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沉沉泼洒于天地之间,刚才还明亮的月色此刻变得惨白稀薄。


    空无一人的县道上,大吉普和几辆警车组成车队,雪亮灯光扫过石子路面,向着远处笼罩在夜雾中的清漪江岸呼啸而去。


    季银河坐在后排,瞪着精神的大眼睛,一点声儿都不敢出。


    她一上车就发现气压十分低沉,唐辞双手握紧方向盘,全程一言不发,副驾上的车志文一声接一声地叹气,而旁边的小伍显然是从床上被薅起来的,睡眼朦胧地靠着车窗打哈欠。


    大家怎么这么反常?


    难道这次的案子性质特别恶劣吗?


    季银河裹紧身上的牛仔外套,担忧地凝望车外。


    不知开了多久,警车才轰隆驶进了县道边荒林里的土路。


    前方油腻污浊的水面缓慢地蠕动着,江边停着巨大的挖砂机,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不安的嗡嗡声。


    车灯圈出一片光带,空地上围了一大圈警察,正对着那台机器挖斗里的东西张望。


    重案一队众人一跳下车,派出所的民警就立刻迎了过来。


    “唐队。”蓟乡派出所所长朝唐辞点了下头,语速飞快地介绍案情,“报案人是江潭市采砂队工人,他们挖到了一辆小轿车,一开始以为是车辆意外落水,然而我们在车里发现了一个蛇皮袋……”


    他往旁边退了几步,欲言又止地指向身后半开的后备箱。


    唐辞季银河和小伍手上的电筒光同时打过去——一团浸泡在泥水里轮廓若隐若现。


    看起来像具蜷缩的人体,但形状大得不正常。


    季银河眉心深深蹙起来。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一下车就闻到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陈腐腥气了。


    这里的风比城里更冷,还夹杂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沼泽淤泥深处腐败物的甜腻恶臭。


    ——这臭是尸臭,蛇皮袋里装的是一具被泡成巨人观的尸体!


    只听身后哇的一声,大家一起回头,看见车志文扶着一棵大树,将晚饭全部吐在了树根下面。


    唐辞略带嫌弃地收回视线,沉声问蓟乡所所长:“袋子你们打开了吗?”


    “没有,我们赶到现场,发现可能是命案,就立刻给市局打电话了。”


    “嗯,辛苦了,这里交给我们吧。”


    “好!”所长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赶紧溜上了派出所的车,离开这个诡异阴冷的案发现场。


    “小伍,你带两个人搜一下这片林地,小季,你和老车分头询问采砂队的工人……”唐辞转头安排分工,视线扫过跟在大吉普后的警车,神情微愣。


    程漠正在帮叶晴拿工具箱,后备箱一阖,露出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陆铮,他怎么还在这里?


    唐辞转眼看了看朝挖砂车走去的季银河,深吸口气。


    *


    “——行,先这样,如果还有什么需要进一步询问的,我们会再联系你。”季银河合上笔记本,微笑,“感谢配合。”


    工人低着头走了,雾气从水面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的湿滑冷意仿佛能刺穿衣物和皮肤,直达骨头缝里。


    饶是小季同志浑身是胆,也不由在地上蹦跶了两下。


    她回头向县道方向张望,这一片距离城区非常远,甚至离县道还有几百米距离,路也不好走,平常根本不会有车专门往岸边开。


    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特意将车沉进江里,企图抛尸灭迹!


    “……冷吗?”一道温和年轻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季银河动作一顿,猛地把脑袋转回去。


    “陆老师?”她睁大眼,没注意到自己欣喜地扬高了音调,“您不是回省厅了吗?”


    陆铮的白大褂里穿了卡其色的长风衣,衬得整个人身姿笔挺。


    “是今晚的车。”他微微笑着点了下头,眼瞳比江面还粼粼闪动,“听说突发命案,江潭又缺人手,我给省厅打了报告,先把这个案子办完再回去。”


    “太好了!”


    不过下一秒,眉开眼笑的季银河就听见十米开外的唐队嚷了一句。


    “——这里是命案现场!手上的事做完了就过来帮忙!私事回去再聊!”


    “……”


    小季同志立刻狗腿地缩起脑袋,乖巧跑到唐辞那边去看尸体。


    程漠和小伍在草地上铺开一层塑料布,然后将蛇皮袋从后备箱里抬了出来。


    神情肃杀的唐队谢绝了陆铮从省厅要来的乳胶手套,徒手就撕下袋口上的胶条。


    一股浓烈的恶臭立刻向四周弥漫开来。


    除了实在受不了尸臭骂骂咧咧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车志文,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凑了过去。


    也不知道这个倒霉的死者被沉江了多久,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不对称的巨人观。


    叶晴蹲下身,专业地检查死者躯干和肢体。


    “死者是男性,身上有几处击打伤,腹部膨胀明显,四肢因为缠绕压迫,所以还能勉强维持原状,蛇皮袋内的湿度较高,部分尸体皮肤已经出现了浸软现象。”她仰起头,探手在一处按了按,“唐队您看,就像是在澡堂洗太久,泡软了。”


    小伍拍了下大腿,总结:“他是被人突然打伤后沉湖的!”


    唐辞唔了声,按住胃部深处差点吐出来的冲动,“那这些绿色斑块呢?”


    “哦,那是软组织已经腐败了,您看蛇皮袋里还有些黄绿色的水,就是腐败渗出的尸液。”


    大家脸色都不好看,刚缓了口气走过来的车志文听见叶晴的话,哇的一声又吐了。


    “老车,你先回车上等我们。”唐辞不耐烦,“死亡时间能看出来吗?是沉江前死的还是沉江后?”


    “不好说……后备箱密闭性可能导致腐败加速,但沉入江后会延缓整体腐败进程,形成腐败与尸僵并存的异常状态。”叶晴语气始终波澜不惊,“这个情况的话,得带回去进一步尸检,才能确定真正的死亡时间。”


    “行,按你的节奏来。”唐辞眉心紧皱,“这个案子百分百是谋杀,性质恶劣,务必连夜开展尸检工作。”


    “好。”


    唐辞仰头,“老车,要不你送叶法医回去——”


    “我不要!”车志文蹲在大吉普里嚎叫,混杂在呼呼风声中,“我八字轻身子弱,才不要跟那具尸体待在一个空间里!”


    唐辞无奈叹了口气,程漠霍然站起身,自告奋勇说:“老唐,我送小叶回去。”


    叶晴眼光动了一下。


    “行。”唐辞叹了口气,最后才不情愿地侧过视线,“现场这边,就拜托陆老师了……”


    陆铮没说话,只是淡然地戴上了手套,拎着痕检箱走向被挖砂机搁置在岸边的小轿车。


    他动作很快,季银河刚跟着唐辞帮忙把死者送上警车,那边陆铮已经把箱盖阖上了。


    “怎么说?”唐辞叉着腰走过去。


    “这一片最近下过雨,又是草地,没留下能提取的车印脚印……车是捷达,车辆构造简单,皮实耐用,价格不算贵,江潭很多人都买得起。”陆铮沉声,“但是车牌脱落了,如果沉在江底的话,目标很小,并不容易打捞,所以暂时还没办法准确定位车辆的主人是谁。”


    唐辞眉头一瞬拧紧,“尸体都泡成那样了,车还没个牌!这案子还怎么查?”


    “您别急。”季银河冷静地吐了口气,“这台捷达要二十万,对普通老百姓来说简直就是天价,一般人根本消费不起,说不定是哪家商贸运输公司的车,大不了咱们慢慢摸排……”


    唐辞脸色缓和了些,陆铮这才不急不慢地点了点头,“小


    季说得没错,我在车辆副驾的内门发现了飞迅运输公司的标识,另外还有这个——”


    他向唐辞摊开掌心,露出一方闪着金光的打火机。


    “镀金打火机?”


    “嗯,镀层已经起泡,剥落了一部分,不过还能看到品牌……可以去江潭几大百货商场试着问问。”


    唐辞沉默几秒,承认:“……是条线索。”


    季银河朝陆铮做了个鬼脸,然后动作麻利地接过打火机塞进证物袋。


    唐辞转了个身,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运输公司和百货大楼还得好几个小时才能开门营业,现在什么都问不到。”他无奈地皱了下鼻头,“行了,叫小伍回来,今晚先收工吧。”


    *


    季银河入职两个月,这还是她第一次深夜被叫去现场。


    自从听说了闺女勇闯火葬场和夜袭夜总会的骚操作,季建国和连翘紧张得连觉都不敢睡,生怕她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这次倒没想象中那么惊心动魄,天还没亮,季银河就被市局的大吉普送回来了。


    小季同志站在玄关换鞋脱外套,当爹妈的忍不住把脑袋从卧室探出来,问东问西。


    季银河也不能透露太多案件细节,只能说个大概,最后总结道:


    “……目前除了确定死者是男的、车是捷达外,什么都没摸明白,法医痕检今晚都得加班呢,估计我明天不是去飞迅运输公司走访,就得跑百货商场摸排证据,妈你帮我准备点早饭啊!”


    “哎,好,包在我身上。”


    小季同志洗了把脸,打着呵欠钻回房间,留下老季和连女士面面相觑。


    季建国深吸口气:“飞迅公司——”


    连翘眼疾手快地捂住老公的嘴,“待会再说!”


    砰一声,主卧的门被关紧,夫妻俩同时爬上床,把被子蒙在脑袋上。


    季建国同志一脸兴奋。


    “是飞迅啊!”他抱着老婆的胳膊重重摇了一下,“宫成功的陶瓷厂不就和这个运输公司合作吗?我是不是可以给闺女帮上忙了?”


    上回连翘给季银河助攻就让他羡慕极了,现在终于来到了自己的主场,这不得好好表现!?


    “是是是,但这案子和苏家那个不一样,这不能代表人就是宫成功杀的吧?”


    连翘对宫成功的印象相当糟糕,虽然作为某点商战文《江城风云:实业为王》的龙傲天男主,他智谋手腕了得,很有人格魅力,但此人过于种马——靠女人和岳父上位,老婆娶了两个,还有无数红颜知己,处处留情。


    “……”


    连女士拥着被子阖上双眼,剩老季同志躺在那儿胡思乱想。


    穿越前他是个长相出众但一心躺平的男社畜,只是在通勤路上随手点开了一本网文,没想到就穿进了书中世界。


    这本《江城风云:实业为王》长达千万字,他在摇摇晃晃的地铁里读得一目十行,许多细节都不怎么清楚。


    现在的时间点已经在原书靠近结局的后半段,加上穿书的他为了走任务已经改变了几个重要剧情点,很多细节可能随之发生变化。


    但毫无疑问,宫成功的小儿子宫谐贩毒贯穿全书始终,绝对不会改变。


    只是现在还找不到清漪江男尸和贩毒之间的关联。


    “老婆大人。”季建国拍了拍连翘的肩头,“你说会不会是两个帮派火拼杀人啊?”


    连翘哼了声,嘟囔道:“《绝命毒师》看多了你,要这么复杂,这案子银河可办不了了。”


    “也是……”季建国想了想,大手在连翘光滑的皮肤上摩挲,“也可能是内部利益没谈拢,或者这个司机倒霉,不小心撞破了宫家的秘密——”


    “想那么多干嘛,银河有的是破案本事,咱们最多只能帮她开一点点挂。”连翘彻底醒了,翻身坐起,不客气地捏了把男人的胸肌,恶狠狠道,“你要是失眠睡不着,那就先伺候我。”


    季建国眼光亮起,欣喜地搂住老婆的腰,压低嗓子,“来了!”


    *


    次日清晨。


    只睡了三个小时,但是年轻底子好的小季同志神清气爽地出现在江潭市局。


    手里还提了个巨大的网兜。


    也不知道为什么,连翘女士今早心情特别好,哼着歌为季银河准备了四五种花样早饭,让她和同事们一起分享。


    一路上的香气引得大家都驻足称赞。


    “……早上好呀!我带了我妈亲手做的茶叶蛋、牛肉锅贴、小笼汤包、糯米糍糕和赤豆酒酿!”


    进了办公室,季银河笑眯眯地把七八个铝制饭盒一字排开放在桌上,然后伸着脖子去隔壁解剖室喊人,“叶晴姐姐,别太辛苦了,身体要紧,早饭还是得吃哒!”


    “来了来了!”帮忙答话的却是程漠,“小叶加了一整晚班,尸检报告马上也出炉了!”


    十分钟后,除了肠胃敏感坚持留在食堂喝白粥的车志文,季银河叶晴程漠小伍唐辞和陆铮都坐到了重案一队的外间大办公室里,边吃早饭边梳理案情。


    这段时间连续被重案洗礼,大家好像对边吃东西边看血呼啦渣的尸检照片这件事脱敏了。


    叶晴小口小口啃着一只糯米糍糕,朗读报告上的重点:


    “死者的气管、支气管内发现了白色和淡红色蕈形泡沫,腹部隆起,胃内没有食糜,存在大量溺液和少量江草泥沙,且溺液进入小肠,说明他存在着入水后大口吞咽的动作……如果是死后抛尸,那么溺液最多存于胃内。”


    “另外,陆老师在蛇皮袋内发现了和划痕和断裂的指甲,足以说明他被沉湖时还没有死亡,相当痛苦地挣扎了一段时间。”


    办公室内瞬间响起一片“嘶——”


    季银河皱起眉,这位死者生前挺惨,又是挨打,又是溺亡,真没少受折磨,凶手也太丧失人性了!


    唐辞顿了两秒问道:“死者吸毒或者饮酒吗?有没有什么足以辨别身份的特征?我看他眼皮都闭不上,好像死不瞑目似的。”


    “……没有。”叶晴摇摇头。


    她看了眼满脸鼓励的季银河,继续沉声解释道:“死者因眼压高而眼球突出,压迫眼睑闭合,还有您看到的手指表皮呈手套状脱落,这些都是因为水压和后备箱的影响……总之,他的死亡时间大概在三到五天前,但具体就很难判断了。”


    唐辞默了默,喝了口赤豆酒酿,“死者身上不是有击打伤吗?能不能看出是什么样的凶器?”


    “只能判断是钝器伤,石头、榔头、锤子之类的都能造成类似伤口。”


    “好吧……”


    程漠补充:“老唐,那条县道人迹罕至,我一大清早就请派出所的老兄弟们挨家挨户地问了方圆百米零星的几户居民,全都表示不知情。”


    众人一片沉默,神情都挺失望。


    “……小叶、老程,你们都做得很好。”下属加了一整夜的班,现在需要的不是打击,而是鼓舞士气,唐辞拿出队长的风范,带着赞许的神情点点头,“我会让蓟乡所的民警继续在河滩上寻找符合条件或者带着血迹的凶器。”


    虽然他没说出口,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么多天过去了,希望很渺茫,而且毕竟抛尸现场就在清漪江边,石头到处都是,榔头锤子也是城市农村常见的工具,这个范围实在太大了。


    “做了这么详细的尸检,死者的身份和死亡时间还是无法确定。”小伍唉声叹气,“这案子还怎么破呀,我们总不能坐在办公室里干等吧?”


    唐大队长按住了眉心,“陆老师为我们提供了两个方向——一是在那台捷达上发现了飞迅运输公司的标识,二是在车厢内发现了一块镀金打火机,虽然不知道是死者还是凶手的物品,但是和本案一定脱不了干系。”


    他转过身,从桌上拿起这两个物证的照片,用胶带贴在了黑板上,食指跟着重重一敲——


    “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分头查这两个线索,陆老师,您来讲讲吧。”


    一直埋头专心干饭的陆铮恋恋不舍地放下牛肉锅贴,喝了口茶水才站起身。


    “正如


    唐队说的那样,装着死者沉江的车是飞迅货运公司的捷达,这种小轿车多用于载客,也会做短途的货运,至于死者是司机还是乘客,就得看飞迅这边的排查结果了。”


    大家点点头,听见他用沉稳冷静的声音继续道:“打火机是纯铜镀金材质,这一款品牌叫都彭,没有锁气阀,用顶盖调火,底部重气口螺丝月牙底,应该是八十年代生产的L1系列,价格相当昂贵……根据死者身上相对廉价的衣物碎片来看,这支打火机很可能并不属于他。”


    唐辞微微皱眉,提出一个疑问:“如果死者有这方面的爱好,省吃俭用买来收藏呢?”


    “这不可能!”季银河立即出声,“唐队您看照片,打火机顶盖内侧有好几道细微划痕,这不是沉江造成的撞击伤,而是它的主人随意使用后的痕迹,收藏者一定不会这么不爱惜……”


    “……”唐辞一瞬有点赧然。


    作为一队队长,当着所有人被刚进队两个月的小警察反驳,就算对她有几分好感,也实在有点下面子。


    而且他还根本找不到她说的半点错处,只能硬着头皮承认:“嗯……你说得挺对。”


    被表扬的人这会却毫无察觉,还一脸投入地沉浸在自己的侧写推理中。


    “……我直觉,打火机的主人出身富贵之家,又能接触到死者这种家境贫寒的普通人,如果他就是凶手的话,选择打伤死者然后沉江抛尸这种掩人耳目的行为,很可能是那种不学无术无人管教,背着家人干了违法勾当,被人发现后杀人灭口的公子哥儿!”


    她心头一震,脑中便赫然冒出“贩毒富二代”五个大字。


    小季同志的呼吸有点颤抖,不会吧不会吧,这也太巧了吧……


    大家都没说话,虽然无凭无据全是推断,但是季银河已经在前两个案子中验证了百分百的侧写正确率。


    房间里一片安静,暖橙色的朝阳从窗外照了进来。


    片刻后,小伍困惑的声音响起:“为什么是公子哥儿呀?我觉得手法这么残忍,像□□老大杀人灭口呢!”


    季银河解释:“如果是帮派灭口,他们人多又有经验,会选择更隐蔽的场所,不会让采砂机把车挖出来,更不会留下打火机这么明显的物证,所以我更倾向于凶手是单打独斗,最多两到三人。”


    “对,死者年纪大约二十八上下。”叶晴轻声说,“凶手的身体素质必然过硬,足以与身强力壮的年轻男性相抗衡。”


    众人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唐辞有点懵,对着黑板和笔记本上的线索梳理思绪,一片议论中,陆铮淡定地张口:


    “我建议是先查飞迅公司和打火机这两条线,再与季银河的侧写对比参考,以此确定嫌疑人范围……不过有一点得注意,现在物流业发展迅猛,交通又很发达发达,打火机可能从其他城市购入,在本地百货商场不一定能找到符合条件的嫌疑人。”


    唐辞回过神,摸着脑门“嗯”了一声,“老程,你昨晚陪小叶忙了一夜,上午都回去休息吧,我和小伍去飞迅,小季,你和老车——”


    正好刚从走廊上经过的车志文把脑袋伸进来,嬉皮笑脸道:“唐队啊,我家今天有点急事,想先请一天假……”


    众人:“………………”


    大家为案子忙了一整宿,他倒好!在最辛苦的摸排走访环节请假!


    唐辞额头青筋直跳,半晌才艰难地点了下头,而车志文早就掐准了唐辞资历轻不敢不反驳,悠哉悠哉地端起大茶缸,径直出门回家了。


    半晌,季银河瞅着队长大人黢黑的脸,小心翼翼问:“那我跟陆老师去百货商场?”


    唐辞泄气地摆摆手,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


    江潭市有好几家百货商场,有国营也有私营,不过股份制改革才刚开始不久,私营商场规模都小,只有国营大店才有都彭这种高级品牌的专柜。


    临出发前,季银河和陆铮商量了一下,决定从市中心最大的国营商场——新百大厦开始查起。


    大吉普被心情不佳的唐辞直接开走了,小季站在一楼车队门口踮脚尖,朝队长弯起一双笑眯眯的眼。


    去新百大厦得转好几趟公交车,不方便还浪费时间,天虹90倒是停在车棚里,但总不能让她一个女同志和省厅专家一起骑摩托吧。


    小季同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两分钟后,桑塔纳警车的钥匙就被交到了她手上。


    不过坐进主驾室时,她对着陌生的仪表盘,还是有点发怵。


    警校的最后一学期,她确定拿到了市局的分配名额后,就去驾校考了驾照。


    理论和路考对季银河的聪明才智来说都是小菜一碟,但是这两个多月都没摸过方向盘,突然上路,还真有点心慌。


    陆铮看她定在那儿一动不动,眉梢一挑。


    “……要不我来开?”他淡声建议,“我对江潭的路不熟,你在副驾,刚好能帮我看地图。”


    “好嘞!”小季同志立刻从善如流地换了座。


    然而车开上路,她却发现陆大专家好像对江潭市中心主干道门儿清似的,一次都没转错弯。


    季银河偏过头,心虚地摸摸鼻尖。


    ……难道他刚才在帮自己解围?


    陆铮将手搭在方向盘上,视线直视前方,漫不经心地开口:“对了,关于那支镀金打火机还有个细节,我没来得及跟唐队说。”


    季银河霍然坐直身体。


    “打火机其实不是我在车厢里发现的……是你们把他从蛇皮袋转移到地面上时,从他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掉出来的。”


    “……?”季银河懵了一瞬,眼前浮现死者那件被水泡得破破烂烂的长袖polo衫,“胸前的口袋……那不就是贴着心口的位置?”


    “对。”陆铮说,“从心理学上来说,这个口袋通常用来放置非常重要的东西,如果是他人物品的话,则含有一些亲密色彩。”


    季银河惊讶喃喃:“……打火机的主人和死者存在感情关系?难道是个女性?”


    陆铮没说话,她望着秋日的街景眯起眼眸。


    死者的最后一夜,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案子和贩毒富二代还能有关联吗?


    第32章


    新百大厦上午九点半开门,虽然是工作日,客流却很多,将几条马路赌了个水泄不通。


    今天是国际大品牌梦特娇入驻的日子。


    这还是江潭的国营商场第一次开辟国际大牌专柜,更何况梦特娇在前年火爆沪城——胸前一朵花,成为时代弄潮儿的标配。


    赶时髦的江潭人宁愿吃三个月的咸菜稀饭,也要找人帮忙代购一件时下最最流行的丝光棉polo衫。


    整个商场都重视得不得了,一楼黄金地段摆满塑料模特,门前的小广场上铺了层地毯,深绿色玻璃墙上挂着海报,大红横幅和花篮全部到位。


    一串爆竹声响后,品牌方在本地代理商和几名秘书的拥簇下参观了柜台陈设,露出满意的笑容。


    商场经理此刻却急得火烧火燎,从一楼直蹿到六楼的办公室。


    “模特儿呢?”他大声询问,“专门请来走秀的男女模特呢?”


    “我……我也不知道啊!”副经理一脸紧张地握着电话筒,“打了三遍了,对方都不接,我给他们BP机留言了……万一在路上呢。”


    “从哪儿找来的人啊!真不靠谱!”经理反复地看着手表,“还有二十分钟就要表演了!今天是开业第一天,我绝不允许出现开天窗的情况!!你们还有备选吗?”


    “有是有,就是这事得提前预定,就算人家今天没活,现在从家里过来,还得化妆做头发培训礼仪,没一个小时来不及啊!”


    经理唾沫横飞地骂道:“一群饭桶!现在就出去给我找两个能用的模特,找不到你们就等着被开除吧!”


    何副经理带着几个助理灰溜溜跑下楼,与此同时,蓝白相间的桑


    塔纳缓慢驶过拥堵的人潮,在新百大厦门前的马路上停下。


    季银河下了车,将手搁在脑门前望了望,“嚯,这么热闹!梦特娇开业啊!难怪……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贵了,等我攒到了钱,怎么也得给老季和连女士一人来上一件!”


    陆铮对这种潮流敬谢不敏,领着一步三回头的小季同志穿过广场,进了新百大厦大厅,直奔售卖火机钟表的三楼。


    都彭的柜台就在正中,绕着华丽大气的廊柱摆了一排玻璃柜。


    季银河凑上前,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手头证物的同款!


    “您好!”小季同志笑眯眯朝正趴在转角看外面热闹的店员打了声招呼,“这几款打火机,能拿给我看看吗?”


    店员吐了口瓜子皮,不耐烦地扭着腰走过来,“哪个?……这个啊,你们打算买吗?不买不给上手啊!”


    季银河眨巴眨巴眼,稀奇地说:“您不拿给我仔细看看,我怎么确定要不要呢?”


    店员打量着面前两张好看的脸,哼笑,“你们这样的好奇小情侣我见得多了,知不知道我家产品什么定价啊?那都是成功的商务人士才会使用的!你们又买不起,非要拿出来把玩几下,要是磕了碰了弄上划痕了,我们后头还怎么卖?”


    “……”


    季银河和陆铮对看了一眼。


    他们本不打算亮明身份的,毕竟在这种八卦传得比火车还快的圈子里,如果告知和刑事案件有关,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和麻烦。


    但眼下这个情况,不说也得说了。


    陆铮拿出了自己的证件,轻声道:“我们是江潭市局警察,近日发现一起案件,需要所有在这里购买过都彭L1镀金打火机的名单,麻烦您配合一下。”


    这店员先是怔了两秒,然后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说你是警察,拿个小本子就这么在我面前晃一下,我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啊?”她悠闲自得地抓了把瓜子慢慢磕着。


    “……”季银河解释道,“店员姐姐,假冒警察是犯法的,我们没有骗人,请您配合。”


    店员拍拍手上的椒盐五香粉,思考几秒,“我们的客户名单可是非常私密的,想看也不是不行……你们带介绍信了吗?我只认盖了公章的!”


    “……”季银河深吸口气。


    大意了,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难搞的沟通对象,完全没想到还得准备介绍信啊!


    旁边的陆铮朝楼下望了望,快到午饭点了,本就堵得厉害的马路现在更是水泄不通,现在回市局准备好材料再送过来,估计这一天得全耗路上了!


    他思忖一秒,冷静问道:“我们现在看名单,介绍信稍后再补,可以吗?”


    “不行!”店员翻了个白眼,高声道,“我们又不是街边小店,还带你赊账!”


    “……”


    又不是买东西,根本没发生金钱交易,怎么就比拟上赊账啦?


    季银河还想跟店员争辩两句,陆铮轻拽了下她的袖子,低声说:“没必要抬杠,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季银河抿抿嘴,跟在陆铮身后离开都彭柜台。


    结果刚踏上商场正中的扶梯,就被人撞了个满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方穿着新百大厦的统一制服,一脸歉意地鞠躬,“忙昏头了——”


    “没关系。”季银河点点头,往旁边侧了侧身。


    对方直起身,看见面前这对男女高挑得引人注目的身材,还都长了完美的头颅脸蛋,不禁发出哇的一声大叫。


    “太好了太好了!你们就是我要找的人!”他喘了口气,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道,“我是新百大厦的副经理,姓何……请问你们愿意给梦特娇当模特吗?”


    “……啊?”季银河眨了眨眼。


    “不行。”陆铮将手插在裤兜里,冷冷回答,“我们还有事——”


    “哎呀拜托了!”何经理看起来就快哭了,“不会耽误你们多长时间,半个小时,就半个小时,报社记者来拍个照片就成了,报酬很丰厚的,我还可以做主,送你们一人一件polo衫,现在最便宜的光版普通花色都要三九八呢!拜托你们帮帮忙吧!”


    季银河一瞬有点心动,但是听说有记者拍照,立刻光明正大地摇了摇头。


    作为刑警,经常要执行危险任务,这张脸能不暴露就不暴露,不仅会影响以后的工作,说不定还会引起犯人家属上门寻仇。


    然而陆铮却没动脚步,两秒后挑起眉梢,认真问:“我可以不要polo衫,换你们帮一个忙吗?”


    何经理连声:“可以可以可以!”


    只要他们愿意当模特走T台秀,保住这个饭碗,上刀山下火海何经理都能干得出来!


    “您别急着答应。”陆铮揽过何经理的肩,将他带到了隐蔽的位置,拿出警察证,把情况说了一遍。


    何经理飞快眨眼,“……所以你俩是警察,想要所有购买都彭L1打火机的客户名单?”


    “对。”


    “这好办啊!”何经理松了口气,“那店员是走后门进来的,一向这个狗脾气,谁都看不上……不过人嘛,总有软肋,待会儿我亲自出面去说两句,保准把名单双手奉上……对了,你们说的不会是杀人案吧?跟我们商场没关系吧?”


    “不是,没有。”陆大专家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普通案件。”


    何经理呼出口气,“那行那行,麻烦两位移步跟我上六楼吧,我们专业的化妆师已经在等着了!”


    陆铮淡定地踏上扶梯,季银河犹犹豫豫地跟在他后面,压低声音:“陆老师……这么抛头露面会不会不大好?”


    “没事,待会看我的。”


    小季同志半信半疑地进了后台。


    化妆师和造型师一见他们就亲切地围了上来,“这是从哪儿找来的帅哥美女?简直比电视上的明星还好看啊!”


    季银河被胭脂水粉的香气和各种各样的彩虹屁包围,头昏脑胀进了简易换衣间,脱下自己的衬衣,小心翼翼穿上梦特娇提供的是最新款的polo衫。


    她这件是湖蓝色,胸前绣米白色小花,面料丝滑垂顺冰冰凉,好像自己会向下流动似的。


    何经理还给她拿了同样是米色的半身裙和小皮鞋,季银河掀开帘子走出来,在一片“嗲!”“真好看!”的称赞声中别扭地对着穿衣镜转了转身。


    湖蓝色衬得她肌肤雪白,领口微微有些低,露出一片精致的锁骨。


    “哇!好瘦!超模身材!”化妆老师忍不住鼓掌。


    季银河没说话,只是举起手臂,微微用力,亮了下练得相当漂亮的肱二头肌。


    化妆老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在何经理一叠声的催促下带人去做头发。


    陆铮已经坐在桌前了,他竟然穿了件淡粉色polo衫,整个人气质显得清新阳光,微长的头发打理过,一缕刘海听话地支棱在眉上,弯出一个相当帅气的弧度。


    听见脚步声转,他转过头来一笑,那唇红齿白的模样让小季同志登时心跳慢了半拍。


    她立刻垂下脑袋,老老实实地问:“陆老师,您有什么好办法?”


    陆铮没说话,从桌上拿起两样东西——黑乎乎的飞行员墨镜和假发套!


    “我和何经理说好了,待会儿我戴墨镜,你戴这个金色大波浪假发。”


    季银河呆住了,缓缓吐出口气。


    好家伙,就算开放时髦如连女士也没搞过这样的造型啊!


    人还没回过神,化妆师已经动作敏捷地把她的脸蛋捞回去,往脸上刷了一层白得跟油漆似的腻子,一边化还一边说:“你已经很白了,但是脸颊太红润,戴这种金色假发就要那种不健康的死人白,待会我再给出你涂一个港式大红唇,包准像真人芭比,比邱淑贞还美艳!”


    季银河绝望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很好,即便没假发,她也快认不出她自己了。


    三下五除二化完妆,两个人被直接从消防梯带到了一楼,临上场前,


    代理商和何经理给他俩紧急培训了一样怎么走T台怎么展示衣服,最后往后背上拍了拍,“抬头!生动!笑!好了上吧!咱的业绩就靠你们了!”


    季银河人是自信坦荡的,但被所有人这么盯着,后脖颈有点发木,顶着一脸紧绷的假笑,迈着被高跟鞋迫害得颤巍巍的步子,和陆铮一起在红地毯上走了几个来回。


    她本来以为会很丑很丢人,没想到竟然获得了一阵响亮又热烈的掌声!


    “嘿这金发姑娘和墨镜小伙长得可真精神啊!”


    “模特动作表情好自然啊,就像咱们身边长得好看的小年轻!”


    “可不,我感觉我穿上也能这么好看!”


    “还得是国际品牌,会玩!”


    “哈哈哈,我也想染个金色大波浪,跟小老外似的!”


    ……


    站在人群外围的何经理抹了把汗。


    梦特娇这牌子价格昂贵,只有做生意的和手头颇丰的大爷大妈才消费得起,他一开始还担心找两位一看就不是专业的模特来走秀会不会被喝倒彩,没想到对台下观众来说,效果真的相当新鲜有趣!


    这边季银河和陆铮还尴尬地站在新百大厦门前向众人挥手转圈,那边柜台上的货已经被抢购一空!


    “哎哎哎,还得给我留两件!”保住饭碗的何经理赶紧冲了回去。


    季银河慢慢活动着僵硬的笑肌,只等着谢幕下台,就可以让何经理帮忙拿都彭的客户名单了。


    可正当工作人员引导他们离场时,一个穿制服的漂亮女孩突然拨开人群走过来,拦住了去路。


    金林男装的柜姐檀雅馨抱起手臂,自来熟地笑道:“我看了半天才敢认……陆老师,小季同志,没想到您二位不好好查案,跑到商场出风头来了!”


    “……檀小姐?”季银河惊讶地睁大眼,“您是来逛街的吗?”


    檀雅馨哼笑一声,拿乔地正正衣摆,“我在新百这儿上班,金林服装听说过吗?也就比这什么梦特娇差一点点吧。”


    季银河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着淡蓝色的专柜制服,平心而论,还衬得人挺好看的。


    不过她也不太了解这些品牌,便点点头,“我和陆老师来走访摸排。”


    檀雅馨呦了声,“正常工作,有必要打扮成这样?给梦特娇当模特也是为了抓坏人咯?”


    这会儿两边还有不少大爷大妈围观,甚至还有人举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片,人多口杂,实在不方便解释情况。


    季银河和陆铮忙不迭把人请到了僻静的角落处。


    “有什么话非要背着人说?”檀雅馨一脸不高兴,“不管你们怎么解释,我回去都得告诉阿辞,他怎么招了两个这么爱出风头的手下!”


    “……”季银河揉了揉眉心,客气笑道,“檀小姐,我和陆老师是为了查案,需要商场经理帮我们拿一份材料,答应用走秀作为交换条件,您尽管可以告诉唐队。还有——”


    她换上一副正义凛然的神色,往前迈了一步,“我确实是唐队的手下,但陆老师可不是,他是饶局从省厅请来帮忙的,职级比唐队还高呢!”


    被护在身后的陆铮神色微动,好看的眉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季同志昂扬的背影。


    檀雅馨有点气虚,讪讪地笑了声:“是吗?”


    “信不信由你。”陆铮语气很随意,“而且这个主意是我出的,和季银河没有关系。”


    他绅士地虚揽住季银河的肩头,引着她转过身,留给檀雅馨冷漠的一瞥。


    “还有正事要办,我们该走了。”


    檀雅馨:“……”


    路过角落卫生间时,季银河停下脚步,抬手抓了抓脑袋。


    “陆老师……这假发有点痒,我想先去把这些玩意弄掉。”


    “行,慢慢来,我正好去找何经理。”


    季银河赶紧溜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摘下假发和发网,拨了拨汗湿的额发,长长呼出口气——


    整个人瞬间感觉清凉舒爽了一度。


    趁着这会人少,她又拧开龙头,鞠起一捧清凉的自来水,把脸上的粉底和口红彻底洗干净,这才舒舒服服地走了出来。


    没想到等在门口的不是陆铮,而是提着一个纸袋的檀雅馨。


    “小季同志。”檀雅馨扮上一副笑脸,“刚才是我误会你和陆老师了啊,真是不好意思,你别往心上去。”


    季银河摇摇头,“没事。”


    檀雅馨看她果真没生气,便快步走上前,把手里的纸袋往她眼前一递。


    “小季同志呀,我帮阿辞挑了根领带……你们最近不是有大案子嘛!工作忙,成天在市局加班,又不回家,我见他的次数比你见他少多了呢!不如麻烦你帮我带过去,万一他临时要用,还得急吼吼回家拿。”


    “好啊。”季银河没发觉唐辞在市局还有过打领带的时候,反正这只是举手之劳,便打包票道,“我一定帮你带到。”


    她接过纸袋,顺便从包袋口处看了一眼,“这是你们金林的领带吗?花色还挺好看的,我想给我爸也买一条。”


    “那感情好啊!感谢小季同志支持我们专柜的生意!”檀雅馨引着季银河往柜台那边走,“前几天到了批新货,特别适合成熟男士……”


    她脸上流露出一丝伤感,哀戚地说:“要是我爸还在,我也能买一条送他了。”


    季银河立刻便想起前两天在饶局办公室门口听到的话。


    但她自觉作为对方未婚夫的下属,并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礼貌地垂下眼默了两秒以示节哀,然后就低头给老季挑领带去了。


    檀雅馨愣在原地巴巴眨眼。


    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让季银河帮忙带领带,又提起自己丧父的往事,是想彰显自己未婚妻的地位,并博取同情,让对方在愧疚和怜悯中主动离唐辞远一点。


    但这个小季怎么这么淡定,好像根本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啊?!


    她站着愣了两秒,一转身又吓了一跳。


    陆铮不声不响站在几步之遥,眼神平静地盯着她,似乎把她内心的一切尽收眼底。


    “……怎么?”檀雅馨摸摸鼻子,声音微颤,“陆老师有何贵干?”


    陆铮视线轻移,看见季银河还在兴致勃勃地对着镜子比较两款领带的花色,才低低出声:


    “檀小姐,我想你对季银河有误会,她不是你的假想敌。”


    檀雅馨理不直气也壮,“没什么误会,陆老师,你还不够了解女人。”


    “是你把女性的世界看得太小了。”陆铮波澜不惊,“季银河的心里根本没有男女情爱,她只想破案,守护社会公平正义——”


    “那都是表象!”檀雅馨感觉双颊发烫,声音也大了起来,“是她用这些花招吸引阿辞的注意!”


    “……”陆铮轻轻叹了口气,“这是你和你未婚夫之间的问题,你们认真谈过了吗?”


    “……没。”


    “那你为什么不先问问唐辞的想法呢?”陆铮双眼紧盯季银河的动作,赶在她兴冲冲地走过来开票前撂下最后一句话,“檀小姐,我可以向你保证,季银河根本没有介入你们感情的意思,一丁点都没有。”


    “……”檀雅馨咬住下唇。


    “陆老师你过来啦!你们在聊什么呢?”季银河将手中的领带放在玻璃柜面上,“我选好了,麻烦开票吧!”


    檀雅馨低下头,梗着脖子在小票本上刷刷写下几笔,撕下来递过去,指着收银台的方向,“往前走到底左转,购物券、现金和汇款支票都行。”


    “好嘞!”


    今天的顾客都集中在一楼梦特娇柜台前,季银河很快就付完钱回来了,这才发现不大对劲。


    陆大专家就站在那儿,单手插兜,姿态闲散地目视前方,檀小姐却远远站在一边,像躲着块烫手山芋似的,抱着手臂,面色涨红。


    “这是怎么啦?”季银河眨巴眨巴眼,不明所以。


    “没什么。”檀雅馨将包装好的领带交到她手中,用飞快的语速说,“之前是我想多了。”


    季银河一脸茫然,“……啊?”


    “走吧。”陆铮指了指前方,“办正事。”


    小季同志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被快步走来的何经理所吸引。


    “……这是你们两位要的名单,我刚从都彭那儿抄过来的,后面购买时间、


    款式、数量、价格都有,我检查了足足两遍,绝对不会错。”何经理气喘吁吁地递来一张信纸和两个手提袋,诚恳地说,“感谢两位救场,效果真的很好,我们领导很满意……我知道你们警察肯定不会收钱,这两件梦特娇polo衫还是送给你们,就当是今天走秀的报酬吧!”


    季银河和陆铮连声谢都来不及说,立刻仔细端详名单。


    那款打火机在整个江潭一共只卖出去了七块。


    短短数行中,有两个名字立刻跳进了季银河眼底——


    她深吸口气,蹙起秀气的眉尖。


    怎么是他俩?!


    *


    回到市局已经是中午了。


    季银河走进办公室时唐辞不在,黑板上是他龙飞凤舞的大字:下午两点,三楼会议室,第一次案情梳理会!!


    陆铮放下手上的纸袋,苦恼地拨了下他那拉风的刘海,“我去把发胶洗了,你先去吃午饭吧,不用等我。”


    “好。”


    季银河把檀雅馨让她带过来的领带往内间的队长办公桌上一放,孝顺给老季和连女士的领带和polo衫则收进办公桌下,然后便叫上刚从解剖室出来的叶晴,一起去一楼食堂赶最后一拨午饭。


    一早上又是和柜姐吵架,又是当模特走秀,又是给老季买东西的,她早就饿得心慌眼花前胸贴后背,干起饭来比饿虎还凶猛,没留意到坐在斜对面的程漠看她的眼神忧心忡忡。


    原因无他,就是季银河往唐辞桌上放印着金林logo的纸袋时,被门外经过的程漠看见了。


    唐辞对小季同志有好感,沉默的程大哥一直门儿清。


    只是他一直以为这事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但季银河这又是怎么回事?


    东西是帮人捎的,还是自己买的?


    看她全心全意破案的样子,也不像情窦初开啊……


    程漠放下饭碗抹抹嘴,还是准备下午找机会跟她问个明白。


    一推门,就看见唐辞正站在桌前,对着领带的包装盒仔细端详。


    “老程你来的正好。”他听见脚步声回过头,“这玩意谁放我桌上的,你知道吗?”


    程漠点点头,犹豫地说:“知道,是小季——”


    “小季?”唐辞神色立刻变得雀跃起来,伸手拆下包装,将领带往脖子上一挂,“好看吗?”


    “老唐,我觉得你得问问清楚。”程漠拧紧眉头,“这包装袋上写的是金林男装,檀小姐就在这个专柜上班吧?”


    唐辞招摇的动作顿了两秒。


    “……你说的有道理。”他把领带从脖子上抽下来,塞进包装盒,“这样,我下午先问问小季……万一,万一就是她送我的呢?”


    “小季还是个小姑娘呢,能懂送这个的含义?”程漠难得严厉地瞪着他,“老唐,你还是把心思放在案子上吧!”


    第33章


    同一时刻,连姐小吃店。


    季建国把自行车停在后厨对面的巷口,潇洒地朝帮工大姐们打了个招呼,“辛苦啦,吃了吗?”


    “吃了吃了!”


    “每天都有新菜,饱口福哇!”


    “季科长又来找连老板?在前面盘账呢!”


    “感情真好,不像我和我家那口子……真羡慕!”


    季建国笑眯眯点着头,穿过后厨直奔前面的店面。


    江潭市步行街新开了一家红房子西餐厅,正在试营业阶段,连翘和季建国说好了,打算趁现在客流少去尝一尝。


    他俩虽然是老夫老妻了,还保持着半个月约一次会的习惯。


    不过她这会还坐在吧台后面,半生不熟地打着算盘数钞票,数一笔在账本上记一笔。


    “来啦?等我十分钟啊,还得把这笔账算完。连翘仰起头,活动着颈椎,低声抱怨道,“我真的好想念伟大的excel啊……”


    “当初是谁说穿书前做表做到想吐的?”季建国刮了下老婆的鼻尖,“我帮你写吧。”


    “老季你人真好!”连翘捧着脸,大眼睛眨呀眨的。


    被发好人卡的季建国心情舒畅,拿起吧台上的账本,“小事,我当年在公司外号表哥呢!”


    连老板欣赏了几分钟认真代写作业的丈夫的侧颜,然后走去后厨,交代下午她不在店时的注意事项。


    结果刚和帮工们聊完,转头便看见大厅电视上正在播放最新鲜的本地新闻——


    “……今日上午,梦特娇走进江潭,为了推荐众多新款服装,新百大厦举办时装展示活动,靓丽帅气的模特身着展示最新款polo衫走上红毯,演绎国际品牌的潮流与魅力……”


    像素低劣的屏幕上,戴金色假发的女孩和戴大墨镜的男孩并肩走过,连翘瞪大瞳孔:“老季!老季!快来看!”


    “怎么了?”季建国从吧台上方伸了个脑袋过去,虽然只一闪而过,但还是立刻认出了自己的亲生闺女,“嚯!这不是银河吗?!这个打扮真不赖,一点都不杀马特,像国际大明星……等等,她怎么跑去商场走秀了?”


    “说不定是查案需要呢!老季,你注意看她旁边的男生!”


    季建国眯起眼,“挺帅的,谁呀?”


    “陆老师!”连翘激动拍大腿,“就是省厅的那个小帅哥!……可真是太好了!”


    “哪里好了?”


    “银河不是说他回省厅了吗?他现在人还在江潭!说不定是为了咱闺女留下来的呀!”


    季建国看老婆一副磕CP的上头劲儿,嘀咕道,“我们银河这么好,爱上是人之常情,而且她以后要办大案的,恋爱这种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过这个姓陆的小子……确实还不赖!”


    *


    城市的另一端,季银河早早走进市局会议室整理笔记,为沉江男尸案的第一次案件总结会做发言准备。


    没过多久,小伍程漠陆铮叶晴和几个办案民警也进来了,一脸严肃地端坐在桌边。


    一直到两点整,很少踩点到的唐辞才推门而入——


    季银河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向来只穿制服或者圆领文化衫的唐大队长竟然破天荒套了件拉风的港式皮衣,衬衣领口下还规整地打了领带,头发专门向后梳过,整个人看起来宛如孔雀开屏,要去相亲似的。


    一时间,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了两秒。


    唯有知道内情的程漠重重叹了口气。


    小伍一脸八卦地问:“唐队您今晚要去干什么呀?不会打算跟女朋友约会吧?”


    “……”唐辞低声笑骂了句“多管闲事”,耳尖却明显红了起来。


    “哦哦哦——”众人发出低低的起哄声。


    “咳咳。”唐辞清了清嗓,忽然从背后变出一个黄桃罐头,走过来放在季银河面前的桌子上。


    季银河无声地皱起眉心:“……?”


    “今天辛苦了。”唐辞语气柔软地说了一句。


    隔了两个座位的陆铮稀罕地挑起眉毛。


    看看飘在唐辞胸前的领带,他心里有了点明悟。


    ——这家伙是把檀雅馨送的礼物当成季银河的手笔了吧?


    “队长,您这就偏心了啊!”小伍撅起嘴,大声嚷嚷,“今天谁不辛苦啊,怎么只有小季有罐头?”


    红晕从唐辞的耳根一路转移到了脸颊上,季银河盯着玻璃瓶想了两秒,反应过来了:“唐队一定是让大家一起吃,让我来开罐头的意思!”


    “我不是……算了……还是开会吧!”


    唐辞大概意识到自己的欲盖弥彰,无言地垂下了头,那瓶本用来献殷勤的罐头最终被季银河打开,瓜分进了每个人的肚子里。


    小情绪在他心头作祟,但很快就被门口姗姗来迟的人给打断了。


    “抱歉抱歉啊!”车志文扶着门框呼出粗气,“家里有点事,耽搁了……”


    “老车,现在几点了?你好歹是重案一队的副队长?怎么给年轻人做表率的?”唐辞一拍


    桌面,恢复了平日雷厉风行凶巴巴的态度,“下次再迟到就不用来了!”


    车志文倒也没生气,腆着脸在门口找了个位置坐下。


    面对这样油盐不进的老同志,唐辞感觉自己的怒火像一巴掌打在棉花上。


    他揉了揉眉心,朗声道:“开会!小伍你先上来汇报情况!”


    小伍赶紧把嘴里鼓鼓囊囊的黄桃全部吞了下去,夹起笔记本抹抹嘴,跑到会议室大黑板前。


    “那个,我和唐队上午去了飞迅运输公司。”小伍转身,拿着粉笔歘歘写字,“我们把死者的照片拿出来让人认尸,虽然已经泡成巨人观,把几个负责行政的女同志看吐了,不过还是有人通过他脖子上胎记认了出来——死者叫齐航,男,二十八岁,是飞迅公司雇用的司机。”


    季银河眼光一亮,大突破啊,唐队小伍这把干得漂亮!


    小伍继续补充:“这个齐航是蓟乡下面村子里的人,父亲早就死了,母亲早几年在纺织厂当女工,身体不好,退岗在家,齐航呢,也没念几年书,十几岁出来江潭挣钱,之前开大车,接单送货……据他的同事说,这小子会来事,为人圆滑,跟那些合作商老板们关系处得不错,经理去年就让他开小车了,在江潭市区和周边县城跑跑货运,比开大车松快很多。”


    眼下总算确定了死者身份,季银河一肚子问题,陆铮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默契地把她要问的话说了出来:


    “这台捷达就是飞迅给齐航配的车?”


    “对——”


    “和齐航关系好的供货商有哪些?”


    “飞迅那些人也不清楚。”小伍抓抓耳朵尖,从笔记本下面取出一叠信纸,“不过唐队让他们行政把齐航这些年所有跑过的供货商名字列了出来,我们一上午都在等这个东西……说实话,这也太多了,一个一个摸排的话,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干完——”


    陆铮接过来看了眼,顺手递给旁边伸着脖子的小季同志,“公司其他人上一次见到齐航是什么时候?”


    “七八天前吧。”唐辞接话道,“那天他们发上个月工资,有人看见齐航去领钱,不过他们当司机的成天在外面跑,再加上中间隔了个周末,并不好判断齐航失踪的准确时间……我们上午就查到这些,小季和陆老师那边呢?”


    陆铮点点头,视线看向季银河。


    她面前放着供货商名录和购买打火机的七个人名,纤长手指将纸页翻得飞快,进入了充耳不闻的心流。


    陆铮自觉地起身走到黑板前,把上午在新百大厦的经过说了出来。


    自然省去了中间那段给梦特娇当模特的过程。


    等他清晰简洁地把那七个人名背出来后,季银河这边也完成了交叉比对工作。


    唯二的交叉点是——


    “本地首富宫成功的次子宫谐,也是宫家名下陶瓷厂的销售经理。”季银河深吸口气,收敛起自己心中惊讶的情绪,“另一个则是丁同光,也就是上一案的关键证人。”


    众人:“…………”


    这也太巧了吧!


    自从上午在新百看到这两个名字,季银河的心就一直紧到现在。


    老季曾经给宫成功当过司机,而连女士则是苏家的前任保姆……


    虽然已经有了“贩毒富二代”的心理准备,但这支该死的打火机,不会跟亲爱的老爹老妈都扯上关系了吧?


    而且这俩都是男的,那齐航还把打火机放在胸前……难道他有那方面的癖好?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唐辞已经一锤定音下了任务:


    “闲言少叙,飞迅给所有司机统一安排了住宿,所有人一起去齐航宿舍摸排线索,十分钟后出发!”


    “收到!”


    季银河抓起笔记本,急冲冲地跟大部队往办公室走,唐大队长从后面追上来,轻轻叫了声“小季”。


    前方不远处的陆铮回头看了一眼,唇角掠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


    小伍低声问:“陆老师您在笑什么呀?”


    “没事。”陆铮摇摇头,快步登上楼梯。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唐辞很快就要伤心了。


    果然,这一边的走廊上,季银河停住脚步转过头,一脸疑惑地问:“唐队还有什么事啊?我给您捎带的东西拿到了吗?”


    “那些回头再说……”唐辞还以为她指的是案件材料,只挺起了胸膛问,“你没发现我下午有什么变化吗?”


    季银河上下打量他:“换了新发型?穿了新衣服?”


    她心里忽然紧张起来,唐队忽然打扮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在暗示……他发现她和陆铮的走秀了吧?


    “不是,你再仔细看看!”唐辞有点急地捋了下刘海,手指不经意间从领带上滑过,“你觉得怎么样?”


    季银河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领导发话,她又不能不理,只能从上到下再把人打量一遍。


    唐辞的领带虽然一整个上午都被她提在手上,但其实她只在檀雅馨递过来时打开手提袋随便看了一眼,现在根本记不清是什么花色了,自然就没认出来眼前这条就是她中午放在队长办公桌上那条。


    她抓了抓额角,良久后艰难地明白过来,“我觉得……挺好?”


    “真的吗?”唐辞神色突然欢欣雀跃起来。


    季银河认真点头,“对,毕竟是檀小姐亲自给您挑——”


    “小唐小季,你们在这磨磨蹭蹭地聊什么呢?”饶局的声线忽然从某间会议室里飘出来,“大案当前,还不加快速度?!”


    “哎!好嘞!”


    季银河赶紧结束了这段脚趾抓地的对话,一溜烟跑上楼钻进了办公室。


    唐辞想说的话没说完,又沉浸在自我欣赏中,没听清她最后的解释。


    不由有些懊恼。


    不过转念一想,反正今天下午所有人一起出去干活,总能找到机会和季银河单独说上话!


    唐辞正了正领带,大步流星地往楼下走去。


    *


    飞迅的员工宿舍远在公司本部十几公里之外。这个点大多数司机都在外面跑生活,但依然有老人孩子在家,三辆警车没有鸣笛,无声无息包围了这片楼宇,在僻静处停下。


    季银河打开车门,从大吉普上跳下来,仰头向上张望。


    日光之下的房屋老旧破败,砖红色五层筒子楼看起来仿佛有三十年历史,每一个阳台上都拥挤着堆满了杂物,上方就晾晒着七零八落的衣裤和咸菜,铁丝扭成的架子上了锈,反射灰扑扑的银光。


    “17号楼,2单元,504室。”唐辞念了个门牌号,带头走在前面,还交代道,“飞迅的行政说他们公司包了这一层的六间屋子,每间安置了五六号人,齐航应该有室友,运气好的话,或许有人在家,注意别发出太大声响。”


    大家跟着他上到五楼,看他一马当先地敲响了504室房门。


    没过两秒,里面还真传出一声男人不耐烦的吼叫:“谁呀?”


    “齐航的朋友。”唐辞说,“有点事。”


    “他不在!”


    “齐航说有东西丢在家里,让我过来帮忙拿一下。”


    里面的人倒也心大,咣一声就把门打开了,这才发现外面竟黑压压站了一大群穿制服的人。


    他张大嘴,还没惊讶半秒,就被唐辞的证件堵住了下一步动作。


    “警、警官大人……”男人四十岁上下,挺着油腻的大肚子,浑圆一颗光头,睡眼惺忪,“这是怎么了?齐航犯事儿了吗?”


    唐辞皱起眉,“你不是飞迅公司的?什么都没听说?”


    上午看照片认尸时他和小伍明确告知不可声张,不过发生了这么炸裂的


    事,私下消息一定跑得比风还快。


    “我是啊。”男人一脸懵,“这几天在邓州跑长途呢,中午刚回江潭,吃了个饭补了个觉……怎么,我们飞迅咋了?和齐航有什么关系?”


    “别东问西问……问什么你答什么,叫什么名字?”


    “张二雷。”中年男人被这阵仗唬住了,老实地贴墙站好,“齐航是我室友。”


    “行,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唐队示意重案一队的几个人走进房间,在客厅开展问询工作,小伍拿起笔记本,麻溜记了起来。


    屋子里一股油腻腻霉烘烘的臭味,季银河不由屏住呼吸,四下打量——几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客厅很乱,桌椅和矮柜上处处丢着男人的衣物鞋袜,猪圈一样。


    这种气味和尸臭还不一样,那是人死了不可避免散发的腐烂味道,闻久了也就习惯了,可这间房屋却处处给人惊喜,每多走一步,就有难以言喻令人作呕的怪臭掺杂进来。


    “你们男的都这么脏?”她踱到厨房,发现灶上还有半锅吃剩的拌面,不知道放了多少天,上面已经长出了绿毛,忍不住问跟着她进来的人。


    陆铮挑起眉头,“你看我像吗?”


    小季同志打量省厅专家那一尘不染的白色衬衣领口,摇摇头,“不像。”


    陆铮就轻轻笑了一声,随手往工具箱里一掏,拿出一枚纱布口罩。


    “这里气味难闻,戴上出去吧。”


    “喔。”小季同志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把口罩蒙在脸上,深深吸了口气。


    一股柠檬薄荷与阳光暴晒后清爽洁净的气味,将她从臭气熏天的世界里拯救出来。


    季银河忍不住回过头,感激地看向陆铮。


    然而一转眼,她的视线就忽然定住了——


    一件蓝灰色工装外套上被钩在厨房门前的铁钩上,胸前口袋上赫然挂着塑封卡片,两层透明皮里夹了张淡绿色卡纸,顶头工作证三个大字,下方左侧是张一寸大小的黑白照片,右侧则写着张二雷的名字和司机职务。


    季银河疑惑地走向客厅,戳了戳小伍。


    “你们上午去飞迅运输公司,那边的工作人员挂工作证了吗?”她低声问。


    “有啊!”小伍记得很清楚,“要不我们怎么能对上谁是司机、谁是干行政的!”


    正在回答询问的张二雷听了一耳朵,举起手抢答:“警官大人,飞迅要求我们在外面跑都要挂证的,就算没穿工服,也得把那塑料卡片随身带着。”


    “这样啊……”


    在场众人都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齐航从车里捞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证件。


    如此一来,有好几种可能——


    一是死者不是齐航,但上午飞迅公司认出死者的不止三人,这个可能性并不大;


    二是齐航出事时没带工作证,他的卡片可能还遗漏在某处;


    三是凶手心细如发,把能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全部拿走了;


    四是在打斗过程中,证件不小心掉了出来。


    每种情况都挺棘手,最怕的就是工作证在凶手毁尸灭迹过程中掉落江底——


    那可真是大江捞针,很难找到这个重要物证了。


    季银河揉了揉眉心,问张二雷:“齐航的房间是哪一个?我能进去看看吗?”


    “能!能!”张二雷指了指右手第二个房间,“就那间小次卧!”


    陆铮离得近,闻言走过去拧了下把手。


    ……门被反锁上了。


    张二雷弹起来,“小齐这孩子有点毛病,不在家时总锁门……不过警官大人你们别担心,公司有宿舍的备用钥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我们这几年谁也没用过,就放在玄关柜最上层!”


    季银河依言拿了钥匙。房门打开的瞬间,她心里跳出一个画像——


    死者是个相当谨慎,有洁癖和强迫症,十分注重隐私的人。


    季银河走进去,在铁架子床和木头衣柜边转了转。


    与客厅的脏乱差截然相反,这间房很小,但收拾得很整齐干净,没有奇怪的气味,东西也很少,床品是最常见的蓝白格子,被褥叠得四方四正,枕头边放着几本书。


    她戴好手套,刚拿起最上面的那本《艺术哲学》翻了翻,就听见跟在身后进来的陆铮低声说:“有发现。”


    季银河转过头,见他站在大门敞开的衣柜前,对着其中一件米色外套拿出了牛皮纸袋。


    袖口处,有一线淡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白色粉雾状痕迹。


    她一瞬屏住呼吸,“这是……”


    陆铮眯起眼,平日温和随性的表情立即变得冰冷凝重,“嗯,像毒品。”


    季银河怔愣片刻,“叶晴的尸检做得很详细,如果齐航吸毒,不可能验不出来。”


    “这件外套我带回去检查。”陆铮轻手轻脚地把衣柜里的其他衣服都翻了一遍,“只有这一件,你有什么发现吗?”


    季银河摇摇头,把书放回去,“没有……”


    她心头还挺忐忑的,宫谐和毒品这两个线索都完完全全地指向了“贩毒富二代”——事到如今,她必须得回去问问老季了。


    陆铮看她神色不对劲,“怎么了?”


    “没事。”季银河攥了下手心,深吸口气,“陆老师,我可能得出去一趟——”


    她还没想好找什么借口,就看见陆铮注视着她的瞳孔,沉声道:“尽管去,唐队那边我来解释,如果你要做的事遇到了危险,或者需要个同伴的话,传呼我,我一定马上到。”


    季银河呆了一秒,感觉心弦像是被人轻轻地拨动了一下,赶紧说了句“好”,低下头跑了出去。


    当然,她感动的小脑瓜里想的是——


    陆老师可真是个大好人啊!为了和这么优秀的同事一起破案,一定要向更高的单位努力啊!!


    *


    在季银河搜齐航房间的时候,504和对面的503又回来了几名飞迅司机。


    为了摸排到更多关于齐航的线索,唐辞、程漠、小伍和车志文正分头对他们一一询问。


    结合陆铮和季银河在新百大厦拿到的名单,他们把重点放在齐航的人际关系,特别是和宫谐、丁同光这两个重点人物的关系上。


    不过这俩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司机一开始都不大配合,含含糊糊地说不知道不清楚。


    唐辞他们只好采用老办法,给他们散烟,在楼道的乌烟瘴气里套近乎。


    好在总算有两个说了点有价值的线索。


    一个司机是齐航的室友,说他以前经常去陶瓷厂,说要帮那边的老板“带东西”。


    唐辞问这个的“老板”是不是销售经理宫谐,司机表示他也不清楚,只知道齐航跟那人勾勾搭搭的,关系好得不正常。


    另一个司机则住对面,是个和齐航同期进飞迅的小年轻。他说自己曾听主管抱怨过,好几次公司有急客要拉,却联系不上齐航,寻呼也不回,主管想扣他奖金,私下把这些时间点整理了出来,发现全都是在周三下午。


    唐辞感觉脑瓜嗡嗡的,连着破了几个案,他也锻炼出一点“直觉”,但在推理这方面,他实在算不得有天赋。


    这些线索就像盘根错节的树根,把他的大脑搅成了一团浆糊。


    唐辞掐了烟,抓了抓后脑的短发,正想把所有人叫在一处讨论讨论,就看见季银河一脸紧张地从504室冲了出来,脚步飞快地下楼去了。


    ……她有新发现吗?这么急匆匆的,一个人要去那里?怎么不和领导汇报?搞什么幺蛾子?


    唐辞眉心一折,下意识就想抬脚跟过去……然后没走几步,脚步却顿了一下。


    上回季银河单独


    行动,他赶到丽景夜总会边的小吃店,朝人发了好大一大通火,事后想想,还挺后悔的。


    毕竟她几次出马,都让案情获得了意想不到的突破。


    饶局一直说他对待嫌疑人时很有勇气,就是工作中往往意气用事,很难控制情绪。


    也许这次应该相信季银河的判断,正好把这动不动发脾气的毛病改改了……


    唐辞在原地站了两秒,深吸口气,转身看向下一个等待询问的司机。


    第34章


    季银河赶到街道办时,距离下班时间还有十几分钟。


    她把天虹90停在路边,跨坐在车座上,长腿斜斜点着地。


    正犹豫着是进去还是就地等人,便有几个熟悉的叔叔阿姨凑过来,跟她打招呼。


    “哟,这不是小银河嘛,都长这么大啦!”


    “听你爸说,你都去市公安局上班啦?上回压缩机厂的案子也是你破的?乖乖!真有出息!”


    “来找你爸吗?他人就在办公室呢!”


    “小银河,你上午是不是给新百大厦的梦特娇专柜当模特啦?哈哈哈哈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叔叔阿姨去给你当拉拉队呀!”


    “……叔叔好,阿姨好,对,是在市局……谢谢叔叔,来找我爸……”季银河在礼貌的回应中震惊瞪大了眼,“阿姨,您怎么知道的?”


    那阿姨笑眯眯,“你爸在电视上看到了呗,有这么优秀的女儿,换我我也炫耀!”


    “……”季银河发出一串尴尬的傻笑。


    完啦!老季和连女士一定都知道丢人的走秀活动啦!


    她拍拍口袋,刚才从飞迅宿舍直接赶过来,没来得及回市局,送给老爹老妈的领带和polo衫还丢在办公室呢。


    小季警察赧然地抓抓脑袋,在周遭一叠声的夸奖中,决定先进街道办里躲上一躲。


    荷叶街道办有一条公认的真理——社会事务管理科科长季建国同志虽然游手好闲十分懒散,但是性格人缘运气那都是一等一的好,颇受本地居民爱戴。


    季银河踏进办公室时,里面围了一大圈老头老太,老季正站在人群中心,一脸真诚地向大家解释一项规章制度。


    他说起话来形象生动妙语连珠,还不时抖个机灵说个俏皮话,引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季银河站在角落瞧着,想起一队的同事们总说她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这天赋指不定就遗传自老季!


    “哎呀,季科长,太感谢你了!”一位老太太拉着季建国的手,连声道谢,“我们年纪大了,学不明白,子女又忙……得亏有您这样又有本事又有耐心的同志为我们讲解!对了,我们几个老姐妹都说好了,今晚在院子里给您摆一桌,您一定要赏脸啊!”


    “您跟我还客气什么!”季建国见多识广,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为各位大哥大姐服务是小季我的荣幸!您要是真心为我好,千万别破费别辛苦,要不被我们领导听见了,我指不定就得被调走了!”


    “嗳呦呦!”那老太太吓了一跳,“这可不行!”


    “可不嘛!”季建国一转眼看见杵在门口的女儿,笑吟吟朝老太太和她的老姐妹们做了个欢送的手势,“您后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问……眼瞅着快下班放学了,路上人多车多,您慢点走啊!”


    老太太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送出了街道办。


    季银河倚墙靠着,朝老爹做了个鬼脸。


    其实之前她还挺好奇的,家里明明不缺钱,连女士的餐饮事业又进行得如火如荼,为什么父亲还坚持在这种基层单位里上班。


    甚至在更早的记忆中,连翘和季建国还为此爆发过一次激烈的争吵。


    连翘认为季建国不珍惜金手指,一门心思抱着编制的铁饭碗,不像别人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炒股做生意开公司。


    而老季同志对于老婆的指责感到十分委屈。毕竟在他穿书之前,编制就是全国最大最香的金饭碗,所有人挤破了头都要上岸。


    他对自己性格门儿清——既不像连翘那样积极主动勇充满事业心,也不是《江城风云:实业为王》男主宫成功那种狂霸酷炫的龙傲天。


    虽然手握穿书剧本,但过上吃国家饭为人民服务、朝九晚五到点下班、伺候好老婆孩子的生活,才是他的终极人生梦想。


    后来,连翘每天专注于开发美食,贤内助季建国包揽了全部家务,照顾正在上学的季银河,还中了好几次彩票,一举提供了连姐小吃店的初始资金。


    这个矛盾才慢慢被化解。


    那时的季银河还不懂“金手指”是什么意思,理所当然认为——连女士指的是老季运气好这件事。


    现在想来,或许和他们不为人知的秘密有关?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老季已经从街道办外进来了。


    正事要紧,季银河赶紧晃了晃脑袋,把刚才脑海里涌现的回忆压了下去,顺手关上办公室大门。


    “爸!我有个重要的事要问你!”


    就在她犹豫是只问宫谐的相关线索,还是把自己的疑惑全部和盘托出,就看见季建国竖起食指,一脸严肃地沉声:“等等!”


    “?”


    季银河一脸茫然,老季同志却双目灼灼地盯着墙上的挂钟,瞳孔随秒针而轻轻转动。


    “……三、二、一!”


    季建国数完倒计时,以一种堪称迅疾的速度抓起椅子上的布包,一脸兴奋,“下班下班下班!!”


    “……”季银河当场呆立原地。


    “发什么呆啊!你要问我的事就算比天大,也不能再这儿说呐!”老季抓住小季的胳膊,“回家回家!中午你妈去吃了西餐,晚上她想吃清淡点,我赶着回去熬粥呢!”


    季银河踉跄着往外走,缓缓回过神,“你俩又背着我出去吃好东西了?”


    “哪有背着你,是你要抓坏蛋的嘛!”季建国从她手上拿过钥匙,“你爸妈才没这么偷偷摸摸……骑摩托了是不是?回去我带你!”


    季银河一脸无语地跨上天虹90的后座。


    五分钟后,红色摩托车在梅清苑小区停下。


    “陈妈!吴叔!”趁着老季锁车,季银河跟门口的邻居们打了招呼。


    “今天下班这么早啊,还跟你爸一起回家!”陈妈笑道,“真好!”


    季银河嘿嘿笑了声,一溜烟钻进楼道。


    关上家门,换了拖鞋,季建国才往沙发上一坐,不慌不忙地问:“今天遇到什么大案子啦?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自从听说女儿手头案件的死者和宫成功有关联,他就知道迟早会有查到宫谐贩毒的这一天,此刻一点儿都不惊讶。


    想知道更多和宫家有关的事,就一定会问他这个前司机。


    果然,季银河肃起脸,“昨晚清漪江沉尸案的死者是个男青年,名叫齐航,在飞迅运输公司工作的专职司机。我们查到现场证物和他在飞迅的业务有两处重叠,分别指向苏月的前未婚夫丁同光,还有宫成功的儿子宫谐——”


    她深吸口气,试探着问:“爸,你之前在宫家那会有没有什么发现?宫谐是个什么样的人?宫成功的生意都是合法的吗?有没有……涉毒的可能?”


    客厅安静了两秒,季建国垂眼思索。


    听到齐航这个名字时,他便想起这就是《江城风云,实业为王》原书后半段,为富二代宫谐运送毒品的人。


    虽然书中没有明说,季建国也早就脱离了原角色炮灰的命运,不清楚后来的故事是否还按着原书的走向——


    但齐航的死亡,和宫谐的贩毒事业一定脱不了干系。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事儿还能引到丁同光身上。


    这是《七零之走失的真千金回来了》里的男配角,从来没有在《江城风云》里出现过啊。


    除了他和连翘两个穿书者之外,两个世界竟然第一次发生了交汇!


    “唔……”斟酌了几秒,季建国选择在实话实说的基础上有所保留:


    “我给宫总开车时,宫谐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屁孩,肯定没有这种违法行为,至于后来他是不是成长过程中长歪了,我也不知道呐……”


    “……”季银河有点失望,“那宫


    成功呢?他的生意都是干净的吗?”


    “在这个年代白手起家,有几个人敢拍胸脯说自己一点灰色没沾过?”季建国苦笑道,“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宫总这人本性正直,违法犯罪的底线他绝对不会触碰。”


    “……好吧。”季银河幽幽叹了口气。


    ——她其实很担心,如果坦白告诉老季,她早在几个月前就听说了“某点龙傲天文”“绿江年代文”“贩毒富二代”“贩卖人口”这些字眼,会不会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一样……把现在温馨美好的生活给毁了。


    但为了尽快破案,也不能再装傻充愣了。


    有什么问题全家一起面对呗!小季同志坚信,老爹老娘还是充满觉悟的!


    就在她差点脱口而出时,季建国却猝然拍了下大腿,嚷道:“哎呀!我有个重要东西落在办公室了!”


    “啊?”季银河纳闷,“今晚急用吗?反正明天还得上班,到时再拿不行吗?”


    季建国已经急哄哄地抄起钥匙换了鞋,龙卷风一样出了门,“不行!不行!我必须回去一趟!记得把你妈要喝的粥炖上啊!”


    “……”


    站在客厅里的小季同志傻了眼。


    她拖着步子去厨房炖了皮蛋瘦肉粥,回到客厅把玩着五折叠发呆。


    也不知道唐辞他们查的怎么样了,除了宫谐之外,丁同光的嫌疑也不能忽视……


    要是能有分身就好了,两个嫌疑人她都想亲自盯梢,就不信找不到一点足够申请搜查证的证据!


    不能急,不能急!季银河觉得脑瓜嗡嗡的,深呼吸几次,让自己静下心来,慢慢梳理那些像小纸片一样在脑海世界里满飞来飞去的线索。


    然而当她缓缓陷入沉思时,房门却被人砰砰敲响了。


    “哪位?”老季和连女士都有钥匙,季银河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挂号信!麻烦收一下!”


    季银河忙喔了声,打开门,低头在送件员的小本子上刷刷签了字,然后对着信封挑起了眉梢。


    这是寄给她的,来自欧洲皇家艺术学院,署名是MoonSu。


    “……苏月?”


    季银河一脸疑惑地撕开封口,拿出信纸。


    一张照片跟着滑了出来。


    季银河一目十行地读着信,顺手弯腰捡起地上的照片,扫了一眼,随手放在餐桌上。


    苏月在信上说:她感谢季银河帮忙保守秘密,她已经顺利入学了,并请季银河不要将通讯地址告诉别人——她过上了理想的生活,不希望收到苏贺楚曼和丁同光的问候和打扰。


    季银河半是唏嘘地叹了口气,把信纸折好,重新塞进信封里。


    “叮铃铃铃——”


    客厅茶几上的电话机一阵爆响。


    她快步走过去接电话,陆铮用清朗好听的声音说:“刚才接到一起匿名电话,举报宫谐通过飞迅公司司机齐航兜售、运输毒品,希望我们能查一查。”


    “哈???”


    她千方百计想从老季嘴里撬出来的线索,竟然被人举报出来了!


    这通匿名电话来得也太是时候了吧?


    季银河握着听筒瞪大了眼,怀疑的目光看向玄关,落在老季匆匆出门前没来得及穿的外套上。


    如果她的视线再往旁边偏移几寸,就会发现刚才被她随手扔在餐桌的照片中——


    苏月站在大幅画框前,对着镜头文静微笑。


    而她手边的茶几上,正放着那块从江潭一路带到了欧洲的都彭L1系列镀金打火机。


    电话机这边,季银河收回视线,按着眉心问:“对方是男是女?还说了别的吗?”


    “男性,没有。”


    “他说话有什么特征?”季银河想了想季建国那略带懒散的声腔,“大概什么年纪?有口头禅吗?”


    那端的陆铮顿了一下。


    ……季银河为什么这么问?


    她怀疑这通电话是她认识的人打来的吗?


    他垂眼想了想,轻声回答:“通话质量不高,举报人那边环境嘈杂,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沙沙作响,而且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了,因此听不出年纪,也没有什么口音口癖……不过对方音色发闷,好像喉头卡了口痰似的,要费点功夫才能听明白。”


    季银河:“……好,我知道了。”


    音色发闷,喉头有痰——那应该不是老季。


    可除了季建国之外,还有谁知道宫谐在贩卖毒品呢?


    她觉得眼前一片迷雾,但好在有了明确线索,就不用继续向老季套话了。


    而且就算老季愿意跟她说,这种口头证据还很可能因为她和老季的直系亲属关系,不能被市局采纳。


    红润指尖在膝头上敲了敲,季银河问:“陆老师,需要我现在回市局吗?”


    “不用。”陆铮平静地吐出两个字,“你安心忙你的,唐辞他们还在飞迅宿舍,我明天跟饶局汇报一下……怕是要启动盯梢了。”


    *


    同一时刻,连姐小吃店对面的公用电话亭。


    季建国看着连翘,一脸无语。


    “老婆大人,干嘛挂我电话呀。”他委屈地眨着眼,“我刚才伪装得不是挺好的嘛!”


    “……”连翘送自己男人一个大白眼。


    “现在又没有天网监控,公安剧也经常接到热心群众拨打电话提供线索……谁能知道这次是我打的呀!”


    连翘冷笑一声,“可接电话的是陆老师!人比你想象中聪明多了,只要动动嘴问一问通信局,就能查出这个公用电话亭的地址就在我小吃店对面,你说他们会不会怀疑到咱俩头上?”


    “我、我变声啦!”季建国挺直腰板,拍拍胸肌,“小帅哥再有能耐也听不出来!”


    “……怎么变声?”连翘一脸懵,“你是柯南吗?有蝴蝶结变声器?”


    季建国晃悠悠地抱起手臂,“老婆,你看过一部叫《红色》的电视剧吗?”


    “……”连翘眯起眼,“听说过,毕竟我穿书那会已经2030年了,这部剧很古早吧?”


    遭受年龄暴击的老季同志捂住心口,“反正就是部谍战剧,里面男主角特厉害,第一集他就办了件大事,然后给革命战友通风报信……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制造了一个临时变声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摘下听筒演示道:“把报纸蒙好,用手指轻轻摩擦,再压低声音说话,就会让音色发生明显改变!”


    “真有这么厉害吗?我不信。”连翘女士一脸狐疑,旋即摇了摇头,“算了,你电话都打完了,现在马后炮也没用,咱们还是回家吧……”


    两人推着自行车,并肩向梅清苑方向走。


    路边有几名广告工人,正在给新树立起来的广告牌刷油漆画。


    上面有巨大的印刷体,写着“成功人士,就用成功瓷器”的标语。


    季建国看了两眼,幽幽叹气,“其实宫谐这事,我心里也挺愧疚……如果当初我能阻止伍天欣的死亡,宫成功就不会认识他的第二任妻子韦曼丽,这样宫谐就不会存在,宫和也不会变成瘸子——”


    连翘哂笑,“拉倒吧,就宫成功那副种马性格,没有韦曼丽也会有张曼丽王曼丽……你那本书几个主角里,我一直都觉得伍天欣最倒霉,这么好的出身,结果被宫成功这个凤凰男吃干抹净,最后还丢了性命!”


    “是啊……”季建国一阵唏嘘,动情地拉住妻子的手,“老婆你放心,我一定老老实实当个咸鱼锦鲤耙耳朵!全心全意支持你把连姐小吃店做大做强!”


    连翘左右看看,趁着周边没人,得意地拍了下丈夫人到中年还依然弹性十足的腹肌。


    晚风习习,夹杂着今秋十月的桂子香,吹得人惬意地眯起双眼。


    一些回忆就涌上了心头。


    连翘望着天边橙粉色的夕阳,慨叹道:“当初咱俩为了完成任务,全身而退,多不容易啊!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对得起原书主角们了。”


    季建国点点头,“都怪系统!”


    连翘附和,“对!都怪系


    统!”


    季建国侧过脸,看着妻子沉浸在晚霞中的俏丽面容,便抓起她的手,手指从指缝间穿过去,紧紧扣住。


    连翘脸颊染上红晕,“干什么呀,老夫老妻的。”


    季建国唇角弯起心甜意洽的弧度,没有说话。


    爱人的温存让他有瞬间走神,不自觉想起了方才季银河说的话。


    ——丁同光与宫谐一样,成为嫌疑人之一。


    如果前者确实卷入这桩案件的话,是否说明……《江城风云:实业为王》和《七零之走失的真千金回来了》这两个世界,正在发生某种不为人知的融合?


    季建国默默垂下眼。


    妻子沉迷事业,十分辛苦,他不想让她为此分神担心。


    他决定先把这件事按下不提,找机会自己去丁同光那儿探探口风。


    *


    江潭市局,局长办公室。


    饶正好半靠在窗边,喝着茶听完了陆铮的汇报。


    “这个匿名举报电话时间太巧,有点古怪。”局长一皱眉,脸上纹路更深了,“但如果是真的,我们必须跟省厅打报告,成立一个专家组。”


    陆铮沉着点头。


    饶正好若有所思地喃喃:“没想到小季的猜测还真有几分道理……”


    陆铮抬起眼,“季银河同志跟您说了什么?”


    “就是那个人贩案。”饶正好回到办公桌后,放下大瓷缸子,“其中有一件证物——你们在夜总会现场发现的饮料,里面掺杂了少量苯二氮卓类药物。”


    “我记得。”陆铮轻轻蹙起眉心,“……她当时就已经担心江潭有贩毒组织了?”


    “是。”饶正好言简意赅道,“负责禁毒的三队查了近几年江潭刑事案卷,涉及违禁药物的仅此一桩……我还以为是小季急功近利,没想到这其实是她对犯罪分子嗅觉敏锐,早早察觉到了这股暗流啊!”


    “季银河同志确实优秀。”陆铮眼底笑意一闪而过,请示道,“这个匿名电话,我们要查吗?”


    饶正好摇头,“不用,至少暂时不用。等唐辞回来我跟他说一声,你们先核实线索的准确性就行。”


    陆铮迟疑了一秒,才点头道好。


    “……小陆哇。”饶正好语重心长,“你从省厅来,可能不了解基层。群众里有很多正直、善良的好同志,说不定对方为了向我们通风报信,冒了很大的危险……我们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陆铮正色回答:“您的教导我都记住了。”


    饶正好嗯了声,“通知分局和派出所,让他们派便衣盯紧宫谐的行踪!这条线就交给你和小季了,最好能找到贩毒的上下线,把他们一网打尽!”


    “是!”


    然而,就在陆铮转身走出办公室时,却见办公桌后的局长意味深长道:


    “这件事务必要做好保密工作……局里人多口杂,我不放心。”——


    作者有话说:前两章争议剧情已经做了修改,希望大家别走,别走……[爆哭]


    第35章


    江潭市局重案一队。


    清晨。


    偌大办公室里弥漫着说不清的气味,墙角办公桌上堆着五六个的铝锅和饭盒,里面还飘着没吃完的卤蛋和面汤。


    忙了一整夜的程漠和小伍窝在几张桌子拼成的简易床铺上,呼噜声此起彼伏,睡得正香。


    至于唯一的那张值班行军床,则让给了隔壁同样加班一整宿的叶晴。


    季银河蹑手蹑脚走进去,轻轻打开窗户插销,给室内通风散气。


    从这儿望下去,恰好能瞧见楼下市局后院有人绕花坛跑步。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夜没睡还精神抖擞的陆铮。


    虽是仲秋,但他大概嫌热,脱去了外套,里面白色丝光棉T恤被风鼓起,又随奔跑动作紧紧贴在身上,显出精致结实的肌肉轮廓。


    季银河在心里长长嚯了一声。


    这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弱不经风的,没想到体格很不错啊!


    欣赏了几秒男色,她从窗前退开,一边无声地吸着袋装豆浆,一边拿起小伍桌上的笔记本,往黑板上誊写昨天她离开后,众人发现的物证线索和痕检结论。


    昨晚季建国和连翘是一起回来的,两人说说笑笑,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她不动声色观察了半天,也没从老季脸上看出任何蛛丝马迹。


    再加上陆铮说打电话的人声音沉闷有痰——那就更不符合她的推测了。


    季银河只能先把这个念头放下,回归到飞迅宿舍的物证上来。


    叶晴带着技术组在房间里采集了一些指纹,但查了一整夜,都来自齐航本人。


    至于他们在外套袖口上发现的白色粉末——虽然陆铮高度怀疑这是一种类似□□的合成新型毒品,但是现在江潭这边的设备还不够先进,没法精准化验,所以饶局向省厅打了报告,由主要负责禁毒的三队队长崔彬将外套送到京州进一步检验。


    另外还有两个证人司机,证实了齐航和陶瓷厂老板关系亲密,以及齐航经常在周三下午失踪。


    季银河认认真真把几大关键点都圈了出来,托着下巴认真思考,最后在丁同光的名字下画了个波浪线。


    乍看上去,他除了买过都彭打火机,还让齐航送过货以外,和其他证据都没关联。


    ——但他真的一点嫌疑都没有吗?


    苏月一个大家闺秀,竟然和卖药物的人牵上线搭上桥,这会不会与丁同光有关?


    小季警察的眉心越皱越紧。


    砰——!


    办公室门被重重推开,唐辞沉着一张脸,大步走了进来,看着躺在桌上被震醒的两个人,一脸恨铁不成钢。


    “几点了还在睡?”他用手掌重重拍椅背。


    小伍和程漠惊慌失措地坐起身。


    程漠从桌上跳下来,“老唐你干嘛发这么大火,大家昨晚几乎没睡,天都快亮了才阖眼眯一会……哪能想到这就到上班点了——”


    唐辞气场像压城黑云,“老车呢?”


    “报告唐队,我也不知道!”小伍扒拉着自己睡成鸡窝的头发,看见季银河后尖叫了一声,“小季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了。”季银河好心好意地解释,“确实没看见车副,不过陆老师已经到了,在楼下跑步呢。”


    “陆老师凌晨三点才走呢!”小伍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真厉害!”


    唐辞按着太阳穴,一听见陆铮的名字就烦躁了。


    刚才饶正好把他叫到办公室去,说了匿名电话的事,并打算让陆铮和季银河配合三队,深挖宫谐贩毒这条线。


    唐辞虽然答应了,但心里着实堵得慌。


    手下人本就不多,车志文这几天神出鬼没,眼下又被抽走两个干将。


    而且原本归他们一队的清漪江沉尸案,变成了和三队联合侦办的贩毒大案。


    如果情况属实,光是摸排追踪上下家就得以年为单位,短期内很难有结果。


    最重要的是,他还没能和季银河单独见上一面。


    “小季……”唐辞把季银河叫进办公室内间,深吸口气,踟躇地看着她,“我们要不要找个时间——”


    “唐队,你不会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吧?”季银河眼光发亮,惊喜地看着他,“丁同光!我也觉得他有必要好好查一查!咱们今天就去吗?”


    “……”唐辞缓缓吐出胸口的闷气。


    他不明白季银河是没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还是因为不想在办公室谈私事而故意打岔。


    不过既然她专注破案,那他也得向她看齐,把队长的职责摆在心头第一位。


    感情的事,还是等案子办完再说吧。


    “对,丁同光。”唐辞低着头,缓缓收拢桌上的资料,“我记得办上个案子时,你母亲和苏家关系不错,对吧?”


    季银河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上面最近颁发了文件,禁止办人情案,所以你得避嫌,按理说我因为檀……也一样。”唐辞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神情,“丁同光


    这条线就交给程漠和小伍吧,饶局让你和陆老师配合三队,查宫谐贩毒,有问题吗?”


    “没问题!”


    季银河响亮地答应完,想起老季和宫家的关系,不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办公室的另一边,小伍被刚才唐辞的怒火吓得瑟瑟发抖,早就借口洗漱吃早饭,去食堂躲着了。


    而程漠到底年长几岁,淡定地站在外面洗涮夜宵的锅碗瓢盆,还把里面两个人的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


    因此,当季银河从内间出来时,看见他已经不声不响地拨通了丁同光的电话。


    “——喂,丁同光吗?我是江潭市局重案一队的刑警程漠。”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程漠皱起眉,将听筒拿远了两秒,朝季银河招招手。


    小季同志赶紧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丁同光在电话那端大叫,“程警官,你们是不是找到小月在哪了?能不能给我一个地址?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去接她回家,她一个女孩子,没什么本事,我担心她——”


    季银河啧啧摇头,偏执狂前任真可怕,难怪苏月写信来让她对地址保密呢!


    程漠深吸口气,“苏小姐是个成年人,她有权利决定去哪里生活。”


    “程警官,您没当过父母,没法将心比心!这段时间,苏叔叔楚阿姨特别伤心,人都老了好几岁,我在苏叔叔公司的销售经理也干不下去了,我知道她不愿意原谅我,更不可能和我成一家人,但只要能把苏月平平安安带回家——”


    季银河听着丁同光虚伪的话,强忍住才没翻白眼。


    难怪这么火急火燎呢,还不是为了自己的饭碗!


    老好人程漠也听不下去了,打断道:“丁先生,我打这通电话过来,和苏小姐的案子没关系……是这样的,最近有起案件需要你提供相关线索——都彭L1镀金打火机,在新百大厦购买,你还有印象吗?”


    “有啊!”丁同光答得坦荡,“怎么了,我买个打火机也不行吗?”


    “当然可以。”程漠问,“打火机现在还在您手上吗”


    “不在,说实话,我就一普通小市民,也消费不起这么贵的牌子……买它还不是为了送人!”


    程漠和季银河俱是眼皮一跳,程漠赶紧问:“送给谁了?什么时候送的?”


    “给苏叔叔了啊。”丁同光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想想啊,今年年前买的,连包装都没拆过,大年初一去苏家拜年,直接放年货里送出去了。”


    季银河找到新百大厦那份名单,瞧了眼后面的出售时间。


    ——公历95年1月22日,农历腊月廿二,还真对上了!


    她朝程漠点点头,程漠对着听筒沉声说:“行,还有个问题,你在苏贺公司工作期间,是否曾经让飞迅公司帮你送过货?”


    “……飞迅?”丁同光不假思索,“是吧,江潭的运输公司不就那几个,都是她们小助理帮忙联系的,我没专门问过这个事儿。”


    “知道了。”程漠在纸上记了几笔,“感谢你的配合。”


    丁同光却发出一连串追问:“唉唉,警察同志,那打火机怎么了?飞迅公司出什么大事了?”


    “这个暂时还不能告知。”程漠好脾气地解释。


    “行吧,什么都不说,小月去哪儿了你们也不说!”丁同光抱怨,“我们纳税人的钱就这么被糟蹋……”


    程漠沉默地听了两秒,然后咚地一声挂了电话。


    季银河忍不住鼓鼓掌,“程哥这态度,值得我学习!”


    *


    虽然丁同光说打火机送给苏贺了,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嫌疑被完全排除。


    唐辞打算让程漠和小伍借案件回访的名义去趟苏家,核实丁同光有没有撒谎。


    季银河陆铮和三队几个人在局长办公室碰了头,商量怎么切入宫谐这条线。


    饶正好的建议是:既然这个案子前面都是一队在查,对证据线索门儿清,所以接下来还是一队主抓,三队配合,提供人员和技术支持。


    三队早就习惯了懒散的办案节奏,恰好队长崔彬又不在,乐得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半个小时后,一台低调的黑色桑塔纳静静停在镜湖山庄主干道路边。


    透过深黑色的前挡玻璃看向车内,有两张好看的脸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宫成功的别墅。


    按照常理推测,如果宫谐贩毒事实确凿,那么齐航死亡后,他必定需要一个新的渠道来送货。


    飞迅公司和宿舍这两天都有警察,即便现在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一定不敢在那边乱晃。


    而陶瓷厂有宫成功和宫和坐镇,作为转型“成功瓷业”的本地大型民企,今天将有一大批记者登门采访,不是宫谐能造次的地方。


    再加上分局和派出所的同志们报告——宫谐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出过家门。


    所以季银河和陆铮当即拍板,直接去镜湖山庄盯梢。


    这还是小季同志第一次踏入这块全市最新最豪华的别墅区。


    据说镜湖山庄的开发商是香江老板,看中江潭的地理位置和发展潜力,斥巨资买下这一地段,还囊入了天然生成的镜湖和背面微微隆起的壶山,打造依山傍水、风水极好的景观视野,深受生意人喜爱。


    甚至有省会和沪城的富商专门过来买房投资。


    连翘作为本地十大餐饮名店的老板,早在开盘之初也被塞了宣传单。


    而连女士和老季虽然小金库很满,却并不打算在此处置业。


    房价即将在未来的二十多年里腾飞,可别墅和洋楼小高层老破小之类的不一样,附近既没有规划学区,买得起的人又少,置换的机会相应也少了很多。


    而且根据《江城风云,实业为王》的大结局,宫谐被抓后,宫成功的妻子韦曼丽十分伤心,在一个暴雪夜投湖自杀,宫成功自此离开江潭重振旗鼓,开启了小说第二部的大钩子。


    镜湖这一片就成了全市赫赫有名的凶宅,富商们宁愿亏钱也要搬走。


    江潭本地传闻:有人听见湖水里传出悲哀的哭泣声,有人看见湖水变成了红色,还有人失足落水——据说困在湖底的女鬼会在半夜爬到岸边,随机拉一个路过的人做替死鬼。


    再后来,市政府新区搬迁到郊区,这个当年红极一时的富人区就彻底荒芜了。


    当然,面对没有金手指的小季同志,连翘是没法这么剧透的。


    她给出的解释是:现在梅清苑的房子大小够住,布局四方四正,既方便老季去街道办上班,也方便她去开店。


    就是离市局远了点,不过小季同志有自行车,风里雨里跑一跑,就当锻炼身体,对她这个小警察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事到如今,想起那台和陆铮撞款的捷安特山地车,季银河又觉得有点发糗。


    她搓了把脸,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别墅上来。


    宫成功真不愧是全市首富啊!他这独栋大别墅看起来比苏贺家的小洋楼可气派多了。


    作为整个小区售价最高的楼王,别墅外立面建了高大的坡顶、雕花立柱与通透玻璃幕墙,装修得像欧式庄园一样古典奢华,前后都有超大院子,喷泉缓缓吐着白雾,即便是秋季也绿树葱茏。


    虽然正门没开,但边门和后门一直有保姆和管家进进出出,打扫庭院,购入物品。


    每一扇窗都蒙着白色的纱帘,也不知道宫谐躲在哪扇窗户后面,在干点什么。


    蹲了一整个上午,也不见宫家的任何人从别墅里走出来。


    季银河从连姐小吃店叫了外卖,和陆铮一起蹲在车里,边吃帮工送来的饭菜,边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直接闯门肯定不行。”小季同志捧着连老板新品藤椒风味鸡腿堡嘟哝道,“要不我给他们家的保洁阿姨塞点钱,装成保洁小妹进去?”


    陆铮想起上回她在丽景夜总会的单人行动,不禁笑出来,“这次还想抓男朋友?”


    “唔……好像确实不大合适。”季银河狗腿地捧起一个玻璃瓶,双手递过去,“陆老师您尝尝这个,我妈说叫芝芝梅梅,用我们汉东的梅


    香红茶加上牛奶熬成的,里面还放了她自己做的芝士酱和盐话梅果肉,比小学门口那种饮料粉冲出来的好喝!”


    陆铮就着吸管喝了一口,感到咸甜浓郁的奇妙滋味在嘴里碰撞,不由挑起眉梢,“好喝!等我回京州了,一定向同事朋友推荐!”


    “好哇!”小季同志眉开眼笑。


    “对了!”陆铮放下玻璃瓶,从后座捞起一个牛皮公文包,“我这段时间一直住江潭市局宿舍,昨晚没睡,正好把杂物整理了一下……”


    季银河:“……”


    一整夜没睡觉,还有精力收拾房间和晨跑,可真强!


    陆铮低着头,从包里拿出几个厚厚的本子。


    “——这是我在公安大旁听犯罪心理学时的笔记,这是我在国外工作时抄录的案件,这是我从师兄师姐那借来的侧写书籍名单……要是有想看的就给我打电话,我从公安大和省厅借出来寄给你。”


    季银河接过来,小心翼翼地翻看着纸页,一时间心潮澎湃。


    真好!真好啊!她也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也想破全国瞩目的大案!


    “还有这个,我整理了江潭报刊资料,又问了几个省厅和宫成家打过交道的企业家,梳理了他的发家史。”他轻笑了一声,“这宫成功前半生还挺有意思的,也不知道受了什么神秘高人指点,一路艰难重重,但总能逢凶化吉……”


    季银河神色认真,对照材料凝神听陆铮介绍。


    “值得注意的一点,宫成功在改革开放初期就已经是江潭首富了,但这十几年来,他的生意一直止步不前,虽然没有从首富的位置上掉下来过,但是大家都觉得他眼下的目光远不如当年,私生活又一团混乱,两个儿子都没法接班……京州那几个提携过他的贵人,几乎都跟他断绝往来了。”


    季银河看着那些剪报眯起眼。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老季正是在改革开放初期从宫家辞职,去街道办当咸鱼公务员的。


    回想上次在苏家,苏贺将季建国奉为座上宾的情形,季银河脑中忽然跳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这个在背后指点的神秘高人,不会就是她来头神秘的爸爸妈妈吧?


    她赶紧抓起薯条,做贼心虚地往嘴里塞了几口。


    熬过午后最困顿的那段时光,宫家别墅总算有人出来了。


    但来者不是宫谐,而是韦曼丽,黑发飘飘,墨镜一带,腕上黄金手链闪闪发光,红色风衣长到脚踝,身姿摇曳地钻进一台进口皇冠。


    季银河视线随着那台漆光锃亮的大车,一路出了小区。


    迎面又来了辆凯迪拉克,开到宫家别墅前停下。


    车门一开,宫和拄着拐杖从后座下来,一瘸一拐走进前院。


    “这两车交会时一点打招呼的意思都没有,看起来真不像一家人啊!季银河抱起手臂,忍不住吐槽,“还有宫家老大,他的腿脚怎么变成这样了?”


    “宫成功在韦曼丽之前还有一任妻子,名叫伍天欣。她是革命前辈的后代,眼光卓越,胆识过人,为宫家的陶瓷研发技术提供了第一笔金,并生下长子宫和。然而二十四年前,伍天欣意外死亡,仅半年后,韦曼丽就被宫成功娶进家门,又过了四个月,宫谐便呱呱坠地。”


    季银河掐着手指一算,震惊道:“伍天欣刚去世,宫成功就和韦曼丽造小人了?也太渣男了吧!”


    “……嗯。”陆铮轻笑了一声。


    车厢内弥漫着奶茶香甜的气息,他将那叠材料翻到了季银河还没来得及看的最后一页,用柔和清爽的声音述说道:


    “宫和有能力有学识,又继承了伍天欣的聪慧才智,被宫成功当作企业的继承人来培养,而宫谐却性情顽劣,整日与狐朋狗友混在一起玩乐……在韦曼丽多年的枕边风下,宫成功偏心宫谐,将大半财产转移到他的账户中,还让他担任陶瓷厂销售经理一职,希望能锻炼他做生意的本事。”


    “……那宫和又是怎么受伤的呢?”


    季银河蹙着眉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刚看完最后一张剪报,陆铮就啪地一声阖上了本册,看着她轻轻一笑:


    “接下来就是坊间传言了……据说宫和在郊区骑马时意外摔断右腿,而在事发前一周,一封信被送进书房,宫成功看完后勃然大怒,和韦曼丽爆发了一场争吵。事后有人偷偷将撕碎的信从垃圾筒捡起来拼好,发现上面写着一个惊天秘密——宫谐不是宫成功的孩子,而是韦曼丽与情人所生。”


    季银河思考着他的话,慢慢分析道:“……所以,宫谐和韦曼丽怀疑宫和向宫成功告密,出于泄愤和报复的目的,制造了一起意外事故,导致宫和残疾?”


    陆铮不置可否地叠起二郎腿,双目依然直视别墅,慢条斯理地从纸盒里捏起一粒鸡米花。


    “等等,这个传言有证据吗?”季银河睁大瞳孔,很想回去抓住老季问个究竟,“您都是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呀?”


    陆铮难得腼腆地咳了声,“从季银河同志这里得到的启发,昨晚装成宫成功的商业对家,花钱买通了镜湖山庄的送信员,收获第一手新鲜讯息。”


    “得亏是你,要是我真干出这种事,唐队和饶局一定先把我骂个狗血喷头!”季银河抱起手臂,瞧着他啧啧摇头,“还是省厅好啊,办案思路灵活!”


    “省厅也不是人人都好。”陆铮瞥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也可能是我好。”


    “嗯——”季银河打了个呵欠。


    对着一道门看了六七个小时,就算有人陪着聊天,也很难不产生倦怠。


    “困了吗?”陆铮提议道,“要不你先睡一会吧,人出来了我叫你。”


    季银河东看看西看看,面露一丝犹豫。


    车厢空间封闭狭小,身边又是一位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帅哥。


    在这种环境下睡觉,怎么看都有点暧昧。


    “我还好。”季银河强撑起眼皮,“倒是陆老师您忙了一整晚,又是做检验又是理材料又是过来冒充商业间谍的,真不用养养神吗?”


    陆铮没说话,盯着她的黑眼圈看了两秒。


    “其实比起睡觉,我更想出去转转,坐太久腿有点麻,万一宫谐出来了要抓人,我怕跑不快。”


    季银河打量主驾前狭小的位置,心说确实有点委屈大长腿了。


    “好,那您去吧。”小季同志认真点头,“这里交给我。”


    陆铮将手搭在车门上,“我不会走远,就在这附近,你要是想睡就睡吧,一个人也能松快些。”


    说完便抓起中控台上吃光喝尽的玻璃瓶纸盒,迈出了车厢。


    季银河对着车窗外的挺拔背影缓缓眨眼,心说他莫不是怕我尴尬,故意把车内空间让给我的吧?


    那这人还……蛮绅士的啊!


    为了不辜负这份体贴,小季同志在副驾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正正脑袋阖上眼。


    朦朦胧胧睡了片刻,忽然听见“嘭”一声轻响——


    主驾的门被人从外打开,陆铮挟着一身寒气上车,动作飞快地点火打灯踩油门,看着她一脸严肃道:


    “宫谐出来了!就是前面那辆奥迪!”


    季银河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体,紧盯前面的大黑车。


    她感觉自己没睡多久,但外面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


    广袤夜幕下,一台桑塔纳远远跟在黑色奥迪车后,向着华灯初上的市中心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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