嫔迁去西苑前亲口所言。”


    青梅竹马,表兄表妹,亲上加亲。


    裴策本不以为意。莫说只是长辈提过一句,尚未正式定下,就算两人有过正式婚约,又有何妨?


    只要晚晚能乖乖待在他的身边。


    然而,自晚晚从晋王府回来,便对他愈发冷淡,连敷衍都不耐。


    他当时仍想着,不要紧的,时日长久,晚晚终归会慢慢接受他。甚至晚晚固执念着裴筠,堕了他的孩子,他亦可以退让。


    只等来晚晚趁他主持秋狝,同裴筠私奔。


    裴策峻冷视线凝着江音晚,看到她杏眸圆睁,眸中波光潋潋碎去,最后化为一种黯淡的茫然。


    那身花素绫的软薄寝衣,本该是合身的,此时竟已显得宽大,她整个人虚弱得似乎呵一口气便要化去。


    一只柔荑无力地捏住了他的衣襟,惨白唇间气息虚缈如游丝,怔忡重复了一遍:“柳昭容?”


    第53章 揭   “孤待你,究竟有哪一点不够好?”……


    “曾向先帝献策的王益珉, 是今上的人。”


    极轻的柔婉嗓音,再次响在江音晚耳畔。前世建兴元年三月,柳昭容已是太嫔, 即将迁去西苑前, 借着大朵牡丹的遮掩, 讲这句话渡入她的耳中。


    江音晚迷惘地睁圆了眼, 无力地攥着裴策的衣襟,那柔滑墨缎, 顺着她玉葱样的指一分分滑下去, 滚边上盘金绣的螭纹若有若无磨在掌心。


    原来柳昭容在迁去西苑前,不止私下见过她, 还见了裴策, 同他说过那样一番话。


    柳昭容为何要这样做?她对自己所言,还有几分可信?然而那封矫诏又从何解释?


    江音晚只觉自己身在一片茫茫湖面上,看着大雾四起,而脚下唯一叶孤舟,湖面的寒意,一阵一阵沁上来。


    裴策看着她愈发虚弱可怜的模样,轻轻一阖眸, 敛去了眼底阴鸷, 松开握在她肩头的手, 将人揽入怀中。


    他下颌贴着她的发顶,缓缓道:“这些都不要紧,只要晚晚乖乖留在孤的身边,孤都可以不计较。这一世,我们好好重新开始。”


    江音晚贴着他宽厚坚实的胸膛,感受到他温热体温, 却汲取不到分毫的暖意。她嗓音似一缕薄烟,倦得没有力气:“我与表兄,从未有过什么婚约,姑母根本不曾提起。”


    她看不见,裴策唇角缓缓抿得平直,神色一分分淡下来,俊逸眉目间再度笼上森冷杀意。


    她还是想要维护裴筠。


    裴策大掌抚着江音晚已渐渐干了的发,动作极轻极缓,那青丝如一匹上好的绸缎,覆着她弱质芊芊的背。


    他慢慢道:“好,晚晚说没有,便是没有。”话里蕴着莫测的深长险峭,显然并不信她。


    江音晚倦乏地偎在他的怀里,再无言以对。


    他不信自己,自己又何尝信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两世积弊,岂是一言可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太多,一环紧扣着一环,柳昭容的话固然是导火索,然而后面的事,终究真切地发生了。


    针刺入骨,木蠹至芯,轻易不可祓除。于裴策如此,于自己亦然。


    她多么希望相信裴策,然而那封矫诏要何从解释?满门兴衰,至亲性命,她不敢轻率地相信,甚至不敢一问。纵使问出口,以二人悬殊的权势地位、智谋城府,他若有心掩盖,自己恐怕更无机会窥得分毫真相。


    更怕他连掩饰都不屑。


    方才那碗药,江音晚本就未喝下多少,又呕出大半,裴策命人重新煎了一碗,再度送进来。


    裴策从婢女手中接过梅子青釉钧瓷碗,拈起药匙,舀了一勺递到江音晚唇畔。


    江音晚抿着苍白的唇,微微偏头避开。


    裴策维持着欲喂她的动作,同她无声地僵持着。片刻,他将药匙搁回碗中,二指捏住她尖柔的下巴。


    他缓缓抬起她的小脸,寡凉漆眸居高临下,淡淡睨视着她,如寒山上虬曲倨冷的松,满披霜雾,慵慢地吐字:“晚晚同孤闹脾气前,不妨想想你的兄长。”


    江音晚睫羽一瑟,古井般的眸底终究再度泛起波澜。裴策说过,她若不肯喝药,他便断了兄长的药。


    她微启了唇,由着裴策将那匙药慢慢渡入口中。


    一碗药渐渐见了底,所幸这一回,江音晚没有再吐。唇齿间充斥着那般的苦涩,一路滑进脏腑,却不及她心头十之一二。


    床畔金丝楠木柜上,放着剔透瑰丽的琉璃盏,蜜饯果脯置于其中,裴策拈起一颗,耐心喂她小口小口地吃下,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她的唇,再扶她躺下。


    他神情终于缓和下来,挪到床尾,微掀衾被,露出一双玉足,莹柔如小巧的玉脂。细瘦右踝上,松松扣着一个金环,因江音晚先前的挣动,已在她雪肤上留下红痕。


    裴策指腹蘸取了少许药膏,为她涂抹。药膏清凉,他动作轻柔细缓,带起微微的痒。江音晚不自觉地一瑟,将脚踝往回蜷了蜷,被不轻不重扣住。


    他慢悠悠地上完了药,用帕子拭了拭指腹,依然坐在床尾,再度伸手,修长瓷白的指,慢条斯理,在金环上捻过一周。


    金环打磨得无比光滑温润,无一分镂雕纹饰,泠泠光泽映在他皙冷指尖,裴策目光闲适,如欣赏一般。


    指腹不时若有若无摩挲到江音晚的柔肤,点点酥麻漾开,江音晚克制着没有蜷动。


    裴策静静地抬眸望向她,如鹰隼懒漫自若地打量已在掌中的猎物,语调低醇潺缓,带着诱哄意味:“晚晚听话一点,不要试图挣脱,它便伤不到你。”


    伤不到么?江音晚阖了阖眸,锁链的存在本身已是一种伤害,然而他毫不在意。


    淡白的唇轻轻翕动,她吐字轻如叹息,声音就像数九寒天里,呵出的一口气,水汽凝结如雾,转瞬散去:“音晚明白,殿下只是想要一只乖顺的笼中鸟,供您赏玩取乐。”


    她睁开眼,看向裴策,瞳仁又是一潭死水般的寂宁,再泛不起半点波澜。唇畔却慢慢地弯起,听不出半分怅然:“音晚会顺您的心意,只要您能救治我的兄长。”


    裴策的漆眸却倏然冷下去:你便这样想孤?”


    “赏玩取乐。”他面色竟愈发的平静,不可捉摸,慵然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似在唇齿间悠然转过一周,“晚晚知道,怎样才该称作赏玩取乐么?”


    骤然叮琅一阵响动,裴策握着那截纤瘦的踝,倾身往前抬压。


    金链的微凉触感擦过皮肤,江音晚惊惶地睁大了眸。方上过药,她实在经受不住。


    上方那道矜然目光逼视着她,如朔风卷过,山巅孤松萧鸣,针叶上积雪历历落下来,渐成一片浓雾。


    江音晚瞳仁里一汪静水被凛风揉碎,眼泪大颗大颗地溢出来,她自己却似无知无觉,眼底冰凉,仿似绝望。


    那样多的泪,如珠玉碎去,滚落无休,染湿她的鬓发,一路洇入枕面雨丝锦上的团花织纹。


    裴策顿在那里,似看着掌中拼命紧握的一块冰,终究化了个干净,淅淅零零逝尽。


    僵持良久,裴策最终没有更多动作,只是淡漠寒冽地吐字:“孤待你,究竟有哪一点不够好?”


    话里竟有不易察觉,无助的颓唐。


    江音晚心头如密密长针扎着,麻而乱的疼。


    究竟有哪一点不够好?若真是他设计陷害了江家上下,竟还能这般倨傲地认为,他施舍的锦玉与金笼,便是对她好?


    江音晚终究问出口:“殿下可记得,王益珉这个名字?”


    兵部侍郎王益珉。裴策微微蹙眉。


    “殿下可知,他凭何从兵部职方郎中擢升为兵部侍郎?”


    江音晚仔细凝睇着裴策的神色,不愿错过分毫变化,又害怕真的捕捉到破绽。然而裴策的神情只是滴水不漏的澹静。


    她克制着心头的慌与疼,继续说下去:“柳昭容告诉姑母,是他向陛下献策,炮制大伯谋反一案。”


    裴策眉目一霎沉凝,薄唇紧抿,杀机如刃,寒芒毕现。江音晚却无从确认,这杀意是否为灭口而起。


    她的语调几乎带了颤抖,一字一字吐出来:“而前世,您又为何迁升他为江州刺史?”


    裴策微滞,修眉旋即紧蹙,漆眸深浓难辨。


    他伸手轻轻抚上江音晚愈发孱白的面颊,拭去那些泪珠,嗓音低低沉沉:“孤并不知道此人所为,彼时只是因材施用,晚晚是为这个生孤的气么?”


    江音晚紧紧凝着他,不敢有分毫松懈,仍无从堪破他话意真假。她接着说下去,每一字都是鲜血淋漓的痛:“前世,柳昭容在迁去西苑前曾告知我,王益珉是您的人。”


    寝屋内分明仍是暖意融融,却似在话音落地的一瞬骤然冷下去。


    裴策俊容如淬了凛霜的长剑,寒光夺人,闪过他的眼底。那眸色漆黑,是浓墨泼出,噬人性命的暗夜。


    “柳昭容。”他缓缓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敛着血影刀光。


    香漏烟烬无声落下,裴策松开了对江音晚的桎梏,金链又是一阵轻响,他慢慢为她重新掖好衾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坐在床畔,忽而轻轻嗤笑了一声。他与晚晚,竟被那个女人轻飘飘两句话,玩弄于鼓掌之中,蹉跎一世。


    裴策慢慢拭着江音晚面颊上的泪,沉缓道:“孤对王益珉之事并不知情。晚晚信孤,孤定会查清此事,给你一个交代。”


    江音晚静静看着他,杏眸中点点波光明灭寂寥,如暗夜惨淡的星子。他让自己信他,可他又何尝相信自己?他甚至不曾解开她踝上金链。


    又或者这占有和掌控是他本性如此,根本无关信任与否。


    两人做尽最亲密的事,却离心至此,平静表象一揭开来,便是满目疮痍。


    似有千丝万缕,密密缠绕而来,将江音晚裹挟成茧。她仅能抓住一缕,轻声道:“我想见见兄长。”


    矫诏,那封矫诏。她要弄清矫诏是怎么回事。


    裴策却微微凝眉。半晌,他指腹摩挲着江音晚的面颊,低缓道:“江寄舟尚在昏迷中。晚晚乖乖养病,待你身体好了,孤就带你去见江寄舟。”


    江寄舟此时生死未卜。他身中箭毒,解药药性极猛烈,而他重伤虚弱,用药后解毒活下来的希望仅有三成。


    裴策做出解毒决断时果毅无澜,此刻却怕万一江寄舟出事,晚晚知道是他的决定,会责恼,甚至记恨他。


    江音晚凝睇着他的神情,心中蓦然涌起极不好的预感,定定再说一遍:“我要见兄长一面。”


    她太过不安,哪怕兄长尚在昏迷,问不出什么,至少要确认他的状况。


    未待裴策回答,寝屋外响起“笃笃”两记极轻的叩门声。寻常下人绝不敢在此时来打扰,必是有要紧事。


    江音晚朝外头望去。裴策峻容沉冷,本不欲理会,此刻只得漠声问:“何事?”


    李穆小心翼翼的尖细嗓音传来,仔细斟酌道:“殿下,是……京郊别庄那边,状况不太好。”


    京郊别庄,正是裴策安置江寄舟的地方。值得李穆前来打搅的“不太好”,恐怕是生死一线,生机渺茫。


    第54章 诏   矫诏


    裴策眼中寒凛一闪而过, 他轻轻掖了掖江音晚肩头的被衾,平和道:“孤先出去看看。”


    江音晚心头一颤,那股不安之感无声将她淹没。她凝着裴策, 还是点了点头。


    裴策立于庭院中, 听李穆禀报。


    李穆躬身上前, 压低嗓音, 方说了一句“启禀殿下,江公子……”, 裴策便听到寝屋内传来金链叮琅的响动。


    他武功精湛, 耳力过人,当即摆手示意李穆噤声。只听那金链相互碰撞的丁零一阵后, 渐渐弱下去, 变成了在栽绒毯面上拖曳而行的窸窣声响。


    裴策面沉如水,转身走进寝屋,果然见江音晚正站在月洞门落地罩边。金链的长度,只够她走到这里。


    曳地珠帘细润,映着她纤弱身姿,面容似比纯色珍珠更白一分。顺那身单薄寝衣往下看去,一双玉足赤着, 踩在黄地桂兔纹妆花绣毯上。


    裴策蹙眉, 阔步走到江音晚面前, 沉声道:“怎么不好好躺着?即便要走动,至少该记得穿鞋。”


    说着,便揽住了她的肩,另一手探到她膝弯下,将她打横抱起。


    江音晚低垂着眼,长睫覆下一片蝶翅般的影, 半掩住的瞳仁,似薄脆欲碎的琉璃,光透不进。


    她由着裴策抱起她往回走去,轻声问:“是兄长状况不好了,对不对?”


    裴策抿着薄唇,看向怀里的江音晚,心中倏然滑过一丝慌乱。恰如初七的夜里,看到她无声无息躺在那里,那种捧着一抔雪,想要留住,却眼看它化尽的无望感再度侵袭而来。


    晚晚本就对他没有情分,加之受人挑拨,对他生疑。裴策冥冥中有了预感,若江寄舟救不回来,晚晚同他之间薄如蝉翼的这层关系,恐怕就要裂尽。


    他阖了阖眸,掩去黯然:“孤答应你,一定不会让江寄舟有事。”


    江音晚闻言,竟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平静道:“殿下让李公公进来回禀吧,我想知道兄长究竟如何了。”


    裴策将人轻轻放到床上,让她倚在自己的胸膛前,为她拢了拢被衾,才缓声开口,带着哄慰意味:


    “孤已经告诉了晚晚,江寄舟受了重伤,此时昏迷未醒,所以李穆才会说他状况不太好。晚晚放心,孤已召集名医全力救治,定能保他无事。”


    江音晚半垂着头,没有说话。从裴策的角度看过去,只见到她鸦云般的青丝下,额头至琼鼻玉雕般的轮廓,精致得几乎不真切,似捉不住的幻象。


    他不得不妥协,传唤李穆入内。


    李穆跪地俯首,小心翼翼道:“启禀殿下,江公子服下解药后,反应过于剧烈,身体支撑不住,太医说……”


    李穆微微抬头,不着痕迹瞥了一眼江音晚,不敢再说下去。


    江音晚呼吸一窒,一颗心被紧紧揪住,听见自己游丝般的声音问道:“李公公不要瞒我,太医说了什么?”


    李穆又小心觑了一眼裴策的神情,得到他眼神示意后,方道:“太医说,此刻江公子状况凶险,若能撑过去,便性命无虞。否则,……”


    他再次顿住,却已不必说下去,意思已然明了。江音晚如罹雷殛,整个人一霎被抽尽了力气。


    裴策挥退了李穆,将江音晚揽在怀里,缓缓收紧了手臂,磁沉嗓音从她头顶传来:“晚晚莫太过忧心,会没事的。”


    然而此言显得太过虚无,江音晚恍若未闻,本就苍白的小脸上,褪尽了最后一分血色,真正白得如同霜雪雕就。


    片晌,她终于抬起头,看向裴策,虚缈若无地哀求道:“殿下,就让我去看看兄长吧。”


    裴策轻轻抚着她的面颊,眉心蹙起,仍不肯答应,低低缓缓道:“你还在病中,怎么经得起折腾?待你身体好转,孤一定带你去看他。”


    江音晚执拗地望着他,眸光如水波碎尽,豆大的泪珠无知无觉地滚落。


    凉意溅渗在裴策指尖,人说十指连心,这一点泪珠,当真直牵动着他的心肺。他听到江音晚颤着声道:“殿下,音晚求您……”


    裴策眉头蹙得更紧,一遍遍拭着她的泪,终于道:“好,好,孤答应便是,晚晚不哭了。”


    裴策为江音晚换上外出的衣裳。月青色妆花缎上袄,配一袭蜀锦月华晕裥裙,外罩狐肷坎肩,他一一细致为她穿好。


    甚至蹲低了身,亲手为她穿上一双羊皮翘头履。


    江音晚坐在床沿,看裴策握着她的足,解开踝上的金环,轻轻套进嵌珠掐金的小履中,一时心头不知是何滋味。


    前世今生,这便是他待人好的方式。以太子、甚至天子之尊,予她极致的体贴宠爱,从不吝啬锦衣华服、金齑玉鲙,甚至纡尊降贵,亲手为她做这些琐事,却也将她困于金笼,施以锁链。


    江音晚急于见到兄长,未让婢女进来梳妆,只自己用一支累丝点翠簪随意将长发半绾,掩于白纱帷帽下。


    走出寝屋时,裴策又为她披上一件银狐裘,修长皙白的指,耐心系上她颈下丝绦。


    江音晚被裴策打横抱到青盖安车上,又被拢在他膝头坐着。车马一路驶到京郊别庄。


    太医院的圣手,民间的神医,跪了一地。她认出领头的是吴太医,知道他未受自己牵连,心下稍安。


    吴太医跪地垂首,未同江音晚有任何眼神交流,只恭谨肃然道:“禀殿下,这位公子服下解药后,脉搏虚衰紊乱,面色发青,高烧不退,乃至出现口鼻涌血的症状,情况凶险。若能熬过今日,高烧退去,便可保住性命,若不然,恐怕危在旦夕。”


    江音晚几乎站立不住,向后踉跄了一步。幸而裴策揽着她的肩,稳住了她的身形。


    她视线越过一众医者,望向床榻上的身影,只遥遥一眼,便能觉出一股沉沉暮气。往昔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如一把将枯朽的木,静静躺在那里。


    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里,江音晚一步步走近,渐渐看清兄长消瘦面庞,颧骨凸起,面色泛青,口鼻边仍不断渗出血来。


    裴策站在她身边,无言低下头来,为她拭去雪颊边的泪珠,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落泪。


    裴策漆眸幽邃,深深凝着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她默默揽入怀中,大掌轻轻拍着她的背。


    江音晚贴着他宽厚坚实的胸膛,全身再无力支撑,只将自己的重量尽数交付于裴策,亦是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她是溺水的人,而他是她举目四望,唯一浮木。


    她内心深处,终究愿意相信裴策。


    屋内众人皆低头不敢看。静默无言里,一众医工婢女敛声屏气、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江音晚回过神来,觉出了尴尬,缓缓从裴策怀中退开。


    这时,李穆躬身上前,小心翼翼轻声道:“殿下,奴才有要事容禀。”


    裴策转头凉凉一瞥,面色不豫。


    李穆硬着头皮道:“谢卫率奉命整理江公子随身物品,发现了一物。”


    裴策命谢统整理江寄舟随身物品,特指整理出证明淮平王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的罪证,以及能证明江景元清白的证据。


    若是发现了这些证据之一,谢统不至于特意前来禀报。裴策眉目微沉,看到谢统已躬身候在外头。他并不知道,前世,江寄舟还带回了旁的东西。


    他转身,低头看向江音晚,却见她小脸苍白,缓缓往后却了半步。


    裴策神情一沉,问她:“晚晚,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音晚轻轻摇头。她脑中轰然嗡鸣,隐隐猜到了李穆所指,应正是那封矫诏。似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头,沉得她喘不过气。


    她看着裴策,眸中泪光明灭不定,最终只是轻声道:“殿下出去看看吧,或许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第55章 解(三合一)   “你自己来看,我心里究……


    裴策凝眉, 伸手去握江音晚的手,察觉到她下意识瑟缩一避。他绷着下颌,不轻不重捏住那截皓腕, 长指顺着她纤手滑过去, 一一扣入她的指缝。


    到底体谅她此刻心绪不佳, 裴策按捺下眸底晦色, 缓声道:“既然是你兄长随身之物,便让他呈上来, 你也一同看看。”


    江音晚微愕, 望向他。他是对矫诏之事并不知情,还是有意演戏, 她不敢去猜, 怕自己的心向他倾斜,反被他轻易愚弄。


    她的瞳仁如薄透的琉璃,零落泪影映出裴策分明的轮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若自语,应了一句:“好。”


    李穆传唤谢卫率入内。谢统一身绯色戎服单膝跪地,拱手时两间虎头披膊锵然有声,双手呈上一道浸染血渍的黄绫卷轴。


    江音晚心跳一滞, 果然是前世那封矫诏。


    明黄之色如淬毒, 渗痛江音晚的双目, 她浑身抑制不住地战栗。其上斑斑血迹,是兄长这一路受伤的血,亦是大伯与其麾下所有亡魂的血。


    惨烈的殷红,浓至暗褐,刺在她眼底,将那一汪脆弱琉璃砸得支离破碎。


    裴策与她交握的手掌察觉到她的颤抖, 侧首垂眸凝她一眼,终究没问什么,只是指节略微用力,将她柔荑轻轻捏了捏,再缓缓放松些许。


    他向谢统言简意赅吩咐将之打开。


    谢统恭声领命。贴金剥落的卷轴缓缓而开,那黄绫地上祥云瑞鹤的图案已被血迹浸透,铁画银钩的字迹断断续续依稀可辨。


    “……今闻安西节度使反,已夺阳关至沙州,尔驻北庭,当速率兵过天山,平定叛乱……”


    “皇帝信玺”四个朱红篆字,只在一团血色里模糊露出边角几笔,却已足够认出是发兵所用的玺印。


    裴策的面色一分一分沉下去。墨袍上自前襟至肩头平金绣出狰狞夔纹,衬着他峻漠锋利的下颌。他未发一言,然而威压如山,让谢统持卷的手都隐隐发软。


    因卷上字字,同他笔迹几无二致。


    被他扣在掌中的细嫩柔荑,愈发剧烈地颤抖起来。裴策蹙眉侧首,看到江音晚面色孱白,双眸黯然无光,只怔怔凝在这幅黄绫上,身姿摇摇欲倒。


    室内燃有熏炉,裴策已为她解下了出门时披上的银狐裘,亦摘了帷帽,此刻只一身狐肷坎肩罩着月青上袄,似竹间初月,清幽一线落于掌心,无论如何都握不住。


    裴策当即伸臂将人揽在怀里,向李穆漠然一瞥示意。


    李穆赶忙带着众人退出去。谢统颤巍巍将这封意料之外的“诏书”置于桌案上,便忙不迭退下。


    江音晚木然地由裴策拥着,视线仍空洞落于那封矫诏上。隔世再见,犹能牵扯出心底钝刀割磨般的痛楚。


    裴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那般的用力,有一霎失了方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他下颌抵在她的发顶,贴得那么近,说话时,江音晚能感受到他胸膛轻微的震颤。


    他喉结滑动,嗓音低沉得染了黯然,唤了一声:“晚晚。”


    随后稍稍放松了紧锢着她的双臂,缓缓道:“晚晚信孤,孤直到方才才知,原来江家父子曾收到这样一封‘诏书’,诱其出兵。上面的字迹,绝非孤所写。”


    江音晚久久没有回答。裴策退开少许距离,稍俯身与她平视,幽邃漆眸,认真谛视她的眼,只觉那双瞳仁里泪意如破碎琉璃,望下去却是无光无澜的寂静。


    他克制下心头的慌意,一手握在她的薄肩,另一手轻轻捧着她的脸,再唤一声:“晚晚,相信孤,好么?”


    江音晚空茫视线终于渐渐聚焦在他的面庞,声音亦淡得似竹叶凝露映出的一点寒月,一句一句平静道:“殿下问我,前世,建兴元年三月,从晋王府回宫后,为何对您态度转变。


    “当日在晋王府,我并未与表兄相见。我见到的,正是这封矫诏。”


    裴策一怔。


    江音晚的杏眼里,泪珠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分明眸底寂宁如古井,可为何眼泪那样多?裴策拇指指腹一遍遍为她拭去,却似乎淌不尽一般。


    “我多么希望相信殿下,然而先有柳太嫔之言,后有这封矫诏。且兄长告诉我,他一路受人追杀,九死一生,又安知不是殿下派去的人?我怕我一时信错……他日有何颜面去见江家先祖,去见我的父亲和大伯?”


    那泪珠分明冰凉,落在裴策指尖,却似乎滚烫,直直在他心头灼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洞来。


    他从不知道,江音晚一人承受了这样多。怪不得,怪不得她在他身边一心向死。


    彼时只道晚晚厌他至此,却不知背后竟是这般缘由。想来她岂止厌他,她该是恨他入骨,为这恨意甚至断送了性命。


    裴策指尖几乎轻颤,拇指指腹欲再一遍去拭她的泪,却蓦然顿住。


    他细细再看一眼江音晚眸底神情,只见一片怆然,确认一遍未窥见对他这个动作的厌恶和抵触,指腹才轻轻落在她柔腻面颊上,将那滴泪抹去。


    那停顿微不可察。只是不知她的厌恶是否一时被那片死寂掩去。裴策不敢再深思。


    他将嗓音放得极柔缓,亦极郑重:“孤不曾派人追杀江寄舟。你也知道,真正同安西节度使勾结的是淮平王,而将谋反罪名扣给江家的是父皇,这两方都欲斩草除根。


    “前世,孤也曾暗中下令寻找江寄舟踪迹,却一无所获,直到他于建兴元年返京。今生,孤亦派人搜寻,才险险将他救回。”


    裴策慢慢松开江音晚,端然而立,抬掌并拢三指起誓道:“孤绝未做过构陷江家之事。是何人设计仿孤笔迹制成矫诏,诱江家父子出兵,又是何人安排王益珉献策,炮制冤案,柳昭容又为何要对你说那番话,孤都会一一查清,必给你一个交代。”


    也必让他们一一付出代价。他将杀意凛倨的最后一句,默默敛下。


    他萧萧肃肃站在那里,颀谡峻拔,眸底湛湛,如一片深湖,让人几乎要溺毙其中。


    江音晚定定望着他,似隔着十年光阴,甚至茫茫生死,去望当年让她一见倾心的隽润少年。她曾抱着那份爱恋枯死枝头,而现在他对她说,相信他。


    她始终希望相信,只是不敢,那样多的鲜血和刀光,在二人之间划出千丈沟壑,教她不敢逾越一步。


    江音晚没有说话。冬日薄薄日色,勾染眼前修眉俊目,深刻轮廓。有细小浅金的尘,在光影里浮动,漾进她的泪眼,沉寂中再度映出点点波光。


    柳昭容用心可疑,其言不可尽信。


    裴策若有心瞒她,大可除去兄长性命,又或者毁去这封矫诏,何必特意拿到她的面前?


    江音晚心里有了答案,只尚存踌躇,不敢确认。


    裴策慢慢放下了立誓的手,向她身畔伸去,似要握住她的手,却终究顿住,缓缓落回,负于身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紧握成拳,青筋毕露。


    他眸色一分一分凉下去,浓黑如徽墨泼溅,夜色寂寥,他半垂下浓睫掩去,竟有落拓颓唐之意。


    江音晚终于轻声道:“我愿意相信殿下。”


    我自幼被家人护得太好,自问从不是多有勇气的人。一句相信,便是全然的交付,是我押上全部孤勇的豪赌。


    裴策,但愿你不要让我的勇气,成为一个笑话,一场罪孽。


    那嗓音轻缈若无,却让裴策如将死之人窥得一线生机。他目光蓦然凝注在江音晚面上,欲辨出她话里是真意还是敷衍。


    江音晚却微微偏头,避开了他过于患得患失以至于显出锐利的视线,看向病榻上的江寄舟,道:“殿下还是唤太医和大夫们进来吧。”


    裴策眸光在她侧颊一滞,几不可察地黯沉一分。却只是轻轻颔首,道:“好。”


    江寄舟情状凶险,起初是面色发青,高烧不退,口鼻不断渗血,到了申时末,面色骤然转为胀紫。


    吴太医吩咐婢女为他灌下吊命的汤药,然而一掰开口腔,他口中便大口大口地往外涌出血来。


    裴策本欲劝江音晚离去,然而她如何能够放心?她执意守在这里。


    裴策知道江寄舟的安危是他同晚晚之间游丝般的一缕细线,若江寄舟出事,晚晚方才说的相信,恐怕再不作数,亦不敢再劝,只默默陪着她。


    他在这里,满室太医和大夫皆绷紧了头皮,敛声屏气,眼看江寄舟情况恶化,更是人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最后强行灌了药下去,又施了针,胀紫总算退去,然而依然面如金纸,从面皮下透出一股死气。


    暮色四合,斜阳疏疏照进来,江音晚坐在病榻边的一把斑竹漆面椅上,裴策守在她身边。


    为了方便太医婢女等照料,且堂兄妹之间总归有男女之别,江音晚不曾坐得过近,只将将能看仔细兄长的情况。


    然而时间久了,裴策还是眸色微显幽沉。


    他不动声色敛去,垂首向江音晚道:“晚晚,医工们来回忙碌,在这里守着多有不便,不如去外间的罗汉榻上坐等,有什么状况你亦可及时知晓。”


    江音晚稍作犹豫,还是依他所言。


    别庄中亦有膳房,眼看天色渐渐暗下去,膳房备好了晚膳,太医大夫们轮流去用膳。


    李穆早有吩咐,膳房按江音晚的口味备下了精致佳肴,一一呈上来。然而江音晚胃口寥寥,只略动了几箸。


    裴策舀了一匙鱼翅羹递到她的唇畔,江音晚微微偏头避开。


    裴策动作一滞。浓睫半垂又抬起,掩去了一霎的晦色。俊面平和如水,将汤匙放下,缓声问:“晚晚想吃点什么?孤让膳房重做。”


    江音晚轻轻摇头:“不必麻烦,我已经饱了。”


    裴策目光渐渐淡下去,漫然扫向桌上的膳食,漠声唤了一句:“李穆。”


    江音晚心头一跳,担心他又要迁怒厨子,柔荑捏住了他的袖摆,嗓音轻颤道:“殿下,我没有胃口,不关旁人的事。”


    裴策看着那双水漉的杏眸,明明白白看到了她眼底的惧。


    他下颌线条崩得愈发凌厉,然而终是和缓下来,大掌拢住那只柔荑,轻轻捏了捏,慢慢道:“孤知道晚晚心系兄长,吃不下东西,可你本就脾胃虚弱,又还在病中,只吃这点怎么行?”


    他看到江音晚神情渐渐少了抗拒,接着轻缓道:“孤让膳房熬一碗粳米粥来,多少再用一些,好不好?”


    粳米粥同防风草、葱白、生姜一道熬煮,是一道祛风散寒的药膳。(1)


    江音晚轻弱地应了一声。


    最终由裴策喂着,用下了半碗粳米粥。裴策见她当真吃不了更多,也不再勉强。


    江寄舟的情况,一直到戌时末都未见好转。所幸也未再恶化。今夜极为关键。吴太医曾说过,若能熬过,高烧退去,便可保住性命,否则再回天无力。


    夜色渐深,别庄在京郊,据入苑坊较远,裴策不愿江音晚再车马劳顿地回去,已命人收拾出了厢房,准备在这里歇一晚。


    然而江音晚尚没有歇息的意思。


    壁上静静燃着盏盏掐丝珐琅的壁灯,将江寄舟所在屋室照得亮如清昼,大夫、太医皆把心吊在嗓子眼,紧张地盯着江寄舟的状况,时不时低声交谈两句,拟定可能要用的药方。


    江音晚守在外间的罗汉榻上,以手支颌,手肘撑在梨木几案边沿,精力已渐渐不济,却固执不肯睡去。


    裴策俯身为她将银狐裘松松搭在肩上,低声道:“晚晚先去睡吧,孤守在这里,有什么事一定立刻告知你。”


    江音晚已没什么精神,还是道:“我想确认兄长无事再去歇息。”


    毕竟兄长是她眼下身边唯一亲人,是生是死,只在今夜。


    裴策只得作罢,默默陪着她。


    然而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到了人定时分,江寄舟仍没有退烧的迹象。裴策却不能再任由江音晚熬下去。


    他将嗓音放得更加低缓,哄劝道:“晚晚听话,先去休息,你病还未愈,不能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


    江音晚念及若是自己此刻撑不住倒下,反而给大夫们添乱,到底是听了劝。站起身时,竟身形一晃。


    裴策面色倏然一变,将她揽住。紧抿着唇,去探她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才将人打横抱起,阔步往厢房走去。


    他将她轻轻放在黄花梨架子床上,为她褪了鞋袜,解下外衣,又细致盖好被衾。


    江音晚本就困乏已极,很快沉沉睡去。


    裴策熄了灯烛,坐在床畔,等到她呼吸清浅绵长,又坐了一刻,才缓缓俯身,在她额头印下极轻的一吻。


    那般小心翼翼,仅仅是春日一片梨花瓣,拂在掌心的分量。


    他放轻步伐走出厢房,阔步往江寄舟所在的屋室去。


    *


    江音晚此一眠,再度陷入沉沉的梦魇,似被牢牢困住,五感尽失,动弹不得。


    她欲呼救而不能,过了许久,五感才渐渐恢复,却依然浑身僵直,分毫不得动。她察觉到自己躺在一片冰凉狭小的空间里,眼前黑暗,耳边听到凄凄切切的哭声,并非嚎啕,似是遵着什么礼数,循规蹈矩地哭。


    倒像是丧仪上的哭灵。


    江音晚心中打了个突,又听到司仪太监尖细嗓音唱喝,越过乌泱泱的哭声,歌功颂德,连篇累幅,江音晚只隐约捉住其中四个字,“景德皇后”。


    她不记得,本朝有过这样一位皇后。


    浑身僵硬不得动,呼吸,心跳,一切与生命有关的征兆皆无从感寻,唯有眼皮前的黑暗,真真切切。


    江音晚一悚,一个骇然的念头冒出来——难道这是她自己的丧礼?


    耳边哭灵声骤然被一阵喧哗取代,她听见太监失了方寸的嘹声惊呼:“陛下,陛下您不能如此——”


    厚重木板“哐啷”一声沉沉落地,江音晚眼皮前黑暗散去,亮光一闪,只仍不得睁眼。


    下一瞬,她被紧紧拢入一个宽厚怀抱,熟悉的龙涎香气,清冽微苦,穿过檀香烛烟,将她笼罩。


    细密的吻,温柔缱绻落在她面颊,唇角,那般轻柔,似在吻毕生至宝。


    江音晚分明不再跳动的胸腔,此时隐隐抽疼,非来自这具尸身,而是出自今生的她。


    太监宫人犹在竭声劝谏,“砰砰”的磕头声不绝于耳,拥住她的男人却似隔绝了一切,只专心细慢地烙下浅吻。


    似有一只大手紧紧揪住江音晚的心脏拧动。她想要哭,偏流不出一滴泪。


    却有一点冰凉润意,滑过她的面颊。竟是来自裴策。


    耳边一切细微声响变得如此清晰,她似能听到这一滴泪坠落棺底,破碎四溅,周遭一切场景也随之散去。


    江音晚却未醒,而是恍惚又置身另一处情境,香烛气味更浓,木鱼声声,清脆不紊,梵音深满空明。


    她听到略有几分熟悉的嗓音,细思片刻,似是无尘,印象里闲逸的高僧,此刻端肃沉穆。


    与他交谈的是一把极黯哑的男声,仿佛开口说话便异常艰难,染满了死寂,几乎不似生人,竟是裴策的声音。


    江音晚欲听清他们说了什么,一切人声此时却都隔了一层坚质隔膜般,朦胧不明。直到最后,四合极静,木鱼停歇,梵音远去,她终于听清裴策话语,吐字平澹,如叙寻常。


    只一个字:“可。”


    她心下迷惘焦切,一时情急,竟从梦中挣出。额角已布满冷汗,呼吸虚促,有几息的恍惚,渐渐看清了自己躺着的梨木月洞门架子床。


    意识回笼的一霎,江音晚心口紧缩,呢喃了一句“裴策”,倏然翻身坐起,掀开被衾就要下床。


    起身的动作急切,她面色一白,眼前骤然晃过一阵黑。她伸手抚了抚额,撑着床柱勉强站起,未等眼前暗影散去,又要迈步往外走。


    裴策恰好进来,见状疾走几步到床畔,见她脸色惨白若纸,扶住她道:“晚晚慢些。是不是头晕?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气血不足,晨起若是太急,总会有头晕的症状。


    江音晚攥住了他的袖摆,穿过眼前虚晃的黑,那样用力地凝睇他的面容。一分一分,越过茫茫生死,白骨黄泉,镌到她的心头。


    裴策凝眉,又唤了一声:“晚晚,你怎么样?”


    江音晚绵弱无力地说了句“我没事”,却仍怔怔望着他。稍缓过这一阵后,眼前晃缭的暗散去,视线却更模糊,泪雾溢满,滚落。


    裴策握着她的肩,扶她到床畔坐下,为她拭去泪痕。他只当江音晚是为江寄舟担忧,盈满心疼的眼不着痕迹滑过一丝寂寥波澜,如投石入潭,水花微溅后,石子一路隐没无踪。


    他低缓道:“江寄舟昨夜退了烧,太医说他已性命无虞。只是毒虽已解,身上伤势过重,还需一段时日才能醒来。”


    江音晚依然是恍惚模样,回了两分神,问:“当真么?”


    裴策轻轻笑了笑,没太多情绪:“自然是真的。”


    他想再劝两句,让她无需为江寄舟伤怀,却有一只柔荑,轻轻抚上他的面庞。


    裴策一夜未眠,玉容神俊依旧,下颌却有隐隐青色的胡茬,透着清倦。江音晚的指腹顺着他下颌轮廓,遍遍摩挲轻抚。


    裴策微微蹙眉,喉结滚动了一下,拢住了她的柔荑,嗓音低低沉沉:“做什么?”


    江音晚凝睇着他深浓的眸,轻声唤:“殿下。”


    裴策“嗯”了一声,等着她的下文,她却只是这样唤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裴策捏着她的葱指,慢慢挪到眼前,将她纤手翻过来,漫然看了一眼,确认指腹有没有胡茬被磨出红痕。


    江音晚面色渐渐缓和过来,眸中泪雾盈满,似满天星汉烁动,樱唇翕合几次,最终只是道:“殿下,多谢你。”


    她指兄长之事。


    未说出口的一句,是前世已不可追,幸而我们还有今生。


    仍有一点沉重,压在她胸腔。她隐隐觉得梦中未听清的、裴策同无尘高僧的谈话极为关键,有心寻找合适时机问一问裴策,抑或去拜会无尘方丈一面。


    然而只一瞬功夫,脑海中他二人的依稀交谈竟已淡去,心头迷惘,却只是茫然,无从问起。仿因天机不可窥探。


    裴策深深看她一眼,再确认一遍她的面色,才取过挂在架子上的衣裙。是昨夜派人临时去入苑坊取来,玉白上袄,配一袭茜色云锦百迭裙,帮她换上,又为她穿好鞋袜,扶她去看望江寄舟。


    江寄舟果然已好转了许多。面色虽苍白虚弱,却不似昨日那般泛着将死之人般的青黄。


    江音晚总算安心,恳切谢过各位太医和大夫。众人忙称“不敢”,躬身拱手道:“请姑娘放心,这位公子已脱离了险境,过段时日便能醒来。”


    裴策带她启程回到入苑坊的私宅。


    江音晚本就风寒未愈,这一番劳顿后,午间便又发起了热。此后断断续续地病了好几日。


    床柱上那条金链已不见,不过裴策吩咐了秋嬷嬷,盯着她卧床静养。他虽忙碌,每日都会过来,喂她用膳、喝药。


    直到将近正月底,江音晚才算彻底痊愈。这日午后,她倚在梨木嵌螺钿花鸟纹美人榻上,正懒懒翻着一本游记,忽然听到庭院中的传来动静。


    她凭窗望过去,看到李穆正指挥着几名小厮,将几个箱子搬到西侧厢房。


    李穆亦遥遥望见了江音晚,赶忙近前,隔窗向她躬身一礼道:“奴才等惊扰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江音晚柔声道:“无妨,不知公公搬来了什么?”


    李穆恭敬答:“是姑娘从前在定北侯府的旧物。”


    江音晚一怔。又听李穆接着道:“定北侯府所有资产被罚没,近日一应物件清点入国库,殿下亦不能做得太惹眼,只能暗中扣下了姑娘闺阁中的旧物,命奴才送来。”


    李穆心里明白,江公子虽已脱险,却至今未能醒来,殿下知道江姑娘记挂江公子,只能用旁的法子来缓解她眷恋家人之情。


    “殿下的意思是,若姑娘想家了,随时可以翻出来看看,若是怕触景伤情,便妥善封存在厢房。”


    江音晚眸底涟漪浅浅,怔然许久,才柔柔笑了一笑:“公公代我谢过殿下。”


    李穆躬身应喏,心里想的却是,殿下可不愿意听江姑娘的“谢”字。


    江音晚起身走到厢房,命人打开了箱子,大略扫了一眼,并未仔细清点,只先找出了母亲留下的几样遗物。


    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并不多,有一块纯白无瑕的羊脂玉,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并一些钗环首饰,而最意义可贵的,是母亲早年同父亲往来的书信。


    江音晚一一妥帖收入匣子,让丹若收于寝屋床头的金丝楠木柜中。


    又将一些过于久远的物件,譬如儿时的布偶之类所在的箱子锁起。


    她看着剩下的箱子,有书本纸砚,有钗环衣裙,亦有一些画卷。她稍稍出了会儿神,待李穆小心问她“姑娘,是否有何不妥?”才恍然回神,浅笑道:“无事。”


    她命黛萦将尚可用的脂粉首饰和衣裙收拾出来,便回了寝屋。


    *


    裴策为探查定北侯府冤案内情,以及柳昭容柳簪月前世所为,这段时日愈发忙碌。然而矫诏和王益珉之事一时未能理出头绪,只能先顺着柳昭容的线查下去。


    柳簪月入宫以来,同江淑妃关系淡淡,并无过节,甚至曾在江淑妃积郁成疾时说过一番助她想开的话。而同江音晚、同裴策都无甚交集。


    且她膝下无子,算来与裴策没有利益冲突,实在难以堪破其动机。


    裴策一路查到柳簪月入宫之前,派人去了她的故里,江南东道吴郡。终于找到了一点可循之迹。


    三年前,皇帝遣花鸟使,采择天下姝好,内之后宫(2)。柳簪月正当适龄,又素有美名,被花鸟使一眼选中。


    她闺中的两名贴身婢女已随她入宫。往日照料她颇多的一名仆妇在她入宫后不久,便被打发到了庄子里。


    欲探知柳簪月的过往,自是要寻这名仆妇,然而此人却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踪迹。


    裴策派去的人觉出了可疑,在柳家其他仆人口中旁敲侧击,又在附近一带打听。三年前的事,并不久远,即使非柳簪月身边之人,不知详情,也难以抹去所有痕迹。


    果然查到一点信息。柳簪月在入宫前不久,曾同一名长安来的贵人有过往来。甚至据柳家一名下人说,“甚是亲密”。


    这其中不知是否有添油加醋的成分。而问及这名贵人身份,众人并不详知,只记得其人相貌俊雅风流,依稀听身边的人唤过他一声“殿下”。


    能称殿下者,满朝不过寥寥,并不难查。消息飞鸽传回长安,裴策核查三年前曾至江南东道的皇子、诸王,唯有一人相符。


    淮平王裴昶。


    此时已是二月初,白玉直颈瓶里插着最后的红梅,一枝品种唤“骨红照水”,又一枝唤“千台朱砂”,开得浓红欲醉,灼艳不妖。


    裴策坐在美人榻畔,将探知的消息一一告知江音晚。


    “殿下的意思是,柳昭容是淮平王安插入宫的人?”江音晚斜凭美人榻上,面向裴策安安静静听完,轻声问。


    “仅是推测,尚无证据,还需找到那名失踪的仆妇才能有定论。”不过裴策心中已有七八成的把握。


    且唯有如此,方能解释得通。前世,淮平王趁皇帝病重,发起宫变,被裴策斩于剑下。若柳昭容是淮平王的人,便有了挑拨裴策与江音晚关系的动机。


    然而这一脉虽能捋清,线索到此便断了,王益珉之事和那封矫诏仍然无从解释。


    淮平王同安西节度使合谋起兵,王益珉献策,尚有可能是淮平王看到局势不利,背弃盟友、断尾求生之举。


    然而那封矫诏,断不可能是淮平王伪造。他有何理由在盟友露出颓势之前,便诱江景元出兵剿灭,且使自己与之勾结的证物落于江家父子手中?


    裴策慢慢伸手,触到江音晚搁在圆枕边的手,仔细确认一眼,她并无抵触之意,才将那只柔荑慢慢收拢在掌中,一字一字沉缓道:“晚晚信孤,孤定会一一查明。”


    江音晚浅浅点一点头,因她侧身躺着,鬓边点翠穿珠流苏垂下来,轻晃着擦过青丝。


    又听裴策接着说下去,他浓睫垂下,遮住眸底深涌似海的情绪,嗓音低沉至暗哑:


    “这一世,我们好好重新开始。不论你心里有没有孤,心里那人是谁,孤都可以不计较,只希望你放下前世的错恨,给孤一个机会。”


    江音晚杏眸顿然睁圆了。她翻身坐起来,深吸了一口气,连名带姓唤了一声:“裴策。”


    她这一世还从未这样唤过他。裴策微愕抬睫,注视着她,对这个称呼没有不高兴,反而有等待宣判般的紧张。


    下一瞬,裴策掌心一空。


    因他不曾用力,江音晚微挣一下,便抽出了手。他的胸腔也似被抽空了一块,二月料峭的风灌进去。他未敢再伸手去握住。


    他眸底翻涌着千仞墨浪,表面却是澹澹寂寒的静潭,安安静静等着江音晚的处决。


    江音晚抿了抿唇,忽而起身下榻,往屋外走。


    裴策默默跟着,看她走进了右侧的厢房,在几个未锁的箱子里翻找。


    “晚晚在找什么?”他声音很轻,似这时节江上最后的浮冰。


    江音晚没有理他,兀自翻找着。他便不再问,只静静站在一边,玉容寥落寂和,望向江音晚的眸底却压抑着濒临崩溃的疯狂。


    静潭慢慢显出幽险莫测,若她拒绝他,裴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


    半晌,江音晚抱出一堆画卷,新旧不一,尺幅各异。


    “裴策,你自己来看,我心里究竟是谁。”


    第56章 名   “唤孤什么?”


    江音晚站在厢房的直棂窗下, 怀中抱着的一捧画卷哗地落在檀木透雕螭纹桌案上。


    仲春之初的风犹带寒意,透过窗格拂进来,其中一幅轻飘飘落地, 顺着方方锦织毯, 一路停在裴策玄色袍摆边。


    猜到这些是江音晚的笔墨, 裴策下意识就要去拣。怎能让晚晚的画落在地上?然而他顿在那里, 一时不敢拾起,只是静静看着江音晚, 目如幽潭, 底下卷着崛崎的石,静水漩出痛楚。


    江音晚亦看着他, 或者说是瞪着, 杏眸睁得圆圆的,自觉颇有气势,其实软绵绵的没什么力度。微风勾着她的一缕发,柔柔拂在微鼓的雪腮。


    她不高兴了。


    裴策只得顺她的意,俯身拾起那幅画。


    泛黄的宣纸未经装裱,只卷起用丝绳系着。他指尖在丝绳尾端几不可察地轻颤。终究阖了阖目,缓缓将之打开。


    乌发玉簪, 眉眼清隽, 白衣如雪。画上少年轮廓一分一分展在眼前。


    裴策愕然。


    这画应当已有些年头, 纸张不复洁白绵韧。淡墨轻岚,是一场雨后的太液湖畔,画中人十五六岁模样,捧一卷书,负手立于水雾氤氲的湖光山色里,襟胜霜雪, 皓空留白,如他的衣摆。


    竟是数年前的裴策。


    他犹记那时,初入朝堂,在步步为营的运智铺谋里,艰难喘息,那日是难得的闲逸片刻,捧卷临风,回头看到了江音晚,小姑娘打扮得如一抹未开的玉兰,望着他,笑得专注明澈。


    他展开眉心的清倦,亦对她温和一笑。竟被她留于卷上,珍存多年。


    裴策捏在薄纸边缘的手指不自觉用了力,将经年的旧纸揉得微皱。他怔然回神,细细捻平。


    墨袍翻卷,裴策阔步走到桌案前,将那些画纸一一展开。


    一幅幅画,历历经年,笔触从稚嫩逐渐纯熟。或窄袖挽剑,或当窗提笔,或撑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步步从烟雨霡霂的长阶行来……


    那样多的身影,竟都是他,竟都是他。


    裴策忆起当日见江音晚作画,寥寥数笔勾勒出的白衣形意,蕴藉风流,原来当真是自己。


    是他太过愚钝。在血影暗夜里行得太久,忘了自己也曾是白衣浸润,眉眼含笑的少年郎。


    目光最后停留在一幅红梅,红墙外凌空独开,疏影下雪铺满地,是他与晚晚的初见。


    朱砂墨灼灼,焚烧人的视线。裴策抬眸,定定望向江音晚。


    她站在直棂窗下,仲春的日色勾染她侧颜轮廓,如浅金的浮羽,莹透得几不真切。窗外梨华一树,雪白的花瓣点点飘落下来,恰似她春衫上的绣纹,精致灵动,落成一场花雨。


    裴策幽潭般的眼底,压抑着万钧骇浪,全然不是平日的寒凛清倨。


    江音晚方才撑起来的那点气势顿然散了,雪颊晕上羞赧的浅绯。她低头避开裴策的目光,挪了两步凑近书案,局促地想要收起画纸。


    裴策不言不动,只是注视着她,那眸色深浓如漆,平静之下沉沉一片,直直将人吞噬进去。


    江音晚堪堪将一幅画收拢在掌中,余光瞥见那袭墨袍不紧不慢向她靠近。


    下一瞬,她的皓腕被掣住。江音晚诧然抬头,未及反应,裴策已经握着她的纤腰,将她脊背抵在了窗扇上。


    江音晚一双细腕被裴策单手扣住,压在头顶,力道不重,却分毫挣动不得。她睁圆了眸,轻呼一声:“殿下……”


    男人高大身形将她笼罩,视线浓晦如有实质,神情却纡徐从容,缓声问她:“唤孤什么?”


    江音晚一愣,旋即想起,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连名带姓唤了他两声。


    绡纱窗纸薄透,屋内情形在外宛然可见。庭院里传来来往婢女井然有秩的脚步声。江音晚羞窘不已,杏眸里漾起水雾,软声央道:“殿下,音晚知错了。”


    裴策淡淡道了一句:“不对。”


    未放开她,反而俯身将距离拉得更近,与她对视,沉哑嗓音带着诱哄,慢慢道:“晚晚再唤一次。”


    唤他的名。


    平民之间尚有礼数讲究,上对下,长对幼,方可称名,平辈间至多以字互称,遑论尊卑分明的皇家。


    江音晚泪雾凝汇,盈于睫上,低弱哀求般,又唤了一声:“殿下……”


    裴策依然不满,凑近了,在她唇上轻咬了一下,一触即分。


    江音晚懵然感受着那点酥麻的疼,近在眼前的俊容慵然,耐心十足等着她开口,是一种无声的强势。


    她只得轻如蚊讷地吐字,唤他:“裴策。”


    樱唇翕合,裴策骤然低头,深深吻下去。


    光影里有细小柳絮漂浮,江音晚被握住的楚腰,细韧更胜柔柳。纤手被按在头顶直棂条上,还捏着一幅画卷。葱指渐渐蜷起,将宣纸揉得皱巴巴。


    *


    二月春闱,举子汇于长安,将于初九进行第一场省试。


    二月初六,有考生在京兆府前击鼓,状告另一名考生乃舞弊通过此前的解试。


    京兆尹杜怀忠不久前方因江音晚案而遭皇帝训斥,被罚闭门思过,此时更加谨慎,忙请主持春闱的礼部共同调查此案。


    告状的考生名唤秦沂,被他指控舞弊的考生系其同乡,名为纪惟。


    杜怀忠升堂审理,邀礼部侍郎在旁见证,惊堂木拍下去,跪于堂下的秦沂却道自己并无实证。


    “大人容禀,学生与纪惟乃同乡。纪惟虽勤奋,然而屡试不第,只是徒然蹉跎年岁,他的才学如何,在乡里大家都心中有数,一朝中举,本就蹊跷。


    “学生到长安后,与他投宿在同一家客栈。前几日的夜里,学生读书到深夜,正欲歇下,便听到有人上楼的动静,因听出其脚步踉跄,学生担忧他摔下楼梯,故出房门查看,见正是纪惟。


    “纪惟似大醉,学生搀扶他上楼,听到他口中讷讷有声,说的是‘我不该中举,我不该来长安’。


    “学生只当他压力过大,然而又听他接着说‘这功名是我偷来的,不,是他们塞给我的,我不要,我不要’,说到后面甚至状若癫狂,拽着学生的胳膊,一个劲问‘怎么办,怎么办’。


    “学生回房后,越想越觉得不对,故来击鼓告状,望大人查清此事。若纪惟当真舞弊,该依律处置,维护科考公平,若他未舞弊,说出这番话或许有别的内情,亦望大人能查出真相。”


    秦沂一番言辞恳切,但手中确无证据,省试在即,杜怀忠同礼部侍郎商议后,决定暂不对纪惟做任何处置,让他照常参考,同时暗中到其籍贯所在的江南东道余杭郡调取解试答卷。


    然而二月初九,春闱开考当日,纪惟竟不知所踪。


    直到次日,他的尸体被渔民从河中打捞上岸,仵作验尸后认为乃系谋杀。


    京兆府将疑似舞弊案与谋杀案并为一案,因牵涉京城与地方多个部门,又事关科举,兹事体大,此案移交至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薛亭却发现了另外的端倪。


    鼎玉楼的雅间内,薛亭将纪惟的解试考卷呈至裴策面前。


    裴策面沉如水,淡淡扫过此人笔迹,周身气度渐渐寒下去。


    裴策此前追查矫诏上是何人仿写他的字迹,未有头绪。


    对于精通书法之人而言,仿写常人笔迹并不难,然而仿出功力同样深厚甚至在其之上的笔迹,哪怕经年临摹,亦未必能以假乱真。


    裴策少时在国子监学习,被立储后师承太子少傅,又另有名家教授书画。然而真正对裴策书法影响最大的,是其舅虞鹤延。


    裴策幼时,虞氏一族尚未没落,其舅虞鹤延也曾是当世有名的才子,教导裴策良多,他的书画皆于幼时打下基础,笔迹也在那时得以塑造。


    裴策后来的老师,皆有字帖于坊间流传,颇受文人追捧。然而虞家败落后,虞鹤延的字帖已不可寻。而这恰是仿写裴策字迹的关键。


    然眼前举子纪惟的笔迹,形与骨有九成虞鹤延遗风。


    第57章 线   “兄长。”


    虞氏没落已是十余年前的事。在上位者的施压下, 十余年的时间,似乎足以全然抹去当年风采卓绝的一代才子虞鹤延存在过的痕迹。


    年轻的文人们,已无可能写出这样一手字。年长者亦刻意避讳, 即便当年有过那么一段时间, 临摹虞鹤延字帖, 也早已在十余年间改尽书写习惯, 再拾不回。


    而纪惟多年不第,年岁并不轻, 又身处江南, 远离长安,或许当年曾收藏虞鹤延字帖, 因督查不严等种种缘故, 临摹多年,养成这一手字。


    有这九成风骨做基础,要仿裴策字迹,加以练习并非难事。


    裴策指节缓缓轻扣桌案,将目光漫然收回,喜怒不显,向躬身立于一旁的薛亭示意道:“薛少卿请坐。”


    薛亭拱手一礼:“谢殿下。”


    薛亭在裴策下首坐下。小二为他添上茶水。他并未饮茶, 接着禀道:“纪惟于去年八月通过解试后, 九月便到了京城, 投宿在一家客栈备考。时间上,足够写下那封矫诏。


    “倘若秦沂证词为真,微臣推断,或许是有心之人发现了纪惟的字迹,想要加以利用,故助他通过秋闱, 诱他来到长安,而舞弊一事,正好成了威胁他做事的把柄。


    “微臣唯一不解的是,八月时,幕后之人如何未卜先知,料到安西节度使将会起兵谋反?当真有人能有如此通天的耳目与谋算?”


    幕后之人,能在第一时间掌握西北军情,且神不知鬼不觉将矫诏寄出,已足见其手段。然而若是他早在八月便已知悉此后安西节度使的动向,其势力未免过于强大,朝中若真有这样一股力量,裴策岂会毫无所觉?


    雅间临水的支摘窗半开,清风徐徐。裴策指腹慢悠悠捻过汝窑淡天青釉茶盏的杯壁,漫不经心道:“又或者他的用意,本不在于江家,而在于孤。”


    寻一个能够模仿太子笔迹的人,日后总有用武之地。只是恰好撞上节度使谋反,便顺势而为,既扳倒了定北侯府,若这封矫诏被人发现,又能栽赃给裴策,一箭双雕。


    薛亭沉吟道:“殿下英明。”


    裴策神色漠然,不置可否,转而问薛亭:“去年冬狩之日后,孤命你查探教唆二皇弟诱海东青发狂的那名幕僚是谁的人,到如今可有结果?”


    裴策曾一度怀疑是淮平王裴昶所为,欲借二皇子裴笃之手谋害皇帝,然而此招胜算微弱,并不值得淮平王冒险,倒更像是针对二皇子而来。


    在他察知矫诏之事后,隐隐觉得,有一双手躲在暗中搅弄风云,或许两桩事情的幕后是同一人。甚至王益珉献策,亦是此人的安排。


    一封矫诏除去定北侯府,击垮了三皇子,又可栽赃于太子。一只海东青,让二皇子失去皇帝信任。若当真是同一人布局,那么此人意图已昭然若揭——扫去阻碍,迈往紫宸殿上的龙椅。


    然而这些谋算,都不曾牵涉到四皇子裴简,是因四皇子母族低微,势力单薄,不成威胁?还是……


    只见薛亭再一拱手,肃然道:“微臣已严加看管,但那名幕僚最终还是自尽身亡,并未吐露是受谁指使。不过微臣曾从他的反应探知,其亲眷在那人手上。


    “微臣从该幕僚亲眷的行踪入手,终于发现一点端倪,心中有所猜想,只是并无实证。”


    裴策淡声道:“你只管说便是。”


    薛亭敛声良久,沉穆吐出一句:“微臣,怀疑四皇子殿下。”


    *


    裴策从鼎玉楼出来,前往入苑坊。


    江寄舟自被他救下,昏迷了一月有余,昨日终于醒来。裴策答应了江音晚,今日要带她去看望兄长。


    午时过半,江音晚用过午膳,斜倚在梨花木嵌螺钿花鸟纹美人榻上,懒懒地翻着一本书。潋儿和素苓侍立在侧。


    当日江音晚假死遁逃被带回后,裴策将潋儿打发到了外院伺候,如今已调了回来。裴策罚潋儿的二十杖,终究看在江音晚的情面上,授意行刑的仆役控制了力道,只是皮肉伤,并未伤筋动骨,眼下已然痊愈。


    江音晚被裴策在城门拦下时,便已猜到是素苓听到自己同吴太医的谈话,向裴策告发。甚至隐有所觉,素苓恐怕始终奉裴策之命监控着她的一举一动。


    事后,素苓跪在她的面前,声声称悔,哭得真切:“姑娘,奴婢懂得您的辛酸,然而奴婢奉殿下之命行事,着实不敢有所欺瞒。奴婢但请姑娘责罚。”


    江音晚明白问题症结所在,也不欲为难下人,命人将她扶起,柔声道:“你忠于殿下,依令行事,并无过错,责罚又从何说起?”


    她仍将素苓留在身边伺候,只是心下难免介怀,渐渐有所疏远。


    裴策察觉到江音晚对素苓的态度,知道她真正抵触的是自己的监控,命李穆暗中提点了素苓,日后只需忠于姑娘一人。


    然而裴策对归澜院、对江音晚的掌控,岂止通过素苓一双耳目?他的占有欲和掌控欲分毫不曾消减,只是藏得更深。


    仲春天气渐渐回暖,然江音晚体弱,寝阁仍夹壁通暖,熏得人生出慵倦的困乏。江音晚翻书的动作慢慢缓下来,双目轻阖,就这样侧躺着,倚榻睡去。


    潋儿小心翼翼,从她纤手中抽出书册,又取来猞猁薄毯,正要搭在江音晚肩头,余光瞥见一道墨袍玉带的隽拔身影,赶忙同素苓行礼跪拜。


    裴策疏凉眼神一瞥,示意她二人噤声退下,自己轻拂珠帘,脚步轻缓入内。


    江音晚正酣眠,双颊晕开一点粉,似这时节枝头初绽的桃花,那般明净柔嫩的浅粉,胜过婴儿的肌肤。


    发髻上斜簪的玉骨珠钗欲堕未堕,春衫单薄,勾勒她窈窕身段。茜色云雾绡披帛迤然委地,裴策指尖轻勾,一点点收拢在掌心,如拢住了天边一片轻软彤云。


    他没有唤醒江音晚,只是将猞猁薄毯轻轻搭在她身上,自己在她身畔躺下。


    两人并躺,美人榻显得局促。身躯贴得近了,能感受到她的温软。她身上浅香清幽,透出一点甜,并非她惯用的沉水蘅芜,亦非任何一种香料,而是生来便有。真正是软玉温香在怀。


    江音晚在睡梦中觉出了不舒服,微微蹙了眉,迷迷糊糊去推身前的大掌。自然推不动。


    她慢慢睁开眼,还有些懵懵的,对上裴策的俊容,乍看过去,清矜不乱。


    江音晚又推了推他劲瘦的手腕。樱唇微微撅了撅,些许不高兴的模样,很快收敛了,低弱央求般唤了一声:“殿下……”


    裴策轻轻笑了一下,终于收回手。眉目慵然,替她理了理玉白对襟直领衫散乱的衣襟,和里头不知为何歪去的心衣。


    看到小姑娘有些羞恼地瞥了他一眼,又转瞬移开。


    裴策低头凑近,在江音晚雪颊上轻吻了一记,磁沉嗓音转移开她的注意:“晚晚,该起来了,孤陪你去看望兄长。”


    江音晚轻轻“噢”了一声,想到兄长已经醒来,心中喜悦,方才那点羞窘也稍淡去。


    她看着裴策起身往湢室去,不多时,捏着一方温热的湿帕子回来,动作轻柔,为她拭了拭困意未消的面颊。


    随后裴策俯身,为她穿上罗袜,再缓缓套进莲纹绣履,才半扶半抱着她起身。


    时节尚存几分清寒,临出门,裴策又为江音晚披了一件浮光锦的披风,行走间浅浅的波光在衣上浮漾,潋滟如一池春水。


    江寄舟的情况日趋好转,醒来后意识清醒,未见浑浑噩噩的症状。


    他躺在病榻上,昔日高大强健的武将体魄,如今虚弱无力,刚毅面容消瘦了许多。他的身份,从年少英武的定北侯世子,沦落为见不得光的亡命之徒。


    不过他心绪平和,许是战场上见惯了伤亡的缘故,只专心配合太医和大夫休养身体。


    裴策抱着江音晚下了马车,揽着她走到庭院里。


    江音晚却蓦然顿住了脚步,微侧身,仰起那张巴掌小脸,杏眸水漉漉地看着他,带着软软的央求。


    裴策懂了她的意思,小姑娘脸皮薄,不愿在兄长面前同他过分亲昵。他顺她的意,收回了握在她肩头的大掌。


    江音晚甫一从他臂弯里挣出,便一路小跑着,往江寄舟所在的屋室奔去。浮光锦披风翻飞如蝶翅,波光粼粼跃动,是她的雀跃与急切。


    裴策缓步跟着,凝着这道生动背影,眸色微不可察地深晦一分,薄唇抿得平直。


    江寄舟事先已知道江音晚会过来。他知道是裴策救了自己,亦从大夫们聊起太子同“那位姑娘”的只言片语里,对江音晚同裴策的关系有了猜测。


    他内心担忧。江音晚是自幼被府上呵爱着长大的,养得玉软花柔,身子又素来病弱。裴策过于深沉狠戾,怎么看也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并非她的良配。


    遑论定北侯府曾与裴策隐隐敌对。


    她竟做了裴策的外室,眼下境况不知如何艰难。


    见到江音晚小跑着进来,江寄舟苍白唇畔流露笑意,嗓音沙哑,道了一句:“音晚,慢些。”


    江音晚在他床畔顿足,眼眶微红,轻声唤:“兄长。”


    江寄舟还未及说什么,便看到后头一道墨袍身影不急不缓入内,背对着浅浅日色,峻漠容颜敛在晦影里。


    江寄舟手肘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却牵动伤处,面色愈显苍白,最终只能斜斜抬起上身,艰涩道:“参见太子殿下,请恕罪臣不能行礼。”


    裴策长身玉立在病榻前,竟微微一笑,淡声道:“兄长不必多礼。”


    江寄舟被这声“兄长”呛得一阵剧烈咳嗽。


    第58章 舟   南下


    江音晚蹙起了细弯的眉, 赶忙走近几步,扶江寄舟躺好。


    她亦为裴策突然的称呼而微骇,替兄长掖上被角的间隙, 侧头朝裴策乜去一眼, 鬓边红宝石坠角穿珠流苏婀娜轻晃, 映着柔婉生动的眼波, 娇妍无方。


    裴策面不改色,仍是清逸自若模样, 自然而然在江寄舟床榻边的斑竹漆面椅上坐定。


    看到江音晚仍挨着床沿站着, 关切问询江寄舟是否牵动伤口,裴策眼底深潭慢悠悠卷起一点幽涡。


    他不动声色朝江音晚伸出手, 皙白长指轻轻捏住她细嫩的指尖, 没什么力度地往自己身侧的方向轻牵一下,很快松开,示意她过来坐下。


    江音晚回身,抿着唇瞥他一眼,软绵绵的,不知是羞恼,还是央求他莫在兄长面前做这些亲昵举动。眼眶还洇着方才乍见兄长泛起的红, 稚兔一般。


    裴策从容矜然地回望她。


    江音晚终究走到他身畔的椅上坐下, 距江寄舟稍远了。


    江寄舟默默将二人情状收于眼底, 眉心微敛。


    裴策与江音晚虽只是并坐着,未有其他亲密举止,但裴策是不是挨得过近了些?平金绣夔纹的墨缎袖摆,若有若无拂着江音晚的浅妃色织锦裙裾,似一种暗藏强势的宣示。


    江寄舟轻咳一声,恭敬道:“罪臣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裴策云淡风轻地一笑, 似随口道:“兄长不必客气,都是孤应当做的。兄长未醒之时,晚晚忧心非常,幸而兄长脱险醒来,晚晚得以展颜,孤也可以宽心了。”


    一口一个“兄长”,“晚晚”,听得江寄舟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裴策话里话外,虽说着江音晚牵挂江寄舟的伤势,却分明将自身视作音晚的自己人,反而江寄舟这个做兄长倒像是外人。


    江音晚下意识探身向江寄舟的方向,急切问道:“兄长,你没事吧?”


    江寄舟稍缓了起伏的胸腔,唇色仍惨白,对江音晚温声道:“无妨。”


    又望向裴策,言辞恳切:“还要多谢殿下,这段时日照拂音晚。”


    这话,亦意在划清亲疏之别。


    裴策仍是闲适姿态,缓声道:“是孤应当感谢侯府对晚晚的养育之恩。”


    江寄舟彻底白了面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音晚蹙着蛾眉,雪腮晕着烟霞浅绯,只希望裴策莫再开口,于是对他软声央道:“殿下,我想同兄长单独叙一会儿话。”


    裴策微微低头,凝着她,语调温柔至极:“自然该依晚晚,不过……”他又看了一眼江寄舟,端然道:“矫诏之事,孤已有了眉目,应当同兄长交代清楚,以免兄长仍对孤心存芥蒂。”


    既是正事,江音晚知道轻重,未再说什么。且她也迫切欲知事情进展,轻轻点一点头,专注望着裴策。


    裴策掩在宽大墨缎袖摆下的手,指节微蜷了蜷,按捺下揉她的发的冲动,神情平正,将目前的线索与推断一一道来。


    江寄舟今生与前世遭遇不同,他为裴策所救,不再如前世那般认定裴策是幕后布局人。且他昨日醒来后,谢统已向他说明过一些情况。


    他平复着呼吸,静静听完裴策的话,神色凝重。若裴策推断为实,凭幕后之人这般一箭双雕的狠毒谋算,与藏在暗中的耳目势力,要揪出他绝非易事。


    可恨他如今只能躺在病榻上,手中无一兵一卒,甚至见不得光,无半点办法,只能仰仗裴策。


    江寄舟沉默良久,问道:“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裴策嗓音沉穆如金石,言简意赅道:“孤预备亲自去一趟江南。”


    纪惟所牵涉的疑似舞弊案,因其身死,只能前往其籍贯所在的江南东道余杭郡方能查明。大理寺向皇帝禀报案情时,皇帝已有意派钦差大臣暗访江南。


    然而真正躲在暗中谋局布棋的那人,恐怕不是一个普通的钦差便能揪住的,或者说,即便揪住,也未必敢揭发。


    裴策决定亲自微服前往江南东道,顺余杭郡解试舞弊这条线往上查,让薛亭留于京中,顺纪惟之死查探凶手,与他遥遥配合。


    江音晚闻言微诧。裴策要离京去江南……那双秋水瞳仁里碎星明灭,熠熠的光不自知地暗下去。


    裴策看清小姑娘眼底无意识流露的不舍,慢慢勾了勾唇角。终究按捺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道:“孤会带着晚晚一道去。”


    “咳咳……”江寄舟再度用力咳了两声。


    江音晚回神,局促地将视线收回,投向兄长,听他道:“劳殿下费心探查,不过音晚同行,或许会拖累殿下,不如将她留在京中。”


    裴策沉定自若,漫声道:“兄长有所不知,晚晚身份已惹人怀疑,将她留在京中,孤不放心。还望兄长以晚晚的安危为先。”


    江寄舟心底直欲翻白眼,听听这话,他倒成了不顾音晚安危的恶人。于是道:“殿下即便微服出行,难保幕后之人不会掌握殿下行踪,路途守卫不比京畿森严,若那人一时情急,有所行动,殿下如何保证音晚的安全?”


    裴策漫不经心轻掸衣摆,只淡淡道:“孤这些年所遇刺杀近百,刀光剑影不过家常便饭。既然带晚晚同行,便是有把握,唯孤身边是最安全的所在。”


    轻描淡写间,凛倨尽现。江寄舟一噎,再无话可说。


    江音晚看着兄长,认真道:“兄长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尽量不拖累殿下。”


    裴策低眸,睇视着小姑娘玉琢雪雕的侧颜,目光似一片深湖,几乎能让人溺毙其中,嗓音低低的:“嗯,晚晚最乖了。”


    江寄舟深吸一口气,阖上了眼。


    罢了,罢了,眼不见为净。片晌,他睁眼,艰涩吐出一句:“罪臣重伤在身,此时已精力不济,望殿下见谅。”


    裴策牵着江音晚起身,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那孤同晚晚便不打扰兄长歇息。望兄长早日康复,晚晚才好安心。”


    江寄舟一字一字几乎没有波动地从齿间挤出来:“谢殿下关怀,恕罪臣不能相送。”


    裴策不甚在意地摆手,见身边的小姑娘眼眶洇红,眷眷不舍,十分体贴地俯身凑近,低哄般道:“晚晚,兄长该静心修养,听话,向兄长道别。”


    江音晚红着眼圈,向江寄舟最后道:“兄长安心休养身体,务必听从医嘱,切莫忧思过重。殿下定能为大伯昭雪冤案,还忠臣良将一个清白。”


    江寄舟定定望着她,她这样牵挂旁人,却不曾为自己打算。


    在那袭墨袍转身的一霎,江寄舟终是忍不住道:“殿下,罪臣明白音晚眼下身份,不能奢求太多,然而他日,东宫有了正妃,甚至您日后会有三宫六院,到那时,将置音晚于何地?”


    裴策顿足回身,背光而立。仲春薄薄日色勾染他颀谡身廓,墨袍玉带,矜然清肃。


    他俊容平静,寡漠若寻常,却字字沉缓,是郑重一诺:“晚晚会是孤的妻子。孤不会有什么三宫六院,此生,唯求晚晚一人。”


    前世今生,唯求一个江音晚而已。


    *


    裴策带着江音晚,不日便动身,白龙鱼服,扮作从长安南下做生意的商贾。采水道,顺渭河、黄河而下,至洛阳接通济渠,入大运河。


    二月的渭水畔,金堤含翠,杨柳郁青,和风里飞絮垂丝,在临岸的水面浮作稀疏一层轻白。粼粼波光迤逦漾开,可见斜帆无数,顺风而下。


    水中央一艘青雀舫尤为华美,舟舱如楼台,碧瓦朱甍,绣帷雕栊。飞檐衔住一抹春风,轻罗窗帷如薄薄晨岚,随风微飏,水光氤氲铺开,依依杨柳渐次往后退去。


    裴策的随身侍卫扮作商贾仆从,青雀舫边另有几艘小船不追痕迹跟随,暗中护卫。


    另雇了经验丰富、底细干净的老船夫掌舵,其妻子亦在船上,淳朴和善,帮着料理一些活计,众人唤她一声刘婆婆。


    江音晚将潋儿留在京中,照顾江寄舟,又留秋嬷嬷打理归澜院,只随身带了丹若和黛萦两名婢女。


    上船离岸的第一日,裴策便生出了懊悔与自责。


    他未料到江音晚晕船晕得厉害。


    太医不便离京,随行只带了一位民间的大夫,姓俞,平素也有神医的名声。俞大夫事先制了治晕船的丸药,然而江音晚服下后未见起色,依然头晕恶心,食欲不振。


    船舱的二层,卧房精致宽敞,裴策坐在黄花梨四柱架子床畔,将人揽在怀里。看着她孱白容色,心疼不已。


    舟行得稳当,几乎不见颠簸,然而江音晚犹觉晃得厉害。裴策拢着她纤薄身躯,将她那点分量尽数偎到自己身上,似乎这样便能有所支撑,缓解一些眩晕。


    他递了一匙冰糖燕窝粥到江音晚唇畔,柔声哄道:“晚晚乖,多少用一些,饿着会更觉晕得难受。”


    好说歹说,江音晚终于无力地启唇,由他喂下几口。裴策正要再舀一匙,江音晚忽然虚乏地推了推他的手腕。


    裴策微微蹙眉,正要再哄两句,下一瞬,江音晚已经“呕”地一声,吐在了他的墨袍上。


    他尚未作反应,便见江音晚往后瑟了瑟。


    她面上血色褪尽,不知是纯粹因为难受,还是掺了惧怕。


    上一回江音晚吐在裴策身上之后,他的震怒与惩治,她仍记得清楚,至今心有余悸。她心悦裴策,却也知他骨里的戾,对裴策隐隐的憷,这段时日已看不出,但在某些时刻,仍会被勾起。


    裴策看着她,目如幽潭,深邃得难辨情绪。片晌,他放下碗匙,手掌稍用了力,扣住她的削肩。


    第59章 晕   疑似


    江音晚的肩头再次轻颤了一记。


    轻罗帷幔如湖烟不定, 窗外水光漪澜。妆奁上斜欹的宝相花镜映出一张孱白小脸。其白几欲夺人而出,浮在镜上,虚弱得近似那一帘烟罗, 柔风一吹便要被拂散。


    江音晚记忆里的画面, 是上一回, 她吐在裴策身上后, 汤泉不休的水漪,一遍遍的强势侵袭。


    她确然是憷了。


    裴策意识到她眼底惧从何来, 心头涌出愧与悔。


    他手上力度不重, 却不容她再退却,慢慢将人拢到怀里。


    方才江音晚呕吐时, 有意朝外倾身, 更多落在床沿脚踏和地面绣毯上,裴策只袍摆上沾到了一些,身前仍是干净的。


    裴策没有说话,下颌贴着江音晚的额侧,一下下轻轻顺着她的背,待察觉掌下单薄身躯慢慢平静下来,他才沉缓地问了一句:“好点了吗?”


    江音晚偎在他怀里, 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隐隐的震颤。她没什么力气, 只微微点了点头。


    裴策退开一些距离, 细细凝睇着她的面色,仍是苍白如霜,杏眸中的惧意已淡去。方才只是江音晚下意识的反应,现下已平复下来。


    他阖了阖眸,掩去幽晦的痛楚,复睁开, 谛视着江音晚,眼底濯濯漆墨,蕴着一片黛山深湖:“晚晚,不要怕孤。”


    他彼时失控的阴鸷,只因以为江音晚厌恶他至此。甚至过往每一次侵与占,都不过是用那种方式,掩盖他对握不住江音晚的慌惧,可笑地试图确认她属于他。


    两人天然不相匹配,于她总是艰难。前世他未加克制,每每伤到江音晚之后才自责不已。今生,他本该克制得更好。


    裴策嗓音低低缓缓,从深远山水间淌出来,无比的认真:“你不喜欢的事,会伤害你的事,孤都不会再做。”


    江音晚微愣,知道他话中意思,似欲说什么,然而口中还残留着呕吐后的酸苦,她蹙了蹙眉。


    裴策松开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又亲自取过漱盂,将冰裂纹青花茶盏递到她的唇畔,让她漱了口。


    见江音晚面色稍缓,他扫了一眼仍放在床畔的那碗冰糖燕窝粥。


    江音晚杏眸洇开一点红,绵弱地央道:“殿下,我真的吃不下。”


    看她吃了东西这般难受,裴策邃眸幽沉,重新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抚了抚她的背,低低“嗯”一声:“吃不下便不吃了,待你缓过来些再说。”


    他朝外吩咐了一声,命人入内将膳食撤下,顺便收拾了地面的狼藉。


    丹若闻声领命进来,一并来帮着收拾的还有刘婆婆。


    裴策本欲起身去湢室更衣,见状又在架子床畔多坐了会儿。


    虽事先详细调查过船夫与刘婆婆这对老夫妻,知道都底细干净,且老实本分,但留江音晚与生人一室,他仍不能放心。


    刘婆婆并不知晓裴策的身份,只以为是南下的商贾。这艘青雀舫如此华美,她也明白眼前人的富贵并非寻常商贾可比,尤其见裴策气场不怒自威,十分慑人,她不敢多言语。


    刘婆婆低着头,默默利索地收拾了床畔的粥碗,以及桌上摆着的其余膳食,见佳肴道道精致,却几乎一口未动,心里暗暗嗟叹富商的奢侈浪费。


    正预备退出去,她多看了一眼丹若正要换下来的蜀锦绣毯,视线又顺着那污渍移到裴策墨缎袍摆。


    刘婆婆心中诧异,这样冷峻的男主人,衣裳被染脏竟毫不生气?她暗暗抬眸往上望去,见男主人看向怀中女子的神色,温柔得几乎掐得出水来。


    又见他怀中偎着的美人,只露出半张小脸,真真是玉雪雕琢出来的样貌,平生不曾见过这样的姿容,又这般娇弱可怜,呵一口气便会化了似的。


    想想男主人的疼爱,倒也合情合理。就连她心头都不由酸软地疼。


    刘婆婆本就是个淳善的热心肠,此刻明白了男主人的态度,胆子便大了些,关切道:“夫人可是晕船?”


    江音晚听到这个称呼,有一刹的茫然,旋即反应过来是在唤自己。她看向和善的老妇人,梨花白容上的虚弱掩去了浅绯。


    她点了点头,唇畔羞赧地一弯:“谢谢婆婆关心。”


    裴策眸底不易察觉地划过一道凛寒幽锋。


    他并不喜欢江音晚同旁人说话、接触。哪怕是服侍江音晚的婢女,除秋嬷嬷和潋儿外,无一不小心翼翼,不敢直视江音晚,更不敢有一句多话。


    尤其不喜欢她对旁人笑。前世得了江音晚笑颜的女官,被裴策秘密处死,今生的青萝,他亦动了杀心,怕吓着江音晚,才仅仅将人调离江音晚身边。


    裴策拢在江音晚背后的手掌,长指不动声色地屈了屈。指尖滑过江音晚的长发,柔滑如缎,覆着她纤薄脊背。


    他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慢悠悠地捻了捻,指端青丝一根根被捻开,触感微凉而柔润。他终是压下了骤生的戾气,漆眸如浓墨静研而出,没什么情绪地看向刘婆婆。


    刘婆婆正含着心疼,向江音晚道:“我和老伴常年在水上行船渡客,载过许多晕船的客人,也知道一些缓解晕船的偏方。不过……”她顿了顿,赧然淳质地一笑,“偏方粗陋,夫人许是瞧不上。”


    裴策闻言,敛去了漠然,沉声道:“婆婆且讲。”


    刘婆婆对上裴策的视线,有些紧张:“将生姜切成末,贴在肚脐上,能缓解恶心呕吐的症状。夫人若是吃不下东西,可以吃点榨菜试试。”


    裴策凝眉,沉吟道:“多谢婆婆告知。”


    刘婆婆忙道:“不客气,不客气,那我不打扰夫人歇息了。”慢慢跟着丹若转身出去。


    裴策不敢随意让江音晚尝试这些偏方,传唤来俞大夫,细细问明。


    俞大夫清楚裴策身份,恭敬行礼后,捻着山羊胡须,思索道:“草民倒是并不熟悉这些偏方,不过医书有载,生姜味辛而性温,有降逆止呕、泻满开郁、驱浊行滞之效。(1)且肚脐上有神阙穴,想来这个方子不无道理,左右对身体无害,可以一试。”


    又道:“榨菜有健脾开胃、益气醒脑的功效(2),对姑娘的头晕和食欲不振或许也有缓解之用,虽是民间粗陋配菜,姑娘若实在用不下膳食,不妨一试。”


    裴策颔首。俞大夫退下后,裴策传唤丹若和黛萦入内守着江音晚,自去湢室换了身衣裳,玄青缎面绣竹叶暗纹,腰束白玉带,隽拔清峻。


    随后叮嘱卧房外扮作仆从的侍卫仔细守卫,他亲自去膳房,挽袖切了一碟姜末。高大华服的身影往砧板前一站,虽有些生疏,但眉目专注地动着刀,引刘婆婆咋舌。


    切完后,裴策还特地给刘婆婆看过,确认可用后,才盛到青花瓷小碟中,端回了卧房。


    丹若和黛萦默默退下。江音晚正阖着眸,躺在黄花梨四柱架子床上。她并未入睡,锦衾簇着那张苍白小脸,蛾眉紧蹙。


    裴策在床畔坐下,轻轻掀开衾被,将她的浅夕岚色上衫衣角往上微撩。江音晚睁开眸子看过来,裴策柔声哄道:“咱们试一试这个偏方。”


    他将姜末细细抹在江音晚的肚脐上,用柔软的纱布覆上,再将她的衣摆理好,盖上衾被。静静在床畔等了一会儿,俯身问她:“晚晚觉得如何,有没有好一些?”


    江音晚凝神片晌,道:“只是觉得小腹暖暖的,倒还觉不出别的。”她牵出一点笑意:“想来见效也不会这么快,过一阵或许便好了。”


    裴策揉揉她的发顶,垂下的长睫掩去眼底情绪,声音磁沉低黯,道:“嗯,是孤太着急了。晚晚睡一会吧。”


    说着,他在江音晚身畔躺下,将她揽入怀中,似乎这样能缓去船身颠簸对她的影响。


    裴策轻轻拍着江音晚的肩背,似哄婴孩入睡一般。江音晚本觉得十分难受,头脑昏昏沉沉,但胸腹间翻江倒海,难以入眠。然而不知是否因偏方有效,她静静枕在裴策胸膛,阖目躺了一会儿,竟慢慢睡去。


    待她醒来,胸腹间那股滞郁翻涌、恶心欲呕的症状当真舒缓了许多。她慢慢睁开眼,发觉自己仍偎在裴策怀里,似怕扰醒她,裴策姿势分毫未变。


    江音晚睫羽轻抬,对上一双深眸。


    裴策片刻不曾入眠,只这样默默拥着她,一动不敢动,见她醒来,忙问她是否好些,得到肯定的回答,揽在她肩头的大掌紧了紧,克制着力道,又柔声问:“晚晚现在想不想吃点东西?孤去取些榨菜来好不好?”


    江音晚轻轻点头。


    随行的厨子并未准备榨菜,裴策亲自去向刘婆婆买了些,欲付她二两银子。刘婆婆无论如何不肯收,且不说这银子实在多得夸张,她本是好心助人,坚持将一罐榨菜送予裴策。


    江音晚此前并未尝过这般民间家常配菜,滋味倒是爽口。裴策喂她吃了一点,细细观察一眼她的神色,见她尚吃得惯,就着榨菜喂她吃了一些米饭,又喂了几筷厨子重新做的清淡菜肴。


    江音晚仍吃得不多,幸而没有再吐。又倚在裴策怀里歇了一会儿,似乎头晕也渐渐得到了缓解。


    到黄昏时分,江音晚已好转了许多,孱白面颊恢复了几分莹润血色,裴策眸底深敛的幽沉终于转霁。


    侍从婢女们皆松了一口气。殿下在姑娘面前表现得温柔,面对他们时,那股冷鸷气场却实在骇人,让他们头皮都紧紧绷了一天,生怕哪一点小差错,或是哪一步迈得动静稍大了些,惊着了姑娘,便要被丢进江中喂鱼。


    暮色四合,江音晚暂没有胃口用晚膳,裴策陪她出了卧房,小心细致地扶她走下楼梯,到甲板上稍透透气。


    楚天开阔,晚霞泼入烟波千里,碎作千万点细密鱼鳞,粼粼漾出深浅不一的红。远山如黛,无尽向天际铺展,村廓人烟笼在茫茫暮霭之中,缓缓往后退去。


    和风拂着江音晚的织锦裙摆,她慢慢走在甲板上,裙裾上精致绣纹如沾露的江花,被晚风点点揉落,一身浅浅的夕岚色几欲融入岫云烟霭。


    刘婆婆恰也在船头甲板,蹲身照看着一个小炉子。炉上生着火,瓦罐里煨了香浓的鱼汤,鱼方从江上捕捞来不久,最是新鲜。


    江音晚和裴策的膳食有厨子料理,她这是在准备自己和老伴的晚膳。


    看到江音晚和裴策过来,刘婆婆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朝江音晚笑笑,关切地问:“夫人好些了吗?”


    江音晚走上前,柔柔笑着道谢:“我已好多了,多谢婆婆的偏方和榨菜。”


    刘婆婆连连摆手称不必谢。


    裴策凝着江音晚对旁人露出的笑靥,脉脉斜阳映入他的漆眸,竟无半点晖光,尽数被那深渊噬去,渊底浓黑不可测。


    他未揽着江音晚的那只手,敛在宽大袖摆中,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轻轻捻了捻,终究克制了一切。俊容平澹,亦朝刘婆婆微微一笑,向她郑重道谢。


    江音晚缓缓向刘婆婆走近了几步,鱼汤香醇鲜美的气味被晚风送过来。


    她却倏地变了脸色,纤手掩住唇,向前倾身。


    裴策面色骤沉,连忙双手扶住江音晚的肩,语调失了一贯的平稳:“晚晚,你怎么样?是不是又恶心想吐了?”


    江音晚弯着身子,借袖摆遮挡,干呕了几下,许是胃中没多少东西,未吐出什么来。她缓过这一阵,慢慢直起身子,用丝帕虚虚拭了拭唇。


    裴策紧蹙着眉,心疼地凝着江音晚,正要问她几句,一旁的刘婆婆看着江音晚的情状,脑中灵光一闪,蓦然冒出一句:“夫人会不会不是晕船,而是……有喜了?”


    第60章 月   月话


    有喜?


    江音晚诧然看向刘婆婆, 脑中空白了一息,纤手已不自觉攥紧了手中香色丝帕,水葱样的指甲, 陷进平针绣如意四合云纹里。


    前世, 她因对裴策的误会, 不得已亲手堕去腹中胎儿。彼时留在裴策身边, 自觉愧对先父和江家列祖,而狠心弑子, 又愧对孩儿, 愧对裴策。为人女,为人母, 为人侣, 竟是无一堪对,短短余生,皆在悔恨自艾中度过。


    今生,莫非她还有机会,弥补前世的遗恨?


    她怔然,裴策亦有一霎的愣怔。


    握在江音晚肩头的手,不易察觉地轻颤着。


    残阳如血, 铺开半江透红, 青雀舫划破薄暮烟霭, 舷下浪涌,将暮光缓缓搅碎,粼粼殷红,跃在浪尖每一点水珠。裴策眼底却是光透不进,恍惚的黑。


    喜么?


    裴策自然该喜。他那样迫切近乎痴狂地渴求江音晚属于自己,用金殿, 用锁链,用一次次侵和占,去做徒劳的证明。若非不愿伤害她分毫,恨不得将她一点点嚼碎了吞入腹中,或是在她身上烙下赤红滚烫的印记。


    还有什么比一个孩子更为强烈的印记?在她的身体里,孕育着融合了他二人血脉的胚胎,是他所能烙下最深刻的明证。


    将来这个生命降临世间,流着他和江音晚的血,熔铸了他和江音晚的骨,甚至一代代延续下去,是长存于世间,永远的昭示。


    然而裴策不敢喜。他那般清楚地记得,前世江音晚设计流产的决绝。


    今生,晚晚愿意生下他的孩子么?


    裴策不敢再想,思绪却如脚下河渭之水,不可稍遏。纵使有那么多幅晚晚亲笔所绘的画……


    是啊,那些画,道道身影在他眼前晃过,无一不是白衣温润,眉目澄明。晚晚私心里喜欢的,应当是那样的湛朗清举少年郎。而他走过遍地荆棘,血染襟怀,谋运诡谲,如浓墨,将白衣泼溅成黑袍。


    晚晚,当真还心悦他么?


    即使因懵懂时的情愫,残留了几分喜欢,又是否足够支撑她,为他诞下一个孩子?


    裴策视线极缓,一分一分扫过江音晚面颊,见她只是神情怔忡,没有他害怕窥见的厌和恼。但或许只是她一时未及反应。


    他修长皙白的指节,在轻颤中慢慢屈起,筋骨紧绷,克制着,没有施力向掌下纤瘦的肩。


    怀胎辛苦,晚晚体弱,且前世有孕是在两年多后,如今她不过十六,如何能孕育一个生命?


    虽寻常人妇十六岁为人母者比比皆是,这种可能性放在江音晚身上,却让裴策心疼不已。


    江风携着水汽,凉凉拂在他玄青缎面袍摆,竹叶暗纹,似一片片齐臻臻萧萧作响,耳畔浪声人语,尽皆远去。


    惧和悔,绕上裴策心头。他怎么能让她这时便有孕?


    自己那点可笑私心,如何能同晚晚的身子相提并论?


    裴策邃眸如渊,深不见底,浓黑尽处,翻涌的骇浪卷着奇崛险石,被一层暮霭笼着,望去只是云缭雾绕的澹静。


    他面色沉定,不露分毫,一把低醇嗓音缓缓道:“晚晚,好点了么?先回屋去歇一歇吧。这恶心呕吐的症状反复,不论什么原因,都让俞大夫来诊脉看看。”


    江音晚轻轻点一点头,向刘婆婆客气地柔声道别,女儿家脸皮薄,倒没有再提及刘婆婆对她有孕的猜想。


    刘婆婆朝她笑笑:“夫人快回去歇息吧。”


    裴策扶着江音晚,小心平稳地往回走。


    刘婆婆看着二人身影从身畔走过,又偏转过头,多看了二人背影一眼。


    墨袍身廓高大凛谡,微俯着身,小心将纤柔的浅夕岚色身影护在怀里。女子青丝半绾,长垂过腰,被晚风拂着,发稍娆娆轻旋。


    这并非妇人髻,若不是上船前这家仆从特意叮嘱她以“夫人”称呼,刘婆婆该以为这是位未出阁的姑娘。


    发髻样式的疑影,先前被男主人对这位美人的呵爱冲淡,此刻又浮聚起来。方才,她提出夫人或许有喜,男主人看着,可并不高兴。


    刘婆婆也是见惯世情的老人,知道这等富豪人家常会有许多风流韵事,心里暗暗揣测,或许这美人,只是个得宠的外室,男主人不希望她生下孩子,便是不打算予她名分的意思。


    可那疼爱万分情形,又实在不像。


    刘婆婆慢慢蹙起眉心,摇了摇头,转回来继续照看炉火,片晌,发出一声轻叹。


    船舱二楼,走廊尽头的卧房里,酸枝木白缎广绣插屏上花枝蹀躞,曼影重叠。


    绕过屏风,俞大夫恭敬一礼,蹲身在小叶紫檀罗汉床边,隔着丝帕,为江音晚凝神诊脉。


    片刻后,俞大夫收回手。


    他并没有把出喜脉。


    又或许是日子尚浅的缘故。俞大夫拈了拈山羊胡须末端,斟酌着问:“不知姑娘上一回信期,是在多久之前?”


    江音晚略感羞赧,一旁的丹若代她如实答道:“姑娘上回信期大约是在腊月初八。上月和本月的月信都未至。”


    俞大夫凝眉,若是有孕,如今算来已一月余,理当已显出滑脉脉象。而他非但没有探出滑脉,反而发觉姑娘体质虚寒,不易有孕。


    俞大夫沉吟片晌,又问:“姑娘是否信期常伴有疼痛?”


    丹若答:“大夫说得正是。”


    俞大夫微微点头,心里有了数,转向一旁负手而立的裴策一礼。


    他并不敢抬头直视太子,屈身时,余光扫过那袭墨色袍摆,只觉太子周身气度沉凛骇人。上方那道视线落在他的脊背,平静而稳淡,却如千钧巨石。


    俞大夫勉力维持声线,道:“禀殿下,姑娘并未有孕。”


    话出口,周遭静了几个呼吸。俞大夫低着头,敛声屏气,几乎能听到自己额角冷汗滴落在地的声响。


    裴策心中竟觉蓦然松了口气,然而那气只松到一半,另一半仍悬着。他低眸,细细去辨认江音晚的神情,从他的角度,却只见她低垂着纤长的眼睫,鸦青如翅,掩去了眸中情绪。


    又听俞大夫接着说道:“姑娘信期未至,应是体质虚寒、气血不足的缘故。而姑娘恶心呕吐的症状,确然是晕船所致,加上脾胃虚弱的内症,故见反复。”


    裴策面色沉下去。晚晚的身子,始终这样差。他凛声吩咐:“这些内症,你且开个药方调理。”


    其实调理的药,江音晚已吃得太多,多少名贵药材、精良药方耗下去,却总不见好。


    俞大夫直觉寒芒在背,赶忙诺诺领命,由黛萦领着下去开药。


    裴策走到江音晚身前,一手撑着罗汉床的扶手围子,慢慢俯下身,另一手轻轻捧起她的雪颊,拇指指腹微微摩挲着。


    他在那双水烟漫起的杏眸里,看到了落寞廖然。


    晚晚,是在为没有怀孕而失落么?


    这个猜测,让裴策呼吸一滞。他不敢多想,俊容仍沉静如海,磁沉嗓音低低道:“晚晚莫难过,咱们日后还会有孩子的。若是晚晚此时便有孕,孤才该舍不得。”


    他轻顿,细细观察江音晚的反应。但见她抬着那双水漉的眸与自己对视,片晌,轻轻点了点头。


    裴策扣在小叶紫檀扶手上的手渐渐收紧,精雕细镂的繁复纹样烙进他的掌心。他不敢确定,晚晚是否真心愿意同他有生儿育女的“日后”。


    他眸底如渊,幽邃莫测,语调却放得更柔缓,指尖在她雪颊抚触轻轻:“该用晚膳了,多少吃一些,本就脾胃虚弱,不能再饿着。仍然配些榨菜,好不好?”


    江音晚又柔柔点了点头。


    裴策传膳,喂着她用了些,终究吃得不多,裴策怕她再吐,也不敢勉强。幸而江音晚远离当时刺激到她的鱼汤气味后,便未再感到恶心。


    晚间,裴策又去厨房切了点姜末,贴到江音晚肚脐,将她揽到怀里,轻缓地拍着她的背,直到臂弯里的浅浅呼吸渐渐纡徐绵长。


    仲春虽天气渐暖,夜里仍会泛起清寒。梦与梦的间隙,水上微润的凉意漫上来,江音晚半梦半醒,循着记忆去摸索身畔的温热身躯,却摸了个空。


    睡意顿时消了几分。江音晚迷蒙地睁开眼,见身边空荡,自己怀里只抱着个漳缎软枕。


    她又清醒了些,拥着被衾支身坐起,隔着半勾的架子床软烟帷,望见月色里临窗而坐的那道身影。


    窗幔薄如蝉翼,在夜风里如烟缭然漫卷。窗外一轮渐盈凸月,是拉不完满的弓,清白若流霜,铺开满江波光,潋潋分明,逶迤向水天相接处。


    泠泠清辉勾勒出窗下端谡身廓,裴策侧着脸,眉峰鼻梁的角度仿若镌刀雕刻,月色洒下来,落了点点雪霰一般。


    从来矜然冷峻的人,此刻却微低了头,沐在水天一清的寥廓夜色里,透出一股寂冷的落拓。


    江音晚静静看着裴策,见他察觉到自己的动静,转头望过来,先是微不可察地蹙眉,视线移到她安然拢过肩头的被衾,才稍稍舒展。


    她听到他的声音,在月下分外磁沉柔和:“怎么醒了?又不舒服了吗?”


    江音晚摇摇头,夜色里,一切惝恍朦胧,却又历历分明。她轻声问:“殿下有什么心事么?是不是……今日的误会,让殿下失望了?”


    裴策望向她的目光,深穆更胜寂夜,他安抚地一笑:“晚晚不要多心,在孤心里,子嗣本身并没有那么要紧。晚晚乖,接着睡吧。”


    江音晚却执拗地凝着他,想要知道他怎么了。


    裴策无奈妥协,声调低若自呓:“孤只是在想,前世你设计小产,那时应当恨极了孤。”


    哪怕是因旁人挑拨构陷,他只要一想起江音晚对他曾有过的恨意,便觉不能忍受。


    更何况,这恨意让晚晚痛苦,让晚晚伤了身子,甚至损了性命。每每念及,他胸腔里便是利刃穿心的尖锐刺痛。


    裴策未敢出口的,还有一句,今生,晚晚当真愿意为孤孕育一个孩子么?


    江音晚望着裴策,杏眸浸入他背后月色千里,听他猜测她前世恨极了他。


    她缓缓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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