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人一问


    低垂的夜幕像是画工手中灵活挥动的毛笔,下落时,墨汁沁透纸张,晕染的笔锋勾勒出重重叠叠的山峦轮廓。白日的吵闹炎热褪去,只余下黑蒙蒙的,一望无际的寂静。


    新月圆如玉盘,悬于山川河流之上,静谧地矗立,洒下朦胧如纱的银辉,不足以照亮山川间起伏不定的沟壑,但恰到好处勾勒着彼此近在咫尺的眉眼。


    “那夜,长亭送别,你有没有听到我喊出来的最后那句话?”


    浩荡夜风穿林过隙,灌在耳畔,随着薛溶月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被风吹散,秦津圆润凸出的喉结上下狠狠一滚,在沉默数息之后,给出了答案:“没有。”


    “撒谎。”


    薛溶月定定看着他。


    秦津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薛溶月一句话给堵了回去。她的声音虽轻,语气却无


    容置疑:“你若是真的没有听到,此时就该问我,那夜到底说了什么话。”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秦津叹了口气,席地而坐,笔直紧实的长腿盘起,他无奈道:“你其实也可以不用这么了解我的。”


    薛溶月将大氅铺在茫茫草地上,跟着坐下来:“这话你不应该现在对我说,再早十几年开口,刚出生的时候对我说,或许还有用。”


    秦津拔下身侧一根青草,闻言失笑,侧身看她。


    月色如水,温柔流淌过薛溶月的侧颜,将她精致优越的轮廓描绘的十分清晰,挺翘的鼻尖下,红唇鲜艳欲滴。


    虽已入夏,白日渐渐燥热起来,但一入夜,山顶还是冷的,薛溶月外面罩了一件薄薄的披风,里面衣裙单薄,宽袖鼓起,一看就灌了不少风进去。


    秦津问道:“不冷吗?”


    薛溶月转过头,柳眉微蹙,不满道:“你怎么这般不解风情,这时候你不应该问我冷不冷,应该直接把自己身上的披风或斗篷盖在我身上——”


    薛溶月的目光在触及秦津所穿的衣衫时,话语猛然顿住。


    她这才注意到,秦津身上既没有披风也没有斗篷,粗布麻衣制成的衣衫瞧着比她身上的衣裙还单薄。


    薛溶月下意识将手放在了脖颈下方系着的披风长带上。


    秦津顺着薛溶月的目光,视线也落在了自己身上的衣衫,在短暂的错愕后,也抬起手,护住了自己的衣襟。


    下一瞬,两人异口同声道——


    “我身子骨弱,吹不了风,披风不能借给你。”


    “我就穿了这身衣衫,脱了给你我就无颜见人,要跳崖了。”


    秦津:“”


    薛溶月:“”


    警惕的神色登时一变,薛溶月脸颊微微泛红,狠狠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步摇打在云鬓上,劈里啪啦直响。


    她恶声恶气道:“谁稀罕!”


    秦津轻哼道:“你小气。”


    薛溶月一噎。


    思及今夜前来的目的之后,她在受冻还是把衣裙坐脏的选项中来回犹豫,最终不情不愿去拉披风长带:“行行行,给你给你。”


    “逗你呢。”不等薛溶月真把披风让出来,秦津开口制止,“穿好吧,在这个节骨眼上吹风发热,可不是一件好事。”


    薛溶月假惺惺的继续谦让:“都解开了。”


    秦津微微侧目。


    两条细长的桃粉带子垂下来,露出薛溶月雪白修长的脖颈,几缕散落下来的碎发迎着汹涌的夜风,不安跳动。


    他转过身,干净指节忽地挽起那两条长带,桃粉衣带将他的指尖也映上一抹粉。


    薛溶月瞳孔微缩,秦津的这个举止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脖颈紧绷,呼吸不禁凝滞一瞬,薛溶月迟疑着垂下眼,目光从秦津骨节分明的指节上滑至他的眼眸,在短暂的犹豫后,她下巴微微扬起,任由秦津将披风的长带系上。


    月色牢牢笼罩着这方天地,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


    温热的呼吸洒在彼此裸露的肌肤上呼啸的山风在这一刻似是已经远去,只留下不断被撩拨的发丝垂在颈侧,耳边除了细微的呼吸声,只有如擂鼓般越发清晰的心跳声。


    在这山野间缠绵的响起,根本无法分清来自谁,亦或者两人都与之逃脱不了干系。


    秦津目光规规矩矩落下,没有丝毫的偏移越矩,待系了一个漂亮的结后松开手:“小时候不会,如今还不会?”


    薛溶月别扭地移开眼:“我系的结歪歪扭扭,不如净奴系的好看。”


    结扣繁琐,薛溶月并不是蠢笨的人,之所以不会,是因为身边一直有人帮她系。


    快八岁生辰时,她发觉那阵子兄长总是偷偷溜出府,不仅瞒着父母,还不肯带她一起,无论她如何哭闹都不行,这还是头一次兄长对她这般狠心,她自然不愿就此善罢甘休,便趁着一夜天黑,跟踪兄长溜出了府,欲要一探究竟。


    只可惜,兄长那时已经学会了骑马,待步行出了几条街后,牵过早已备好的骏马,利落上马,她正在洋洋得意兄长没有发现她的行踪时,马蹄声已经响起,她反应过来后,骏马已经载着少年的身影远去。


    她慌了神,连追一条街,可她的两条腿如何能追得上飞驰的骏马,只能在荡起的灰尘中,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人一马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正巧此时,身边不远处拴着一匹小马,无人看管。


    出于对自己的自信,也出于对明显矮一大截小马的轻视,她拔下发髻上两根价值不菲的金玉簪子,用石头压在马匹一侧的石头下面,随后偷偷解开了拴着小马的绳子。


    不等她有样学样地翻身上马,小马突然嘶鸣一声,随即宅院大门忽地敞开,随着一声掷地有声地“小贼哪里逃,竟然敢在本大爷头上动土!”,跟她差不多高的“大爷”冲到跟前,抬脚就踹了过来。


    她虽快速侧身躲了一下,但脚还是踹到了她的左腿,她随着力道跌坐在地,唯恐那人再踹一脚过来,便欲大声自报家门,谁知嘴还没有张开,只听一道诧异的声音响起:“二娘?”


    她后知后觉地看过去,发现秦津一脸震惊,站在身前,身后是蜂拥而至的豪仆。


    其实那一脚不疼,可不知为何,薛溶月眼泪直掉,打掉秦津欲搀扶她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狠狠踹了他好几脚:“让你踹我,让你踹我!”


    秦津也不躲,乖乖站在原地让她踹,等她气消了一些后才解释道:“我还以为是偷马贼”


    幼时,她在秦津面前是蛮横不讲理的,虽心知此事怨不得秦津,嘴上却不饶人:“谁是偷马贼,谁是偷马贼?!眼睛不好使就赶紧挖出来,还能用来出气!”


    这时候,秦津的忍让与纵容一直都是她胡搅蛮缠的最大底气。


    果然,即便又挨了好几脚,秦津也没有生气,反而拉着她坐在一旁石阶上,拉过她的腿查看。两人一同长大,在此时,心中压根没有男女大防,秦津看了一眼后顿时松了口气:“还好没事。”


    见她身上的斗篷被踹脏了,连忙将自己身上的斗篷取下来,披在她身上,随即自然而然低下头,为她将长带系好。


    “怎么没事,我腿上还疼着呢!”


    那时的她也对这个举止习以为常,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一边配合着他自然地仰起头,仍在耿耿于怀刚才那一脚,硬邦邦丢下一句,又打起了他小马的注意。


    听完来龙去脉后,秦津拉着她站起身,豪迈道:“那你找对人了,我可是马术一绝,上马,我带你去找薛兄!”


    薛溶月将信将疑跟着他,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府上奴仆说他习练驭马术时上马三次,摔下来三次的传闻,再看一旁他的贴身小厮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胆怯:“你行吗?”


    “我怎么不行,师父都说我大有长进,你可不要小瞧我。”秦津瞪大眼睛,拍了拍胸膛,粗声粗气地保证道,“你放心好了,到时候我骑得太快,你可别害怕。”


    说着,踩着马鞍翻身上马,薛溶月见他动作还算流畅,也放心些许,被他拉着坐上小马,秦津还不忘嘱咐道:“你搂紧我,小心掉下去。”


    薛溶月十分听话,搂上他的腰身,秦津宛如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雄赳赳气昂昂甩下马鞭:“出发!”


    小马嘶鸣一声,两只前蹄猛然扬起——


    秦津脸上的意气风发还没有消散,便与薛溶月一同被甩了出去。


    “噗通”一声,两人跌坐在地上,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懵逼茫然,眼前一阵阵冒金光,感觉屁股都要从两瓣被摔成四瓣了。


    下人赶紧上前来搀扶二人,薛溶月这次是真的被摔疼了,双眼泪汪汪地瞪着秦津,坐在地上也不起来。


    秦津这回也是真的心虚了,呲牙咧嘴揉着屁股,也不敢抬头去看薛溶月的神色,在下人搀扶中站起来,强撑着道:“嗐,这次是意外,


    再给我一次机会,绝对没有问题。”


    说着,他走到小马旁边,趴在马耳朵旁边压低声音,求了好一会儿。


    随后,在薛溶月愤怒目光中再次靠近马鞍,这次人都还没有上去,小马后马蹄一伸,冷酷无情的将他踹飞出去。


    下人急得直冒汗,朝着秦津飞出去的方向追,口中还不忘劝道:“世子,我的好世子,您刚让这马踹了三脚晕过去,怎么刚醒又折腾起来了。”


    薛溶月:“”


    这次显然是被踢狠了,秦津仰躺地面死了一会。


    半晌他才睁开眼,被下人手忙脚乱抬起,挪到薛溶月身边时,满脸虚弱还不忘辩解:“真的,只是意外”


    薛溶月:“滚。”


    秦津委屈地耷拉下眉眼,捂住脸被下人抬进府去医治


    不知是不是一同陷入了回忆当中,两人都突然沉默了下来,只听不远处的蝉在一声声鸣叫。


    薛溶月想到了什么,眼眸一转,后知后觉道:“你又在转移话题。”


    “是,那句话我听到了。”


    秦津这次没有再否认,点头承认。


    薛溶月看向他:“为何撒谎?”


    秦津也看向她:“你真的想我了吗?”


    抿了抿唇,薛溶月说:“先来后到,是我先问的。”


    秦津哼笑一声:“我从来不讲先来后到。”


    “那你讲什么?”


    直勾勾地看着薛溶月,秦津喉结上下一滑,缓缓说道:“谁最想知道答案,谁就先来回答。”


    薛溶月柳眉一挑,拉近距离,反问:“所以,谁最想知晓答案?”


    月色下,一双黑亮杏眸定定地看着他,眼眸微弯,这是一抹略带挑衅的笑意,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随着拉近的距离再次席卷而来,清浅的呼吸声比彻夜不停的山风还要清晰。


    不知不觉间,秦津与薛溶月的呼吸达成一致,他缓缓叹一口气,薄唇微勾无奈一笑,低声呐呐道:“怎么办,好像自己挖坑自己跳了。”


    薛溶月得意一笑:“请吧。”


    秦津抬起眼皮:“因为我知道,某人说这句话时不是真心的。”


    薛溶月扬了扬眉:“何出此言?”


    秦津却不再回答:“一人一问,该你回答了。”


    撇了撇嘴,薛溶月故意嘟囔一句小气,随即将身后的大氅整理好,躺下来。


    迎面,是一轮悬挂在苍穹的明月。


    月色穿过疏疏密密的枝桠,投下斑驳破碎的影子,将薛溶月的眉眼勾勒得温和清晰。


    她侧过头,拍了拍身旁特意空下来的位置,想要邀请秦津一同躺下来。


    “干嘛?”


    秦津一愣,不明所以道:“不想回答问题就装晕?”——


    作者有话说:其实柿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也挺不讲风情的……[化了]


    第72章 你看月亮


    明月当空,万籁俱寂。长风呼啸着席过大大小小的山川,卷着星星点点的小花飘向不知名的远方,朦胧柔和的月色不偏不倚,在垂洒间,细细描绘着薛溶月艳如桃李的容貌,将她的一颦一笑都镀上一层堪称温柔的光晕。


    ——堪称温柔。


    在听到秦津那句直愣愣地发问之后,薛溶月脸上笑容一僵,嘴角随即向下拉去,当即原形毕露,白了他一眼,与温柔两字背道而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伸手拽住秦津,将他拉躺下来。


    秦津还来不及挣扎,人已经躺在薛溶月旁边了。两人离得近,躺下来之后无需侧首,余光便可将薛溶月的一颦一笑尽收眼底。两人肩膀紧紧靠在一起,炎日的夏日衣衫何其单薄,根本不需刻意,就能够清晰感受到彼此肌肤传来的温热。


    酥酥麻麻的触感被放大到难以忍受,从紧挨得肩头上蔓延至喉咙,下蔓延至心头,令秦津无法忽视,他躺得笔直,耳尖再次红了起来,桃花眼直勾勾盯着头顶颤动的枝叶,眼珠子都不敢轻易转动。


    “秦津。”


    薛溶月的声音近在咫尺。


    顿时,秦津躺得更加笔直,手臂板板正正垂放在双腿两侧,如临大敌的样子,身旁躺的好似不是薛溶月,而是穷凶极恶的山匪。


    薛溶月没有得到回应,以为是秦津没有听到,抬手戳了戳他的手臂,又喊了一声:“秦津!”


    深吸一口气,秦津清了清嗓子,才从齿缝中勉强挤出来一声:“嗯。”


    怎么忽然这般冷漠?


    薛溶月不满地皱起眉头,小声嘟囔了两句,方才继续说道:“你看,月亮。”


    并肩躺下后,随着薛溶月的一举一动,她白皙圆润的肩头不可避免的不断摩擦着秦津的肌肤。相抵的肩头令心头涌起一股股热浪,秦津脑子嗡嗡作响,薛溶月的话语虽钻进耳朵,他却无法立刻明白话意。


    直到薛溶月举起的手开始感到酸疼,脸上刻意露出的深沉伤感神色出现明显的龟裂,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顺着薛溶月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僵硬点头:“嗯,月亮”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木讷!


    薛溶月眉心微拧,撇了撇嘴,只好继续说道:“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①你还记得吗?”


    为了防止秦津又半天不回话,她还特意伸手掐了一把秦津的手臂。这一招果然奏效,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秦津手臂那一瞬,他很快便答道:“记得,你的名字。”


    她刚出生时,名字是薛修德起的,得知诞下的是一名女婴,薛修德欲要前往后院的脚步顿住,失望地叹了口气,望着满城飘荡,令人厌烦的柳絮,他随口道:“就取一个絮字吧。”


    于是,薛家二娘子得名薛絮。


    后来,在兄长死后,她改了名字,“溶月”二字是她亲自为自己选的。她执意要更改姓名,薛修德得知后勃然大怒,命亲兵按住她,亲自打了她五军棍。


    若不是崔夫人与前来为兄长上香的秦津得知后,急匆匆赶过来,还不知要落在她身上多少军棍,那时,崔夫人已经决意要与薛修德和离,两人见面后便争吵不断,吵得不可开交,秦津搀扶她去了侧屋。


    他脸上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握着她的手冰凉,掺杂着不易察觉的抖动,她趴在床榻上默默流泪,秦津沉默着看了她好久,方才沙哑着声音问她:“为什么执意要换名字?”


    她死死咬着下唇,浑身因为疼痛而战栗不止,闻言一字一顿,恶狠狠地说:“我、讨、厌、柳、絮!”


    “其实不是的。”


    薛溶月从回忆中脱身,缓缓说道:“我并不是讨厌柳絮,我只是迁怒于它而已。”


    她讨厌这个名字,是因为年幼的她得知“絮”这个字不过是薛修德随口而出,并没有任何深意,也没有任何父母倾注其中的祝愿和爱,它代表着敷衍、冷漠,所以,她对这个名字的厌恶达到顶峰。


    可这些话,对于尚且年幼的她来说实在无法宣之于口,更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害怕和逃避,她不愿意接受、承认,甚至想要帮着掩埋。


    秦津一怔,侧首定定地看向她。


    他没有想到,薛溶月会突然主动跟他说起来这个。


    月色洒在她优越出众的侧颜,垂下的眼睫似扑扇的鸦羽,杏眸中水光一闪而过。


    半晌后,他开口道:“薛溶月这个名字确实比薛絮好听许多。”


    薛溶月弯唇笑了起来:“我曾经骗过自己,以为会永永远远痛恨不知进退的柳絮,可直到如今我才发现,我已经习惯长安的春日被它们点缀。”


    话落,她侧过首,迎上秦津投来的目光,话语没有停顿与迟疑:“就像我曾经以为,我们两个会做一辈子的仇敌,可这段时日我不断回想起从前,回想起过往,发现我早已习惯你的存在。”


    她说:“或许是因为,从始至终你一直都在我的身旁,不论我们两个的关系如何,但你从未离开过。”


    “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回首时,只有你还停留在我身侧,或近或远,始终与我同行。”


    喉咙发紧得说不出来话,秦津垂落在身侧的手指猝然收紧,骨节与青筋因用力而凸出明显,他望向薛溶月的目光深处,是晦暗难辨的情绪与浪潮。


    “秦津。”她轻轻唤了一声,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我那夜的那句话是真心的,我已经习惯了你时常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你离开长安的那段时日,父亲带着养女回到长安,我在伤心时,被责骂时,脑海中总是情不自禁浮现出你的身影。”


    “有时,是小时候的你,蹲下身来笨口拙舌地安慰我。有时,是长大后的你,双手抱怀,倚在一旁,满眼讥讽地嘲笑我。”


    眼睫轻颤,薛溶月的话语终于出现一丝明显的


    停顿,她拉起唇角,笑容中却夹杂着苦涩与不易察觉的酸楚:“可不管怎么样,我都确确实实想到了你。”


    静谧的山野,到了此时连风都停止了喧嚣,只剩下彼此之间清晰的呼吸与心跳声,鼻尖萦绕着湿润潮气,令气息都变得粘稠起来。


    两人紧挨在一起,目光紧紧相对,在这一刻,瞳孔中除了彼此的身影,再也容纳不下一草一木。


    秦津也跟着弯起唇角,深邃幽沉的目光似是暗不见底的谭,视线定定地落在她的眉眼处,秦津像是在看她,又不像是在看她:“这才是你今夜想要说的话,对吗?”


    薛溶月唇角弯起的弧度加深,将那句话还给了他:“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的了解我。”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停顿片刻,薛溶月复又开口,语气是刻意维持出来的平静:“在针锋相对时,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恨你的,可即便是那个时候,我也希望你能够长命百岁,能够多陪我一段时日。”


    “好吗?”


    出乎意料的是,薛溶月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秦津脸上的神色顿时就变了,笑容僵住随后被敛去,眼眸中动容很快被堪称犀利的目光取而代之。


    喉结重重向下一滑,秦津就像是获得珍酒之人忽然从醉酒中清醒了过来。


    他突然从薛溶月刻意营造出来的氛围中脱离。


    修长的脖颈线条上青筋凸起,他仿佛刚从深不见底的潭水中被打捞上来,急促的呼吸声似是在极力克制心头涌上的复杂,眼底却终究还是泄露出那丝明显的情绪,他的神色近乎于冰冷,忽地坐起身,眼睫落下,宽阔挺拔的脊背凌厉而起伏清晰。


    望着他线条紧绷的脊背,薛溶月不禁愣住。


    不知为何,她再次在秦津的眼底窥探到了一丝明显的痛苦痕迹。


    为什么?


    她说错什么话了吗?


    薛溶月一时有些忐忑,不禁在脑海中反复斟酌方才的话语,想要从中寻找到端倪。可在反复斟酌后,薛溶月仍是一头雾水,她只好跟着坐起身,询问道:“怎么了?”


    秦津没有转过身看她,睁开的双眸复又闭上,似一张被拉满的弓,他的指节握成拳死死抵住额头,下颚紧绷,似乎是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的蔓延。


    在粗重的呼吸声中,薛溶月逐渐感觉到不安和危险。


    身子不着痕迹的往后移去,薛溶月紧抿樱唇,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令人心悸的沉默当中,不由让人心烦意乱,薛溶月犹豫再三,还是伸出手指,轻轻拉了拉秦津的衣袖:“你、你还好吗”


    随着薛溶月的轻轻拽动,秦津急促的呼吸声忽而停下,僵硬转过头看向她,手指微微颤抖,就像是所有情绪都被这轻轻一拽而抽出了秦津的身躯,


    尖锐痛楚细细密密扎进五脏六腑,每一次持续的凌迟都带来血肉喷溅,尽管尊严正在秦津的内心嘶吼,一声声催促着他拆穿薛溶月的又一次骗局,可另一种更为汹涌渴望,甚至是卑微的情感却正牢牢压抑着这一切。


    周遭一切都仿佛陷入了无尽的凝滞当中,沉重得令人无法喘息,最终,汹涌的情感战胜一切,就像是被山川遏制住的风,停止喧嚣。


    他终于做出了选择和妥协。


    他说:“好。”


    秦津眼底布满血丝,每一次从鼻腔中溢出的呼吸都极为滚烫:“这次,别再失约骗我了。”


    不等薛溶月揣度这句话的深意,下一瞬,系统的提示音猛然响起——


    【恭喜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好感度上升10】


    【恭喜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好感度上升8】


    【恭喜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好感度上升10】


    【恭喜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好感度上升12】


    【恭喜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恨意值下降13】


    【恭喜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恨意值下降12】


    【恭喜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恨意值下降12】


    【恭喜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恨意值下降6】


    【恭喜宿主,检测到攻略目标[秦津]的恨意值猛烈下跌,宿主攻略进度达到56,请再接再厉!】——


    作者有话说: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①出自宋代晏殊的《寓意/无题油壁香车不再逢》


    柿子身上也是有很多秘密的[让我康康]


    第73章 山上宴席


    “薛溶月,你嘴里还有一句实话吗?”


    “你就是一个捂不热的人。”


    “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黏稠炽热的鲜血缓缓流淌至手边,她愣愣地看着前方那具死不瞑目的尸身,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冷硬的铁,令她无法泄露出任何一个字音


    薛溶月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目光掠过盖在身上的薄被,径直看向颤抖的手指——


    掌心溢出一层细细密密的热汗,除此以外,干干净净,再无其他。


    “”


    急促跳跃的心慢慢落回,薛溶月闭了闭眼,近乎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终于得以从噩梦中脱身。


    窗户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带着夏日炎热气息的风吹进来,薛溶月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她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热汗,长风一吹,便成了贴近肌肤黏黏腻腻的凉意。


    头往后仰去,薛溶月靠着枕头,心绪良久难以平复。


    那夜,久违的系统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凝固数日不动的攻略数值终于有了新的进展,而且是一泻千里的进展。


    她本应该感到高兴,可不知为何,却一连几日都做起了噩梦,梦中是肆意流淌的鲜血,和秦津猩红的双目。


    噩梦中的场景与秦津那夜挣扎的神色牢牢烙印在心头,令她感到惊疑愕然之际,心下又莫名的不安。她隐隐察觉,或许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在掌握之中,只是她暂时无法得知其中的原委。


    轻轻叹了一口气,薛溶月压下心头千丝万缕的疑惑,抬高声音朝外面唤道:“净奴。”


    净奴应声推门走了进来,上前服侍她穿衣:“娘子,方才罗弘方派人告知,说是今日晌午要设宴,请娘子赏脸赴宴。”


    薛溶月眼底划过一丝诧异:“看来山匪前几日下山,一切顺利。”


    转身将窗户合上,净奴凑近后压低声音道:“赵东昨夜传信给骆震,那几日,他们一路跟随山匪至渡口,发现过往的船只中有几艘会在停靠时遗落下来几箱货物,山匪将其搬走后再


    趁着夜色,将这些货物搬上山。”


    赵东是薛溶月从长安带来的打手之一,为了上山,她将已经暴露的胡东作为诱饵,待罗弘方咬钩之后,身边只留下了净奴与骆震陪同,其余人未被发现,散于临县各处,一部分守在山下打探消息,负责接应,一部分在临近山头之地寻了个落脚的地方待命。


    薛溶月不由问道:“秦津呢?”


    “赵东说,他们一直没有见到秦世子。”净奴道,“倒是见到过几次姬郎君。”


    “看来秦津的任务不在这里。”薛溶月呐呐自语道。


    待梳妆打扮过后,薛溶月照旧用了净奴亲手做的粥和几碟小菜,待放下筷子时,已经临近午时。


    罗弘方虽用词客气,但薛溶月心知肚明,她身处此地,面对他的邀约,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踏出门槛那一刻,秦津正好步入院落。


    猝不及防之下,两人四目相对。


    那夜过后,秦津似乎很忙,在山寨中常常见不到他的身影,这是那夜过后,两人头一次见面。


    浓密的眼睫有一瞬轻微的颤抖,薛溶月立在原地须臾后,抬步走上前去:“不躲着我了?”


    秦津否认:“没有躲着你。”


    “啊。”薛溶月配合着点头,语气却显然不信,“那是真的忙喽。”


    秦津唇角微勾,没有再言语。


    两人的相处一如平常,仿佛那夜的谈话已经被两人默契的掩埋并深深遗忘,但秦津心里清楚,当他回答出那个“好”字以后,促使他回答出这个字的情感已经无法回避修正。


    就像是一颗精心栽培出来的种子放进泥土,在它钻出土壤长出嫩芽那一刻没有进行摧毁,待千丝万缕的根须牢牢扎根在泥土中,等嫩芽慢慢长成参天大树,欲要开花结果时,再想将其拔除,明显已经为时已晚了。


    山匪都是刀尖上舔血之人,按理说没有那么多附庸风雅的心思,只是罗弘方到底当了许多年的贵公子,即便这么多年过去,性情也难以更改,一路走来,发现他为了这场宴会花了不少心思。


    “这是缸莲?”


    薛溶月眼睁睁看着两个山匪抬着一口水缸快速行过,水缸中的几只莲花亭亭玉立,清香袭人。


    秦津解释道:“罗弘方是爱花之人,宴会时,总要搜罗一些鲜花点缀。”


    薛溶月双眸微眯,目光扫过葳蕤盛放的鲜花:“这些摆放的鲜花好似不全是山中的野花。”


    她的目光落在一盆花瓣柔软细腻的兰花上:“这样的品种,可不适合长在山里风吹日晒,端看枝叶,便知一定是经过匠人精心培育出来的。他这山匪还真是威风。”


    秦津道:“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来投靠他了。”


    薛溶月收回视线:“他这么张扬,竟是一点都不怕,难道只因背靠上洲刺史吗?”


    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暗光,秦津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并不是一个聪明人。”


    薛溶月一愣,跟着慢下脚步:“怎么了?”


    “今夜,将你的人手埋伏在山外。”秦津压低声音道,“记得,待宴席散后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轻易出门,回到屋内,直到听见三道叩门声后,救出郑娘子,赶紧下山,动作务必要快。”


    薛溶月脚步猛地一顿:“你们今晚就要动手?”


    秦津颔首。


    “这”


    薛溶月眉心微蹙:“怎么这般突然?”


    话音刚落,眼前横出罗弘方的身影,虽隔得远,但他一眼看到了两人的身影,笑着挥退身侧人,冲两人招了招手。


    薛溶月只好暂时咽下疑问,不动声色地看了身侧的净奴一眼,净奴神色严肃,微微点头以示明白。


    看着两人并肩走过来,罗弘方脸上露出暧昧的神色,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将薛娘子请上山果然没错,俗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此番也算是成全了你二人。”


    薛溶月脸上的笑容有一瞬不明显的僵硬,强忍冷笑的冲动,低下头,躲在秦津身后,脸上露出一抹羞涩又胆怯的笑。


    秦津挡在薛溶月身前,也低下头,求饶道:“女儿家面皮薄,您莫要再打趣了。”


    罗弘方见状大笑起来:“薛娘子面皮薄,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罢了罢了,薛娘子跟前,我就给你这个面子。”


    一边说着,三人走进正堂。


    不同于山匪的不拘一格,堂内东西两侧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鲜花,一尊青铜兽炉吞吐着袅袅升起的熏烟,堂内共分左右两席,器具精良,桌面上摆放着珍酒菜肴。


    若是不说,薛溶月还以为自己在赴世家举办的盛宴,哪里会想到这是山匪窝中。


    薛溶月刚欲入席,却被罗弘方抬手制止:“薛娘子,你与秦兄共坐一席。”


    薛溶月脚步一顿,心下微沉。


    既然宴席处处考究,一摆一放都按照世家大族的规矩,那罗弘方不会不清楚,男女共坐一席视为失礼。


    罗弘方笑道:“我们都是在刀尖上混饭吃的人,不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薛娘子与秦兄是未婚夫妻,何苦再分你我,坐一席便是。”


    若是真的不讲究繁文缛节,宴席便不会布置成这个样子,薛溶月心知罗弘方此言不过是在敷衍,但面上却没有露出半分异常,反而勾起欣喜地笑,快步走到秦津身边。


    罗弘方见状不由再次打趣道:“薛娘子对秦兄可真是情深,愿意抛弃世俗名节与你呆在这山上,秦兄,你日后可要好好待她,万不能辜负了薛娘子对你的一片情深。”


    秦津垂下眼,眼眸中闪过一丝没有被人察觉的冷意,他抬手倒了一盏酒,笑着站起身敬向罗弘方,罗弘方也不推脱,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临近晌午,众人纷纷落座。


    罗弘方不知去哪里找了数位胡姬和乐师,在震耳的鼓声中,胡姬足尖一点,摇曳生姿的裙摆划过锣鼓,曼妙的舞姿看的罗弘方如痴如醉,他摇头晃脑地饮着酒,时不时拍手叫好。


    越是如此,薛溶月心下越是不安,她不敢动桌子上的饭菜,直到秦津抬手为她倒了一盏酒,她才稍稍放下心,端起那盏酒,有一下没一下地抿着。


    一舞毕,胡姬跪在地面上气喘吁吁,罗弘方醉醺醺取下系在腰间的钱袋子,抓了一把铜板碎银撒了下去,连连喝道:“好,好,赏!”


    胡姬与乐师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去捡地面上滚落的银钱,惹得罗弘方与在座的山匪指着他们,齐齐放声大笑。


    片刻后,罗弘方意犹未尽挥了挥手,乐师胡姬识趣退下,薛溶月心有所感,放下手中的酒盏,果然,只见罗弘方的目光遥遥看过来:“薛娘子,怎么一直不见你动筷子,可是饭菜不合口味?听说这段时日你的饭食都是由身边的婢女负责,可见是我待客不周。”


    秦津放下筷子刚要开口,却被罗弘方抬手止住:“我在与薛娘子说话,秦兄你好好吃菜。”


    第74章 紧紧相握


    舞乐撤去,堂内只余推杯换盏的谈笑声,但随着罗弘方含笑的话语落下,话语声渐渐停住,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林立在席间的山匪数道目光齐刷刷看过来,意义不明。


    澄澈明亮的杏眸睁得极大,薛溶月肩膀绷紧,身子不可控制向后缩了一下,小脸煞白溢满惊惧,不安地看向秦津,好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微不可闻地:“没、没有”


    罗弘方端着酒盏,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薛溶月面容上浮现出的惊恐,弯起的笑眼如一把出鞘的利刃,恨不能立刻拨开薛溶月的皮,看看她是否表里如一。


    薛溶月似是被这道目光吓到了,缩了缩脖子,不由自主往秦津身后藏了藏,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拉住秦津的胳膊,低下头,不敢直视罗弘方的目光。


    罗弘方将盏中酒一饮而尽,手指摩挲着酒盏,在短暂的寂静后,手指向秦津,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秦兄啊秦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可是一直视你为亲兄弟,你却如此不厚道,也不知跟你家小娘子说了我什么坏话,竟然让她这般怕我。”


    话音刚落,一众山匪哄笑起来,只是在开口打趣秦津时,目光开始有意无意瞟向薛溶月。


    然而这些目光还未如愿多看上两眼,秦津宽阔高大的身形犹如一座峥嵘的青山,不由分说地挡在薛溶月身前,完完全全隔绝他们窥探的视线,不留一丝余地,他


    们才不甘不愿地收回目光。


    秦津眉目舒展,顺着这话也从容地笑了起来:“她自幼被家中娇惯,言行举止难免大胆,我也是怕她冒犯,不免多叮嘱她两句。”


    说着,他将薛溶月抓住他臂膀的双手牵下来,慢慢握在掌心。


    虽知薛溶月这害怕的模样十有八九是在做戏,可在感受到薛溶月手指细微的颤抖时,他还是没有忍住用力握了握,以示安抚。


    薛溶月心下微愣,面上继续维持着害怕的神色,像是一只吓破胆子的鹌鹑,老老实实躲在秦津身后。


    “你看,你这不就还是与我生分了?”罗弘方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不满,哼道,“你我虽不是亲兄弟,但胜似亲兄弟,你的未婚妻室可就是我的弟妹,一家子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你就是太小心了。”


    话落,他又看向只露出云鬓的薛溶月,和颜悦色道:“薛娘子你别怕,我们这些山匪虽说常年在刀尖上舔血,可为人最是仗义,那日请你上山的方式是粗暴了些,但也是为了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长篇大论安抚了片刻,话音忽地一转:“若是衣食住行上哪里不满意,尽管与我说,都是一家人若是在这上面委屈你那我还算什么大哥?”


    他竟然还此事上耿耿于怀,薛溶月心下微沉。


    罗弘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躲不过去了,也没有必要再躲了,薛溶月不动声色拉住欲要起身替她回话的秦津,小小地往外挪了一下步子,露出一双胆怯的杏眸:“真、真的吗?”


    罗弘方看出薛溶月的迟疑,眉峰微挑,当即点头,将那几句安抚的话反反复复地说:“薛娘子这般问便是不信任罗某了,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等到你与秦兄好事将近时,我还要去讨一杯喜酒来喝,若是以后有了子嗣,我可是要当干爹的人,怎么会骗你?”


    薛溶月脸色涨红,羞答答地低着头,看着脚上的绣花鞋:“罗大哥既然这般说,我就直言不讳了。”


    秦津被她羞答答的神色吓得浑身都打了个颤栗,清咳一声,若无其事又迅速地移开视线。


    罗弘方颔首,好整以暇笑道:“请讲。”


    “不是我不愿入乡随俗,可确实是太不讲究了。”薛溶月道,“那做膳食的厨子,我身边伺候的丫鬟亲眼所见,擦完泗之后连手都没有净,直接就去切菜了,这、这如何能吃得下去?再看做出来的膳食,宛如猪食,这是给人吃的吗?”


    薛溶月仿佛受了许多委屈,咬着下唇,起初还十分胆怯,声若蚊蝇,越说便越投入起来,满腔委屈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娇蛮的性子也无所顾忌起来了。


    秦津:“”


    姬甸:“”


    罗弘方:“?”


    众山匪:“???”


    秦津收握成拳抵在唇边,遮挡那一闪而过的笑意,随即出声斥道:“玉儿,不可胡言乱语!”


    薛玉,是那位富商女儿的姓名,也是薛溶月暂时借用的身份。


    薛溶月似是有些不服气,面对在坐山匪数道不善的目光又后知后觉感到害怕,缩了缩脖子,虚张声势道:“是、是罗大哥让我说的,我才开口”


    薛溶月求救一般的目光看向罗弘方:“对吧,罗大哥”


    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说出去的话哪里能够抵赖,罗弘方脸上的笑容早已僵住,额上青筋蹦了又蹦,最终也只能硬生生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无、无妨,直言不讳。”


    薛溶月像是瞬间找到了底气,抬起头:“那我便继续说了。”


    秦津:“”


    姬甸:“”


    众山匪:“”


    “你还有?”罗弘方脸上的笑容彻底龟裂,咬牙点头:“说!”


    薛溶月心下冷笑,面上维持着不会看人眼色的娇纵,还不忘看向秦津得意道:“罗大哥心胸宽阔,都说了不必见外,你果然是太过小心了,不怪罗大哥说你。”


    先给罗弘方戴了顶高帽,随即薛溶月滔滔不绝开始数落:“炖汤和煮菜的锅怎么能用一口?上面还有那么多刷不干净的污渍,丫鬟前去看厨房时还发现了一窝藏在锅具下面的老鼠,有一只还跑到了酒坛子里,结果打开一看,好几只死老鼠在上面飘着。这样不干不净,我都恶心坏了,怎么可能吃得下去?!”


    “再说床单被褥,那都发霉了怎么用?茶盏中还有一层厚厚的油脂,都没有清洗干净,还有你看,这明明是摆宴,这炖猪蹄上的猪毛都没有拔干净,桌子上也油油腻腻的”


    在坐的山匪停止了说笑,齐刷刷阴沉着一张脸,定定盯着桌上摆放的酒坛,罗弘方也放下了手中的酒盏,目光不断在吃了一大半的炖猪蹄上面巡逻,果真让他发现了数根密密麻麻长在一块的猪毛。


    这些年来他们勾结府衙,鱼肉百姓,虽在这山上,可自认比山下的地主豪绅过得舒坦,尤其是能出现在这宴会上的山匪,都是备受罗弘方信任,手中富裕,房中也有伺候的丫鬟小厮,早已不是为了填饱肚子的艰苦之人。


    更不用说罗弘方了,自出生便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即便后来罗家覆灭,可凭借着他与官宦的联系,即便上山为匪也颇受信赖,后来跑到临县更是当上了老大。


    一听薛溶月蹦出来的话,旁人便也罢,罗弘方脸色铁青,脾胃一阵翻腾,险些吐了出来,阴森森的目光看向掌管后厨的管事,他一脚踹了上去:“这就是你干的差事?!”


    管事被一脚踹翻在地,五脏六腑都在阵痛,从地上爬起来之后,赶紧跪在地上求饶。


    “这管事确实该死。”薛溶月被罗弘方突然踹去的一脚吓得后退一步,随即又趾高气昂道,“秦郎君不能吃花生,可这桌子上五道菜中四道都有花生,我不喜辣,结果五道菜中四道都是辣的,这不是明摆着针对我与秦郎君。”


    罗弘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试探会在出现了这么大个插曲后有了个结果,虽然结果令他满意,可再看到那盆炖猪蹄上的猪毛时,他依旧有些笑不出来。


    强压着怒火,他挥了挥手,便有山匪站起身,拽住衣襟,将一个劲儿磕头求饶的管事拖了下去。


    可虽处置了管事,看着桌子上的酒菜,别说旁人了,他自己都难以再动筷子,一群人干坐了片刻,最终这场鸿门宴刚起了个头便难以继续下去,罗弘方脸色难看,起身拂袖而去。


    刘葛跟在罗弘方身后,硬着头皮劝道:“既然这般了解饮食上的避讳,起码再一次确认了薛玉的身份,她也确实是一个蠢笨的人,让她说她还真的滔滔不绝起来了,不吃我们送去的饭菜也不是在提防我们,只是嫌弃饭菜不干净”


    他话音未落,怒气冲冲走在前面的罗弘方脸色忽而一变,手扶着一旁的青树,“哇”的一声,吐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呕吐中,罗弘方还不忘艰难地从嘴中蹦出两个字,警告道:“闭、闭嘴!”


    刘葛:“”


    讪讪地挠了挠脑袋,刘葛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另一边,薛溶月与秦津一道走出正堂。


    待走到四下无人时,薛溶月不禁感慨道:“罗弘方确实不是一个聪明的人。”


    秦津侧目看向她。


    薛溶月叹息道:“我身处他的地盘,即便怀疑也不用这般大张旗鼓地摆起鸿门宴,只需要将我关押起来就是,或是杀了,何苦这么试探来试探去?”


    秦津道:“他是想要暂时安抚住你我,他想要离开临县了。”


    薛溶月听罢摇头:“只是想要安抚住你罢了。看来他十分依仗你,不然大可以把你我杀了了事,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得力的手下都不如自身安危重要,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才是正理。”


    “不过也幸好他不聪明,才能省下不少麻烦,今夜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薛溶月长舒一口气,掀了掀眼皮,抬起两人紧紧相握的手,看向秦津:“还不打算松开吗?”


    都走出正堂这么远了,她暂居的院落就在眼前,秦津就这样一路牵着她的手,直到现在都没有松开——


    作者有话说:山匪的事情下一章解决,长安的某封信也要送过来了[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第75章 冲天火光


    夜色如同砚台中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流动,将山寨牢牢笼罩在厚重的阴霾之下。


    天色刚沉,山风便不安地躁动起来,将那面高高悬挂的旗帜吹的猎猎作响,荡起的弧度下远处是绵延不断的群山,近处是耸立的山寨,一束束亮起的火光插在垛口上,几个山匪腰间别着砍刀,身形穿梭在山寨中不断巡逻。


    “时辰快到了。”


    姬甸斜倚着门框,眺望着远处巍峨山川,眉心微紧,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屋内点了一盏烛火,微弱的火光不及入夜后的幽暗,豆大的光晕在风中摇摇欲坠,几次险些熄灭。


    秦津站在窗边,手肘抵在窗台上,正漫不经心看着自己的右手。


    橘红色的火光在他的一侧眉眼染上朦胧的金边,柔和了他原本硬朗锋利的轮廓,光芒与阴影在他俊朗的面容落下一道明显的界限,跳动的火苗映在他深邃的眼眸当中,将许多隐秘翻涌的情绪遮盖,只留下心不在焉的失神。


    “还不打算松开吗?”


    薛溶月歪着头,唇角微翘,目光从两人紧握的双手慢慢移到他的脸上,饱含戏谑地话语哪怕过去了三四个时辰,仍旧历历在目。


    骨节分明的指节按在眉心,秦津深吸一口气,压下反反复复跃上心头的涟漪以及被看穿的窘迫。


    薛溶月一定知道了。


    秦津呼吸稍显粗重混乱,一定知道他是故意没有松开。


    戏谑的目光烙印在脑海中,热意完全不受控制迅速冲上脖颈和耳根,秦津已经忘了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但想必寻到的借口一定十分拙劣,薛溶月那双似笑非笑的双眸已经毫不客气地揭露了他。


    柔软无骨的双手仿佛还停留在掌心,秦津就像是被羽毛划过心头最敏感搔痒的那块软肉,即便指节收握成拳,依旧无法克制那股酥酥麻麻自掌心开始上下蔓延。


    发干发紧的喉咙让他忍不住咳了一声,秦津的目光落到举在眼前的右手上,躁动的内心促使他的右手一寸寸僵硬地移向鼻尖。


    喉结上下滚动,他迟疑着低下头,去嗅方才紧握在一起的指节上,可能会沾染并残留下来的幽香。


    姬甸:“”


    半晌等不来回话,转身亲眼目睹这一切,十分目瞪口呆的姬甸,手掩唇重重咳了两声。


    秦津如梦方醒,顿时僵硬在原地。


    紧实悍拔的脊背线条瞬间出现清晰的绷紧,感受到身侧如芒刺背的视线,他闭了闭眼,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都是兄弟,当没有看见,行吗?”


    在姬甸出言谈条件之前,他抢先一步说:“私库里的兵器任你选。”


    闻言,姬甸还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双手抱怀:“这可是你说的。”


    秦津道:“我说的。”


    “那行吧。”姬甸装模做样地转过身,还不忘嘱咐一句,“我特意去道观中给你求得驱邪符纸你记得时刻带在身上,你现在这个样子,确实不太好说。”


    见他转过身去,秦津紧绷的身躯微微懈弛,双手握住窗台,迎着夜间微凉的晚风,深深吐出一口气。


    “其实”姬甸犹豫着,再次开口,“我方才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


    “”


    秦津再次僵住。


    姬甸无辜地摊开手:“你太心虚了兄弟,心虚到我明白过来了,你刚才那鬼鬼祟祟的举止肯定与薛溶月有关,对不对?”


    秦津:“”


    姬甸趁机狮子大开口:“我要挑选三件,不然我不告诉别人,就告诉薛溶月。”


    虽然不知道告诉什么,但姬甸自信这次趁火打劫一定可以成功,秦津私库里的兵器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寻常人难能一见。


    “”手背上有力的青筋凸起,秦津咬牙切齿,最终妥协,闭了闭眼,“挑!”


    读作挑,实为滚。


    “你也有今天。”姬甸没有忍住放肆大笑起来。


    ***


    “阿嚏!”


    薛溶月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蹙起眉心,小声嘟囔道:“肯定是有人在说我坏话。”


    “夜里风大,娘子还是不要站在风口了。”净奴拿了一件披风过来,罩在薛溶月身上,随即递来一杯热茶。


    薛溶月接过茶盏,目光不动声色扫过不远处站立的山匪:“安排的怎么样了?”


    “一切妥当。”


    净奴压低声音道:“暗中看守娘子的山匪共九人,其中四个人是秦世子与姬郎君派来的,也是此时正在看守娘子的人,不必忧心。还有五人,骆震这段时日经常跟他们一起赌钱玩乐,他们已经对骆震不那么设防,约好了今夜继续赌钱,此时牌局已经搭起来了。”


    “等到外面乱起来后,骆震就会将这五个山匪迷倒捆起来。”


    薛溶月问:“消息传递出去了吗?”


    净奴点头:“传递出去了,守在山下的人手已经连夜上山,守在山寨外围的人也依照秦世子的吩咐,开始往山寨东侧靠去。娘子放心,一切有备无患,我们一定会将郑娘子安然无恙救走。”


    喧嚣不止的晚风从薛溶月身边掠过随即远去,被长风扬起的裙摆在夜色中落下一层层涟漪,耳边碎发漫不经心落在她的脸颊上。


    薛溶月颔首,抬起眼皮,看向不远处山寨最高的屋子:“盯住了吗?”


    净奴心神一凛,随即点头,犹豫片刻后终是没有忍住问道:“娘子,山上危险,何苦在这个时候去冒险,您的安危最要紧,不如等尘埃落定后再去探探秦世子的口风,如今您与秦世子关系这般要好,想必秦世子不会隐瞒的。”


    “不行。”


    薛溶月摇了摇头,淡淡道:“山寨里这么多山匪,要想一网打尽,绝非那么容易,秦津与姬甸想必借的有援军,等到援军一到,便不知会是什么形势了。事关兄长的下落,我既然在这山匪窝中呆了这么久,没道理在最紧要的关头退缩。”


    “兄长的下落”这五个字一出,净奴便知劝不动了,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反复思索着偷偷带上山的毒粉毒烟还有多少。


    不论情况多么险峻,她都要确保娘子能够平安无事,其余的她并不关心。


    只希望秦世子与姬郎君能够一切顺利,娘子也能少些危险。


    经久不停的风声中隐约传来沉闷的轰鸣声,似是闷雷在厚厚的阴云中炸响,湿冷的潮意凝聚在层层叠叠的枝头,由近到远依次亮起的火光在不安地跳跃,巡逻的山匪行过门前,脚踩在泥土与沙石铺就的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们口中打趣着,时不时发出毫无忌惮的笑声,随即又被呼啸的长风死死压下。


    亥时初刻,几道自山寨四面八方亮起的火光冲天。


    山寨彻底乱了起来。


    夹杂着火光的黑烟滚滚而起,直冲苍穹,将飘在远山上厚重的阴云都遮挡起来。


    火势凶猛,几欲吞天,止不住般往外蔓延,呼喊声、喧闹声、求救声、脚步声在这一刻疯狂响起,即便离起火的地方稍远,薛溶月仿佛也感受到了那一股股袭来的热浪。


    “娘子。”


    骆震神色凝重地跑了进来,已经来不及去擦脸上的热汗:“那几名山匪都被迷晕了过


    去,五花大绑在树梢上,下了十足的药量,嘴也被堵住了。”


    “去吧。”薛溶月面色如常,吩咐道,“将舒曼救出来之后立刻下山,躲在我们事先商量好的地方。”


    骆震闻言却不愿意迈步:“娘子,您将人手都派去救郑娘子,只带着净奴与两名护卫行走,属下实在心有不安,不如不如让我跟着一起去,营救郑娘子的人手众多,也不差我一个。”


    薛溶月道:“你将舒曼安然无恙救出,便能安了我的心,我没有了后顾之忧,自然会平安无事。”


    她的语气带着毋庸置疑,挥了挥手:“去吧。”


    骆震见她态度坚决,满脸无奈,踌躇了一瞬只好应命离去:“那娘子多加保重。”


    骆震脚步匆匆离去,约莫一刻钟后,净奴快步推门走了进来。她已经换了一身更为轻便的胡服,进门后,冲着薛溶月点头:“郑娘子已经被救出地牢,骆震正准备带着她下山。”


    净奴一头的热汗,喘着粗气道:“火势已经蔓延了起来,有不少官兵冲上山来,那几人果然逃向了后山。”


    放下手中的茶盏,薛溶月站起身,指尖摩挲着腰间挂起的长鞭,轻轻颔首:“走吧。”


    话音刚落,两名护卫从房檐上纵身一跃,四人系好斗篷,趁着混乱之际踏出屋子。


    火光是先从粮仓烧起来的,罗弘方瞧见这一幕后已经为时已晚,心惊肉跳地看着远处熊熊燃烧的火焰,随即便见姬甸领着数十名山匪神色鬼祟,朝他居住的屋子袭去,他顿时狠狠地拍了拍窗台。


    他虽蠢笨,但这么大的变故发生在眼前,即便官兵还没有冲进山寨,一切没有尘埃落地,他也心知大事不妙,一双阴狠的上斜眼眯起,阴恻恻盯着姬甸远去的身影,眼皮狠狠抽搐,映着火光的双眸迸发出浓烈的恨意:“果然果然!”


    他咬牙切齿,但此时再说什么已经来不及了,贴身保护的山匪急匆匆踹门而入,见他好端端站着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为首的刘葛大步上前,着急道:“老大,不能再耽搁下去了,火势已经蔓延,姓姬的正在带人到处找您的身影,万一山寨塌了,可能会将地道堵死,到时候可就真的走不掉了!”


    罗弘方也不再耽搁,抓起早就准备好,用布匹包起来的金银财帛,拍了拍刘葛的肩膀,沉声允诺道:“多亏有你,不然我就真着了他们的道!待我日后东山再起,一定与你平分荣华富贵!”


    刘葛叹息道:“若非老大,我早就死在与野狗争食中了,是老大收留了我,给了我一条活路,让我能够吃香的喝辣的,我早就视您为亲兄弟,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护您周全。”


    “老大,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必须要走了。”刘葛说,“在屋子里寻不到您的身影,姬甸肯定会派人四处寻找,趁着火势还没有蔓延到此处,趁着他们还搜查不到这里,我们赶紧走吧!”


    罗弘方抱着金银财宝,掠过一座座放书的架子,大步行到房间深处。


    这是他特意命人修建起来的藏书阁,虽屋子里不大,但塞满了书。若是放在别的山匪窝中或许会显得格外突兀奇怪,但得益于他曾经的身份和平日的做派,他命人修建藏书阁时手底下的人虽无奈,但并没有因此掀起波澜。


    平日里这个地方虽然没有被特意看守起来,但山匪多半目不识丁,自然不会往这边来,就更不会发现藏在其中的密道。


    走到最后一座书架,罗弘方蹲下身,将其中一本书抽出来,放在了最上面那层,随即只听“咔嚓”一声,屏风后面地面上出现一道深不见底的黑洞。


    罗弘方大步走过去,将怀中的金银珠宝先扔了进去,随即顺着梯子往下爬:“走!离开这里,自然会有人来接应我们!”


    说罢,矫健地爬下梯子,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黑洞当中。


    刘葛静静看着罗弘方爬下梯子的身影,扶在腰胯间大刀上的手缓缓握紧刀柄,他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冷光,勾了勾唇,随即率先跟着爬下了梯子。


    第76章 不行我来


    随着时辰的推移,夜色越发浓重深郁,似是一眼望不到头,辽阔沉寂的沧海,汹涌翻滚的巨浪随时可以将渺小单薄的影子吞灭。被阴云遮挡的明月无法泄出明亮的光线,只能在陡峭隐蔽的山路飘下些许模糊不清的惨白。


    高山密林,千岩万壑,这条下山的小路被层层叠叠的粗壮老树簇拥遮挡,脚下是用不知存留多少岁月的枯枝腐叶铺就,将冲天火光抛在身后,几个形色匆忙慌乱的山匪在深林中快速穿梭,不敢有丝毫停歇,紧绷粗重的呼吸声就像是溺水之人留下的一道延绵不断的水渍。


    咚!


    闷重的跌落声清脆的响起,划破夜色,惊起三两只栖居的鸦雀。


    林老三一脚踏空,猝不及防之下,重重跌入深深的陷阱之中,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断有鲜血自他左小腿中涌出,他疼得呲牙咧嘴。


    “小声些!”


    其余几个山匪迅速靠过来,趴在陷阱上方,掏出火折子往陷阱中一照,顿时神色凝重:“被竹签子扎穿了。”


    这些竹签子是猎户拿来捕兽用的,将竹子一头削的又尖又利,插在挖好的陷阱中,只要掉进去,再凶猛的兽类也难以招架,林老三被扎穿的还正好是小腿,就算救上来,也不能再奔跑逃命。


    山上熊熊燃烧的火光经久不灭,嘈杂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毫不掩饰,即便离得远了一些,也能听到山顶不断传来的厮杀声。


    在这个危机关头,趴在土坑上方的山匪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说丢下林老三继续逃命,只能看向为首的山匪询问:“这可怎么办?”


    林老二当然不能丢下弟弟不管,咬了咬牙,从腰间掏出麻绳:“我下去将竹子割断,你们在上面接应,上来后我背着他跑。”


    众人闻言也没有意义,帮林老二系好麻绳之后,举着火折子,趴在土坑上,将他脚下的路一寸寸照亮。


    林老三疼出满身的热汗,鲜血将身下的腐叶染透,背靠着土坑嘶嘶喘息:“哥,不行,我太疼了,你们快跑吧!”


    小心避开土坑里的竹签子,林老二拧着眉,粗声粗气道:“别说废话,大哥死了,爹娘死了,全家就剩你我两个人,以后家里还指望你传宗接代,我怎么能丢下你不顾?”


    随即接过上面扔下来的刀,他蹲下身来,将刺入林老三血肉的竹签一根根割断。


    林老三疼得指尖都在发抖,额角青筋突突跳动,险些将一口黄牙咬碎。


    林老二专心割着竹签,直到最后一根竹签被割断。


    长风呼啸而过,从土坑上方往下照的火光突然弱了许多,他并没有在意,将怀中的药粉逃出来洒在林老三的伤口上,随即将他背起来,顺着垂下来的绳子往上爬,先将弟弟送了上去。


    林老三在上去时的那一刻,敏锐地察觉出不对——


    太静了!


    甚至没有人伸出手拽一下扶一下。


    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尚且来不及反应,狠狠一棍打在他的背脊上!


    林老三吃疼,顿时被打趴


    下来,随即便被人钳制住绑上麻绳,而身边是其余跟着逃命的山匪,他们被按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口中塞着汗巾又被布条缠上,身子剧烈扭动却无法挣扎。


    林老三心知大事不妙,眼皮狠狠抽搐,刚欲出声,便被人稳准狠地卸掉下巴,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人举着火把,蹲在土坑前。


    林老二手中咬着刀,手臂用力地抓着麻绳欲要往上爬,忽地,眼前亮起火光,一道道身影落在眼前,他错愕地抬头看去,瞳孔扩张,难以置信道——


    “薛娘子!?”


    两位护卫举着明亮的火把,将林老二眼眸深处的震惊照得一清二楚,净奴蹲在土坑前,一手拿着江淮顺交付给她的画像,火把往林老二脸上晃了晃,再次确认道:“是他!”


    不安摇曳的火光落在薛溶月半边脸上,温黄的光晕却并未带来丝毫的暖意,像是一尊精心刻画出来的冰冷玉雕,她的神色异常平静,平静到堪称冷漠。


    垂下眼,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僵硬在土坑里的林老二,唇边淡漠的弧度微微加深,却莫名让人不寒而栗:“林老二,我有笔旧账要与你聊一聊。”


    远处山峰上的厮杀渐渐停了下来,大火收敛,成了滚滚黑烟,淅淅沥沥的雨丝砸下来,击穿枝繁叶茂的林海,雨声急促,却无法盖住林老二粗重的呼吸声。


    冰凉的雨丝砸落在林老二的额头,他浑身一激灵,喉咙发紧,大难临头的气息牢牢笼罩住他,令他手脚发颤,说不出来一句话。


    ***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林老二跪在地上,埋着头,不断从牙缝中挤出来这句话。


    “盘踞在凉州的山匪虽然已经被官兵剿灭,为首的山匪松成天也成了一捧黄土,可只要有心,就没有天衣无缝可言。”


    逼仄的山洞中,几道明亮的火光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山匪无处遁形,薛溶月坐在石岩上,平静的目光落在面如死灰的林老二身上,没有再给他狡辩的机会。


    “你曾经在凉州当山匪时,颇得松成天看重,不然也不会笼络这么一群手下,后来侥幸从那场围剿中掏出,受了伤,回到家乡拉上弟弟,跑来投奔罗弘方,只是不得他器重。”


    薛溶月将他这么些年的经历一一道出,一些细枝末节想必比林老二本人都记得清楚,听得林老二汗流浃背,两股战战,埋着头始终不敢抬起来。


    这也多亏江淮顺,这么些年隐姓埋名在这山匪窝中,将他们的底细打听的十分清晰,尤其是涉及当年之事。


    薛溶月声音发冷:“当时就是你跟随松成天一同在兄长回长安的路途中埋伏,兄长逃脱后,也是一马当先在山林中追捕,若不是你步步紧逼,兄长也不会掉下悬崖,尸骨无存。”


    “兄长”二字一出,林老二眼前一黑,额上豆大的冷汗滴落下来,他直愣愣地看着薛溶月:“你、你、你不是你是你是——!”


    他不敢将那个名字说出口,身躯抖如筛糠,额上凸起的青筋时不时抽动,他吓得歪坐在地上。


    薛溶月根本就没有要隐藏身份的打算,冷冷地看着他:“现在摆在你面前两条路,一条我问你好好回答,一条”


    薛溶月的目光移到林老三身上,没有一丝温度,林老三吓得身子止不住往后缩,想要开口求饶嘴却被堵住。


    净奴大步走到林老三身边,取出堵住他嘴的布团,不等她开口,朝着他受伤的左小腿,脚狠狠踩在还未拔出来的竹签上。


    “啊啊啊——!”


    竹签狠狠没入血肉,大股的鲜血溢出来,山洞中顿时充满血腥气,林老三疼得面容狰狞,痛嚎不止,挣扎着满地打滚。


    不止林老二,在场的山匪皆看得心惊肉跳,面容失色,身子拼命往后缩去。


    “不要、不要!”林老二想要扑过去,却被护卫紧紧摁倒在地,挣扎不得,只能哀求地看着薛溶月,“薛娘子,您大人有大量,放过他、放过他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没问,你就不知道了?”


    薛溶月冷笑一声:“看来你弟弟的安慰在你眼中也不过于此。”


    “不、不是!”林老二流下两行浊泪,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几次三番吞了下去,不敢去看痛哭哀号的弟弟,被捆绑在身后的手掌不断颤抖。


    薛溶月脸上没有丝毫动容,目光再次落到净奴身上,净奴领悟,抽出腰间的匕首,弯腰正欲朝地上打滚的林老三刺去,林老二面容惊惧,在急促的喘息中终于开口:“我说,我说!”


    他很清楚薛溶月想要问什么,闭了闭眼,将隐藏在心底不敢回想的往事全盘托出:“是、是高家人找上了我们,拿了薛郎君的画像,要我们杀了他”


    高家人?


    寻了这么久的答案终于摆放在眼前,薛溶月呼吸难以克制的加重,面色沉沉,一旁的净奴也蹙起了眉头:“高家?哪个高家?”


    “凉州的司兵参军,高洪锡大人。”


    既然已经说出口,林老二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至近想起当时的场景,仍觉心惊胆战:“当初,松大当家的根本就不是在官兵围剿中身亡,就是被他给杀死了!”


    “在官兵围剿前一日夜里,他乔装打扮后上山,当时松大当家的还以为是来帮他逃跑的,不成想,却被他剁下头颅,若不是当时我跑得快,又熟悉地形,找了一个地窖藏了起来,此时也成了一捧黄土。”


    夜色浓重如泼墨,高洪锡拉着一把大砍刀,锋利的刀身满是鲜血,残忍冷漠的脸上被鲜血喷溅,他目光如鹰,一寸寸搜寻着他的身影。


    不远处,松成天死不瞑目的头颅被挂在树上,正在死死地瞪着他,他躲在地窖下面,透过惨白的月色,看着高洪锡不断在此处打转,一步步逼近这处并非十分隐蔽的地窖。


    冷汗如雨落,将他衣襟打湿,他拼命抑制住颤抖的呼吸,却无法克制住发软的双腿。


    若不是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将高洪锡引走,他得以从地窖中跑出,连夜下山,恐怕头颅也会被挂在树上。


    那夜的阴影深深笼罩着他数年,每到夜里,他一闭眼,松成天被剁成碎肉的尸身仿佛又铺开在眼前。


    “他给了松老大很多银钱,我们当时根本就不知道画像上的人是薛将军的儿子,不然即便再多的银钱,也不敢去杀他啊!”


    林老二颠三倒四的说着,忽然,只听外面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随即是交谈声:“老大,前面山洞里有光!”


    是山匪!


    净奴迅速反应过来,神色一凛,刚欲冲出去,一掌朝她狠狠劈了过来,她眼疾手快躲过去,那人趁机挣开麻绳,朝外跑去:“罗老大,救命!”


    净奴面色顿时沉下来,拔出匕首,比她更快一步的是薛溶月藏在袖中的飞刀,只听一道尖锐的破风声划破夜色,飞刀闪过寒光,径直刺入逃跑的山匪脖颈。


    大股鲜血涌出来,身子无力地扑倒在地,逃跑的山匪抽搐两下,彻底没了气息,鲜血沾了林老二满手,他惊骇地看着薛溶月,已经说不出来一句话。


    当初,跟随罗弘方将薛家娘子“请”上山时,他也在,万万没有想到,那看似柔弱,甩出去的鞭子力道软绵绵的薛家娘子原来还有这样的身手。


    被惊住的何止他一人,罗弘方带人靠近山洞,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幕,也不由退后一步,随即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原来你也在骗我!”


    说罢,他目光从薛溶月四人身上划过,狠狠一挥手,打消了暂避锋芒逃跑的心思:“只有四个人,就算是功夫再好又如何?上,给我将


    她擒住!”


    净奴与两名护卫大步挡在薛溶月身前,净奴手摸上腰间的荷包,刚想将毒粉洒出来,忽听身后薛溶月不屑地轻嗤一声,声音带着不满:


    “秦世子,看了这么久的戏,你还真打算袖手旁观不成?”


    净奴一愣,闻言开始四处张望,罗弘方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心下发沉。


    随即,山洞前栽种的老树上,一道悍拔如松的身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应声跃了下来。


    薛溶月扬起下巴,指着罗弘方,毫不客气地命令道:“把他给我绑了!”


    身子稳稳矗立在山洞前,如断崖绝壁上长成的青松,猿臂蜂腰,挺拔利落的身形已有日后少年将军不可冒犯的威严与锋芒毕露。


    长风将他身上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火光映在他半侧英俊疏朗的面容上,他微微侧首,勾起薄唇,听命应道:


    “是。”


    然而,话音刚落,下一瞬,一把锋利的刀径直朝他袭来,秦津瞬间反应过来,闪身躲过,只可惜,刀尖仍然划过他的胳膊,在夜色下溅起一串血珠。


    薛溶月:“”


    匆匆赶来的姬甸:“”


    “”薛溶月抽出腰间长鞭,冷漠地问:“你行不行?不行让我来。”


    秦津:“”


    转过头看向罗弘方,秦津恼怒交加,气得手中的刀都快握不住了。


    他简直不可置信,连带着声音都带有明显的颤抖:“大哥,你非要在这个时候偷袭我吗?!”


    罗弘方比他更为恼怒,哭着大叫一声,冲过来:“竟然连你也背叛我!!”


    姬甸:“”


    他伸手拦下欲要冲上去帮忙的亲卫,揉了揉眉心,善解人意道:“让他自己解决吧。”


    “耍帅时丢了这么大的脸,尤其还是在薛溶月面前,今夜不找回这个颜面,你们家主子接下来一年都会睡不着觉。”——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来晚了[害羞][害羞]


    第77章 郑重其事


    黑沉无垠的夜色中,重重叠叠的枝桠铺天盖地压下来,似是逃不出的囚笼,几星火光在长风中摇曳不定,将无力垂下来的枝桠描绘成张牙舞爪的影子。


    山洞外,拳拳到肉的破风声伴随着清晰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姬甸背靠着一棵歪脖子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山洞内,薛溶月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看向柳老二,冷冷道:“继续。”


    “高洪锡是怎么找上你们的,又为什么会找上你们,可有透露为何要杀兄长,给松成天的银钱去了何处?你当时带人去追赶兄长,又是在哪片山头致使他落下悬崖的?如实招来!”


    林老二听着外面的动静,使劲儿咽了咽口水,不敢置信薛溶月为何能在山匪已经围上来后继续审问他,就算外面有援手,那也只有一人!


    他眼珠子一转,低埋着头,嘴像蚌壳一样紧紧闭着,然而算盘珠子还没有开打,净奴接住递过来的鞭子,手腕一转,狠狠抽了两鞭,一鞭给他一鞭给林老三,皮开肉绽后人瞬间就老实了,倒豆子一般把话给交代了:


    “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都是松老大与高大人接触,我们都是一些小喽啰,哪里会清楚这些,但是、但是”


    怕再挨鞭子,林老二飞快说道:“在这件事发生前,松老大与高大人就已经相识,两人交情不错,我们下山抢夺时不甚被官兵抓走,也是高大人从中周旋。”


    “高大人不能去做的事情,就例如令兄之死,高大人就会找上松老大,然后松老大就会带着我们不过一般都是不给银钱的,相反,松老大每年都会孝敬高大人,毕竟是当官的”


    “所以那次高大人拿着画像,手底下人抬着两箱银钱上山时,我是觉得不安的,也劝过松老大,你说要真是杀一个人这么简单,高大人怎么会带着这么多银钱找来,他这么抠门的一个人,可是、可是松老大他见钱眼看,或许也听了姓高的忽悠,打听过行踪后,就带着我们埋伏了过去,我也是身不由己,那两箱银钱都被松老大藏起来了,后来姓高的上山来杀人灭口也没有寻到,我就更没有见过了!”


    熊熊燃烧的火把驱散几分寒意,将逼仄的山洞照得明亮,林老二眼底的不甘懊悔无处遁形,他愤愤不平道:“早知姓高的没安好心,我就跑了,何苦掺乎进这样的事,落得今夜这个下场!”


    薛溶月唇角勾起冷漠的弧度,净奴闻言也不由冷笑一声:“你行下的恶事岂止这一桩?在山上为匪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合该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林老二悻悻地缩了缩脖子:“世道艰难,我也是迫不得已才”


    江淮顺早已将林老二林老三的身世背景调查清楚。


    他们虽是农户,但有几亩良田,日子过的也算和顺,只可惜,林老二年轻时不安分,趁着夜黑风高奸/淫同村的女子,因此气死了父母,也不敢回村里,主动上山为匪寇的,或许是有山匪迫于艰难上山,但林老二林老三绝对不是。


    净奴刚欲开口与他争辩,薛溶月摆了摆手,令她将未说出口的话复又咽了回去,她扬起下巴,一双杏眸似外面幽黑的苍穹,不见光亮,面无表情地看着林老二,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林老二却从净奴的口中察觉出了端倪,猛地抬起头,身子瑟缩起来,警惕地看着薛溶月:“我如实交代之后,你会放我们两兄弟走吗?”


    薛溶月垂下眼,无有不可地颔首:“当然,我还会送你二人一大笔银钱,让你们能够衣食无忧的过完后半辈子。”


    林老二目光狐疑,咽了咽口水,刚欲再问些什么,却被薛溶月不耐地打断,她声音添了两分寒意:“林老二,我之所以问你,是因为你与松成天更亲近一些,知道的更清楚一些,但不代表当年之事我只能问你。”


    “你身后那么多跟随你一起的山匪,总有知晓当年之事的。我只要清楚当年事关兄长枝叶末节,其余的并不在乎,你若是不愿老实交代,自然有愿意老实交代的人!”


    薛溶月话音刚落,林老二身后几个被捆绑起来的山匪便躁动起来,尤其是听到还有银钱可拿,哪怕嘴被塞住,身子被捆绑,也拼命地发出声音,企图吸引薛溶月的注意,能够代替林老二回答。


    林老二心中一慌,当即也顾不上心中的忧虑,扭过头不干不净骂了两声后,转过身冲薛溶月讨好一笑:“我说、我说,我知道的最清楚,他们都不如我。”


    净奴冷脸斥道:“还不快说!”


    “山上都传,松老大在山上建的有密道和密室,只是不肯告诉我们,我也不清楚真假,若真有,或许银钱早就运出去了给他相好了对对,或许罗老大清楚,自从他上山后,松老大更加器重他,好在他功夫不行,那时也胆小,不敢杀人,所以下山埋伏时,还是将我带在身旁。”


    “薛郎君是个身手了得之人,即便是我们早早设下埋伏,一时也难以将他擒住,若不是他怀中抱着的物什掉落在地,他分神回头去捡时,被松老大寻到了时机,拿淬了毒的剑捅了一刀,恐怕还有得要纠缠。”


    提起这件事,林老二至今仍是心有余悸,悻悻说道:“若不是我躲的快,早就被薛郎君一剑砍掉手臂了。”


    所以那时在山林中追捕时,他跑得最快,一是为了赏银,二是为了出这口恶气,只是他虽蠢,却也知道这话不能说。


    “我们将薛郎君抓住后,与当时江家的小儿子关在一起,松老大亲自去请高大人时,不成想,他竟然带着江家小儿子跑了。”


    “松老大不在,我只能先带人去追,一路向西,凉山群山交叠,跑了最少有两座山,整整一天一夜,应该已经抵达凉州与岑洲交界处,薛郎君孤身一人突然冲了出来,从、从山崖中掉了下去。”


    “我也不清楚那是哪座山,只记得那座山上有一大片桃林,过了桃林有一片金黄色的花丛,我听当时手底下人说叫什么,迎、迎”


    “哦对,迎春花!那花长得好看,远远望去一片金灿灿的,名字也怪好听的,迎春迎春,当时也确实是春日。”


    薛溶月看向净奴,净奴微不可察点了点头,示


    意自己记下了。


    薛溶月问:“山崖下面是什么?”


    林老二一愣,随即回答道:“就是石头,水什么的。应该是一处山谷,在两座山的缝隙,下面有溪水,石头,应该十分潮湿,或许会有水蛇。”


    薛溶月再问:“有树吗?”


    “有!”林老二回答道,“薛郎君掉下去之后,我往下看了看,不仅有树还有草,石壁都长了好几颗树木,要不是被它们阻拦了视线,我好歹能看到人摔到哪里去了,回去之后起码能对松老大有个交代,也不至于挨了一顿责罚。”


    薛溶月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光,她稳住呼吸,沉声问道:“所以你并没有亲眼见到兄长的尸身?”


    林老二点点头:“那地方邪门的很,长在石壁上的树木特别多,视线都被枝叶阻挡了,一眼根本望不到底。”


    尽管极力忍耐,薛溶月的呼吸仍不可压抑的急促起来,她闭了闭眼,下颌线紧绷,心中泛起了波涛汹涌。


    有树有水,没有亲眼见到的尸身,这些促成在一起,足以铺就出兄长坠崖后的生路。


    林老二不明所以地看着薛溶月,张了张嘴,又给咽回去了。


    其实,当时薛郎君像是知晓山路一般,刻意领着他们往山崖边跑一样,可按理说若是知晓路,他应该往下山的路跑去,为何要将自己逼进绝路?


    林老二想了想,还是觉得是自己多心了,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没有说出口。


    “薛、薛娘子”林老二看向气息奄奄的弟弟,开口说道,“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了,能不能放了我和弟弟离开,不需要千金万两,只要给我们两个一些上路的盘缠就好”


    “别急。”


    薛溶月睁开眼,嘴角噙着一抹微妙的笑,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缓缓说道:“我还没有问完。”


    林老二皱起眉头:“该说的我都说了,还有什么”


    话还未说完,只见薛溶月轻抬下巴,净奴瞬间会意,拿起布团重新塞回林老二和林老三口中,在他错愕惊惧的目光中,净奴将先前几个试图取代林老二答话的山匪拎了出来。


    薛溶月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里面金灿灿的金圆饼多的几乎快要溢出来,看得几个山匪呼吸急促,眸光大亮,止不住地吞咽口水。


    薛溶月捏起一块金圆饼在手心中抛了抛,目光从惊慌的林老二身上掠过,唇边的冷笑不加掩藏:“林老二刚才说的话你们听到了吗?”


    几个山匪点头如捣蒜。


    将手中的金圆饼抛到他们身前三寸的地方,薛溶月开口道:“很好,只要你们能说出林老二没有提到的事情,以及他说谎的地方,谁说出来的最多,钱袋子里的金圆饼就给谁。”


    话音落地,那几个山匪明显激动起来,净奴上前将他们口中的布团取出来,几人瞬间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气得身后的林老二唔唔大骂,挣扎着想要起身踹他们,可惜自己倒是挨了好几脚。


    薛溶月被吵得蹙起眉心,站起身,示意净奴留下来负责审问他们几个,自己则走出了山洞。


    凉爽的夜风拂面远去,混着烈火焚烧的气息,出了山洞,雨声便大了起来,不断敲击着老树枝叶,发出交错的滴答声。


    秦津靠在山洞前的石壁上,挺拔的背影被山洞内的火光照亮,如一把展露锋芒的利剑。


    不远处的罗弘方几人已经被打趴下来,姬甸正带着人手将他们捆绑起来,罗弘方脸上不知是泪痕还是落雨,他脸憋得通红,一双阴冷的眸子死死盯着秦津,眸中还含着水渍,像是在看负心汉。


    薛溶月觉得十分有趣,用手肘撞了撞假寐的秦津:“他怎么这个眼神看你?”


    秦津睁开眼,目光并未落在罗弘方身上:“问完了?”


    薛溶月摇头:“正如火如荼呢。”


    秦津并没有多问,也没有催促,反倒是薛溶月开口问道:“山上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秦津目光凝在薛溶月发髻上,心神微动,“除了这几个漏网之鱼。”


    薛溶月察觉到他的目光,伸手摸上发髻,将那支簪子取下来:“世子的眼光真不错。”


    这支簪子正是秦津回长安时,带给她的,薛溶月见样式别致,收拾行囊时便带上了。


    秦津抬起手,温热的掌心在发髻上一触而落,薛溶月还来及感觉到诧异,便见秦津垂下来的手掌中多了一片枯叶,不知是何时沾染在发髻上的。


    今夜奔劳,薛溶月也没有心思注意这些,将簪子重新插回发髻上。


    “乱了。”


    秦津忽地开口说道。


    薛溶月不明所以,抬起头:“什么?”


    目光从薛溶月眉眼处移开,秦津扬起下巴:“簪子插乱了。”


    今夜出门,薛溶月随身并没有携带铜镜,闻言将簪子取下来,比划了半天秦津都说不对,干脆将簪子塞进他的手中:“那你帮我插进去。”


    秦津接过簪子,神色平静,淡淡道:“行吧。”


    “行~吧~”薛溶月在心里腹诽,还真是勉为其难。但正是用人之际,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装没有听到。


    往日虽穿着山匪的粗布麻衣,可秦津骨子里的矜贵根本无法磨灭,挺直的脊背仿佛藏有利剑支撑他,眉眼处的桀骜不驯无所遁形,更不必说已经换了一身较为轻便的锦袍,本就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无疑更加出众。


    薛溶月总算知晓为什么要给他秦盎的身世,不然若是普通的流寇根本就说不过去,罗弘方再蠢也不会相信。


    秦津身上有股淡淡的檀木香,其中夹杂着一星半点的血腥气,宽阔的脊背笼罩着她。


    薛溶月抬起眼皮,正好可以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薄唇。


    他的唇线很薄,色泽恰到好处,多一分颜色便浓少一分则显寡淡,像是由技艺最为精湛的画师精心勾勒出来的弧度,冷峻而内敛,而在往上,便是他挺拔的鼻梁和极为优越的剑眉星目。


    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


    薛溶月不情不愿承认。


    将簪子插进发髻中,秦津喉结轻轻一滚,垂下眼:“在看什么?”


    两人靠的近,温热的气息相互纠缠在一起,薛溶月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总不能将心里话说出来:“看你动作怎么这么慢。”


    秦津轻轻地“啧”了一声,退后两步,身子斜倚着石壁,目光如炬:“是这样吗?”


    薛溶月哼了一声:“不然呢?”


    “行吧。”秦津举了举受伤的手臂,强行为自己开脱,“还不是因为受伤了。”


    闻言,薛溶月嗤笑一声:“你还好意思说。”


    话音刚落,秦津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站直了身子,神色也严肃起来,示意薛溶月朝山洞前看去。


    薛溶月被他一本正经的神色唬住,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


    罗弘方等人已经被五花大绑,被人手押着往山上行去,山洞前面的空地只余姬甸和广晟逐渐远去的背影。


    薛溶月看不出个所以然,不禁问道:“怎么了?”


    秦津轻抬下巴,伸出一根手指头,言简意赅道:“一刻钟。”


    一刻钟?


    什么一刻钟?


    薛溶月蹙起眉心:“有话直说。”


    秦津下巴抬得更高了,转身看着她,神色肃穆,掷地有声解释道:“我只用一刻钟就将


    他们几个擒住。”


    薛溶月:“”


    秦津没有等到想要的反馈,又怕薛溶月没有听懂的意思,当即矜持地咳了一声,直白道:“若不是山匪偷袭,他们根本就无法撼动我一根毫毛,方才纯属是意外。”


    “你没有看到我以一抵十三的英姿,虽然对我来说这是一件非常不值一提、寻常的小事,但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因为你对我产生了极其错误的、有失公允的、暗含偏见的询问,所以”


    薛溶月木着一张脸,复述问道:“所以呢?”


    秦津郑重其事:“我很行。”


    薛溶月:“…………”


    薛溶月目光移开:“行吧。”——


    作者有话说:山匪的事情已经完了。下两章内,长安密信~


    昨天调整作息失败,再次今天早上五点睡,我泪目了[化了]


    第78章 你撞鬼了


    “小月!”


    天边泛起鱼肚白,雨后淡淡薄雾笼罩着静谧的街巷,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湿漉漉,坑坑洼洼处的积水还未干涸,映照着上方灰扑扑的瓦片,水珠骤然落下,荡起层层涟漪。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泛着雨腥泥土气息的风长驱直入,惊醒檐下枯坐的郑舒曼,她猛然朝门口望去,薛溶月已经迈过门槛走了进来,悬了一整夜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郑舒曼喜极而泣,冲了过来:“你回来!”


    一把抓住薛溶月的胳膊,她紧张地上下打量:“怎么现在才回来,没出什么事吧,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没有遇到危险,也没有受伤。”


    薛溶月拉过她的手走到廊下,看见她眼下的乌青,皱眉问道:“你一宿都没有合眼吗?”


    郑舒曼松了一口气,擦去眼角滑落的泪水:“你一夜未归,我明知你势单力薄在山上,如何能够放下心来。”


    薛溶月拉着她走进屋中:“正好,路过前街时买了些早膳,你吃了便去休息会吧。”


    郑舒曼点点头,净奴将装在食盒中的早膳一一取出,放在桌上,郑舒曼盯着眼前的一笼花蜜糖糕忽地沉默下来。


    临县的花蜜糖糕最为出名,外面的皮是用糯米混了猪油打出来的细糕,一口咬下去,软软糯糯,透着一股清香,里面是用蜜糖、山楂和鲜花制成的馅料,酸酸甜甜,很是开胃,捏成一朵朵鲜花的模样,模样也好看。


    一行清泪流了下来,郑舒曼嘴唇颤抖,压抑许多的愤懑痛苦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外祖母知晓我最爱吃花蜜糖糕,每次我去探亲时,总会欢天喜地为我准备良多,我在郑家人人可欺,我以为至少、至少还有外祖家一心一意对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热泪滚滚而下,顺着郑舒曼尖瘦的下巴蜿蜒滑落,令人窒息的憋闷梗在心头不上不下,她浑身颤抖,用力闭上双眼,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含着血泪的话:“我们、我们可是至亲骨肉!”


    薛溶月静静地看着她,裹挟着潮湿的眉眼轻轻垂下,唇角微动,却始终没能露出一抹宽慰地笑,半晌后,她轻轻搂过郑舒曼:“想哭,就哭吧,哭过之后就好了。”


    郑舒曼趴在薛溶月肩头,瘦骨嶙峋的身子,温热的泪水将薛溶月的衣袍打湿,哭声从压抑到嚎啕再到沙哑,似是要将心中所有的悲愤不安都顺着汹涌的眼泪流走。


    直到她身子脱力,眼中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后,心绪方才缓缓平复下来,捂住通红的双眼,埋着头。


    “好了,咱俩谁跟谁,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薛溶月从鼻腔中轻嗤一声,将她捂住双眼的手拉下来,看了一眼被泪水沁湿的肩头,叹了口气:“都省得洗了。”


    郑舒曼闻言不好意思地哼道:“脱下来,一会我给你洗。”


    薛溶月果断拒绝:“少来了,你一准会给我洗坏,我这身料子可不错,别被你给糟蹋了。”


    用完了早膳,薛溶月把郑舒曼劝去休息,待净奴烧好了热水,去到内室沐浴。


    “骆震他们可曾有受伤?”


    用早膳时,薛溶月特意分出两只食盒,净奴拎着去找骆震他们一起用膳,知晓薛溶月会担心,对于昨夜也问了清楚。


    闻言她答道:“火一烧起来,山匪哪里还顾得上旁的,都赶紧跑去救火了,骆震几人混迹其中,一路还算顺利将郑娘子救下了山,路上只遇到两个逃亡的匪寇,很快便被骆震他们解决,捆到了树上。”


    薛溶月挽起一捧水花,目光定定看着掌心中的水花流失,沉默许久问道:“那几个山匪都被秦津带走了?”


    净奴清楚她再问柳老二等人,点头道:“待问完了话,便被秦世子绑上山去了。”


    柳老二虽然不老实,隐去了一些细节,但大致的供词与其余几个山匪大差不差,还算可信。


    薛溶月从水中站起身,净奴赶紧拿沐巾裹着她的身子,待擦干后,换上寝衣:“这两日娘子劳心费神,如今一切总算尘埃落定,别光催促郑娘子休息,娘子也去小憩片刻养养神吧。”


    薛溶月颔首:“你这两日也没少操劳,不必服侍我了,下去休息片刻,记得吩咐下去,让底下的人管好嘴,不该透露的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否则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话音顿了顿,薛溶月继续说道:“此次差事过后,回到长安,每人额外多赏赐两枚金圆饼。”


    “娘子放心,他们都是懂得分寸之人,不会乱说的,我也会去叮嘱好他们。”听到后半句,净奴顿时笑弯了眉眼,走上前凑到薛溶月面前,喜滋滋捧着沐巾问道:“娘子,那我呢?”


    薛溶月抬眸觑了净奴一眼,伸出手指推了一下她的眉心,没好气道:“你跟骆震一人五枚。”


    净奴欢天喜地地应了,人也精神起来了,跑去熏炉旁点上一根安神香后刚欲退下,忽又被薛溶月叫住:“等等。”


    净奴转过身子:“娘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薛溶月问:“你可将林老二说的那片山崖记下来了。”


    净奴回道:“都记下来了,娘子放心,我回头便写到纸上去。”


    “写完之后,拿去给骆震吧,他此番就不必跟着我们回长安了。”


    “娘子是想”净奴明白过来,点点头,“我这就去跟骆震讲。”


    “也不必着急,让他好好修养两日在动身。”薛溶月坐在床边,浓密的眼睫垂下,声音有些轻,“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这话也不知她是在对净奴说,还是在对自己讲。


    身处山匪窝中,本就睡不踏实,那段时日薛溶月总会在梦中惊醒,看着装在荷包中的那枚金珠一坐就到天亮,实在心力交瘁,刚躺下来时,她还没有困意,谁知刚翻了个身,眼皮便睁不开了。


    安神香被一点火光渐渐吞灭,蜿蜒而上的白烟消散在风中,从无垠海面跃起的红日攀升至当空,又随着时辰的推移,露出了颓势,最终消隐在远山之后,不见了踪迹。


    薛溶月起身时,夜幕低垂,明月皎皎,在石阶上落下一层层轻盈的银辉。


    院内不时传来嬉笑打闹的声音。


    薛溶月朝外轻唤了一声,净奴随即推门而入,笑着上前服饰薛溶月穿衣。薛溶月问:“怎么了,这么高兴?”


    净奴笑着回道:“郑娘子买了许多酒菜,正在院内安排席面,胡东与骆震正在抢次桌首座呢,都说自己功劳最大,为此打得不可开交。”


    薛溶月勾起唇笑了笑:“走,出去看看。”


    薛溶月出来时,两人显然已经分出了胜负,骆震双手抱怀,老神在在坐在首座上,胡东在旁边气得直咬椅子。


    “呦,打完了,错过一出好戏。”


    薛溶月见状顿时大失所望,净奴便在一旁撺掇:“娘子想看,再打一出,再打一出。”


    骆震笑着起身:“娘子想看,也要等用完了晚膳,娘子定然已经饿坏了。”


    净奴撇嘴:“我看是你饿坏了!”


    一行人坐下来,郑舒曼举起酒盏,还特意敬了骆震几人:“多谢诸位,我才能平安下山。”


    骆震几人连忙起身,忙道不敢,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烈酒穿肠而过,即便是时常饮酒之人也忍不住眯起了眼,再看郑舒曼却是一脸风平浪静。


    骆震不禁感叹:不愧是能与娘子一同对饮到天亮之人,酒量果然好。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几坛烈酒下去,不论是胡东这几个酒量一般的还是骆震这个酒量稍微好一些的,都显然有些顶不住了,被不曾饮酒的护卫一一送回去,躺在屋内呼呼大睡。


    等到秦津与姬甸推门而入时,院内只剩下薛溶月与郑舒曼还在亭下闲聊。


    “都吃完了?”


    姬甸看着桌子上的残羹剩菜,又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坛,哭丧着一张脸:“我还寻思着下山问你们讨要几口热乎的饭菜,怎么连一口酒都没有剩下。”


    薛溶月抬起眼皮,静静看着很行的秦津,她本以为因着善后收尾的事情,她或许要过几日才能再见到秦津。


    走到秦津跟前,薛溶月问:“你怎么来了,山上的事情忙完了?”


    郑舒曼也走了过来,对姬甸


    哼了一声道:“想吃自己买去。”


    姬甸顿时不满跳脚:“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你可别忘了,你刚被山匪抓上山时,看见我之后可是哇的一声就哭唔唔!”


    郑舒曼一听耳朵顿时红了起来,飞快冲上前去捂住了姬甸的嘴,不让他再发出只字片语,同时斜眼看向薛溶月,见她并没有听到这句话,还在与秦津说话,这才松了一口气。


    随即没好气地白了姬甸一眼,郑舒曼拉着他的衣袖不耐烦道:“走走走,我带你去找找有没有狗没吃完的,分给你一点。”


    “唔唔、唔唔唔唔!”姬甸的反应非常激烈,看他的神情应该骂的挺脏,但可惜没有挣脱郑舒曼的掣肘,愣是被捂住嘴带去了厨房。


    秦津垂下眸子,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酒气:“你喝酒了?”


    薛溶月摸了摸鼻子,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心虚:“抿了一口。”


    “酒量不好还敢喝这么烈的酒?”秦津目光从酒坛上移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抱怀,一双浓密的剑眉轻轻挑起,素日冷淡的眼眸溢出似笑非笑,“还有,你不是说要与我一同饮酒吗?”


    秦津并不是温和的长相,相反,他眉骨高,眼窝深遂,即便是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也在他身上感受不到片刻的温情,虽称不上凶悍,但绝对会有冷峻疏离之感。


    尤其是剑眉往下压时,即便薄唇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却也不是愉悦,更像是漫不经心地轻嘲。


    以往薛溶月最讨厌他这副神情,总有一种被挑衅的感觉,恨不能扑上去踹他几脚,可是如今,面对他似笑非笑地目光,薛溶月竟找不回那时气得牙痒痒的感觉。


    她用手冰了冰脸颊,心道还是这段时日没有饮过酒的缘故,这才喝了几盏,酒意竟然开始往脸上蔓延了。


    秦津嘴角笑意加深,不动声色迈动步伐压上前来,待薛溶月注意到时,两人已经靠得很近。


    薛溶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却撞上了身后的桌子,上面的酒坛转了个圈,往地下砸去——


    秦津身子往前一倾,温热的呼吸从薛溶月的额前至耳边,他一手牢牢接住往下掉的酒坛,倾斜的半边身子几乎贴近薛溶月的肩膀。


    薛溶月甚至能清晰感觉到,秦津微凉的右耳紧贴着她的右耳擦了过去。


    相触那一刻,本就滚烫的耳朵,如同在一块烧红的铁碳上洒下簌簌白雪,不仅没有止住温度,反而更加沸腾起来。


    薛溶月鼻尖是秦津身上的檀木香,只需微微侧首,红唇就能贴上他白皙肌肤下青筋微凸的脖颈。


    不知为何,薛溶月呼吸稍稍有些急促,神色也出现一瞬慌乱,时辰过去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待反应过来后她刚欲退后两步,秦津却已经将酒坛放在桌子上,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


    但秦津显然并没有放过薛溶月的打算,喉结轻轻一滚,他目光谴责,哼笑一声:“薛娘子,你怎么能骗人呢?”


    薛溶月目光从秦津滚动的喉结慢慢上移,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顿感不自在,想要移开视线,又莫名觉得这样子就是输给了秦津,只能强迫自己迎上秦津的目光。


    殊不知,她的脖颈再到脸颊早已经红透了。


    清了清嗓子,薛溶月刚欲做足理直气壮的架势回怼过去,门却再次被“哐当”一声从外推开——


    薛溶月吓了一跳,抬眼望去,就看见净奴手中捏着一封被猫抓破的信纸,面色惨白,飘了进来。


    薛溶月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解:“你不是出去拿信去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还这副表情,撞鬼了?”


    净奴养了几只信鸽,专门用于送信,还在吃饭时,信鸽停在屋檐上,不等净奴咕咕两声去取信,一只野猫突然窜了出来,将反应慢半拍的信鸽叼走。


    既然能让远在长安的人写信千里迢迢送来,那定然不会是小事,净奴也顾不上吃饭,扔下手中的鸡骨头去追野猫,按理说以她的身手早不应该磨蹭到现在才回来,还这副神情。


    净奴提了口气,想要说什么,又给咽了回去,尤其是在看到薛溶月身边的秦津时,一口气梗在喉咙处上不去下不来,脸憋得又青又紫又红又蓝,活像是一口大染缸。


    “不会吧,”薛溶月诧异地问,“真撞鬼了?”


    像是被人在悬崖边反复抛掷,净奴绷着一张脸,神情却难掩惊恐,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哭丧着脸道:“这还还不如是撞鬼了”


    她颤抖着将信塞到薛溶月手中:“娘子,您您您您您您您自自自自自己看看看看看吧”


    薛溶月面带狐疑,将信纸展开————


    作者有话说:报,我昨晚入睡情况好一点,在今天早上三点半左右有了困意,进步了嘿嘿


    第79章 长安密信


    郑舒曼:“”


    姬甸:“”


    秦津:“”


    薛溶月:“”


    不远处的街巷传来两声模糊的犬吠,将寂静的深夜打破。信纸摊开在眼前后,一道清脆响亮的“哐当”声骤然响起——


    四人石化在原地。


    姬甸因震惊而张开的嘴能塞进去一个完整的蛋,手心中捧着的那一盘好不容易从狗嘴里抢过来的糕饼骤然滑落,白玉盘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糕饼随之滚落一地,他却已经无暇去顾及。


    不止是他。


    郑舒曼提着一盏灯笼,幽幽火光映在相对而立的四人眼眸,透出一股诡异。


    四人神色出奇一致的空白,目光僵硬,面容呈现出一种比白日见鬼还要扭曲的神色,直勾勾的八只眼睛盯着信纸上那一行异常、非常、极其醒目的——


    “陛下为娘子与秦世子赐婚,圣旨已经传去薛府与定安侯府,请娘子早做决断!”


    犹如天上“轰隆隆”降下数道惊雷,不偏不倚,全劈在四人脑瓜顶上,四人面色白中发青,俨然被劈得外酥里嫩,外表虽还能勉强维持人形,但三魂七魄早已经开始冒烟了。


    ——这时候直接把他们四个推出去埋了,路过的人都不会怀疑他们还活着。


    在比深夜坟场还要死寂的院落当中,只余呼啸而过的长风一遍遍,不知疲倦的向一动不动的四人袭去。


    凝固的气氛不知过了多久,净奴扶着一旁的柱子,弯腰捡起一块滚落在脚边的糕饼,蹲在石阶上啃起来,双眼空洞,糕饼渣子掉了一地。


    她的声音透着极度惊愕过后的淡淡空虚,有气无力道:“我就说吧,这、这、这这完全比见鬼还吓人”


    随着这句话落下,


    被劈焦的四人终于“复活”了。


    姬甸手动将自己张开的下巴合上。


    他踉跄着双手抱住头蹲下,陷入了深深怀疑:“陛下疯了吗?”“会不会是奸人假传圣旨?”“还是说陛下也中邪了?”“陛下乃真龙天子,看来这邪魔的道行不浅。”“我现在去修仙学捉妖还来得及吗?”“我要是成功帮陛下驱邪,这算不算从龙之功?!”


    一旁的秦津眼皮狂跳,呼吸停滞,手背青筋凸起,一时之间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往后退了一步,结果险些一脚将蹲在地神叨叨的姬甸踹翻。


    薛溶月脸色由白中发青变成青中发紫,在险些将自己憋死过去的前一刹那,她猛地一个大喘气,握着信纸的指尖开始剧烈抖动。


    眼眸又黑又沉,像是死完又被人给挖了出来,她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郑舒曼,唇角一寸寸勾起的弧度简直比会挖心的女鬼还要瘆人,直接将出来如厕的骆震吓得一边尖叫一边连滚带爬冲回了屋子。


    “是我看错了,对吗?”薛溶月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平静到让人心中发毛,“怎么回事,我这噩梦做的也太真实了。”


    郑舒曼闻言,也僵硬着转过头看向她,在沉默中伸长脖子,“咕咚”一声艰难咽了一下口水,手掌哆哆嗦嗦似是要给薛溶月扇风一般拍在她的肩膀,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节节节节节节哀顺变!”


    “”薛溶月将头回正,闭了闭眼,脑海中蓦然回荡起某人掷地有声的——


    “明日宫中盛宴,薛将军恐怕就要在宴会上想方设法继续促成你与柳家的婚事。”


    “我帮你解决。”


    手中的信纸被“刺啦”一声用力拧皱成一团,薛溶月深吸一口气,看向身侧僵硬如石雕,从始至终一声没吭的秦津,平静询问:“这就是世子帮我解决的办法吗?”


    话音落地,下一瞬,姬甸不再揪着自己的头发思考去哪座道观拜师学艺,郑舒曼不再艰难吞咽口水,净奴也不坐在石阶上抖腿了。


    数道目光齐刷刷看向秦津。


    净奴瞪大双眼:“原来是世子蓄谋已久,狼子野心,图谋不轨!”


    郑舒曼震惊不已:惊喜来得这么突然吗?我就说他们两个是天定的良缘!


    姬甸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就说陛下是真龙天子怎么可能被邪祟入体,原来问题的关键还是你!”


    秦津:“”


    秦津陷入极致的茫然、震惊、不安、惶恐等种种复杂情绪,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耳中嗡明不止。


    浓密如鸦羽的眼睫不停颤动,他脸上神色堪称精彩丰富,最终定格在难以形容的恍惚,不像是痛苦但也不像是纯粹的喜悦,仿佛只身坠落在又轻又软的美梦中,有些谨慎的小心翼翼。


    他简直难以置信——


    天上真的会掉馅饼吗?


    陛下也有这么善解人意的一面吗?!


    薛溶月握着信纸走上前,目光将秦津从恍惚中活生生烫醒,他先是下意识移开目光,旋即反应过来:“等等!这跟我没有关系,我是让陛下为柳家与王家赐婚!”


    面对薛溶月虎视眈眈的目光,秦津生平第一次被危险笼罩头顶的阴影击败,噔噔蹬退后三步:“真的,不信你可以问——”


    秦津目光扫视院落中,话语猛地一顿。


    一个是深入匪窝数月,一个是被抓进匪窝数月,这两人对长安的近况一无所知,而薛溶月主仆二人更不必提,离开长安时,为王柳两家赐婚的圣旨还没宣读。


    素日散漫冷淡的神色烟消云散,秦津眼底浮现出一丝明显的无助:“我好像百口莫辩”


    就像将控制火焰的盖子被移开,熊熊燃烧的火焰冲天而起,薛溶月脸色涨红,呼吸逐渐急促,俨然已经怒火攻心,即将喷涌而出。


    郑舒曼姬甸净奴三人见势不妙,相互簇拥挤成一团,噌噌噌往后退,避开战火中心。


    薛溶月将手心中攥成团的信纸朝秦津狠狠一丢,声音拔高带着恼怒:“秦津你无耻!你百口莫辩?我还百思不得其解!你、你、婚姻大事你怎么能擅作主张——”


    “我不无耻——”秦津退后一步,“这事真的跟我没有关系!”


    薛溶月勃然大怒:“你还狡辩!不是你还有谁?!怪不得这次上山还要我假扮你未婚妻”


    薛溶月的脸更红了:“原来是早有预谋!”


    郑舒曼等人退到亭子后,闻言姬甸大吃一惊,探出头来,为敌对阵营慷慨发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果真早有预谋,秦津,你无耻!”


    “滚蛋!”秦津头也不回地吼道,“当时假户籍路引都是你找人去做的,我明明是让你将她伪装成前来投靠的远房表妹,谁知道你安排成了未婚妻室!”


    “是这样吗?”姬甸思索一瞬,心虚的将头缩了回去。


    薛溶月指尖收拢握拳,又气又恼,心中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虽然她之前确实想过,若想要逃离薛府,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而秦津也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可、可,他怎么能如此武断,连她的意愿都不曾问过一句,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如今圣旨都已经下了,若是她真的不愿意,也再无退路,这岂不是牛不喝水硬按头,拿圣旨硬逼着她屈服!


    这么一想,薛溶月火气更旺了,再次怒骂:“秦津,你卑鄙你无耻!除了你还会有谁!?”


    薛溶月心知肚明,薛家已经站错队了,她这个薛家女在陛下眼中自然不算良善,若无人担保,求得陛下恩典,陛下怎么会降下这道赐婚圣旨。


    她冷冰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小就觊觎我!小时候还问兄长长大后能不能娶我,被兄长摁住打了一顿!”


    “”秦津猛地看向薛溶月,错愕不已,“这你都知道?!”


    薛溶月低吼:“我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你从小就不安好心,小时候就敢撺掇着定安侯夫人来府上定娃娃亲,非要闹着跟兄长一起习武,每日偷偷往我窗户下面放珠宝首饰,还伪装成鸟叼过来的!还有,六年前我丢的那块手帕是不是被你捡走了——”


    姬甸听得叹为观止:“精彩。”


    郑舒曼听得目瞪口呆:“太精彩了。”


    净奴严肃颔首,为她家娘子证明:“是的,这些不为人知的往事都是真的。”


    秦津:“”


    眼前一黑,秦津感觉天塌了一半:“这也你知道?!我明明叮嘱你院中的下人不准说出去的!”


    薛溶月斥道:“你是傻子吗?在我的院子里,你就是再叮嘱下人不许声张,他们也会告诉我的!”


    秦津大步上前,也急了起来:“你既然知晓,为何从不听你提起过!?”


    薛溶月瞪他:“你想让我怎么提?怎么说?”


    秦津顿时语塞,脸色也开始涨红,在急促的呼吸声中说不出来话。


    薛溶月看着秦津,被他眼底的情绪镇住,不知为何,也突然沉默。院中一时安静下来,能够清晰听到屋内骆震夹杂着不安的,翻来覆去的动静。


    清冷月色落在二人近在咫尺的眉眼间,把本就优越的眉眼勾勒的更加生动,急促的呼吸随着二人交缠在一起的目光渐渐平复下来,将恼怒抽丝剥茧过后,只剩下后知后觉的羞躁。


    秦津咳了一声,浓密的眼睫垂下,他低声道:“你离开长安那日,我进宫去向陛下促成了柳家与王家的婚事,紧接着就离开长安了,这道赐婚的圣旨我确实不知情。”


    薛溶月沉默片刻后,移开视线,硬邦邦丢下一句:“那现在怎么办?”


    闻言,秦津也陷入了沉默,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几次欲言又止后,他抬眸看向薛溶月,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薛家身处在漩涡当中,我知晓你早就存了逃脱之心,你若


    愿意嫁给我,我绝不会让薛家的事情牵扯到你身上。”


    眼睫蓦然垂下,薛溶月轻抿着红唇,莫名觉得耳根成了烧红的烙铁,却不愿意就这么顺着秦津的话往下说,故意反问:“我若是不愿意呢?”


    话音落地,秦津猝然垂首,呼吸在这一刻再次不稳起来。


    在凝固的沉默中,只能听到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半晌后,秦津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脖颈处隐在白皙肌肤下的青筋凸起,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我会回长安,竭尽所能求陛下收回圣旨,也绝不会让薛家的事牵连到你身上。”


    薛溶月心神一动,下唇微微颤抖,垂在身侧的指尖再次收拢,她压下心尖翻涌的浪潮起伏,抬眸看向秦津:“真的,不是你吗?”


    秦津迎上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我不会擅作主张,违逆你的想法。”


    “最后一个问题。”


    薛溶月轻舒一口气,抬起下巴,目光灼灼,紧盯着秦津:“六年前,你我在赏花宴上不欢而散,你为何将我丢失的帕子捡走?”


    神色还那般奇怪。


    薛溶月想了想,还是将最后一句话给咽下了。


    然而话音落地那一刹那,薛溶月便见刚才还神色坦诚,目光坚定的秦津眼神忽然飘忽起来了,甚至身子还往后退了一步。


    薛溶月顿时眯起了双眸,上前一步,逼问道:“说,不准骗我!你要是敢骗我,我保证接下来的日子都闹得你不得安生!”


    喉结重重往下一滚,秦津艰难从口齿中挤出一句:“一定要说吗?”


    薛溶月斩钉截铁:“一定要!”


    “我,”秦津移开目光,“我拿来”


    见他吞吞吐吐,薛溶月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拿来干什么了?!”


    秦津又往后退了一步,底气不足,声音微细:“当时太生气了,就拿来擦脚了。”


    “??!”


    在短暂的错愕后,薛溶月瞪大双眼,怒火上涌那一刻,手也已经高高抬起,一巴掌扇在秦津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院落中,令躲在亭子后面的三人虎躯一震,拼命往后缩,随即听到薛溶月怒不可遏地低吼——


    “我明日就回长安,哪怕吊死在皇宫前也绝不会嫁给你!”


    说罢,怒而离开,步子又快又急。


    “娘子,你等等我!”


    净奴反应过来后赶紧跟上,郑舒曼自然紧随其后,小跑跟在后面,经过秦津时甚至不敢抬头,唯恐被秦津杀人灭口。


    待屋门关上后,姬甸从亭子后面磨磨蹭蹭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思索过去后应该对秦津说什么话——到底是该同情他被扇了一巴掌,还是该安抚他骤然被赐婚的慌乱,亦或者是恭喜他?


    看着秦津僵立在原地,一手捂脸的悍拔背影,姬甸缓缓叹了一口气。


    他揉着眉心暗道,即便他与薛溶月现下不再针锋相对,但骤然被赐婚后想必也该是慌乱,又猝不及防被未婚妻甩了一巴掌,心中定然不会好受,还是多安抚两句吧。


    这般想着,姬甸走到秦津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的话甚至还未脱口而出,便措不及防见秦津薄唇勾着,笑意直达那双亮晶晶的黑眸,嘴里还不忘嘟囔:“也不知用了什么香膏,还挺香的。”


    姬甸:“”


    几息后,姬甸木着一张脸:“恭喜你。”


    姬甸忍了又忍,半晌后,还是将心中越演越烈的不解问出了口:“若薛溶月不愿意嫁给你,你真的会回长安,去求陛下收回旨意?”


    闻言,秦津掀了掀眼皮看向姬甸,剑眉漫不经心往上一挑,唇边笑意加深,眼眸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微光。


    即便他一字未吐,但是姬甸已经完完全全读懂了他未说出口的深意,抬手鼓了鼓掌,面无表情道:“佩服,精彩。”——


    作者有话说:昨天晚上终于早睡了,十一点就睡了,好好好,结果落枕了,现在脖子疼的转不动,真是任何风吹雨打都可以将我击败,突然想起来之前请假说发红包,结果忘了,一会补上~


    第80章 倒带重来


    夏日的雨,总是在措不及防时落下。聚拢的阴云在夜色中铺开翻涌,星月只得暂避锋芒,蝉鸣停歇,庭院中栽种的两棵老树枝叶寂然不动。


    半晌后,宁静终于被滚滚而来的闷雷声打破,紧接着,只听东风呼啸,雨点劈里啪啦掉下来宛如断了线的珍珠,砸在亭台楼阁,花草树木上,水花四溅,很快,临县便被声势浩大的烟雨笼罩其中。


    薛溶月这一晚,睡得并不踏实。


    柳眉皱起,她双眼紧闭,呼吸稍显慌乱,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好似陷入了醒不过来的噩梦当中。


    长风汹涌喧嚣,不由分说自窗户缝隙中挤进来,只听“哗啦”一声,窗边桌案上一本亮着淡淡微光的册子被掀开,墨迹争先恐后涌现出来——


    【改变】


    [一入夜,逼仄的牢房昏暗阴沉,只有走廊尽头亮着火光,血腥混着惨叫成了牢房中唯一作伴的动静,薛溶月抱膝而坐,神色漠然,瘦骨嶙峋的身形一动不动,静静望着小窗上的明月。


    蒋施彦站在她的身后,阴鹫的目光牢牢粘在她的背脊,许久后,他走上前,沉声问道:“后悔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又逼近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薛溶月:“后悔吗?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我一心一意对你,你却如此不知好歹!你还不明白吗,即便是威震四海的大将军又如何,秦津根本就护不住你!”


    回答他的始终只有沉默。


    蒋施彦阴沉的脸上不由再添恼怒,他蹲下身,指节狠狠禁锢住薛溶月的下巴,迫使她转过头看向他:“你就这么厌恶我吗,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对我说?!秦津到底有什么好,让你头也不回的背叛我!”


    薛溶月那双犹如死灰般的黑眸定定看着他,眼眸中的死寂令蒋施彦感到错愕,心神不由一颤,禁锢住她的力道也轻了些许:“你不过是死了一个丫鬟而已”


    薛溶月忽地笑了。


    她唇色发白,缓缓勾起,脸上露出毫不掩饰地讥笑,似是在打量着蒋施彦脸上装模做样的神色。


    蒋施彦在这一刻敏锐察觉出不对,眼皮狠狠抽搐。


    然而不等他起身拉开距离,薛溶月藏于袖中的木簪已经滑落在手心中,被打磨尖细的一端朝着蒋施彦的脖颈狠狠刺了过去!


    蒋施彦躲闪不及,脖颈处顿时传来尖锐的,难以忍受的刺疼,温热的鲜血顺着木簪往下滴落在蒋施彦手中。


    木簪又快又很,一寸寸没入至他的脖颈深处!


    蒋施彦神色剧变,眼前阵阵发黑,即便大口喘着气,依旧感到痛苦的窒息,他想要伸手推开压在身上,神色狠厉的薛溶月,浑身却已经使不上力气。


    ——就要这么死了吗?


    蒋施彦绝望地想。


    忽然只听一道细微的脆响,随即,蒋施彦后知后觉发现木簪没入脖颈的窒息停下了。


    牢房外,听到动静察觉不对的狱卒终于跑了过来,在厉喝声中,将薛溶月死死按在地上。


    薛溶月没有挣扎,神色冷漠,任由狱卒手中的鞭子狠狠甩在她的脊背上。


    鲜血不断从按压在脖颈处的指缝中流出,蒋施彦劫后余生,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看向那根断裂的木簪。


    在这一刻,他清晰意识到薛溶月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刺向他的若不是一根受了潮的木簪,而是金簪银簪,此时他已经命丧黄泉了。


    “住手!”


    他在狱卒的小心搀扶下起身,拦住狱卒即将甩向薛溶月的第二鞭,沉声怒道:“谁让你们打她的,松开!”


    狱卒吓了一跳,连忙收起鞭子,在蒋施彦地呵斥下,转身退了出去。


    蒋施彦复又蹲下身,抚摸着薛溶月血淋淋的背脊,神色复杂难言,缓了片刻后开口道:“疼吗?净奴的死并非是我有意为之,乃是意外,我知道你气恼,这一簪子下去,也该消气了吧?”


    薛溶月又恢复了方才的不言不语,那一簪子好似消耗了她全部的心力,她双眸空洞,甚至像是感觉不到后背处皮开肉绽的伤痕。


    “待会我让人送来祛疤止血的药膏,你记得上药。”蒋施彦叹了口气,将薛溶月额前的碎发拨弄至耳后,语气温柔,“你究竟要何时才能明白,你与秦津根本就不相匹配,你与我才是一路人。”


    薛溶月终于有了反应,将他的手狠


    狠拂去,目光厌恶冰冷:“你到底又想干什么?”


    蒋施彦毫不在意地收回手,笑道:“你不是想要与秦津呆在一起,可以,我放你出牢狱,只要你愿意帮我一个忙。”


    薛溶月冷声道:“我不愿意!”


    “我还没有说是什么忙,并不会为难你。”


    薛溶月讥讽地看着他,一字一顿:“不管是什么忙,我都不愿意帮你。”


    蒋施彦脸色变了又变,霍然站起身:“薛溶月,没有我,你以为你能出去这间牢狱吗?你指望秦津来救你?做梦!将你打入大牢是陛下的意思,秦津他还敢抗旨不成!?”


    蒋施彦愤怒离去后,起初,薛溶月是没有察觉出异样的,直到她发现小窗外的那只鸟雀一动不动伫立在枝头,已经许久了。


    大牢里很静,风声停止,墙角处的两只老鼠也似石雕般僵硬,走廊上的火光不再摇曳,薛溶月终于从这似乎能够吞噬万物的寂静中察觉出不对。


    她站起身,脚步轻慢地走向前,似有所感,隔着牢门看向走廊尽头——


    两名手持长鞭的狱卒正在声色俱厉地审问犯人,然而手中挥出的鞭子却定格在半空,犯人狰狞的表情清晰可见,只是不知维持了多久。


    眼前的万物,都仿佛被突然按下了暂停,只有她还能自如行走。


    那一瞬,薛溶月的心砰砰直跳。


    紧接着,系统给出迟疑不定地解释:


    【或许是因您的出现,打乱了原著设定,将许多剧情和人物都拉向了与原著截然不同的道路,原著世界因此产生越来越多的漏洞,导致了眼前这一现象。】


    系统的声音出现了明显的紧张:【如果在这样下去,原著世界可能会出现坍塌,或是倒带重来,从而导致不可磨灭的后果。宿主,您必须谨慎行事,要小心避免干涉到原著剧情的主线发展,否则可能会被强制抹杀。】


    在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沉默后,薛溶月牙关咬紧,脸色苍白,指节紧紧握起,尖锐的指甲戳在掌心,血珠迸溅出来,她却无知无觉。


    终于,她实在没有忍住笑了起来,笑声自齿逢中钻出来,从放肆到癫狂。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薛溶月笑得喘不上来气,笑声在空荡荡的牢房中经久不停。


    她就像是踽踽独行在荒野悬崖下奄奄一息的囚徒,在经过艰难险阻后,终于又在绝望中寻到了一根往上攀爬的藤曼。


    不知过了多久,笑声终于停止,薛溶月弯腰捡起那根断裂的木簪,双眸似暗夜中亮起的幽幽火焰。


    她想,等到下次蒋施彦来时,她就可以答应他的要求了。


    哼着听不出调子的小曲,薛溶月拿着这只木簪,在牢房的石壁上用力写下来两个大字——


    重来。]


    “轰隆”一道惊雷再次自阴云中炸响,薛溶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指尖覆上额头,是细细密密的热汗。


    ***


    “娘子还没有起身吗?”


    见净奴百无聊赖地守在屋门外,骆震凑了上来。他眼下乌青,面色憔悴,略有浮肿,一看便知昨夜宿醉没有睡好。


    净奴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虽说昨夜娘子对秦世子放出了狠话,但是圣旨已下,难以转圜,也不知娘子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缓缓叹了口气,净奴心事重重,转过身却发现骆震还没有离开,站在一旁瞅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净奴鲜少见到骆震这副神情,当即问道:“怎么了?有话直说。”


    骆震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上前,压低声音对净奴道:“我说完后你先别害怕,也别告知娘子,省得娘子不安。”


    吞咽了一下口水,他声音压得更轻了,心惊胆战道:“我跟你说,咱们租赁的这间院落不干净,半夜我被女鬼的尖叫声惊醒,像是在骂谁无耻,声、声、泣、血!”


    骆震将最后四个字咬的很重,说完鬼鬼祟祟左右瞅了一眼,显然还没有从昨夜的惊魂中缓过神来。


    净奴:“”


    “真的,我若骗人天打雷劈!”见净奴神色古怪,骆震还以为是她不相信,当即急了:“我当时醉醺醺的,为了娘子的安危还是撞着胆子出来看了一眼——那女鬼神色狰狞扭曲,我都没敢仔细看脸,笑得呀,你都不知道有多吓人,要不是我跑得快,这会你看见的就是我被掏出五脏六腑的尸身了!”


    为了顾全颜面,骆震将自己险些被吓尿的情节掩去没提。


    净奴:“”


    看在共同伺候娘子的情谊上,净奴衷心劝告:“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去娘子跟前说嘴,否则”


    净奴拍了拍骆震的肩膀:“你难以活命。”


    “是吧,”骆震心有戚戚,“我也觉得不能出去乱说,万一半夜女鬼站在我床头索命怎么办。”


    他同净奴商量:“还是找个借口,在不惊扰娘子的前提下,我们尽快搬出去吧。”


    净奴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不等她再出言解释,院门突然被叩响,净奴止住话音,抬眼看去,只见护卫将门打开,秦津神色冷静,阔步走了进来,淡淡道:“你家娘子呢?”


    净奴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回答,半天也没有哼唧出一个字来,骆震见状不明所以,回话道:“娘子还没有起身。”


    话音刚落,屋门忽地打开,薛溶月已经梳妆妥当。


    她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握着门框的指尖隐隐发白,目光状似不经意地避开秦津,她扬起下巴,声音说不上冷淡还是紧绷:“跟我来。”


    说罢,她便径直朝一侧的书房行去。


    秦津没有丝毫迟疑和犹豫,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情绪,平静应了一声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随即听见薛溶月在书房里不耐地吩咐:“关门。”


    净奴赶紧小跑上前,只是还未行进,秦津已经折返至书房门口,乖乖将门关上。


    “怎么感觉娘子与秦世子之间突然怪怪的?”骆震摸着下巴沉思,“两人好似都有些羞涩。”


    “”净奴怜悯地看着他,“你今日可真是在死路上埋头狂奔,没救了,赶紧拉出去埋了吧。”


    正说着,姬甸也走进院落。对比秦津的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姬甸明显面色不佳,脚步也有些虚浮,看起来十分虚弱。


    骆震不明所以,上前关心道:“姬郎君您怎么了,可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姬甸一屁股坐在石阶上,闻言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何止啊,你都不知道昨夜有多吓人”


    半夜忽然变了天,姬甸睡得不沉,被电闪雷鸣猛然惊醒,翻来覆去难以安睡,刚打开窗户想要透透气,身子猛然僵住——窗下正前方,一道黑色的鬼影静悄悄出现在眼前。


    经历了许多糟心事,姬甸本就怀疑这世上真有妖魔鬼怪,乍看到这一幕,吓得心跳骤停,嘴唇打颤,偏偏鬼影还在此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笑声,在摇曳的风雨中,只听一道诡异地:“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冷汗噌一下冒出来,姬甸面容惨白,惊恐瞪大眼睛,一个呼吸没上来,人差点厥过去。


    那一刻,他甚至感觉到一股暖流径直往下身袭去。


    正当他鼓起勇气,颤颤巍巍去摸怀中的符纸时,一道银蛇骤然当空劈下,将黑沉的夜色照亮


    ,他也终于看清了鬼影的庐山真面目——


    是大半夜不睡觉坐在檐下喝酒,还抽风嘿嘿傻笑的秦津这孙子!


    一想到这里,姬甸拳头就握得梆硬。


    要不是打不过,他非要跟秦津拼了不可!


    骆震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激动上前,看那模样像是找到了知己:“姬郎君昨夜也撞见了吗?我就说我不可能看错!还真别说,这鬼跑的挺远,真是太不专一了,怎么能到处游荡去吓人”——


    作者有话说:大家可以把原著世界想成一款正在游戏,在游戏运行过程中出现了漏洞(小月穿越过来),并且随着漏洞的扩大(小月影响了很多人和改变了部分剧情),导致游戏可能无法继续进行下去,程序员(原著世界的神)就要出来修补(强制抹杀)


    剩下的因为设定还没有出来,就先不解释啦~


    在做大纲时设定的是穿游戏,后来修改成穿书了,现在有点后悔了……[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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