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上弥漫着很重的尘土气,一道风穿过,树叶被吹得扑啦啦作响。
隋婉君痛恨的眼泪从纵横的皱纹间滚落,而姜寻威则望着山路的尽头纹丝不动。
红霞慢慢从天空隐退,蛰伏的山雾隐隐抬头。
车内,黎容的手速快了很多,魔方在他手指间飞快的转换着,每转换一次,都会摩擦出清脆的声响。
然而魔方块还是太多了,哪怕他的动作在普通玩家中已经不算慢,可目之所及仍然是一片色彩斑斓。
简复刚刚回过林溱询问的消息,也凑过来好奇道:“行不行啊,阶数太多了吧。”
黎容轻“嗯”了一声,头也没抬,不知是否将简复的话听进去了。
他又眼睛不眨的拆掉了快要拼成的一面蓝色,简复心疼的“哎呦”了两声。
但这次,黎容连一秒都没迟疑。
倒是岑崤沉得住气,看了一眼,便拧开一瓶矿泉水,慢条斯理的喝了两口。
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注定要一次次打破看似美好的画面,沉溺于现状,惶恐于打碎重来,便永远看不到终极。
医院中始终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香和难以名状的悲哀气息。
沈桂进入诊室,“噗通”跪在了翟宁面前:“医生,你救救我女儿吧,我求你了!”
她呜咽悲鸣,眼泪从被风霜侵蚀的斑驳的脸上滚滚而下,瘦削的身躯和粗糙的手指在白净整洁的诊室中不住的颤抖,凌乱的稀疏的发丝缠绕在一起,仿佛落魄离群的孤雁仓皇奔逃。
桐桐在她身边默默垂泪,漂亮的大眼睛中充满了惊恐和无助。
翟宁惊的后退一步,过了几秒,才从僵硬中恢复过来,伸手去拉沈桂的胳膊:“你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病你先说!”
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医生,这样的场景已经见过无数次了,人在生命面前是脆弱的,自尊是最容易被放下的东西。
值得庆幸的是,她没有忘记怜悯。
她知道这样打扮的女人,大概率抢不到她的号,她知道医院专家的号已经被部分黄牛开机器垄断,想要拿到得加钱,以至于她能看到的病人,家境都还不错,翟宁对此也无能为力。
所以她没有管沈桂要挂号单。
沈桂嘴唇颤抖,嗫嚅道:“我女儿得了细菌性早衰症,医生你救救她吧。”
翟宁心里一沉,她扯着沈桂胳膊的手也放松了力道,她凝着眉说:“细菌性早衰症已经有了对症药,你去开甲可亭就行了。”
沈桂的表情又变得痛苦了几分,她咧着嘴,以头抢地,豆大的泪珠重重砸向地面,她压抑着的歇斯底里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实在是吃不起了,流落街头也吃不起了!我没有用,这病就是个无底洞,我们普通人根本看不到希望,以前还有个律因絮可以等,结果是假的,居然是假的!我只能把孩子送去孤儿院了,她还能像个正常人那样活,可我不舍得……翟院长,您是最好的儿科医生,您能不能帮我治好她,我求求您了!”
沈桂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演戏还是在真情流露了,因为不会有人比她演的更逼真了。
她痛苦着真切的痛苦,悲哀着现实的悲哀,她的泪水不是假的,她的绝望不是假的,这样如坠深渊的绝望,歇斯底里的悲鸣早已在生活里上演过无数次。
桐桐稚嫩的小手抓着沈桂的衣服,恐惧的哭喊着:“妈妈,别不要我,妈妈,别不要我,我死也要死在你身边……”
那张漂亮的小脸因为常年病痛的折磨,要比寻常孩子瘦弱很多,可却因此显得那双眼睛愈加无辜清澈。
成年人的崩溃或许能让人唏嘘,但孩子的哀鸣却能将良知化作利刃,狠狠刺向麻木已久的心。
翟宁看着桐桐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生在一个不堪的家庭,仅仅为了活着而苦苦挣扎。
她向后踉跄几步,胸闷的难以呼吸。
她听到了律因絮,两年了,律因絮这个名字本该淡出她的生活,一切本该恢复到以往的轨迹。
但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风暴终将席卷他们每一个人。
从律因絮退出历史舞台开始,这世界上每一天,都有她面前这一幕在上演。
银行卡向上跳动的数字,匍匐在地的成年人的哀鸣,七星酒店里的觥筹交错,骨肉亲情的生离死别。
利益和良知,私心和愧疚,将灵魂层层包裹。
万丈高空之下,有车水马龙的繁华,也有万重深山的沉寂。
姜寻威抬起眼,看向隋婉君苍老的眼睛,他反手抓住隋婉君的手腕,沉声道:“老院长,药有问题,可不止药有问题啊!”
隋婉君迷茫的眨眨眼,粗糙的手指抽动了一下,渐渐收敛了情绪:“姜医生,你是……什么意思?”
她瘦小的身影被层层叶片遮盖,掩埋在大山之中,就像被困于深井中的蛙,难以逃脱一方天地。
姜寻威深深叹了口气,他朝天空望了望,透过枝叶的缝隙,还依稀能看清,红霞褪去的天空,是一片澄澈的清明的蓝。
“隋院长,这件事情有很多疑点,当年我就隐隐怀疑,可我人微言轻,我不敢说。现在退休了,了无牵挂,觉得对不起亡者,才来这儿见您,至少,您作为这些孩子的家长,应该知道真相。”
红茹彻底懵了,她犹犹豫豫的想要说话,却发现根本没有自己可以插嘴的地方。
隋婉君急得要命:“姜医生,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倒是快说啊,这件事到底有什么疑点?”
姜寻威沉声道:“我怀疑当年这些孩子,根本没用上律因絮,他们用的是卫生不达标,造价低廉的劣质药!这些劣质药不仅没有遏制病情的作用,反而造成了内脏感染,最终导致有基础疾病,免疫力低下的孩子内脏功能衰竭而死!”
隋婉君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姜寻威闭上眼:“我曾经见到周洪主任与素禾生物的人交往亲密,律因絮一旦成功,受影响最大的就是素禾生物的甲可亭,断人钱财,杀人父母啊。”
隋婉君嘴唇颤抖着,缓缓摇头:“我不信,我要给阿宁打电话问个清楚,这么大的事,谁敢弄虚作假!”
“隋院长!”姜寻威突然拔高声音,严厉了许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去世的大多是小橙香的孩子,为什么这些有基础疾病的孩子能通过医院的审核,如果他们没有基础疾病,哪怕吃了劣质药,也会和其他孩子一样平安无事!他们的死真的只是律因絮的问题吗?如果我说的属实,律因絮被狸猫换太子,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造成了什么后果?黎清立顾浓两位科学家变成千古罪人,自杀而亡,成千上万的孩子失去彻底治愈的希望,无数家庭面临家破人亡的悲剧,您是好人,你能救得了洪宁山的可怜人,你救得了天下的可怜人吗?但黎清立顾浓能!律因絮能!”
隋婉君在巨大的震撼中久久无言,山风吹乱她理的一丝不苟的鬓角,让她清瘦的身躯看着有些狼狈。
她当然不愿意接受姜寻威口中这个真相,事实上她也并不全信。
一面是个陌生的医生,一面是自己的儿子女儿,谁知道这个医生有没有私心呢?
可是姜寻威口中的真相太可怕了,没有人能承担这个后果,没有人能担下这个罪恶。
她没有拂袖而走,反而能继续听下姜寻威的话,只有一个原因,她院里还有受细菌性早衰症折磨的孩子。
翟宁是她的孩子,孤儿院的这些也是她的孩子,她为翟宁被质疑而愤怒,又为这些或许能被治愈的孩子而忍耐。
她陷入了一种极度纠结的情绪当中,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半晌,隋婉君嗓音沙哑:“这只是你的猜测。”
姜寻威点点头:“黎清立在律因絮动物试验成功后对外宣称,律因絮不用来盈利,他会让所有孩子吃得起药,但最后他落得个家破人亡,如果您对这位科学家有一丝怜悯,如果您希望患病的孩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您愿意跟我一起找翟院长对峙吗?”
隋婉君没说话,当然也没有拒绝。
太阳彻底坠入山涧,迷雾四起。
嘉佳中心医院亮起了夜灯,翟宁烦躁的抓了抓头发,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
安保人员围了一圈,看着跪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女人和啜泣无助的小女孩。
其实他们早就该将扰乱医院秩序的闲杂人等扯开,但谁也没有第一个上前。
因为太可怜了,谁也不想在小女孩清透的眼睛里留下狰狞的模样,谁也不想将这样沉重的负担放在自己心里。
或许蜂拥而上,每人伸一只胳膊,出一份力,担一份愧疚,就可以把这对母女带走,但谁来起这个头呢?
翟宁都不说,他们又凭什么上赶着呢?
最后,翟宁将四盒甲可亭拍在了沈桂脸前,冷着脸道:“这是我用我自己的钱开的药,一次最多开出四盒来,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如果你实在没有劳动能力,可以尝试申请公益基金救助,能通过孩子就有药吃。”
她并没有说通不过该怎么办,这世上可怜人太多,她没办法每个都帮助,她甚至不能帮助一个人一辈子。
这小女孩挺漂亮的,没有药吃就可惜了。
翟宁给了药,直接绕开沈桂,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故意绷着脸,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因为她不能给人希望,她也没法给人希望。
她总不可能跟沈桂说,你把孩子送去小橙香,那里又素禾生物源源不断的供药。
沈桂颤抖着,想要伸手去抓翟宁的裤腿,却被翟宁无情的甩开了。
她只好弓着背,用力抱紧那四盒甲可亭。
她的脸紧紧贴着地面,刚才去抓翟宁的那瞬间,虽然被踢开,但她可以确定,自己给翟宁留下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安保监视着将她们母女送出医院,沈桂揣好药,努力仰起头,向七层楼顶那几个发着红光的大字看去——
嘉佳中心医院。
它们耀眼夺目,它们遥不可及,它们也鲜血淋漓。
两只大雁从天空盘桓而过,光滑宽阔的羽翼舒展开,仿佛能冲破云层,触到最后一丝未消散的光亮。
桐桐轻轻摇着沈桂的胳膊,抬起红彤彤的眼睛,认真问道:“妈妈我演的怎么样?”
沈桂蹲下身,温柔的拂去桐桐脸上的泪痕,柔声道:“你演的很好。”
与此同时,正准备开车的翟宁收到了姜寻威的电话。
她愣了几秒,似乎没想到这个名字还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但也只是迟疑了一会儿,她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吃饭?今晚?”
天际一片浓蓝,仿佛被打翻的油彩颜料。
时间沿着稀薄的云丝继续远去,风朝着A市的方向。
“啪”的一声,黎容将完美复原的九阶魔方摆在了车载储物柜上,曾经被他打散的红色,蓝色,以另一种形式达成了圆满。
简复看的昏昏欲睡,此时才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惊讶道:“我去!你真拼成了?!”
岑崤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拿起来,小心的转了一圈,在掌心掂量几下,仿佛这魔方上还留着黎容的温度:“下一个该玩十一阶了?”
黎容懒洋洋的一笑:“不玩了,没有成就感了。”
殊途同归,打发无聊的时间罢了。
岑崤伸手擦了一把他因为全神贯注而出的薄汗,在指尖揉了揉:“是个好兆头。”
黎容捋了捋被汗湿的发梢,双眼清明的像刚从潭水中捞出来的黑曜石:“我也觉得。”
第152章
翟宁在餐厅包间等了姜寻威半个小时,姜寻威说路上堵车,很快就到。
翟宁烦躁的看了看时间。
这半个小时里,她开始回忆自己和姜寻威共事的经历。
姜寻威年纪比她大,也比她早进医院,但当年一场偷偷安排的手术,阻断了姜寻威晋升的路。
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个院领导知道,当时院领导看在姜寻威的面子上没有声张,但也因此对姜寻威缺少了信任。
一个明目张胆为自己家里人开绿灯的人,是不值得信任的。
其实当时翟宁就觉得,姜寻威这么做无可厚非,因为大家都是人,最割舍不下的就是人性,亲情。
换做是她,为了女儿的名声,或许也会那么做。
所以她成为院长之后,并没有将这件事当成姜寻威履历上的黑点,她尽可能的公平对待每一个对医院有价值的员工。
可她没有因为私下手术对姜寻威不公平,却因为和周洪的关系对姜寻威不公平。
虽然表面上这件事能说得过去,因为周洪的人缘比姜寻威好,但事实上,她心里最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
姜寻威想在退休之后和她私聊一次也顺理成章。
然而想着想着,她的思路又不由自主的歪到了那对母女身上。
那样的场面毕竟太刺激人神经了,她或许要好好睡一觉才能让那种感觉淡出自己的脑海。
翟宁刚准备再给姜寻威打个电话,包间门被敲了两下,服务生将门拉开,姜寻威的身影出现在翟宁面前。
翟宁轻皱了下眉。
开门的瞬间,她感受到一股凉气,一股浸透了大衣的,来自于深山中的凉气。
姜寻威一笑,捋了捋泛白的头发:“久等了翟院长。”
翟宁暂时忽略了姜寻威身上的寒气:“快坐,姜主任。”
包间并不是个隔音很好的地方,翟宁隐隐听到隔壁包间门拉开的声音,陆陆续续有几个人进去,然后门就关上了。
姜寻威将大衣挂在衣架上,挽了挽袖子,揉着被冻得有些发红的手:“院长你点东西了吗?”
翟宁摇摇头:“没有,不太饿,您来点吧,我什么都行。”
她确实是没什么胃口,一想到那对母女匍匐在地的卑微,她就觉得在高档餐厅大快朵颐有种罪恶感。
毕竟她这一顿饭,就又可以买几盒甲可亭了。
姜寻威按铃叫服务生,直接点了一份双人套餐。
翟宁看的出来,他也没什么兴致吃东西。
隔壁房间里,黎容微笑着将菜单推到隋婉君面前,绕过了桌子正中央放的那个正在通话中的手机。
手机早就设置过了,这边的声音传不过去,那边的声音却可以清晰的传过来。
隋婉君扭开了头,没有言语。
她觉得自己同意在这里偷听翟宁说话,就已经是不信任翟宁了。
做出这种不相信女儿儿子的事,她根本吃不下饭。
黎容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也没有强求。
红茹倒是始终挽着隋婉君的胳膊,警惕的看着黎容,岑崤和简复。
她现在明白这些人不是什么校青协的学生了,但她仍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对于骗过自己的人,红茹已经没什么好感了,哪怕这几个人长得都很周正。
翟宁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当她想给姜寻威也倒上时,姜寻威把茶杯移开了,摇了摇头:“晚上喝茶睡不着觉。”
翟宁淡笑着点头:“听说您去了一家私立医院,待遇非常不错。”
姜寻威知道翟宁是寒暄,他本该客气一句,可惜他现在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翟院长,你也知道,我是个倔脾气认死理的人,都到了退休这天,有些事情憋在心里,实在是难受,为了不让疑问带进棺材里,我还是想问个明白。”
翟宁本想喝一口茶水润润喉,听姜寻威这么说,她也喝不下去了。
她太了解姜寻威的个性了,直入主题不给人面子,确实是姜寻威能干出来的。
但她也明白,姜寻威选择在退休后才问出来,一定也是不想给医院找麻烦。
说到底,他还是个朴素的耿直的好人。
“您问吧。”翟宁平静道。
其实今天真不是个好时机,她更想回家好好洗个澡,睡一觉,好好消化一下在诊室受到的冲击。
但她确实不太好拒绝姜寻威,别人一退休她就推三阻四,她怕姜寻威多想。
姜寻威直截了当:“您不选择我做儿科主任,是不是因为周洪和您的亲戚关系?”
这并不是他真心想问的问题,答案他也已经不在意了。
他主动甩出这个问题,只是因为从自己的私心入手,可以让翟宁放松警惕。
这个方法,是黎容教他的。
翟宁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并没有特别惊讶。
她看着姜寻威的眼睛,真诚又耐心道:“姜主任,我知道你在这件事上有些意见,但任命谁是正主任,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这是院领导开会商定的结果,而且我们在整个儿科做了不记名调查,周洪主任的支持率确实高一些,我知道您在医院的年头久,资历深,医术也高,但是医院在人事任命上也在不断改革,我们都是为了整体服务,并不是对您个人有意见,周……”
“翟院长,我都已经退休了,就没有必要说这些场面话了,你敢问心无愧的说,选择周洪做主任,确实不是因为你们的亲属关系吗?”姜寻威直接打断翟宁的话。
周洪刚到嘉佳中心医院的时候,没有那么注意,他当着很多同事的面,管已经是老院长大弟子的翟宁叫姐。
翟宁只好跟别人解释,周洪是她远房表弟,不过具体有多远,为什么在周洪没有叫她姐之前,翟宁仿佛不认识这个表弟一样,大家就不知道了。
翟宁半晌没有说话,姜寻威的眼神很犀利,但她仍然努力迎着姜寻威的目光回望过去。
翟宁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选择周洪做主任这件事,我问心无愧。”
“好!”姜寻威突然拔高了音量,“既然翟院长如此深明大义,举贤不避亲,那我想知道,两年前二十个孩子在儿科参与临床试验,最终抢救不及时导致死亡,作为儿科主任的周洪,为什么没有受到任何处分?”
翟宁哑然,没想到姜寻威突然提起了两年前的事情。
她眼睛蓦然睁大,动了动嘴唇,竟然一时没说出话来。
主任的头衔,工资,待遇,一部分是给这份多出来的责任的。
哪怕是科室的普通科员犯了错,让病人出现意外,主任也要被连带处罚,批评。
但律因絮事件,当时媒体,民众的炮火一律对准了黎清立顾浓夫妇,确实没人要嘉佳中心医院担责,也没人追究不起眼的主任周洪。
没想到今天,姜寻威却突然提起了这件事。
隔壁房间,隋婉君的手不由自主的揪紧了。
翟宁的沉默让她的心一沉,她虽然不懂医院的运行规则,但姜寻威那么义正辞严的问询,而翟宁却没办法理直气壮的回应,隋婉君也知道,这件事上,翟宁没理。
而翟宁的没理,说是不看在她的面子上,有可能吗?
隋婉君老了,可还没有糊涂。
她想起自己无数次嘱咐翟宁,要多照看周洪,多提点周洪,两个人在医院,要相互扶持,哪怕周洪不认她这个母亲也没关系。
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虽然多年没见面,虽然周洪对她不仅没感情,还有些记恨,但隋婉君对周洪还是爱的。
翟宁也清楚吧,当初要不是隋婉君选择了小橙香,选择了自己,也不会和亲生儿子分别。
翟宁也对周洪有愧疚吧,所以才有了姜寻威口中的不公。
隋婉君缓缓摇头,眼眶逐渐潮湿。
红茹赶紧扯过纸巾,小心翼翼的给隋婉君擦泪。
她用责怪的眼神瞪了瞪黎容,要不是这些人,隋婉君根本不必知道这些事情,根本不必被牵扯进愧疚的情绪中。
老人做了一辈子好事,如今年纪大了,怎么就不能享享福呢?
黎容当然看出了她的意思,不过他已经不会被这样的事情激起愤怒的情绪了。
“喝水吗?”他淡淡道,然后慢条斯理的给隋婉君和红茹倒了两杯热水。
因为姜寻威刚刚说,喝茶晚上睡不着,所以他也没给她们倒茶。
不过想必,隋婉君今晚是很难睡得着了。
红茹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多管闲事。”
她并不是在吐槽黎容倒水是多管闲事,而是暗指,将隋婉君道德绑架过来,去追寻两年前的真相是多管闲事。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平息了,为什么姜寻威非要在一只脚踏入棺材的年纪掺和律因絮的事呢?
就算像他说的,黎清立顾浓是被冤枉的,可杀人的不是隋婉君,更不是她红茹,生活里麻烦事已经够多了,她们根本没必要关心真相。
她甚至都没掺和那场史无前例的污蔑和网络暴力,因为那时候她在忙着结婚,她是在新闻里看到了报道,最多为了尽快和婆家亲戚拉近关系,把这件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聊过吐槽过。
她简直是这世界上最无辜的人了。
翟宁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隐隐有些头痛,大概是来的路上吹了风,偏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一边用手掌压着头上的穴位按摩,一边无奈道:“姜主任,当初的事情很复杂,而且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是吗?”姜寻威低头冷笑一声,笑容里充满了讽刺,他突然双手一推桌子,站起身来,铿锵有力的反问道,“翟院长,你怎么不说周洪是无辜的,你怎么不说都是黎清立做假药的错,都是黎清立的律因絮害死了那二十个孩子!所以黎清立活该被打成千古罪人,活该和他夫人双双自杀,为这二十个孩子赔命!这句话,你敢说吗!”
姜寻威一掌拍在了桌子上,茶水被震得洒在桌面上。
翟宁的手剧烈的颤抖,姜寻威的目光像极热的烤灯,炙烤着她的皮肤,她的头疼愈加强烈,她感到双眼前一花,头晕目眩,险些就此晕了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语言也是能杀人的,就像刀,以这么近的距离,直挺挺的刺入她的心脏。
她避无可避,眼看着自己鲜血涌出,眼看着自己体温流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医生,你救救我女儿吧!我求你了!”
“我们普通人根本看不到希望,以前还有个律因絮可以等,结果是假的!”
“妈妈,别不要我。”
“你怎么不说都是黎清立的律因絮害死了那二十个孩子!”
“所以黎清立活该被打成千古罪人,活该和他夫人双双自杀。”
“这句话,你敢说吗!”
她不敢……
她不敢说啊!
她眼花缭乱,分不清面前的是怒发冲冠的姜寻威还是卑微哀求的母女,他们的声音充斥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冲击着她的耳膜。
她仿佛沙漠中奄奄一息的流浪者,看不清方向,找不见水源,也找不见自己。
风暴怒卷,黄沙漫天,她知道自己早晚会被埋葬,成为一具孤苦伶仃的风干白骨。
这一切只是因为,蝴蝶扇动了一次翅膀。
姜寻威看着控制不住手指颤抖的翟宁,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胸中却生不出一丝悲悯的情绪来。
他声音放平,有些苍凉:“翟院长,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我是参与过抢救的主刀医生,你应该知道,我能发现多少古怪。我只是想问问,为什么要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怎么对得起把一期试验交给你的黎清立?”
第153章
“我身体不太舒服,就先回家了。”翟宁低着头,捞起自己的包就想往外走。
她脑袋里一团乱麻,根本没办法思考,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件事,这个口子是从姜寻威这里撕开的。
姜寻威上前追了两步,咄咄逼人道:“翟院长,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纸是包不住火的,早晚有一天,真相会暴露在大众面前,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都得敬畏真相。”
翟宁深吸一口气,手指甲重重刺入袖口,她停住脚步扭回头,尽量克制理智道:“姜主任,您的猜测很有趣,但是既然退休了,还是学会享受生活的好,想得太多没有好处。”
她并不想威胁姜寻威,她是真的希望被卷进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这件事太大了,就像一艘失去控制的巨轮,迎着未知的方向横冲直撞,他们在船上的人已经下不来了,只能听之任之,将来是到达彼岸还是葬身海底,都是命运的给予。
姜寻威本就是个倔老头,都到这个份上了,翟宁还跟他装傻充愣,他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直截了当道:“猜测?让有基础疾病的孩子通过审核是我的猜测?内脏感染药物卫生高度不达标是我的猜测?素禾生物的医药代表随意进出周洪办公室是我的猜测?还是你与周洪和隋婉君的关系是我的猜测!”
翟宁蓦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姜寻威。
听到隋婉君这个名字,她就不能掩耳盗铃的离开了,姜寻威知道的比她想象的更多!
隔壁房间,隋婉君已经泪流满面。
只是听翟宁的声音,她就已经知道,这件事确有隐情,翟宁确实经不起姜寻威的问责。
可隋婉君也不知该怎么支撑起这个真相,事情已经被掩盖了两年,错误也延续了两年,一切已经积重难返,她就是把命赔上,也换不回黎清立顾浓和那些孩子的命了。
红茹紧张的晃着隋婉君的胳膊:“院长,你这是怎么了,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啊,这不赖你。”
隋婉君痛苦的摇头:“赖我,赖我,都赖我,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那些孩子们!”
红茹磕磕绊绊的安慰:“这……说不定,说不定有隐情呢?翟院长不是这种人,更不可能害无辜的孩子们,她肯定也是被人利用了!而且谁说院长和主任就一定得知道医院的所有事,下面人就不能背着他们干坏事吗?关键现在也没证据证明黎清立就是无辜的啊,就连他那个红娑研究院也没出声明呢!我只相信官方声明!”
她想起自己两年前跟人凑趣闲聊时,言之凿凿的分析科研圈的黑暗,又添油加醋的把那些佐证黎清立道德败坏的证据分享给各路亲戚,获得大家的认同和唏嘘。
怎么两年之后,事情完全变样了呢?
她回想自己侃侃而谈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她分明是个学历不错且通透的人,怎么可能是小丑呢?
这个姜寻威,这群半大学生难道就不会出错吗?
如果黎清立顾浓真没有问题,怎么就全天下的人都误会他们了呢,怎么当时他们不反驳,不伸冤又没人调查呢?
一个人可能冤枉他们,总不会所有人都冤枉他们,所以他们一定是有污点的!
而翟宁,翟宁这些年做了多少好事,上了多少次感动人物报道,还不能证明翟宁才是彻头彻尾的好人吗?
她当时看到这个新闻的时候,可没听说黎清立顾浓夫妇做过什么善事!
简复差点气乐了,他直接把水杯往桌面上一甩:“你他妈说的什么东西?”
要是在大马路上听到这句话也就算了,他就当晦气吐口唾沫给忘了,可红茹是亲手照顾过那些去世孩子的副院长,她本该是最能理解受害者伤痛的人,而现在,她却当着最大受害者黎容的面,给翟宁开脱。
这套说辞谁听了不说一声滑稽。
身为院长主任,不知道药被人掉包,一切推给下面人,可能吗?
可红茹却像是笃信了自己的猜测,完全不觉得尴尬,一个人就完成了自我洗脑。
黎容轻笑,缓缓摇头,慢条斯理的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我偶尔会想,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我走到人前,人们如何面对我?现在我明白,人们不必面对我,他们只需要面对一览无余的自己。”
隋婉君抬起泪眼,声音颤抖沙哑着问:“你是……”
黎容放下水杯,目光锐利如矛,清冷疏离道:“我叫黎容,黎清立顾浓是我父母。”
红茹怔愣一瞬,脸唰的红了。
死者为大,她刚刚居然当着人家儿子的面说父母的坏话。
隋婉君叹息一声,双手合十,深深的将头抵在桌沿,佝偻着瘦骨嶙峋的背:“我不是是非不分的老糊涂,我会替你问个明白。”
说罢,隋婉君颤巍巍的拄着拐杖,站起身,倔强且悲愤的朝门外走去。
红茹呆滞在座位上,竟然忘记去扶隋婉君。
黎容收起冷笑,睫毛颤动两下,有些迟疑的伸出手,关掉了手机通话。
既然隋婉君已经决定露面,他们就没有躲在这里的必要了。
他设计这一幕,算准的就是隋婉君的良心。
一个宁可放弃温馨家庭生活,也要为洪宁山孤儿挣一条活路的人,是不允许自己的正义被如此玷污的。
这样的人,宁愿死,也不会冤枉别人,陷害别人。
说到底,这世上还是好人折磨好人,真正的恶人是不会因为作恶而产生一丝愧疚的。
黎容轻轻闭眼,而下一秒,岑崤就拉起了他的手腕,将他从怨愤中抽离。
岑崤缓缓道:“爱默生说,他最憎恨的两件事,是没有信仰的博学多才和充满信仰的愚昧无知。好心办坏事,从古至今比比皆是。”
黎容朝他弯了弯眼睛。
岑崤总是能第一时间猜透他的心思,然后用最精准的形容开解他。
是,就是愚昧。
隋婉君自大山中长大,在大山中奉献一生,她是个善良的好人,但她仍然愚昧。
她不肯让孤儿院脱离自己掌控接受系统化管理是愚昧;她用恩情道德绑架翟宁,让翟宁和周洪互相照顾提携是愚昧;她怂恿翟宁将小橙香的孩子先纳入志愿者接受治疗更是愚昧。
到头来,她的愚昧也害了她深爱的守护的孩子们。
翟宁用力按着自己的头,她恨不得自己手头就有一盒止痛药。
她咬着牙,努力缓解针扎样的头痛:“姜主任,我不知道你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但你没有必要牵扯进来,这件事根本和你无关!”
姜寻威愤怒道:“你错了!这件事和我有关,和生存在医药系统里的所有人有关,和这天下每一个心存公理良知的人有关!”
“姜主任!”翟宁瞪着发红的眼,头发被她自己揉的有些散乱。
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失态,实在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太广了,一旦扩散出去,就是一发不可收拾。
她甚至不知道,素禾生物得知姜寻威调查这件事后会怎么做,她是真的不想让安然退休的姜寻威牵扯进来。
可事与愿违,姜寻威偏偏是个认死理的性格。
姜寻威失望的摇摇头:“翟院长,你想过隋婉君知道真相后会怎样吗?你真的以为自己能欺骗她一辈子,让她不用背负间接害死这些孩子的罪恶?”
翟宁双目猩红,一字一顿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说罢,翟宁也不再听姜寻威说什么,她转身,狠狠的拉开了包间的大门。
瞬间,一切喧嚣都终止了。
这一寸天地,仿佛被真空罩子包裹,与热闹俗世隔绝。
晦明变化间,她听到了来自深山中呼啸的风和孩童似有似无的悲鸣。
翟宁手指一抖,香包掉落在地,她嘴唇颤抖,嗫嚅道:“妈?”
隋婉君老泪纵横的站在她面前,静默无言。
那一刻,翟宁分明感觉到,母亲的眼泪化作山中最锋利的叶片,狠狠划向她的皮肤,割的她鲜血淋漓。
没有人能让了无牵挂的翟宁开口,除了她在这世上唯一在意的人,隋婉君。
隋婉君颤巍巍的抬起双手,温柔的替翟宁擦去眼角的泪痕,按揉着她绷起青筋的额头。
在母亲的安抚下,翟宁逐渐平静下来,她依赖的抱住隋婉君,仿佛当初那个被迫离开的小女孩,委屈哽咽。
隋婉君轻拍着她的背,像无数次教导小橙香的孩子们那样,说起那句反反复复提及的话:“我们不能怕犯错,犯错了要改,原不原谅是别人的事,改不改是自己的事,做人,要对得起自己。”
孩子总是健忘的,爱他们的母亲会一遍遍的提醒,不管他们成长到多大,多么有成就,还是会一遍遍的提醒,那些小时候就应该学会的最简单的道理。
“真相……”翟宁坐在隋婉君身边,垂着眼,已然放下了所有戒备。
这两年,每次路过儿科病房,她就会想起这件事,这件事像石头一样压在她心里,沉重的挥之不去。
她始终无法做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害了人还能理所当然,她不得不承受良心的谴责,自我的拷问和对世界的怀疑。
是的,哪怕是做了坏事的人,也会怀疑这个坏事能被轻而易举实施的世界。
翟宁用力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将零散的发丝挽到耳朵后面,她尽力平静道:“我并不是为自己开脱,试验开始之前,我曾经反复向黎教授确认过,孩子有基础疾病能不能用律因絮,黎教授的回答是可以,他有信心,一期试验成功之后,会立刻开启二期试验,二期就会选择有基础病的孩子,如果二期成功了,会提前申报上市许可。我对黎教授科研水平的信赖,大概就像患者对我医术信赖的那种程度吧。”
隋婉君叹息道:“阿宁是看我太累了,小橙香患病的孩子又多,看孩子们痛苦我难受,我跟她叨念太多次了,她是为了我才大胆让这些孩子过了审核的,我不知道黎教授要选没有基础病的孩子,是我的错。”
黎容淡淡道:“我相信我爸爸的话,律因絮可以治疗有基础病的孩子,这不是关键。”
翟宁抿了抿干涩的唇,她始终低着头,不敢看黎容的脸。
其实她早就认出黎容是那个出现在七星酒店饭局上的容黎了,这说明,他们对素禾生物和嘉佳中心医院的调查早就开始了。
翟宁双眼有些失神,缓缓摇头:“这是关键,我在私自做了这个决定之后,没有告诉黎教授,也没有告诉周洪。我和周洪虽然算是姐弟,可我并不了解他,我对他照顾,是看在我妈的面子上,但周洪恨我妈,也恨小橙香,对我大概也只有利用,所以他并没有告诉我,他跟素禾生物有勾结,私自将律因絮销毁,换成了劣质的甲可亭。”
隋婉君心痛至极。
自己当初的放弃,最终使得亲生儿子变成了这样的恶魔,把劣质药用在无辜的孩子身上,简直丧尽天良。
翟宁苦笑:“我也不是为周洪开脱,他虽然恨小橙香,但却并不想杀人。试验用的是劣质甲可亭,但最多治疗效果不佳,不会致命,他根本不知道,有一批孩子的免疫力有严重问题。素禾生物呢?素禾生物也没想杀人,在之前,他们甚至用重金贿赂黎教授顾教授,可惜没有成功,嫉妒怨恨之下,才出此下策,想让大众以为律因絮无效,让黎顾二人名誉扫地,给他们个教训。所以你看,每个人做错一点事,最后就酿成了大祸。”
第154章
“这是郑竹潘告诉你的吗?还是周洪告诉你的?”黎容听完了翟宁的话,心平气和的问了一句。
翟宁怔了怔,抬起眼不解的望着黎容。
小包间里的气氛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几乎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快要认可翟宁作为加害方的说辞了,因为这段说辞逻辑是通顺的,而且看的出来,翟宁确实没有说谎。
黎容笑了笑:“如果我是郑竹潘,想要让一个良知尚存,善于共情的人站在我这方,替我办事,为我闭嘴,那最重要的,就是降低她的负罪感。哪怕事实上你已经站在了加害方的一端,也要让你认为,大家都是迫不得已的,出乎意料的,被蒙蔽的,巧合般的完成了这件事,只要罪恶有足够多的人分担,每个人心里的负罪感都可以低到足以接受。”
翟宁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一时打不破黎容话里的逻辑。
姜寻威皱起眉,敏感道:“你是说郑竹潘骗了翟院长?”
黎容却反问翟宁:“以郑竹潘一贯的人品心性,你认为他能做出骗你这种事吗?”
翟宁垂下眼,彻底不说话了。
她也承认,郑竹潘的确是毫无底线的人,他都敢设计这一出换药,用舆论的力量逼死黎清立顾浓,又怎么会忌惮跟她说谎呢。
黎容伸手轻轻碰了碰茶壶,壶身已经不热了,里面的茶水倒是满满登登的。
他的手指轻轻擦过壶身上那个被摩擦的有些发黑的‘仁’字,轻叹一声:“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郑竹潘在做劣质甲可亭的时候,确实没有考虑过患者的人身安全,况且……”
他顿了一下,又饶有兴致的看向翟宁,疑惑道,“你真的认为周洪和郑竹潘的利益团体不知道你为小橙香做的事吗?连你自己都知道,周洪恨小橙香破坏了他的家庭,他到现在都没认过隋婉君,你觉得他会在意一群抢走隋婉君的孤儿的生死吗?或者你有没有想过,比起那些尚且年幼的孤儿,周洪更厌恶切实跟他争夺过母爱的你呢?没有什么是比把自诩正义的人拽进地狱更好的报复方式了。你也不必解释周洪有继母所以不在意隋婉君的爱,没人会嫌弃为自己付出的人多的,你和隋婉君的亲密,真当周洪视若无睹吗?”
翟宁怯生生的抬眼,看了隋婉君一眼,可对上母亲的眼睛,她竟然心虚的移开了。
黎容的话像一支锋利的箭,直直刺入她美化粉饰过的内心深处真正的声音。
人一旦有了希望的目标,就会不断为这个目标解释,掩盖,甚至不惜幻想,忽视某些真相,让自己到达的更顺理成章,更高高在上。
但其实,没有人经得起挖掘。
周洪应该厌恶占据隋婉君母爱的她,难道她就没有厌恶过周洪吗?
这个人,从来没有孝敬过隋婉君,任何时候都在辜负隋婉君,和自己继母秀母慈子孝,凭什么获得隋婉君的关心?
只是因为亲生,就可以占尽便宜吗?就可以肆意消耗别人的爱和帮助吗?
如果不是隋婉君,她根本不会坚持让周洪做主任,医院的一贯规则,都是资历深的先提,是她为了周洪搞出了投票这个曲线救国的玩法。
她到底为什么稀里糊涂的跟这个唯利是图,丧尽天良的人站在了一起,还帮着他们掩盖真相,逼死好人。
翟宁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
周洪当然会帮着郑竹潘骗她,因为周洪厌恶她。
郑竹潘呢,这个没良心的资本商,恐怕乐得看她像个蠢货一样被利用,成为逼死黎清立顾浓强有力的帮手。
这样沉重的负担,只有她在承受,郑竹潘和周洪想必不会有半点愧疚。
一想到他们在她面前演出来的仓惶和懊悔,翟宁又觉得一阵阵恶心。
她和周洪势必不是一路人,郑竹潘用这个秘密要挟她,周洪恐怕也心知肚明,她和周洪早晚要撕破脸的。
所有的家庭和睦,互相帮助都是幻象,隋婉君也必须在亲生儿子和养女之间做出抉择。
她的妈妈,肯定是要选择她的,就像当年一样。
隋婉君却完全不知道翟宁的心中所想,她心疼的抱住翟宁,泪水止不住,反复的叨念:“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
黎容亲手给翟宁倒了杯已经凉掉的茶,他脸上没有喜怒,眼神却坚定笃信:“他们利用了你对隋婉君的孝心,利用了你对患病孤儿的怜悯,更利用了你多年行善的义举为自己的阴谋背书。”
翟宁有些呆滞的抬起手,接过了黎容这杯茶。
她不小心碰到了黎容的手指,黎容的手指有些凉,但指腹却是柔软的,那是一只白皙漂亮的手,指甲修剪的很整齐,指甲根还有一小圈月牙白。
受害者伸过来的手,让翟宁有种被宽恕的感激之情,但随之而来的,是深沉的愧疚,而这份愧疚,无处消解,自然而然演变成了对郑竹潘和周洪的恨意。
她不知道,原来她会这么恨一些人,恨不得他们早点去死。
翟宁低声道:“我有和郑竹潘周洪的通话记录,我做了存档,他们承认了是他们换的药。”
黎容收回手,站直身子,和岑崤对望了一眼。
岑崤紧紧握住了黎容的手指。
从翟宁家里将所有录音和照片证据拷贝过来,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黎容岑崤带人离开,将隋婉君和红茹留在了翟宁家。
翟宁和隋婉君恐怕需要很长时间消化真相,但这个过程有多难熬,就不是黎容管得了的了。
开车将姜寻威送回去,黎容不卑不亢的表示了感谢,姜寻威则摆摆手:“我只是做了该做的。”
等姜寻威离开,车内都是自己人了,黎容总算卸下了力气,疲惫的歪倒在车座上,揉着眼睛。
从周三开始,他就一直在精神紧绷的状态,再年轻的身体也架不住这么熬,他是真的累了,身体精神全方位的累。
简复却仍然意犹未尽,不住的回味:“你怎么知道郑竹潘和周洪会骗翟宁啊,你俩还有证据没告诉我?”
黎容抬起酸涩的眼睛,打了个哈欠,无奈道:“我不知道。”
“啊?”简复一脸惊讶的转回头。
黎容抬眼看着他,过度劳累让他的眼皮有些发肿,眼尾的折痕更明显了:“我只是给翟宁提供另一个逻辑闭环,一个她能接受且对我们有利的逻辑闭环。”
岑崤顺着黎容的话解释道:“而且我们提供的逻辑更符合郑竹潘和周洪的人品,翟宁跟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以前能跟他们走到一路,只是逃避现实罢了。”
简复恍然大悟:“当初郑竹潘是趁翟宁面对二十个孩子死亡,心理防线正脆弱的时候给了她一个能够降低负罪感的解释,所以你才让沈桂去翟宁面前表演,给她施加心理压力,告诉她这件事造成的另一个无法挽回的后果,然后咱们再乘胜追击,让她在看到隋婉君的时候直接缴械投降!”
黎容困出了眼泪,他抖了抖被泪水濡湿的睫毛,淡声道:“其实我也不喜欢翟宁。”
一个因为怯懦,软弱,不敢承担责任,不能面对名誉扫地的人,没道理获得受害者的原谅。
死者再不能复生,伤害也已经造成,任何托词在他眼中都显得苍白可笑。
但为了让翟宁配合,他不得不暂时放下成见,这是他必须要做的妥协,他根本没有任性的权力。
岑崤冷静道:“当然,这件事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原形毕露,谁都不无辜,所以我们也不必因为计划伤害谁感到遗憾。”
这一连串的计划卡的非常严丝合缝,他们不能给翟宁任何缓解心理压力的时间,否则以翟宁瞻前顾后的个性,肯定不会爽快的将证据都交出来。
所幸老天保佑,计划都非常顺利,姜寻威的身份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有他出面,隋婉君和翟宁都很快答应了请求。
在认识姜寻威之前,黎容确实一直没有想到万全之策,即便是翟宁这个仍然心存良知的人,想让她承认错误担负责任都太难太难了。
稍有不慎,还有可能打草惊蛇,让翟宁把他们的信息透露给郑竹潘。
所以哪怕在引导翟宁反水郑竹潘的时候,黎容也没敢拿出何大勇交给他的证据,他的笃信都是表演出来的,幸好翟宁心烦意乱,也没心情让他证明什么。
姜寻威确实是个意外之喜,在意识到姜寻威身份的时候,这个计划就在他脑海中有了个模糊的概念。
岑崤攥住黎容的手,突然道:“还记得我们开车去开发区,遇到那个追尾的运榴莲的人吗?”
简复没参与过这段,立刻好奇道:“什么运榴莲的人?”
黎容稍稍回忆了一下,放下揉眼睛的手,点了点头。
那是回老太太家路上看到的一点小插曲,现在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太阳直照,榴莲的味道确实是够难闻的。
岑崤轻声道:“所以我说,你也会遇到,第一个伸手帮忙的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和黎容十指交握。
“啊?”简复满脸写着迷惑,可惜他哥也不给他解释一句。
黎容抿唇轻笑,微微将头扭到车窗那边,抬眼看着斑斓的夜景,他知道岑崤说的是姜寻威,姜寻威是第一个心存正义感,无条件帮助他们的人。
然而数秒之后,黎容又将头扭回来,凑上去,在岑崤唇上留下一个缱绻的吻:“在我心里,第一个人是你。”
“卧……槽?”简复手里的酸奶应声而落。
第155章
黎容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简复,嫌弃道:“你不是猜到了吗,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简复狠狠吞咽一口唾沫,茫然道:“不是,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了?”
黎容默默的翻了个白眼,无奈的摇了摇头。
简复难免唏嘘,嘟嘟囔囔:“你也太吓人了吧,幸亏我不是跟你做对手。”
他觉得自己伪装的挺好的,也只是跟林溱偷偷交流过,而且这段时间黎容忙的要命,精神时刻紧绷,居然还能看出他的变化。
这还是人吗?
黎容轻哼了一声,懒洋洋的靠在座椅上:“看懂你想什么还用费脑子吗?”
岑崤轻抿了一下被黎容吻过的唇,仿佛唇上还留着黎容的气息,随后他一脸冷静的看向简复:“震惊完了给我把酸奶擦干净。”
简复一低头,看见了坐垫上一片狼藉的白色液体。
简复:“……”
简复兢兢业业的擦了十分钟翻倒在坐垫和脚垫上的酸奶,但是擦得再干净,车里还是一股芒果菠萝味儿。
把简复和废纸巾扔在简家门口后,黎容活动了下后背:“唉,简复还真是半大孩子,酸奶都喝糖分这么高的。”
岑崤微微一挑眉,诧异的看向他:“你不爱吃糖?”
黎容的动作一顿,瞥了岑崤一眼,一本正经道:“我?我都是合理摄入糖分。”
岑崤轻飘飘“哦”了一声。
简复被扔在自己家大门口,望着手里沾满酸奶的纸巾,脑海中反复回放黎容亲岑崤的画面。
两个男人,原来也是会亲的吗?
黎容怎么做的那么自然,好像也不是特别难以接受啊。
他觉得他哥还挺享受的。
酸奶弄得他手上黏糊糊的,简复捏捏泞成一团的纸巾,觉得自己也太没出息了。
看人家亲亲就惊成那样,好像多没见过世面一样。
不过这场面,他们小队里应该只有他见过吧?
林溱要是看见了,会不会也像他这么惊讶?毕竟林溱比他还没见过世面。
不对!林溱可是演员啊,演艺圈这种题材也不是没有,林溱私下里说不定都看过影片。
简复人生中第一次揣满了心事,他扭头想按自己家别墅院子的门铃,但手指还没按上去,他又缩回来了。
在原地焦躁的转了几圈之后,他把废纸往垃圾桶里一甩,从手机上打了辆车,直奔林溱学校宿舍。
林溱节目录制完,没来得及吃晚宴就匆匆赶回了学校。
他第二天还有课,只好跟节目组请了假。
等简复坐车到林溱宿舍楼底下,已经晚上十点半了,电影学院大一新生十一点熄灯关门,所以林溱接到简复的电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溱室友从床铺探头出来,打趣道:“哟大明星,是广告商爸爸来谈合作了吗?”
林溱无奈的瞪了他一眼:“别胡说八道,我朋友。”
室友暧昧的啧道:“朋友?这个点来找你的朋友?女朋友啊?”
林溱眼神颤了颤,推开椅子穿好鞋准备下楼:“你送我的女朋友?”
室友兴致勃勃的坐了起来,盘着腿,把帐子拉开:“你心虚什么啊,不是女朋友就让他上来呗,现在外面那么冷。”
林溱的动作一停。
也确实,三月还算是凉的,尤其是晚上,他们宿舍楼前还是风口,吹多了肯定容易生病。
他现在最怕生病,节目正录制到紧张的时候,马上就要决赛了,要是突然嗓子哑了,那实在太憋屈了。
而且他已经换了睡衣,懒得再换回去了,反正简复也不是第一次来他宿舍,室友们也都认识。
于是林溱又坐回椅子上,给简复发短信——
【要不你上来吧,我都换睡衣了。】
简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来,明明他打算跟林溱讨论的是挺隐私的事。
或许是因为外面风的确太大,他冻得耳朵疼,或许是因为那句‘我都换睡衣了’。
简复一进林溱的宿舍,室友看到他,立刻悻悻的“唉”了一声,钻回被窝看剧去了。
本以为会是林溱的什么隐秘恋情,结果还真是天天见的高中同学。
林溱穿着一套毛绒睡衣,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自从决定学艺术,他一直都保持的很瘦,不过最近为了增加体力,也开始做无氧运动,多少比以前看着肉乎一点了。
简复眨眨眼,眼神不经意的上下打量。
怎么还穿毛绒睡衣呢?
虽然宿舍暖气停了吧,虽然一层窗玻璃有点漏风吧,虽然屋里还挺凉的吧。
但是男子汉怎么能穿毛绒睡衣呢?
怪……怪可爱的。
林溱随手拧开一瓶无糖酸奶,抿了一口,才满脸疑惑道:“不是说都解决了,这么晚找我什么事?”
他担心简复说的不明白,还特意给黎容打了电话。
黎容把包间里的场面复述了一遍,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简复用力咽了咽唾沫,目光落到林溱拧开的那瓶酸奶上。
现在他一看到酸奶就联想到黎容和岑崤的那个吻,他越想越觉得尴尬,害羞,然后特别不争气的在林溱面前面红耳赤。
林溱:“???”
身为男人,他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简复为什么要脸红。
他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引人遐思的暗示,而且就简复这脑子,估计真有暗示也看不出来。
但林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举着酸奶杯,坐在椅子上,抬起眼望着简复。
简复盯着他手里的酸奶,脸红的像煮熟的螃蟹。
林溱:“……”
简复:“……”
室友临睡前去卫生间,从床上爬起来,路过面面相觑的林溱和简复,好奇道:“你俩现在用脑电波交流呢?”
林溱轻咳两声,把酸奶放在一边,蹙着眉头看着简复:“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简复如梦方醒:“啊…我你…我哥和黎容他们俩……”
简复根本说不出口。
室友临出门前随口问了一句:“对了林溱,老焦留的那个《断背山》拉片子你搞完了吗?”
林溱云淡风轻道:“拉完了,就是写的比较粗糙,最近没时间。”
简复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断…断…你看那个了?”
他原本有点降温的脸色又逐渐红了上去,他没看过,他以前对这种影片也不感兴趣,但是应该……会有那种镜头吧?
林溱本来很冷静的,但简复反应那么大,他也觉得气氛不由得微妙了起来。
此刻宿舍里就剩他们俩人了,林溱却觉得空间仿佛还缩小了似的,呼吸都不畅快了,他不自在的扭开目光,睫毛直抖。
“我们学表演的,什么不看啊。”
简复舔了舔唇,靠着林溱的书桌坐着:“其实我刚刚……看到黎容和我哥他俩……”
“唰”的一下,整个宿舍陷入黑暗,简复被吓得一个激灵,把剩下的话给咽了下去。
只有走廊中安全通道的标识透过来一丝幽亮的绿光,但光线暗的甚至看不清人的表情。
简复拍了拍胸口,唏嘘道:“吓死我了,什么玩意儿?”
黑暗中,林溱轻声道:“我们宿舍十一点熄灯。”
简复:“太不人性了,我们都接电线过来,从不停电,那你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林溱叹气:“十一点也锁门,你出不去了。”
简复惊道:“那我睡哪儿?”
林溱:“……”
灯火充足的公寓里,洗完澡哈气连天的黎容一头栽倒在大床上。
他都来不及系睡衣扣子,让衣领顺着自己肩头滑下去一大半:“好累啊。”
黎容疲惫的抬了抬手指,眼睛半阖着,头发刚被岑崤拉着强制吹干,如今乱蓬蓬的散在床上。
岑崤上了床,一把勾住黎容的腰,将他拉到自己腿上躺着,然后给他按摩太阳穴。
黎容枕在岑崤的大腿上,一只手贴着他的腹肌,喃喃道:“不知道为什么,拿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反倒有一丝空虚,好像一切都不真实了。”
岑崤被他把玩着腹肌,其实有点痒,但看黎容在晕晕乎乎的想事情,也就忍着让他玩。
“说明你还没定下一步的计划。”
黎容若有所思:“也对,等我好好休息一下,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按摩了一会儿,黎容又忍不住道:“你说简复会不会跟林溱说我们俩接吻?”
岑崤垂眼看他:“你刺激他干嘛?”
黎容轻哼:“谁刺激他了,他不是已经发现了吗,那就没必要装了。”
岑崤:“简复在感情方面挺简单的,估计要自己缓一会儿。”
黎容深吸一口气:“缓吧,慢慢缓,才二十岁,谈什么恋爱,单着吧。”
岑崤:“是么,有的人恋爱谈的倒是早。”
黎容把头扭来扭去,企图逃避岑崤勾起来的话题,他的手慢悠悠的往岑崤腰上游走,最后整个环住,把脸贴在岑崤的小腹上:“按摩手法不错啊。”
岑崤看他餍足的像只慵懒的猫,忍不住笑道:“哦,谢谢老婆夸奖。”
黎容的眼皮抖了抖,露出尖利的牙,在岑崤的腹肌上咬了一口:“你叫谁老婆?”
岑崤被他咬的肌肉紧绷,顿觉小腹上湿漉漉的一片口水,他捏着黎容的下巴,低头看他困的发红的眼睛:“不是你先叫我老公的?”
黎容理直气壮的用手指戳着他的胸口:“现在还是我心虚道歉的时候吗?平时你要叫我老公。”
岑崤气笑,将黎容从自己腿上拎起来,塞进了被子里:“过河拆桥的算盘打的好啊。”
黎容顺势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省的一会儿岑崤气不过又来折腾他:“这叫能屈能伸,睡觉睡觉,不跟你闹着玩了。”
第156章
黎容将从何大勇和翟宁那里拿到的证据整理了一遍,却并没着急行动。
他心里清楚,现在仍然不是好时机。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他无可避免的需要面对一个现实问题,人们都是健忘的,两年过去,很多人恐怕连黎清立的名字都觉得陌生了,哪怕是黎清立曾经的同事,也很少用黎顾两位教授的儿子称呼他了。
而事件发生的时候,黎清立和顾浓是当时国内知名度最高的生物学教授。
因为律因絮的特殊性,这个药从立项到试验都备受媒体的关注和吹捧,在持续不断的宣扬和炒作下,律因絮正式进入一期人体试验时,热度达到了巅峰。
这样的巅峰也成就了完美的毁神时机,从一期试验出问题开始,源源不断的负面消息瞬间吞噬了以前的夸赞,汹涌而又癫狂的谩骂将整个舆论场淹没,没人能抵抗得住这样瞬息万变的爱恨,而复读机式的洗脑和批判也让律因絮害人的印象在大众脑海中根深蒂固。
可人需要接受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再大的热点也只是过眼云烟,留下的谩骂和污蔑可以轻轻松松忘掉,哪怕后续事情有任何变化,也很难再有当初群起而攻之的声势了。
他想要为自己父母洗清冤屈,想要让素禾生物付出惨痛代价,必须要营造出不亚于当年的声势,不然愿意了解真相的只是小部分人,很多人心中,仍然会留下错误的认知。
但眼前的证据还不够,哪怕能够证明清白,也不会引起巨大的关注了。
因为和当初的黎清立顾浓相比,郑竹潘是个很陌生的名字,素禾生物也只是个无情的运转机器而已。
哪怕事件曝光出来,郑竹潘和素禾生物遭受的伤害也会比他父母小太多了。
他不能让这件事无声无息的过去,看似解决了,又好像永远也解决不了。
他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吸引关注的办法,就是重启律因絮。
这件事本该在一期试验失败后就进行,组织专业团队分析问题,解决问题,重新开辟路径,在失败的基础上研制新药。
可惜没有,有关律因絮的一切都完全封存,所有人讳莫如深,也不敢再碰这个课题,而素禾生物则依仗着甲可亭肆无忌惮的敛财,俨然已经把这个病完全攥在了手里。
上一世他也没能重启律因絮,而是六年后,在江维德的帮助下,顶着压力开启GT201,将父母或许走过的路,重新再走一遍。
他相信自己有能力重启律因絮研究,但以他现在的身份,想要做到这一步还是太难了。
事情好像走入了僵局。
A市有名的CBD区,林溱戴好口罩和墨镜,将帽子压的严严实实,匆匆走出严盼在CBD的制片工作室。
大门将合未合时,隐约还能听到里面传出来怒不可遏的骂声。
“什么玩意儿啊!仗着自己有点人气就自命不凡,这圈里红过的多了去了,从一线掉下去也就是老子动动手的事儿!”
“还不想跪着赚钱,你不跪他妈有的是人跪!”
“去跟那几个评委说,我看谁敢让他拿第一!”
……
严盼工作室是宋演艺拿了一大半的钱成立的,里面真正的工作人员就七八个,其实是为了合理避税弄出来的,现在反倒成了宋演艺外出谈事的落脚点。
那几个工作人员看到林溱,全然没有见到当红歌手的兴奋,也仿佛没听到办公室里传来的宋演艺的骂声,他们麻木的从林溱身边走过,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羞辱炙手可热的艺人,对宋演艺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等明天,进入这个办公室的就是另一个英俊漂亮的年轻人了。
林溱轻抚藏在里衣夹层的录音设备,垂着眼,绕过人群走进电梯。
在电梯里,他抬手摘掉了墨镜,将口罩扯到了下巴。
他盯着电梯门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等电梯停住,他走出电梯门,眼圈里已经蓄满了眼泪。
他就红着眼睛,双目含泪,咬出唇上一道血痕,光明正大的走在CBD区最繁华的大道上。
他知道,有一些职业粉丝或私生粉始终跟着他,会偷拍他的照片和视频。
这些视频和照片不会立刻放出来,但总有放出来的时候,在最需要的时候。
“啊嚏!”
黎容皱着眉,吸了吸鼻子。
江维德深吸一口气,表情无奈的看着黎容:“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上周怎么逃了我的课?”
江维德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有点酸。
他听说黎容上学期逃了很多课,但是最后依旧考了非常好的成绩,江维德认为,那些老师对黎容来说,可以摄取的知识太少了,黎容毕竟是被黎顾二人培养出来的。
但他可不一样,他是跟黎清立齐名的名誉教授,黎容一定会万分珍惜他的课的。
为此,江维德甚至准备了很多延伸知识点,还难得的自己做了PPT。
然后,黎容逃了。
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黎容捂着口鼻,委委屈屈的抬起眼,说话咳声不断:“老师,我其实是感冒了,煤气中毒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换季的时候总容易生病。”
江维德明知道刚刚在课堂上,黎容根本没咳嗽,但一听他提起煤气中毒,就什么责怪都说不出口了。
他自己知道,他心中有愧。
江维德并不了解黎容,但黎容却很了解江维德。
他虽然摸不透江维德到底是站在哪一方的,但至少,可以肯定,江维德现在没有害他的心。
黎容咳嗽了一会儿,把自己嗓子咳得发干,才话锋一转安慰起江维德来:“老师你放心,我虽然生病耽误了上课,但绝不会落下知识点的。”
江维德摇摇头:“我倒是不担心你的学习能力,只是你有这么好的天赋,或许应该更努力一些,学无止境,你现在接触的生化知识才是冰山一角。”
黎容也不反驳,微微一笑:“是啊,上次老师说可以让我去实验室学习,不知道有什么实验项目适合我这种新生锻炼呢。”
说到冰山一角,如果他掌握的生化知识是冰山一角,那整个红娑研究院生化组可以解散了。
江维德见他有上进的意思,颇感欣慰:“我这里还是比较难的,不过有些研究生学长的项目还可以跟跟,你要是想去,我可以……”
黎容立刻道:“正好我有个朋友,对实验特别感兴趣,也有这方面的天赋,那就说定了,您帮她介绍个实验室实习。”
江维德:“……”
从生化楼出来,黎容翻看了一下自己满满登登的课表,不由得叹了口气。
还是逃课的生活好,看着密密麻麻的课程,简直比去洪宁山那几天还累。
他对了下时间,只得认命的赶往下一个教室,他得在有限的时间里,在各科那里刷足存在感。
这两天,他连跟岑崤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也不知道岑崤在九区忙什么。
岑崤今天倒是没有什么活,他用学校的课程搪塞韩江,用九区的工作搪塞班主任,一直左右逢源的很好。
反正韩江并不真心想用他,碍于他的功劳又一时踢不掉他,只能咬牙忍着,哪怕再生气,他再冒犯,韩江也只能等杜溟立做出成绩。
岑崤本想赶回学校和黎容见一面,不过今天有点特殊,杜溟立从外省回来了。
事情虽然还没办完,但目前一切顺利,眼看着再有半个月就能收尾了。
杜溟立跟韩江汇报完,却把岑崤拦在了办公室里。
岑崤对他依旧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但也没有立刻赶他出去。
杜溟立温善一笑,手指在手机上点了几下,云淡风轻道:“岑队长,我给你听个东西。”
录音刚打开,是一阵推拉椅子的声响,很刺耳,岑崤立刻皱了皱眉。
但很快,就有人声传出来,只不过声音有点小,录制的音效也很差,充满了电流的嗡嗡声。
所幸还是能听清的。
“……不可能拨钱继续研究的,甲可亭就到这里正合适。”
“还有五年回本,七年利润翻倍,至少得赚个十年。”
“十年……怎么也得十五年到二十年吧,研究那么辛苦。”
“嗯,不能治愈,这种终生服药的病,治一个少一个。”
“就怕有人不听话。”
“谁不听话,咱们也没干涉别的制药公司的王牌药物吧,大家都默契的很。”
“想太多了,有甲可亭在,现在入场就是损人不利己。”
……
杜溟立放完录音,面带微笑,将手机又揣了起来。
岑崤微微眯眼,没有说话。
杜溟立笑道:“岑队长,我以为你会问问这是什么。”
岑崤冷声道:“还用我问吗?”
杜溟立叹息:“你还真是无趣啊,也不知道黎家那孩子是怎么看上你的,又或者人家是看上了你的身份?”
岑崤掀起眼皮,面色不善:“你过来是谈条件的,又不是打嘴炮的,废话省省吧。”
杜溟立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道:“你对我横眉冷对,难不成我说两句风凉话都不行?我说了,我们是可以合作的,在黎教授这件事上,我抱有极大的同情心,如果是素禾生物下的黑手,我势必要出一份力的。你不肯相信我是个好人,也不肯相信我的理念,只是因为你和我不是一个阶级,天然对立罢了,你怕我有天查到三区头上。”
岑崤轻笑一声:“你对自己可太自信了,不过你说得对,我们确实可以合作。”
这个录音,是很好的证据,哪怕用骗的,也要从杜溟立手里留下。
他其实一直忽略了,上一世的杜溟立对黎容下手,是站在了韩江的位置以后。
现在的杜溟立,确实有憎恶素禾生物这种大集团的理由,因为此时此刻,杜溟立站在的是黎清立那样白手起家的普通人角度。
他还没来得及养出上位者的优越感。
第157章
杜溟立皮笑肉不笑:“岑队长,我一直主张我们俩可以合作,毕竟鬼眼组的队长不止你我,比你我有资历的人多的是,但我也没忘了,你仍然是我的竞争对手。录音放在我这儿很安全,暂时还不能交给你,有朝一日扳倒素禾生物的时候,我自然会助力。”
岑崤漫不经心道:“你怕我抢走你的功劳?”
杜溟立没有反驳:“该是我的我拿走,不该是我的我不拿,这没什么问题吧。”
岑崤看了一眼杜溟立因戒备而紧攥的手,轻嗤道:“随你。”
其实他明白,杜溟立为什么敢明目张胆的说要跟他合作扳倒素禾生物。
自然是因为,杜溟立以为,这件事九区没有参与,所以办成了,就是功绩。
要是杜溟立知道韩江也不清白,恐怕就会暗中调查了,更不会说要跟他合作。
不过岑崤也不担心杜溟立会事无巨细的报告给韩江,因为除了他,杜溟立还忌惮着其他队长,杜溟立生怕更多的人掺和进来,稀释他的功劳。
口口声声说为了正义,仍旧绕不开一个利字。
偏偏这种人活的很好,而善良的人各有各的苦处。
小橙香事件后,隋婉君一病不起,很久不曾出现在孤儿院,孤儿院全权交给红茹打理。
不过她倒是经常去后山的墓地徘徊,看望那些葬在山林里的孩子们,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下午,还得让红茹千劝万劝的拉回来。
虽然隋婉君不说,但这件事已经成为了她的心病,一日不解决,她便一日不能安心。
翟宁也没有好过多少,在黎容的叮嘱下,她强忍着愤怒和恨意,没有直截了当的质问周洪。
但在她心里,周洪已经是跟郑竹潘穿一条裤子的罪魁祸首了。
其实郑竹潘到底和周洪通气了多少,谁也不知道,但翟宁心里是宁愿这么认为的。
这世上再伟大的人也会有私心,翟宁一直不敢面对的私心是,她希望隋婉君最重视最爱的孩子是自己,而不是一个没有尽任何孝道的亲生儿子。
所以她甚至希望周洪品性卑劣罪不可恕,这样隋婉君就会失望,就不再关心担忧周洪了。
不过这点私心,翟宁不敢直接说。
黎容当晚告别前,曾有意无意的暗示过,事情揭发之后,会出面替翟宁澄清,自己父母确实说过律因絮不受基础疾病的影响。
翟宁少了名誉受损的负担,便更希望真相早日揭露,隋婉君早日看清周洪的真面目。
她甚至开始期待那一天了。
可黎容这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不光是素禾生物,就连韩瀛的事情也暂时搁置下来了。
因为没有合适的时机。
黎容目前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借重启律因絮挑起舆论狂潮,可这一步不知道如何才能尽快推动,况且他投鼠忌器,并不能确保舆论走向一定会如自己所愿,毕竟刘檀芝手里还掌握着不少媒体账号。
黎容以前容易钻牛角尖,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但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他也学会了暂时放过自己。
很多事情不是着急就能办到的,在没能办到的日子里,还得精彩的热情的活,才不算辜负了命运的馈赠。
他姑且把江维德当成重启律因絮的突破口,至于如何让江维德为他所用,还得徐徐图之。
至少目前,江维德很不习惯拒绝他,他说要把纪小川送去实验室学习,江维德也同意了,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在挂靠红娑研究院的项目里实习,对毕业后深造和工作都有好处。
黎容这几天有时间就继续整理GT201的实验细则,这些东西纪小川还不太懂,他自己一个人做,总是费些力气。
不过纪小川大概看出来这东西对黎容很重要,为了早日能给黎容提供帮助,她恶补的很刻苦。
黎容看着有点不忍心,但话到口边,还是没说出来。
工作中的幸福感,除了获得金钱上的回报,还有实现精神上的价值。
他知道自己做的东西意义非凡,而纪小川早日参与进来,想必能获得寻常人难以得到的成就感。
闲暇时间,黎容会跟岑崤一起靠在沙发上看看节目。
看的当然是林溱的选秀节目,这期刚好播到小橙香户外真人秀。
黎容特意洗了一盘樱桃,盘腿坐在沙发上,靠着岑崤的肩膀,一边看一边时不时往嘴里塞一颗。
“以前没空关注娱乐节目,现在看看,好像是挺解压的,也不用费脑子。”
岑崤盯着他一口一口咬樱桃的齿尖,樱桃鲜嫩多汁,他一口咬下去,汁水流到他唇上,他便探出舌尖舔掉,然后第二口,把整个樱桃吞掉,在口中囫囵咀嚼片刻,一噘嘴,吐出小巧的核来。
不多时,黎容手心里已经罗了一小堆樱桃核了,他也吃的唇色殷红,水光潋滟,就连手指尖都被染红了。
岑崤伸手,捏了捏黎容的下巴:“你也不怕吃多了上火。”
他虽然说着正经的话,但两根手指却暧昧的在黎容喉结上下摩擦。
黎容的脖颈微凉,每次吞咽都不得不让喉结在岑崤指间滑动,只几秒,他就明白了岑崤的用意。
他伸手捏了个樱桃,在岑崤眼前晃了晃:“你也吃。”
岑崤一歪头躲开了:“不爱吃。”
黎容扯唇一笑,伸手将樱桃塞进了自己口中,用牙齿咬着,眼中狡黠的神情一闪而过,然后他双手勾住岑崤的脖子,扑上去,强硬的将口中的樱桃贴在岑崤唇上。
岑崤绷着身子,下意识抵抗了一下黎容蛮横的进攻,樱桃果肉被压迫,很快顺着两人的唇角淌下果汁来。
下一秒,岑崤就毫不犹豫的将黎容口中的樱桃夺来吃掉了,转而反客为主,顺势压着甜丝丝的唇吻了良久。
两人厮磨片刻,黎容急喘着气松开岑崤的脖子,伸手擦了擦自己沾着樱桃汁的下巴:“还没看完节目呢,老实点。”
岑崤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情不自禁的身体反应,咬着牙道:“到底是谁先扑上来的?”
黎容也没比他强多少,于是扯了个抱枕,把自己小腹盖住:“你确定要辩论谁先撩拨谁的?”
岑崤挑眉:“你觉得我辩不赢你?”
黎容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好啊,一会儿去床上好好辩论一下。”
俩人说完情话,腻歪了一会儿,才重新把注意力转到节目上。
真人秀大同小异,就是分组,带着孤儿院的孩子们学东西,完成任务,集体合唱,然后升华一下立意,宣传一下小橙香。
这当中最能体现艺人个人魅力的,就是他们和孤儿相处的细节。
一个真正有涵养的人,会尊重理解这些山里生长的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孩子。
他们有的是被父母遗弃的,并且尚有自己被遗弃的记忆,所以性格孤僻,不爱说话,也不愿配合。
也有的是身体有残疾,和其他健康的孩子相比,显然暗淡了些。
至于那些健康的孩子,见到这些光鲜亮丽的明星也会怯场,躲避,不明状况。
谁能快速获得这些孩子的信赖和喜爱,谁就能吸粉。
黎容和岑崤是围观过整个真人秀拍摄的,虽然他们不时时刻刻陪着,但就看的那段时间,也能感受到,林溱的表现很好。
大概林溱本身也是安静柔软的个性,所以非常能理解孩子们的怯弱,再加上他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善良的脸,很容易获得信赖。
但看完了三个小时的节目,黎容不由得皱起了眉:“是我心中有偏向所以不够客观吗,我怎么觉得林溱的镜头这么少?”
岑崤平静道:“我应该比你客观的多,镜头确实不多,不符合人气第一该有的时长。”
黎容坐直身子,也不再放松,他将进度条拉回去重新看了几个地方,眯着眼睛道:“有几个我觉得林溱出彩的地方也没有剪进去,这期节目播下来,林溱最多算是无功无过。”
黎容一个根本不了解娱乐圈的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林溱的粉丝们自然也能看到。
黎容用手机搜了搜,节目的话题里已经闹起来了。
“这期真人秀还有下集吗,拍了三天,不会三个小时就结束了吧?”
“林溱镜头好少,我好失望啊,他跟孩子们在一起好开心,想多看看,会有花絮放出来吗?”
“我就直说了,节目组跟林溱有仇吗,去过小橙香探班的粉丝都知道林溱表现的有多好,我们有多骄傲,结果全都剪掉了!”
“就是,所有高光都剪掉了,还把孩子们的反应剪辑到别的选手那里,对林溱太不公平了!”
“无语,你们仗着粉丝多就骂节目组,你们有证据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节目里表现最好的是成泽瑞。”
“有本事放路透,这都能甩锅成泽瑞,晦气。”
“节目还在播,怎么可能放路透,有没有版权意识啊,气死。”
“就是仗着我们现在不敢放录制现场路透,所以恶意剪掉了林溱的高光,不就因为林溱没有公司捧吗!”
……
看了一圈讨论,黎容不由得摇了摇头。
虽然林溱的粉丝很多,为他鸣不平的声音占了大多数,可还是不行。
很多只看节目的观众是不参与讨论的,更不会看粉丝的辩解,在他们眼中,节目呈现的是怎样就是怎样,林溱已经是节目里的样子,现实再努力都无济于事。
而他作为林溱的朋友,才有耐心看那些粉丝总结的,把林溱引起的效果剪辑到别的选手身上的澄清。
如果只是镜头少,还可以解释艺人太多需要兼顾的问题,但把林溱的高光片段嫁接到别人身上,就有点恶意了。
不过黎容也不是很了解这个圈子的运行模式,不知道这种现象是否普遍,是否涉及各方博弈。
“是不是林溱还没签公司,所以镜头被那些有合作的公司给挤没了?”
黎容喃喃自语。
不过事到如今,他都没有特别担心,因为根据上一世的记忆,林溱一定会拿第一的。
林溱后来出事,是因为不配合饭局潜规则,不愿意无度收割粉丝的钱,和比赛期间的事情没关系。
岑崤搂过他的肩膀:“有简复盯着呢,真要对林溱不利,简复不会放着不管的。”
黎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简复虽然没搞明白自己对林溱是什么感情,但下意识的维护已经掩盖不住了。
蓝枢一区应对互联网舆情确实比他们这些外行都专业。
简复理所当然的气炸了。
他弄个了助理的身份,近身陪林溱录制了全程,他知道林溱有多辛苦,别的艺人都会偶尔偷点懒,林溱没有,那三天整个人都累瘦了一圈。
结果剪出来就这?
这不是糊弄人吗!
简复跳着脚道:“让你那些拍路透的粉丝发,节目组要是有意见我出钱!剪的什么玩意?”
林溱倒是心平气和的给自己冲了一杯营养粉,他用勺子搅合了一下,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似乎是有点烫,他还皱了皱脸。
“我都没着急,你着什么急。”
“我……”简复眨眨眼,磕磕巴巴道,“我们是一个小队的,荣辱与共,你被人欺负,我为什么不能着急?”
林溱放下杯子,抬眸盯着简复。
简复被他盯得发毛:“怎么了?”
林溱收回目光,摇摇头:“没事。”
简复舔舔唇,又往林溱身边凑了凑,他弓着腰,单手拄在林溱的书桌上,看着林溱的侧脸:“你现在人气那么高,镜头剪成这样就离谱,上次大熊猫让你接触其他公司,你跟人谈没谈啊?”
简复帮忙整理了七八个公司,都是他托熟识这个行业的叔叔推荐的,他还特别用心的总结了这些公司的优劣势,然后给林溱和林父林母参考。
但具体要签哪个,简复觉得他就插不上话了,怎么也该是林家自己决定。
林溱轻声道:“我还没签。”
简复睁大眼睛:“怪不得,别的公司肯定都背后下手抢镜头了,你还傻乎乎的等着,不行,我去给你抢回来!”
这帮势利眼,真当林溱没有朋友随便欺负呢?
林溱一把拉住简复:“别动,我知道镜头会被剪,大概率是娃京的宋总吩咐的,节目背后是素禾生物投资的,那娃京肯定最有发言权。”
简复不解:“他为什么要剪你镜头?”
林溱理直气壮道:“因为我骂他了。”
简复歪了歪头:“大熊猫不是让你别惹他吗,你骂他干嘛?”
事情还没达到效果,林溱不敢跟简复说实话,他只好半开玩笑道:“因为……他问我喜不喜欢年纪大的男的。”
简复:“!!!”
简复怒不可遏:“我草他大爷的,老子跟他拼了!”
第158章
林溱赶紧抓住了简复的胳膊,嗔怪又无奈的瞪了他一眼:“逗你的。”
简复被他杏眼一瞪,心里窜起的怒火莫名其妙的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妙的酥麻。
按照他以往跟林溱的相处模式,林溱拿这种事逗他,他应该反手磋磨林溱两下泄愤。
然而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幸好没有莫名其妙的老头子惦记林溱。
“那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简复不由自主的揉了揉酥麻的心口。
林溱见简复消停了,才把手抽回来,继续搅弄杯子里的营养液:“没什么,我心里有数,你暂时不用管。”
简复皱着眉,觉得这句话听着不是很舒服:“我不用管?那你跟大熊猫说?”
林溱抿了抿唇:“你也不用告诉班长,没事的。”
简复不解:“那你就任由他们删减你的镜头?”
林溱反问道:“我的镜头虽然不是最多,但观众看了节目,会讨厌我吗?”
简复懵道:“那肯定不会。”
虽然镜头少,但是林溱的表现还是没出错的,哪怕不能吸更多的粉,也绝不会引起反感。
林溱无所谓的耸肩:“那不就得了,录综艺就是这样的,镜头剪辑是再正常不过的方法了,你是因为跟我关系好,所以才觉得不公平,但对普通观众来说,节目组权衡镜头,合理安排剧本,都是能接受的。”
简复对这个圈子一知半解,被林溱讲的一愣一愣的,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偏心林溱了,所以才会这么生气。
“真没事?大熊猫让你尽快签个公司呢。”
林溱看向简复,突然严肃道:“一直以来,都是班长照顾我们,他那么忙,背负那么沉重的冤屈,还要操心我的事业,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能帮他的太少了。”
简复没想到林溱突然这么认真,他干巴巴道:“你想这么多干嘛,我们不是一个小队吗?”
林溱比简复心思细腻的多:“你有没有想过,班长怎么才算是报了仇?”
简复理所当然道:“当然是还黎教授顾教授清白,让郑竹潘坐牢,素禾生物赔钱道歉!”
林溱垂下眼:“郑竹潘是火星,但还有助燃的风,催化的温度,加速的引线。”
简复越听越不明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班长在等一阵风,火借风势,才能越烧越旺……”林溱欲言又止,随后叹气摇头,“算了,先不说这件事了,公司我肯定会慎重选,放心吧,我比你们都了解这个圈,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等一阵风?
黎容在等什么风?
简复思索了片刻,心里仍然有些疑虑,但林溱是个闷葫芦,拿不准的事情就会含含糊糊,简复刨根问底也不会有结果。
至于比赛,反正现在林溱也是人气第一,大家心照不宣林溱最后会夺冠,简复也不怕娃京娱乐,他们要是真对林溱下手,蓝枢一区也不是吃素的。
林溱安抚了简复,又开始专心致志的准备决赛。
粉丝在网上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随着节目开始陆陆续续放一些边角料花絮,他们也慢慢安静下来。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日子仿佛归于了平静。
周五,身为班主任的张昭和突然通知,为了增强班级凝聚力,周末要组织爬山烧烤活动,所有人必须参加。
根据A大的传统,大一的班级活动确实很多,因为这时候正是培养同学感情的好时机,毕竟大二开了选修课后,大家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即便如此,黎容上学期仍然逃了不少活动,他不是来学校交朋友的。
这次他照例想要请假,所以特意在阶梯教室门口拦住了张昭和。
黎容疏离且客气道:“老师,我周末要去图书馆查资料,可不可以不去活动了?”
张昭和拄着拐杖,垂着眼,颧骨高隆,他精瘦的身材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不过仔细看他的双腿,会发现他站的笔直,下盘极其稳健。
“我这种老头子都去,你好意思不去吗?”
“好意思。”黎容笑笑。
张昭和仿佛猜到他会这么说,所以只是微微抬起眼皮,低笑了两声:“不许,我已经够纵容你了,难道这些同学里,就没有你看得上眼的吗?人生在世,多个朋友多条路啊。”
黎容也看出来了,张昭和这次是铁了心要他一起参加班级活动。
他虽然确实不想结交班级同学,但表现的与大学生差异太大,总还是不方便的。
“好吧。”
GT201的试验细则整理的还算顺利,他倒是可以分出一部分精力应对张昭和。
虽然张昭和目前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但毕竟还牵扯慧姨的事,如果能借机获得更多信息也不错。
晚上回到公寓,黎容继续研究他的GT201,岑崤开始补这些天落下的专业课。
上完课后,岑崤扣上笔记本电脑,扭头一看,黎容还专心致志的翻着文献。
黎容工作的时候很认真,注意力几乎全在文献上。
他不搭理人的时候,眉头轻蹙,嘴唇绷着,脸上没有任何喜怒,周身萦绕着一种‘扰我正事者死’的气场。
这一世黎容虽然已经表现的特别随和了,但骨子里的气质偶尔也会掩盖不住的流露出来。
一个善于学习和伪装的人,可以改变后天的习惯,但天生的个性是很难改变的。
也就只有岑崤敢在这时候逗弄他。
黎容穿着件白衬衫,因为公寓是恒温系统,他并不觉得冷,为了写字方便,他把袖子挽到了小臂中间,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两颗。
岑崤打量片刻,目光一垂,手指从黎容臂下伸过去,摸到衬衫最下面的纽扣。
他的手指很灵巧,几乎不费力气,便将纽扣解开了。
黎容当然看到了,但他一部分精力还牵扯在复杂的化学式里,没工夫搭理岑崤的小动作。
岑崤见他没有反应,便更变本加厉,手指沿着衬衫的缝隙一路向上,‘佛挡杀佛’,解开了黎容全部的扣子。
这下黎容没法视而不见了,他深吸一口气,手指一松,放下笔,瞥了岑崤一眼,身上那股清冷瞬间褪去。
岑崤顺着他大敞的领口向内看,看到细腻的皮肤在接触到微凉的空气后,下意识紧张起来。
他喉结一滚,低声道:“学的够久了,歇一会儿。”
说罢,手指便探了进去。
黎容的舌尖在唇间扫过,眼中有一瞬的火苗,然而他很快按住了岑崤的手。
书房虽然不小,但是书桌却只有那么大,两个人同时学习的时候,挨得特别近。
黎容眯着眼,将岑崤的手按在自己腿上:“今天不行。”
岑崤求爱被拒,倒也没生气,反而暧昧的抚摸着黎容的膝盖:“打扰我们班长好好学习了?”
黎容被他摸的膝盖酥麻,不由得蜷缩着脚趾,彻底没了学习的念头。
他咽了咽唾沫,用两个膝盖夹住岑崤的手,不让岑崤乱动:“打扰是真的打扰了,不过我明天要去爬山,咱俩要是从现在开始做,明天我是肯定爬不上去了。”
黎容这句话暗示意味很浓,听在岑崤耳朵里十分适用。
但岑崤虽然被他的话撩拨的心头发痒,也还是没忘记重点:“你要去爬山?”
黎容干脆一抬腿,把发凉的脚趾塞到岑崤怀里,晃悠着脚踝道:“张昭和组织的班级活动,要求每个人都去。”
岑崤用左手手掌包裹住他的脚趾,皱了皱眉:“张昭和想干什么?”
黎容轻描淡写道:“谁知道呢,事情走到这步,也该看看对方出什么牌了。”
第159章
A市市内只有一座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叫塔山。
每年都有上百万的人来这里攀登,欣赏日出,夜观城市风景。
塔山并不高,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将车停在景区停车场,再顺着登山路线爬三四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山顶。
持A市内大学学生证可以免费登山。
黎容老实睡了一夜,他刚起床的时候,岑崤还睡着,天空是灰蓝色的,太阳甚至都没彻底出来。
他蹑手蹑脚的爬下床,给岑崤扯了扯被子,然后用指尖在岑崤掌中刮搔了一下,才出了房间。
他换上登山装,带着充足的水和零食,等他到操场,发现张昭和已经衣冠整齐的站在那里了。
张昭和还是一身中山装,只不过手里的拐杖变成了登山棒,他走路的时候,也确实不必借助个棍子。
周末爬山的人很多,为了不被堵在路上,只能早出发,他们凌晨六点就集合完毕,准时发车。
黎容上车后本想坐在后面,但张昭和一把拉住了他:“坐我身边吧,后面容易晕车。”
黎容眼眸微垂,盯着张昭和拉着自己的手,没有反驳,放下背包坐了下去。
他作为拿了年级第一的隐藏学霸,就值得张昭和特别对待,所以其他同学看到了也没有什么怨言。
车开走后,黎容随便望了一眼窗外的风景,然而下一秒,张昭和就扯上了窗帘,嘟囔道:“晃眼。”
凌晨六点,晨光也才刚刚熹微,总不止于晃眼,但黎容还是被迫收回了目光。
张昭和故意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来,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
嗡。
手机振动了一下。
黎容低头一看,是岑崤发给他的一条短信——
【吃早饭。】
短短三个字,让他不由得会心一笑,可一抬眼,却发现张昭和的目光也朝他的屏幕望着。
黎容收敛起笑容,将手机扣了起来。
张昭和笑着摇头,似乎觉得他的小动作有点幼稚,片刻后又问:“以前去过塔山吗?”
黎容轻吸一口气,背靠在椅子上:“没有。”
是真的没有。
在A市生活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去过塔山这个景点。
其实在遇到岑崤之前,他就不是爱运动的人,尤其不爱爬山这种伤膝盖的运动。
比起与摩肩接踵的游人一起累的汗流浃背,站在山头看一方风景,他更喜欢冲一杯咖啡,坐在图书馆里呆一下午。
后来是为了跟岑崤缩短体能差距,他才开始锻炼身体。
他还记得,上一世毕业典礼之后,岑崤把他带回家,轻而易举的就将他双手擒住,背对着按在床上。
而两年后,他已经可以跟岑崤切磋几个来回了,岑崤再想让他安静下来,自己少不了要青一块紫一块。
现在想想,他开始练近身格斗,也有岑崤刻意引导的影子。
而岑崤一次次刺激他,是为了检查他的练习成果。
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对方最后是用毒。
张昭和沉吟片刻,眯起了眼睛,惆怅道:“我也很久没有来塔山了,上一次爬,已经是十多年前了,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黎容用余光扫了张昭和一眼,淡淡道:“塔山不高,风景也没有夸得那么好看。”
张昭和笑笑:“是啊,而且山上有很多树枝,把风景都挡的差不多了,只有少数几个地方可以看到城市,不过重要的不是风景,而且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前行的经历。”
张昭和回忆往事,不由得挺直了腰板,目光恍惚望向前方,脸上倒是一片向往。
黎容发现,他的胸口,仍然别着那只旧钢笔。
与志同道合者勇攀高峰,怎么也不像是无欲无求,懈怠生活的人会做的事。
当然,他早就不认为张昭和像他表现的那么简单。
张昭和还想说点什么,但车里已经闹得炸开了锅,吃饭的,打闹的,玩牌的,嘻嘻哈哈声回荡在狭窄的车厢里。
张昭和在学生面前一向没什么威严,他扭回头跃跃欲试好几次,想要让大家安静一点,但犹豫片刻,还是一叹气放弃了。
他知道,自己说了也不会安静多久。
在吵闹声中开了两个小时的车,路上还堵了二十分钟,总算顺利停在停车场,一车人揉着腰锤着背,懒洋洋的从车里下来。
张昭和拄着登山棒,踮起脚尖,抻着脖子,努力让自己在人群中显眼一些:“同学们,大家尽量结伴而行,每个人都爬到山顶,在山顶上,我们要拍照留念,将来这张照片也会是你们美好的回忆。”
没人听他的话,大家已经自动和平时玩的好的朋友结成了伴,稀稀拉拉的向登山口走了。
张昭和站在原地,喊得口干舌燥,最后只剩下黎容还在身边。
张昭和叹了口气,从包里取出保温杯,拧开咕嘟喝了一口:“老了,喊两句就头晕。”
黎容在班里没什么朋友,自然也落单了。
他轻笑:“是么,可我看你身体很好。”
张昭和就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引申义,抬起眼望着山顶,目光悠长:“是老天照顾吧。”
老天照顾?
这世上人能决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命运的际遇谁也说不清,好像寿命多长真的是上苍赠与一样。
黎容想起自己去世许久的父母,心里一沉。
张昭和突然抬起布满皱纹的手,拍了拍黎容的肩膀:“走吧,别让其他同学等太久了。”
等真的开始登山,黎容才发现,张昭和这句话实在是太客气了,也太高估当代大学生的身体素质了。
要不是他早早就跟着唐河恢复训练,还真不一定跟得上张昭和的速度。
张昭和说自己上一次爬塔山是十多年前,可他似乎对登山路线非常熟悉,黎容只需跟在他身后,就陆陆续续超过了所有同班同学。
他听着那些人呼哧带喘,再看看张昭和的步履稳健,只觉得这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多亏了唐河专业的指导,没给他一丝偷工减料的余地,他可以一直跟上张昭和的速度,不至于露怯。
但两个半小时后,真的到了山顶,身体还是能感觉到排山倒海般涌来的酸痛和不适。
还好,还可以忍耐。
黎容扶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一边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拿出手机,朝山下拍了一张照片。
可惜今天山上有薄雾,照片不是那么清晰,但难得来一次,他还是把照片发给了岑崤。
【岑崤:山上风景不错。】
【黎容:不错是不错,不过明后两天都没法跟你做了,肌肉特别酸。】
【岑崤:回家我给你按摩。】
【黎容:那好吧。】
黎容眼睛弯着,隐隐含着笑意。
他就等这句话呢。
在山顶休息了半个小时,疲惫才算褪去了一半,这时也才有两个同学爬上来,正瘫在凉亭歇脚。
张昭和也缓了过来,他拄着登山棒,慢悠悠走到黎容身边。
“爬上来之后,觉得风景怎么样?”
黎容正在找角度拍照,听到张昭和的声音,他手指停了一下,漫不经心道:“还可以。”
张昭和顺着黎容的方向向下望着,看到蜿蜒的河道,鳞次栉比的高楼,盘桓交错的快速路。
他低声道:“下面的风景倒是变了很多,以前……以前没有快速路,也没有这么多高楼,那条河啊好像还是绿色的,这些年治理的倒是好一些了,没那么多水藻。你看那边,那个橙色的楼倒是很早就有,叫红鼎大厦,以前是特别繁华的商场,现在也不行了,没人去了,听说过段时间就要拆了重建。这里还能看到A大呢,A大的图书馆,真高啊,当初居然能建六层,修修补补,也成了标志性建筑了。”
张昭和在默默的叨念这座城市,事无巨细,仿佛每一处都印在他的脑海里,他可以从目光所及的任何一处讲起,讲出每一寸的变化。
黎容第一次看他露出这样毫不掩饰的情绪——眷恋。
他在眷恋口中十多年前的城市,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回到了他年轻力壮的时候。
时间会给曾经戴上滤镜,当初没那么美的风景,因为回忆也会变得甘甜。
黎容对以前是没有任何滤镜的,他自有意识起,这座城市已经是高楼林立。
“十多年没来了,你记得倒是清楚。”
张昭和停住回忆,看向黎容,意味深长道:“人的大脑容量就那么多,能够存储的记忆也是固定的,每天接收新记忆,势必会掩埋一些旧记忆,但总有些至关重要的东西不会忘,会永远留在那里提醒你,因为那是你的立身之本,是你之所以是你的根基。”
“哦。”黎容扯起唇,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张昭和来了山顶,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山下变了很多,但是山顶居然没有什么变化,我一路走过来,发现和十多年前一样,你看到那边的小庭院了吗,当初我和朋友们就在庭院门口合的影,与塔山那块石碑一起。十多年过去了,庭院还是这样,石碑也还在那儿,就好像山上的时间过得很慢。”
黎容顺着张昭和指的方向,向不远处望去。
那个古朴的庭院是山顶唯一的建筑,庭院可以随意进出,里面是按照园林风格设计的,很适合拍照,所以大部分游客上山来,都会跟庭院合影。
庭院外有一块一人高的石碑,石碑上刻着‘塔山’二字,碑已经被众人摸的发黑发滑了,但那两个字还是清晰可见。
张昭和向前走了两步,透过来来往往的游客,看向那块石碑:“往日之事不可追啊。”
黎容轻笑,缓缓摇头:“老师,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可以直说吗?”
策划班级活动,不允许他请假,要求他跟在身边,一起爬上山顶,无非是想让他站在十多年前的地方,看着类似的风景,共情一些情感。
张昭和转回头看向他,松弛的眼皮微微颤抖,黑白分明的眼仁映出黎容的样子。
“孩子,我知道你过的很辛苦,很难过,我是黎兄的好朋友,或许是这个世界上难得能真正理解你的人。”
黎容微怔,没想到张昭和会提起他父母。
不过张昭和这话说得不对,他还有岑崤,林溱,简复,纪小川,慧姨,还有其他能够理解这件事的朋友,这两年多走来,他不是没有收获的。
张昭和又不由自主的伸手,摩擦着胸口的钢笔,他眼眶湿热,梳理整齐的头发被山风吹起,变得有些凌乱。
“这世界是什么样的呢?施加伤害的人,往往隐藏在茫茫人海中,毫发无伤,而被不公正对待的人,想要获得抗辩的权利,要冷静,克制,压抑,忍耐,不能变成怨天尤人的祥林嫂,人们只会觉得唠叨厌烦,不愿听你说话,也不能变成怒发冲冠的鲁智深,人们会觉得聒噪,粗鲁,不堪入目。”
“一个合格的受害者,要有彻底干净毫无瑕疵的过往,禁得起无数双眼睛的审查,但只要稍有瑕疵,你的境遇就会变得理所应当。在没有瑕疵的基础上,你还要体面,宽容,柔软,温顺,拥有一些值得同情的品格。面对没有礼貌的问责,要细心耐心,不厌其烦,磨去棱角。在这个过程中,还要学会隐忍不发,谋势而动,顺势而为,看淡结局。”
“你看,想要做一个受害者,实在是很难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最终得偿所愿的寥寥无几,这是人性。”
张昭和抬手一指上山的路,手指在山顶的风声中有些颤抖:“你看他们,他们就是茫茫人海,要么隐藏加害者,要么就是加害者,但他们却是你不得不争取的人。哦对了,他们还是黎兄想要拯救的人。你越向山下望,会觉得他们越渺小,就像蚂蚁,只懂得听从指令,很难独立思考。为了他们而卑躬屈膝,值得吗?”
黎容向山下望去,人群熙熙攘攘,沿着蜿蜒山路缓慢攀爬,确实很像蚂蚁。
站在山顶上,嗅着沁人心脾的空气,吹着冷硬蛮横的山风,垂目下望,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他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该回应什么,因为张昭和说的都是真相。
他为了赢得胜利,必须足够冷血,狡猾,机敏,戒备,他得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比如翟宁,比如何大勇,他甚至要违心的原谅他们做过的事,来获得支持,而悲愤的情绪,只能自己吞咽,消化。
他还必须足够强大,智慧,优秀,压缩别人要用十余年去学的知识,甚至是各个领域的知识,以防自己掉进陷阱。
他像是被装进了巨大的造人机器里,朝着完美的方向打磨,那些不合适的棱角,弱点,情绪,都会被无情的剔除,修正。
命运只给了留了一个喘息的缺口,岑崤。
在这里,他可以柔软的呼吸。
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父母站在山顶,面对张昭和的诘问,他们会坚定且毫不犹豫的回答:“值得。”
哪怕拯救的是这样的蝼蚁,也值得,因为在他们眼中,仇恨永远不能泯灭爱意,他们仍然觉得蚂蚁团结,善良,勤劳,拥有美好的品格。
因为愿意相信美好的一面,所以也能宽容鲜血淋漓的现实。
他永远也比不上他父母,他永远也不是他父母。
他恨,他怨。
他看过善良脚下的累累白骨,他忘不掉。
张昭和看着黎容颤抖的睫毛,面带怜悯的微笑,意味深长道:“在葬礼上,我一看见你,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
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沿着风灌入耳膜,那笑仿佛和着冰雪,直入肺腑,生生让人打了个寒战。
第160章
黎容良久没有说话,张昭和也没有说话,两人站在栏杆边,仿佛离喧闹声都远了。
陆陆续续有同学到达了山顶,有人直接冲到凉亭找位置休息,有人路过张昭和时客气的打声招呼。
张昭和会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但那种眼神,黎容却看的真切。
冷漠。
是挤出来的微笑也掩盖不了的冷漠,是骨子里的轻蔑与不屑。
这些人是因为被考试淘汰掉,才分到他的班级的,他根本不在意他们的生死未来,所以也无所谓他们是否珍惜学习时光。
张昭和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人人都说他是因为太怂太窝囊了,才管理不好班级,但黎容清楚,他是觉得这些学生不配。
而张昭和肯给他的关注,也不只是因为他考了年级第一,毕竟上辈子,张昭和就没有出现。
他想,是因为他不去上课仍然能考第一,因为他整理代发了黎清立的论文,因为梅江生物的垮台,因为蓝枢一区三区跟他紧密连接。
这些都让他这个人的价值远超上一世,因为他好似很厉害,完成了本不该这个年龄可以完成的事。
黎容不由得想苦笑,他不想承认自己和张昭和是同一类人,但他好像又十分理解张昭和的情绪。
等全班同学都到达了山顶,已经是中午了,太阳明晃晃的直射,山顶也有了一丝暖意。
张昭和招呼所有同学站在庭院门口的石碑边合影,他自己却不来。
广角镜头拍了十数张照片,人群慢慢解散时,张昭和却突然走近黎容,意味深长道:“很巧,当年黎兄就是站在你这个位置。”
黎容蓦然睁大眼睛,可张昭和还不等他问出口,就直接转身走了。
黎容的话也被堵在了喉咙里。
但他也从这句话里听到了一个事实。
十多年前,与张昭和一起登山的所谓朋友中,有黎清立!
张昭和透露给他这个信息的目的是什么?
示好然后降低他的防备?
下山之后,全班在塔山脚下的农家乐烧烤聚餐,等烧烤完回到学校操场,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夕阳在湿漉漉的潮气中缓慢滑入地平线,建筑物的影子被拉得无限长。
黎容不认为张昭和值得信任,但不可否认,张昭和的话,已经深深留在他的脑海里。
从操场走出来,他有些失神,甚至忘了给岑崤回个消息。
他就漫无目的的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觉的,居然走去了喷泉广场。
自从确定韩瀛就是慧姨要找的人后,慧姨也没那么执着于来A大摆摊了。
她在等待正义到来的同时,也开始寻觅生活中的其他可能,以前没心思没兴趣做的事,都可以慢慢捡起来了。
所以黎容也很长时间没来过喷泉广场了。
他轻叹一口气,缓慢的穿过人群,朝慧姨摊位的方向走去。
距离第一次来这里见面,已经过了两年半了啊。
他正心思深沉的往前走着,突然,自己的腿被人给抱住了。
他脚步一停。
“黎哥哥,你是来看我的吗?”
桐桐仰着小脸,弯着圆圆的眼睛,咧着嘴,一脸天真明媚的朝他笑。
小姑娘很粘人,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腿上,小手揪着他的裤子,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漂亮的像个洋娃娃。
黎容情不自禁的一笑,伸手,轻轻捏了捏桐桐的脸蛋。
“你又跟妈妈来摆摊?”黎容蹲下身,把桐桐拉到怀里。
桐桐扭捏了一下,伸出手偷偷去揉黎容的头发,小姑娘虽然小,也知道什么是好看,黎容的长相,让她很想亲近。
“我妈妈说现在有药了,暂时不用卖房子了,谢谢黎哥哥。”
在沈桂去翟宁诊室闹之前,黎容保证过,会负责桐桐的药,直到他做出可以治愈的律因絮。
想到这儿,黎容突然怔忪了一下。
治愈桐桐?
桐桐是他接触的第一个细菌性早衰症患者,不管怎么说,他得让桐桐恢复健康。
黎容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张昭和诱导进了多可怕的逻辑漩涡。
站在山顶上,俯身下望的时候,很容易有种超脱的错觉,被张昭和的术话引导,他会觉得自己并不是茫茫众生中的一个。
他独立于俗世之外,觉得人人都对不起他,人人都面目可憎。
他恨的是个宏观的概念,而他想要救的是具体的人。
比如信赖他喜欢他,会抱着他的腿撒娇的桐桐,他想要她恢复健康,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不必一辈子被病痛折磨。
他能做到,而她把他当成希望。
仅此而已。
“黎哥哥你怎么了?”桐桐用软乎乎的食指戳了戳黎容的脸蛋,大眼睛眨巴着望着黎容,见黎容神情不对,她就乖乖的站着,不胡闹。
黎容弯眸笑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没什么,在想你为什么没上幼儿园。”
桐桐神采奕奕道:“笨,今天是周末呀!”
黎容还是第一次被人说笨,他无奈失笑:“好好好,我忘记了,岑崤哥哥还等着我,那我也要回家了。”
桐桐软绵绵道:“好呀。”
黎容去跟沈桂打了声招呼,便回了公寓。
等他到了家门口,下意识拿出手机看,才发现岑崤给他发了很多短信。
他浑浑噩噩的,居然一眼都没看。
推门进去,黎容感受到屋内熟悉的气息,卸下了防备,这才觉得心力交瘁。
岑崤听到动静,从书房出来:“回来了,晚上吃点什么?”
黎容站在玄关看着岑崤,眼睑颤抖了两下:“出了好多汗,我想先洗个澡。”
岑崤打量他,微微皱眉。
黎容没有隐藏自己的情绪,所以他看得出不对劲。
“怎么了?”
“洗完再说。”
黎容换掉衣服,直接去浴室了。
水声淅淅沥沥,浴室氤氲起浓浓的水雾,半个小时后,黎容披着浴巾走了出来。
岑崤一直等在门口,见黎容出来,他抬起眼,随手将咖啡杯放在餐桌上,向前走了两步,轻轻抚摸黎容湿漉漉的头发:“宝贝儿,张昭和跟你说什么了?”
黎容的头发很软,被水淋湿后像无辜的小猫,发尖滴滴答答的淌着水珠,衬的耳垂细腻白皙。
黎容一手攀上岑崤的后背,将自己半干未干的身子贴在岑崤的衬衫上,下巴抵着岑崤的肩膀,低喃:“诛心。”
岑崤动作一顿,瞳仁骤缩一下,然后就顺着黎容的发丝抚过着他的脖颈,肩颈。
干燥温热的手掌擦过光滑的皮肤,带着强硬的力道,将黎容压在自己怀里:“但你听进去了。”
如果没有听进去,不会受这么大的影响。
虽然诛心,但是逻辑缜密,甚至符合黎容的三观。
“是,不过现在冷静多了。”黎容垂着眼睛,喃喃道。
岑崤的衬衫已经被他贴湿了,他头发上的水也滴滴答答的打透衬衫,沿着岑崤的皮肤滑下去。
岑崤低笑,鼻翼间嗅着香甜的柚子香沐浴露味儿,却也能感受到黎容身体的紧绷。
“冷静多了,但还是很难受。”
黎容咬了下唇,歪过头,凑到岑崤耳边,贴着他的耳骨,用小猫呜咽样可怜的语气说:“干,我。”
岑崤呼吸变沉,压住黎容的腰:“求之不得。”
他知道黎容需要发泄,需要扫除一些大脑里的杂音。
没有什么比跟爱人亲密运动更能消耗多余心思的了,尤其是,他很懂得取悦黎容。
他把黎容抱起来,一路抱回了卧室。
还不等岑崤把潮湿的衬衫脱下去,黎容翻身跃起,跨在他身上,有些粗鲁的扯着那些扣子。
就像得不到满足的小兽,拿一些不重要的物件撒气。
好不容易把衬衫裤子甩到一边,黎容又不闹腾了,他用水润的眸子看着岑崤,先是绷了下唇,然后喘息着命令道:“狠一点。”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