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盏灯笼悬挂在萧条幽暗的长街,昏黄黯淡的光晕洒在潮湿的青石板小路上,却显然无力对抗浓郁的黑夜,斑驳的光晕在长风的催动下,晦暗不明的光渐渐被吞噬。
五六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壮汉打破了入夜后的寂静,他们齐刷刷涌进街巷口,低着头神色紧绷,警惕地张望着四周,个个身形魁梧健硕,腰间别着血迹尚未擦净的大刀,寒光在刀身不断闪烁。
虽已经小心掩藏,可举手投足间,无法改变他们身为亡命狂徒的警觉杀意,惊得几只野猫到处流窜。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地面,沉稳有力的步伐不断踩在水洼中,溅起点点泥泞。在确定周遭安全后,这几人从深巷一户破旧的宅院中推出两辆板车,一前一后护送着板车离开。
薛溶月小心上前,自窗户敞开的细小缝隙朝外望去,却见板车上盖了厚厚的布料,将车上运送的物什包裹十分严实,完全看不出是何。
待这群壮汉走远后,骆震开口道:“他们应当就是危害临县百姓的山匪,一入夜,百姓商铺纷纷紧闭门窗,只有他们还敢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行走。”
净奴面色凝重:“郑娘子肯定就落在他们手中,山匪已经猖狂到如此境地,府衙为何都不管一管?”
薛溶月合上窗户:“他们既然敢如此肆无忌惮,定然是与周遭府衙都有牵扯。”
净奴叹气:“苦了这里的百姓了。”
薛溶月问:“观鹤呢,她与舒曼可互通了书信?”
骆震带着观鹤率先抵达临县,依照薛溶月的吩咐,尽快想办法与郑舒曼互通书信,好得知她的安危。
骆震答道:“信已经托人送上去了,还未有回信。日夜不分的疾驰赶路,观鹤精疲力竭昏睡了过去,今夜没有什么要紧事,我就没有叫她。”
薛溶月颔首,见骆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有话直说,莫要吞吞吐吐。”
骆震将心中的疑惑道出来:“之前观鹤说,她与郑娘子之所以能够互通书信,是因为收买了一位山匪。”
净奴不解:“有何不妥,难不成是观鹤说谎了?”
骆震摇头:“倒不是说谎,只是属下觉得有些蹊跷。来之前我们并不知晓这群山匪有何能耐,来之后属下特意打听了一番,他们盘踞这里数年已成气候,与府衙勾结,鱼肉百姓,三天两头打家劫舍,地主豪绅也敢动手,是不缺银钱的主。”
“郑娘子身份贵重,涉及颇多,看管她的人定是山匪当家的心腹手下,这样的角色怎么会轻而易举的被观鹤一只玉镯两支玉钗给收买了。”
净奴心头一沉:“你担心他们是在引蛇出洞?”
骆震眉头紧皱:“不然无法解释这其中的疑点。”
“如今外面可有异动?”薛溶月忽而开口问。
骆震愣了愣,随即回答:“并无。娘子放心,属下派人把守此地,一旦出现可疑之人,他们会第一时间传报。”
“那就是了。”
薛溶月说:“引蛇出洞的前提是要抓蛇,若真是故意为之,他们将我引来总要有利可图。”
“他们在我身上能得到什么?银钱?权势?还是薛家女?你也说了,他们并不缺银钱,没有必要费尽周折冒这么大的风险将主意打到我身上。权势,绑来我也成全不了他们,至于薛家女的名头,他们是一群亡命之徒,并非世家子弟需要联姻,薛家女的名头对他们来说还不如几两银子。”
“一群山匪,与舒曼外祖家有所牵扯才敢胆大包天将她绑走,若是再绑走我,那就是在找死,朝廷不会任由他们这般肆无忌惮挑衅。况且我们已经到达临县两个多时辰了,信也已经送上去,他们要抓人早就来抓了,还在等什么?”
骆震与净奴听完顿觉有理。
费尽心思将她们引来又能得到什么?
而且,这群山匪恐怕是最不想他们绑走郑娘子的事情被旁人知
晓,一旦闹大,惊动朝廷,别说是府衙了,郑娘子的外祖家也保不住他们。
“要么,这背后酝酿了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必须涉及我。”
薛溶月说:“但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的计划实在太过简陋也太多变动,他们怎么笃定我一定会来,或者我会顾及舒曼的名声,得知此事后不先报官?”
“要么,就是山匪内部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不过骆震的担忧也并非杞人忧天,出门在外小心为上,骆震你吩咐下去,这几日我们暂且分散而居,但也不要离得太远,一旦发生意外,能逃走的尽快逃走,去搬救兵,不要白白送了性命。”
骆震连忙应了一声,净奴宽慰道:“幸好在此地遇到了秦世子,真是没有想到。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娘子,你是怎么知晓秦世子会出现在临县?”
薛溶月端起身前的热粥,慢条斯理道:“岑洲临县最适宜栽种茉莉,这里的茉莉最是出名,我也略有耳闻。那日青衡山上,秦津身上还残留着茉莉花香。”
净奴不信:“只是因为此吗?也太牵强了。”
“当然不是。”
薛溶月道:“因家家户户栽种茉莉的缘故,临县的衣食住行上都喜茉莉,而秦津送来的那些首饰、布料、绸缎不论是雕刻的花样还是绣工绣样都一一印证了我的猜测。”
净奴了悟:“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拿起一支簪子上面就雕刻着茉莉,拿起一只金镯上面也雕刻着茉莉。”
净奴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秦世子可说今夜何时会到访吗?”
方才两人虽然打了一个照面,秦津却并未入内,反倒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示意她立刻合上窗户。
喂完猫后,秦津便晃晃悠悠地离开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前脚秦津刚走,后脚那群山匪便来了。净奴不由猜测:“莫非秦世子与那群山匪也有联系?”
用完了一碗热粥,隐隐锥痛的小腹好受许多,薛溶月“嘶”了一声,忽而开口:“你还记得姬甸有多久未在长安城露面了吗?”
净奴皱眉思索半晌后答道:“除了在茶楼那日匆匆一瞥后,好像许久都未见过姬郎君了,比郑娘子回岑洲省亲还早些。”
“娘子怎么好端端问起了姬郎君?”
薛溶月沉吟片刻,摇头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蹊跷,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茶楼瞧见姬甸之后没有多久秦津就来了岑洲临县,明确是为了办差,她隐隐觉得秦津会来此处,或许与姬甸有关。
只是再多的猜想还是要等秦津来了之后方才能解惑。
这一等,便到了深夜。
长街空无一人,徒留野犬在不知名的小巷中狂吠。阴云悄然消散,门前悬挂的那一盏散发着幽冷光晕的灯笼也在不知不觉间熄灭,只有一弯清冷的明月盈盈驻足,不曾离开。
窗户敞开一条缝隙,淡淡的雨水涩腥气息混着茉莉花香钻入屋内,风吹幔帘,一盏昏暗的烛火已经快要燃烧至尽头。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忽而攀上薛溶月的脚踝,薛溶月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噌”的一声站起身来,惊慌失措的左右张望,却见屋内空空荡荡,最后还是小猫喵喵叫了起来,薛溶月方才低下头,在桌子底下寻到它的身影。
薛溶月认出来,这是秦津之前喂养的那只瘦弱的野猫。
她弯腰将一只扒着她的脚踝,半点都不认生的小猫抱起来,抚摸着它的毛发问道:“你家主人呢?”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两声短促的叩门声。
薛溶月拿起烛火上前,透过昏黄光晕打量门外那道轮廓,确认是秦津无异后,才将门打开:“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竟然派一只小猫来打头阵。”
秦津身着一袭绣竹绘鹤的描金窄袖玄袍,墨发用木冠束起,虽不比在长安城中那般风流倜傥,意气风发,但丝毫不减面冠如玉的俊朗。
门猝不及防的打开,秦津那双疏朗清隽的眉眼不偏不倚望向她。
四目相对,他似是愣了须臾后移开目光,闻言,无奈说道:“我见屋内烛火幽微,以为你已经歇下了,本想离开,一个不留神它却钻了进去。”
“我在等你,还未歇下。”
薛溶月退后一步,让他进来。
秦津犹豫了一下,没有动:“如今已经夜深了”
“你还好意思说呢,让我等到现在。”薛溶月瞪了他一眼,见他一直站在门外不进来,不禁催促道,“赶紧进来啊,一会让旁人看见了。”
秦津先是开口解释:“今夜事忙,一时脱不开身。”
听得她的催促,他手掩唇轻咳了一声,只得再次重复:“已经夜深了,不便入内”
薛溶月这才反应过来他在扭捏什么,直接伸手将人拽了进来:“这个节骨眼上哪还有功夫在意这个?”
她关上门后,又寻了两支蜡烛点燃,屋内顿时亮堂了许多。
转过身,薛溶月见秦津垂着眉眼,拘束地站在屋内,不由感到一阵好笑。她举着一盏烛火走上前,故意凑近觑着秦津的神色:“世子,坐呀,站着干什么?你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
女子身上清雅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一双明亮澄澈,似含着春日雨水的杏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随着她的脚步靠近,在摇曳的烛火下,他甚至能清晰看到薛溶月细腻白皙面容上的细小绒毛,而她呼出的每股气息都分毫不差地洒在他的脖颈处。
喉结上下一滚,秦津无法控制在薛溶月呼出的每股气息洒过来时,脖颈处肌肤的微微抽动,就像是他无法克制在薛溶月靠上前时,他忽而急促起来的心跳。
他眼睫微颤,刻在骨子里的规矩迫使他立刻垂下眉眼,目光没有落在不该看的地方。
退后一步,他寻了一张木凳坐下来。
薛溶月笑嘻嘻跟着坐下来,怀中的小猫踩着薛溶月的胳膊,急切的欲往桌子上的糕饼汤粥上扑过去。薛溶月拿起一块糕饼:“看来你这个小家伙是又饿了。”
秦津倒了一盏凉茶饮尽,闻言看向桌子上的膳食,诧异道:“都这个时辰了,你还未用晚膳吗?”
薛溶月摇了摇头:“这是给世子留的饭食。”
对上秦津愣住的目光,她解释道:“我见你将干粮都喂给了野猫,想着万一你晚上没有用膳,可以先垫垫肚子。”
她抬手碰了碰汤碗:“可惜,已经凉了。”
指节随着薛溶月每一个话音的落下而轻轻颤抖,秦津握着茶盏的指尖发白,薄唇轻抿,他不动声色道:“我晚上确实没有用膳。”
“那,我让人去热一热?”
不等薛溶月站起身来,秦津已经抬手为自己盛了一碗粥,他低声道:“无事,不用麻烦了。”
薛溶月刚想说冷粥伤脾胃,见他已经动筷,便也不再说什么。
待秦津将桌子上的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搁下筷子时,小猫也被填饱了肚子,在薛溶月怀中“咕噜噜”睡得十分安稳。
薛溶月的目光落在秦津腰间的一块其貌不扬的令牌上,突然发问:“世子也成了土匪。”
秦津顺着薛溶月的目光看向腰间,便听薛溶月缓缓说道:“我在那群山匪身上也看到了这块令牌。”
秦津没有否认。
薛溶月心中明白几分,意味深长地看着秦津:“世子是故意令我看到这块令牌的吧,不然以你的警惕性,若是不想让我知晓,不会出现这般明显的纰漏。”
沉默须臾,秦津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心中明白就好,怎么还说出来了。”
薛溶月弯唇笑了起来,她身子前倾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问道:“世子可是在那群山匪窝中当卧底?”
薛溶月浓密卷翘的眼睫如同一把小扇子,随着她唇边的笑意一颤一颤。秦津看着她故弄玄虚的神色,也不禁勾起了唇,配合着她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想?”
薛溶月白了他一眼,嗤道:“难不成你放着好好的世子不当,真的跑来这里当山匪。”
秦津那双桃花眼生得十分标志,望过来时,眼眸中总是含着几分潋滟春光,似是含情脉脉,情深几许。有钩子一般,让人无法顺利的从他的目光中脱身。
薄唇勾起的弧度加深,秦津剑眉微挑,低声的嗓音响在耳畔:“薛娘子还真是聪慧过人。”
薛溶月不知为何,耳根莫名有些发烫。她清咳一声,开始恼怒遮掩,斥道:“你少在这里嬉皮笑脸的,我跟你说正事呢!”
秦津话倒是应得爽快:“我洗耳恭听。”
“舒曼是不是在那群山匪手中?”
薛溶月没有兜圈子,直白地发问。
秦津也没有与她遮掩:“是被他们绑去了山上。”
薛溶月抿了抿唇,不禁问道:“他们为何要将舒曼绑走,换而言之,他们为何非要强逼舒曼嫁给年过四十的上州刺史为继室?”
“其中的关窍涉及颇多,我不能告诉你。知道这些,对你而言也绝非好事。”
谈及正事,秦津敛起唇边的笑,微微正色道:“我只能告诉你,郑娘子目前并无性命之忧,那群山匪到底顾及她的身份,虽关着她,一切待遇都为上乘。”
“只是,若是郑娘子迟迟不肯点头,待他们的耐心消耗尽了,便难说了。”
薛溶月应了一声:“山上的匪寇可多?”
秦津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比你想象的多很多,若是你想派人偷偷上山搭救,还未进去被关押的地方就会被发现。”
薛溶月虽早有预料,闻言也不由蹙眉,在心中思索了半晌对策,她的目光落在对面的秦津身上:“世子,里应外合可行?”
秦津薄唇微不可察地翘了翘,抬头看向薛溶月:“那要看薛娘子打算和谁里应外合了。”
薛溶月迎上秦津的目光,一手托腮,盈盈笑道:“姬郎君如何?”
翘起的弧度压平凝滞一瞬,秦津毫不犹豫拒绝道:“他不行。”
薛溶月脸上笑意加深,故作为难地皱起眉头:“那应该找谁帮忙好呢?”
秦津脸上的笑意彻底敛起,他站起身来,不咸不淡道:“是啊,找谁帮忙好,难选,实在是太难选了,薛娘子就慢慢想吧。”
薛溶月没有忍住笑了起来,她见好就收,一把拽住秦津,称赞的话语似是滔滔江水:“我知道了,自然是要请英明神武、英俊潇洒、英姿勃发、英俊豪杰、英姿迈往的秦世子帮忙了!”
秦津脚步顿住,脸上露出诧异神色:“秦世子?秦世子也不行。”
薛溶月这下是真的愣住了:“为什么?”
秦津垂眸瞥了她一眼,口齿间溢出一声冷笑:“因为他不帮没有眼光的人。”
“别呀。”
薛溶月又笑了起来:“你少诋毁秦世子了,他才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他肯定会帮我的。”
秦津挑了挑眉,身子懒散自得地靠着一旁的屏风,闻言故作不解地问道:“如此笃定吗,为何秦世子一定会帮你?”
薛溶月将小猫放在桌子上,一步步走近。
秦津懒散的身形随着她步伐的越发靠近也不由站直两分,下颚紧绷,眼睫再次扑扇起来,他冷淡桀骜的面容显露出两分不自然出来。
清了清嗓子,他刚想开口,薛溶月却已经停下脚步,眼疾手快的将他放在怀中,不慎露出一角的荷包抽出来。
得意地晃了晃荷包,薛溶月笑语盈盈地看着秦津:“就凭世子怀中还揣着我绣的荷包。”
薛溶月心道:拿人手短,总不好意思拒绝她吧。
方才的游刃有余随着薛溶月指尖晃动的荷包而瞬间消失殆尽,秦津耳垂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拿人手短的缘故——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给世子来个天崩地裂[狗头][狗头]
第62章 安安静静
“娘子,郑娘子的信传回来了。”
净奴快步走进来,将观鹤呈上来的密信递到薛溶月手边,薛溶月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拆开信后簪花小楷映入眼帘。
确认无疑,这正是郑舒曼的字迹,她不由松了一口气。
信上字迹匆匆,或许是条件有限,郑舒曼并未书写太多内容,除了简单报了平安后,嘱咐薛溶月山匪人多势众,不可轻举妄动,一定要顾及自身安危,并告知她,帮忙送信的山匪是可以信任之人,不必担忧。
以防万一,薛溶月阅后,将信纸焚烧殆尽。
净奴见薛溶月面色苍白,将刚煮好的红枣茶端过来:“我听观鹤说郑娘子一切安好,娘子这下也可以放宽心了,趁还未想出对策之前,赶紧将自己的身子养好。”
不知是不是因昼夜赶路太过劳累的缘故,此番月事来势汹汹,极其不配合,薛溶月腹部整整绞疼两日,疼得根本下不来床,即便喝了大夫开的药也是无济于事。
虽然已经确定了里应外合的对策,但具体要如何实施还要与秦津详细规划,可这两日不知山上出了什么事情,不分昼夜,经常能在街上看到脚步匆匆的山匪穿行,秦津也已有两日未曾露过面。
在这个节骨眼上,尚且不明山上发生了什么变动,薛溶月一行人也不好轻动干戈。
薛溶月接过红枣茶:“今日已经好上许多,骆震出去打探消息可曾回来?”
一盏红枣水下肚,薛溶月紧蹙的眉心松开些许,她无奈道:“早不疼,晚不疼,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争气。”
“还没有。街上到处都是山匪,骆震他们也不敢随便拉人去问。”
净奴回禀完后,坐在床边为她揉着小腹:“又没有耽误事,娘子何必自责?就算现在小腹不疼,不还是要坐在这里苦等。”
刚喝完了药,困意不知不觉上涌,薛溶月在和净奴闲聊中沉沉睡去。
待薛溶月睡熟后,净奴轻手轻脚为她盖上被子,这才起身离开。
刚合上门,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净奴转身看去,见骆震神色凝重行来。
她不由一愣:“你这是怎么了?”
骆震未答,反问道:“娘子呢,可曾歇下?”
“刚刚睡下。”
净奴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我们被山匪盯上了?可要我现在去将娘子唤醒?”
骆震摇头:“倒不是我们。”
他低声说道:“我派人打听到,山匪之所以在街上横行,是因为山上突发暴乱,山匪中混进去的卧底偷走了宝物,惹来山匪到处搜查抓人。”
骆震上前一步,小声说:“秦世子已经有两日未曾露过面了,我担心”
秦津在这个节骨眼上隐姓埋名出现在临县,自然不会是为了游山玩水,薛溶月虽未对他们言明,但作为知晓秦津真实身份的骆震与净奴来说,也能够从中窥探出一二。
净奴眼皮狠狠一跳:“你是担心山匪正在搜查的人是秦世子?”
骆震点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朝屋里望了一眼:“可要将此事告知娘子?”
净奴神色也染上两分凝重,在门前来回踱步,思索片刻后,终是缓缓摇了摇头。
她说:“这些尚且只是你的猜测而已,还需打探清楚才能去想下一步,你再派人去街上打听打听,得个准信再来回禀。”
“况且,即便现下告知娘子也是于事无补,我们连秦世子身在何处都不清楚,如何能够帮忙?只会自乱阵脚。”
净奴是薛溶月的贴身侍婢,两人情同姐妹,净奴说的话不亚于薛溶月的吩咐,骆震闻言不再犹豫,应了一声后快步离开,前往街巷继续打探消息。
薛溶月是被门外响起的谈话声吵醒的。
手撑着坐起身
来,绞疼的小腹已经好上许多,让她终于能够安稳的睡上一觉。
起身时,薛溶月头脑尚且有些昏昏沉沉,她缓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趁着昏黄的晚霞朝外面望去,如今天色已暗,两盏灯笼一左一右挂在檐下,一男一女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在火光下静静站立。
薛溶月醒来后还没有感觉到异常,只是忽而不再听到交谈的声音,抬眸也只看到一男一女的身影立在门前,在明亮的火光下,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女子云鬓上的流苏安静地垂下来,直到她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唤净奴——
薛溶月确信,在这一刻,她绝对张开了嘴巴,唤出了净奴的名字,可是屋内安安静静,她并未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起先,薛溶月还以为是自己喉咙干涩,只张开了嘴,却未能发出声音,直到她清了清嗓子,一连呼唤了几声,才终于发现不对,毛骨悚然的惊恐席卷全身。
——为何会如此安静?
不仅她的呼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黄昏日落的这个时辰,本该是临县一日当中最为热闹的时候。
商贩云集沿街叫卖吆喝,行人或脚步匆匆或驻足与商贩讨价还价,在鸟雀啼叫声中,嘈杂的马匹人声混着升起的袅袅炊烟,将临县的烟火气慢慢铺就。
可眼下却一丝声音都没有,甚至于比入夜后还要安静。
入夜后起码还会隐隐传来两声犬吠,或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猫正在屋檐上攀爬行走,时不时发出一两道叫声。
可此时,仿佛这天底下所有的活物都已经消失不见,不然为何连一丝声音都没有泄漏出来,耳边是无法言喻的静默,静到薛溶月甚至无法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薛溶月愣愣地望着门外的两道身影,指节缓缓收拢,指尖用力地握着盖在身上的锦被,眼睫不住地颤动。
她不由在心底问自己,门外这两道身影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多久了?
为何从她睁眼到现在,两人就像是一尊被雕刻出来的石像,一动不动。
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垂落的叶子,没有掠过的飞鸟。
湖面不再泛起涟漪波纹,大雁无法翱翔天际,炊烟凝固在某个位置,再也没有产生任何的变化。
眼前仿佛是忽而陷入停顿的皮影戏,签手不再拨弄手中的线杆操纵影人,所以影人定格在某一刻,再也无法活灵活现顺着剧情往下表演。
万物都被定格了。
额头泛起密密麻麻的冷汗,顺着鼻尖鬓角涔涔落下,薛溶月抓着锦被的指尖越发用力,唇色不知不觉间苍白下来。
无法控制的惊恐涌上心头,她面容紧绷,眉心在惊慌失措中一阵阵抽搐。
终于,她再也无法忍受这如同被吞噬一般的死寂,尖叫声顺着喉咙刚欲喷涌——
无形笼罩的屏障像是忽而碎了,大股的声音在这一刻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疯狂涌入!
黄昏时柔和的风戏弄着飘落的翠叶,连同升起的炊烟也被吹散,飞鸟掠过湖面荡起层层涟漪,远行的大雁挥动着翅膀穿梭在云霞中,行走在屋檐瓦舍的野猫忽地跃起,扑向蜻蜓,口中发出不甘的叫声,远处的野犬不知撞见了什么,狂吠不止。
脚步声重重叠叠,街巷中到处充斥着商贩与买家讨价还价的声音,窗下一如既往摆起的素面摊子,老翁正在热情的招呼着食客,一边娴熟的从沸腾冒烟的汤锅中捞起一捆捆煮熟的细面,盛进碗中,淋上罐子中的秘制浇头,香气不由分说的顺着墙根钻入窗内,不用薛溶月深吸,便能嗅到浇头令人垂涎欲滴的酱香。
近处,立在门前的一男一女也在这一刻忽然“活”了过来,女子抬手将险些从云鬓上滑落的流苏步摇扶正,回着对面男子的话:“娘子身子不适,一个时辰前才歇下,还未睡醒。”
对面的男子顿时收起了懒散,低沉的声音发紧:“身子不适?她怎么了?”
女子轻咳一声,支支吾吾了几句,仍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出来,男子不由着了急,一连串的发问:
“是染了风寒,还是患上了什么疾病?”
“可曾叫过大夫来瞧?”
“吃过药了吗?”
“找的哪个药堂的大夫,医术如何?”
“药可有用?药方让我看看。”
“我知道附近有位医术高超的大夫,我去请他再来把把脉。”
女子赶紧叫住转身欲要离开的男子,扶额叹气后,不得已地全盘托出:“娘子是、是因月事来了,并不是染疾患病。”
这是净奴与秦津的声音。
深深喘了一口气,薛溶月听着净奴与秦津的交谈声,耳畔嗡嗡作响,发白的指尖在此刻终于可以缓缓松开锦被。
她甚至陷入一瞬的茫然。
方才,难道是她睡醒时头脑不清的错觉?
温热的液体在指缝间流淌,薛溶月缓缓抬起手,松开的掌心中露出因用力还被指尖戳破的血痕。
血迹沾染在指甲上,提醒着她方才触目惊心的一切
不是错觉。
茫然褪去,薛溶月清楚的明白,方才她所感受到的一切荒谬,都是真实,绝对不是她的错觉!
薛溶月刚想唤来系统,可门外的交谈声再次响起。
“世子,外面的山匪到底是在寻找何人?”
净奴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声:“闹得如此声势浩大,着实令人担心。”
薛溶月从惊恐中脱身,理智回笼,她瞬间意识到有比刚才更紧要的事情要处理,于是,她话音一转,声音滚过干涩的喉咙,发出一道清晰的:“净奴!”
门外的交谈声一顿,净奴转身推门走了进来:“娘子,你醒了,秦世子正好在门外。”
净奴走近,见薛溶月唇色发白,面容上还残留着细汗,也顾不上旁的了:“娘子,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小腹又疼了起来?”
喉咙疼得像是被沙砾磨过一般,薛溶月指尖指向不远处的茶壶,净奴顿时明白过来,快步倒了一盏茶端过去,薛溶月接过,将其一饮而尽方才好受些许。
她摇头道:“无事,我只是”
尽力将心头残留的惊慌压下,薛溶月深吸一口气,待声音平稳些许后,方才继续说道:“我只是做了一场噩梦,还有些惊魂未定。”
净奴松了一口气,又问了一遍:“娘子还难受吗?”
见薛溶月摇了摇头,她指向门外站立的身影说道:“娘子,秦世子来了,您可要见?”
薛溶月颔首:“让他稍等片刻。”
换了衣裙,简单的挽了一个发髻,薛溶月收拾妥当后,净奴将秦津请进来,奉上热茶后便离开守在门外。
秦津在瞧见薛溶月的第一眼便蹙起了眉宇:“你身子果真好些了?”
薛溶月目光落在他手中提着的油纸包上:“是糕饼吗?快拿过来让我吃两口,我饿了。”
这几日因身子不适,她根本吃不下去膳食,如今好些了,也后知后觉感到了饿。
秦津将捆绑的油纸拆开,浓郁的香气瞬间扑鼻。不是糕饼,还是一只剁好的烤鸭,外皮烤至红润油亮,口感酥脆,馥郁醇厚的肉汁顺着鲜嫩的内里缓缓流出来。
秦津道:“这是临县出名的一家烤鸭铺子,慕名而来的人很多,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薛溶月接过秦津递来的筷子,咬了一口,顿时眉开眼笑:“好吃。”
她刚想唤净奴一同品尝,秦津看出她的心思,先一步开口:“我带来了好几只,已经分给净奴她们了。”
薛溶月这才安生吃了起来,她确实是饿了,一整只鸭子吃了大半个才住手。想起方才秦津与净奴的交谈,她问道:“山匪在找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山匪怎么天天在街上行走。”
秦津并没有隐瞒她:“山匪中混进了衙役,前两天偷走了山匪记录的,与周遭官宦人家利益牵扯的账簿,如今他们正在满城搜查。”
“衙役?”
薛溶月惊讶:“这里
不是官匪相护?”
“有狼狈为奸的恶人,自然也有一心为民的好官。”
秦津解释道:“上一任县令曾发愿誓要铲除盘踞在此的山匪,曾率领衙役与他们缠斗数次,可惜后来被山匪毒杀身亡,但早年间奉上任县令之名,混进山匪中里应外合的衙役尚存,这才能掀起如今的变故。”
薛溶月叹息:“原来如此,可惜了,如今的县令怕是早已被山匪收买。”
这些山匪横走在临县的大街小巷,但凡县令能够派衙役上街巡查,他们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动辄欺压打骂百姓。
她看向秦津:“世子此番隐姓埋名混进山匪当中是为了那些账簿,还是为了铲除这些山匪?”
秦津答道:“都有。”
薛溶月笑了笑,倒了一盏清酒敬秦津:“那就祝世子旗开得胜,早些铲除这些为虎作伥的官宦和山匪。”
秦津按住她:“身子不适还敢饮酒。”
薛溶月撇嘴:“小酌一杯不碍事的。”
秦津懒懒瞥了她一眼,夺过她手中的酒盏:“薛娘子,对自己的酒量也该有一些自知之明了。”
薛溶月头一次悔恨自己不该在秦津跟前装醉,惹得秦津根本不信她其实酒量甚好。
叹了口气,她一手撑着下巴:“可是我想与世子对酌。”
清冽的酒香从口中灌入,秦津放下酒盏,随口问道:“为何?”
薛溶月弯起眉眼,似真似假地说道:“我心里乱,喝醉了就不乱了。”
秦津看向她,没有问她心里为何会乱,而是道:“那等你身子好了再说。”
薛溶月反驳:“已经好了。”
秦津好整以暇地指向一旁:“看见那块铜镜了吗?”
薛溶月顺着看过去:“我眼睛又不瞎,怎么会看不见?”
短促地哼了一声,秦津慢条斯理说道:“那就请眼睛不瞎的薛娘子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色有多苍白。”
薛溶月撇了撇嘴,开始找秦津的茬儿,她目光上下打量着秦津,挑刺道:“世子就是这么卧底在山匪窝的吗?”
秦津剑眉轻挑:“薛娘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薛溶月嘴上说着不敢当,却指着秦津的衣袍滔滔不绝,“你看看你穿的什么?绫罗绸缎制成的锦袍,腰间系着玉佩,打扮的如此好,哪个山匪会这样?”
随着薛溶月话音落下,秦津神色出现明显的凝滞。
薛溶月觑着他的神色,得意一笑:“被我说中了吧,那群山匪是不是眼瞎啊,你天天穿的这么花里胡哨,他们也不起疑心吗?”
话音落地,薛溶月愣是给自己说害怕了,猛地前倾身子,拉近她与秦津的距离:“秦津,你不会已经暴露了吧?!那群山匪会不会派人跟着你,你可别连累了我——”
女子卷翘的眼睫近在眼前,鼻子上的那颗小痣清晰可见,这是个极其暧昧的距离,只是女子气若幽兰的口中吐出来的话语实在太不动听,无法建立起旖旎的气氛。
伸出一根手指,秦津面无表情,戳着薛溶月的肩膀将人给摁回去:“不会,你少说点话。”
薛溶月也觉得秦津应当不会蠢成这样,但还是忍不住确定:“真的不会连累我?”
秦津微笑着咬牙切齿:“是的,不会。”
“那就好,别到时候人没有救出来,咱俩倒是双双成了山匪的刀下亡魂。”
薛溶月忍不住嘟囔起来:“悄无声息死在了这里,到时候长安一直寻不到你我的身影,说不定他们还以为咱俩是私奔去了”
秦津:“”
他轻咳一声,别过脸去:“读过书吗,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抱歉宝子们,时间太赶了,没有写到世子的天崩地裂,我发誓,下一章一定有!
(来自十点二十二就要更新,但十点二十九才写完一半剧情的作者哭着说道)
(甚至来不及修改错别字了[化了])
第63章 有点天赋
“你有学问,就你读过的书多行了吧。”
薛溶月白了他一眼,刚想反驳,忽地回想起上次两人也针对这个问题展开过激烈探讨,她因不争的事实而落于下风。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她只能偃旗息鼓,愤愤甩下这句苍白的话语。
但到底还指望秦津帮忙,薛溶月没有跟他过多计较:“正好今日你来了,我们商讨一下如何里应外合,救出舒曼。虽说她暂时没有性命之危,可据我打听,那群山匪都是畏威而不怀德的亡命之徒,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翻脸了,她处在那样一个狼穴中,我实在放心不下。”
秦津颔首:“姬甸就在不远处的茶楼候着,你派手下人走一趟,将他寻来吧。”
“姬甸?他怎么也来了?”
薛溶月诧异之下还有些不情愿,要知道她虽然与秦津化干戈为玉帛了,但对于姬甸,还是不信任。
秦津幽幽说道:“不是某人说,要与他里应外合救人吗?”
薛溶月不承认:“某人是谁,谁想与姬甸里应外合救人?世子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我又半点不清楚。”
秦津抬眸觑了她一眼。
薛溶月嬉皮笑脸凑上前:“我只说过要与英明神武的秦世子里应外合。”
薄唇情不自禁地往上翘了翘,秦津意识到后立刻收敛,语气冷淡:“都说了,你惯会花言巧语。”
“少装模做样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薛溶月马上变脸,伸脚踹他。
结结实实挨了一脚,秦津见好就收:“姬甸混入山匪中间已有段时日,颇得山匪当家的看重,关押看守郑娘子的人正是他的心腹。”
薛溶月恍然大悟:“怪不得观鹤能够轻而易举将人收买,舒曼也说那人可以信任不必担忧,原来是他的人。”
救人当先,她与姬甸过往的恩怨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然不值一提。薛溶月叫来骆震,让他亲自前去茶楼,将姬甸请来。
骆震蹲在门外面啃烤鸭啃得满嘴流油,闻言急急忙忙擦嘴,应声离去。
“世子,今日真不打算与我小酌一杯吗,我们好歹也算是他乡遇故交吧。”
趁着这个空当,薛溶月热情相邀。
秦津察觉出不对:“为何一直邀我对饮?”
当然是因为要攻略了。
向来只有男人对她示好的份儿,她何曾费尽心思去攻略讨好过一个男人,自认为能用的手段都用过了,可秦津的好感度和恨意值就像是凝固了一般,都多久没有动过了。
她实在是没有招了,出门在外也没有那么多可以施展的机会,便想生搬硬套,试试看《攻略手册》上的肢体接触还有没有效果,可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来,她实在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事后也难以寻找自圆其说的借口和台阶。
思来想去,还是装醉这一招巧妙,她用起来也得心应手。
谁知,秦津竟丝毫不配合。
面对他怀疑的目光,薛溶月理直气壮道:“都说了,庆祝一番我们能够他乡遇故交啊,那夜世子在临县看到我,就没有半分诧异吗?”
“等等。”
薛溶月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坐直身子:“你当时真的一点都不惊讶!”
见薛溶月反应过来了,秦津清咳一声,垂眸遮掩:“我这个人向来如此,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是你五岁那年尿床被我发现的时候了。”
薛溶月听不下去了,毫不犹豫揭他的短。
若说之前秦津的脸红还是温和含蓄的,随着薛溶月这句猝不及防的话语落地,秦津在短暂的空白后,从头到脚“轰”的一下红了起来,比贴在门上的关公相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不可置信地拔高声音:“薛溶月!”
“你看,一试便知。”
薛溶月一脸无辜地摊开手:“也不是面不改色啊。”
秦津瞳孔都处在震动当中,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来:“夸张,夸张用词你懂不懂,这就不用验证了吧!”
“没有办法,我求知心向来比较重。”
薛溶月扳回一局,漫不经心端起手边茶盏,一双杏眸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秦津身上:“就像我想知道,既然那人是姬甸的心腹,舒曼与观鹤互通的密信内容姬甸会不知晓?”
她冷哼一声,语气越来越重:“既然姬甸知晓,那么秦世子自然也会知晓。”
“秦津,你就这么瞒着不说!我就说那夜观鹤拦路,你怎么溜得那么快,你早就知晓我会来临县了是不是!?”
秦津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姬甸知晓,为何我就一定会知晓?况且,姬甸也是出身大族的世家子弟,平日里虽然是缺大德,但是守小节,未必就会翻看互通的密信。”
“你少蒙我,姬甸能跑来这山匪当中埋伏卧底许久,定然是其中有牵连甚广的大事,出了舒曼这个变故,他怎么可能对传递出去的密信充耳不闻,一字不看!”
薛溶月冷冷觑着他:“说谎话的人以后一闭眼就醒不过来!”
秦津倒吸一口凉气:“薛溶月,你刚才还说他乡遇故交,你这也太狠了,把故交当死人诅咒啊。”
薛溶月冷笑:“方才果然是在狡辩,没有说谎世子慌什么?”
薄唇轻启,秦津刚想开口,身后传来“咚咚”两道短促的敲门声,姬甸懒洋洋的声音随之响起:“两位,方便我此刻进来吗?天色暗了,蚊虫也多了,再被咬下去我就成一具干尸了。”
姬甸已经到门前了,薛溶月也不能真的让人在门外久等。
愤愤地瞪了一眼秦津,薛溶月表明事后再战的态度,开口回道:“门没有上锁。”
姬甸推门走进来:“屋里这么暗,你俩也不知道点个蜡烛,吵得还真是投入。”
掏出火折子将桌上的几盏蜡烛点燃,亮起的火光顿时驱散屋内的昏暗,姬甸转身坐下,看着薛溶月懒懒说道:“薛娘子,还真是好久不见了。”
“我并非有意偷听你俩谈话,只是站在门前,你俩的声音一直往我耳朵里钻,想不听都难。”不待薛溶月开口,他继续说道,“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两位可否为我解惑?”
薛溶月向来知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毫不犹豫拒绝道:“有事不明就回去多思多想,变聪明一些,憋着吧。”
姬甸从善如流:“既然两位愿意,那我就斗胆问了——”
“你们两个不是势同水火的仇敌吗,平日里赴宴主人家都提防着,不敢让你俩碰面。既然如此,你们两个是通过什么样的契机演变成如今这样?”
“我寻思着往常你俩不对彼此出手,都已经能够称得上和睦二字,只是未曾言明知晓你会来临县,怎么就算有事隐瞒了?还不依不饶逼问,你俩是这个关系吗就故交上了?!”
薛溶月上下打量一眼姬甸:“姬郎君确实更胜一筹,不论远观还是近看,已与那群山匪无异,看来是天赋异禀,天生像是当山匪的人。”
姬甸嘴角一抽,面无表情感谢:“薛娘子谬赞了。”
薛溶月气定神闲,四两拨千斤道:“我虽不知姬郎君为何如此义愤填膺,但还是那句话,想不明白就更应该比旁人更加多思多想,笨鸟先飞,若一直愚笨下去,日后想不明白的事可还多着呢。”
姬甸向来口齿比不上薛溶月伶俐,闻言磨了磨牙,话锋一转:“薛娘子,您之前不还披雪上山,要杀秦世子吗?还放出了狠话,如今多好的时机,不会要出尔反尔,不杀了吧?”
薛溶月面色一滞。
那时,她被净奴从悬崖边拉上来,人刚从鬼门关上走过一遭,尚且还在气头上,当着闻讯赶来的僧人香客面子上着实挂不住,就撂下了两句“不死不休”的狠话。
如今被姬甸拿来取笑,到底有些难堪。
秦津这一刻体会到,他与薛溶月针锋相对时御安长公主有多头疼了,他无奈道:“不是来商量如何从山匪窝中救出郑娘子的吗?天色已经不早了,赶紧说正事吧。”
闻言,姬甸抬眸瞪他。
女人如手足,兄弟如衣裳是吧!
方才他落入下风的时候,怎么不见秦津出来打圆场,薛溶月一沉默,他倒是学会开口说话了!
秦津当没看到,刚欲切入正题,一旁的薛溶月忽而开口:“是,我已经与秦世子握手言和了,我反悔了,不想杀他了。”
姬甸冷笑一声,刚欲反唇相讥,余光却在这时候瞥见秦津疯狂上扬的嘴角。
姬甸:“”
他在高兴什么?
姬甸匪夷所思地望过去——
秦津感受到他的目光,掩唇咳了一声,却还不忘趁机对他挑了挑眉,一副“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她现在真的不杀我了”的模样。
可以看出,秦津已经在克制上扬的唇角,但显然是在做无用功。
姬甸:“”
不是,他在得意什么?
他到底又在得意什么?!
薛溶月反悔不杀他了,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得意的事情吗?
姬甸觉得现在剿匪都不是第一重任了。
他必须要带秦津去道观里找真人驱驱邪了,不然谁也不知道这中邪的王八犊子会干出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抬手灌了两盏凉茶,姬甸都无法将自己从荒谬中拽出来。
他败下阵来,薛溶月也言归正传:“山上匪寇众多,又有府衙庇护,想从山上将人救出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秦津道:“若是想让郑娘子下山,还是要先点头同意那桩婚事。”
谈及正事,姬甸也没有含糊:“可是郑舒曼不愿意配合,我已经告知过她,只是假装同意蒙骗山匪,待下山后自然会将她救出,但或许是碍于名节名声,她就是不肯。”
“也可能是她不相信我,要不薛娘子你去劝劝?你俩向来情同姐妹,你既然为她千里迢迢奔赴此地,也不希望她因受困于名节名声而罔顾了性命。”
薛溶月沉默下来。
姬甸一愣,大吃一惊:“不是吧薛溶月,你不会也觉得那些虚无缥缈的名节名声能大过于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名节名声就是因人而异的枷锁,你们两个可别犯傻”
“不是。”
薛溶月打断他未说完的话:“让她不敢点头的原因从来都不是名节名声,而是那桩婚事。”
姬甸皱起眉头,刚欲说话,便见薛溶月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廊下那盏随着夜风漂泊的灯笼,浓重的夜色下,微弱的火光就像是一叶在河面上静静飘荡,孤苦无依的落叶,打着旋,不知哪股风浪就会将它推进深渊。
她说:“我们都清楚,那不过是哄骗山匪,先将人放下山的借口,可是姬郎君有没有想过,一旦她点头,山匪一定会拿来婚契让她签字画押,并且一刻不停送她出嫁。”
秦津垂下眼睫,看着茶盏中颤起的层层波纹,已经明白过来。
姬甸依旧不解其意:“是啊,送嫁时人多事乱,正是我们出手救人的最佳时机。”
薛溶月问:“救出来之后呢?”
姬甸被问得愣住。
薛溶月说:“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穿行在临县,闹得满城皆知,即便我们将人救出来,这桩婚事就会烟消云散吗?”
姬甸不可置信道:“是,郑舒曼的外祖家居心不良,与山匪勾结想要逼婚,可我们将她救出来之后可以立即将她送回长安,有郑家伯父在,难不成她外祖家还敢追过去不成?她是郑家女,她的婚姻大事本就应由父母做主,余家怎么敢”
话说到一半,姬甸猛然止住,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是啊,郑舒曼生母虽早逝,可生父与继室夫人尚在,婚姻大事,余家怎么敢越过他们、越过郑家去逼郑舒曼嫁人?
难道就不怕事后郑家人知晓与他们闹起来,从而一发不可收拾,牵扯出他们背后的阴谋勾当吗?
姬甸心下一颤,喉咙处不禁有些干涩。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郑家对这桩婚事心知肚明,早已默许应允,所以余家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要么,即便郑家如今并不知情,但待木已成舟后,余家有办法安抚住郑家夫妇。
或许是郑家有把柄落在余家手上,或许是利益置换,也或许是银钱官位,又或许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勾当,总之,余家能够确保郑家夫妇事后会认下这桩婚事,不会因此大动干戈。
而不论是其中哪一个可能,对于郑舒曼而言,只要她在婚书上签字画押,只要她坐上了送嫁的花轿,哪怕她能从山匪手中脱身,事后在郑余两家还有刺史的胁迫下,还是有极大的可能要嫁过去。
或者说,她一定会被嫁过去。
姬甸直到这一刻,才读懂郑舒曼的欲言又止,读懂她执拗不愿配合下的无奈痛苦。
难怪,甚至在落入匪寇之手后,她都不敢向郑家求救,因为她明白不会有人来救她。
他不知郑舒曼是何感受,可他作为一个局外人,在洞悉郑余两家的算盘下,心中都不禁涌起彻骨的寒意。
这可是骨肉血亲!
他来临县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绝对比不上余家在岑洲的根深蒂固,可即便如此,他都清楚那位与山匪狼狈为奸的刺史是何等的糟烂。
他出身于江南大族,前后三任夫人都死于非命,若非家族势强能够替他遮掩,恐怕早就因此入狱。郑舒曼根本不是被逼婚嫁人,而是愣生生被推到悬崖边,再往前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而他尚且明了的事情,余家作为与刺史相交多年,牵扯颇深的门户会不清楚?可他们还是毅然决然将郑舒曼推了过去,眼睁睁看着她即将掉下悬崖。
姬甸收拢起指节:“那怎么办?山匪对于此事的耐心已经不多了,他们一定会硬来。剿匪也还不到时机,即便现在调派人手,我只怕山匪的耐心支撑不到那个时候。”
“还是要让她先点头,假意答应这桩婚事,安抚住那群山匪。”薛溶月思索片刻说道,“但不能在送嫁时动手劫人,最好能在下山时不行,还是要想办法,在舒曼假意答应后,出现变故,让他们来不及筹备婚事。”
“而且这个变故不能出现在舒曼身上,我怕会因此激怒山匪,最好是山匪那边,或者是刺史”
薛溶月眼前忽而一亮,连忙抬头看向秦津。
姬甸诧异:“杀了刺史?不行不行,他是至关重要的人证,必须活捉。”
薛溶月:“肯定不能杀,会打草惊蛇的,但若是刺史家中出现了变动不能举行婚事,比如白事,或者是刺史摔断了腿都可以。”
秦津沉吟片刻道:“刘牧震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只要不是身死,都不会阻碍他娶亲,白事倒是可取。”
秦津与姬甸同时想到一人:“刘牧行。”
薛溶月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是谁?”
秦津解释道:“刘牧震的亲弟弟,前不久受了重伤,性命垂危,刘牧震为了他将岑洲的名医都请了去看诊,估计还有一口气。”
姬甸若有所思道:“那你写封信劝劝郑娘子,让她松口答应,正好我给送去。至于刘牧行,就交给你了。”
他拍了拍秦津的肩膀:“能者多劳,你去做掉他。”
秦津觑了他一眼,没有应声,而是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信的事不着急。”
薛溶月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你还有别的想法?”
秦津只道:“如今还是未知数,给我两日时间。”
姬甸明白过来,短促地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再说什么,跟着站起身来:“那我们两个先告辞了。”
薛溶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喊住了秦津,问他:“我若是有事找你,该怎么办?”
喉结上下轻轻一滚,秦津垂下眼,解下腰间一只不起眼的香囊递给薛溶月:“派人拿着这个香囊去方才他喝茶的那间茶楼,交给掌柜的即可。”
姬甸若有所思地来回巡视着眼前这两人,忽而出声:“送信也行哦,掌柜的不缺大德也守小节,绝对不会偷看的。”
听姬甸这么一说,薛溶月反而有些不相信,她朝姬甸勾了勾唇,对他再次进行肯定:“粗布麻衣穿在身上,姬郎君还真是一脸山匪样。”
姬甸瞪她:“不识好人心!”
直到离开薛溶月一行人落脚的小院,走进茶楼中,秦津在屏风后脱下一身描金绣鹤的锦袍,重新换上山匪穿的粗布麻衣,姬甸还在愤愤不平:“我哪里一脸山匪样子了?有眼无珠!”
他记仇,连带着秦津也攻击上了:“而且为什么光说我不说你?明明以前都是咱俩一起被她嘲讽。”
目光落在秦津换下的锦袍上,他冷笑:“也是,谁跟你一样,回回见她前还要先跑来沐浴更衣一番,广晟天天到处跑腿给你买锦袍玉冠,你也不嫌累。”
一旁的广晟暗自腹诽,这就是姬郎君的不懂之处了,要知道,人为悦己者容。
那山匪的粗布麻衣穿在身上,世子每回从山上下来还都血淋淋的,怎么能见薛娘子?
广晟朝秦津投去一抹支持的目光,世子,我懂你!
秦津慢条斯理道:“她就是嘴上不饶人,你别回回跟她呛声。”
“?”
姬甸“噌”的一声站起身来:“我跟她呛声?你现在真是阴的没边了你!”
他咬牙切齿道:“还就是嘴上不饶人,你忘了她给你膳食里面下泻药的时候了?我就纳闷了,薛溶月到底有什么能耐,从小到大都能轻而易举蛊惑住你。”
“我算是想明白了,就是幼时她给你看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书,把你的脑子给看坏了!”
姬甸幼时并不待见秦津——
动不动会突然邪魅一笑,大冬天他躺在冻成冰雕的树上看书,书不知道有没有看明白,人粘在冰树上动不了了,好几个太监去拽他,最终将衣袍撕烂了才得救。
读个书会装自己是神童过目不忘,一炷香看了十三本书,看一本扔一本,口中还跟醉酒一般大声嚷着“简单简答”,把夫子气得半死,一考发现字都没有认全,手心喜提二十大板,筷子都拿不住了。
邀请他打马球,他老神在在抬眸瞥了他一眼,冷酷吐出一句你不是我的对手,其实那时候他连马都骑不好,左手还因从马背掉下来断着,打着石膏。
过年在宫外放炮竹,御安长公主担心不安全,将他手中的火折子夺过去,他站在一棵冻成冰雕的树下,声音非常低沉地说女人,你在玩火,不要妄图吸引我的注意。
直到被御安长公主按住打了一顿,他人才正常一些,姬甸幼时一直以为秦津是个傻子,后来才知晓傻子横空出世的原因,以及傻子背后的女人。
“也不对啊。”
姬甸觑着他:“我妹妹也买过这些杂书,我也慕名看过几本,也没有成你这样啊。”
他将薛溶月的话砸在秦津身上:“你指定还是有点天赋,当傻子的天赋。”
秦津理解他战败薛溶月,正是气不顺的时候,懒得跟他一般计较,刚欲行去桌边喝盏茶,脚下却忽而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翠绿绸缎打底,上
面绣着水渡口两棵翠竹,和盛着一弯明月的河面。
正是薛溶月绣给他的那只荷包。
刚欲弯腰捡起来,一旁的广晟忽而惊呼一声:“原来在这,娘子送给我的荷包,我还以为掉在外面去了。”
广晟抢先一步将荷包捡了起来,拍去上面沾染的灰尘。
其实有一瞬秦津觉得是自己幻听了——
“你、娘、子、送、给、你、的、荷、包?!”——
作者有话说:世子先是红温后又要裂开了
其实小月说的没错,姬甸是要菜就多练了,不然之后知道两人被赐婚了可咋整[化了]
第64章 薛家辛秘
临县依山傍水,汹涌的浪花时常拍击着岸边礁石,即便已经迈入炎炎夏日,此地依旧挣脱不开潮湿二字,炽热日色透过明亮的窗纸洒进屋内,肌肤总是泛起粘腻的湿意。
不光是人,连带着平日盖的被褥,净奴每日都要晒了又晒,不然到了夜里难以安眠。
趁着晌午的烈日,净奴抱着被褥走出来,起先,她是没有察觉出院落中产生的异样。
她照旧将被褥搭在晾晒的绳子上,将前后角拉至平整,转身刚欲去将自己的被褥也抱出来一起晾晒,却因目光中的无意一瞥,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墙角处的大水缸上几朵荷花飘在水面,随着微风荡起细微的涟漪,瞧着风平浪静,一如往常,可前提是,忽略水缸前那一点滴落下来的猩红血迹。
净奴目光凝住。
院落中混进了宵小之徒,会是谁,山匪吗?
心下微沉,净奴目光在水缸上多停留了一瞬。
随即,她面色如常的回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现,将自己的被褥抱了出来准备晾晒,只是在走下台阶时,忽而“哎呦”一声,摔倒在地:“骆震,你快出来帮帮我。”
听到动静的骆震从对面屋子里跑出来,见净奴跌坐在地也没有多想,打趣两声,笑着快步近前。
他伸手想要把净奴从地上扶起来,谁知,手腕用力,却愣是没有将人拉动。
他疑惑地低下头,看向净奴。
在骆震高大健硕的身形遮掩下,净奴藏在被褥下的手心微动,露出一寸短剑的锋芒,下巴不动声色往身前不远处的水缸扬了扬。
骆震眼皮一跳,瞬间意识到了隐藏的危险。
院内东西两端摆放了两只大水缸,净奴与骆震打着配合,分别朝两只水缸靠近:“净奴,你小心一些,怎么晾个被褥也能摔倒。”
“是台阶上的石头晃动了,我这才没有站稳。你可要赶紧修一修,摔了我不要紧,要是摔了娘子,我看你有几层皮。”
净奴一边说着,抱着被褥走向晾晒绳的东端,再往前走两步,便到墙角摆放的那只水缸了。
东侧墙角原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一小片菜园,将这处小院租赁下来后,薛溶月一行人自然没有种菜的打算,故而鲜少往这端踏足,不然——
净奴轻轻嗅了嗅,血腥气混着潮湿的雨腥钻入鼻腔,血腥气虽然稀薄,但对于舞刀弄剑之人,还是能够敏锐察觉出一二。
“你说的有理,我回屋拿一下物什,这就去修。”
骆震朝西端,他的房屋行去。
在即将迈入门槛那一霎那,骆震忽而身形一转!
足尖点地,腰间的长剑在一道急促的刺啦声中被抽出,骆震如同一只灵活的燕子朝身后不远处的水缸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净奴藏在袖中的短剑悄无声息滑落至掌心,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身侧的水缸袭去!
在骆震拔剑出鞘那一瞬,分别藏于水缸内的两人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只听“哗啦”一声,他们从水缸中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将手心中的药粉朝净奴与骆震脸上洒去。
骆震眼疾手快,侧身一挡,眼前人趁机跃上墙壁,欲要逃之夭夭。
另一端,却没有这么幸运了。
净奴一手掩住口鼻,同时,毫不犹豫将手中的短剑掷出——
在一道凌厉的破风声下,短剑在明亮日色下不断闪烁着寒光,直直刺入眼前人的左腿,锋利刀刃隔开他的肌肤,鲜血四溢。
此人本就受了伤,这一剑下去不禁痛苦哀嚎一声,跪倒在地,被冲上前来的净奴利索捆绑起来。
跃至墙头的人犹豫一瞬,最终没有再挣扎反抗,被追上前来的骆震按倒在地:“别杀我们,我手上有价值千金之物!”
净奴冷哼一声:“哪怕是价值万金,胆敢惊扰我家娘子,也绝不轻纵你们。”
方才打斗的动静并不算小,住在两侧的打手闻声而来,见到被捆绑起来的两人面面相觑,小声询问:“他们是?”
“还好意思问!”
净奴瞪了一眼身前林立的众人:“让你们日夜盯梢,严防死守这间院落,竟然还能让人潜入进来,待审问清楚他们是哪日哪个时辰混进来的,负责巡逻的人都要受罚。”
众人一时不免心虚,低头齐齐应了一句是。
两个大活人混了进来,他们竟然对此一无所知,万一真的冲撞伤害到了娘子,他们就是万死也难逃其责。
“净奴,解决了吗?”
屋内传出薛溶月的询问。
薛溶月正在屋内翻看姬甸托人送来,画着山上地形的简易图纸,骤然听到外面打斗的动静,本欲出门查看,又怕出去后反倒让歹人有了可乘之机,故而一直没有作声。
净奴回禀道:“娘子放心,这两名歹人都已被我们生擒。”
薛溶月吩咐道:“将人带进来吧。”
净奴应了一声,拽着两人踏进了屋内,骆震则带着众人重新部署院内的防卫盯梢,并打扫一片狼藉的院落。
受伤的那人年岁不大,约莫十七八岁,浑身湿漉漉的,胳膊以及左腿处的新旧伤口涌出大片血迹,进来后,半昏半醒的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
另一人年岁稍长,约莫二十六七,身上的粗布麻衣虽留有剑痕,但看他生龙活虎的样子,应当是没有受伤。
看向躺在地面上奄奄一息的少年,他目光担忧,忽地对薛溶月说道:“他们称呼你为娘子,这里应当是你由你来主事,烦请你去请一位大夫为我弟弟治病,我乃江家之子江淮顺,只要你们能救人,我愿万金酬谢!”
薛溶月柳叶眉轻挑:“江家?”
净奴上前低声说道:“江家是盘踞在临县,赫赫有名的豪绅。”
薛溶月上下打量着他:“可我怎么看着你这身打扮,如此像山匪。”
前日,姬甸前来时,便是如此的装扮。
犹豫一瞬,但在触及身边人奄奄一息的面容时,江淮顺还是对净奴说道:“衣衫左侧,我将玉佩缝制在里面。”
净奴将信将疑走上前去,将他一侧衣衫隔开,果然在里面发现一枚玉佩,她快步呈给薛溶月。
这确实是一块能够象征身份的玉佩,玉佩正面刻着行云流水的江字,再瞧这枚玉佩的成色,绝非普通百姓可得之物。
薛溶月收下玉佩:“将他挪至无人居住的侧屋,叫梅辛来给他瞧一瞧。”
梅辛是薛溶月自长安带来的打手,不仅会拳脚功夫,最重要的是医术了得。
出门在外若是不带个大夫,平日的饭菜、茶水还有医馆开的药她根本不敢入口,唯恐有宵小之徒会在入口之物上动手脚,那少年身上又是剑伤,若是请大夫前来诊治,保不齐会惊动山匪。
“娘子是长安人,不知是长安哪个薛。”
江淮顺的语气肯定,目光定在薛溶月佩戴的耳坠上。
薛溶月把玩着手中的玉佩:“你怎么知道我是长安人?”
“娘子衣着富贵,身侧豪仆跟随,却不识江家,肯定不是临县之人。我曾经去过长安,娘子的口音与我们这穷乡僻壤之处的人还是略有不同的。”
江淮顺道:“我藏于水缸之中时,曾听到豪仆称您为薛娘子,娘子一身绫罗绸缎,耳边的坠子乃是罕见的红玉,想必一定出身高贵。”
“长安有三薛,一为怀德侯薛公之后,二为江陵薛氏旁支薛侍郎,三为”
江淮顺目光如炬:“三为薛老将军之子,军功赫赫的威武大将薛将军,不知娘子是出自哪一个薛?”
薛溶月迎上他的目光:“你如此执着我出身哪个薛氏,看来薛这个字对你来说很重要。”
“是。”
江淮顺点头承认:“想来娘子已经猜出我的身份,我奉上任县令之命,卧底混入山匪中,也曾颇受信任,得知些许涉及薛家往事的辛秘。”
薛溶月不明为何心下一颤,目光直直地看向他,沉声问:“哪个薛?”
江淮顺却不肯再说下去了:“先来后到的道理,想来即便是三岁稚童也知。是我先问娘子的,娘子既然想知辛秘,不如先告诉我,您是哪个薛?”
薛溶月勾起唇,眼底却无丝毫笑意:“那江郎君可知另一个道理?”
江淮顺道:“愿闻其详。”
薛溶月冷冷说道:“受制于人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别忘了,你弟弟现在还在侧屋躺着,接下来喂进去的是救命的良药还是丧命的毒药,就看你听不听话了。”
江淮顺错愕地看向她:“你是出身大族的女子,自然饱读诗书,怎么能有违圣人之言,以命相挟乃小人做派,实非君子可为!”
出身世家大族的娘子郎君,为了维护家族的名声,都不会这般明目张胆的行小人之径,毕竟世家大族最看重的就是名声二字。
江家虽比不上长安三薛,可到底有些名望,家族中也有不少人在朝为官,一贯都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薛溶月身处临县,得知他的身份自该礼遇,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直接发问。
谁知,薛溶月压根不守规矩,不按套路出牌。
“让江郎君失望了,我从来不信奉圣人之言,自然当不了君子。”
薛溶月揭开他身上的遮羞布:“你也别想拿江家来压我,你若是真能回得去江家,也不会在山匪到处搜寻时,带着你弟弟慌不择路躲在水缸中了。”
江淮顺的神色出现一瞬阴郁,他咬紧牙关,沉默下来。
薛溶月道:“你是聪明人,就不要再干蠢事了。”
闻言,江淮顺忽地笑了起来,笑容苦涩僵硬:“我这半生都在被人骂蠢,还是头一次听人说我是聪明人,真是一时受宠若惊。”
“并非是我不知好歹,可是这个辛秘若是说对了薛字,自然无事,若是说错了,我江家满门都可能因此招来祸事。即便今日薛娘子要杀要剐,也不能因我二人,白白害了江家满门。”
他叹息一声,看向窗外明媚日色:“感谢薛娘子为我弟弟治病,我虽不能冒然告知辛秘,却有一言想要奉告薛娘子。”
薛溶月问:“什么?”
江淮顺说:“你们可能已经被山匪盯上了。”
薛溶月目光一凛,坐直了身子。
江淮顺目光落在院中洒扫的一名壮汉身上:“我在躲避山匪时看见过他,他正在面馆里用膳,山匪行过时,不小心将他的筷子碰掉了,若是不会武功之人,怕是筷子掉地上听见响才反应过来去捡,他却立刻接住了还未落地的筷子。”
“身形魁梧,手中有老茧,怀中藏着长鞭,长安的口音,陌生的面容薛娘子可不要小瞧了这些山匪的警惕心,和对临县的掌控。当时,山匪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对了,肯定会派人偷偷跟随他。”
“方才的打斗将他引来这间院落,山匪自然也会盯上此处,我劝你们趁着山匪自顾不暇时,赶紧离开临县,以免惹来祸事。”
薛溶月的脸色有些难看,与净奴对视一眼后,先将江淮顺带下去关押起来,净奴则亲自去询问那名打手。
片刻后,净奴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他的说辞与江郎君所说无异,他当时并没有认出碰掉筷子的人是山匪,也就没有在意。”
“娘子,我们该怎么办?若是真的被山匪盯上了,敌众我寡,必须赶紧离开临县。”
在短暂的慌乱过后,薛溶月很快冷静了下来:“还没有到最糟的那一步,我写一封信,你拿着香囊去茶楼找掌柜的,让他交给秦津。”
净奴闻言只好先压下心中的惶恐不安,待薛溶月写完信,她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粗布麻衣,顺着这几日昼夜不分挖好的密道离开小院,快步行去茶楼。
薛溶月则低头看向了手中的玉佩。
薛家辛秘。
薛家辛秘
她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
怀德侯薛家祖孙三代单传,家中并无小娘子诞生,江淮顺既对三薛如数家珍,自然不会不清楚这一点,既然还是问了,那边说明这个薛家辛秘与怀德侯薛家无关。
那便只剩下她这个薛字与薛侍郎家中了。
二选一,不知这个薛家辛秘到底落在哪个薛字身上。
薛溶月难以压下心中不断翻涌的悸动,山匪这两个字令她不禁回想起了那桩陈年往事,迫使她无法对江淮顺口中的辛秘置之不理。
要不要赌一把。
薛溶月沉思良久,还是迈动步伐去了侧屋。
梅辛刚刚为已经昏迷的江淮顺弟弟包扎完,见到她进来,便识趣儿退下,江淮顺似有所感,看向薛溶月:“薛娘子是来告知我答案的吗?”
薛溶月不语,只是指节松开,一枚刻着薛字的令牌从手中垂了下来。
在看清这个令牌上镌刻的字后,江淮顺眼皮狠狠一跳,呼吸也不由急促起来,他缓缓抬眼看向薛溶月,脸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地笑,五味杂陈道:“薛娘子,我终于见到您了。”
“您的兄长,曾有话托我带给您。”
令牌自掌心无力滑落,重重砸在地面上。
“哐当”一声,激起点点灰尘,耳鸣声响彻耳畔,薛溶月的思绪陷入一片空白,甚至无法听清江淮顺近在咫尺的声音。
长风顺着半敞的窗户涌进,开至萎靡的娇花被风吹散,飘落枝头,随着风的轮廓,打着旋,垂洒在地面上。
额前泛起细细密密的汗,被风一吹,成了粘腻的凉意,紧紧贴在肌肤上,令薛溶月不禁打了个冷颤。
***
“世子,就是这样。”
净奴在前引路,一边将事情经过三言两语讲述出来。
她此番去得正是时候,秦津就在茶楼中,掌柜的看到那枚香囊后一听净奴的来意,便将净奴请进了后院,让她亲手将信交给了秦津。
从暗道中走出来,净奴停下脚步:“娘子在正屋当中,请世子容我先通禀。”
话落,却不见秦津开口。
她疑惑地转身看过去,只见秦津目光沉郁,朝不远处的侧屋看去,他眼底似有墨色翻涌,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潭,蕴含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叹息。
净奴一愣,顺着秦津的目光看过去——
侧屋当中,薛溶月手中捏着一张信纸,神情恍惚地跌坐在椅子上,她好似被人抽走了三魂四魄,眼神空洞,不断涌出泪珠,她已是满脸的泪痕。
净奴从未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薛溶月。
她不由一惊,快步行去:“娘子,您怎么了?!”
薛溶月不言不语,只是捏着信纸的手发白,克制不住抖动。
屋内除了薛溶月,便只有江淮顺神智清楚地坐着。
净奴抬眼瞪向他,刚想怒骂他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她家娘子如此,却见江淮顺深深低着头,脸上依稀也有泪水在闪烁。
她顿时愕然,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发问了。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净奴转身看去,秦津已经踏进了屋内,眼神示意她将其余两人带出去。
犹豫了一瞬,净奴还是听从了他的吩咐,招手唤来骆震,将江淮顺二人带了出去,另寻地方关押。
侧屋的门关上,只留下秦津与薛溶月两人。
他行至薛溶月身边,缓缓蹲下身来:“山匪并没有找到他的尸身,为了交差,随便寻了一具身形相似的男尸,划烂脸,砍去四肢送去交差。”
“你知晓、知晓此事”薛溶月抬眸看向秦津,声音难掩颤抖,“对吗?”
“我此次前来,就是奉命调查怀瑾兄之死。”
秦津目光定在她的脸上,看她目光悲戚,泪水一串串掉落下来,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他的眉心也跟着皱了起来,手不由自主抬起,想要为她擦拭眼泪,却在中途克制地落了下来。
闭了闭眼,他声音低哑,继续说道:“姬甸在山匪中发现了与怀瑾兄之死的相关线索,回禀了陛下,陛下派我前来调查清楚。”
薛溶月已经无法顺畅的说完一句话,几息后,方才哽咽着挤出几个破碎的字音:“那你,调查清楚了吗?”——
作者有话说:我知道大家看到这里可能会觉得与前文有所出入,不是漏洞,下一章会解释,还有荷包,世子会“秋后算账”的
第65章 记忆错乱
“当年,怀瑾兄自凉州办完事后,在赶回长安的路途上遇到了这群埋伏已久的山匪,中了他们的圈套。怀瑾兄不敌,只能趁乱逃走,在与山匪周旋时还顺带救走了被山匪绑架的江家嫡子,江淮顺。”
“山匪人多势众,对怀瑾兄穷追不舍,哪怕逃至深山当中仍步步紧逼,不肯放过他。那时,怀瑾兄身中三刀,血流不止,身边并无任何可用药物,随身携带的干粮也已经所剩无几。”
“眼看山匪已经顺着踪迹,即将寻到这处用于藏身的山洞,看着身边瑟瑟发抖的江淮顺,最终,怀瑾兄孤身一人闯出山洞,引开山匪,在逃亡时不慎失足,掉下了悬崖,尸骨无存。”
尽管已经听江淮顺详细叙述过,再听一遍,锥心之痛不曾消减,薛溶月无法止住汹涌溢出的泪水,只觉五脏六腑都在被烈火焚烧。
绣剪得当的指甲狠狠戳进肉里,鲜血染红指尖,哪怕已经清楚了后续,她还是问了下去:“然后呢?”
眉心皱痕加深,薛溶月掉落下来的泪珠砸在秦津手背上,如一块热碳,烫得他呼吸不畅,用力抿起薄唇,不忍再继续说下去。
薛溶月不肯罢休,她咬紧牙关,等待着秦津的回答:“然后呢,告诉我!”
秦津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似是想要将聚拢在五脏六腑的厚重浊气吐出,奈何也只是徒劳:“悬崖万丈高,山匪为了交差,便只能寻了一具身形相近的尸身交差,这也是后来官府从山匪手中抢回的那具尸身,运回长安,埋葬在了五牛山的梅林当中。”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甚至、甚至祭拜的都不是兄长,对吗?”
鲜血从手缝中滴落下来,砸在杏黄襦裙上,薛溶月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中断断续续挤出这句话:“兄长临死前托江淮顺将这封信交给我,还在自责不能平安回来,为我庆贺生辰,而我、而我”
苍白无色的唇颤动着,薛溶月喉咙处涌上血腥气,她声音沙哑,几欲崩溃:“而我竟然连他的尸身都辨认不出,这么多年来,让他做了这么久的孤魂野鬼,无人祭拜!”
“我算什么骨肉血亲?!怪不得这么多年来他从不愿入梦来看我,他一定是在怪我”
在这一刻,对山匪的仇恨和对自己的怨恨再也无法压抑,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顺着骨血融入进了薛溶月的每一寸肌肤,她的理智即将被烈火焚烧殆尽。
她忽地将手边的茶盏砸了出去,清脆的一声后,茶盏四分五裂,紧接着是烛台、床幔、桌案、铜镜但凡是可以砸的,都被她发疯一般摔了个粉碎。
似一只被激怒的小兽,疯狂撞击着困住它的牢笼。
秦津没有拦她。
他制止住听到动静想要冲进来的净奴与骆震等人,吩咐他们守在小院外面,并眼疾手快将一些会伤害到薛溶月自己的利器扔出去,关上窗户,隔绝外面的目光。
屋内已经砸无可砸,在恨意的催生下,薛溶月朝外冲去。
守在她身边的秦津见状连忙握住她的手腕,身子挡在前面,将她拦了下来。
少年已经长成的身形,如遮天蔽日的松柏,宽阔高大的身形笼罩着薛溶月,纵使因害怕伤到薛溶月没有用力,但依旧令薛溶月无法越过他,冲出去。
寻找多年的真凶近在咫尺,薛溶月无法保持理智。
她拼命挣扎,撕扯推搡着秦津:“别拦我,我要去杀了他们,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秦津目光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凝在她早已哭得红肿的杏眸上,指节颤抖着收紧,用力握成了拳,在这一刻,沉积在心头的情绪化为冰锥,狠狠刺入他。
喉咙沉沉一滚,他心头涌上与薛溶月一般无二的情绪。
脖颈处青筋暴起,根根清晰明显,他咬紧牙关,在喘息间克制上涌的冲动。
忽地,他伸手,颤抖着将薛溶月拉入怀中。
“我答应你,一定会将他们碎尸万段,但不是现在。如果现在动手,会功亏一篑。”
或许是看到了在撕扯间,秦津脖颈脸颊处被她抓挠出的一道道血痕,或许是秦津身上熟悉的气息,亦或许是摸到他结实有力臂膀上,流淌的血淋淋。
薛溶月似是被人抽走了力气,双腿发软,在急促的呼吸声下,泪眼模糊:“还要等多久?还要等多久!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如愿一次”
她双手紧紧拽住秦津的衣袖,似是要将这些年积累起来的痛苦一并哭出来。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掉落在秦津的脖颈处,微凉的泪滴顺着凸起的青筋一路烫到他的心底。
曾经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将薛溶月搂紧,声音沙哑到极致:“很快,很快,再给我半个月的时间,我一定会让你手刃了当年的罪魁祸首。”
肿胀的杏眸一阵阵抽痛,薛溶月眼泪已经要流干了,她将额头抵在秦津宽阔的肩膀处,紧紧攥着他衣襟的指尖慢慢松开。
在宣泄过后,她甚至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夏日的夜来的很慢,不知过去了多久,随着最后一丝晚霞消散在远山之巅,明亮褪去,浓重的夜终于登场,月色已悄然跃上枝头,窗外,隐约可见几息烛火在闪烁摇曳。打更人敲着铜锣走街串巷,拖着长长的腔调——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待打更声越来越近,眼神空洞麻木的薛溶月忽而僵硬地移动眼珠,她抬起头,看向窗外,在渐渐急促的呼吸声中,她讷讷自语道:“打更、打更声”
她挣开秦津的怀抱:“你听到了吗,打更声,秦津,打更声!”
一段被厚重迷雾遮盖的记忆从脑海最深处缓缓浮现出一角,这道打更声仿佛是拨开迷雾的一只手,将那些被刻意抹去销毁的记忆重新拽回薛溶月的脑海,为她拂去那重重叠叠的掩盖。
不断传来压抑哭声的庭院,不断飘出药气的屋内,来来往往谨慎的丫鬟,躺在床榻上身形削瘦薄弱的兄长,疾步赶来的太医,和父母不断争吵面红耳赤的模样。
在这一刻,无数被隐藏的记忆疯狂涌入薛溶月的脑海当中,一段段画面不停闪回,浮现,又消失。
一阵天旋地转袭来,薛溶月身子不禁踉跄着朝后倒去,急促的心跳令她无法喘息:“不对、不对、这是假的,不是这样的,不是尸骨无存掉下悬崖,这不对,方才所说的都不对!”
秦津愣愣看着她,见她神色忽而又激动起来:“什么不对?”
一段段记忆袭来,薛溶月猛地抓住秦津的胳膊,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红肿的双眸闪烁着令人心惊的期许:“兄长不是掉下悬崖,他明明赶回来了,他赶回来为我过生辰了,那晚过子时打更声响起,他从昏迷中醒来,还跟我说话了!”
秦津眉心蹙起,眼底的忧心无法遮掩,流露出来。他温声安抚薛溶月的情绪:“我知晓,这么多年你一直对怀瑾的死耿耿于怀,你”
薛溶月在秦津的目光中读懂了他的欲言又止,顿时着急吼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那夜你跟我拌了两句嘴,提前离开生辰宴,因此、你明明一直都很懊悔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为什么、为什么会你不记得了吗!”
对上秦
津的目光,薛溶月着急得直跺脚:“你相信我,我生辰那日兄长真的赶回来了,弥留之际,他还喘着气十分艰难开口,说希望我日后都能平安顺遂,还说、还说”
眼泪再一次涌出,薛溶月哽咽着说:“他还说好在让我开开心心过完了生辰,还摸了摸我的头,这才撒手人寰,根本就不是掉下悬崖!”
话音刚落,薛溶月突然想到了什么,激动地说道:“对、对,他还留下了遗言,说在他去世后,希望我能在青衡山上的道观中为他供奉牌位,点上一盏长明灯,我因此还修缮了那座道观。”
“就在前不久,你回到长安,还去那座道观中寻我,给我带了糕点,你都忘了吗!?”
薛溶月说的言之凿凿,可是秦津却听得茫然无措:“我、我从未听说过你在青衡山上为怀瑾兄供奉过牌位和长生灯,又何曾去此处寻过你”
对上秦津疑惑的目光,薛溶月不敢置信地退后一步,跌坐在椅子上,眼前一阵阵发黑,思绪乱如千丝万缕的缠绳:“你怎么会不记得、你怎么可能不记得,明明就是几日前的事情。”
瞥见窗外的身影时,薛溶月猛地站起身,急切朝外喊道:“净奴,骆震!”
听着屋内的动静,净奴忧心忡忡地来回踱步,如今听到薛溶月的呼喊,立刻与骆震朝屋内冲了进去。
推开门,在道道银白月辉下,薛溶月浑身的狼狈清晰可见,净奴脚步一顿,险些哭出声来。
娘子在意颜面,不论是再心烦的事,也是昂首挺胸,撑出一副高傲姿态,何曾有多这般形色尽失,歇斯底里的时候。
“娘子”
不待净奴眼泪掉落下来,薛溶月冲上前来,一把抓住她:“净奴,这些年你伴我左右,每逢兄长忌日,我祭拜完兄长都是你陪同我去青衡山的,你快说对不对!”
净奴闻言却是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薛溶月,迟疑着开口说道:“娘子,青衡山林密树高,人迹鲜少,我们为何会去那里?每年您祭拜过薛郎君后,不都是立刻回到府中,躲在屋子里吗?”
浑身血液在这一刻倒流,薛溶月脸色苍白如遭雷劈,抓着净奴的双手无力垂下,摇着头,身子连连往后退去,仿佛不认识净奴了一般:“怎么会,连你、连你”
薛溶月不愿意相信。
净奴担忧上前,想要扶住薛溶月摇摇欲坠的身子,却被薛溶月躲过,一把推开。她深吸一口气,将脸上的泪痕擦净,看向骆震:“修缮青衡山上的道观,大多事宜都交给你负责,你可记得?”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薛溶月几乎是从牙缝中将字音挤出来,脸上的神色在一次次否认中麻木到冷漠。
骆震低着头,犹豫再三,还是实话实说:“娘子,您说的修缮道观,我确实一无所知。”
他想了想:“而且据属下所知,青衡山上从未有过道观,只有一座破败的寺庙,不知娘子您是不是记错了?”
如同被巨浪拍倒在地,薛溶月跌坐在椅子上,喉咙处涌上一股股欲要喷涌而出的血气,她咬紧牙关,用力地握紧指尖。
难道,真的是她记错了吗?
可是在脑海中翻涌的回忆又是如此的清晰,清晰到薛溶月至今还记得那夜的情形,记得每个人说出来的话,脸上的神色,那挥之不去的药味仿佛还停留在鼻尖。
兄长抚摸她头顶乌发时,脸上闪过不想被人发觉的温柔不舍,是缠绕在她心头,始终无法忘却的伤痕。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这些都是她臆想出来的。
明明前不久,净奴与骆震还陪同她一起去青衡山,遇到了秦津还有赶回长安求救的观鹤,这些画面历历在目,怎么可能是假的?
怎么会是假的?!
可若不是她的记忆出现了错乱,为何他们会众口一词?
脑中思绪仍是乱如麻,面对身边亲近之人的万口一词,薛溶月无法再坚定下去,内心掀起阵阵波涛。
两股思绪在不停拉锯,薛溶月颤抖着坐下,深吸一口气,渐渐冷静了下来,她从痛苦中醒过神来,兄长离世时的画面不断在她脑海中回想,她开始抽丝剥茧,渴望能从某个片刻挖掘出她想要的真相。
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她必须要想清楚。
薛溶月指节仍克制不住的轻微颤抖,闭了闭眼,垂下的杏眸黑的发亮。
“你们先走,离开这里,不要来打扰我。”
独留薛溶月一人在这间屋子里,净奴如何能够放下心来,不由上前一步,刚想要开口劝说,却被秦津抬手制止。
剑眉拧起,秦津目光落在闭目凝思的薛溶月身上,纵使薛溶月方才的所说所问与他的记忆出现很大的偏差,可看着她坚定的模样,秦津在这一刻,不禁动摇了。
片刻的沉默后,秦津走上前去,蹲在薛溶月身前,抬头望着她的眉眼,喉咙轻轻一滚,开口说道:“我相信你。”
薛溶月浑身一震,睁开眼:“你不用为了安抚我而说这些话,你放心,我不会胡来”
撞上秦津那双冷静的黑眸,薛溶月未说完的话语不禁顿住,她对秦津何其了解,自然能够看出他说出这句话并非是为了安抚。她眼睫轻颤:“你、你想起来了吗?”
“没有。”
秦津实话实说:“虽然不知为何,你叙述的事情与我的记忆大相径庭,可我总觉得我应该相信你。”
“你不会在此事上胡言乱语。”
秦津又何尝不了解薛溶月,她方才的神情,言之凿凿的话语都不像是编造或是神志不清下,臆想出来的。
咬着下唇,薛溶月低头看着秦津,鼻尖处一阵酸涩。
她今日流过太多的泪水了,已经不想再落泪了,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她忍不住产生动摇,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秦津竟然选择相信她。
最终,泪水还是在眼眶中打转。
薛溶月别过脸,粗鲁的将眼泪拭去。
今天算是把她半辈子的眼泪都哭了出来。
秦津指节缓缓收拢,今日的拥抱已经是出格,他不能允许自己再越过雷池半步。
“那天的烤鸭好吃吗?”
秦津问她。
薛溶月擦掉眼泪,轻轻点点头,吐出两个字:“好吃。”
秦津微微勾唇:“那我再去给你买一只,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找出其中的端倪,好不好。”
他长着一双标志优越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平素冷冷淡淡地垂着,眼神深邃,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深情,待眉眼一弯笑起来时,更是蛊惑人心,引得人沉溺在其中,无法脱身。
薛溶月没有什么胃口,可对上他的目光,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答道:“好。”
顿了顿,她低声补充道:“那你,早些回来。”
“好。”
秦津站起身:“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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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净奴与骆震一起离开屋内,骆震前去牵马,秦津对净奴嘱咐道:“你们轻易不要打扰她。”
净奴低低应了一声:“世子,您的相信娘子方才所说的话吗,还是找位大夫来为娘子把把脉吧。”
薛郎君逝去,她每年陪在娘子左右祭拜,从未听说过什么青衡山,当年薛郎君被山匪杀害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朝廷因此震怒,大力剿匪。
那时她虽还未去娘子身边伺候,却也略有耳闻,尸身从凉州运回来时,她也去街上瞧了一眼。
可方才娘子的说辞与她的记忆完全不符。
秦津沉声道:“不可,此时请大夫会刺激到她。”
骆震牵来马匹,秦津利落地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掉转马头:“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而且,”秦津甩下马鞭,“我真的相信她所说是真的。”
话音未落,骏马如离弓的箭羽飞驰而去,秦津策马狂奔,悍拔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作者有
话说:生死时速
第66章 揭露真相
夜色渐浓,万籁俱寂,屋外墨影铺地,黑沉沉的夜星光稀疏,只留下一轮惨白明月挂在遥不可及的山巅,屋内,一盏盏微弱火光猝然亮起,悄然驱散几分沉郁。
孤身呆坐片刻,薛溶月站起身时双腿尚且发软,放下手中燃起的蜡烛,扶着身侧的屏风缓步挪到了窗边,将被推倒的桌案扶正。
坐在桌前,渐渐恢复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些许血色,她抬手擦去脸上半干的泪痕,一手研磨。
重新梳理思绪过后,她拿起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秦津等人口中,兄长在归长安的路途中了山匪的埋伏,逃亡时不甚坠下悬崖,尸骨无存。
此事传入长安后,朝野震动,天子大怒,故而下令剿匪,因此将山匪伪造的尸身当成兄长的尸身夺回,并将尸身运回长安,以薛家子的身份下葬。
而她的记忆中,兄长也是在归长安的路途中遭遇了山匪劫杀,但兄长虽身受重伤,但侥幸逃出,在她八岁生辰那夜赶回长安,过子时后撒手人寰。
兄长逝去后,她遵循兄长留下的遗言,将青衡山上的道观修缮过后,在此为兄长供奉牌位和长生灯,甚至在前不久前,兄长的忌日时,在青衡山上的道观中见到了归来长安的秦津。
一一书写下来后,薛溶月看着秦津等人口中叙述的往事,在“下令剿匪”四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既然当年已经下令剿匪,官府还从山匪手中将伪造成兄长的尸身夺回,为何这群山匪此时还能够盘踞在岑洲临县作威作福?
这是第一个,薛溶月想不通的疑点。
薛溶月又圈起“尸身”二字。
据秦津与江淮顺的讲述,山匪是蓄意埋伏在兄长回长安的路途上,胆敢刺杀将军之子,不管山匪是受了何人指使,如此大罪,自然要掩人耳目,应当立刻毁尸灭迹,为何反倒伪造出了一具尸身?
即便是需要兄长的尸身去向谁交差,可长达三个月的剿匪,这么长的时日,还不够将尸身运出去交差吗?
待官兵杀上山时,尸身不禁没有被毁尸灭迹,没有被运出去交差,山匪还特意挖了冰窖用于存放尸身。
虽说第二个疑问,或许日后能够从山匪口中得到解释,但薛溶月总觉得蹊跷。
最后,薛溶月在纸上写下了江淮顺三个字,陷入了沉思。
兄长在只身一人引开山匪时留下了书信,请求他日后能够送去长安薛府,为何这么多年过去,江淮顺迟迟没有动作?当年负责剿除山匪的统领可是薛修德的手下,他大可以将这封书信交给他。
即便他可能不信任此人,但江淮顺自称去过长安,为何不直接将信送去薛府?直到她们一行人来到临县,在听到下人称呼她为薛娘子时,他又主动提及。
这是第三个,薛溶月想不通的谜团。
秦津匆匆赶回,见屋内亮起了烛火,透过窗户,看到薛溶月伏案写写画画的朦胧身影,便知她心绪已经平复,悄然松了一口气,阔步走上前去,叩了叩门:“是我。”
直到第二声响起,薛溶月才从思绪中脱离,她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应道:“进来吧。”
烤鸭应当是刚从炉子中取出来的,几层油纸也未曾阻止它不断往外冒的热气。
薛溶月本是不饿的,可在闻到四溢的香气后,还是不由惊喜:“都已经这个时辰了,这家烤鸭铺子竟然还未打烊。”
临县本就山匪猖獗,城内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打烊的早,尤其是这段时日,百姓敏锐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征兆,店铺打烊的就更早了,这家烤鸭铺子的掌柜倒是大胆。
“可能是山匪也爱吃吧。”秦津随口说道,“我去的凑巧,这是铺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只烤鸭。”
拆开油纸的指尖一顿,薛溶月垂下眼,没有拆穿他。
光看这色泽和热气,哪里像是剩下的,明明是刚出炉的,甚至匆忙之下,店家都未将鸭子切开。
听薛溶月声音还有些沙哑,秦津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
薛溶月叫住他,抬起眼皮:“世子,你真的相信我吗?”
不等秦津回答,薛溶月将桌上密密麻麻写满的纸张递给他:“世子若是真的相信我,可愿意为我解惑吗?”
秦津进来时便看到了桌上摆放的纸张,接过来后,他的目光在“青衡山道观遇秦津”这几个字上打转须臾,缓缓说道:“当年陛下下令剿匪,但仍有漏网之鱼逃出,并一路逃向岑洲,躲在临县山上休养生息,几年过去,他们壮大了势力,又开始出来作乱,危害一方。”
“至于保存尸身,据当年被抓到的山匪招供说,是有人搬来几箱金子,雇他们行刺怀瑾兄,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时,他们并不知晓怀瑾兄的身份。”
薛溶月静静地看着他。
昏黄的火光映在他深邃的眉眼处,衬得他眉眼越发温和,不似平日那般冷淡,他认真地看着那张纸,上面是她写写画画的疑问。
如今恐怕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所说天方夜谭,可他脸上没有半分轻视怀疑,常常露出的漫不经心的神色也收了起来,一字一句解答着她的疑问。
收回目光,薛溶月缓缓吐出一口气,起身去净手。
待烤鸭冷却些许后,她伸手拽了一只鸭腿:“世子可相信山匪的招供?”
秦津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信,只道:“这些是当年官府审问后呈上来的供词,具体如何,难以肯定。”
“看来世子也不相信这些只言片语。”
薛溶月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目光落在第三个疑问上,秦津见状问道:“可要将江淮顺叫进来询问吗?”
出乎意料的,薛溶月勾唇笑了笑,笑容稍纵即逝,含着几分说不上来的意味,她缓缓摇了摇头:“不必了,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问是问不出来什么的。”
她咀嚼着手中的鸭腿,低头不再言语。
秦津捏着手中的纸张,却忽而开口:“若这是一个故事,那么是从这里出现了分支,最终走向了不同的结局。”
薛溶月顺着他指向的字看去,微微颔首,声音轻飘飘地响起:“是啊,从兄长中了山匪埋伏开始出现不同走向。”
秦津定定看着“过子时病逝”那行字:“一个是死在眼前,一个是”
薛溶月接过他的话,眼眸中闪过一丝幽色:“一个是掉下悬崖。”
虽然这两个死法最终都宣告了兄长的死亡,可一个死亡被亲眼所见,一个死亡只是口口相传,连尸身都是假的。
薛溶月面色平静撕下一块鸭肉,塞进口中,一刻不停地咀嚼。
直到烤鸭被吃了个七七八八,食物仿佛已经被塞满肚腹,下一刻就要从喉咙中溢出,她才停止动作,看向秦津:“世子,我有些困了。”
秦津听出她的画外音,站起身来:“你先好好休息,至于山匪一事不用担心,这段时日他们自顾不暇,更不便对你们出手,我会将应对的法子交给净奴,待你休息好了再做决定。”
“多谢世子。”
薛溶月膝盖微屈,抬手对秦津行了一个礼:“今日你若是不在,我怕就要冲出去,惹下祸事了。”
秦津微愣,随即抬手还礼:“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我们毕竟是”
停顿一瞬,秦津垂下眉眼:“我们毕竟是同盟。”
薛溶月莞尔一笑:“那我就不送世子了。”
“等等。”
秦津叫住她:“那夜我去青衡山道观寻你,我们两个做了什么,可说过什么话?”
“都是一些闲话,不打紧儿的。”
薛溶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送给世子的小狼布偶破了一个洞,我便给世子修补了一下。”
垂在身侧的指节不动声色收拢一瞬,秦津眸光
微闪,几息后,他开口道:“那我先告辞了。”
说罢,他抬步离去,踏出小院,身形渐渐远去,很快便与夜色融为一体。
刚迈进茶楼,秦津立刻喊来广晟:“我那只布偶在何处?”
广晟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世子可是在问那只小狼布偶?世子不是说随身携带容易损坏,便先放置在暗格中了。”
秦津吩咐道:“立刻取来。”
广晟见他神色凝重,不敢耽搁,应了一声后急急忙忙上楼去寻找。
“策马狂奔去买烤鸭,烤鸭呢?”一旁的姬甸懒洋洋倚着门框,看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故意问他。
秦津坐下来:“想吃自己买。”
“我可不比你财大气粗。”
姬甸冷哼一声:“策马狂奔敲响打烊的烤鸭店铺,一包银子只为了买上一只烤鸭,待明日当家的知道后,我且看你如何交代,总不能说是大半夜嘴馋吧。”
秦津剑眉微挑:“他现在还有心力顾及我?看来你给他找的麻烦还是不够麻烦。”
“他刚被信任的手下捅了一刀子,连账簿都被偷走了,正是伤心欲绝敏感的时候,你如此反常,他能不起疑?”姬甸走过来,“到时候可别我鸭子没吃着,还要被你连累。”
秦津慢悠悠说道:“不想被我连累,就帮我准备一张假的路引和户籍身契。”
闻言,姬甸气得拍桌:“你不要太过分了,买烤鸭的时候不知道想着我,有点脏活累活全都甩给我了!”
“帮我不也是在帮你自己。”秦津漫不经心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万一真的被我连累了可如何是好?”
“滚蛋!”
姬甸呸了一声:“我就不信你没有应对之策,少在这里吓唬人,我才不上当,你就是想要忽悠我帮你干活。”
顿了顿,他觑着秦津:“你要这些东西作甚?”
秦津言简意赅道:“她被山匪盯上了,需要用这些蒙骗过山匪。”
虽然未明说这个她是谁,但姬甸一下便猜到,刚坐下来的身子猛然弹起:“疯了吧你,蒙骗山匪做什么,既然被盯上了还不赶紧趁着山匪焦头烂额之际,将她送出城!”
“山上都已经关了一个了,你还想再来一个啊?!”
秦津身子往后靠去,拉开与姬甸的距离,揉了揉耳朵:“小声点,大半夜的不怕隔墙有耳?”
姬甸眉头皱紧:“我没有跟你开玩笑,那群山匪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胆大妄为,无恶不作,是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的亡命之徒,尤其是她还是薛家女,当年”
“就因为她是薛家女,所以她不会走的。”
秦津垂下眼:“江淮顺找上她了。”
短短一句话,姬甸恍然大悟,双肩无力地耷拉下来,叹气无奈道:“怪不得,这个江淮顺,早不说晚不说非要这个节骨眼上开口,这不是添乱吗。”
秦津道:“事已至此,与其让她自己想办法上山,不如趁此机会让她名正言顺留下来。”
好歹也与薛溶月针锋相对过,姬甸自然了解她的脾性,知晓秦津所言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抬了抬眼皮,问道:“怎么个名正言顺法?”
秦津看向他:“我编造的假身世中不是还有亲人,做一个假路引户籍,就说是来投奔我的。”
亲人?
姬甸思索片刻,终于想起来了,不由翻了翻眼皮,一脸谴责地看向秦津,开口骂道:“你可真不要脸。”
他话音刚落,广晟捧着一只小狼布偶走了下来,语气却有些迟疑:“世子,您看看是不是这个。”
秦津闻声看去,目光落在布偶的肚腹处,双眸顿时眯了起来。
耳边,响起广晟疑惑的声音:“奇怪了,这只布偶不是被刀剑割破了吗,是何时又被缝补好了?小狼口中还多了一片竹叶,左前爪中怎么也多了一把木剑,我仿佛记得之前并没有啊,绣的倒是活灵活现,难怪世子喜爱”
从广晟手中接过布偶,秦津的指节轻轻抚摸上记忆中,布偶被割破的地方,虽说因绣工了得,缝补的痕迹并不明显,可手指划过时还是能清晰摸到那一针一线。
可他的记忆与广晟一般无二,并不记得曾找人修补过。
秦津低下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握着布偶的指尖发白。
果然
薛溶月说的才是真的。
***
“兄长并没有死,对吗?”
薛溶月平静地问出这句话。
在一阵落针可闻的沉默后,沉寂许久的系统终于响起声音。
【抱歉宿主,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薛溶月并不指望它可以回答,虽然它的这句话已经算是回答:“我的记忆并没有出错,之所以净奴他们能够众口一词,是因为你将他们的记忆篡改了,对吗?”
【宿主,我必须告诉你,我虽是系统,却没有这个能力。】
听到系统的否认,薛溶月反而笑了,笑意不达眼底,眼眸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冷光:“既然你没有这个能力,那就是原著。原著替换并修改了关于兄长的死,所以我的记忆才会与他们的说辞有所出入。”
这一次,薛溶月语气平直,没有半点询问的样子,可见她早已确定。
在须臾的沉默后,系统声音再度响起。
【原著剧情为何会出现替换和修改?】
“因为这一世兄长没有死。”
薛溶月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起的浪潮压下去:“八岁生辰那日,兄长中了山匪埋伏后身负重伤回到长安,这应当就是原著未曾修改前书写定下的剧情,前世今生,也确实按照原著剧情上演了。”
“直到原著发现,今生兄长根本就没有死,剧情出现了漏洞!”
【宿主为何如此笃定?】
脑海中的回忆是如此的真实,薛溶月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是她凭空出现的臆想,更何况
薛溶月取下腰间的荷包,将其打开,露出里面一块沾染上泥土,已经破碎的灰瓦:“更何况,这个还未消失。”
这是在青衡山道观中,她听到屋檐上有异响,追上去时捡起来的,虽然偷听之人已经逃之夭夭,可却留下了痕迹,被她一直装在荷包里。
“若是我的记忆是假的是错的,那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薛溶月取出掉落在泥土上,一颗细小的金珠:“这是曾经我送给兄长的玉佩上,悬挂的物什,当初,在屋脊上的人就是兄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原著发现了兄长没有死。”
“一个在我眼前,在那么多人眼前咽气的人怎么会没有死?!原著无法解释这个问题,为了修补兄长没有死的这个漏洞,它只能修改兄长的死法!”
掉下悬崖,看似尸骨无存,实则仍然留有生机,也只有这样子,才能将兄长没有死的这个漏洞圆回来。
她的记忆没有出错,脑海中的事情都真真实实发生过,但在那日青衡山上,她捡到了兄长遗留下来的金珠,虽然她并没有意识到,但原著不能放任这个漏洞在某一天爆发,所以将兄长的死法进行替换。
替换后的兄长死法是坠落悬崖,所以无法在弥留之际留下遗言,她自然不能根据兄长留下的遗言去修缮青衡山上的道观,所以在净奴等人的回忆中,青衡山上没有道观。
所以,秦津也不会记得他在回到长安后,曾经来过青衡山道观,在屋檐上曾与她交谈。
在更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系统似是叹了一口气。
【宿主,你真的很敏锐,也很聪明。】
纵使薛溶月坚信自己的推断,可在听到系统这句肯定后,还是没有忍住呼吸的急促,捏着那枚金珠的指尖控制不住颤抖,在抖动下,金珠从指尖上掉落。
薛溶月弯腰去捡,比手更先落地的是眼泪:“兄长这么多年过的还好吗,他为何、为何从来不曾来与我相认。”
【宿主怎知,他没有与你来相认过?】
【角色[薛怀瑾]在原著剧情中毕竟已经身亡,在原著剧情发生修改前,他不能顶着[薛怀瑾]的身份,堂而皇之来与你相认。】
【但是,他来见过你。】
薛溶月瞳孔一阵,刚弯腰捡起来的金珠再次从指尖上滑落,她眉心骤然蹙起,难以置信道:“兄长,来见过我?”
【是的,角色[薛怀瑾]不仅来
见过你,还曾与你有过交谈。】
跌坐在床榻上,薛溶月神色震惊,指尖发抖,脑海中瞬间涌入无数个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她迫切的想要从中寻找到兄长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来晚了,给大家道歉[爆哭]
有奖竞猜,兄长假死后的身份是谁~
第67章 山上做客
“娘子,山匪果然围过来,为首那人已经行到街巷口了。”
净奴脚步匆匆上前来,附在薛溶月耳边低声说道:“娘子放心,痕迹已经抹去,暗道也已暂时掩埋,他们果然没有发现其余人。”
薛溶月手中端着茶盏,微微颔首,状似不经意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他在吗?”
净奴应道:“世子在。”
话音刚落,外面嘈杂的脚步声不加掩饰,混着几道浑厚的叱喝来势汹汹,已然临近。
薛溶月与净奴定了定神,对视一眼,随即,薛溶月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砸了出去,拔高声音怒道:“谁抓了胡东,不知道他是我的人吗?打狗尚要看主人!”
净奴在一旁着急劝道:“娘子,您先别恼,已经派人去找了,不论是谁,定然叫他们登门赔罪,将胡东全须全尾放出来。”
薛溶月霍然起身:“敢抓我的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若让我知晓是谁的,定然不会轻饶了他们!”
话音刚落,小院薄薄一扇木门被“彭”的一声从外踹开,露出几名魁梧壮汉,他们大摇大摆走进来。
薛溶月被吓得花容失色,顿时尖叫一声,净奴也被吓得面色煞白,反应过来之后颤颤巍巍挡在薛溶月前面。
在院中打水的骆震似是也慌了神,两股战战,哆哆嗦嗦上前,还不待他开口,一名壮汉大马金刀走到他跟前,拎起他的衣襟,不由分说朝他脑袋上狠狠打了一拳。
骆震身子瞬间软了,趁着他头昏脑胀之际,壮汉将他按倒在地,利索的用麻绳捆了起来。
净奴连连后退,惊慌失措:“你们、你们是谁,怎么敢怎么敢擅闯民宅!”
薛溶月跌坐在椅子上,闻言,似是找回些许底气,看向挤在院中的壮汉,色厉内荏斥道:“你、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我爹是谁,敢对我无礼,还不赶紧退出去!”
捆绑完骆震的壮汉走上前,目光十分肆无忌惮,上下打量着薛溶月与净奴,似是在评估一个货物:“这两人模样生得确实极为出挑。”
另一名壮汉笑嘻嘻走上前,接话道:“可不是嘛,绝对能够卖一个好价钱。”
“你、你们!”
薛溶月被他们轻挑放肆的目光冒犯,抽出腰间的长鞭,朝二人甩了过去。
力道轻飘的鞭子还未近前,便被两个魁梧壮汉毫不费力的握住,其中一人手上稍微用力,薛溶月便跟着这股力道向前踉跄两步。
“一个小娘子不拿针线,拿什么鞭子,来给大爷我挠痒痒吗?”几名魁梧壮汉顿时哄笑了起来。
薛溶月气得涨红了脸,跺脚吼道:“我要让我爹杀了你们!”
不成想,几个魁梧壮汉在听到此言,在短暂的凝滞过后,嘲笑声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的开怀。
“你们几个,不要对薛娘子无礼。”
院落门口,忽然响起一道轻飘飘斥责。
闻言,几个堵在门前的魁梧壮汉立刻停止住大笑,几人恭恭敬敬朝两边退去,让开一条路。
说话之人,缓步走过来。
不同于这些五大三粗的魁梧壮汉,此人相貌堂堂,五官标志,脸型轮廓流畅,身穿锦袍,墨发用玉冠束起,风度翩翩的气质瞧着不像是魁梧壮汉,更像是出身富裕的读书人,只可惜他脸上有一道硕大的疤痕,从眉心横过鼻梁至耳后,破坏了这张面冠如玉的脸,瞧着略有些狰狞。
薛溶月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认识我?”
罗弘方迈步走进来,嘴唇微扬:“薛娘子的父亲是凉州有名的布料商人,临县中也有你家的铺子,我自然有所耳闻。不仅如此,薛娘子的表姐因容色出众,被怀安王纳去为妾,颇为受宠,还生下一子。”
见他如数家珍,薛溶月扬起下巴,恢复了方才不可一世的气焰:“你既然知晓,还不赶紧让他们磕头赔罪,小心我告诉表姐,让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罗弘方似是被她这番话逗笑了,摇了摇头坐下来:“薛娘子还真是天真无邪,不谙世事。”
薛溶月瞪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把人带上来吧。”
罗弘方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热茶。
下一瞬,一个被五花大绑起来的男子被推了进来,定睛一眼,可不就是出去打探消息,被人抓走的胡东。
薛溶月反应过来:“原来是你们抓走了他。”
“薛娘子不是派他到处去找临县的匪首吗,我这不是亲自来见你了。”罗弘方抬起眸子看向她,不紧不慢道,“不知薛娘子找罗某有何贵干?”
净奴瞪大眼睛,脱口而出:“你们就是山匪?!”
罗弘方嘴角噙着一抹笑:“看来薛娘子手下的这个人实在不中用,竟然连我都没有打探出来。”
身子不由往后退了两步,薛溶月脸色煞白,与净奴惊慌失措地对视一眼,止不住发颤。
“娘子快跑!”
净奴忽而将薛溶月推向后侧的窗户,随即大喊一声,抽出袖中的匕首,朝罗弘方冲了过去:“快跑,不要管我!”
“哐当”一声,净奴被大步赶来的山匪一脚重重踹翻在地,身子砸向不远处的桌椅,痛苦的惨叫一声,口中溢出鲜血。
反应过来的薛溶月手忙脚乱推开后侧的窗户,左脚还未踩上窗架,一把散发浓重血腥气,上面凝固着一层厚厚血污的大刀便已经横在薛溶月脆弱的脖颈上。
放下茶盏,罗弘方似笑非笑地看着薛溶月,问道:“薛娘子不是要见我,怎么我来你又要跑?”
薛溶月浑身抖如筛糠,牙齿不停打颤,此时似乎已经害怕到了极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罗弘方吩咐道:“将薛娘子请回来吧。”
持刀的山匪用力拽着薛溶月的胳膊,推搡着她,将她推到椅子上。
“对待小娘子,怎可这般粗鲁,也不知温柔一些。”罗弘方轻轻斥了那山匪一句,随即看向薛溶月,“你别害怕,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伤害你的。”
眼见山匪拿着一捆麻绳走上前来,薛溶月杏眸中溢出水光,眼泪顺着流淌而下,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你们要干什么”
不等薛溶月挣扎,大刀已经再次架在她的脖颈处,锋利的刀身划破薛溶月肌肤,血珠瞬间争先恐后溢出,在雪白肌肤衬托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罗弘方悠悠说道:“薛娘子,我说了只要你听话,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可若是你再冥顽不灵,他们会做出什么,我就不敢保证了。”
面对左右两侧凶神恶煞的山匪,薛溶月一听此言,双眼噙着热泪,哪怕脖颈处传来一阵阵刺疼,却吓得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努力克制身子因疼痛而产生的抖动。
罗弘方满意一笑:“去为薛娘子收拾几件衣物,我们请她去山上做客。”
***
“此女来历可疑,老大为何非要将她留在山上?我看她就是某些居心不良之人故意使用的美人计,想要引诱老大上钩!”
山上,山寨隐在层层绿荫之后。
在临县后山上盘踞多年,山寨建得并不简陋,反倒比山下大多院落府邸还要气派。
偌大的正堂内,一名身长八尺,相貌精悍之人站了出来,如奔雷之声惊起一行飞鸟。他虽未指名道姓,但如今堂内除了他与罗弘方,便只剩姬甸一人。
“你此话何意?谁是居心不良之人,你把话说清楚!”
姬甸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厉声斥道。
“我又未曾言明是谁,你为何急着对号入座?”那人冷哼一声,“莫不是做贼心虚吧!”
姬甸勃然大怒:“这正堂内还有谁在?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要攀咬我!你就是妒恨我得老大恩宠,今日我们就将话掰扯清楚!”
“掰扯清楚就掰扯清楚!”
那人也毫不让步:“自从你将那姓秦的小子捡回来之后,寨子里就一直不安宁,你敢说与他没有干系?”
“如今货物刚运回来,他的未婚妻又找上门来了,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谁信啊!肯定就是你们做的手脚,也不知是在为谁卖命!”
“先不说姓秦的是老大指名道姓让我带回来了的,他这个未婚妻也是老大将人请上山来的,与我有何干系?”
姬甸连连冷笑:“你休想把最近出的这些幺蛾子推到我的身上,江淮顺是谁带上山来的,是谁的手下?你竟然有眼无珠到把他当小弟,还引荐到老大跟前,结果呢?”
“他不仅刺了老大一刀,还偷走了账簿,将寨子里搞得乱七八糟,如今你竟然妄想将这些事情都怪到我头上,想将这盆脏水泼向我,你做梦!”
“我识人不清,老大已经处罚过我,若是以后老大怀疑我的忠诚,要打要杀我绝无二言,可你呢,你敢吗?”
那人目光如炬,步步紧逼:“况且,我一直说的是姓秦那小子,你为何口口声声说我将脏水泼向你,上赶着解释,你对手下还真是好,上赶着替他开脱。”
他将“开脱”两个字咬得很重。
姬甸脸上丝毫不见慌乱,闻言冷冷回道:“你可别把旁人当傻子,谁不知道你那些花花肠子,你咬他不就是想要通过他将我扯下来?”
那人走上前:“你敢说他不可疑吗?当年秦家被灭门,只有他活了下来,还正巧晕倒在了临县?这么可疑之人,你敢把他往山上带,就不怕是府衙暗查进来的卧底吗!”
姬甸闻言却不再与他争辩,而是看向高居正座,正在漫不经心看书的罗弘方,口中溢出一道带了几分埋怨的低吼:“老大!”
罗弘方无奈放下手中的书:“刘葛,当时,确实是我吩咐张鸣将秦盎带回来的。”
刘葛不可置信道:“为何!”
“因为他,身世可怜。”罗弘方沉沉目光落在刘葛身上,嘴角虽弯起一抹笑,眼底却泛着冷光,“这个回答,你可满意?”
刘葛心神一凛,知晓自己的质问犯了罗弘方的忌讳。
他一直都是一个独断专行之人,最不喜有人质疑他的抉择,脸上不禁露出惶恐:“小的不敢。”
姬甸垂下眼。
当初为了上山,当时罗弘方率领山匪前去灭口时,秦津伪装成躲在地窖逃过一劫的秦家子,在罗弘方眼皮子底下逃走。
至于为何罗弘方会放过他,只因两人有着相似的身世。
当年罗弘方也是地主豪绅培养出来的郎君,虽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但若是没有那场变故,他自当享有锦衣玉食。
只可惜父辈犯下大错,全家被满门抄斩,只有他临时起意,出远门游玩,这才侥幸活了下来,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查,他只能跑去山上,成了流窜的匪寇。
所以,当看到与他有着相同经历的秦盎时,他还是心软放过了秦盎。只是他不知晓,秦盎在秦家被灭门的前一刻钟已经病死,他所见到的秦盎一直都是后来赶去,顺势冒充身份的秦津。
也正因为此,他对秦津倒是有几分惺惺相惜的信任。
罗弘方淡声道:“她的户籍路引我已经查验,身份无疑。”
刘葛心有不甘,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忍住说道:“我知晓老大行事缜密,可是”
“可是她早不来玩不来,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找过来,实在令人觉得可疑。”
罗弘方道:“当年秦家被灭门后,薛家四处打听秦盎下落无果,一直以为秦盎也死了,已经开始为她重新物色夫婿,直到几日前,江淮顺逃下山,秦盎在抓人时正好被薛家派来巡查铺子的管家看到,认出了他,她这才急忙忙寻了过来。”
一听江淮顺三个字,自觉理亏,刘葛低下头去。
“我知晓你是好心,可不过是一个女人,能掀起什么风浪?”罗弘方翻动手中的书页,“有这个功夫,还是赶紧将江淮顺抓回来,一想到他还拿着账簿东躲西藏,我就坐立难安。”
刘葛沉沉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即手下进来通禀:“老大,秦盎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
罗弘方抬眸看去,见秦津手中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不禁莞尔一笑:“得手了?”
秦津阔步走进来,放下手中的人头,拱手道:“幸不辱使。”
“干得不错,给你记上一功。”罗弘方笑道,“想要什么,只管说就是。”
秦津抿了抿唇,在几番踌躇犹豫之后,还是抬头看向罗弘方,低声说道:“老大,听说你将”
见秦津欲言又止,罗弘方倒是直白,含笑说道:“我将你未婚妻室请上山来了。你也是,未过门的妻子也是亲人,人家小娘子千里迢迢来寻你,你怎么还将人拒之门外,也不请人来做客。”
“还有,也不知你跟她说了什么,前几日薛娘子还在临县到处打听我的行踪,想要与我谈判将你带走,结果今日见到我,却是被吓得瑟瑟发抖,你怎么能这般吓唬未过门的妻子。”
“我早已不是那个秦盎了,我与她已是云泥之别,不应再有牵扯。”秦盎低下头,脸上露出一份恰到好处的苦笑,“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这个节骨眼上,我担心”
与罗弘方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对于他的脾性早已摸透。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人,但他性情多疑,所以若是想要不引起他的怀疑,必须要让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
胡东在外出打探消息时被山匪盯上,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计就计,凉州富商薛家已经打点妥当,薛溶月借用这个身份正好,让胡东佯装不知,继续打听山匪的踪迹,只是打听的人中再多一个秦盎。
待罗弘方派人打探薛溶月一行人身份时,薛溶月佯装不知有人跟踪,拦住多日不见的未婚夫倾诉相思,想要将他带走,却被狠狠拒绝。
这一切都是罗弘方自己派人费尽周折调查出来的,他不相信别人,但对自己深信不疑,殊不知这一切都是刻意安排。
罗弘方显然有话要对秦津说:“你们都先退下吧。”
刘葛自秦津进来后便脸色铁青,闻言,甩袖离去,姬甸也应声退了出去。
正堂门缓缓合上,罗弘方走下来,拍了拍秦津的肩膀:“幸好你没有听他的话,跟着她离开,不然我可就要伤心了。”
他唇边勾起笑:“什么云泥之别,只要你愿意帮我完成这件事,我保证一定会让薛家松口,成全你二人。”
秦津脸上露出诧异:“什么事?”
屋外种了几株鲜花,正值季节,开得如火如荼。长风吹动着垂在窗边的翠叶,花香涌入,娇艳的花枝在风下格外惹人怜爱,只可惜,此时无人有心情欣赏它的美丽。
骆震将窗户合上:“前后左右都有山匪把守。”
净奴正在为薛溶月上药,脖颈处的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依旧看着触目惊心:“万一留下疤痕可如何是好?”
薛溶月倒是并不在意,问
她:“你们两个有没有事?”
净奴摇头回道:“衣裙里的棉花垫得厚实,并不怎么疼,吐出来的血是事先备好的血包。”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三人顿时停下话音,戒备的看向门口,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道悍拔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是秦津。
净奴松下一口气,对骆震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退了下去。
把守在门外,骆震压低声音问净奴:“你现在好似不怎么讨厌秦世郎君了。”
净奴道:“娘子讨厌谁我就讨厌谁,我一贯为娘子马首是瞻。”
骆震也不由说道:“那日娘子震怒,可真是吓到我了,没有想到竟被秦郎君安抚住了,也不知秦郎君说了什么,我看这几日娘子已经与往常并无两样。”
涉及薛郎君,他本以为娘子还要折腾闹上几日,方能平息,没有想到只是短短一夜过去,娘子竟然已经彻底的平静了下来,不再执着于此,似是已经寻找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现在还不能揭晓答案,会剧透的,等正文揭晓的时候,会发放奖励的~(红包)
剧情线终于写完了,下一章开始就是感情戏为主,小情侣要甜甜蜜蜜了,世子也要算荷包的帐了[让我康康]
第68章 兴师问罪
“你受伤了?!”
薛溶月坐在窗下不远处,没有抬头,天光透过几层模糊的窗纸,落下千丝万缕的线条,日色静静在她的眉眼间打转,将她细腻的肌肤照得透亮无暇,浓密卷翘的眼睫轻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深不浅的阴霾。
虽然伤口不再往外渗出血珠,脖颈上的血迹也已经被擦拭干净,但这么一道长长的伤痕落在薛溶月雪白的脖颈处,一眼看过去十分扎眼,根本无法忽略。
秦津快步走过来,剑眉皱紧。
“被山匪威胁时,不甚割伤了。”薛溶月抬手摸向脖颈,“无事,净奴已经给我上过药了。”
“别摸,小心伤口溃疡。”
秦津握住薛溶月抬起的手腕,俯身端详着伤口,紧皱的眉宇一直没有松开:“净奴给你上的药不行,我去给你送来一瓶,记得,千万要小心,不仅饮食忌口,也绝不能沾到水了。”
说罢,便欲离开去拿药。
“不急。”
薛溶月反手拉住他的衣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坐下来。
“那个山匪两只手臂上都纹有刺青,左胳膊这里有三道狰狞交错的疤痕,右手虎口上也有疤痕,相貌普通,肤色黝黑,哦对,嘴巴这里还有道陈年刀伤。”
待秦津坐下来后,薛溶月一手指着脖颈处的伤痕,觑着秦津,幽幽说道:“秦郎君,他不仅拿刀割伤我,还出言冒犯,你可要为我报仇。”
秦津在她十分详细的描述中,立刻从脑海中锁定了此人的相貌和名字:“怎么会受伤,出现什么变故了吗?”
“你不是说姓罗那个山匪生性多疑吗,我怕事情发展的太顺利,他会后知后觉的怀疑,就带着净奴适当反抗一下。”
目光紧盯她的伤口,秦津道:“下次小心一些,别再冒然动手了,他们都是穷凶极恶之人”
“就是穷凶极恶之人,才要尽力打消他们的怀疑,不然在这山上的日子可就举步维艰了。”
薛溶月说的头头是道,随即问道:“怎么样,他对我的身份可起疑心了吗?”
“没有。”
秦津看出她的担忧,开口宽慰道:“你将无脑跋扈、色厉内荏、欺软怕硬、胸无城府的薛娘子扮演的极为出彩,惟妙惟肖,罗弘方对此深信不疑。”
“”
薛溶月慢慢转头看向他,面无表情问道:“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趁机骂我?”
秦津迎着她的目光,神色诚恳:“夸你,绝对是在夸你。临危不惧,还能演得入木三分,实在是难得。”
“是吗?”薛溶月维持着脸上的面无表情,桌下的脚却已经狠狠踹了过去,咬牙切齿道,“那我可真是要多谢你的赞美了!”
秦津硬生生挨了两脚才平息薛溶月的怒火。
瞪着他,薛溶月没好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打趣我。他肯定不会就这么相信,不过是觉得我翻不出什么风浪罢了,不过”
“他肯定会趁机要挟你,说说看,他都拿我威胁你要干什么?”
秦津忽而抬眸看向她,剑眉微压,眸色深深:“怕吗?”
“什么?”
薛溶月一愣。
秦津问:“面对他们,怕吗?”
薛溶月撇了撇嘴:“有什么好怕的。”
秦津弯唇一笑,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眸光定定落在薛溶月的眉眼上,深邃的眼眸似是能够洞察一切,嗓音低沉沙哑:“怎么会不怕,看你额上全都是汗,上的妆面都花了。”
“”
薛溶月拉开距离,身子往后一靠,懒懒地看着他,唇边勾起冷笑:“我没上妆。”
“”秦津猝不及防,“啊?”
薛溶月持续冷笑:“自打长亭送别那夜过后,见你我就没有上过妆。”
秦津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啊。”
“世子,就算你想要转移话题,也不要这么生硬,这么有迹可循,好吗?”薛溶月觑着他,“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
秦津无奈道:“不是我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薛溶月了悟几分:“原来涉及朝堂之事。”
她识趣道:“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怎么会是多管闲事。”
秦津倒是忽然朝她倾了倾身子,眉眼处流露出几分好奇:“薛娘子,送别那夜你为何要将脸涂成那个样子?”
薛溶月沉默须臾,也将身子前倾,指着自己的脸,认真问道:“世子,你好好看看,看看我现在脸色如何?”
秦津闻言十分听话,认真端详着她。深邃目光从她额上几缕细小的碎发开始往下滑,长而卷翘的眼睫,水灵灵圆润的杏眸,精致小巧的翘鼻,再到红润饱满的唇瓣上。
她刚喝完茶,娇艳唇瓣上残留着淡淡水光,吸气时身上涂抹的香膏不断钻入他的鼻腔,他艰难移开眼,口中扭扭捏捏吐出两个字:“好、好看。”
薛溶月:“?”
秦津没有忍住又偷瞄了几眼,轻咳一声,语气笃定:“十分好看。”
薛溶月:“”
她的容色艳绝长安,本就被争先赞誉,曾见过她容貌的诗人不少将她写进诗中,她早已习以为常,可不知为何,突然面对秦津这么认真的赞扬,她竟莫名感到赧然,脸皮也明显发烫起来。
她将这归结于秦津用词太过粗暴简单上面,定了定心,没好气道:“这还用得着你说?我让你看我的脸色,谁让你欣赏起我的美貌来了?!”
“不好意思。”
秦津闻言垂下眼,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复又抬起眼,打量着她的脸色,老实回答道:“有些红”
不等薛溶月恼羞成怒,他后知后觉道:“好像还有点难看。”
“你也知道难看啊!”薛溶月冷哼一声,妙语连珠,一连串的话压根不给他任何反应和插嘴的机会。
“自从你回到长安以后,我就尽量避免与你讨论起长亭送别那夜,就是不想让你提这件事,你还说!躲过了在长安,你跑到这里说!有没有一点眼色,没有看到我不想提吗?你还问还问还问!那夜的账我还没有跟你算,你竟然敢笑我,我去送你你竟然敢笑我,还笑得那么大声!笑得那么大声就算了”
光说着还不解气,薛溶月嘴巴不停,桌子下的脚也不停。
秦津刚开始还端正态度,听进去了两句,后来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心思早就不在她说什么上面了。
薛溶月看出来了,用了些力道踹他:“发什么愣,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
秦津拍了拍袍子,可怜他一身衣袍,与人打斗,杀人割头的时候刀剑不沾身,连血都没有滴上去,眼下却是明显保不住了。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已经硬生生挨了薛溶月好几脚。
薛溶月狐疑地看着他:“那你叙述一遍。”
秦津:“”
在薛溶月愤怒的下一脚踹来之前,他懒懒总结道:“不准再提那夜的事情。”
薛溶月勉勉强强算他过关
:“记好了。”
秦津迟疑片刻,在对上薛溶月威胁的目光后悻悻点头,张口敷衍道:“铭记于心铭记于心。”
薛溶月这才罢休,问他:“我什么时候可以见舒曼。”
秦津思索一瞬后,答道:“再过两日吧,那时山匪会跟着罗弘方下山,届时安排你们二人见面。”
“当时我们商量的那个法子,你考虑的怎么样了?”薛溶月问。
“可行是可行,但如果后日一切顺利,便不用这般大费周折了。”秦津说,“甚至连婚约都不用再假意答应了。”
薛溶月眼前一亮:“如此甚好,可以省去不少的麻烦。”
看着秦津,薛溶月的语气一下子就柔和了起来,勾唇笑道:“那此事就多劳世子费心了。”
鼻腔中溢出一道轻嗤,秦津斜眼看着她:“薛娘子的语气好似变了,方才可不是这样子说话的。”
薛溶月眯了眯眼,歪头故作不解:“方才是那样?”
“”秦津从她眼眸中敏锐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深知此时不宜蹬鼻子上脸,脸上露出一抹虚假的笑容,“方才温柔,此时更温柔。”
“算你识相。”
薛溶月手托着腮:“你来找我,不会引起怀疑吧。”
闻言,秦津笑了笑:“不来找你,才会引起怀疑吧。”
“也是,谁让你我现在是定下亲事的未婚夫妻呢。”
话音落地,薛溶月眉心蹙了起来,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无法解释的不满出来:“你跑来山匪窝中当卧底,还给自己的假身份编造出来一个未婚妻?”
上下打量着秦津,她语气怀疑:“你是正经来当卧底的吗?”
秦津百口莫辩:“你讲讲道理,不是我想要给自己凭空编造出一个未婚妻,还是秦盎本身就有一位未婚妻。”
“真的吗?”
“这还能有假?若非如此,凉州富商薛家怎么会愿意主动配合?”话语微顿,秦津定定看着薛溶月,唇角微勾,发问道,“薛娘子,你为何会在意这个?”
他迎着日色而坐,明亮天光落在他的眉眼,融入进他的眼眸,他眸色乌黑,似是漫长无垠的夜色,眼底流转着意味不明的碎光,随着薄唇勾起,眼眸中也盛着几分笑意。
不知为何,薛溶月心中突然慌了一下:“这、这有什么在意不在意的,我不过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这下,轮到秦津问出这句话了:“真的吗?”
“这有什么好真的假的?”薛溶月梗着脖子,瞪他,“不然你说,还能为了什么?”
她语气铿锵有力:“我说的都是真的,从不骗人!”
“是吗?”
秦津懒懒垂下眉眼,抬手捏起一块摆放在桌子上的糕点,语调慢慢悠悠,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这可不见得吧。”
薛溶月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是心虚,毕竟她从小到大确确实实蒙骗过秦津不少次,至少两只手是数不过来的。乍一听这话立刻就垂下眼,在心底开始盘算到底是说得哪一个谎话被他发现了。
嘴上却不肯服软:“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津掀了掀眼皮:“我离开长安后,看来薛娘子也没有闲暇的时候,绣工如此好,竟然还去外面买荷包。”
这话是薛溶月始料未及的:“这话我是真的听不懂了,世子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津脸上收敛几分,挑眉淡声道:“薛娘子当真不明白?”
薛溶月眨了眨眼,摇头道:“当真不明白。”
秦津脸上的笑意彻底敛去,下颌线条紧绷,从怀中拿出一枚荷包,放在薛溶月眼前,目光定定落在薛溶月身上,不曾移动分毫,神色显露出几分“看你还要如何狡辩”的冷淡。
薛溶月拿起来,定睛一看:“这不是我送给世子的荷包吗?”
秦津兴师问罪道:“薛娘子还记得当初送给我这枚荷包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吗?”
薛溶月有种被他质问控诉的感觉,颇觉莫名其妙,思忖片刻后答道:“我绣的荷包,送给世子啊。应当就是这些话了。”
秦津见她这么理直气壮,愣是被气笑了:“这是薛娘子绣的吗?”
“当然是我绣的了。”
“那为何,”秦津双手抱坏,冷笑一声,语气加重,已经明显染上咬牙切齿的意味,“那为何广晟的娘子也给广晟买了一枚一模一样的荷包?”
“”薛溶月终于搞清了状况,反问道,“为何不能有?”
不等秦津出声,薛溶月说道:“世子手中的这枚荷包就是我亲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只是”
她将荷包举起来,挑眉问秦津:“世子看这枚荷包的样式可好?”
水渡口边株株翠竹,簌簌翠叶掉落,荡起波浪的水面上,一轮模糊的明月泛在其中,与翠叶交互相应。
这个样式怎么会不好?
喉结上下一滚,秦津低低应了一声。
“那不就得了。”
薛溶月理直气壮道:“这么好的样式自然要拿出去卖钱啊。世子手中的荷包是我亲手绣的,至于长安绣铺中售卖的荷包,那都是我养的绣娘绣出来的。”
她语气中不无得意:“我所设计出来的绣样就是好,是如今长安城中最时兴的花样,不少绣铺想要模仿,只可惜他们名下的绣娘手艺不精,模仿不出精髓来。”
“广晟的娘子买来送给广晟也是人之常情,世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秦津:“”
秦津:“”
秦津在兴师问罪之前,想过薛溶月可能会恼羞成怒、会狡辩不认,或是点头承认,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不到,他会得到个这样的答案。
他难以置信,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声音,深吸一口气,对上薛溶月那双写满无辜的杏眸,从牙缝中挤出破碎的音:“你!”
“我怎么了?”薛溶月语气中有些不满,“世子竟然拿这件事来质问我,送世子荷包难道还送错了不成?”
送荷包是多么越矩的行为,若非这枚荷包如今长安到处都是,她也不能这般明晃晃的送给秦津,岂不是白白落下一个把柄。
面容上的震惊之色难以平复,秦津神色恍惚,只觉耳畔嗡嗡作响。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几息后,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道:“你竟然将这个样式的荷包拿出去卖。”
薛溶月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所以,”秦津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看向她,又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无奈艰涩,“我当时问你这是你的回答吗,你点头,其实不过是在敷衍我,对吗?”
薛溶月脸色顿时涌现出不自然,讪笑两声,用明显心虚的沉默代替回答。
手肘撑在桌面上,秦津看她露出这样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下,是彻底死心了。
他又又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却始终无法将压在心口的那股浊气吐出,两只宽大修长的手捂住脸,半晌都未再吐出一句话。
薛溶月在这阵诡异的沉默中逐渐察觉出不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探头看着他:“世子,你、你还好吗?”
与此同时,秦津自言自语的呐呐声再次响起:“我以为,我还以为最差也是你见这枚荷包样式好,可表心意,所以买来后谎称是自己绣的,转送给我”
“啊?”薛溶月听得一头雾水,
“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什么区别?
秦津无法面对这一刻的残忍:“没有区别吗?区别可太大了”
一个是互通心意的水到渠成,一个是什么?是十分可笑的自作多情!
秦津甚至开始后悔,就应该当作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出来,为什么非要一个解释?!
若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不会获得一个始料未及的答案,也不用将自己陷入如此尴尬失落的境地,直面这么残酷冰冷的事实。
他方才为什么要多嘴,为什么要开口问!
秦津霍然起身。
薛溶月被吓了一跳,抬头,愣愣看着他:“怎么了?”
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读不懂秦津了,怎么感觉他现在疯疯癫癫,神神叨叨,一惊一乍的,别是中邪了吧。
秦津面色平静,一言不发,朝外走去。
薛溶月眼疾手快拉住他:“你去哪里?”
秦津语气平稳:“找个山洞。”
薛溶月不明所以,蹙眉问道:“山洞?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找山洞?”
“定居。”——
作者有话说:某一天,薛溶月找到了秦津隐居的山洞,本以为会见到一个野人,谁知走近山洞一看,一根麻绳从上面垂落,秦津脑袋挂在麻绳上,身子随着涌进来的风一阵阵荡。
薛溶月皱眉:“秦津,山洞里不准荡秋千!”
*
是的,如果是《白莲》是伪白莲vs真直男,那《死对头》就是傲娇哥vs真直女,必须要让世子明白他追妻之路漫漫[害羞]
第69章 铁血cp
锈迹斑斑的铁门被山匪大力推开,伴随着刺耳的“吱呀”一声,腐烂的稻草,发霉的墙壁,以及落雨后经久不散的潮湿腥味扑面而来,几欲将人淹没。
木阶湿滑狭窄,坑坑洼洼的地面上,顺着墙壁滴落的积水冲刷着厚厚的血污,微弱的光晕未能将昏暗击散,摇曳的火光反而将投落在地的影子变得扭曲狰狞。
“这是今日的晚膳,郑娘子为了自己的身子,也多少用一些吧。”山匪抬手敲了敲石壁。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饭菜,一个馒头,两碟小菜,其中一道菜略有些热气,像是炒出来没多久的,夹杂着荤腥。
清晰的敲击声在空荡牢房中回荡,郑舒曼充耳不闻。
她身形削瘦单薄,高梳的云鬓略显凌乱,只余几根细小的珍珠钗环固定,挺立的背脊仿佛正在承受着寒风洗礼的翠竹,下巴尖细。
双手抱膝,她抬着头,呆呆望着天窗外的一轮明月。
见她无动于衷,为首的山匪耸了耸肩,将手中托盘放下来,又劝了一声:“身子是自己的,若是熬坏了即便日后逃出去,日子也会过的不畅快,您这是何苦?”
逃出去?
郑舒曼抿唇苦笑一声。
此时,她根本不敢想逃出去后的日子。
为首的山匪便不再劝,而是转身看向身后,语气无奈说道:“您可亲眼瞧见了,自从郑娘子被关在这里就一直不吃不喝,我是劝了又劝,口舌都要磨没了,也是无济于事。”
随即,厚重的铁链声忽然响起,门锁被打开,细微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郑舒曼身后两寸,一道身影头下来笼罩着她。
这绝对反常的举止令郑舒曼从麻木中惊醒过来,她眉心蹙起,心尖没来由的抽动一瞬。
不等她迟钝反应,一道熟悉清悦的女声自背后响起,已近在咫尺:“抬头望月,是思故乡了还是在想我?”
郑舒曼清瘦背脊随着这道女声的响起而猛然僵住,呼吸在这一刻凝滞下来,比急促心跳更先反应过来的是,汹涌淌下眼眶的泪水。
她僵硬着转过身子,望向那张熟悉的面容,她甚至能看到那双杏眸中自己的倒影。
薛溶月将饭菜端过来,放在她身前:“饭菜是简陋了一些,但这个节骨眼上,就不要挑食了。”
郑舒曼颤抖着接过筷子,泪水将眼前模糊,她却依旧能清晰感受到薛溶月的存在,惴惴不安数日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着落,她哽咽着问:“你怎么来了,万一被山匪发现怎么办?”
“哎。”
薛溶月叹了口气,语气很是无奈:“我也被抓上山来了,正好来见见同病相怜的你,没有想到你对我如此不信任,竟然开始绝食,走上宁死不从的道路了。”
“我才没有,我只是、只是”郑舒曼低下头,“我只是吃不下去饭,我无法说服自己,也没有勇气去面对接下来的日子,我简直不敢相信,竟然连外祖家都”
接二连三的泪珠砸下来,悲愤如浪潮一遍遍袭来,筷子不知不觉间从郑舒曼手中再次掉落,她双手无助地捂住脸,泪水却不断从指缝中溢出来。
薛溶月静静看着她,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开口问道:“你还记得我们两个是怎么相识的吗?”
郑舒曼一愣,随即擦了擦眼泪,答道:“那年中秋盛宴,御安长公主在府邸举办宴席,我在宴席上被几位郎君捉弄,躲在假山后面啼哭时,正巧被你撞见。”
带头捉弄她的人便是继室夫人的儿子,她名义上的弟弟,那时的她尚且年幼,无力反抗,又被他们嬉闹着要将她推入水中的举止吓到,抱着假山石头瑟瑟发抖,不敢松手。
薛溶月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那时薛溶月在御安长公主府居住,身边侍奉的下人不少出自长公主府,瞧见这一幕,自然要出声询问制止。到底都是孩童,恶行被旁人发现时难免会胆怯,几位郎君将躲在后面的幼弟推了出来,向她不情不愿道了歉。
那时的她有多狼狈?光从凌乱的发髻和不整的衣衫上便可分辨,她不甘愿就这样接受这份毫无歉意的道歉,可在幼弟不情不愿的声音中,所有人都想着赶紧息事宁人,只有薛溶月。
在一旁沉默旁观许久的她,就在这时,忽而走上前去,在所有人始料未及中将幼弟一脚踹下了水,池水虽浅,想要淹没一个孩童却还是轻而易举,池边顿时乱了起来。
救人、呼喊、脚步声却一下子在耳边淡去,她错愕之余,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上两岁的女童,她的目光异常冷漠,不仅是看向在水中挣扎的幼弟,包括她。
此事闹大后,御安长公主和一众夫人脚步匆匆而来,面对众人的询问,和继室夫人的嘶吼,她只是低头看向自己的裙摆,口中冷淡吐出了一句:“他把我新制的衣裙弄脏了。”
她们两个素不相识,薛溶月确实没有理由为她出头,她这样想着。
那时,薛溶月已经受封永安县主,又有御安长公主明显的偏袒在,即便继室夫人不依不饶,不愿就此罢休,却也奈何不了她,最终只能妥协,以道歉为终。
听着她与幼弟如出一辙,毫无歉意的道歉声,继室夫人脸色铁青,敢怒而不敢言,在御安长公主的注视中,父亲不得不站出来,虚与委蛇,配合着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有此事作为前提,她很难不去亲近薛溶月,一开始,薛溶月对她并不算友好,更多的是冷漠疏离。
一想到这里,郑舒曼还是觉得委屈:“不管你怎么否认,你当时那一脚就是为了帮我,既然选择帮我,为何后来还对我爱答不理?”
“怎么又翻起旧账了?”
薛溶月揉着生疼的眉心,缓缓叹了口气:“我提起陈年往事是想要告诉你,你此时觉得难以翻越的高山,在五年后十年后再去看,或许已经可以用不过如此来概括了。”
郑舒曼擦去脸上掉落的泪痕。
幼弟生性顽劣,不服管教,在长辈的宠爱下行事无法无天,刚与薛溶月结识的那段时日,在他恶劣的针对磋磨下,她几次想要轻生。
可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幼弟在与友人外出狩猎时,在友人怂恿下,他不顾下人百般阻拦,非要逞强去偷幼虎,最终被觅食回来的母虎发现,被下人解救回来时
,一双腿已经被生生咬断,撑了不到半日,就咽气了。
曾以为要笼罩她多年的阴影,竟然就这般猝不及防的散了。
将掉落的筷子捡起来,用帕子擦拭干净之后递给郑舒曼,薛溶月道:“你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多吃饭,若是出什么意外需要逃跑时,就你这身子骨跑两步就要散架了,到时候可别指望我来搀扶你,能来救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郑舒曼接过筷子,闻言哼了一声:“哪有你这样的,不先说怎么救我出去,反倒说起出意外怎么各自飞了。”
话虽如此,但她岂会不了解薛溶月的脾性,她是这天底下最口硬心软之人。
吃不下去油腻腻的菜,郑舒曼掰开馒头往嘴里塞,一边听薛溶月说:“昨日山匪倾巢出动,他们两个也下山了,我看某人的意思这次山匪下山事关密事,若是能寻到答案,便可将山匪一网打尽,甚至不需要你假意答应婚事。”
郑舒曼一愣,她疑惑地问:“他们两个指的是谁我清楚,可某人指的是他们两个其中的哪一个?”
薛溶月别开眼,轻咳一声:“我曾经最讨厌那个。”
“”郑舒曼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个字:“曾经?”
薛溶月:“你关注一下重点,重点是等他们回来之后,就能确认如何救你了。”
“这不就是眼前的重点吗?”郑舒曼目不转睛盯着她,“你也说了要等他们回来之后才能确认,那是之后的重点。”
“我眼下就想知道,为什么会是曾经?”
这事终究是隐瞒不过去的,待日后回到长安依旧要解释,面对郑舒曼审问的目光,薛溶月摸了摸鼻子,隐去系统的强制攻略任务,将与秦津卷入同一桩案子,被迫联手结为同盟一事全盘托出。
“你被人威胁了?”听完之后,郑舒曼脱口而出,“还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旁人手中了。”
在薛溶月再三确认,咬死是迫于形势所逼,出于无奈之后,她眯起双眸,脸上写满了不信:“绝对有鬼,你肯定还有事情瞒着我。”
薛溶月在她的目光中几乎无处遁形,正好在外把守的眼线敲响了铁门,薛溶月不由松了一口气,果断站起身来:“时候已经不早了,再待下去说不准会引发意外,我先走了,寻得时机再来看你。”
“你少来,分明是你不敢回答我——”
郑舒曼跟着站起身来,只是经过这段时日的心力交瘁,她的身子骨不如薛溶月硬朗,站起身后顿感一阵眼花缭乱,眼疾手快扶住墙才没有栽倒,
等她再睁开眼时,铁门已经关上,空空荡荡的地牢里哪里还有薛溶月的影子。
眼前仍是一阵阵发晕,郑舒曼悻悻地坐下来,小声嘟囔了一句后,待晕眩过去后,她一只手撑着下巴,想起前两日姬甸过来时,口口声声埋怨秦津与薛溶月的话,心头不由浮现出一丝喜悦——
本以为小月与柳家柳如玉定亲后,她在无数个深夜不沾枕塌,点烛到天亮著成的心血,在尚未完成时,就要被迫迎接一个悲惨结局。
实在没有想到,竟还会有峰回路转的时候。
当真可喜可贺。
她的《霸道世子轻点宠》有救啦!——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感冒了,精神不济,我缓缓,明天争取多更[化了]
还记得那本令世子欲罢不能的大作吗,没错,作者揭晓,小郑在夹缝生存还不忘磕cp[狗头]
第70章 是否听到
“这是他让我拿给你的金疮药,用法他之前应该已经告诉你了,脖子上的伤口,记得按时上药。”
姬甸将白玉瓷瓶放在手边的桌案上,随手捏起一块盘中热气腾腾的糕饼,塞进嘴里:“你倒还真是有闲情逸致,身在这山匪窝中,还有功夫让下人去给你做糕饼来吃。”
“这是舒曼爱吃的糕饼,你正好回来,帮我将这两包拿去给她。”薛溶月递过来两包用油纸装起来,沉甸甸的糕饼,答道,“我若是不如此,恐怕罗弘方此时就要日夜难眠了。”
姬甸略一思忖,不禁点点头。
也是。
依照罗弘方多疑的性子,若是薛家娘子忽然“性情大变”,不再无脑跋扈,他就要慌了。
“为什么又要我去送,你们两个使唤我使唤上瘾了是吗?”吃人嘴短,姬甸倒是没有多么不情愿,只是嘴上发了两句牢骚。
“我到底身份不便,若是不甚撞上了人,可就难以解释了。”
净奴过世的养父母就是做糕饼沿街贩卖的,自小耳濡目染,净奴做糕饼的手艺堪称一绝,后来到了薛溶月身边伺候,有了薛溶月的庇护,这些粗活便不再沾手了。
这几日薛溶月的饮食,都是交由她亲手去做,吃起来更放心一些,也能继续维持薛家娘子出身富贵的娇生惯养,避免罗弘方起疑心。
糕饼外酥里软,热气下是不断四溢的清香。
姬甸吃的意犹未尽,干脆毫不见外坐下来,抬手倒了杯浓茶,又拿起一块,刚放进口中,忽听薛溶月开口:“你回来了,他应该也回来了,为什么他不自己来送?”
姬甸笑哼一声:“这话不应该问你们两个吗,好端端的,送药的差事落到我头上,你们吵架了?”
薛溶月将冒着热气的糕饼倒在油纸上,并未抬头,慢腾腾将糕饼包好之后,眯起双眸,冷哼道:“谁知道他怎么想的,躲了我好几日还不够。”
饶有兴味觑着薛溶月,姬甸问:“你刚到临县时,哪怕人在山上,他也要想法设法去见你,我为此可没少帮他隐藏行踪。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他会突然躲着你?”
薛溶月脑海中不禁回想起,那日,两人关于荷包的谈话。
秦津的反常令她至今都没有想通是怎么一回事,明明荷包就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是她为数不多没有欺骗秦津的时候,秦津有什么好兴师问罪的,事后还一直躲着她。
姬甸目光探究且带玩味,静静等待薛溶月的回答,薛溶月却没有要为他解疑答惑的打算,在他伸手要去拿下一块糕饼前,抢先将玉盘拉回身前:“时候不早了,劳烦你赶紧走一趟,把这些糕饼送去给舒曼。”
姬甸瞪大眸子,不满的话还未脱口而出,薛溶月已经将另外一包糕饼放在他手中:“这个是给你的,回去慢慢吃。”
姬甸这才心满意足站起身。
颠起手中沉甸甸的糕饼,姬甸从地牢里出来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去休息,还是爬去后山的密林,一棵树一棵树的找,终于在一棵柏树上寻到了秦津的身影。
“这枚荷包看着怎么这般眼熟?”虽然秦津收起来的快,但姬甸眼神更胜一筹,将那枚翠绿打底的荷包样式看的清清楚楚,心下当即明白过来三分。
秦津闭上双眸,枕着双臂,仰面朝着一轮硕大的明月。
银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千丝万缕的洒下来,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将他鼻梁上那颗小痣照得一清二楚。
他并不是温润如玉的长相,虽然生了一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但大多时候,眼眸中都是冷淡的意味,在不苟言笑时,眸中溢满锐利的光,望过来时,似是能够洞察人心,不禁令人心中发怯。
白瞎长了这么一双眼睛,平时目光如炬,却回回栽倒在一个人身上。
姬甸叹了一口气,将包着糕饼的油纸拆开:“你饿不饿,要不要下来吃点?”
秦津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接过他抛上来的糕饼,咬了一口:“你从薛溶月那里拿来的?”
姬甸错愕地抬起头:“你竟然跟踪我?”
“”
秦津无奈地睁开眼:“薛溶月喜欢吃杏脯,她院中下人做的糕点中常常会放切碎的杏脯进去,一吃便知。”
姬甸这下是真的服气了,没忍住笑了起来:“你俩还真不亏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吗?
秦津掀起眼皮,静静看着夜幕上那一轮明月,闻言唇角微勾,发出一道轻嗤:“你之前还说是我们两个是生下来就注定的仇敌。”
姬甸席地而坐:“那你怎么不说,那时候她还要拿刀砍你?”
秦津最不愿意听见这句话,顿时“啧”了一声,指责道:“你别老是翻旧账,都说了她现在洗心革面
,不杀我了。”
“”
姬甸面色真诚,开口说道:“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说这句话时,我心头都会升起一股无名火,很想拿刀砍你。”
秦津轻描淡写道:“实话实说而已。”
姬甸:“”
愣是被他气笑了,姬甸连糕饼都不吃了,问他:“既然人家洗心革面了,你为什么忽然躲着人家?今天我去送药时她还问了。”
秦津眉心微动,不动声色地问:“问什么?”
姬甸拖着长腔:“问为什么你不亲自送药。”
秦津薄唇轻抿,低声继续问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哪里知道啊?你这两日冷着一张脸,浑身冒着寒气,活像刚从冰窟里面爬出来一样。你没看到连罗弘方都不怎么敢找你闲聊了?”
姬甸摊开手:“想找她打听你们两个是不是吵架了,结果人也不说,拿糕饼把我打发出来了。”
紧绷的身子松懈一二,沉默须臾,秦津抬手拽下一片绿叶,放在手心把玩,忽而再次开口:“她就没有再问别的?”
“你想让她问什么?”姬甸一阵见血,“想让人家关心你有没有受伤,想看人家是不是在乎你?”
秦津闭上双眼,复又睁开,将手中的叶子砸向姬甸。
静谧的夜色下,绿叶轻飘飘地垂落,被夜风一吹,打着旋不知飘去了何处。
姬甸勾起唇:“你们两个真的吵架了?”
秦津伸手又拽下一片翠绿的叶子,垂下眼,否认道:“没有。”
姬甸眉峰轻挑:“那为何你们两个会突然”
这么别扭?
姬甸不知该不该这么发问。
秦津显然听懂了他未问完的话,骨节分明的修长指节蹂.躏着翠叶,直到汁水沾染指尖,方听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我只是、只是一时不知怎么面对她,心中也有疑问。”
姬甸问:“什么疑问?”
又是一阵沉默,秦津一只腿膝盖微屈,剑眉微拧,心烦意乱的不停从树上拽下翠绿的叶子,就在姬甸忍不住要提醒他不要将一棵树都给拽秃时,他忽地笑了一声:“你说,人怎么能在一个人身上栽倒两次?”
他的声音渐渐落了下去,剑眉拢紧,深吸一口气,沙哑的声音,呐呐自语道:“我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过去心里这个坎儿”
姬甸只听到了前半句,顿时一愣,随即感动到双眼含泪:“原来你知道啊,我一直以为你不清楚。还有,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在她身上栽倒的何止两次,要我给你细细数来吗?”
“”
秦津面无表情道:“这时候就不要给我添堵了,好吗?”
叹了口气,姬甸收敛起唇边的笑,神色正经几分:“人生在世,短短不过数个春秋罢了,何必给自己设限?怎么开心怎么来吧,我只晓得,眼前开心了就是真的开心了,但心中预想的烦忧却未必会成真。”
秦津“嘶”了一声。
姬甸语气不无得意:“怎么样,我说的话很有道理吧,是不是内心有所震动。”
秦津摇了摇头,十分感慨道:“真是没有想到,这么文邹邹的话竟然会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
姬甸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愤愤站起身来:“今晚真是多余来宽慰你,就该让你在这树上冻死——”
他边说边转身,在瞧见身后的人影时,话语猛地顿住。
秦津也在这一刻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剑眉微皱,一手撑着,半坐起身子,朝这边望过来,薄唇一下子抿了起来。
薛溶月一手抱着大氅,另一只手提着油纸包起来的糕饼,站在不远处,正在歪头看着他。
姬甸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会在这?”
话音刚落,他不禁又换了一种问法:“你在这里多久了?”
薛溶月走上前来:“从你开始讲大道理的时候。”
姬甸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薛溶月上下打量着两人:“是你们两个谁大半夜想不开了,竟然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谈心,也不怕遇见猛兽。”
“猛兽不足为惧,还是某人心事重重要紧。”
姬甸拿起未吃完的糕饼:“既然你来了,我就先走了,想必你比我更适合打开某人的心结。”
他慢悠悠地迈着步子,走到薛溶月身侧时,忽而转头对她勾唇一笑,直笑到薛溶月心头发毛,皱起眉刚想问他想什么,却被他劈手抢走了一包糕饼后,大笑着跑远了。
薛溶月:“”
眼看某人逃之夭夭,薛溶月没有办法收拾罪魁祸首,只好指着姬甸得逞离去的身影,转身瞪向秦津,质问道:“你看到没有?”
秦津从树上一跃而下,不偏不倚,落在了薛溶月身前两寸,长风吹动薛溶月的云鬓,几缕墨发被长风撩拨,拂向秦津深邃的眉眼处。
两人离得近,不禁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在明亮的月色下,对方瞳孔中独属于自己的倒影,也根本无处遁形。
山风不断喧嚣,可是彼此的呼吸声却不曾被遮掩,反倒越发清晰起来。
两人紧紧地盯着彼此,不知是谁先开口,亦或者是两人一同开了口。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秦津,你那夜是不是听到了?”
秦津一愣,不明所以道:“什么?”
薛溶月却并没有直接开口解释,而是先回答了秦津的疑问:“我问了姬甸,他没有告诉你吗?”
秦津抿起唇:“没有。”
“那看来是他有心想要捉弄你。”薛溶月目光直勾勾看着秦津,“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那夜,长亭送别,你有没有听到我喊出来的最后那句话?”——
作者有话说:换季了,大家一定要多多关注天气预报,不要感冒了[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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