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天空黑涔涔一片,北风裹挟着小雪花,一次次的撞到玻璃上。
室外寒风瑟瑟,室内却温暖湿润,公寓的恒温系统非常有效,以至于岑崤和黎容的早起事业变得越发艰难。
针对梅江药业的调查,已经快三个月。
今天该是旧药检测结果出来的日子。
黎容抬手按掉闹铃,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起来,一边揉着脸,一边强迫自己快速清醒。
但他睁了一会儿眼,又很快脑袋一垂,坐在床上抱着被子蹭来蹭去。
明知道工作日要早起,昨天就不应该跟岑崤贪图享乐,他今早浑身酥软,大脑沉沉,连根手指都不愿意抬起来。
岑崤听到动静,也睁开了眼睛。
他倒是比黎容狠心,直接掀开被子下了地,彻底离开温暖舒适的环境。
黎容抬起头,羡慕的看了岑崤一眼。
他明明对自己也挺狠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是不愿意下来。
岑崤虽然只睡了四个小时,但也很快清醒过来:“我先去洗漱,你要吃点什么?”
黎容半阖着眼,轻蹙着眉,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想吃,只想睡觉。
他摇了摇头:“一会儿要跑操呢,跑完去学校吃吧。”
A大为了督促学生强身健体,要求大一新生每早到操场跑操半小时,每天六点半集合,七点结束,还有一个小时可以休息吃饭,八点钟准时上课。
岑崤因为有九区的身份,彻底省去了这项麻烦,因为学校知道九区对员工身体素质的要求,远高于绝大多数大学生。
但黎容就没那么好运了。
他们班很多人没意识到在张昭和的班级可以多么自由散漫,所以体育委员还是很负责的,每天认认真真记录签到表,向教务主任汇报。
教务主任,刘檀芝。
刘檀芝当然知道他是黎清立和顾浓的儿子,自然也很清楚自己做的那些事。
这也是黎容鸽了好几次跑操,而没被教务主任约见的原因。
刘檀芝显然没把他当回事,但也不愿意主动见受害人家属。
再心狠手辣的人,面对被自己坑害却又一无所知的弱者,也会有一瞬间的心虚惭愧。
可这心虚惭愧是有限的,黎容如果肆无忌惮的不去跑操,刘檀芝早晚也要找他麻烦。
黎容不打算招惹是非,他现在全部注意力都在梅江药业上,没工夫跟刘檀芝虚与委蛇。
况且对以前的他来说,六点起床分明是常态。
可等岑崤洗漱完了,黎容还没从床上挪下来。
他只是做到了第一步,掀开被子,让自己从被窝里挣脱出来,然后,他就坐在床上发呆。
岑崤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六点十五分了。
黎容再不起,就真的赶不上A大跑操了。
他走到床边,躬下身,双手撑在床上,平视着黎容的眼睛:“怎么今天这么累?”
黎容嗅到岑崤身上干干净净的水汽和清冽,清醒了几分,于是自言自语道:“是啊,昨晚明明我没怎么动啊,都是你……我得起来了。”
他蹭到床边,将腿放下床,踩着拖鞋,一咬牙站了起来。
但瞬间就觉得气血上涌,眼前发花,连小腿都软绵绵的。
岑崤也察觉了他的不寻常,伸手摸了摸黎容的脸。
他这才发现,黎容的脸特别烫,还带着不自然的绯红。
黎容也冷静道:“我大概是着凉了。”
长时间睡眠不足,抵抗力难免下降,他的体力毕竟不如岑崤,仗着年轻觉得自己没事,但身体还是给出了警告。
岑崤将他按回床上,拿被子给他裹好:“别起了,跑操不去就不去了,我让三区给你开个实习证明,以后都不用去跑操了。”
黎容抬起手轻拍了岑崤胳膊一下,弯了弯眼睛,嗓音也有些有气无力:“你是巴不得别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呢。”
黎容的脸上很烫,但手指却凉。
岑崤将手搭在黎容的额头上:“我确实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快先量下体温,然后再看看吃药还是去医院。”
黎容眨眨眼,感受了一下:“这个感觉,也就三十八度左右,不用去医院,也不用吃什么药,我休息一天就好。”
他既然能站起来,能冷静思考,说明发烧不严重。
岑崤拿来温度计,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果然温度显示三十八,和黎容预判的一点不差。
岑崤收起温度计,多少放心了些:“我去给你拿冰袋降降温。”
黎容推了推他,又挣扎着撑起身子:“不是今天检测结果出来吗,你快去九区吧,我还不至于这么脆弱,发个烧而已。”
岑崤突然不想走:“我不去九区也没事,耿安会把结果发给我。”
黎容侧着脑袋,努力抬了抬眼睛:“你不去九区,一会儿我还要去A大呢,今天四节大课,我总不能全翘了,有的老师连我名字都没记住呢。”
岑崤拨开他眼前的碎发,低声道:“不想你这么辛苦。”
黎容忍俊不禁:“这算什么辛苦,你在意我,才觉得辛苦,让别人听见,只会觉得矫情。”
岑崤皱眉,显然不认同黎容的观点:“我的宝贝,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但黎容还是强硬的把岑崤推出去工作了。
A大的课好逃,但九区的工作却不容懈怠。
韩江一直等着抓岑崤的把柄,将杜溟立提携上去。
听说杜溟立已经转变思维,开始策反梅江药业内部的研发人员了。
岑崤出门前,对黎容道:“我尽快回来,你多测测体温,如果温度升高了,我送你去医院。”
黎容点点头,叮嘱道:“结果出来,发我邮箱一份。”
等岑崤走了,黎容顶着冰袋,又缩回被窝里。
虽然发烧不算厉害,但到底是难受的,跑操肯定不能跑了,可他如果不去医院,又没办法拿校医开的病假条。
他现在甚至不在学校宿舍,更不好办。
黎容想了想,总算给被他无视了两次的张昭和回了条消息。
【黎容:今天生病了,跑操去不了,可以请个假吧?】
过了大概十分钟,张昭和总算有了回复。
【张昭和:专业课你都旷了不少,还在乎这个?】
张昭和一直对他懈怠学习颇有微词,但黎容想不明白,一个从没在他父母口中出现的人,怎么既去了葬礼,又操心他学习呢?
【黎容:这次是真的生病了。】
张昭和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电话中,张昭和的嗓音略显苍老疲惫,显然也是刚刚起床。
“已经快要到考试周了,而你一整个学期都……希望你真的做好了准备,如果想要转专业,也需要绩点在年级前百分之十。”
黎容淡笑,声音有气无力:“谢谢提醒,可我真的只是请个病假。”
张昭和顿了顿,似乎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虚弱沙哑的味道。
“真的病了?”
黎容:“三十八度,身体有些酸软,跑操是来不及了,等温度降下来,我就去上课。”
张昭和沉默了一会儿,才苦口婆心道:“也不一定是风寒发烧,还是去校医院看看,和室友关系好吗,找个人陪你,真是生病了开个病假条,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黎容:“哦?”
他立刻打起了精神。
张昭和不知道他没在宿舍住。
张昭和似乎从哪里摸起了老花镜,一边戴一边问:“怎么了?”
黎容咳嗽两声,声音细碎:“没事,如果温度…降不下来,我会去校医院的。”
张昭和叹息:“嗯,A大的课程,还是希望你认真对待,以我与你父亲的交情,我自然希望你能成才。”
这话听着倒是真心实意,提起黎清立,张昭和的语气也变得沉重了许多。
他本是避免在黎容面前提起伤心事的,大概是觉得黎容油盐不进,只好搬出黎清立来。
黎容轻笑:“谢谢。”
但他的注意力早就不在张昭和口中那莫须有的交情上了。
挂断电话,黎容拽掉冰袋,用力按了按眉心,开始回忆宋赫转变的细枝末节。
最开始,宋赫就表现出了对何长峰的排斥,但那时候,宋赫曾经试图与他建立同盟,共同排斥浮夸炫富的何长峰。
黎容没有接招,宋赫非常失望。
可失望是暂时的,宋赫并不打算靠宿舍关系结交朋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都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完全不在乎高调奢侈的何长峰,更对黎容的散漫懈怠毫无反应。
直到某一天,宋赫不再早出晚归,却开始跟黎容套近乎。
带着目的性的套近乎非常尴尬,宋赫的表演也很拙劣,以至于黎容很快就意识到了他的目的。
从那之后,宋赫根本没机会也不可能从黎容这里套出什么消息。
但那人却仍然资助着宋赫,让宋赫免于勤工俭学,可以正常上课回寝跟黎容接触。
那这一整个学期,宋赫都能汇报些什么呢?
黎容哪天没回宿舍,哪节课逃掉了,精神状态怎么样,学习状态怎么样,生活有没有困难,身边都有什么朋友。
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信息,再次证明宋赫不是做这种事的好人选。
资助宋赫的那个人不是张昭和,更不可能是厌恶他的李白守,也不会是在背后搅弄风云,思虑深沉的韩江刘檀芝。
那会是谁呢?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岑崤的消息。
【岑崤:检测结果出来了,发到你邮箱了,你怎么样?】
黎容回神,没着急回复岑崤,而是直接进入邮箱,查看检测结果。
这次共检测了二十枚药片,十颗白马的,十颗灰马的,岩哥特意交代了,这两种药片要对比检测。
黎容快速扫过对比结果。
虽然两种药片都已经过期,失去相当量的活性,但白马的药片明显更贴近原研药的药性,而灰马药片,却已经和垃圾没有任何区别。
除此之外,结果显示,在药性更好的白马药片中,还检测到了理应出现在衣物结构中的尼龙纤维。
这说明,哪怕是代表着何大勇良心的白马原合升,其洁净度也根本不符合标准!
第102章 (二更)
原合升中检测出了尼龙纤维,说明有生产部员工没有按照洁净规定操作,把个人物品纤维掉落在制剂中。
这是很严肃的事情,员工自身疾病,携带细菌,不慎混入的不明物体,都可能引起药性改变,给服药的患者带来不可预测的危险。
黎容有理由怀疑,原合升的药物申报数据也存在造假。
以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安全性记录,生物样本采集,保存,原始数据的统计分析不可能符合规定,除非抹去,修改,调整过于离谱的数据,让整份报告达到要求。
黎容将笔记本电脑推开,立刻下了床。
他忍着些许的眩晕,去洗手池前洗了把脸。
发烧依旧困扰着他,镜子里的这张脸面带潮红,却唇色苍白,水珠顺着柔软的发梢滴滴答答的滑落,喉结一侧,颈脉快速的跳动着。
但黎容没空顾忌那么多了,他连脸都没擦,直接给岑崤打电话。
黎容强忍住低咳的冲动,单手撑在餐桌上,严肃道:“尽快安排机票,我们立刻飞去旸市,拜访梅江药业负责人何大勇。”
岑崤顿了顿,轻声问道:“这么急?”
黎容笃定道:“必须急,现在只有我们做了旧药检测,原合升的旧药有多不合规何大勇心知肚明。如今报告出来,过不了多久消息就会泄露出去,药物失活他都可以用过期解释,但检测出不该有的成分他没法抵赖。
原合升目前只有一条生产线在工作,但清汭可全部在运作呢,总不可能整个药厂只在原合升上面出问题,其他药物都完全符合标准。杜溟立折腾这么久,甚至开挖梅江药业的核心成员,何大勇都气定神闲,说明这些核心成员早就被高薪或其他把柄绑死,根本不可能泄露任何秘密。
我们的检查必须出其不意,让他们没有机会准备,现在订机票,压着报告,等我们到了旸市,再向韩江和九区其他组长汇报。”
他们和杜溟立相比,唯一的优势,是他们并没有和九区的信息组合作。
他们所有的调查资料全部来源于一区,何大勇暂时还不知道岑崤有一区的便捷,所以那边想要获得他们组的消息需要更长时间。
况且,杜溟立在韩江的帮扶和重视下,显然声势更浩大,何大勇只要看一看杜溟立和岑崤手下的队员简历,就知道自己的防护重心该在杜溟立这里。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杜溟立确实做出了不少动作,也给梅江药业使了几个绊子,虽然都被梅江药业给应付过去了,但他的能力不容小觑。
他折腾这几次,让梅江药业引起了不少同行的关注,有等着看何大勇倒霉的,有审时度势不敢站队的。
关注就是风险,杜溟立的确让人头疼。
在外界看来,岑崤似乎没什么举动,仿佛等六区取缔程序走完,就可以直接宣告失败了。
虽然他是三区会长的儿子,但三区跟医疗行业天壤之别,而岑崤只有十九岁,何大勇理所当然的认为,韩江把这件事交给岑崤,完全是看在三区岑擎的面子上,不得不重视一下。
和社会经验丰富,处事圆滑老练的杜溟立相比,何大勇自然不会把岑崤放在眼里。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杜溟立给岑崤打了最好的掩护。
胡齐江,原合升旧药,白马灰马的象征意义,药物里的尼龙纤维……
何大勇那边知道了多少他们不得而知,但这确实是难得的一次机会,可以打的对方措手不及,无论如何都不该放弃。
岑崤关切道:“你的烧退了吗?好受点了吗?”
黎容按了按眉心,因为情绪激动,他的太阳穴正一鼓一鼓的涨疼。
“好受多了,你先订票,我们今天就走。”
岑崤沉默了一会儿,显然他并不想黎容生着病出差,但黎容确实是他们组的专家,没有人能够代替。
黎容知道他的顾虑,忍不住笑道:“行啦,我这么年轻,哪有那么娇气,而且敷着冰袋好多了。”
岑崤这才道:“我先让于复彦订票,出发之前再看看你的状况。”
“好。”黎容温声答道。
挂断电话,他又用温度计给自己测了下体温,依旧是三十八度,温度没有任何降低的趋势。
算算时间才过了不久,他知道低烧的情况下,得给身体机能自我调节的时间,但他现在没有时间。
黎容将温度计放下,从岑崤准备的药箱里摸出了一盒退烧药,他就着温水,吃了一粒,以防路上有反复,他干脆将一袋药揣在了外衣兜里。
刚吃过药,他就又去看那份报告,希望从里面能找出点别的什么。
正巧简复那里又有了新发现。
扩大了对梅江药业删帖的搜索范围后,他发现除了患者吐槽的药品问题,还有实习生吐槽的变相剥削劳动力问题。
【简复:大瓜大瓜!我的天啊梅江药业真是个宝藏企业!他就不能有一点干净的地方?!】
简复找出来的帖子是个药学生在招聘网站上的留言——
【匿名网友:实在忍不住吐槽一下梅江药业,各位应届毕业生千万别去这家实习,太坑了!面试的时候说需要六个月的实习期,转正之后薪资待遇高于行业平均水平,看着条件和福利待遇确实不错,我就去了(PS:甚至拒了某大厂的实习),结果梅江药业完全是骗人,六个月实习期一满,找个机会就把我劝退了,根本不打算付高额薪资,就是骗取廉价劳动力!哦,他们的车间有多糊弄我就懒得说了,给外行一句劝告,少用梅江的药。实在抱歉不能实名,怕被报复,毕竟现在医疗行业都归蓝枢六区管着,内部完全形成一套利益共同体,梅江药业HR声称可以全行业封杀呢!】
【简复:这家招聘网站管理不严,不用登录就可以留言,暂时只能找出他发件的地址和设备,不确定能不能联系上本人。】
看对方小心的架势,估计也怕被梅江药业查到,已经尽力隐瞒自己的个人信息了。
况且这条消息是两年前发的,两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了,甚至对方在不在国内都不一定。
但这确实是条重要信息,至少证明梅江药业车间的安全性一直都不达标。
黎容刚准备给简复回复,突然胃里一抽搐,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他脸色一白,赶紧冲到卫生间,扶着马桶呕吐起来。
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早餐就吃了退烧药。
现在这个年份流通的退烧药对胃的刺激很大,过两年才有副作用更小的替代品出来。
黎容扶着马桶呕了半天,也只呕出了些酸水。
食管被胃酸和药水过了一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眼圈通红,被刺激出生理性的眼泪,蹲在地上,虚弱的喘着气。
蹲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来,走到水池边漱口,口中还带着退烧药的苦涩。
黎容深吸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拖着发软的腿,走到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翻出一包小面包。
冰箱门一打开,里面的凉气就让他哆嗦了一下。
现在他胃中泛酸,浑身乏力,身体也烧的难受,完全没有任何食欲。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把整个小面包吃了下去。
刚才的退烧药都被吐出来了,他只好等小面包咽下去,又重新吃了一片。
无论如何,在岑崤来接他之前,他必须得表现出恢复很快的样子。
与此同时,岑崤与杜溟立的小队同时接到了鬼眼组组长韩江的通知。
韩江:“刚收到消息,六区取缔流程即将完成,最晚不超过十天。还有十天,我们就没有任何权限调查梅江药业了。”
第103章 (二更合一)
退烧药的效果很好,大约半个小时,黎容明显感觉到体温降低了。
但身体的虚弱并未恢复,退烧药也仅有去热的功效,并不能抵抗炎症。
按常理来说,他应该安安稳稳在床上躺一天,等身体对抗,恢复,提升免疫力。
但现在没有按常理的时间了。
于复彦订好机票,岑崤立刻给黎容发了消息。
【岑崤:最早的航班就是晚上七点了,没有头等舱,只能坐经济舱,你睡一会儿,我给你订了早餐,报告的消息我封锁的很好,你不用着急。】
岑崤没告诉黎容韩江发给他们的最后期限,黎容知道了肯定睡不着觉。
黎容看着岑崤的消息,指腹缓慢擦过手机屏幕。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不得不晚上出发,他就更不能浪费这段时间。
【黎容:好,但别订早餐了,我刚加热了面包,现在想睡觉,怕一会儿起不来开门。】
【岑崤:那你什么时候睡醒告诉我一声。】
【黎容:知道了。】
黎容退出聊天界面,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
现在是早晨八点,正是各单位上班的高峰期,距离晚上七点,还有十一个小时。
黎容推开衣柜,翻出加厚的羽绒服,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但仅仅是穿衣服的动作,都让他出了一身汗。
他坐在床边稳了稳心神,等力气稍微恢复一点了,才站起身,揣好退烧药出门。
一推开门,清晨的烈风就混合着细碎的雪花卷了过来,清淡的日光吝啬的将热度洒向大地,可惜还不等触碰地面,就已经被寒气绞碎,成为凝结冰晶的帮凶。
黎容遮好苍白的脸,拿出手机,播了一个他储存至今,尚未拨打过的号码。
手机铃声响了十来秒,电话接通了,对面先是传来刺耳的锯断钢筋的声音,随后是钢筋掉落在地的脆响。
“喂?”随着大咧咧的脚步声响起,聒噪的工作间杂音终于远去,黎容也总算能听清对面的人声。
黎容举着手机,随手拦停一辆出租车,他打开车门,踏进车内,冷静道:“黄百康,我有事要找你帮忙了。”
手机对面顿了顿,略有些诧异道:“你……那个高中生,黎容?”
黄百康显然没想到,还真能接到黎容的电话,更没想到,黎容的确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
黎容淡淡道:“钱都好说,你愿意做吗?”
黄百康乐了:“先说说你要我做什么?”
黎容听见黄百康懒洋洋坐在椅子里的声音,铁椅子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黎容压低了声音,确保正播放着广播节目的司机听不真切:“我给你一份地址,是个月饼店,无论你用什么方法,我需要你问出,江晟坠楼之前,是否曾经遭人胁迫,他家里人,是否受到过梅江药业的威胁,江晟坠楼那天晚上,他还和家里人见过面,他当时的情绪是否有反常。”
黄百康倒是很机警:“江晟是谁?”
黎容平静道:“九区鬼眼组一位坠楼而亡的员工,官方定性是意外身亡,而鬼眼组内部认为他是遭到了灭口。”
黄百康挑了下眉,他之前根本不了解什么蓝枢,红娑,但自从被搅合进黎清立论文事件,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对这些跟自己生活相去甚远的阶级产生兴趣。
所以蓝枢九区鬼眼组代表着什么,他也懂。
黄百康诧异道:“你怀疑意外身亡的定性有猫腻,有关部门的调查出了错?”
黎容轻笑:“不,我怀疑鬼眼组出了错,又或者,被欺骗了。”
黄百康眼前一亮,顿觉这件事刺激起来。
“无论我用什么方法?”
黎容闭了下眼:“是,今晚七点之前,我要知道结果,至于你的方法,不必告诉我。”
黄百康听了他后面那句话,笑的只打颤:“果然还是个学生。”
挂断电话后,黎容就靠向椅背,难受的吞咽着唾沫。
出租车内有很重的味道,机油,汽油,以及擦拭玻璃的抹布潮湿的陈腐味。
地面湿滑,司机不敢开快,只好走走停停,难闻的味道和一步一顿的滑蹭方式,让黎容胃部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差点把未消化的面包也吐出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学府路派出所门口,黎容交了钱下车,立刻扶着墙干呕了两分钟。
他咬着牙,整张脸皱着,难受的捂着胃,深呼吸了好一会儿。
派出所对面的店铺已经装修好了,由兰州拉面改成了奶茶店,大冷天过来买热奶茶的人还不少,浓郁的奶香和果酱味儿顺着街道飘了过来。
黎容扯了扯围巾,露出大半张脸,走进了学府路派出所。
“你好,我找陈平警官,他曾经处理过我的案子。”
陈平,就是当初给地质系丢移动硬盘的学生办案的那位民警。
事情处理之后,陈平多多少少了解了些内情,他挺可怜当初被冤枉的徐唐慧,对黎容这个路见不平的学生也很有好感。
陈平见了黎容,有些头疼的抓了抓头发:“行了,我认识,你们不用管了,让他跟我来吧。”
陈平捧着茶杯,将黎容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往椅子上一坐,又把下社区的同事的椅子推给黎容,叹了口气:“怎么又来找我了?”
黎容坐在椅子上,表情极度认真,一字一顿:“我需要再确认一遍,江晟的案子,程序上,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吗?”
陈平一听江晟,立刻坐直了身子,他先是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谁注意到这边,才把茶杯往桌面上一放,猫腰凑近黎容,压低声音道:“我都跟你说过一遍了,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这案子不是我们所接的,按理说我都不该帮你问,要不是正好我同学在……你们这些小年轻,总是对我们办案人员不信任,要是真有那么多猫腻,社会不就乱了套了。”
黎容按住陈平激动的点来点去的手指头,轻笑道:“没有不信任,我可是把人身安全托付给人民警察了,当然忍不住多问问。”
陈平一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对,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黎容抿了下唇,云淡风轻道:“江晟在调查过梅江药业后意外身亡,我马上也要去梅江药业,提前知道他们能疯狂到什么程度,我心里也好有底。”
陈平看着他一脸苍白,有气无力的样子,心中忐忑:“你怎么总能掺和进乱七八糟的事里去,大学生不好好享受生活,你看看你,把自己折腾的病恹恹的。”
黎容无奈苦笑:“我难道不想享受生活吗?”
陈平沉默了。
上次的事件后,他才去查了黎清立和顾浓是谁,也知道了黎容的遭遇。
他不知道黎清立顾浓是不是被冤枉的,但这整件事,确实没有任何官方声明。
浓安医疗器械公司破产,也是因为舆论发酵起来后,上下游的合作企业单方面与黎清立解除合同,导致浓安资金链断裂,已经承诺的产品无法按时交付。
而后,就是更加乌烟瘴气的传闻,紧接着黎清立顾浓煤气中毒身亡,只留下了黎容一个人。
舆论声讨和网络暴力持续在黎容身上延续了两个月之久。
黎容的确,没有好好享受生活的资格。
陈平叹了口气,黎家的事是大事,不是他一个小民警说得清查得明的,不过江晟的案子,他确实拜托同学给他调了档案,也亲自过去看了整个记录。
陈平郑重道:“我可以负责任的说,江晟案子的执法人员都是按规矩办事,现场的确没发现任何可疑痕迹。江晟家门口的录像都调过了,门窗也检查过,没人闯进去胁迫他,他的手机电脑也查过了,没有被删除的任何威胁性言论。
他当天晚上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据周围邻居说,江晟那天很开心,还在屋里唱KTV,打扰的隔壁老太太都没休息好。后来是有情侣在楼下吵架,吵的沸沸扬扬,不少人都趴在阳台看热闹,江晟就是看热闹的时候,不慎从阳台跌了下去,因为醉酒,他的大脑反应很慢,所以根本来不及做任何自救措施。”
黎容点点头,扯了下唇:“好,我相信。”
陈平看着黎容苍白如纸的脸,皱眉道:“不过你也……注意安全吧,你还小,将来有的是时间。”
黎容笑笑,扶着椅子站起身,跟陈平道了别。
从派出所离开,他没急着回家,而是去了学校。
天上飘着的碎雪花终于有了停歇的架势,地面覆盖一层薄薄的白衣,车轮碾过,就留下一道潮湿的蜿蜒的痕迹。
哪怕穿着加厚的羽绒服,将自己裹得严丝合缝,黎容的四肢还是逐渐冷的麻木,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空气是超乎寻常的热,在空气中凝结着漂亮柔软的白雾。
学校食堂在门口挂上了防寒门帘,但是络绎不绝进食堂的学生让门帘的作用格外鸡肋。
食堂的温度并不舒适,所以大部分人更愿意点了外卖在宿舍里吃。
黎容直接回了宿舍,等着何长峰回来。
他一进自己的卧室,顾不得脱衣服,直接栽倒在床上。
躺倒的那一刻,他才感觉到一丝舒适,但太阳穴却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在叫嚣着刚刚受到的寒风暴击。
黎容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睛,强忍着难受,手却始终放在手机上。
他想立刻知道黄百康那边的消息,即便他也懂,不可能这么快。
岑崤大概以为他睡了,不敢轻易打扰他。
黎容本来是想把计划跟岑崤说的,但……说不定岑崤会生气,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黎容胡思乱想着,总算挨到了中午,何长峰果然是一下课就回了宿舍。
黎容是被巨大的关门声给震醒的,何长峰手里拎着两大提午餐,所以直接用脚踢上了门。
“呼~噫噫~哼~哦~”何长峰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哼着歌,显然心情还算不错。
他将午餐放在小餐桌上,扯开外衣的扣子,打算去冰箱里找瓶碳酸饮料。
黎容爬起来,推开宿舍门,何长峰这才发现宿舍还有人在。
何长峰微微一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已经习惯黎容的夜不归宿了,黎容在宿舍反倒让他觉得奇怪。
黎容面色苍白,嘴唇发干,刚睡醒,眼底还带着些许红血丝。
他开口,声音有些干哑:“早上。”
何长峰上下打量他:“你生病了?”
黎容吸了吸气,眼眸一垂,轻声道:“有件事想麻烦你,但……太贵重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何长峰皱着眉:“什么贵重啊?”
他有的是钱,别人眼中贵重的东西,在他眼里还真不一定多珍贵。
黎容微微抬眸,睫毛轻颤了两下,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外婆要过生日了,她也有信仰,上次看了你的项链,我想给我外婆也订做一条,能借我两天吗,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给押金。”
何长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脖子,手指摸向那条十字架项链:“你要订做这个啊。”
他的银项链是品牌的,价格要虚高很多,如果只去银店订制个类似的,确实要不了多少钱。
以他对黎容家境的预估,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何长峰很不希望别人认为他抠门,况且几万块钱的项链对他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他也不理解他爸对这玩意的虔诚,其实他更喜欢戴潮流一点的,戴着个十字架,别人看到了总以为他信教,弄得他很尴尬。
何长峰随手把项链摘了下来,在掌心攥了攥,扔给了黎容。
他随意道:“不用押金,你愿意做就做吧。”
黎容接过项链,感受着纯银的项链在手中沉甸甸的触感,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从项链上,能看出何大勇对何长峰的用心,制作精巧的十字架顶端,还嵌着一颗绿钻。
绿钻有希望,健康,生命的寓意,何大勇是希望何长峰远离疾病灾难,永远平安祥和。
因为有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何长峰对何大勇所做的一切一无所知。
何大勇自己在漩涡中越陷越深,却企图为儿子开辟一个完全干净的世界。
可这个世界是如此的脆弱,经不起风霜摧折。
一旦世界坍塌,单纯,会成为灾难,疼爱,也会变得残忍。
黎容扣上掌心,将项链攥在手里,他能感觉到十字架的边角硌着他的骨头,是让人逐渐麻木的压痛。
黎容轻声道:“你爸对你的期望一定很大。”
何长峰打开易拉罐的盖子,咕嘟咕嘟灌了几口饮料,撇撇嘴:“还用我爸期望?我将来肯定要把我们家的产业发扬光大的,至少得改变点什么,不然我学生化还有什么意思。”
黎容笑了:“现在有什么不好吗,你打算改变点什么?”
何长峰疑惑道:“你不觉得大家都在一股脑的做仿制药,赚快钱,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走吗?有几家能独立研究创新药的,素禾,昌兴,百然?哦,还有红娑研究院注册那些个企业。创新药跟国外还有很大差距,等我掌管了我们家公司,我就要缩小这个差距。”
“好,期待有这一天。”黎容揣起何长峰的项链,手指探到兜里,偷偷的,将录音笔关停。
何长峰总觉得黎容今天有点奇怪,但大概生病的人都会和平时不太一样。
“你真不用去校医院看看?”
黎容笑着摇摇头:“我还有事,先走了,你慢慢吃。”
说罢,黎容用拳头堵着唇,剧烈的咳嗽两声。
他只好走到储物柜前,取了瓶矿泉水,然后和着退烧药,一起灌了下去。
睡醒之后,他就发现早晨那片退烧药已经失效,他的温度又上来了。
大概在外面吹了冷风,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他轻呼一口气,将难受压下去,推开门离开宿舍。
在回家的路上,他先给岑崤发了条消息。
【黎容:我睡醒了,感觉好多了,给我订点清淡的吃的吧。】
【岑崤:先给你订点好消化的,我尽快回去。】
【黎容:嗯。】
紧接着,黎容私聊纪小川。
【黎容:小川,去接触一下二班的何长峰,用班委会的名义,院学生会的名义都好。这两天你盯好他,等我的消息,如果有必要,我需要你将梅江药业所有违法违规的证据给他看,完整证据我会在拜访梅江药业之前发给你。】
【纪小川:老大,你要去梅江药业了?】
【黎容:我和岑崤今晚的飞机。】
【纪小川:那你们注意安全。】
【黎容:放心。】
黎容回到岑崤的公寓,正巧外卖送来,但他确实一点食欲都没有。
他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一点钟,距离出发最多也就剩四个小时。
他勉强吃了一点,然后就昏沉沉的倒在床上,但他也不敢睡,而是将手机调到最大音量,等着黄百康的消息。
下午三点半,岑崤从九区回来。
一进屋,就看见没吃几口的午饭在餐桌上摆着,而黎容缩在被子里,一只手搭在枕头上,眼皮轻颤,显然睡得不熟。
岑崤温柔的将手搭在黎容的额头,贴近他的耳侧:“怎么脸色还是这么差?”
但他能感觉到,黎容的额头没有那么烫了。
黎容察觉到岑崤的气息,缓缓睁开眼睛,懒洋洋的将胳膊伸出来,勾住岑崤的脖子:“我好受多了,也不怎么烧了。”
岑崤凑过来,想要低头亲亲黎容的嘴唇。
黎容一歪头躲开了,眯着眼睛道:“还不确定是不是流感呢,传染给你怎么办?”
岑崤硬是追上去,在他温热的唇上亲了一口:“不是说传染给别人就好的更快了?”
“胡说,谬论,伪科学。”黎容轻呵一声,摇了摇头。
岑崤虚心接受指教,将黎容露在外面的胳膊塞进被子里裹好:“谢谢黎老师,但我想亲你不是伪科学。”
第104章 (二更合一)
岑崤把黎容留下的午餐吃了,本想再喂黎容一点,但黎容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
黎容躺在床上,将鼻子埋进被子,瓮声瓮气道:“到飞机上再吃吧。”
其实他连味道都不愿意闻。
他在床上躺着,心思却在黄百康身上,想睡也睡不踏实,所以一直闭着眼想事情。
大概因为他吃药将身体的热度压下去了,所以病情仍旧没有丝毫好转。
他虽然不觉得烧了,但身体还是又虚又难受,这病来的真不是时候。
晚上五点,还不等岑崤叫,黎容就一掀被子从床上下来了。
他忍着太阳穴的胀痛,冷静道:“我们该走了。”
岑崤知道他一直都没休息好,心里不舍,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把羽绒服递给黎容,自己将垃圾收拾了一下。
黎容围好围巾,定神在手机屏幕上。
他本想给黄百康打电话询问一下,但又怕耽误黄百康的正事,最后只好轻叹一口气,将手机揣进了衣服兜里。
兜里除了手机,还有那袋退烧药,他轻轻捏了捏退烧药,盘算着什么时候能趁着岑崤不注意,再吃一粒。
岑崤:“司机在外面等着了,走吧。”
岑崤依旧用着自己家的司机,而没用九区给他配的车。
他对外说嫌弃九区的公务车噪声太大,坐着不舒服,但其实是不想用信不着的人。
司机看见黎容,友善的笑了笑:“来啦。”
他对黎容已经很熟悉了,也知道岑崤和黎容的关系非同一般。
黎容精神不佳,虚弱的一扯唇,靠在座椅上。
A市到旸市的飞行时间是两个半小时,他们没有任何行李要托运,所以不必花太多时间在候机上。
岑家的司机比出租司机温和的多,至少黎容没有晕车的感觉了。
他贴着岑崤的肩膀,一路挨到了机场。
于复彦和耿安几个人已经在机场等着了,于复彦早早的换上了长袖运动服,将羽绒服塞进了箱子里。
旸市在南方,气温还算高,等到了那边一定会热。
于复彦:“黎副队长脸色不太好?”
由于黎容的话在他们队与岑崤有着同等的效力,所以私下里开玩笑,于复彦他们就叫黎容副队长。
当然这个称呼仅限于队内,谁也不会在外头瞎嚷嚷。
黎容摇摇头:“我没事,今天晚上应该做不了什么了,明天一早等梅江药业开门我们就去。”
于复彦叹息一声:“韩组长说最多还有十天的时间,今天算不算一天啊?如果今天算,那我们是不是就剩九天了?”
黎容轻挑了下眉。
他才知道韩江给了最后期限,但岑崤估计怕他着急,没有告诉他。
不过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原本他们以为流程至少要走四个月,看来在有些人的施压下,六区相关人员加班加点打算三个月结束战斗。
耿安忍不住道:“我们齐刷刷的走了,别的队肯定会发现的,就不知道能瞒多久了。”
岑崤淡定道:“不用为了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着急。”
耿安:“那……现在还不跟韩组长说吗?”
其实耿安也很犹豫。
按理说,他们应该第一时间跟韩江汇报工作进度,然后在韩江的支持下,九区全部辅助组统一调度,给他们提供帮助。
但岑队长似乎把能避开的人都避开了,也尽量拖延给韩江汇报的时间。
这对保密当然有好处,毕竟有句俗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耿安曾经也是做过公司领导的,他知道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岑崤这么做,一定会得罪韩江。
看似韩江的职位在岑崤之上,但岑崤还有三区的背景,到时候就不知道谁能占上风了。
而他们从被韩江分配到岑崤的小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远离了韩江心目中想提拔的名单。
他们也只能跟着岑崤干到底。
岑崤看了一眼时间,漫不经心道:“我在赶飞机,现在没空汇报了。”
他随手把手机关机了,这样哪怕韩江听到了风声想要了解详细信息,也找不到他的人。
耿安:“……”
他还能怎么办,他只能跟着关机。
于是其他几个人都默契的将手机调了飞行模式,生怕韩江一个电话打过来他们不好交代。
就只有黎容,还一直盯着手机魂不守舍。
岑崤微微皱眉,看了黎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直接扯着黎容的胳膊带人过安检。
等他们走到登机口,已经开始检票了。
于复彦赶紧小跑过去排队,飞机上的晚了,很可能就没位置放背包了。
黎容的手机突然在这时候响了。
耿安神经一紧,以为韩江的电话打到黎容那里去了,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黎容看了来电显示,精神一震,他拍了拍岑崤的手,然后单手捂着耳朵,朝僻静的角落跑去。
“黄百康!”
黄百康喘息的很厉害,断断续续的呼吸声混合着北风的呜咽声,顺着手机传递过去。
“我给你…问到了。”
黎容站在角落,面对着厚重的落地窗,望着昏暗天色下闪烁的机场指示灯,以及随着指示灯移动的飞机轮廓。
“你说。”
岑崤不远不近的站着,看着黎容的背影,耿安过来问他要不要先登机,岑崤摆了摆手,让他们先去,自己一个人等黎容。
此时距离飞机起飞还有半个小时。
黄百康狠狠吞咽了口唾沫,背着风点了根烟,深深的吸了一口。
“江晟应该不是被人害的。”
黄百康第一句话,先给了结论。
黎容松了口气。
和黄百康这样精明的混混沟通果然很舒心。
黄百康在寒风中咳嗽了一声,连吸两口烟,将烟蒂碾在胡同口的墙角。
他背抵着墙,摸索着将小刀揣进肥大的牛仔裤兜里,然后搓了搓冻得发白的手背。
“不仅不是被人害的,这个江晟已经被梅江药业收买了。月饼店是他妈开的吧,就去年某段时间,月饼店放出去价值三百万的月饼券,说是江晟朋友公司订的,但是券发出去了,一直也没人来兑换,钱就这么倒腾到手了。江晟儿子也给安排进重点中学了,本来按成绩是进不去的,但据说也是朋友帮忙。
至于他们家为什么非说江晟是给人逼死的……呵呵,是为了管九区要更多道义补偿,毕竟江晟出事的时候没在工作,连工伤都不好算。我不知道那个什么蓝枢联合商会,还有什么九区到底多有钱,但补偿应该不少吧,所以他家就死咬着说江晟是拒绝了诱惑,为了真相被逼死的。
他出事那天,还跟家里人见了面,他媳妇说他特别兴奋,说自己要发达了,连结婚纪念日都来不及过,要去跟朋友们喝酒,他媳妇一生气当天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这个江晟明明是太高兴了喝多了,回家又只有他一个人,听着别的情侣因为房子贷款,结婚彩礼吵架,他觉得特有优越感,所以才去阳台看热闹,谁想到……
哎你说那个九区给没给他立块碑啊?”
九区碑倒是没立,不过是将江晟视为杰出员工宣传了好几次。
黎容:“谢谢,钱我立刻给你打过去。”
黄百康乐了,在寒风里吸了吸鼻子:“哎,你真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让他们开口的?”
黎容轻笑,呼吸扑在玻璃墙面,在上面留下一层浅浅的模糊的水汽:“我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样,你觉得我会愧疚?”
黄百康:“不然呢?”
一个半大的孩子,心思深沉,机关算尽,但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总会有不愿意面对的阴暗面,不愿意直视的肮脏手段,虽然……他真不觉得自己肮脏,那家人实在是太胆小了,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当然,能戏弄一下黎容也是很好的。
黎容叹息一声,缓缓道:“我和警察的关系也不错,黄百康,我说不让你告诉我你的手段,是为你着想,比如你就不该让我听到刀背擦到砖墙的声音,以及自行车碾过青石地颠簸响铃的声音。你还待在胡同里没走吧,真不怕人家反应过来,找几个邻居把你堵在那儿?这种老胡同里,可都是认识了几十年知根知底的朋友,远亲不如近邻啊。”
黄百康:“……”
过了几秒,黄百康挂断了电话。
黎容笑笑,给黄百康转了钱,把手机收了起来。
他刚回身,就忍不住低咳了两声,手掌撑在玻璃墙面上,在上面留下一个浅浅的掌印。
岑崤快步走过来,想要伸手摸一下他的额头,黎容敏感的躲开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温度已经在升高了,但他不想让岑崤操心,于是立刻拨弄了下头发,转移话题:“有件重要的事跟你说。”
岑崤皱了下眉,眼中有些担忧,但飞机已经快开了,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确实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他只好放下手。
“什么事?”
黎容从他手里接过飞机票,拉着他快步往登机口走:“九区派出去调查梅江药业的小队,无一例外,全部沦陷,江晟的死真的是意外,他也根本没有抵抗诱惑……”
在工作人员即将广播找人时,黎容和岑崤递上机票,登了机。
飞机起飞之前,黎容将陈平警官告诉他的详情,还有黄百康从亲属口中套出来的信息一五一十的跟岑崤说了。
说完后,他忍不住冷笑一声:“何大勇这个伪善的人,到底害怕万劫不复,下不去手杀人,所以能用钱解决的,他都尽量用钱解决。”
岑崤淡淡道:“但他做的全是杀人的事。”
杀的是善良无辜平民的健康,杀的是走投无路患者的希望。
黎容面带讥讽,恨声道:“只要人不死在他面前,只要不是他亲自下令除掉,不是他亲手用刀捅死,他就可以为自己开脱。哪怕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每时每刻都有因为原合升耽误病情的可怜人,何大勇也依旧可以站在阳光下,镜头前,抚摸着胸前的十字架,面带微笑的咀嚼着他廉价的信仰。”
岑崤转过脸,发现黎容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烧红,眼中也氤氲着毫不掩饰的恨意:“黎容……”
黎容却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自顾自道:“这世上伪善的人又何止何大勇一个,那些不分青红皂白,肆意辱骂诬陷,哪怕知道自己错了,也要为了面子将人彻底摧毁踩碎,生怕自己的正义师出无名的乌合之众,他们也从不认为自己是刽子手,杀人犯。等受害者彻底无声无息,他们依旧可以提刀走在阳光下,一边歌颂世界的安宁美好,一边时刻准备着,参加下一场‘正义之战’。”
岑崤将黎容揽进怀里,安抚似的一遍遍抚摸着他的后颈:“我们一定能还你父母清白,就快了,乖。”
黎容将下巴抵在岑崤肩头,感受着岑崤的抚摸,渐渐松弛下来。
大概是烧的太难受了。
所以他思绪混乱,情绪波动,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黎容眼前模糊,柔软的睫毛上坠了泪水,他苦笑一声,滚烫的泪水从睫毛间坠落,没入岑崤的外衣。
“我只是不懂,何大勇这样的人还好好活着,我父母却被逼死了,天底下要真有神明,也是个混沌不分的神!”
岑崤温声道:“还不到结局,他们一定会付出代价。”
“他们的代价,我要亲自送到。”黎容闭上眼,紧紧咬住下唇。
岑崤抱紧他:“好。”
飞机平稳飞行后,灯光慢慢暗了下去,夜幕里只有朦胧的山峦和闪烁的星辰,目之所及,是如此深沉辽阔,静谧伟大。
仿佛所有的不公,都如同雾霭,会在次日天光乍泄时,烟消云散。
黎容总算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抬起下巴,从岑崤的肩膀离开,就连脸上的薄红也退了下去。
他这才觉得自己哭的有点太没出息了,有岑崤在,他似乎开始习惯撒娇索取抚慰。
“我是因为发烧影响了激素分泌,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失调才情绪失控的,临床统计上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很高。”黎容颤颤潮湿的睫毛,一本正经的解释道。
岑崤忍俊不禁,认真点了点头:“我知道,都是发烧的错,我宝贝儿运筹帷幄,从容不迫,是不会被气哭的。”
“……”黎容一顿,抬起湿润的眸子,瞪了岑崤一眼。
岑崤不打算再招惹他,为了转移话题,随口问道:“对了,你什么时候找的陈平,黄百康帮忙,怎么没跟我说?”
黎容缓缓将理直气壮的瞪视收了回来,喃喃道:“……前两天,年级体测的时候。”
岑崤默不作声的看着黎容,半晌,才意味深长道:“这样啊。”
飞机拔升高度的时候,黎容又开始难受。
他干脆将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自己大半张脸,然后背过脸去,不让岑崤看清他的表情。
幸运的是,他这次是彻彻底底的睡过去了。
听到了黄百康的消息,他总算踏实,疲劳了一整天,倦意席卷而来,睡梦里,就连难受也消失不见。
不知模模糊糊睡了多久,黎容感觉有人推他,他才勉强睁开眼睛。
但眼睛就像被涂了柠檬汁,酸涩的厉害。
他眯眼望向飞机窗外,才发现飞机已经滑停,要准备下机了。
“这么快?”黎容喃喃道。
虽然眼睛疼,但他却感觉力气恢复了不少。
岑崤帮他掀起帽檐:“你连晚饭都没吃,饿了吧?”
黎容摇摇头,懒洋洋的抻了个懒腰,脑袋在靠背上蹭了蹭,然后颓然栽倒在岑崤肩头。
“刚睡醒不想吃。”
其实他甚至不想动弹,要是飞行时间更长一点,他还可以睡得更舒服。
岑崤很敏锐的察觉到黎容精神一点了,他侧过脸,抵着黎容的发顶,声音压的很低:“怎么什么时候都逃不过哄你吃东西?”
他这语气很像情人间的抱怨,说是抱怨,但调情的成分更大。
黎容抬起眼,看向岑崤的侧脸,眼波流转,将笑未笑,几秒钟后,又刻意将唇角压下,嗔怪的移开了目光。
“什么时候,我不记得。”
他知道岑崤是指上辈子,他们关系很差劲的时候,他故意不跟岑崤一起吃饭的事。
当然那时候他性格偏激,也有点自虐的倾向了。
他觉得自己痛苦,难受,才对得起死去的人,而明知道这种想法过于病态,却没办法控制。
所以岑崤在让他好好吃饭上也算费劲心力,最后干脆自己喜欢的重口菜都不吃了,完全让人按黎容的口味做。
机舱门一开,旸市潮湿温热的空气就涌了进来,皮肤顷刻间挂上了一层黏腻的水汽。
但黎容却觉得这温度格外舒服。
于复彦从前面扭过脖子来,紧张的看向岑崤:“队长,韩组长他给我们都打了电话!”
岑崤不紧不慢的开机,很快,来自韩江的未接电话和消息就一个接一个的弹了出来。
【韩江:你们去旸市了为什么不汇报?】
【韩江:查出了什么东西?】
【韩江:飞机落地尽快给我回电话!】
岑崤半点没当回事,直接把手机揣进了兜里,摸了摸黎容的头发:“走了。”
黎容也将手机拿了出来,他本想查查当地的气温,没想到他的屏幕上也布满了消息。
【张昭和:身体好点了吗,去校医院了吗?】
【张昭和:病假条给我拍张照吧,教务主任那里我也有个交代。】
【张昭和:……我又被骗了吗?】
【张昭和:已经是考试周了,唉。】
第105章
黎容没起身,而是一直盯着手机,以至于后排的人挤满了狭窄的过道,他和岑崤被堵在座位上了。
岑崤:“怎么了?”
黎容摇了摇头,轻笑一声:“张昭和好像对我关心备至啊,比我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舅舅还操心。”
张昭和的语气温和,无奈,甚至有些笨拙,带着长辈的宽厚和容忍,却又忍不住一遍遍的操心和提醒。
这对父母离世,亲戚离心的黎容来说,实在是太大的诱惑。
如果不是上一世张昭和从来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就真的信了。
他上一世也有过太多艰难的时候,比如被红娑研究院拒收,比如因为谣言遭受的或明或暗的歧视。
张昭和就在生化系,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却并没有出现。
所以黎容从来不信,张昭和是真的为他好。
这是上天赠与他的得天独厚的信息,给了他丈量人心的标尺。
上一世出现在他身边的,未必是好心,但从未出现的,一定不是朋友。
黎容把手机收起来,脱掉羽绒服,随手卷了卷,搭在小臂上,站起身:“走吧。”
回了酒店,岑崤带着于复彦和耿安他们开会,商量明天的计划,黎容熬不住,吃了两个虾饺,就直接钻被子里睡觉了。
旸市的温度很舒适,下飞机后他的体温没再升高,兜里的退烧药也就没碰。
大概是身体知道明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不得不给免疫系统下了紧急指令,总之黎容安安稳稳的睡了一晚,出了一身汗,第二天一早,已经彻底不烧了。
完全恢复到正常体能是不可能的,但至少不会影响他的思绪。
梅江药业八点开工,早晨七点,黎容就睁开了眼睛,岑崤已经洗漱好在吃早餐了。
岑崤放下三明治:“我还打算让你多睡会儿。”
黎容看了一眼酒店送进来的早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昨天我们飞机一落地,何大勇应该就收到了消息。”
虽然杜溟立是被重点关注的那个,但不代表岑崤已经被放过了。
他们的航班信息并不能彻底保密,所以何大勇最多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做准备。
岑崤三两口将三明治吃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心慌意乱,总会留下把柄。”
黎容:“等着看吧,何大勇一定会使绊子的。”
果不其然,等他们八点整到达梅江药业的大门口,拿出九区的工作证,前台立刻含糊其辞起来。
前台:“请问你们有预约吗?”
于复彦抢先道:“我们九区鬼眼组有突击检查的权力,这是当初梅江药业加入蓝枢联合商会的时候签好的协议。”
前台歉疚的笑笑:“抱歉,我不太懂什么九区鬼眼组,要不你们坐着等等,我联系一下我们部门经理。”
黎容穿了一套淡蓝色的单衣站在最后面,他不显山不露水,似乎只是个跟着过来长见识的实习生。
听了前台的话,他不禁心中冷笑。
杜溟立刚刚来过一次,梅江药业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鬼眼组是什么。
这是最常见的踢皮球的模式,一层层向上请示,每个部门通知一遍,每个领导解释一遍,等知会到何大勇那里,估计几个小时都过去了。
何大勇到时候大可以说,你们没有提前通知我,所以才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
耿安到底当过老板,听了前台跟部门经理在电话里一本正经的演戏,他直接夺过前台的电话。
耿安冷飕飕道:“这位刘经理,以防一会儿你们何总临时有事不在旸市,我得先说明一下,这次鬼眼组来,是掌握了一些对你们不太有利的证据。我们在原合升里检测出了不该有的成分,想着别冤枉了良心企业,所以来跟何总求证一下,顺便看一看你们的工作环境。如果见不到何总或者得不到合理的解释,那九区只能将证据交给有关部门,到时候哪怕梅江药业不归属六区了,也还是要被法律约束,被人民监督。当然,在梅江药业没有脱离六区前,鬼眼组还是有权对梅江药业进行处罚和抵制的。”
电话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才干巴巴道:“我先联系一下何总,麻烦您稍等。”
等待的期间,黎容转身出了办公楼大门,朝四周望去。
梅江药业的占地面积不小,车间,实验室,办公楼,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怎么也有个高中校园大小。
旸市并不是非常发达的一线城市,梅江药业能在这里建这么一座药厂,几乎算是当地的支柱企业了。
据说梅江药业早几年还算个小作坊,自从素禾生物注资后,就发展的越来越大了。
素禾的手伸的倒是真长。
大概二十分钟,前台接到了刘经理的电话,说何总正在赶过来的路上,由于提前没有接到通知,何总还临时推掉了一个企业家分享会。
刘经理笑呵呵道:“当然这并不是九区各位的原因,我们也愿意在六区取缔前尽一切可能配合联合商会的工作,只是何总确实是太忙,招待不周也希望谅解。”
耿安看了岑崤一眼,岑崤闭眼点了点头。
听刘经理的语气和何大勇的态度,他们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根本不担心鬼眼组的检查。
还剩最后十天,杜溟立那边一直在内部挖人,何大勇当然不会放松警惕。
虽然岑崤的突然到访和耿安口中言之凿凿的检测结果吓了他一跳,但整个梅江药业的法务团队也不是白养的,他有的是办法规避风险。
黎容慢悠悠的从室外走进来,身上带着被阳光烘烤的暖意,他走到岑崤身边:“有消息了?”
岑崤和他对视一眼:“何大勇一会儿来。”
黎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这才等了半个小时,已经不算刁难了,看来何大勇认为自己是铜墙铁壁了。
大约十五分钟,何大勇出现在办公楼门外,身后还跟着两个秘书样西装革履的人。
“哎呀哎呀,我这才接到消息,就火急火燎的赶来了,岑队长等急了吧?”何大勇一露面,声音也跟着传了过来。
黎容转过脸,静静的打量何大勇。
何大勇跟何长峰轮廓很像,只不过身高比何长峰矮的多,他其实没有镜头里面那么胖,面对面看着,至少跟虎背熊腰扯不上关系。
何大勇梳着典型的企业老板的偏分发型,挺着盖不住的啤酒肚,皮带被肚皮撑得微微下滑。
他说话必笑,脸上还带着两个窝,看着憨厚又亲善,但是言语中的滑腻客套倒是表现的淋漓尽致,听不出半个字的真诚。
黎容发现,何大勇的脖子上也挂着一圈银亮亮的细链,吊坠盖在衣领下面看不见,但黎容猜,他戴的应该是和何长峰同款的十字架。
想到这儿,黎容把手探进兜里,轻轻摩擦着何长峰交给他的项链。
岑崤走过去,跟何大勇握了握手:“还好,不算急,麻烦何总过来一趟了。”
何大勇脑门上挂着一层汗,他接过前台递来的纸巾,擦了擦泛着油光的汗液,笑眯眯道:“岑会长身体还好吗,也有好长时间没见了。”
何大勇冷不丁的提起岑擎,于复彦疑惑的看了耿安一眼。
耿安皱皱眉,朝他使了个安分点的眼色。
耿安懂何大勇的意思。
岑崤虽然是鬼眼组的队长,但毕竟是个刚上大学的十九岁孩子,跟何长峰一样的年纪。
何大勇并不把岑崤放在眼里,他之所以过来,且说话这么客气,完全是看在三区会长岑擎的面子上。
耿安不知道何大勇是否跟岑擎熟稔,但这个说辞,确实有不动声色套近乎,且用长辈身份压一压岑崤的意思。
可惜岑崤根本不吃他这套。
岑崤比何大勇高不少,看向他的时候眼神自然要向下撇,他勾了下唇,淡淡道:“学习工作太忙,我和岑会长也好久没见了。”
何大勇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岑崤连这点好意都不打算接。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一张笑脸,脸上松弛的肥肉提了起来:“我听刘经理说鬼眼组这次来,是在原合升里检查出了不该有的东西,这不可能吧,我们梅江可是旸市十佳企业,蓝枢医疗行业商会优秀企业委员代表,是经得起人民和组织的考验的。”
岑崤似笑非笑:“我当然也希望是虚惊一场,毕竟梅江的仿制药在市面上流通的很广,真出了事,那就是大事。”
何大勇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将手搭在岑崤的手臂,亲切的拍了拍:“当然当然,正是因为知道梅江所承载的人民的希望,和我本人肩负的社会责任,在药品安全方面,我绝不敢马虎,我一直教导他们,安全是重中之重,别的都可以放在次位。
上次……你的同事杜队长来,我已经给他展示过我们的生产车间和研发实验室,杜队长也对我们的工作表示了肯定,结果没想到,可能你们内部沟通上哈哈有些信息差,所以还是对梅江药业有所顾虑和误解,不过没关系,我们企业绝对是经得起考验的,虽然眼看着医疗行业商会就要取缔,但我们依旧不惧九区的审查,全力配合!”
黎容听着这套毫无意义的官腔,忍不住开始走神。
他真意外,何大勇能培养出嫉恶如仇的何长峰来。
虽然何长峰也有不少小毛病,并不招人喜欢,但至少,何长峰的三观还是正的。
何大勇显然已经完全成为利益的囚徒,将良心埋在了数不尽的财富之下。
但黎容并没贸然上前说话。
他掂量着手里的十字架,银质项链在他手中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声音也并不吵人,除他之外,没有人听到。
何大勇也没听到,他的注意力都在岑崤身上,根本没留心站在后面年纪轻轻的黎容。
岑崤瞥了一眼何大勇搭在自己臂上的手指,淡淡道:“我自然愿意相信何总的话,只是检测结果确实让人心惊。”
何大勇深深叹息一声:“岑队长,你就那么确定,那药一定是正版的原合升吗?你可能不知道,有些投机分子,买了正版药吃又心疼药钱,就胡乱塞些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残次品,来敲诈我们企业,这些多年,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不少啊!”
于复彦实在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岑崤微微一笑:“正是担心冤枉了梅江和何总,所以我们这几个月找证据实在是很辛苦,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们找到了完全没拆封的正版原合升旧药。现在,就麻烦何总带我们参观一下原合升的生产车间了。”
第106章 (二更合一)
何大勇的脸色稍稍变得僵硬了一点。
他看着岑崤,心里却在琢磨岑崤所说事情的真实性。
他在九区有人脉,可以及时知道调查队的动态,但岑崤实在是极少跟九区其他部门合作,以至于他每次了解到的都是杜溟立的行动。
他自然而然认为岑崤的工作能力比杜溟立差,九区其他辅助资源都被杜溟立给抢占了。
但现在看来,岑崤要么是在虚张声势等着他露出马脚,要么就是有其他的信息渠道,没走九区的路子。
何大勇皮笑肉不笑:“生产车间的员工刚上班,现在估计在换防护服,要不各位到我办公室先坐坐,喝杯茶,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耿安看了岑崤一眼。
何大勇这话说得挺有道理,他们都到这儿了,确实不急一时半刻,而且据他仅存的一点本科记忆,换防护服确实挺费工夫的,他们要是现在去,人家还没开始工作,也没办法检查流程。
岑崤静默了一会儿,见黎容没出声发表意见,这才道:“尽快吧,我们也好早点回去交差。”
何大勇随即附和:“当然,大家都希望可以早点消除误解。”
上电梯的时候,何大勇客气的邀请岑崤一起,两人先进去,其他人才陆陆续续的往里走。
黎容走在最后头,低着头,嘴唇轻抿着,安静极了。
何大勇也是在这时候才注意到黎容,当然,首先注意到的是外表。
天气太热,于复彦耿安他们都换上了短袖,但黎容还穿着长袖。
他皮肤白,那件蓝色卫衣很称他的肤色,显得他那张脸格外精致细腻,何大勇恍惚以为岑崤带了个小明星过来。
越是漂亮精致的人,越容易被人忽视其他方面的优点,因为容貌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是最有冲击力的。
况且和其他人相比,黎容还是较为清瘦,再加上他发烧刚退,脸色还没彻底恢复,显得有些虚弱,怎么看都不像是鬼眼组选拔出来的精英。
最关键的是年轻,岑崤的团队平均年龄已经够小了,再加上这位,更显得不那么有说服力了。
何大勇随口问道:“这位也是九区的工作人员?”
黎容听何大勇问起自己,这才抬起眼眸看着何大勇,缓缓道:“我不是,我是A大生化系的学生,跟岑队长一起过来学习的。”
“哦,原来是A大的。”何大勇嘴唇抽了抽,忍住嘲弄的冲动。
他自己儿子也在A大生化系,还是在排名靠前的二班。
他自然知道何长峰和绝大多数同龄人相比已经很优秀了,但是不得不说,生化系大学生,哪怕是A大的,对他们这个行业都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罢了。
何长峰现在学的那点东西,都不如他一个助理多。
岑崤居然煞有介事的找了个A大的学生帮忙,看起来还是花瓶中的花瓶,这不是胡闹吗?
上次杜溟立来,可是带了个叫李白守的A大教授,红娑研究院成员。
结果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通后,这位教授跟讲课似的拽了一堆理论知识和大局观,说了跟没说一样,半点能威胁到梅江的东西都没发现,挑的也是无足轻重的小毛病,弄得杜溟立本人也很尴尬。
不过那教授倒不是全没作用,反而帮着他查缺补漏,把那点小毛病小缺点也给补齐了。
黎容见何大勇轻飘飘的语气,就知道何大勇不把他当回事。
他抿唇轻笑,默默站在了电梯的一角,抵着电梯内壁,无所谓的低头看着鞋尖。
岑崤在何大勇跟黎容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看黎容靠着电梯内壁,他才不得不伸出手来,轻扶了黎容一把。
“凉。”
黎容下意识听话的往前蹭了一点,离开冰凉的内壁。
岑崤的手掌在他肩胛骨上停了几秒,才收了回去。
何大勇顺着声音看了一眼,也没过多在意,他只觉得岑崤很体贴下属,可惜越是没有能力的领导,才越要在其他方面收拢人心。
不过岑崤才十九岁,说他没有能力确实有些过分了,但他确实不该早早踏入九区这潭深水。
何大勇的办公室在办公楼的顶层,大概有二十多平,虽然他是公司一把手,但却并不铺张奢靡,反而装修的很低调。
这又是跟何长峰截然相反的地方。
黎容查过何大勇的资料,何大勇出身于农村,小时候生活并不富裕,是摸爬滚打过过苦日子的,所以哪怕后来有钱了,他也没养成挥金如土的习惯。
倒是何长峰,从小就条件优渥,又正在虚荣心最强的年纪,最爱华而不实的东西。
众人一进屋,秘书很快端了白毫银针进来,办公室里茶香四溢,水雾飘飘。
明明是大热的天气,正常人都爱喝点凉饮,谁也不愿意碰热腾腾的茶水,即便他们知道何大勇端过来的是好茶。
只有黎容一个人接了茶水。
他轻轻吹了吹水雾,然后用唇尖试探着温度,抿了一口。
茶香而不洌,口感绵软醇厚,微微有些回甘。
黎容感叹道:“很好喝。”
何大勇这才再一次看向黎容。
他也接过去一杯,慢条斯理的饮了一口:“这是我托朋友带的极品银针,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茶。”
他对那些喝惯了咖啡奶茶的年轻人表示遗憾,也是第一次觉得黎容除了外貌出众,还有品味不错的优点。
他儿子何长峰,就对他喜欢的东西不屑一顾。
耿安问道:“何总,我们什么时候能去车间看看?天太热了,确实没办法心平气和的品茶。”
何大勇笑道:“不急不急,也就半个小时。”
黎容举着茶杯,一边品茶一边在何大勇的办公室打量。
何大勇的装修的确低调,办公室里还摆了一个大书柜,里面放满了和医药行业相关的书籍。
黎容随意瞥了一眼,居然还看到了黎清立的著作。
那是三四年前出版的了,内容更像是生化本科专业的补充教材,讲的都是相对基础的东西,但是当时黎清立在学界的威望极高,出版社封面制作的相对浮夸,反倒成了不少人装点吹嘘的好道具。
他的目光移到何大勇办公桌后的那面墙上。
墙上挂着一副装裱好的水墨画,画的是山中云雾,琼楼玉宇,笔墨浓淡相宜,画风自然流畅。
画的右下角,有经年陈旧的提词和印泥。
黎容将喝了半杯的白茶放下,先是看了岑崤一眼,然后笑盈盈的走上前去,绕过何大勇的办公桌,走到那幅画边上。
“何总这幅水墨画是真迹啊。”
岑崤轻皱了下眉。
他不知道黎容为何突然对何大勇的收藏感兴趣起来。
黎容说过,黎清立很喜欢收藏水墨古籍,家里也有几个藏品,但顾浓更热爱现代艺术,他夹在中间,每天被两种喜好冲击,反倒对两方都兴趣寥寥。
不然上一世岑崤也不至于找不到办法哄黎容开心,毕竟萧家囤着数不胜数的书画古籍,任何对收藏感兴趣的人,都很难禁得住诱惑。
何大勇略感诧异:“哦,这位小兄弟还对书画有研究?”
黎容摇摇头,轻喃道:“谈不上有研究,只是我父亲喜欢字画,我从小耳濡目染,多少懂一点鉴赏知识。当然了,就是门外汉也看得出来,这画真的很漂亮。”
何大勇端详着黎容的背影,缓缓解释道:“这是我在国外的拍卖会上买下来的,我们老祖宗的东西,怎么也不该流落在外。”
现在他才觉得,这位‘花瓶’同学应该出身高知家庭,不是胸无点墨的庸人。
至少一眼就能看出来真迹的水平,不是随便一个爱画的人就能做到的。
但从小家境不错,教育不错,和医药行业也没关系。
一个大学生,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这一整个调查队都未免太过草率了。
黎容像是很喜欢这幅画,盯着打量了很久,甚至在何大勇的秘书通知车间已经可以参观时,他才依依不舍的将目光移开。
何大勇一边带着人下楼,一边笑呵呵问黎容:“小兄弟很喜欢字画啊?”
黎容感叹道:“是啊,很喜欢,可惜是穷学生,只能在博物馆看看,一幅都买不起。”
岑崤微微歪头,眯眼看着黎容。
何大勇点点岑崤:“喔,那你可以求求岑队长,据我所知,萧夫人可是出身国内数一数二的收藏世家,家里珍品无数啊。”
黎容垂眸低笑:“那怎么好意思呢,我和岑队长只是同学。”
岑崤挑了挑眉,配合道:“你有这个喜好怎么不跟我说,虽然是我外公家的东西,但是我带同学看看还是可以的。”
他知道黎容这是故意向何大勇暴露弱点,一个有明显偏好的人,反而会让人放心。
可他不知道黎容这么做的原因,但现在人多眼杂,他也不便跟黎容沟通。
耿安和于复彦对视了一眼,神情意味深长。
黎容和岑崤的真实关系,几乎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但他们却在何大勇面前装客气。
何大勇打哈哈:“哎呀,很多藏品的确难得,越是爱的人越不舍得。”
他对岑崤和黎容是否关系好没什么兴趣,只是黎容喜爱字画的印象,已经留在他脑袋里了。
梅江药业的生产车间在办公楼的后面,是个装修阔气的二层矮楼。
走到车间门口时,黎容突然停下脚步,表情无辜的问何大勇:“何总,请问工作人员都正常上班了?所有生产线也正常运作了?”
何大勇看了秘书一眼:“是吧?”
秘书立刻道:“当然,已经正常工作了。”
黎容抬起手,指了指面前的大门:“我们现在要进的是哪里?”
何大勇笑了:“当然是原合升的生产车间,刚才岑队长说的时候你没认真听?”
黎容看向岑崤,表情疑惑道:“你说过么?可是我对原合升没什么兴趣啊,既然所有生产线都正常运作了,不如先带我看看清汭吧。”
何大勇:“这……”
黎容的要求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岑崤却一反常态的好脾气,无奈道:“好吧,你想看哪个就看哪个。”
何大勇:“……”
岑崤居然连问他一句都不问,直接答应了。
说好的只是同学关系,怎么能这么纵容?
昨天接到岑崤飞旸市的消息,何大勇就让人紧急做了准备。
但一晚上的时间毕竟有限,他们准备最好的就是原合升生产线,至于清汭,清汭的生产线太多,他们根本来不及处处精细,或许会有纰漏留下。
可这时候再找理由推辞就显得心虚了。
他也是才发现,黎容刚刚随口问的那个问题其实埋了陷阱,让他和秘书亲口承认,所有生产线都正常运作了,包括清汭。
何大勇隐隐有些慌,被太阳晒着又开始哗哗流汗。
他看了身边的秘书一眼,秘书勉强笑了笑:“清汭的生产车间有一点远。”
黎容面带微笑:“没关系,何总平时都在办公室坐着,肯定也想多走走。”
岑崤:“那就一会儿再看原合升,先去清汭吧。”
话赶到这里,何大勇硬着头皮也得带着人去看。
其实其他生产线他们也通知整改了的,如果只是看看,也不一定发现什么问题。
清汭的生产车间比原合升要大得多,毕竟是梅江药业的支柱药物,市场上的需求量很大,所以生产线也多。
车间负责人显然没料到九区的检查队会来看清汭,但他和何大勇对视一眼,很快镇定下来。
负责人带着他们走在车间狭长通透的甬道里,透过甬道的玻璃,可以看见观察室和操作室中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以及有条不紊运作的流水线机器。
乍一看,车间操作规范,设备完备,流水线成熟,甚至连甬道的地面都擦得干干净净,是个让人放心安心的地方。
负责人口若悬河:“根据何总的要求,我们将药品安全,操作规范放在了车间工作的第一位,我们的操作员都是穿了三层防护服的,每天热出一身汗,真是非常辛苦,可是为了生产环境的洁净度,没有办法。”
“这里是工作人员做数据记录的地方,小工作间,喏,墙上是我们的标语‘No Tipp-Ex’,不许用涂改液的意思。因为早些年某些国外的仿制药厂,为了通过核检,修改数据,枉顾患者健康,给整个行业造成恶劣影响,所以我们就把这个标语贴在了墙上,提醒我们的研究人员尊重数据真实。”
于复彦左看看又看看,明明开着空调的室内,他反倒开始出汗。
因为从他的角度,看不出清汭生产车间有任何问题。
刚刚黎容突然提出来先看清汭,他还振奋了一下,以为他们出其不意,何大勇一定会留下把柄,被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但显然清汭的生产线也做过准备了。
于复彦偷偷扯了扯耿安的衣服,挤眉弄眼,无声的做口型:“你发现什么了吗?”
耿安表情严肃,瞪着眼睛仔仔细细看,还是没能发现什么,他只好摇摇头。
其实生化是个发展面非常广的专业,医药只是他们就业方向的一种,更何况耿安大学都是混着过的,他也不比于复彦强多少。
负责人对着那个标语大吹特吹的时候,岑崤看了黎容一眼,示意黎容注意嵌着标语的钉子。
钉子周围还带着未脱落的浮粉,显然这牌子是不久之前刚挂上去的。
黎容微不可见的点点头,眼睛半阖,睫毛颤了颤,他唇边挂起一丝讥讽的笑,示意岑崤稍安勿躁。
随后黎容向前走了两步,从人群中挤出来,仰起头仔细端详这那块牌子,感叹道:“现在有这种警醒意识的企业不多了,既然这样,我能不能欣赏一下贵司的数据记录表,操作员应该都有留存吧。”
负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谨慎的盯着黎容,没轻易答应。
何大勇幽幽道:“我们肯定是尽力配合九区的工作,不涉及机密的数据大部分都上传到电脑上去了,不如一会儿去负责人办公室看看?”
黎容从善如流:“纸质记录才是最原始的数据,也更能说明梅江工作的严谨吧。”
岑崤反问道:“梅江这么专业的企业,不会没有留存纸质数据吧。”
何大勇一笑:“当然不会。”
他并不是害怕,毕竟这些在杜溟立来的时候,已经被检查一遍了,那个叫李白守的红娑研究院教授,也没看出什么不对。
只是他没料到,这个年轻的大学生,跟红娑研究院的教授有一样的意识。
何大勇招呼操作员将数据记录本拿出来,给黎容看看。
记录本厚厚的一沓,摞起来有半人高,黎容和李白守一样,是没有时间全部看完的。
岑崤的飞机一起飞,何大勇就紧急告知了会长蒋钟。
等黎容从海量的纸质数据里查出问题,梅江药业早就脱离蓝枢联合商会了,到时候他连好脸色也不会留给九区。
这也是何大勇不害怕的原因。
黎容翻开一本正在使用的记录表,看了两页,虽然记录员的笔迹相对潦草,但数据却完全符合清汭的生产要求。
他只好放下这本,继续翻阅着。
于复彦也假模假式的站在黎容身边,把黎容看过的,重新看了一遍。
结果就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就在这时,岑崤的手机震了一下。
黎容的动作一停,回头看了岑崤一眼,岑崤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其实岑崤收到的讯息并不让人安心,相反,倒像是一座巨石,重重的压在了所有人心底。
短信来自韩江。
【韩江:刚刚收到消息,蒋钟昨晚临时通知,两天内彻底完成六区取缔计划,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韩江:我已经要求杜溟立停止对梅江药业的调查,鬼眼组准备利用那份检测报告,通过舆论施压,对梅江药业进行谴责抵制。】
蒋钟能做如此反应,显然是已经跟何大勇通了气的。
他们担心夜长梦多,打算让梅江药业立刻脱离九区的管辖范围。
但岑崤知道,仅凭那份检测报告,还不够将梅江药业击垮。
因为检测报告来自于原合升旧药,但大众的关注点在当下,目前市场上流通的原合升是符合规范的,人们就不会揪着已经过期的旧药过不去。
等梅江药业道了歉,交了罚款,这件事就会像没发生一样,虽然是丑闻,却没有传播力度。
除非他们有理由证明,梅江药业直到现在仍在生产不合规的药物,且这些药物的影响范围更广更深。
那份检测报告足够让梅江药业栽跟头,让韩江出口恶气,但岑崤和黎容的目的不止于此,他们需要通过梅江药业,抽丝剥茧,找出梅江背后的利益团体。
他们还不能停下来。
手机屏幕上的虚拟时钟在一下下跳动,恍惚间,时间像是加了速,以让人反应不及的速度飞快流逝。
工作间的门口挤满了人,空调无声的运作着,将冷气灌入狭长的甬道。
擦洗干净的甬道地面潮湿发涩,皮鞋底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所有毫无规律的噪音混杂在一起,像是倒计时的秒表,每一刻都在压迫人的心脏。
黎容已经平静的翻阅了十本记录表,但每一本他都是囫囵吞枣,一目十行,手指在翻页处摩擦几下,就掀了过去,恐怕连数据的小数点都看不清。
耿安的背后已经湿透了,不止岑崤,所有鬼眼组的成员都收到了韩江的讯息。
九区工作大群里,杜溟立已经在带头反思工作失误了。
只有黎容还一无所知,慢条斯理的看着充斥着大量数据的,笔记潦草的记录表。
何大勇脸上挂着笑:“怎么样,数据没有问题吧。”
耿安心里一沉,何大勇敢这么说,说明数据表确实是没有问题的。
哪怕他们蹲在工作间翻个两天两夜,也可能毫无收获。
于复彦眼神慌张的看向岑崤,他口中发干,动了动唇,想问要不要将韩江发的内部讯息给黎容看。
岑崤则捏着手机,轻轻摇了摇头。
杜溟立率先反思道歉,获得了九区所有人的谅解,毕竟九区其他辅助组的组长都看到了杜溟立的努力。
压力落在了岑崤身上。
九区所有人都等着岑崤跟在杜溟立后面总结工作失误,可惜岑崤没有。
工作群陷入了尴尬的安静。
清汭生产车间内,众人心思各异的站在那里,等黎容翻完了三十余本记录表。
于复彦见黎容将最后一本记录表扣上,心里咯噔一下,只跳出来两个字——
“完了!”
却见黎容将手搭在厚厚的记录表上,看向何大勇,嗤笑了一声。
“何总,把三年前的记录做旧的像过了五六年,工艺是不是太马虎了点?您这个书画古籍爱好者,不会都没亲自检查过吧?”
说罢,黎容手腕一动,毫不客气的将最上面那本记录表甩到了何大勇身上。
第107章
何大勇脸色陡然一变,一本小小的记录册竟砸的他倒退两步,甚至不敢动手去接。
记录册从他身上滚落,狼狈的散落在地,盖住了何大勇的皮鞋尖。
小小的工作间里鸦雀无声,原本通透的新风系统像被人塞了棉花,狭长的甬道里气压持续攀升,压的人耳膜震痛。
清汭负责人木在当场,黎容的话好像一击重锤,砸的他头皮发麻。
原本是不会出问题的。
明明是不该出问题的。
他从没想到能碰上一个懂得查纸质原始数据且能认出纸张做旧技术的人。
负责人低头看着摊开在地的记录册,看着卷边发软微微泛黄的纸张,无论给他多少双眼睛,他都看不出做旧三年和做旧五年有什么区别。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恍惚间让人以为面前这一切不过是场闹剧。
似乎等演出结束,一切就可以恢复原样。
还有不到两天,梅江药业就能够完全脱离蓝枢联合商会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可以看出纸张做旧呢?
不知过了多久,寒至冰点的安静终于有了松动的苗头。
于复彦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站在黎容旁边,像模像样的陪着黎容翻阅了三十余册记录表,可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以为黎容一目十行是在做无用功,原来黎容看的根本就不是数据,而是纸张。
几秒之内,他体验了一把从绝望到逆风翻盘的痛快,这是他在进入九区之后,加入岑崤小组之后从没有想过的。
就在刚刚,韩江亲自给他们判了‘死刑’,杜溟立已经开始检讨反思,整个鬼眼组都放弃了,然后转瞬之间,什么都变了。
这本原始数据记录册不是原合升的,而是清汭的。
原来梅江药业才是真的完了!
耿安静静望着黎容的背影,被惊的目瞪口呆。
和黎容合作这几个月,他能感受到这个学弟的优秀,这曾经让他对黎容考进张昭和的班级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此刻,他才清醒的认知到,岑崤为什么要找黎容帮忙。
黎容何止是优秀,简直是深不可测。
他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岑崤收到了韩江的讯息仍然心平气和,并且不让他们打扰黎容。
因为信任,对黎容完全的信任。
哪怕只剩两天,黎容也绝不会让他们无功而返。
清汭负责人僵硬的蹲下身,从何大勇的鞋尖将那本记录册捡了起来,他将头埋进记录册里,佯装认真的,仔细的,端详着那看起来自然无比的薄页,然后他终于抬起脸,扯起一丝难看的笑,嗓音带着不自然的颤抖:“小兄弟看错了吧,造成误会就不好了。”
黎容冷冷扫了他一眼,便又瞥向何大勇,语气发凉:“何总怎么不亲自摸一摸纸张纤维,如果何总突然对鉴赏一知半解了,那相信化学检测也会告诉我们答案的。”
何大勇脸上松弛的肌肉跳动了一下,他面沉似水,一语不发的扯过了负责人手里的记录册。
作为多年的收藏爱好者,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纸张纤维的做旧程度,至少也有五六年了,而且做工粗糙,并不是每一页每一个角落都能照顾的到。
上次来的那个李白守没有看出问题,是因为李白守的知识面有盲区。
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原始数据这一块可以过关了。
可他没想到,红娑研究院教授找不出来的问题,被一个看起来像花瓶的大学生找出来了。
而且居然不是从数据上,而是纸张上。
这太可笑了,太滑稽了!
这些记录册上记录的是清汭的数据,清汭是梅江药业的支柱,是痛点!
但明明,清汭是好用的,有效的,是经过了几年市场检验,被无数患者认可的。
清汭和原合升不一样,他并没在这款药上偷工减料。
他不甘心。
岑崤沉声道:“何总不解释一下,良心企业为什么会在数据上造假?”
何大勇沉默良久,总算低低的笑了两声,只是这次,他的笑里没有了那种胸有成竹的底气。
何大勇叹息:“我是真的看不出来纸张有什么问题,人眼总会有误差的,何况这位小兄弟还这么年轻,既然如此,那就等化学检测结果出来再说吧。”
事到如今,他能做的只有拖延时间。
化学检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出结果的,这就给了他转圜的余地和操作的空间。
等这两天过去,梅江药业脱离了蓝枢,或许一切都能重新洗牌。
清汭负责人见老板镇定下来,自己也放下了心。
他们并不是孤军奋战,他们背后还有素禾生物,还有六区会长蒋钟,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
于复彦神经一跳,立刻将两本记录册抱在了怀里,生怕何大勇找人将记录册给换了。
耿安也深深蹙起眉头,眼底写满了厌恶。
何大勇分明是在垂死挣扎,从刚刚梅江药业所有人的脸色上看,他就能确认黎容说的是真的。
岑崤和黎容对于何大勇的反应倒是很淡定,他们也明白,这样狡猾的人哪怕做了案板上的鱼肉,也会在生命最后一刻拼尽全力跳一跳。
黎容笑了。
他明明是很好看的,笑起来眉目如画,唇红齿白,让人不想移开眼睛。
但何大勇却莫名感觉到了一丝惶恐,也感觉到了自见到岑崤小队以来,最大的压迫感。
冷汗不动声色的从何大勇鬓角滑落,他价格不菲的衬衫领子上,也被汗水晕湿了一块痕迹。
现在这个漂亮的大学生每一次呼吸,都能牵动他的神经。
黎容不再管那堆叠在一起的记录册,保存证据是其他队员要做的事情。
他拍了拍手掌蹭到的纸屑,从人群的缝隙中挤出工作间,站在干净清亮的甬道上。
厚重的玻璃内,可以看到清汭生产线在有条不紊的运作,每个员工都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忙着手里的工作。
那些裹在三层防护服下的人,尚且不知道工作间里发生了什么。
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次会和上次一样,九区的检查队只能无功而返。
他们应对这样的检查已经有了经验,根本不可能出任何问题。
黎容道:“清汭的生产线看着真是规范安全,我可以换防护服进去看看吧?”
清汭负责人赶紧跟出来:“员工们都在工作,现在进去可能会打扰生产。”
黎容语气强硬:“那就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生产了。”
清汭负责人:“……”
于复彦凑到黎容耳边,低声提醒:“上次杜队长他们来,核查了生产流程,生产数据,单独采访了操作员。”
于复彦在“单独”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他是为了告诉黎容,这些方面很可能检查不出任何问题。
其实杜溟立已经很谨慎小心了,他充分利用了‘囚徒困境’,还小心巧妙的设置了陷阱和诱惑,企图捕捉到操作员们回答上的漏洞,然后抓着漏洞借题发挥。
可惜仍然失败了。
这些人早就被何大勇收买,回答上几乎保持一致,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黎容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又转头对岑崤说:“陪我进去。”
岑崤扶住他的肩膀,语气立刻变得温柔:“好。”
何大勇再想拦就显得欲盖弥彰了。
他躲在负责人背后,低头,拿出手机,给人发了几条消息。
黎容进入半污染区之前,朝队伍里的岩哥伸出手:“我让你准备的东西。”
岩哥显然还没从刚才逆风翻盘的刺激中恢复过来,听黎容跟自己说话,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将手伸进兜里,掏出一个密封好的透明喷雾瓶,里面装着满满登登的浅黄色液体。
“给你。”
清汭负责人的神经紧绷,立刻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会不会对我们的药品造成污染?”
黎容摇头:“不会,我只在操作室外面用。”
清汭负责人刚想说,你还没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黎容却已经拽着岑崤去换衣服了。
何大勇脸色极差,他放下手机,看向递给黎容喷雾瓶的岩哥,问道:“那是什么东西,如果危害到我们员工的安全和健康……”
岩哥淡淡道:“那倒不会,LS生物快速显现剂罢了。”
何大勇一皱眉:“什么LS生物快速显现剂?”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LS生物快速显现剂是做什么得了。
黎容和岑崤一进去,那些操作员默契的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朝他们看过来。
厚厚的三层防护服下,看不清人的表情,一个个复制粘贴齐刷刷扭身的白色身影,好似某些恐怖片里令人窒息的生化实验现场。
黎容手拿着那瓶喷雾剂,平静的走到了那些操作员的身边,对护目镜下警惕的眼神视若无睹,将淡黄色的液体喷在了操作台附近的金属框下。
他一连喷了四五个金属框,然后就走到一边,一语不发的等着。
操作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黎容刚刚喷了什么,到底想做什么。
岩哥默默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然后将存证镜头对准了各个操作台。
大约四五分钟,终于有一个操作台的金属边框出,显现出了一个淡紫色的指纹的痕迹。
在如此严密的防护下,在需要绝对洁净度的生产线上,是绝不可能出现人的指纹的。
除非清汭的生产环境,并不像他们口中吹嘘的那么干净,有操作员没有穿防护服,直接用手接触了操作台!
几个操作员顿时慌了,他们用护目镜下茫然担忧的眼睛看着玻璃窗外。
他们在等待什么指令,可惜生产线就像一座生冷死寂的牢笼,将他们与玻璃窗外的何大勇隔开。
显示出了淡紫色指纹的操作员最先崩溃,他踉跄后退几步,紧张辩驳:“不是我!昨天不是我用这个操作台的!”
其他人也相继丧失了理智,不管不顾的撇清责任。
“我也没用!”
“也不是我!”
“我从来都是好好穿防护服的!”
“为什么说是昨天操作的人失误?今天早晨谁先进来的?”
“凭什么诬陷先进来的人,今天大家都是好好穿防护服的!”
……
黎容和岑崤看着面前互相指责的闹剧,只想冷笑。
这是何大勇没有办法抵赖的,现场证据。
岩哥忍不住感叹道:“小黎让我准备的时候,真没想到能用到,我们还以为何总小心谨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呢。”
何大勇当然小心谨慎,只不过岑崤来的太快,他只来得及处理好原合升生产线。
在操作台验出了指纹,他无可抵赖,可他却越发的不甘心。
虽然他在药品清洁度问题上有所疏忽,但清汭是好药,是真的有用的药。
被岑崤这么一搅合,如果清汭真的因此停产了,损害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利益。
国内没有人可以立刻顶上梅江药业这么多条清汭生产线,无数患者都会受到影响,延误病情。
这也是他的救命稻草!
清汭负责人茫然的看向何大勇,企图从何大勇脸上看出一丝气定神闲。
这不光关系着企业的未来,还关系到他的工作。
他是清汭的负责人,清汭出事,梅江药业出事,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行业歧视。
何大勇面沉似水,没有给他任何眼神回应。
于复彦差点要提前庆祝胜利了。
他看着黎容的身影,仿佛在看正道的光。
这到底是什么人啊,好像早就算好了何大勇会做什么准备,所以直接对准对方的漏洞攻击,用最快的速度,达到了超乎想象的效果。
只要这些证据交上去,梅江药业必然自食其果,他们没有必要再看原合升了,和清汭相比,原合升又算得了什么呢!
耿安想到的却是,杜溟立的道歉实在太早了,九区的谅解和宽慰也实在太早了。
杜溟立提前在工作大群反思这招,其实是存了小心思的。
杜溟立和九区其他组合作最多,这段时间也确实劳心劳力,大家都能理解他同情他。
他选择主动反思道歉,就是对自己的严格要求,是没有架子,勇于面对失败和不足。
而岑崤作为后来者,不管反思再如何沉痛和深刻,也会差点意思。
别人虽然口头上不会指责什么,但在心里,肯定认为杜溟立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岑崤充其量就是模仿杜溟立。
韩组长和杜队长绝对想不到,他们成功了!
他们抓到了梅江药业的要害,做到了鬼眼组新旧小队都没做到的事情!
黎容和岑崤脱掉防护服出来,何大勇主动走上前去,松弛的眼皮抖了抖,他的目光在岑崤和黎容脸上逡巡良久,再也没有一丝轻视和敷衍的意思。
何大勇低声道:“我想和你们单独谈谈。”
他如今也能看出来,黎容不是一个无所谓是谁的花瓶,黎容是这个小队的灵魂人物,是岑崤的秘密武器。
于复彦耳朵尖,听到了何大勇的话。
他立即冷嘲热讽:“还有什么可谈的,等我们把证据公布出去,你去跟九区和有关部门谈吧!”
何大勇死死盯着黎容的眼睛,他深谙说话之道,在他眼中,不存在没有弱点,无懈可击的人。
岑崤和黎容也是一样。
于复彦以为黎容和岑崤一定会立刻拒绝何大勇,并拿出鬼眼组的气势,将何大勇打击的无处遁形。
但岑崤和黎容却并未开口说话,于复彦高涨的情绪难免慢慢回落下去。
他茫然的看了看耿安,结果发现耿安也是一脸的不解。
但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岑崤才是他们的领导,他们手中掌握的证据,也得等岑崤一声令下,才能发给韩江。
半晌,黎容弯眸一笑,心平气和的对何大勇说:“好啊,我们谈谈。”
第108章
何大勇见黎容和岑崤并不难沟通,暂时松了口气。
“去我办公室吧。”
他率先转身朝外走去,皮鞋底踩在干涩的地板上,发出仿佛胶带撕扯的声音。
黎容半点没犹豫,直接跟了上去。
于复彦忍不住抬起了胳膊,却不尴不尬的停在了半路,他轻喃道:“队……队长?小黎哥?”
岑崤看了他一眼,叮嘱道:“在外面等我们,暂时先别跟韩组长汇报。”
于复彦立刻闭紧了唇,木讷的点了点头。
他现在除了听命令,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他觉得这事儿挺大的,应该立刻跟韩组长汇报,然后展开对梅江药业的审查。
但证据都是黎容发现的,黎容要真是想跟何大勇交换什么,他……他也没有阻拦的立场。
耿安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别多想,相信队长和黎容。”
于复彦笑笑:“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他们。”
黎容跟着何大勇重新回到了顶层的办公室。
这次除了他和岑崤,连何大勇的秘书都没能进来。
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所有人的心境都截然不同。
何大勇没了方才意气风发胸有成竹的气势,眉宇间显然填了不少忧虑。
室内的空调风总算将他领口鬓角的汗水吹干,他不自在的摸了摸脖子,低头看了一眼办公桌上的茶,刚想端起来喝一口,但想起这茶方才被黎容表扬过,突然又喝不下去了。
何大勇只好烦躁的抽了张纸巾,抹抹脖子上的汗渍,然后沉了口气,转过脸来,不冷不热道:“我实在是小瞧二位了,没想到你们才是有备而来。”
岑崤淡淡道:“何总要是遵纪守法,无懈可击,我们来了也是白来。”
黎容则一直环抱着双臂,微微扬起脖颈,置身事外的望着何大勇身后的那张水墨画。
他并不想掺和聊正事前的嘴炮,例行拉锯还是岑崤说起来更合适。
何大勇缓缓摇头:“岑队长,你从小在三区长大,也该知道,没有哪个企业是彻底干净的吧,就像人永远画不成一个完美的圆,你也找不到一个完美良心的企业。你明明都知道,又何必用圣人的条件要求我?”
岑崤冷笑:“只要没有调查出来,我就默认是良心的,只要调查出来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身在医疗行业,做的是人命关天的生意,居然也好意思将没有良心说的理直气壮,你有今天,并不活该。”
黎容眼睛眨也不眨,认真端详着那幅画上的运笔线条,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手肘,仿佛他不是在何大勇的办公室,而是在参观博物馆。
何大勇似乎被岑崤的话激怒了,他堆着肥肉的脖子迅速攀红,两颊绷紧鼓胀了起来,他手指用力指着地面,沉声强调道:“我做的清汭是好药!是能治病的药!是救了无数人的药!哪怕我当年钻漏洞走私仿制药,我也救了无数人!可要是我没挺过那次罚款,就没有梅江药业,也没有清汭了,我帮的人,我救的人,我的良心能救我自己吗!”
何大勇说完这一长串话,立刻深吸一口气,他大脑缺氧发晕,只好用手撑住了棕褐色的实木办公桌。
黎容只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皮轻颤了一下。
不过他仍旧没发声,只是默默的注视着大喘气冒虚汗的何大勇。
岑崤扯了扯唇,眼神中带着凉意:“你倒是能为自己开脱,能救人的清汭尚且存在数据造假,那一白一灰两种药效的原合升,你想怎么解释?”
何大勇微微一僵,盯着岑崤半晌没说话。
他显然没料到岑崤已经发现了原合升药片上隐藏的信息。
白马原合升,和稍有瑕疵的清汭一样,是有药效,能治病,对绝大多数患者没有副作用。
只有灰马原合升才是原料大减,填充了大量无效成分的残次品。
灰马原合升是他做出的最丧良心的产品,药量用两倍,三倍都不一定有白马原合升一粒的效果。
但精神类药物,起的是抑制的作用,效果好坏,并不会在短时间内决定人的生死。
这是原合升和清汭最本质的区别。
何大勇动了动唇,似乎冲动起来想解释什么,但他又很快忍住了。
终于,何大勇低咳了一声:“我并不想跟二位聊这些问题,你们掌握了一些东西,我也知道你们掌握着这些东西,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一旦梅江药业被查停产,市面上的清汭会供给不足,进而造成药品短缺,患者恐慌,我还有很多其他的药,也在支撑着市场供应链,一旦断掉,影响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哪怕你们从大众利益出发,也该给我一丝喘息的机会,况且……”
何大勇顿了顿,见岑崤没有打断他的意思,他意味深长的笑笑,“何必走到那一步呢,我和岑擎会长无冤无仇,日后还能互相帮助,我何某对待朋友绝对真心真意,不会辜负岑队长的信任。九区针对我,无非是韩组长对手下人被我拉拢心有不甘,想给我找点绊子,岑队长又何苦为他人做嫁衣呢。”
“对了,还有这位小兄弟,我看你对书画古籍颇感兴趣,虽然我知道岑队长家不缺珍品,但每一件藏品都是独一无二的,你现在看的这幅人间仙境,市面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忍痛割爱,大家交个朋友,像你这样的人才,我是真的很珍惜。”
黎容总算笑了,他弯着眼睛,神情格外愉悦:“何总总算说到正题了,我还以为刚刚是在开社会学人类学研讨会呢,搞得我都插不上话。”
何大勇一挑眉,看黎容的表情,他觉得自己的提议有戏。
就像他说的,这世界上没人是毫无弱点的,只要能找准弱点,投其所好,就能解决绝大部分麻烦。
而且他敏锐的发现,岑崤并没有反驳黎容。
这说明两位的目的是一致的,想要从他这里谋得什么东西。
何大勇立刻换了一副客气的脸色:“我也是一时激动,想为自己说两句话,既然小兄弟这么直白,我就不必绕弯子了。”
黎容懒懒的抬起眼皮,望向那幅画,他的笑容逐渐收敛起来,表情变得严肃,喃喃道:“这画我是很喜欢,可惜还不够。”
何大勇稍怔。
他没想到黎容的胃口这么大,他这幅画现在拿出去拍卖,至少能拍一百万,对于买不起字画的学生来说,已经是很大一笔数额了。
“不知道小兄弟有什么打算呢?”
黎容轻笑,拉了把椅子,坐在了何大勇对面,然后又极其自然的扯了扯岑崤的袖口,让岑崤坐在自己身边。
他翘着膝盖,懒洋洋道:“我的条件很好满足,甚至不需要何总花一金一银,只要您答应了,我和岑队长,的确可以给梅江药业一丝喘息的机会。”
何大勇听说黎容不要钱,却并未放松神经。
钱是最好满足的,不要钱的愿望,才更棘手。
但他现在只能洗耳恭听,他最擅长的手段就是收买,这些年他收买过很多人,还从未失败过。
黎容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他嘴唇轻启,一字一顿道:“我要你,把这些年替素禾生物做的见不得人的事,告诉我。”
何大勇蓦然睁大了眼睛,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向黎容:“你……你们的目的是素禾生物?九区真正要查的是素禾生物?”
他显然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原合升背后居然牵扯这么深。
他接到的消息明明是韩江对梅江药业不满,想给他个教训,怎么居然将矛头对准了素禾生物?
他刚刚还跟素禾生物的大股东求救,想着如果收买不了岑崤,那边是不是有办法阻止韩江。
结果九区要对付的就是素禾生物!
岑崤冷静道:“你不必管九区要查谁,但现在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时候,希望你能认清局势。”
何大勇没有说话。
他只是素禾生物下的一个小分支,小虾米,他怎么敢轻易背叛素禾生物。
他并不认为岑崤有本事跟素禾生物较量,到时候岑崤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该怎么办?
显然还是抱紧素禾生物这条大腿靠谱的多,当年他走投无路被罚的差点轻生的时候,也是素禾生物拉了他一把。
何大勇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语气无辜:“不知道你们想让我交代什么呢,据我所知,素禾生物是我们行业的标杆,领头羊,肩负着研发创新药的重担,而且非常有大药企的责任感,从不放弃任何罕见病患者,这一点我非常佩服。”
黎容轻捏着指尖,下意识低着头,眼眸向上抬着。
他们现在最大的窘境,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素禾生物和黎清立事件有关。
素禾生物只是既得利益者,但没人规定既得利益者一定是凶手。
何大勇是他们的突破口,他们需要何大勇透露的消息作为引线,来调查素禾生物。
可如果何大勇咬死一无所知,素禾生物就是清白的,那他们也无计可施。
但何长峰曾经说过,何大勇跟素禾生物高层的关系颇好,素禾生物这些年也的确够照拂梅江药业,黎容有直觉,何大勇一定知道不为人知的内幕。
没有哪一种合作关系是铜墙铁壁,何大勇这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一定是墙头草,谁更有赢面他就帮谁。
何大勇现在判断,他们赢不了素禾生物,所以冒着谈判失败的风险,也要给素禾生物洗白。
黎容摇头轻笑,他将手掌轻轻搭在岑崤的肩膀上,细长白皙的手指抚摸着岑崤的肩骨,声音悠然:“何大勇,何止是九区盯上了素禾生物,如果你真的有人脉,可以去打听打听红娑研究院上个月由江维德牵头的GT200号文件。素禾生物的手伸的太长了,想要垄断这方面的市场,也要看红娑研究院答不答应。”
其实这是份黎容也不知道具体内容的文件。
他只知道江维德为他的项目定名为GT201,而上一个以GT开头的文件就是他大一这年,在红娑研究院内部圈子传的沸沸扬扬的GT200。
虽然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份文件的内容是什么,但并不耽误这东西被传的越来越邪乎,说是能将行业震三颤。
当然,黎容向过去回望,并没发现当年有出现什么大事,可在眼下,风言风语已经向外扩散,何大勇作为行业内的人,当然也听过这份文件的厉害。
黎容这么说,自然是在虚张声势,但他相信,何大勇越是打听不出GT200 的内容,就会越惶恐。
六区取缔了,红娑研究院的声势自然迎风而起,市场就那么大,没有了蓝枢联合商会的支持,红娑研究院想对素禾生物下手完全说得通。
岑崤深深的看了黎容一眼。
GT200,GT201都该是未来黎容才能接触到的东西。
他当着何大勇的面,说出了这个项目编号,意味着他已经不打算在自己面前遮掩重生的身份了。
事急从权,只有拿出绝对权威有震慑性的底牌,才能吓唬住何大勇。
岑崤轻扣住黎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无声的默契在指尖相触时传递,他们并不需要把每句话都说出口。
岑崤抬起眼,嗓音低沉,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蒋钟这些年以权谋私,利用六区会长的身份,替素禾生物做了多少事,你以为其他会长都不知道,没意见?我知道你在各区都有熟人,不妨也去打听一下,九区信息组查不出来的东西,我能查出来,一区简昌沥起了什么作用。”
“蒋钟本可以高枕无忧的当着会长,继续为素禾生物牟利,但他却突然被通知取缔六区,这里面,一直和六区有商业摩擦的四区胡育明又起了什么作用。”
“我的身份你知道,韩江既然把调查素禾生物的任务交给我,自然也是看中了三区能给我的支持。”
“一区,三区,四区,九区,以及红娑研究院,现在要站在哪一边,你心里有数了吗?”
第109章
何大勇被这一连串的砖头给砸猛了。
这些组织他一个都惹不起,更别说一起上。
他虽然脸上没太过失态,但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素禾生物到底是影响了多少人的利益,才会被这么针对?
GT200这个传闻,他的确听说过。
因为是江维德牵头起草的,所以在业界的影响力很大。
但这件事怪就怪在,GT200这份文件遮遮掩掩,口头说着重要,关键,但却只有红娑研究院和某些少数人知道,半点消息都没透露出来。
知情人士口风很紧,只说这是能影响行业稳定的大事,所以要在一定程度上保密,但相关工作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等有眉目了,大家就能看到了。
何大勇作为行业中的牟利者,用尽了自己的人脉,也没打听出确切的消息。
为什么这个年轻人知道?
难不成真的和素禾生物有关?
素禾生物看起来是一艘稳固的大船,实际上已经千疮百孔,开始漏水了?
如果单是黎容一个人说,何大勇只会当个笑话听,哪怕黎容刚刚表现出了远超这个年纪的能力。
但还有岑崤在。
岑崤确确实实是三区会长的儿子,也确实进了鬼眼组,代表鬼眼组行动。
他没理由扯着一区,三区,四区,九区给这个谎言背书,否则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何大勇虽然故作冷静,但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他跟素禾生物捆绑紧密,可素禾生物却只把他当成敛财的触手,一旦那边知道红娑研究院和蓝枢几个区的目光聚集在他这里,很难保证素禾生物不会断臂求生把他抛出去。
就在何大勇六神无主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下。
空气紧张的办公室内,突然跳出一个活泼的提示音,反倒把何大勇吓得一激灵。
他赶紧抹了抹额头,掩饰自己的慌乱,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是素禾生物的高层给他的回复。
【何大勇:今天鬼眼组来我这里检查出了一些东西,不太好办!郑总,您看韩江那里有没有办法通融一下?我可以花钱的!】
【素禾郑总:怎么可能,鬼眼组已经放弃调查了,你不用一惊一乍,过两天六区取缔,安心吧。】
何大勇看了回复,心里反而更沉了。
他觉得自己心中摇摆的天平,被人放上了一根改变结局的稻草。
虽然只是一根稻草,但仅仅是多出来的那点重量,也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了。
他如此慌张,如此担忧的事,关系到梅江药业,关系到他一家命运的事,在郑总眼里,不过是轻飘飘一句“安心吧”。
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放弃了?
若是鬼眼组真的放弃了调查,眼看着只有两天了,岑崤还有什么一查到底的必要?
郑总这消息,怎么看怎么都是在安抚他,等他反应过来想要挣扎的时候,或许什么都晚了。
何大勇也很清楚,梅江药业在素禾生物面前什么都不是,旸市地处偏远,和素和生物在A市及周边的利益网总是差点关系。
没了他,素禾生物还可以发展别的触手。
何大勇觉得自己像只搁浅的鱼,除了在一小洼水滩中等待死期外,什么都做不了。
他还想继续跟郑总说些什么,但手指放到键盘上,心里突然涌起来一股强烈的恶心,恶心之后,便是心如死灰。
黎容敏锐的察觉到了何大勇的情绪变化,他虽然不知道何大勇收到了什么,但一定是对他们有利的消息。
其实他和岑崤在这里扯的大旗,根本经不起推敲。
他们虽然口头喊着让何大勇的人脉去一区,四区打听,但何大勇要是真找人去问了,简昌沥和胡育明肯定会断然否认的,这面大旗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而他们再想从何大勇口中套信息,就真的是难如登天了。
所以黎容并不打算给何大勇太多思考的时间,他轻笑了一声,目光突然缓和了下来:“何总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做两种原合升吗?白马象征纯洁和胜利,灰马象征死亡,你的暗示是留给谁的?”
黎容说着,慢悠悠的站起身来,朝何大勇走去,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了何大勇那脆弱不堪的良心上。
他站在何大勇面前,看着这张臃肿的,涨红的,普通的脸,语气没有嘲弄和讥讽,反而多了丝怜悯:“我知道这不是素禾生物的意思,这是你的意思。”
说罢,黎容伸手,揪住何大勇脖子上的链子,不轻不重的一扯,将十字架给拽了出来。
银白色的十字架上,同样嵌着一颗绿钻。
饰品美丽无暇,却也冷漠无情。
黎容一提到白马,何大勇的思绪就难免被带着走,他躲闪不及,惶恐的缩了缩脖子,只觉得皮肉一勒,十字架还是暴露在阳光下。
他立刻低头,想要遮掩,却发现双臂重若千斤,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怔怔的看着那枚银亮的十字架,仿佛十字架上正燃起灼灼火焰,拷问着他的良心。
何大勇被这火焰灼的生疼,不敢直视那跳跃的火光,却又忍不住凑近汲取温暖和救赎。
黎容见何大勇已经彻底掉入了情绪陷阱,他立刻乘胜追击,咄咄逼问:“你明知道素禾生物都做过什么,你明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个行业的不堪,也有你的阴影,你为什么还要送何长峰学生化?你想让他继承你的事业,昧着良心枉顾人命,你又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听到何长峰的名字,何大勇这才将头抬起来,暂时放下了明晃晃的十字架。
他此刻仿佛提线木偶,只对那些在他生命中无比重要的关键词有反应。
“何……长峰,我儿子?你怎么知道我儿子?”
黎容一副了然的神情,静静看着他。
何大勇的思维后知后觉的运转起来,他喃喃自语:“哦对,你是A大的学生,我儿子也是A大的学生……”
他想清楚这点,又开始后怕。
如今巨大的信息汹涌而来,烦乱的线条纠缠错杂,他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怎么保护何长峰。
黎容慢慢从兜里掏出那支录音笔,举到何大勇脸前,点了播放键。
几秒钟嘈杂的摩擦声后,何长峰的声音从录音笔中流出来。
“我将来肯定要把我们家的产业发扬光大的,至少得改变点什么,不然我学生化还有什么意思?”
“……创新药跟国外还有很大差距,等我掌管了我们家公司,我就要缩小这个差距!”
最后是黎容温和又郑重的回应:“好,期待有这一天。”
何大勇怔怔的望着那枚录音笔,录音笔已经关停了,但何长峰的声音却像开了循环键,反复在他脑海中播放。
他是从悬崖边上爬回来的人,多大的压力,他都能面对,可他受不住何长峰这些天真的话。
何大勇一直以为何长峰还小,说话做事幼稚,平时有些狂妄自大,不服管教,尤其是对他耳提面命的话,完全不屑一顾。
原来不是。
原来他平日里念叨的这些话,何长峰都听进去了,还很骄傲的跟别人讲。
何大勇微微张着嘴,手指抽动了一下,猝不及防的眼前一糊,有眼泪滚了下来。
他好像不敢相信自己当着两个‘敌人’的面哭了出来。
他狼狈的用手背擦了一下脸,却发现眼泪源源不断的滚落,泪腺似乎脱离了神经的控制,顽固的给他丢着脸。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何长峰走这条路。
他甚至不清楚,这到底是他的愿望,还是何长峰的愿望,他是不是把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何长峰的意志之上。
他曾经,也有过这样天真的梦想。
现在他成功了,何长峰真的将这些天真的话当作目标了,但他却无比痛苦。
黎容看着何大勇努力压抑着嗓子里的呜咽,却也不觉得他这幅模样滑稽,只觉得可悲。
“何大勇,你要怎么面对何长峰的梦想?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告诉他你做的这些坏事,让他对你的崇拜和敬仰彻底粉碎,让他十多年的价值观完全崩塌?你怎么敢把何长峰教育成一个好人啊,一个好人是无法面对这样的真相的。”
何大勇双眼通红,粗糙起伏的皮肤上,挂满了水痕。
半晌,他终于一闭眼,重重的叹了口气:“大厦将倾兮,一木难扶。”
他摇着头,苦笑了一会儿,捞起身后已经凉了的茶水,咕嘟咕嘟灌了几口,也顾不得将浮起的茶渣一同喝了下去。
喝了凉茶之后,他的情绪总算平稳了些。
何大勇揪起一团纸,在脸上胡乱擦了擦,然后他抬起红意未消的眼睛,死死盯着黎容:“我太小看你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黎容沉默半晌,低声道:“你早晚会知道我是什么人,现在,要看你想怎么做?”
何大勇打量着这张漂亮又冷静的脸,企图从这张脸上,看出一些被掩盖的情绪和秘密。
可惜没有,就连愤怒都没有。
明明在这种关键时刻,明明他已经情绪失控,涕泗横流,但黎容就像被抽走了感情的机器人,那双明锐清亮的眼睛里,除了诘问,再无别的。
何大勇收回眼神,看向地面,他已经有些老花眼,看着地板菱形的花纹,恍惚间觉得花纹变成了恐怖无解的漩涡。
他只能越陷越深,找不到可以拉他一把的力量。
何大勇喃喃低语:“我要是告诉你们什么,你们真的会给我一丝生路吗?”
黎容回头看了岑崤一眼。
岑崤眸色幽深,轻轻点了下头,语气是很温柔的安抚:“你可以做任何决定。”
你的任何决定,我都愿意承担后果。
黎容眼中笑意一闪而过,回看着何大勇:“你说吧。”
何大勇喉咙一紧,只觉得呼吸都变得艰难,嗓子里像被砂砾滚过,动一动都钻心的疼。
但他还是一字一顿道:“我的确为素禾生物做过一件大事。”
第110章
听了何大勇的话,黎容表情不变,但手指却不由得攥紧,指甲一下下的刮着掌心细嫩的皮肤。
他得承认他很紧张,他怕何大勇马上要说出的话和他父母无关,只是素禾生物一个无伤大雅靠花钱就能摆平或被原谅的黑料。
如果在何大勇这里没有收获,那他们只能从头开始,很多预想也都要被推翻了。
何大勇哀莫大于心死,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察觉到黎容的异样。
但他在和盘托出之前,还不忘谨慎的问:“如果我告诉了你这件事,你们会追究我在这件事上的责任吗?”
黎容轻皱了下眉。
不得不说,何大勇还是很狡猾的,他在被情绪裹挟的当下,仍然想着给自己撇清关系。
黎容轻挑了下眉,反问道:“这件事在你心里很严重?”
何大勇看着黎容默不作声,算是认同了他的说法。
黎容心中泛起一丝纠结。
如果真是很严重,他有资格替何大勇洗脱责任吗?
何大勇立刻感受到了黎容的犹豫,他心里隐隐浮起退缩的念头。
然而这个念头的火苗刚有窜起的苗头,就被人及时浇灭了。
“你尽量把责任推到素禾生物身上,我可以帮你从这件事里脱身。”岑崤终于站起身来,他面色严肃,皮鞋踩着大理石地砖,沉着的节奏仿佛踏在人心尖上。
他走到黎容身后,手掌搭在黎容脊背上,轻拍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道:“记得,责任都在素禾生物身上,我们当然不会为难被蒙蔽的人。”
黎容眼睑轻轻一颤,感受着岑崤的抚摸,他总算甩脱了那点纠结的情绪。
他差点犯错误了。
对付何大勇这种人,不需要讲任何道义,只要能把信息套出来就可以了。
幸好有岑崤在,及时打断了他的犹豫。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岑崤都比他心狠,也比他无情。
对付何大勇,根本不必有任何道德负担。
何大勇眼前一亮,心底里那点退缩瞬间荡然无存。
他现在就缺一点甜头和暗示,岑崤的眼神就给了他这种暗示,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表现,恨不得把他知道的所有内幕都倾诉给岑崤。
何大勇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这件事我本来一开始就蒙在鼓里,都不算是我推给素禾生物的!”
黎容将手插进兜里,轻轻按动了录音笔,然后聚精会神的听着何大勇交代。
何大勇的手指无意识的搓着皮带扣,眼神向窗口一瞥,皱着眉头陷入了回忆:“大概是去年一月吧,素禾生物的郑总郑竹潘找到我,让我做一批甲可亭的仿制药。”
黎容心中一动,重复道:“甲可亭?”
这是种心理暗示,当他重复何大勇话中的内容时,何大勇会更有分享的欲望。
何大勇点点头:“甲可亭,就是那款治疗细菌性早衰症的药,这药给素禾生物赚了不少钱,我也不知道素禾生物为什么要做自己招牌药物的仿制药,但郑竹潘让我别管那么多,我说没有具体制药流程的话,我们自己研制出同效仿制药也要不短的时间,但郑总说不用,就做不同效的。”何大勇看向黎容,“你既然是学生化的,应该明白,只知道药物配方离做出能治病的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岑崤不懂这些,他看了黎容一眼。
黎容缓声道:“是,这也是仿制药厂需要研发专家的原因。仿制药不是假药,如果能完全复原原研药的研发工序,就会跟原研药等效,而且价格更低,对普通百姓来说,是绝对的好事。”
何大勇叹了口气:“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玩意儿加班加点赶出来不仅不能救人,还可能害人。我以为是素禾生物不满意甲可亭当前的市场,想要借用仿制药扩大规模。可这说不通,因为一旦低价仿制药出来,肯定有部分人放弃甲可亭尝试仿制药,素禾生物能不能保持利润根本没有数据支撑。”
岑崤:“素禾生物不是为了占市场。”
何大勇舔了舔发干的唇,继续道:“他们就是为了要这批残次品。郑竹潘要的量并不多,甚至不让我做成甲可亭那种白色圆形的药片,反而要在外面加一层浅粉色糖衣。我问他为什么找我做,郑竹潘虽然没明说,但我懂他的意思,梅江药业地处偏远,当地监管也不严,做这种残次品更方便。”说着,何大勇自嘲的笑了笑,“还有,梅江药业对素禾生物来说并不重要,这种脏活累活扔给我们,反倒能跟素禾生物撇清关系。”
所以何大勇也想不通,红娑研究院,一区,三区,四区,九区到底是怎么精准找到他这儿来的,又是怎么知道他参与了素禾生物做的那些脏事的。
不过此刻他也没精力去想。
岑崤侧过头,见黎容紧抿着唇,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继续问道:“素禾生物有说要用这批仿制药做什么吗?”
何大勇立刻摇头:“没有!我说了,梅江药业对素禾生物并不重要,是我不得不攀着他们,听他们的差使。说实话,自从素禾生物把我从悬崖边上拉回来,梅江药业也就成了他们的敛财工具,工具就只是工具罢了,真正的机密他们不会跟我说的,酒局上大家装作不分彼此,但我心里还是清楚,他们没把我放在眼里。”
说到这儿,何大勇的脸色又暗淡了些,他闭了下眼,叹息道:“当年做仿制药清汭被罚款,我心里是有怨气的,那么多人受了我的好处,买到了便宜药,可等我出事需要帮助的时候,全都是骂我的,没有一个人替我说话,他们不把我当人,我又何必把他们当人?可一旦上了素禾生物的船,就下不来了,等我没那么怨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我让我儿子学生化,或许是希望他能改变我改变不了的东西吧。”
他对素禾生物不是没有怨气的。
尤其是在酒局应酬的时候,郑竹潘堂而皇之的区别对待更让人难以接受。
但何大勇一个小地方的小老板,除了忍着,陪着笑脸,一杯一杯的敬酒外,也做不了什么。
外人见他光鲜亮丽,但他过着什么日子他自己清楚。
原合升这款药,也是素禾生物让给他做的。
素禾生物为了给自己赚好名声,呼吁业内不要放弃少数人群,在原研药保护期到的时候,就要尽快研制仿制药。
但这药针对性太强,并不适用所有精神类疾病,受众人群并不高。
因为肉眼可见的利润有限,很多药厂都不愿意做,素禾生物就把这个道德担子甩给了不重要的梅江药业。
梅江药业每年都要给素禾生物上供,把人力投入在几条盈利不高的生产线上,会影响公司整体收入。
郑竹潘就暗示他,可以偷工减料,反正用的人少,影响不大,而且一时半会不涉及生命安全,也不会有人查。
但是上供给素禾生物的利润可不能少。
何大勇也是没办法,只能听从郑竹潘的暗示,做偷工减料的原合升。
但他这人坏又坏不彻底,心里还有点信仰,所以自从做了这个丧良心的药,他每天都做噩梦,生怕自己会被神责罚,更害怕牵连子孙后代。
于是何大勇想出了个办法,将原合升分成白马原合升和灰马原合升。
他希望和他有同样信仰的教众可以看懂这个暗示,这样他也不算害了自己人。
但这么过了几年,他的梦想,抱负,野心早就被这个行业消磨殆尽,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素禾生物的提线木偶,除了按要求办事,再没有别的作用。
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改变什么,哪怕一点点,能让他在闭眼前看到也值了。
黎容并不想听何大勇的自赎,他打断何大勇的话,冷冷道:“继续说甲可亭。”
何大勇一摊手:“就是这样,我做了甲可亭的劣质仿制药,交给了素禾生物,郑竹潘带走了所有相关资料和数据,拆除了那条生产线,警告我这件事不许说出去,不然引来天雷,我只会被碾成渣子。”
黎容轻嗤一声:“你这么狡猾的人,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你都查到了什么?”
何大勇顿了顿。
他觉得狡猾这个形容词有点刺耳,但黎容这么说确实也没错。
他不傻,不会真当个任人摆布的机器,他的确注意了这件事。
何大勇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岑崤,又看了看黎容,这才低声道:“我买通了个素禾生物负责运送这批药物的小药剂师,他说,这些劣质的药是给嘉佳中心医院准备的,但更多地他就不知道了。”
嘉佳中心医院,原本是综合类的医院,但因为妇科和儿童科收到了资本的捐助,从国外引进了一大批医生,所以嘉佳的妇幼在A市很出名。
黎容轻轻摇头:“去嘉佳中心医院的大多数是妇女儿童,你这批不合格的甲可亭,是送给她们用的?”
何大勇满脸愁苦:“我不知道他们给谁用,怎么用,这是件丧良心的事,我不想掺和,但是已经晚了。要是素禾生物早跟我说用给嘉佳,我绝不会答应。”
岑崤却一皱眉:“去年一月?你这药是什么时候送过去的?”
何大勇立刻道:“四月七号,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素禾生物亲自来人,盯着我拆的生产线,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岑崤别有深意的看了黎容一眼:“四月。”
黎容明白,其实听到嘉佳中心医院的名字,他的心就拧成了一团。
律因絮的一期临床试验,就是在嘉佳中心医院。
几乎是同一时间,素禾生物向嘉佳中心医院输入了一批劣质甲可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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