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韦曼丽已经脱离危险了,现关在人民医院的单独病房,分局安排了同志24小时轮流值班盯守,检察院那边加把劲,估摸着出院后就能上公判大会。”
唐辞大步从走廊进来,将手里的车钥匙往桌上一放,站在办公室中央活动着脖颈。
程漠坐在椅子上,摸着下巴问:“我还是想不明白,她杀了两个人,不吃枪子儿也得判个死缓,干嘛突然自杀呢!?”
“……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季银河从《犯罪心理学》后面伸出脑袋来,“后来我看了三队那边提交的结案报告,再琢磨琢磨韦曼丽的话,大概知道了她的意思——宫谐走私贩卖的毒品量并不大,又供出了上下线,量刑应该不会太重,关七八年就能出狱。她应该想用这个行为,教育她儿子以后好好做人。”
“……”
小伍抓抓脑袋,“这代价属实有点高哈……”
“这叫——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看了两本《战国策》的程漠摇摇头,“别说,这韦曼丽确实够爱她儿子的,只可惜前二十多年的教育方式都有很大问题,以后我可不能当这样的父母……”
小伍嘲笑道:“哥你还八字没一撇呢!”
程漠笑着摇摇头,没搭理他。
季银河把手上的书放下,看着靠在墙边的唐辞问:“唐队,咱们会因为这个突发事故受批评吗?”
“不会。”唐辞眼神从窗边的空桌椅上扫过,清了清嗓子说,“陆老师向省厅打了报告——说我们江潭市局设备陈旧,不能阻止嫌疑人发生过激自残行为,早就该进行升级换代了。饶局说过段时间应该就能收到改造拨款,审讯室将实现软包装潢,中间装隔断,嫌疑人那边只有一张审讯椅,不会再设桌子,以后还要安装磁带录像机,就像外国电影里的监控那样,我们就不用每次扛收录机录音了。”
季银河高举双手,“万岁!”
程漠点头,“陆老师厉害啊!”
小伍已经陷入了畅想,“最好能捎带把咱们办公室也装修一下,这用了几十年的破桌烂椅——”
“你想太多了你!”唐辞从黑板槽里拾起一截断粉笔头,朝小伍脑袋上掷过去,“结案报告写完了吗?”
“嘿嘿嘿——”小伍摸着脑瓜,“这就写,这就写。”
程漠靠在椅背上问:“说到陆老师,他是不是要回省厅了?”
“嗯,今天在市局宿舍收拾行李,明天回京州,到时候咱们几个一起送送。”唐辞看着下属们一脸惆怅,抬手掐了下眉心,“陆老师是肯定要走的,我愁的其实是另一件事——今天去医院,我也顺便看了下老车。”
办公室里迅速安静下来,半晌季银河问:“他没什么事吧?”
“皮外伤,人能在病房活蹦乱跳,就是一见医护就嚷嚷着疼,赖在医院不想出来。”唐辞吐出口气,“人事科调令已经签发了,去蓟乡当户籍警。”
“那也不差啊!”小伍说,“我还以为他差点把案情弄上报纸,捅了大篓子,高低得被开除呢!”
“还好饶局动作够快,韦曼丽宫谐罪行确凿,要不老车哪能这么容易就躲过风波。”唐辞叹气,“咱们一定要引以为鉴,千万不能向外人透露案件细节……”
他看了眼季银河,“哪怕是线人也不行。”
“……”小季同志心虚地摸摸鼻子。
程漠不忿摇头,“但是咱们本来人手就少,这会老田走了,老车走了,陆老师也走了,总该调几个人过来吧?”
唐辞低下头默了两秒,“等人事科安排。”
其实今天上午他已经就此事去找了丁科长。
没想到他还没张口,先挨了顿批评。
“……我说小唐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和雅馨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吧!”丁科长苦口婆心,“刚好昨晚在街上碰见了雅馨,她还真体谅你工作辛苦,说去你家打扫卫生,结果被你轰了出去,想到局里来看看你,又怕打扰你工作,托人给你带了条领带,又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么好的媳妇上哪找去,你还不知道早点把人娶回来!”
唐辞原本垂着脑袋老实挨骂,听见“领带”两个字时,瞳孔骤然一缩。
那条领带……原来是雅馨买的?
那他岂不是一直误解了……
所以说,小季对自己根本没意思?
朦胧的记忆中,隐约响起开完第一次案情梳理的那个下午,他兴致勃勃找到季银河时,她当时给出的回答——
“……我给您捎带的东西您拿到了吗?”
“毕竟是檀小姐亲自给你挑选——”
唐辞深吸口气,缓缓抬起巴掌,拍打在自己的脑门上。
“打自己干什么?”丁科长狐疑地瞧着他因尴尬而涨红的脸颊,“我说的事你得记牢,不要哼哼哈哈的,耽误自己也耽误别人!”
唐辞咽了口唾沫,半晌才把手放下来。
“……我知道了,丁科长,我会好好审视内心的。”
“也没必要搞这么严肃!好像我们长辈催你们结婚似的!”丁科长喝了口茶,“真不是因为雅馨父亲的事才催你,你们干刑警的不容易,还危险,能成个家,加班回来有人知冷知热嘘寒问暖的这不好吗?”
“您说的是。”唐辞诚恳答道,“不过我来找您,还是为了空下来的副队长一职。”
“哦,你说这个啊,我昨天就在跟几位班子成员商量了。”丁科长徐徐摸着下巴,“目前确实有个人选,就是资历太轻,怕局里议论,老田那个位置也得找人补上的,这样,你先带着大家撑一撑,过段时间再一起发文宣布任职。”
“资历太轻的人选……”唐辞缓声,“你们指的是小季?”
“哎呀,我们还得考察考察,你这个大忙人少在我这打听,先去忙你的吧!”
唐辞一脸踟躇地离开人事科。
为了驱散浑身的尴尬,他没有回办公室,这才去医院看了韦曼丽和车志文。
此刻,清漪江沉尸案已经办结,贩毒案剩下的部分也移交给了三队。
面对着季银河同志那张明媚鲜活的脸,他觉得是时候跟她单独谈一谈,给心里那点虚无缥缈的念头做个了断了。
“小季,现在有空吗?”唐辞坦荡地询问,“我想跟你聊两句。”
还坐在办公室里的程漠和小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
“好哇!”季银河眨了下眼,“去哪?”
“天台吧。”唐辞松弛地笑了声,“你是不是还没去过,站在那上面可以看见城南的麦田,非常壮观。”
“——哇!”
五分钟后,季银河扶着市局天台的栏杆,盯着眼前深金色的麦浪,发出一阵惊讶的赞叹。
秋日的风吹过带着甜香的麦穗,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唐辞盯着她看了几眼,忽然发现她比三个月前瘦了,下颌更锋利,眼神也更沉稳了。
季银河转过脸笑起来,“队长,你不是又要敲打我吧?这一回我可都是样样听你指挥,绝对没有自己单独跑出去抓坏人了。”
“嗯,你做得很好。”唐辞抿抿唇,“我
想跟你说的是——”
他深吸口气,注视着她漆黑的瞳孔,生平第一次打了直球。
“小季,我对你很有好感,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对异性出现了心动的感觉……我知道,我有未婚妻,我不配请求你和我开展一段自由恋爱,但如果你对我也有一丁点……的话,我们或许可以朝着另一个方向一起努力……”
天台上安静了几秒,风裹挟麦浪,传来一阵阵“哗啦”“哗啦”的声响。
季银河转身抬起眼,正视着唐辞充满期待的眼神。
“唐队,谢谢您的坦诚。”她微缓了缓,来平复心中的惊讶,“跟您说句实话,我目前只对抓坏人和进步这两件事有好感。”
唐辞眼瞳轻轻颤动,这个回答其实在他意料之内。
他弯了弯唇,徒劳地解释道:“你大概不知道,我受了雅馨的父亲许多恩惠,他去世前希望我能好好照看他们母女,在那些亲戚朋友的拥簇下,我稀里糊涂地和雅馨就订了婚……但我真的只把她当妹妹——”
“唐队。”季银河打断了他,“您和檀小姐的问题,你们应该自己解决,我只是您的下属,并不想掺和进去。”
唐辞难堪地将头低下去,“做个朋友都不行吗?我和程漠还会偶尔聊点私事呢。”
季银河抬手锤了下胃,给自己鼓鼓劲。
“好哇,那我就说真心话了……在我看来,您之所以在我和檀小姐之间犹豫,就是因为你没有看清自己的内心,连真正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我妈经常说,人都是失去了才开始后悔的,您早就习惯檀小姐存在于每一个角落,无微不至地关心你的生活,才会对一切都觉得理所当然!”
她一气呵成地说完心中所想,有点担心地盯着对方的神情,生怕他因为这番言论而恼羞成怒,把她赶回行政岗去。
但唐辞却双眼放空,喃喃自语,似乎在认真思考她的话。
季银河便也没再打扰他,而是走到一边,眺望着北边正在兴建的城市和南面旷远无垠的田野,享受结案后的闲散时光、微醺的风和暖烘烘的太阳。
唐辞沉思片刻,再抬眼时,看见的是一位满怀理想,自由自在的小警察。
一如当年刚进市局的自己,壮志凌云,意气风发。
唐辞沉沉呼出口气,在心中发出一个反问——
当年青葱昂扬的青年,怎么就被岁月蹉跎成了一个在感情上犹豫不决,在事业上也没有精进的莽夫了呢?
*
陆铮回京州的火车在第二日下午四点。
和这位专家共事了两个案子,众人都处出了一种惺惺相惜的革命友谊。
他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相见,中午在市局门口的小饭庄聚餐时,小伍搂着啤酒瓶,哇地一声哭了。
“陆老师!”他抽抽搭搭地说,“没有你我们可怎么办呐!这案子办不下去啦!现在想想老田那磨磨唧唧的速度,万一再分来一个老田二号,我们一队还活不活啦——”
“好了好了……”陆铮伸手拍了拍他后背,“以后遇到什么拿不准的物证,时间又紧张的,尽管送到京州给我,我保证,以后只要是江潭的案子,在我这一律开绿灯!”
“嗝!”小伍将脑袋靠在陆铮肩头,还撒娇似的蹭了一下,“陆老师,你真好!”
陆铮看着他的醉态,发出一声无奈苦笑。
“小伍,不准再喝了!”对面的唐辞眉头紧皱,严厉喝道,“程漠,把他面前的酒瓶子都给我收了!”
程漠不再沉默地把面前所有人的瓶子都收走,“还好是周末,要是平时中午喝成这个样子,下午怎么上班嘛!”
“周末也不能这样!”唐辞直摇头,视线转向门口,“我们人民警察的形象……啊,小季把饶局给接过来了!”
季银河拥着笑眯眯的饶正好,从热闹的大堂里走了过来。
“我还没来,小伍怎么就喝成这样了?”饶正好嫌弃地看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给他送行呢!这憨憨!”
“我舍不得陆老师!”小伍同志把脑袋拔出来,“哇,饶局您怎么大驾光临了?”
“我来蹭口饭,顺便待会把陆老师送去火车站!”饶正好老眼往桌下一扫,就看见了横七竖八的啤酒瓶,“就小季没喝酒吧?那待会小季开车!”
被点名的季银河同志想到自己还有待强化的车技,倒吸一口凉气。
“我也没喝酒。”陆铮笑着帮她解围,“而且已经习惯让季银河给我当副驾啦!”
“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开吧。”饶正好把唐辞递过来的酒杯推了回去,“我爱人不准我喝,三高了嘛!”
逃过一劫的小季同志舒了口气。
暗自决定明天就找时机出去练车!
一顿饭毕,众人一起走到了饭庄门口。
饶正好去旁边市局取车,而小伍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唐辞只好向程漠嘱咐:“打个出租车把他送回去,这钱我来报销。”
“好。”程漠向陆铮点点头作为告别,扶着还在胡言乱语的小伍拦下一台夏利。
路边只剩下季银河、陆铮和唐辞三个人。
不知怎么的,平时沉在案子里大聊特聊上好几个小时的人,此刻却六目相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尴尬的气氛缓缓蔓延开来……尤其是在两位男士之间。
最后还是季银河先开口,“陆老师,我妈听说你在江潭的最后一顿饭不在连姐小吃店吃,特意让我准备了一些她拿手的点心!”
她从斜挎包里掏出三个沉甸甸的大饭盒,“这一盒是烧鹅饭配冰花酸梅酱,给您今晚在火车上吃的,凤梨酥和蛋黄酥,当点心吃,放一周都不会坏……还有这个,江潭特产鸭油烧饼,我妈说您不能空手回京州,总得带点本地特色给省厅的同事们尝一尝!”
陆铮愣了两秒,招架不住季银河一顿热情的推销,只好把三个饭盒都收了下来。
“谢谢阿姨,也谢谢你,没想到在江潭工作这一个多月,能这么有口福。”他真心实意地微笑道,“我今早还找了几本书出来,放在饶局车上了,等下一并拿给你。”
季银河兴高采烈地瞪大眼,“好哇!对了我刚好有事想请教你,要不我跟车送到火车站吧。”
陆铮笑意更深,“好呀!”
唐辞轻轻咳了一声,伸出手,“陆老师,感谢你的帮助。”
陆铮这才将视线从季银河脸上移开,礼貌地握了下唐辞的手。
“也感谢唐队的信任,有机会咱们省厅见。”
“省厅见。”唐辞感叹道,“也许小季比我进步得更快,更早踏进省厅的大门。”
季银河昂起下巴,“那就借您吉言啦!”
饶局那台雅阁从不远处晃悠悠地开了过来。
小季同志小声嘀咕:“这车技和我也半斤八两嘛!”
唐辞摇了摇头,“饶局这么小心,是怕把他纯进口的车漆给蹭了吧!”
季银河和陆铮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共同吐槽领导果然拉近距离的利器,气氛登时松快许多。
雅阁在路边停下,季银河上前立刻打开后座车门,微微鞠躬,向陆铮比了个请进的手势。
这狗腿的表现让在场众人都想起第一次在丽景夜总会见面的场景。
饶正好扶着方向盘一阵感慨,“我老啦,要是能把小唐小季都托举到省厅去,看你们仨组个铁三角搭档,那整个汉东的重案岂不都能给包圆啦?”
这边陆铮上了后排,季银河嘿嘿笑着爬上副驾。
唐辞站在原地,目送雅阁越开越远,心中一阵惆怅。
今后,那省厅除了出差之外,应该一辈子都踏不进去了。
昨晚,他和檀雅馨总算坐下来,面对面心平气和地谈了谈彼此之间的问题。
他承认了自己对感情的漠视,向未婚妻郑重道歉,并答应了她的
请求——
把工作节奏放慢下来,想一想自己到底要什么,向饶局申请调岗。
唐辞内心是很难过的,刚进一队时,他也曾幻想过自己侦破大案要案,戴上个人二等功三等功的徽章,成为人人敬仰的模范。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既不如陆铮有学识有资历,也不如季银河有天赋有野心,有的只是一身蛮干的武力。
而他最大的缺点——情绪用事,不够冷静,注定让他最终与他们分道扬镳。
雅阁顺着主干道转了个弯,唐辞的唇角却微微弯起。
不管怎么说,能与他们共事一程,已经是他莫大的幸运了。
*
“……行为分析科?这是国外的新警种吗?”
副驾上的季银河翻了翻手里的书卷,一脸茫然地转头看向陆铮。
接话的却是乐呵呵的饶正好,“这是FBI下属的一个部门,小季啊,小陆可是把我都搞不到的案例拿给你学习了呀!”
季银河睁大眼睛,连忙道谢:“陆老师大好人!我要抱紧陆老师的大腿!”
陆铮和气地摆摆手,“没什么,饶局夸张了,我也算为咱们汉东新生公安力量的成长添点力。”
季银河津津有味地翻起了目录。
“黑色大丽花案、哈维斯酒店炸弹勒索案、梅内德斯兄弟弑亲案……”她偏着头问陆铮,“这都是您精挑细选的案件,然后亲自翻译过来的吗?”
“对,有些案件甚至至今都没有找到凶手,但是我觉得有参考价值,也选了进来。”陆铮说,“你先看看,如果觉得有需要调整的地方尽管打电话告诉我,等这套案件汇编成熟了,我想把它放到公安大的教材中。”
“那我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连公安大的教材都先学上了?”季银河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声,“我可真是太幸福了!”
饶正好用余光看看小季同志求知若渴的眼神,又从后视镜里瞥见小陆老师满含笑意的眉梢眼角,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
雅阁颤巍巍地驶进火车站前广场。
季银河拿了人家的书,自然要把狗腿贯彻到底。
车一停稳,她就忙不迭地跳下来,自告奋勇开后备箱拿行李。
“哇,这箱子好沉,都是书吗?”
季银河晃了晃大皮箱,刚想抬头叮嘱陆老师记得吃晚饭,一转眼就看见一抹熟悉的红黄配色从眼前飞快。
GIANT五个硕大的字母还印在略显斑驳的横梁上!
小季同志的视线像箭一样跟了过去——陆老师的山地车昨天已经托人运回京州了,眼前这台还能是谁的?
那就只是她丢在压缩机厂的那台了呀!
“喂——”季银河拔腿就追了上去,“那位同志!那位骑车的同志!请停一下!我是警察!”
那人回头看她一眼,然后做贼心虚地骑得更快了。
“你别跑!”季银河拿出了在警校短跑比赛斩获第一的速度,从小广场上绕了近路,直接将人堵在大马路上。
“哎呀!哎呀你干嘛呀!”骑在车上的男人畏畏缩缩地看着她。
警官证锃亮的皮套在太阳光底下一闪,小季警察沉着发问:“你的自行车是从哪儿买的,有购物记录吗?”
“唉呦,警官妹妹,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说话这么凶呢!我这车就是从新百大厦买的,小票早就丢了!”
季银河正色:“同志,新百大厦没有捷安特的柜台。”
“那就是我记错了——”
“这台捷安特是限量版,江潭压根就买不到。”季银河深吸口气,“如果真是你的车,那我刚才叫你,你跑什么呀?”
“……”
对方也不演了,将车撒手一丢,“行了行了,我说实话,这车是我夏天捡来的,就在西郊压缩机厂路边,它又没上锁,可不算我偷东西啊!”
“……”季银河扶了把腰,感觉对方好像也没说错。
这会儿,陆铮和饶正好不急不慢地走过来了。
“呦,还叫了一老头一帅哥过来给你助阵啊!大不了这车就送给你,反正也没多好骑——”那人不高兴地说,“可以放我走了吗,警察妹妹?”
“……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位同志,路边没上锁的东西就代表你可以随便拿吗?”
“唉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较真啊!算了,爱怎样怎样吧!”
那人作势要走,却被陆铮一把抓住了胳膊。
“京州口音……”他微微眯起眼,“过江龙?”
“……靠!”
那人双眼圆睁,重重骂了声,“你怎么认出来的,你又是哪个道上的——”
他疯狂扭动着自己的臂膀,企图把手从陆铮的钳制里挣脱出来。然而这边,另一只手已经被咔吧一声,挂上了银光闪闪的手铐。
刚才还跟他讨价还价的小警花此刻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你就是那个一年偷了三十多起,每到一处必定留下过江龙标记,甚至还把省委副书记家的字画给顺走了的——过江龙?”
“……”过江龙同志认栽地闭上眼,“我都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你们怎么还能认出来我啊!”
小季同志嘻嘻一笑,陆老师给她留下的资料里记录得可清楚了呢!
另一边,饶正好已经掏出了大哥大,把火车站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全都叫过来了。
市局局长亲自报案,所长亲自出马,不到五分钟便抵达现场,将大盗过江龙扭送进警车。
“好了。”陆铮站在大门前看了看手表,提起行李箱和三个大饭盒,“我该进去了,饶局再见,小季同志也再见。”
饶正好朝他点了点头,季银河有点伤感地摆摆手,“陆老师再见。”
下午的阳光将梧桐树的影子无限拉长,偶尔有飞鸟扑棱着翅膀掠过广场,又落在屋檐上。
陆铮的目光在她两颊勉强咧出来的酒窝上停驻片刻。
“——季银河,我们会再见面的。”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今天真不行,这段时间家里都有事……不是连翘,她好着呢,哈哈哈保密,改天我陪你去买彩票啊!”
季建国笑呵呵地同同事挥了挥手,迈着优哉游哉的步子走出街道办,跨上停在门口的二八大杠。
此刻刚刚三点半,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
季建国往前骑了几米,停下来东张西望一番,趁没人留意,赶紧掉了个头,从附近的岔路一路向东,一直骑到苏贺公司附近,才从车上下来。
停好车,他转身进了对面的棋牌室,熟门熟路地要了一壶蟹目香珠,一边看老头打麻将,一边时不时地朝对面望上一眼。
四点整,一个穿风衣的年轻男人推开办公楼大门,一脸焦急地走了出来。
季建国把茶壶一推,放下两张钞票,不动声色地跟过去。
虽然季银河前几天就兴高采烈地回了家,告诉他们“案件已经侦破,杀人真凶就是韦曼丽,而宫谐贩毒事实确凿”这个好消息。
但季建国还是很担心,丁同光与宫谐购买同一款打火机并非偶然,而是男频文与女频文世界正在发生某种不为人知的融合。
这是他偷偷盯梢丁同光的第三天了。
这段时间,丁同光一切如常,被苏月分手之后,他死乞白赖地在苏贺公司留下,每日下了班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买醉,哪也不去。
但季建国凭借清北毕业的聪明才智,还是发现了一丝端倪。
比如,作为一个女频文男配,丁同光偶尔会流露出极其浓烈的男频文气质。
就像现在这样,站在马路边面对着成功瓷业招牌上的宫成功大头照,一脸虔诚地念叨着——“宫总真是我最敬佩的人呐!”“真不愧是宫总啊!”“若能成为宫总左膀右臂,我死也值了!”
俨然一副心甘情愿给龙傲天当舔狗的模样。
……这个世界,卡BUG啦?
躲在不远处的季建国眯起眼,陷入深深的沉思。
第42章
陆铮离开江潭之后,重案一队的日子变得飞快。
“九五”计划和远景目标文件层层下发,经济体制发生大跨步转变,让整个社会的经济发展都被打了一针强心剂。
江潭的有钱人越来越多了,做生意的、来投资的、找生计的……人人风貌焕然一新,咯吱窝下夹着皮包,风衣兜里揣着钞票,打了摩丝的头发,在经济上行的空气里昂扬出了非一般的气势。
女士们的衣裳一日赛过一日时尚,市中心两边的店铺门面一日赛过一日繁华,那长江路上高档酒店的霓虹招牌便一日赛过一日花哨,照得夜空宛如白昼。
小小江潭,如今也染上一种软红十丈,万花如海的小沪城气质。
连翘的小吃店每天依旧客流不绝,有人上门来谈加盟连锁,不过全都被不愿砸招牌的连女士拒之门外。
街道办倒没怎么受这股风气的影响,季建国依旧每天乐呵呵骑车出门上班,偶尔回家时会夹带一张新开楼盘的广告。
两人睡前也不看《我爱我家》了,闷着头在房间里钻研置业大计。
不过对于季银河来说,经济的腾飞,却让重案一队的接案量明显增加。
比如盗窃啦、抢劫啦、因盗窃和抢劫引发的寻衅滋事斗殴打架啦……
大量乡镇人口飞速流入城市,花花世界里人心变得浮躁,不停拉大的贫富差距让人一个迷惘,就走上了在犯罪的道路。
不过这些案子往往都很直接简单,并不像前几个案件那样需要动脑子找嫌疑人。
有些因冲动发生的伤人事件,凶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完,就安安静静地蹲在一边等警察来抓。
场面是吓人了点,在老百姓间引发一阵热烈的讨论,不过对于季银河来说,这些案子就是单纯的体力劳动,一点都不费脑。
这段时间,老季和连女士也没再想办法给她暗搓搓地送线索。
季银河放下陆铮留给她的行为分析科案件大汇编,对着手上的结案报告陷入沉思。
也许是这些案子涉及的人和事都与老季连女士的过去无关。
但到底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时,他俩才会出手相助呢?
季银河感到脑壳深处隐隐作痛。
但她也没有太多时间精力思考父母的来头。
自从那天她随随便便去趟火车站就抓获一名流窜多年的江洋大盗回来,小季同志在市局和全市各分局派出所的名声可是越来越响亮了。
“……年轻有为的小警花,刚进单位就破了压缩机厂的那个案子,把人经理都给抓进去啦!然后就是丽景夜总会人贩案,没听说吗?饶局都听了她的建议,给上级单位打报告了呢!”
大清早的食堂里,三队队长崔彬站在雾气腾腾的大蒸笼边,一边等食堂阿姨给他打南瓜小米粥,一边向二队和四队的队长吹嘘小季同志的丰功伟绩。
“还有上个月,那真是抓人抓到首富家啦!唐辞那小子可让我羡慕得很啊,手下有这么一位得力干将,办案子都办爽了吧!”
“嚯!”负责监所管理的二队队长马明挑高眉梢,“这么厉害啊!看来咱们市局很快就会出现第二位女队长!”
负责森林公安的四队队长史筠摇摇头,“我这是个出不了活的差事,还得跟林业局打交道,你们都不爱干,要不哪能轮到我上……小季同志这么优秀,还是得努力往省厅走!”
三个人边聊天,边跟着吃早饭的大部队往前走。
等到了位置坐下,眼神极好的崔彬看见季银河脑袋鹤立鸡群地从食堂打菜窗口前飘过,立刻举起手高喊一声,“小季同志!”
季银河连忙哎了一声,端着搪瓷缸子坐了过去。
“崔队好,史队好,马队好!”嘴甜的小季同志打了一圈招呼,又从包里掏出连翘早上装进来的饭盒,“我妈做的烤包子,黑胡椒牛肉洋葱馅儿的,领导们一起尝尝呗!”
三位队长都早闻连姐小吃店大名,也没跟她客气,一人拿了一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哎呀,真香!”马明腮帮子鼓鼓囊囊,“你妈妈啥时候能把咱们市局食堂承包下来就好了,保准人均月胖五斤!”
季银河哈哈笑起来,“我妈暂时不打算开分店呢,她要出精品,一个店就够忙活了!”
年纪和连翘差不多大的史筠说:“连老板确实厉害,饭菜做得好吃,女儿培养得也优秀,刚才崔队还在一个劲儿的夸你!”
马明乐呵呵接话:“……说你在招待所假扮收音小妹抓宫谐那会啊,表现得很出色,想把你从一队调来三队做特情,但你们唐队一百个不同意!”
食堂里人多眼杂,面前三位都是队长,季银河可不敢乱说话。
万一说错一句给出了传出去,指不定得一把子得罪所有人。
所以她干脆不吱声,抓着烤包子嘿嘿嘿地傻笑,力争给领导留下话不多能干活的好印象。
果然,崔彬笑呵呵道:“我是不指望把你调进来了,不过帮个忙总可以吧?”
季银河立刻老实巴交地抬起脑袋,“崔队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
“嗯,那你吃完早饭就来一楼审讯室一趟吧!”
小季同志一听是审讯的活儿,抹抹嘴就端着饭盒去水池洗了。
然后上楼跟唐辞报备了一声,这才揣着笔记本走进装潢一新的审讯室。
万万没想到,对面还是老熟人宫谐。
宫谐原本怯生生地盯着崔彬,一看季银河也进来了,眼光立刻一亮。
“请问……我妈没事了吗?”大概是戒毒初见成效,他原本就瘦的脸颊现在看上圆了不少,“崔队什么都不告诉我,我……”
季银河跟崔彬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人没事了,还在医院,有警察看守。”
“啊,那就好……”宫谐虚弱地往椅背一靠,“今天又要问什么,我知道的早就都说完了——”
“你的上线!”崔彬看他这软绵绵的态度就来气,重重一拍桌子,“从人手里进货进了这么久,怎么连个名字都说不出来!”
“行走江湖啰,谁还不用个花名,他们是个团伙,自称白驼山庄,我这下线少,进的货也少,所以跟我联系的都是小喽啰……”
“白驼山庄,我还欧阳锋呢!《射雕英雄传》看多了吧你!”
“那个,他们头头的花名好像真叫欧阳锋来着……”
“……”
季银河和崔彬齐齐无语。
崔彬问:“那你花名叫啥?”
宫谐嘻嘻一笑,“白衣公子——风流倜傥,人见人爱嘛。”
“……”崔彬缓慢地捂住了额头。
季银河旁听了半天,慢慢翻着口供本问:“既然你从来没跟‘欧阳锋’打过照面,那飞马溜冰场那晚,是谁给你通风报信的?”
“就是欧阳锋,他有我大哥大号码。”宫谐在审讯椅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也没说什么,就跟我说交易结束,让我快跑,我猜肯定是被警察盯上了,所以立刻离开了。”
季银河若有所思,“这么说,你和欧阳锋通过电话?”
“对,这是第二次,第一次就更简单了,他打电话过来介绍自己是欧阳锋,听说我想做红龙的生意,可以给我点货试试,没了。”
“好吧,他声音听起来什么样?”
“中年吧,男的。”宫谐说,“没什么口音,没什么特殊的。”
崔彬跟季银河耳语:“这我之前都问过啦!中年男人……你现在从市局走出去,满大街都是中年男人,就跟大海捞针一样,怎么找得到这个欧阳锋嘛!”
“不。”季银河却摇了摇头。
她也不避着宫谐,在笔记本上划了两个圈,“欧阳锋是个中年男人不
假,但是您看,首先他敢做毒品生意,拥有大哥大,还能正确使用它通话,这就说明对方是个智力不错,而且经济状况相当好的人。”
“会用大哥大就说明聪明啦?”
季银河说:“现在社会发展太快,就BP机出来这么多年了,我家门口还有几个大爷大娘不会用呢!而且这红龙是合成毒品,虽然从邓州传过来,但是能在咱们汉东流通这么久,齐航外套上的粉末又是接近的分子式——这说明欧阳锋可能不仅售卖,他还在自己尝试制毒!”
对面的宫谐听得目瞪口呆,崔彬拍了拍手,“厉害啊小季同志,给两句口供你就分析出这么多信息出来,把我们的范围给大大缩小了!我这就去找人摸排——”
“崔队别急。”季银河同志仰起笑眯眯的脸,“我这没说完呢。”
“……还有?”
“还有,他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并非农村出身,我判断他是京州或江潭本地人,年纪也不会太大。”
崔彬疑惑:“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宫谐是江潭本地人,在他耳中欧阳锋说话没有口音,也就是纯正的普通话,最多只会略带江潭腔调,像这样一个有钱人,八成从小就生活在城市里。”
崔彬徐徐点头。
“您看,他给手下团伙用武侠小说里的帮派命名,还不是名门正派,说明他对潮流事物接受度较高,对善恶正邪有自己的一套观念……”
季银河换了口气,“结合前面说到的几点,欧阳锋怎么看都像是个从小在城市长大的中青年人,小康以上的经济水平,手里有满足制毒要求的场地,身边有运输线,但是还不成规模,不然也不至于让宫谐分销。而且他应该是个消息相当灵通的人,要不然也不会第一时间听说老车捅出去的案件细节……不过我觉得您不必在江潭市内浪费警力了,宫谐这边事发,欧阳锋肯定第一时间就带着团伙和工具窜逃出去,您可以按着这个思路,推测他们逃亡的方位。”
“嚯!”崔彬眼神瞬间就亮起来了,“行!这会我心里就彻底有数了!”
但是追拿毒贩从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虽然有了季银河给出的侧写,接下来的一个月,崔彬要么在市局打地铺睡觉,要么没日没夜的在外面排查蹲点。
连着三五天吃住都在车上,不洗澡也不睡觉,打眼看上去,就跟个流浪汉似的。
一个月后的初冬傍晚,季银河下了班,在楼下车棚取天虹90时,看见几台桑塔纳缓缓驶入市局。
车停稳后,老崔和三队众警员从上面跳下来,拽出七八名头戴布罩,手铐脚链齐全的嫌疑人。
“小季同志!”崔彬老远就把手举起来,兴高采烈地打招呼,“抓到了!抓到了!我抓到欧阳锋了!”
季银河一通鼓掌,“恭喜啊!这些人就是白驼山庄的全体成员?”
“对!”崔彬搓了搓又黑又瘦的脸,指着最前面步伐酿跄的人,“真名李锋,京州那边一个五金店老板的儿子,三十六岁,大学毕业,还有份化学老师的正经工作呢!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干这个事,还用家里的仓库做毒药,真是胆大包天!”
季银河默默比对着真凶和她之前审讯时给“欧阳锋”作的侧写画像,在心里为自己百分百的正确率树了个大拇指。
“现在打算带去给饶局看一眼,然后移交给省厅?”
“可不,他家里几十公斤红龙,估计够枪毙个一百八十回的!”崔彬视线放远,摸了摸肚子,“唉,这案子总算办完了,我今晚可以踏踏实实地喝杯小酒,睡个好觉了!”
季银河郑重向崔彬敬了个礼,“崔队,您辛苦了!”
好消息总是一桩接着一桩。第二天快下班时,季银河坐在办公室里整理案件资料,唐辞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出来,告诉她两件喜讯——
“苏逸云和童安的案子已经判下来了,都是死刑。”他把一张盖了市中院公章的判决书递到她面前。
“哇!”季银河深吸口气,端详白纸黑字,“毁了这么多家庭和这么多孩子的人生,该他们有这个结局。”
“嗯,还有饶局之前递上去的报告,眼下也有了结果。”唐辞从口袋里摸出两个橘子,放在办公室的煤炉子上烤,“小道消息,有关部门已经出台细则草案,未来会进一步强化外国人领养中国儿童的条件,不是从正规儿童福利院领养的,不符合领养条件的,不履行全部手续的,一律不准出海关。”
“太好了!”季银河眨巴着大眼睛,“就是可惜了之前那些孩子——”
“苏逸云之前为了争取死缓,向检察官交代了她和余夜香犯下的全部勾当,其中也包括这些孩子的个人情况和领养人名册——现在省厅和民政局成立了一个专案组,正在积极而秘密地把他们追回来。”
是个好消息,不过季银河却没那么开心。
这才是真正的大海捞针。让那些孩子全都平平安安回家,花上几年几十年的功夫,只怕都未必能完成。
不过有关部门踏出了第一步,也算可喜可贺。
外面寒风呼啸,吹得玻璃窗一阵乱响,唐辞提着钳子捅了捅煤球炉,把烤好的橘子递给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最近一队不是没大案吗?”
季银河慢腾腾剥着皮,在满室橘子味的清香中苦笑了一声。
真实原因还真有点难说。
起因是半个月前,邻居陈妈回昌武县山南镇老家,翻修娘家祖传的小院。
没想到在挖地基的时候,从土堆里生生翻出了三具尸骨!
雇来的帮工当场就给吓坏了,指着陈妈嚷嚷她是杀人凶手,把尸体就埋在自家院子里!
陈妈觉得冤枉呐,她打从改革开放后就搬进荷叶街,后来娘家人走光了,这院子荒了快二十年都没人住过!
说不定有人提前踩过点,知道这个栋空楼后,把尸骨埋进来也未可知。
面对帮工和周边村民的质疑,陈妈当即拨打了110。
听说挖出来三具尸体,县公安局立刻派过来了一群人。
只是他们工具经验都不足,法医也是个不专业的半吊子,对着森森白骨看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
这是一具成年男性尸骨、一具成年女性尸骨和一具未成年男性尸骨,看起来很像一家三口——
所以这应当是一起灭门惨案!
这下流言蜚语更是跑得飞快——从“陈妈年轻时是个杀手,杀了一家子人埋在院子里”,到“这院子根本就不是陈家的,是陈妈爷爷战乱年代里鸠占鹊巢,把人一家子杀了霸占了房子”,再到“陈妈的妈妈是跳大神的,得罪了天上的神仙,只能杀人消灾”……
各种耸人听闻的八卦版本霎时传遍整个山南镇。
陈妈:“…………”
虽然她经历过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老公死了,也没孩子,如今可谓孤家寡人。
可她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腰杆子挺得直直的,怎么能让人在背后这么议论!
于是当天晚上,她就抱着猫咪大吉回到梅清苑,敲响了季银河家大门。
“银河啊,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啊!”陈妈捂着心口嗷嗷叫,“看在大吉的面子上,看在我上回送你锦旗的情分上……这一回你怎么也得帮帮我啊!”
季银河耐着性子听完了来龙去脉,第二天便把情况上报给唐辞。
然后给昌武县局的同事们打了电话,带着小伍和叶晴杀到了陈妈的小院里。
经过了叶法医专业的尸检,小季警官拉住了陈妈颤巍巍的手。
“好消息是——这三具尸骨,分别有三百年、两百年和一百多年的历史,根本不可能是同时死亡的一家人。”
陈妈缓缓抬头,“那坏消息呢?”
季银河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那个……这一带以前八成是个乱葬岗,所以才会出现不同年代的尸骨都乱埋在这里的现象——”
“啊!!!”陈妈一声大叫,把旁边睡觉的大吉吓得满屋蹦迪,“我家竟然盖在坟头子上?我们全家还在别人坟头上住了好几十年?”
季银河轻轻咳了声,“确实是这么个事儿,要是您忌讳,也可以回江潭住嘛……”
“……”陈妈哭丧着脸,“那我这院子下头都清理干净了吧?”
“可不好说。”季银河一脸认
真地说,“毕竟咱们老祖宗上下五千年,哪片土地没埋过死人呐?”
“说得也……有点道理哦。”陈妈垂着头,勉强完成了自我说服,“那银河啊,你一定要帮我跟村民们解释清楚,这些先人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啊!”
“包在我身上!”
没过几天,一纸案情说明就贴在了镇政府外面的公告栏上。
听说还有住在附近的好事者半夜拿铲子挖自家小院,也看见了森森白骨,差点把魂儿都吓掉。
——这就都是后话了。
总之,季银河让陈妈顺利寻回清白,得以在老家里抬头挺胸做人。
陈妈回到荷叶街梅清苑,就自然要把小季警官的丰功伟绩向左邻右舍大肆宣扬一番。
于是在陈妈的一顿吹嘘之下,季银河一跃成为全江潭市乃至全汉东省最厉害最正义的神探。
自此街坊中丢了猫狗的、夫妻打架的、买菜遭遇黑称的、逛街被小偷抢钱包的……无一例外,都要请小季警官来帮帮忙。
小打小闹还好解决,但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
遇上个男女出轨婆媳矛盾妯娌不和连襟怄气和父母闹别扭离家出走的,季银河只能神情呆滞地夹在几方争吵之间,请老季和连女士出面,将她从一地鸡毛的苦海里救出来。
所以,她干脆向逃避回家带孩子的中年男同志学习——以工作忙为借口,每天下班后都在办公室里多磨蹭上两三个小时。
读一读陆铮送给她的书,吃几个唐辞烤出来的橘,喝点小伍沏好的茶,听饶局崔队史队激情忆往昔。
除了不能吃上连女士亲手烹饪的晚饭外,这日子过得还蛮惬意的。
天冷之后,连姐小吃店一如既往端上时令的火锅。
不过今年除了刚刚在江潭流行起来的川渝牛油麻辣锅底外,还增添了潮汕牛肉火锅、安顺夺夺粉火锅、滇南菌子鸡汤锅、花胶鸡猪肚鸡椰子鸡等好几个新口味。
一时间,排队的长龙能把荷叶街堵成实心,长江路上高档饭店的老板都要被生生气死了。
还有人暗地找本地混混去连姐小吃店门前寻衅滋事,接了活的地头蛇私下一打听——原来老板的女儿就是连破江潭几个大案的季银河警官,背靠重案一队和省厅专家,登时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连翘没想到女儿的工作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当即张罗着让季银河请一队所有人来聚餐。
而季银河也在12月中顺利拿到了提前转正的通知书,正式成为一名刑警。
因为获得过省厅的荣誉,饶局和丁科长一合计,给她破格授了二级警司的警衔。
小季同志制服的肩章上,便从两拐顺利变成了一杠两星。
光警衔工资就足足涨了72元!
望着越来越鼓的钱包,季银河当场表示,一定要好好工作升职加薪,早日走上人生巅峰!
借着转正的由头,某个一队加完班的深夜,连女士特地提前打烊,将整个店面都空了出来,亲自端上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四宫格大火锅。
“辣的不辣的……全口味都有!小料在吧台上,配菜都在冷柜里,现切牛羊肉找帮工,大家都别客气,自助啊!”
“哇——!”
一队众人都被这阵仗惊呆了,小伍讷讷地咽口水,“这闻起来也太香了吧!”
程漠说:“……难怪崔队每天去饶局办公室投诉,要求食堂厨子来这里进修。”
叶晴认真专业地夹起牛肉卷检查,“非常新鲜,有肥有瘦,我推测早上还是头活蹦乱跳的小牛犊子,阿姨一定和市场老板关系非常好,才能进到这么优质的肉。”
几番轮夸下来,季银河简直比自己受到表彰还要开心。
唐辞扫视一圈,“既然小季请客,那我去旁边的酒水店买几瓶好酒,明天是周末,大家今晚喝个痛快!”
“好耶!”小伍振臂高呼,“要五粮液!要茅台!”
连翘推着小车从后厨出来,“哎呀,那我做的新品就没人喝了!”
“什么好东西?”大家都伸着脑袋望过去。
“连姐乳茶!”连翘一本正经地说,“干酪单丛、玫瑰烤奶、溏心桃胶祁红,都是暖胃又解腻的!”
“啊啊啊啊!”大家一阵嚎叫,“想喝新品又想喝酒怎么办?”
唐辞笑着说:“那就都喝,我出去买酒。”
饭局热热闹闹地开了场,连翘在旁边脱下围裙,拿起吧台上的小包包。
季银河连忙放下筷子跑过去,“妈,你不留下来一起吃吗?”
“我才不跟你们这群小家伙凑热闹呢!你爸在家给我炖了玉米排骨汤,晚上还是吃清淡点,比较养生……啊!他来了!”
昏黄路灯下,季建国骑着自行车从巷子里转出来,老远就挥起了手。
连翘笑着拍拍女儿的胳膊,搂紧大衣衣摆,像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搂着丈夫的脖子跳上后座。
季建国握着把手稳稳掉了个头,还不忘叮嘱女儿:“银河,天气预报说今晚可能要下雪,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啊!”
“放心吧!”季银河笑盈盈挥手,“队里开车了,会送我到楼下的!”
从小卖部走出来的唐辞看见这一幕,打心底里一声赞叹。
——这么和谐友爱的家庭,难怪能养出季银河这种可爱鲜活的闺女。
但可爱鲜活的小季同志回到餐桌前坐下,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满桌鲜香麻辣的美食,身边热热闹闹的同事,窗外淅淅沥沥飘起的雪花。
却偏偏少了一道身影。
……要是,陆铮也在就好了,他和大家一起破了两个大案,也是一队的一份子啊!
这会儿唐辞站起来提了一杯,恭喜小季同志顺利转正。
季银河喝了口玫瑰烤奶,忽然怀念起陆铮给她做的手冲咖啡。
饮品不好送,要不……捡几样连翘新做的糕点打包寄过去?
可这人自从回到京州,就再也没主动跟她联系过了。
小季同志失落地托着腮,默默叹了口气。
陆老师该不会……把她给忘了吧!——
作者有话说:注:正常情况下,见习警官一年转正,本科学历授衔为一毛一,也就是三级警司,研究生学历是一毛二即二级警司,此处小季同志火速升职不符合现实状况,为现代架空世界的艺术加工。
第43章
小季同志失落的情绪只在她脑海里过了几个小时,就飞快溜走了。
陆铮没联系她不假,但她也没找过对方啊!
这么一想,他俩还是扯得挺平的。
大概因为晚上吃多了火锅,把胃给生生顶住了,又喝了足足一大杯奶茶,散席前还在街上玩了会雪。
季银河这一晚回到家,就华丽丽地失眠了。
还好第二天是周末,可以随便补觉。
她干脆从支起上半身,顺手摸过床头柜上的五折叠。
这段时间,虽然这台智能手机在破案中没发挥什么作用。
但是季银河却每天坚持睡前搓它一个小时,发掘了许多令人震惊的新功能!
有一次,她也不知道念了句什么,像咒语一样把“语音助手”功能给打开了。
黑漆漆的房间里,五折叠屏幕忽然亮起,传出一句亲切的女声——“在呢。”
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小季同志,也被吓得一个激灵。
这台五折叠真是越挖越有,主界面上有几十个奇怪的图标,就像BP机的功能界面,但更丰富更多彩。
她怕把这金贵的玩意给点坏了,找机会偷偷咨询了连女士。
——原来这些图标就叫做应用程序,每个程序都有不同的功能。但是现在没有网,很多都用不了,只能使用里面下载好的资料。
互联网季银河是知道的,她从新闻节目上见过。只是连接互联网的通常都是计算机,还得接长长的网线,这台小玩意又是怎么做到凭空连上网络的呢?
连翘说没法跟她解释,以后自然就明白了,然后拉着她录入指纹和面容识别,这样就不必每次输密码了。
季银河在五折叠里还发现了许多音乐、影片和相片。
——里面除了更加年轻的连女士和老季以外,还有很多没见过的帅哥美女,小猫小狗,小花小草,美食图谱,以及一个叫“有胆你就来”的文件夹。
“妈,这里面是什么呀?”小季同志一脸好奇地问道。
连女士看一眼都害怕,“《死神来了》《咒怨》《招魂》《昆池岩》《灵媒》……”
季银河皱着眉,“恐怖片吗?我怎么在录像厅没见过?”
连翘拍了拍女儿的肩,“因为它们太真实太吓人了!”
小季同志眯起眼,对此半信半疑。
虽然连翘和季建国一直遮遮掩掩,但她作为一名智力优越的刑警,十分怀疑这台五折叠可能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就像他们神秘的来头一样。
最近报纸上总在讨论外星人UFO什么的,难道爸妈是外星人?超能力者?总不可能是从未来穿过来的吧?
季银河拍了怕自己的大脑门,感觉这里面的幻想空间实在有些大。
不过爸妈这么瞒着自己,一定有他们的理由。
《ET》里面的外星人来到地球,还得为留下来付出巨大的努力呢!
虽然决定把猜测埋藏心底,但小季同志还是好奇地把那几部恐怖片都给看完了。
点开前她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向连翘保证,作为一个每天和叶晴一起研究尸体的人,她才不会被吓到,包准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结果看到《咒怨》里没下巴的女生和满操场的伽椰子时,她还是没出息地用被子裹紧了全身。
别的不说,这阴暗的画面安静的氛围和毛骨悚然的音效也太让人浑身发抖了吧!
她关上了那个叫“有胆你就来”的文件夹,发誓今生再也不会打开观赏。
此刻,失眠的小季同志飞快熟练地切进一个叫“绿江文学城”的应用程序。
首页的书架上有好几十个封面比港台碟片还花哨的封面,下方列着小说标题,其中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字眼,她也不大能看明白。
除了书架外,这个软件还有书城和论坛界面,季银河都尝试着点了进去,但是无一不显示“网络连接失败”。
她在书架能打开的小说里翻了翻,这些故事可太精彩了!
——除了男人和女人谈恋爱的,主角跟谁都不谈恋爱的,还有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搞对象的。
自从上回遇见男女通吃的宫谐后,她也算能理解这种社会主流不认可的取向,并抱持着一种尊重祝福的态度。
不过现在,她不是为了读小说消遣取乐的。
书架上有一本叫《七零之走失的真千金回来了》的小说,她昨晚刚看了个开头,就发现故事的女主角叫苏月,女二号叫苏逸云,父母叫苏贺楚曼。
——跟她在现实生活中认识的苏月,人生经历可谓一模一样!
只可惜,这本小说没看多久就需要联网付费。
其中那位叫连姨的女配角刚刚出场,后面的章节就看不了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太巧了吧!
季银河又把那些免费章节看了几遍,泄气地躺在床上,感觉大脑快被烧爆了。
难道说,连女士既不是外星人也不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
而是这部小说里的人物,从书里蹦出来,到现实世界里来了?
如果连翘真的是绿江文学城小说里的人物,那老季难道来自所谓的——某点龙傲天吗?
不不不……季银河疯狂摇晃脑袋。
——太荒谬了,这也太荒谬了!
*
周末很快就结束了,星期一季银河盯着张黑眼圈去上班,刚踏上楼梯,迎面就撞见了手拿文件的饶局。
“来来,小季啊,正好碰上你!”饶正好把一沓文件递过来,“你们年轻人表现的机会到了!年前,腊月十八,省厅要举办全省公安系统刑事侦查实战大比武,我和几个副局长商量过了,参赛人数恰好卡在五人,正好你们一队上!”
季银河看着红头文件上的大字,眉梢一跳。
……去省厅啊!是不是能结识到兄弟单位的刑警,见识到更厉害的侦查技术啦?!
这次实战大比武是整个汉东公安系统举办的第一届,地点在京州,为期三天。
大比武聚焦真实复杂疑难案件,通过理论考试、模拟现场勘查、走访调查、物证提取、格斗射击等工作环节,来考察参赛队员的专业素养和协同作战能力。
“据说届时会邀请省公安大和国内多名刑事技术领域知名专家来做评委哦!”饶正好鼓励道,“让唐辞带着你们好好准备啊!”
“遵命!”
小季同志啪一声敬了个礼,一路跑进了办公室,把文件贴在黑板最上方,然后将饶正好的话向所有人复述了一遍。
唐辞把细则仔仔细细看完,皱着眉心说:“时间倒还充裕,就是这五项环节要求两两一组参赛,咱们四个再加上叶晴,该怎么分配呢?”
季银河首先举手,“除了尸检痕检这些太专业的,我应该都行。”
她早就用实力证明这句话不是吹牛,大家都没有异议。
唐辞点点头,开始排兵布阵:“小季,你准备理论考试和格斗射击;小伍,理论考试和现场勘察;程漠,走访调查和物证提取,叶晴准备现场勘查物证提取两项,最后是我……走访调查、格斗射击各剩一个名额,正好。”
季银河在心里默默算了下,这就意味着她要和小伍一起复习理论知识,和唐辞一起准备格斗和射击。
这两项都是她在警校时拿手的项目,不过格斗和射击虽然放在一起,但实际上要分开比试,等同于准备三个项目。
唐辞看大家都不说话,便问:“有没有问题?”
大家就都立刻回答:“没有问题!”
倒是小伍支支吾吾摸了摸脑袋,“理论考试啊……我可能不大行,我这个人贼怕考试,一上考场就窜稀!”
“要不我跟你换?”程漠说,“你去参加走访调查——”
“成绩不重要。”唐辞抬起一只手,严厉道,“小伍,理论一直是你的短板,作为你的带教师父,我希望你能借此机会补一补当年在警校拉下的功课,加强专业素养!”
他的真实想法是:自己计划年后就向饶局申请调岗了,丁科长他们虽然想让季银河升副队,但是以她的能力才干,一定不会止步于此,而是要往省厅乃至部委走。
一队后继无人,除了程漠之外,还得培养一个能担大任的人。
而这个大比武就是让大家一起提振士气,强化能力的好机会!
“好吧……”
看到唐辞如此固执,小伍哭丧着脸在办公室坐下。
季银河偷偷走过来安慰他,“别担心!我这有陆老师借给我的书,回头咱俩一块复习!”
叶晴也在他身边坐下,“要是你怕腹泻,考试那天我给你配一副止泻药。”
小伍神色果然缓和了不少,“谢谢叶晴姐,谢谢小季姐……对了,陆老师会不会就是这次大比武的评委之一哇?”
“有可能。”季银河缓缓点头,眼底流过一丝喜色。
刚才只顾着兴奋能去省厅见世面了,这会才反应过来,还能见到阔别快两个月的陆老师呢!
季银河立刻有了动力,回到桌前坐下,抽出钢笔在日历上标了个圈,然后认真地掐算着日子安排起复习大计。
正当她在纸上奋笔疾书时,内
间的电话机响了起来。
唐辞和那边说了几句,然后拿着一张纸走到外间。
“分局转过来两个案子,四里河有人聚众打架斗殴,程漠,待会你跟我一起跑一趟。”
“好。”
“还有一起在昌武县山南镇,盗窃案……小季,你上个月不是在那边破了起案子吗?人熟路熟,这件就交给你和小伍。”唐辞把手里的纸条递给她,“这是报案人电话,你先打过去问问情况。”
“好嘞!”
片刻后,季银河叫上小伍一起,两个人在电话边坐下,拨通了那个号码。
“……唉,你们警察终于打给我了,我都报案多久了!”对面的男人语气很不高兴。
季银河好脾气地问:“可能您的案子比较特殊,从分局转到了市局,您可以说下详细信息吗?姓名住址,还有具体丢了什么东西。”
对面不耐烦地嘀咕了两声,“霍宗平,山南镇乡福河村二组。”
季银河在心里嚯了声,巧了么不是,陈妈家也住这个镇呐,她确实熟门熟路!
小伍把信息刷刷记下来,又问了一遍,“您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呀?大概值多少钱呢?”
霍宗平叹了口气,“不好说,反正是个大宝贝……”
——大宝贝?
季银河和小伍四目相对,该不会是丢了个人吧……
季银河坐直身体,神色严肃起来,“霍同志,麻烦您把情况说清楚,我们也好作出研判。”
“嗯……”霍宗平支支吾吾,“要不你们还是来一趟吧,来一趟就都知道了,这个不当面不好说呐!”
“……”
行吧,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看来只能先跑一趟了。
季银河找车队要了台桑塔纳,和小伍一起前往山南镇。
不过这还是她俩头一次搭档出外勤,以前都是跟大部队行动,要么坐唐辞的大吉普,要么程漠或者其他民警开车。
这回拿了钥匙,季银河习惯性地往小伍手上一扔——
对方却可怜巴巴地看过来,“姐,我还不会开车呐!”说完一扭屁股钻进了副驾。
季银河握着他抛回来的钥匙,站在主驾旁边,有点傻眼。
……那就硬着头皮上吧。
她深吸口气,回忆着驾校老师教过的动作,磕磕绊绊开出警局。
江潭市区道路笔直,信号灯齐全,这一路上还挺顺利的。
但昌武县是山区,有一截长长的盘山公路,经过某个小村时,路面更是从水泥变成了石子。
季银河一路心提到了嗓子眼,踩刹车的脚都快要抽筋了。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甚至出了山区之后,她感觉手感来了,还大着胆子把车速放猛了些。
最后,在一把流畅的侧方位入库中,小季同志成功把桑塔纳停在乡福河村村口大树的正下方。
“嗐,果然还是得多练呐!”她得意地拍了拍手,看向旁边,“你感觉怎么样?”
小伍虚弱地松了口气,将爪子从车门上方的扶手放下来。
“姐,别、别再练了……”他摸了摸心口,“差点给我干吐了。”
“菜鸟!”季银河伸出手指摆了摆,甩下一句从老季那里学来的词,大摇大摆地下了车,走向乡福河村二组。
*
“……其实我丢的,是个佛头。”
初冬的小村是农闲时节,霍宗平坐在他家门口的小板凳上,掐着烟斗里火星子,幽幽吐出一句。
蹲在对面的季银河和小伍瞪大眼盯着他,足足愣了好几秒。
如果他们没听错的话,这玩意可不是一般的大宝贝啊!
这是搞不好是判无期的大宝贝呀!
“……佛头?”季银河沉声问,“你说的佛头,是佛像的头吗?博物馆里展览的那种?”
“啊,没那么大,很小的。”霍宗平比了个手势,“鸡蛋大小,我还请山上的先生看过,是明代的,石造像,不会有错。”
季银河抓了抓额角,“那这样,你这个佛头是怎么来的,又怎么消失的,跟我们具体说说。”
小伍鼓足一口气手拿纸笔,俨然蓄势待发。
“啊……”霍宗平抽了口烟,慢悠悠叹了声,“这还得从几十年前说起……”
“我家祖上成分不好,你别看我现在这副穷苦农民样,小时候也是念过私塾,当过地主家的三少爷的,家里有几样老东西,可惜后来打仗啊逃难啊全都没了——”
“说重点!”
霍宗平喔了声,“我就是想说,我对好东西还是有点眼力见的……那会大概在七一七二年吧,我一个人去山上砍柴,遇上风雪迷了路,遇到一座破庙,那庙里啊有好多佛像,大的小的,哭的笑的——全都只有身子没有头!”
“……我在那庙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风雪全都停了,我谢过佛祖保佑,刚出山门,就在路边发现一个小佛头,雕工特精致,一看就是老东西,嘿你说稀奇不稀奇?我当时想啊,一定是佛祖看我心诚,特意留给我的!”
季银河倒没觉得稀奇,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不信怪力乱神。
那时候运动轰轰烈烈的,说不动有人去庙里把佛头都凿了下来,半路上掉了,被这人捡到了而已。
霍宗平依然陷在往事之中,“平白得了这么个大宝贝,我可不敢卖了换钱!上交国家嘛,也想过,但是身处那个年代,我身份又不好,说不定会给自己和家人招来麻烦,所以我想了又想,干脆就把东西包起来,埋在菜地东北角上一个缸子里。”
“喏。”他身手朝外面的一片地指了指,“就那儿,三天前一大早,我发现有人把我的大宝贝挖出来,盗走了。”
季银河和小伍顺着他手指方向齐齐望去——
果然,不远处的菜地上有个大坑,旁边的土堆成一个小坡,颜色看起来微微发深,确实是不久前才刨出来的。
季银河把脑袋转回来,凝眉想了想,“捡到佛头这事,你跟别人说过吗?”
“绝对没有!”
霍宗平信誓旦旦地拍了下胸脯,嗓门拔得老高,“我的大宝贝,当然得藏得好好的!”
他这一番高调的保证让左右邻居全都望了过来。
季银河狐疑地垂下眼。
——霍宗平对佛头这么看重,左一句大宝贝右一句大宝贝的,每次提到声音都控制不住地拔高,根本不可能一个字都不告诉别人。
她怀疑全乡福河村,乃至半个山南镇的人都知道他佛头的存在。
小伍写完最后一句笔录,把本子往布包里一丢,站起身,“姐,咱走吗?”
“走。”季银河起身拍拍灰,“霍同志,我们出去摸排走访一下,如果还有别的问题,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
“警察同志,可别跟别人说我丢的是佛头啊——”
一直走到院门口,霍宗平还不忘追上来嘱咐一句。
季银河嘴上敷衍着,去菜地东北角上看了一眼。
——纯纯一个大坑,新翻出来的土很湿润,上面结了层薄薄的冰霜,实在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于是她揣起手,晃悠悠拐上了沿河的小道。
这个村依山傍水,乡福河是主要的生活用水来源,即便是午后,也有好几名妇人端着盆和搓板,蹲在河边洗衣服。
“姐!”季银河自来熟地跟人打了招呼,蹲下身问,“这么冷的天干活,冻不冻手呀?”
“冻啊!怎么会不冻手呢!”妇人叹了口气,“但是衣服也得洗啊,家里男人要出门挣钱,孩子也要上学,总不能光屁股吧?”
“姐,你可真辛苦,回家弄点热水泡泡手,涂点蛤蜊油啊!”季银河真心实意地从包里掏出两个递过去。
妇人忙一叠声地感谢。
季银河趁机问道:“对了,对面霍宗平家,怎么没人出来干活?”
“那人啊,是个老光棍!”妇人把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唉呦,你就是上月来过的小季警官吧?我妯娌的二姑姐和陈玲是老姐妹了,天天听他们说市里有个好厉害好飒的警花!”
季银河和小伍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对,
我是小季,这是我同事小伍。”
“哟,来了两个警官啊!”妇人八卦地说,“为了霍宗平家那事来的吧?”
季银河笑眯眯,“您也知道?”
“可不!”妇人拿起一根木棍,捶打起大青石上的衣物,“他的大宝贝嘛!明代佛头,隔三差五就要去集市吹上一回,一会儿说是金子造的,一会儿又说有枕头馍那么大……但就是从不拿出来让人瞧瞧,实物到底长啥样!”
小伍在旁边噗嗤笑了一声,季银河抬脚踢了他一下。
“姐,村子里没人见过佛头,他也没说过藏在哪,对吧?”
“是啊,这咋能说呢!”妇人摇摇头。
季银河垂眼,本来还想问问,最近有没有生人进过乡福河村,问过佛头相关的事。
但是霍宗平这么大嘴巴子,村里人人知道,就很难说是谁把他有佛头这事传出去的了。
她站起身,“好的,谢谢您了。”
“哎,小季警官。”妇人歪着身子把她叫住,“他佛头不是给人偷了吧?”
季银河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就苦笑着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谁知妇人啧嘴摇摇头,“这不是第一回了啊!”
“什么?”小伍抢问,“佛头之前就被偷过?”
“不是他的那个!”妇人挥了下手,绘声绘色地说,“咱这片以前不是乱葬岗嘛,上月有人挖出个墓,倒不是什么厉害人物的坟,县里派人过来考古,说是考出来几个文物,这工程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呀,文物在地里刚放一夜——”
她两手一拍,往两边一摊,“消失了!”
季银河抓紧问:“墓在哪儿呀?”
“顺着河道一直往上游走,看见大槐树之后再左转走几里,就能找到啦!”
两个人按照指示,一路跋涉上去。
县考古队用塑料编织布把那个墓围了起来,不过里头没人干活,只有一个戴草帽的老头坐在石头上啃烧饼。
听他们把情况一说,老头便摇摇头道:“这就是个清代的孤坟,我们根据挖出来的随葬品判断,墓主人大概是个郁郁不得志的青年秀才,客死他乡,所以没能埋回老家。”
季银河问:“据说这个墓刚挖出来就被偷过?”
“是啊。”老头说,“几只破笔两个砚台,又不值几个钱,我们把情况报给派出所,后来也没人来问过。”
文物追踪本来就是件很难的事,这几年倒卖猖獗,上次饶局去帝都开会,顺便逛了逛潘家园,回来后直说里面水深,细论起来都得拉去蹲号子。
面对考古队老头的叹气,季银河只能缄默不语。
*
回到市局之后,季银河把案情向唐辞做了简单汇报。
然后脚步一转,下楼去了四队的办公室。
“……史队。”季银河看着女警察利落飒爽不失亲切的脸,认真询问,“听说您在四队工作了很多年,在森林公安这一块经验很足……我想问问您在山区执行涉林任务时,有没有遇见过类似的案子。”
“哈哈哈,在市局工作这么多年,还是你们重案一队头一回上我这来问案子。”史筠抱起手臂,“不过你确实找对人了,早些年各警种分得没那么详细,我们森林警察陪文物局一起,干过不少活。”
“那太好了!我第一次处理盗窃案,还是个佛头盗窃案,现在根本无从下手。”季银河笑眯眯拉住史筠的胳膊,轻轻晃了晃,“史队,您就点拨点拨我吧!下回我单独给您带牛肉锅贴,不给崔队马队他们吃!”
“难怪饶局丁科长唐队崔队几个成天夸你,这小嘴又甜,人又有干劲,我也想把你调到我们四队来!”
史筠拍了拍季银河手,转身从档案柜上搬下来几个厚厚的牛皮纸袋,吹去上面的浮灰。
“小季同志,五十年代至今,江潭所有的涉文物刑事案件,全都在这里了。”
季银河一看有了眉目,立刻问:“史队,我能把这些……全都搬回办公室学习吗?”
“嗯。”史筠微笑着点点头,“别弄乱了,别把材料弄丢了,记得还我就行!”
“还是咱们女同志好,互帮互助,团结友爱!”
小季同志向史筠浅鞠一躬,吭哧吭哧地把牛皮纸袋搬回一队办公室。
“干活啦!”她抽手拍了拍趴在桌面打瞌睡的小伍。
“小季姐,这些案卷你都是从哪儿弄来的?”小伍惊讶地睁大了眼,“全都和文物相关?我在档案室怎么没看见?”
“咱们一队也有一部分案卷不对外公开呐。”季银河在桌后坐下,拆开最上面的纸袋,“这是从四队借来的,你把手洗干净再摸,别弄丢东西,我还得还回去的。”
“史筠队长,她竟然愿意借给你,还同意你把卷宗带回来?”小伍唉声叹气,“前年我们接了个放火烧山的案子,当时老唐老车老程和我连番上阵,都没能让史队开一下柜门!”
季银河笑嘻嘻地摇了下手指。
“——你们男的,不行。”
第44章
“……”小伍拎起一本牛皮纸袋,挫败地回桌子前干活去了。
经过两个白天的整理,季银河在黑板上把这十多起涉文物案件全都列了出来。
左边按照时间写案件名称,中间画了条竖线,右边则按照被盗地点、涉案文物,文物所属年代、犯人或嫌疑人情况等分门别类填写。
“看起来一目了然啊!”路过的程漠称赞一句。
“嘿嘿跟我爸妈学的。”
季银河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放在斜挎包里的五折叠。
那上面有个叫WPS的应用程序,用它来做表格,速度可不要太快!
可惜这是在办公室,不能堂而皇之地把五折叠拿出来把玩。
她把视线移回来,盯着面前的大黑板报沉思。
八五年之前,这些被盗窃的文物多半属于夏商周时期,也不乏秦汉唐宋,失窃地点均集中在江潭周边的几个遗址。
然而最近十年间,却出现了一些明清文物。
有一大半案件,竟都没能成功找回来!
季银河徐徐摸着下巴,直觉佛头失窃案或许和可以和秀才坟失窃案并在一起。
虽然是清代墓葬,但她那天留心观察了墓志铭,墓主人生于顺治时期,手头有几件晚明物件,可能性相当大。
她还在琢磨着,那边小伍已经向唐辞提出了并案。
不过这次他却没有直接同意。
自从陆铮回省厅后,季银河觉得唐大队长的脾气变了不少。
可能是这段时间重案少的缘故,他情绪相当稳定,遇事必定三思,说起话来也温声细语,不像以前动不动拍桌子吹胡子瞪眼。
此刻,唐辞心平气和地问:“霍宗平被偷的佛头,能确定它一定是明代的真品吗?”
小伍想了想,“不能……”
季银河叹了口气,接话道:“他也没找专家鉴定,只是让民间的奇人异士看过,确实存在赝品的可能。”
“是啊。”唐辞点点头,走向黑板,“我翻了文物局的年鉴,近几年江潭的考古工作都集中在明清墓葬这一块——或许正是因为开发得多,才导致这个年代的文物频频失窃。”
小季同志想了想,“也就是说,这两个案子之间的关系还未能形成逻辑足够强的关系链……我和小伍还得继续摸排线索。”
“——对。”
端着大茶缸的饶局也从门外踱了进来,“如果能并案当然最好,但文物追踪是个非常复杂非常专业的工作,就算是史筠,当年也得跟文物局的同志合作,和普通刑事案件的痕检完全两回事。”
季银河想起前几天从汉东警察报上看见的新闻,问:“听说省厅已经配备了专门的文物警察,咱们市局也会有吗?”
饶正好摇了摇头,“很难,得从专业院校选拔,你手头这个案子一时半会也赶不上。”
“好吧……”小季同志叹了口气,
攥紧拳头,“我靠自己也能行!”
*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晚上回到家,季银河还是打算把案情跟老季和连女士透露一二。
不过,也不知道荷叶街街道办最近在忙什么大活,季建国同志每天加班的时间比小季警官还多,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
而连女士依然是一副该忙啥忙啥的模样,没对丈夫的去向多问一句。
只是每晚都会在灶上留一锅清淡暖心的鸡茸粥。
让这个冬天的老季同志飞速圆润了起来。
“……我要减肥!”季建国坐在餐桌边,视死如归地将粥碗一推,“谁都别拦着,我一定要让八块腹肌重见天日!”
说完往地上一躺,开始嘿咻嘿咻地做卷腹。
“爸,仰卧起坐还能有这么多花样呢!”季银河捧着一包瓜子,边磕边在旁边蹲下。
“什么仰卧起坐,我这叫腹肌撕裂者!……瓜子拿远点!”季建国哼了声,瞥她一眼,“大晚上不看书,蹲在这儿干什么?说吧……什么事需要你爹我出马呐?”
“嗐,就是遇上一个案子……”季银河把今天的情况简单说了说,然后问,“亲爱的爸爸,这种文物被偷的案子,你之前有没有听说过呀~~~?”
季建国停下动作,“……好像没,老婆你呢?”
敷着黄瓜看电视的连翘想了想,“具体是什么文物呀?”
“目前知道的有佛头。”季银河掰着手指说,“还有笔砚一类的文房四宝……大概都属于明清时期。”
“嚯,这是要上听泉鉴宝呐!”连翘嘀咕了一句,“这人胆子挺大,想演盗墓笔记还是古董局中局?”
季银河巴巴眨眼,“这些都是什么呀妈妈?”
“Oops……”连翘轻轻捂住嘴,敷衍道,“听泉就是我们家乡的一个鉴宝大哥,很厉害的,眼光也很准,盗墓笔记和古董局中局就是我和你爸年轻时听人说的一些小故事啦!”
“……好吧。”
既然问不到线索,季银河只好放下瓜子,回了房间。
除了案子之外,年前的大比武还高悬在脑门上,她换了身运动装,对着镜子咻咻练拳。
房门却被敲响了。
连翘笑眯眯看着她,“最近压力是不是挺大的呀?吃晚饭时都没怎么说话。”
“其实还好啦……”季银河做了个收势,心说自己其实在等老季回来,琢磨着怎么一并套话。
连翘拉起她的手,往掌心塞了两张票,“今天食客送的,市博物馆在搞明清生活展,有好几件国宝……你在破的案子不是关于明清文物的吗?去散散心呗,说不定还会有帮助呢!”
“好!谢谢妈妈!”
季银河关上门,盯着票面上的“生活展”三个打字,鼓了鼓腮帮。
佛头这东西,不大可能出现在这种主题的展览中吧……
不过周末能去散散心也不错,就是现在有两张票,她和谁一起去呢?陆老师又不在江潭……
打住打住打住!
季银河挺直脊背吸了口气,不明白自己的思绪怎么就想到陆老师那儿去了!
*
第二天一早,小季同志就带着票敲响了解剖室的大门。
最近没有命案,叶晴就不用熬夜加班,此刻正站在窗前侍弄她的花花草草。
季银河便把门票一亮,笑嘻嘻提出了共游博物馆的邀请。
哪知叶晴却低下头,小声地说:“周末可能不行,我有点事……”
“什么事呀?”季银河看着她耳根的红晕,福至心灵地八卦了起来,“不会要去约会吧?”
叶晴轻轻咽了口唾沫,点头,“嗯……”
用连女士的话来说,小叶法医多少有点社交恐惧症,季银河没想到她平时不声不响的,竟然就轧上朋友了!
平日工作上的一些小细节忽然闯进脑海,她一脸揶揄地问:“和我们一队沉默的程大哥一起?”
叶晴惊慌失措地瞪大眼,“你怎么看出来的?”
“当然是——靠直觉!”小季警官伸出食指晃了晃,“我可是局里公认的破案小天才嘛!”
——毕竟沉默的程大哥话多了,也爱笑了,还经常主动留下来陪加班,很难不引起怀疑!
叶晴低头笑起来,“好,小天才,你来得刚好,能不能帮我参考一下,周末穿什么衣服好呢?我有一件连衣裙,又怕显得太……那个了,要不还是像平时上班这样,衬衣配卡其裤——”
季银河打量她略微丰满的身材,打了个响指,“成天穿白大褂,难得出去玩一趟,当然要怎么好看怎么来!”
“好!”叶晴羞涩地点点头,悄声问,“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唔……”季银河认真想了想,“人如其名,不爱说话,但是挺专业的,我记得上回他询问丁同光,对方唧唧歪歪个没完,他当场就把电话给挂了,非常爽快直接,这种对待嫌疑人的态度需要我学习!”
“……”叶晴小声,“我说的不是工作。”
“啊……其他的我就不清楚啦,不过如果你有好感的话,就跟他谈谈看嘛,不喜欢就甩了!”
“噗——”
叶晴笑得睫毛直颤,“其实我也这么想来着,不过我身边也就只有你会赞成这个做法……我妈还一再耳提面命,再喜欢一个人,也千万不能跟他亲嘴睡觉,最好连手都别牵!”
她把声音压低,用气声轻轻地说:“其实我学医之前,都不明白两个人在一起睡觉会发生什么事,小孩子又是怎么生出来的……后来上了专业课,老师拿模型出来,我才知道原来女孩子小便和生孩子都不是一个通道!”
“是啊……”季银河倒是想起了进一队后经手的几桩性|侵案,唏嘘道,“大家太不重视这些常识了,很多女孩,甚至还有小男孩,被人侵犯了还不懂是怎么一回事……”
叶晴摇头:“长辈们都跟无师自通似的,讳莫如深,什么都不说……我小时候第一次扎卫生带,还是学校的姐姐教我的,我妈只会让我别把月经弄到床上和衣服上……”
季银河点着头默默沉思。
相比之下,老季和连女士还是相当开明的,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进行过严肃的性常识教育,只不过那会她还贪玩,耳边风似的听完就忘。
还好家里条件好,所以很早之前,她就用上了国外进口的卫生巾,没受过用草木灰草纸和卫生带的罪。
但是很多事情,也是她后来懵懵懂懂才明白过来的,最近又通过五折叠“绿江文学城”里的小说得到了新的见解——比起让女孩们苦苦坚守的贞洁,好像还是真心更加难得和珍贵。
“——总之,不管要做什么,一定要出自自己的本心。”季银河握了下小姐妹的手,笑道,“祝你约会开心呀!”
“好!”
两位警花站在解剖台边有说有笑地聊天,走廊上忽然传来飞快的脚步声。
小伍出现在门边,一脸困惑地说:“小季姐,那个佛头失窃案有眉目了!”
季银河:“……?”
“霍宗平打电话说,今早抓到了一个小姑娘,正在他家门口的菜地上乱挖,让我们赶紧过去抓人!”
*
小季司机第二次开车下乡,尽管依然磕磕绊绊,但总体时长比上回足足短了一分钟!
副驾上的小伍看起来也没那么想吐了。
结果到了霍宗平家门口,却只见大门洞开,根本没找到人。
还在河边洗衣服的妇人好心地指了指,“老霍开着
三轮蹦,把小姑娘押到派出所去啦!”
“……啊?”
一头雾水的季银河和小伍赶紧抬脚往县城方向赶。
还没进派出所大门,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又哭又叫——
霍宗平指着派出所的几个民警大骂:“你们警察到底干什么吃的啊?报案这么久一点动静都没有,犯人还得靠我自己抓——”
“我不是犯人!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小姑娘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啊!你别扒拉我!!”
民警艰难地插话,“哎哎,两位同志,你们有话好好说,男同志把手从女同志的胳膊上放下来!”
“你不是犯人,鬼鬼祟祟在我家门口干什么?”霍宗平瞪着眼,“还背个大竹篓,我看你形迹可疑得很!”
“——都别吵了!”季银河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拦在两人中间,一把拍掉霍宗平抓得紧紧的手,“有话好好说,拉扯什么!”
霍宗平说了句国骂,“你们警察怎么现在才来?!”
“……”小伍捋起袖子就想上去揍人,被季银河拦了下来。
“霍同志,辱骂警察是违法的,第一次我们可以视作你不懂法,再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就请你进看守所。”
“……”
季银河把小姑娘护在身后,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而且我们手上不是只有你这一个案子,市局离山南镇很远,开车过来至少一个小时,我们已经在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赶过来了。”
“……”霍宗平拔了口烟,瞪天瞪地就是不敢看人地哼了一声。
趁这个空档,小伍已经把警官证拿出来,递给派出所民警。
在派出所院子里吵闹实在不像话,路过的老百姓都围在门口了,还以为遇上了什么天大的纠纷。
民警赶紧收拾了一间会议室,让他们进去接受问询。
小姑娘抹着眼泪,呜呜咽咽地哭。
对面的霍宗平翻了个白眼,恨不得把烟圈吐在她脸上。
季银河只好把两人隔得远远的,指着老男人的鼻子警告:“要抽烟去外面,再这么下去就把你当扰乱办案秩序抓起来!”
霍宗平这才不忿地把烟斗给灭了。
“说说吧。”头疼的小季警官和小伍警官在中间坐下,柔声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到底怎么一回事。”
小姑娘害怕地说,“我叫李图男——”
霍宗平翘起腿,“呦,图南,还是个文化人啊!早就盯上我大宝贝了吧?”
“……”李图男摇摇头,“是男孩的男,我家住河那边的双墩镇,家里五个女孩,我排老三,爸妈希望还能再生个弟弟,所以才——”
小会议室里沉默了几秒,季银河声音又放轻了些:“小妹妹,你今天去乡福河村做什么呀?”
“我爸妈都去外面打工了,家里没饭吃。”李图男拽过地上的竹篓给她看,“我想挖点红薯拉出去卖,听说城里人冬天都爱吃烤红薯。”
小伍翻着竹篓说,“确实只有几个小地瓜,这能卖几个钱啊……”
“你肯定把我佛头偷走了,今天又想来挖别的东西!”霍宗平一拍桌子,“我家地里又没有红薯,你不在双墩挖,上我这来做什么?”
李图男又委屈地哭起来,“那边的地都被别人分完了,我又抢不过他们……大爷,我是不该去你家菜地,可我明明什么都没挖出来啊!”
“年纪轻轻的看着也不像个惯犯,又偷东西又撒谎!”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季银河头疼地比了个STOP的手势,“都给我收声!”
这下好了,虽然没人说话,但一个哭得比先前更大声,一个快把派出所的破长条桌给拍散架了。
“小季姐,这咋办……”小伍凑过来问,“要不我们图男小妹妹带回市——”
季银河没吭声,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你也说了,李图男看起来不像惯犯。”她盯着霍宗平的双眼,“你的佛头是个大宝贝,又藏在菜地这么别出心裁地方——可见偷它的人,要么跟你有私人恩怨,要么早就进行过踩点,很可能不是第一偷东西。”
霍宗平偏要抬杠:“说得没错啊,你们又不知道她以前有没有当过小偷……说不定她早就来踩过点了,只是这次才被我发现呢!”
李图男震惊:“大哥你怎么污蔑人啊!”
眼看车轱辘话又要吵起来,季银河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霍同志,眼见为实,图男手上没有佛头,她的解释也立得住脚,即便你的推测是真的,但是没有实际证据,我们也不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把她抓起来——”
小季同志一锤定音道:“都先回家吧,我们会尽力早日破案的。”
*
盯着图男和霍宗平分头走远后,季银河带着小伍回到车上。
“姐,就这么算啦?”小伍边系安全带边问,“咱开车来回俩小时,这么麻烦,就只给人民群众拌嘴做个调解吗?”
季银河摇摇头,“不是……虽然我让李图男回去了,但我觉得她也不是一点嫌疑都没有。”
“我咋没看出来?”小伍傻乎乎地问,“我还觉得她怪可怜的咧!”
“霍宗平家的菜地虽然没门没锁,但旁边一圈水沟和灌木丛,想翻进去也不容易。”季银河长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他地里种的什么菜,你能看出来吗?”
“能啊!玉米和大白菜嘛!”
“对呀,你都能看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小姑娘,能挖红薯挖到玉米地里?”
“是诶!”小伍恍然大悟,咔哒一声按下安全带锁扣,“那我们还在这坐着干啥,赶紧把她抓回来啊!”
“急什么,没有证据之前不能抓人!”季银河制止了他开车门的动作,“而且我刚才已经和派出所民警说过了,请他们帮忙盯梢,算市局抽调人手啦!”
“……”小伍深吸口气,“姐,你下次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一声,虽然我没你聪明,但是跟你一比,我实在像个大傻子哇!”
“好好好!”季银河哈哈大笑,然后一脚油门,把车开出了弹射出去的架势。
差点让小伍当场吐了出来。
一个小时后,桑塔纳在市局大楼前停下。
“你先回办公室和唐队说一声,我还有点事。”
小伍懵了,“你去哪啊姐——”
“市看守所!”
季银河拉开车门,把钥匙抛给小伍,一转身就进车棚跨上天虹90。
小伍同志愣在原地。
“啥?……看守所?”
*
灰绿色墙皮斑驳,昏暗的光线从大铁窗上方照进来,粉尘四散的空气里,一群穿囚服的犯人正在踩缝纫机。
偌大的看守所车间里无人说话,只有机器在不知疲倦的吱吱呀呀。
铁链当啷一响,一名管教民警板着脸打开大门,叫道:“……过江龙!”
“到!”
“出来!有人找你!”
车间里立刻响起一片揶揄——
“哟,大盗手上哪个案子又被翻出来了?”
“我算着呢!两个月找了足足二十八回!”
“逃了这么久,据说竟然被一个警花揪出来了!”
“啧,不会是那个小季吧?”
……
“安静!”管教厉声高喝,边给过江龙戴手铐边说,“三号见面室,十五分钟。”
“见面室?”过江龙有点好奇,“不是审讯啊……”
“别废话,赶紧走!”
“哦哦……”过江龙一脸茫然地被带了过去。
隔着见面室的铁栏杆,他竟然看到了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嗳,小季警官!”过江龙在桌边坐下,殷切地说,“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那山地车派出所还给您了吧?我骑的时候也挺小心的,应该没给您弄坏——”
“……过江龙。”季银河打断了他,“我找你有正事。”
“您吩咐呗。”
季银河拿出纸笔,一脸严肃地问:“你在道上混了
这么多年,认不认识偷佛头的人?”
“佛头?”过江龙吃惊地瞪大了眼,“真事假事啊?哪个兄弟胆子那么大,我高低得认识一下!”
“别贫。”季银河眉毛微微皱起,“昌武县出了一个盗窃案,有人藏在菜地里的佛头被人偷走了。”
“嚯!”过江龙摸了摸下巴,“可我真没听说过还有胆子这么大的……”
“好吧。”季银河阖上口供本,咔一声按下了收录机的结束键。
过江龙一脸惋惜,“小季警官,你这就走了啊?还有十四分钟呢,不多坐会儿?”
“不是。”季银河从包里摸出一套案卷,靠向椅背深吸口气。
“——我们接下来要聊的,才是正事。”
第45章
“……过江龙,出生在京海县一个普通农村家庭,初中学历,十六岁进县叉车厂,当了八年工人,后来经熟人介绍去京州干保安,八年后再次辞职,开过服装店,摆过地摊……白天挣钱,晚上偷钱,整个京州的有钱人家无一不被你光顾过,但是负责搜寻的民警说——你家里一贫如洗,连个三大件都没有,人到四十还打光棍。”
“这话说得……”
“坊间传闻,京州城中村有一名活雷锋,哪家缺钱快吃不起饭了,哪家福利院快收不到捐赠了,哪个人得到了重病快没钱治了,就会突然发现一笔从天而降的接济金。”季银河翻着手上的案卷,食指一敲,“有点意思啊,过江龙大侠——”
“咳。”过江龙正了正衣领,谦虚地说,“一点小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所以你为什么要当大盗呢?”季银河一脸好奇地问,“为了当英雄?”
过江龙摆摆手,“嗐,其实也没想那么多……你也说了嘛,我一个光棍,花不了多少,剩下的不就打家劫舍啰!”
季银河挑起眉头,仔细地盯着对方。
“——你喜欢当大家崇拜的对象……但更喜欢这种偷东西的快感,对不对?如果只是为了逞英雄,又何必做好事不留名呢?”
过江龙想了想,“好像还真这么回事!我也不是什么都送人,就好比你山地车,我一看就是好东西,干脆留下来自己骑了……哎小季警官,我这么坦诚,你不会跟管教说我思想觉悟太低吧?”
季银河若有所思,不置可否,少顷喃喃自语道:
“对大多数盗窃犯来说,他的生活目标不明确,想赚钱,想过好日子,可是不知道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实现——而偷东西的成效来得最快,他们大多出于这样的原因,才走上犯罪的道路。”
过江龙捧哏:“总结得不错!”
“——但贫穷不一定是偷窃的必然条件,有些人明明不缺钱,也会出于别的原因去偷东西。”季银河支起手臂,“比如你,只是为了追求刺激。”
“有几分道理!”
季银河深吸口气,反问道:“那在这个案子里,为什么会有人冒着吃枪子的危险,去偷一个佛头呢?”
过江龙耸耸肩,“这个动机,或许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只有他才明白的动机……”季银河沉思一秒,“难道他特别喜欢佛头?家里搜集了一堆佛头?不对,这十年只丢过这一件呐……所以他特别喜欢的,是明清时期的老东西?”
过江龙啧了声,“这可说不好,我之前认识一道上兄弟,别的都不喜欢,只爱名表,哪怕穿破裤烂衫,也要戴上他偷来的水货劳力士!”
季银河还想问一句,管教已经走到见面室外,拍了拍铁门。
“十五分钟到了啊!”
“好吧。”小季警察站起身,向过江龙点点头,“谢谢你提供的思路,很有帮助。”
“谢什么!”过江龙笑了声,“我在看守所可是经常听见你的大名哦,连破三案干翻首富的江潭小神探!”
季银河:“…………”
反应过来后,才忍俊不禁地挺直腰板走出大门。
*
从看守所回来,江潭小神探就赶紧把她和过江龙探讨的对话记下来,对着手头的理论书籍,站在大黑板前梳理盗窃佛头嫌疑人的犯罪心理。
陆铮给她的《犯罪心理学》上说,偷盗者的动机大概有一下四种:
经济利益、权力与控制欲、冒险求刺激,以及对某种特定文化的热爱。
很多小偷小摸都属于第一种,而过江龙属于第三种。
结合刚才的谈话,再加上这么多丢失的文物并没有一件流到市场上来——季银河拿起红色粉笔,首先在经济利益上画了个大叉。
既然没有销赃,也没有像过江龙一样把东西折成金钱分发给别人,那么几乎也排除了单纯冒险求刺激的可能。
小季同志摸着下巴,在剩下的两个选择里开始发愁。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盗窃文物的人,必然拥有道德感低下、共情能力薄弱、极度自我中心主义这些特质。
而李图男那个小姑娘,虽然有些可疑,但怎么看都不符合条件……
“小季姐,你在写什么呀?”小伍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跑进来,“明明字都认识,怎么组合在一起,我就看不懂了呢!”
“我在做犯罪心理画像。”
“画像?这不都是字吗?”
“……”季银河指指他办公桌上的一堆书,“前天可刚带你复习过一遍啊——犯罪心理画像是根据心理学、犯罪学等多门学科,对犯罪人最有可能具有的特征侦查行为进行分析和假设。
小伍讷讷地捂住了嘴,“……那小季姐,这个画像能帮咱们推断出谁是偷佛头的人嘛?”
季银河摇了摇头,担忧的目光从黑板上扫过。
“还不行,现在已知的信息还太少了。”
*
案子虽然没进展,但大比武的训练却不可丢下。
在食堂吃过晚饭后,季银河拉着小伍一起加班,进行刑侦学理论第一轮复习。
然后又被唐辞一个电话叫去隔壁区武装部靶场,练习枪械射击。
小伍自告奋勇也要去观摩学习,刚好唐辞觉得自从和小季同志说开后,两人便不再适合独处。
于是很欣然地领着他俩一块进了靶场。
这次大比武的射击项目不是单纯比打枪成绩,还根据警械的分解结合、射击精度,以及应对突发时间的快速拔枪和射击姿势打分。
江潭是普通地级市,市局警械佩额有限,能开枪的情况也少之又少,刑警平时出任务都用大警棍,而靶场配发的是真枪实弹的77式。
小伍之前只摸过一回,还在低头研究怎么把弹匣拆下来,就听见“咔咔咔”几声干脆丝滑的声响。
“唐队,你等等我们——”
他抬头一瞧,只见唐辞也一脸震惊地看着中间的靶位。
季银河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摆了一排拆分开来的枪械配件。
“…………”
靶场一片安静,小季同志取下耳罩,一脸茫然地看看左右,“你俩怎么没动静?”
“小季姐,你这是在哪儿学的呀?”小伍崩溃地问,“咱俩上的不是一个警校吗?细论起来,我还是你学长呢!”
季银河嘿嘿笑,“我那会对这些警械很感兴趣,从报纸杂志上搜集了不少资料,用纸壳做了几个模型,没事就在宿舍瞎练——”
唐辞忍不住鼓了两下掌,真心实意地说:“比我这个摸了七八年真枪的还厉害!”
小伍不服气地把枪咔咔拆了,“来来来比比比,我就不信我啥都比不过你!”
十五分钟后。
唐辞和小伍拿着小季同志的靶纸,四目相对,齐齐叹了口气。
“还好还好……”小伍摸着心口说,“她也不是什么都比我强……”
靶纸上的十五发弹孔,足足有一半都在8环之外。
小季警官鼓鼓腮帮,咕哝道:“我也没办法啊,拆枪械可以练,但是真枪实弹我又弄不到,警校四年就一次真打的机会,偏偏那天我还闹肚子请了病假——”
“没事,第一次都没
脱靶,已经很厉害了,反正还有一个月,以后咱们多练习!”唐辞低头看了眼手表,“时间不早了,咱们走吧。”
三人离开靶场,在冬夜的寒风中裹紧棉袄,向市局走去。
小伍踮着脚尖问唐辞:“唐队,我觉得区武装部的靶场还是不如警校,反正咱有车,怎么不去那边练射击呀?”
唐辞说:“快年关了,这段时间盗窃案多,前两天我和程漠跑四里河,那边有人的私家车停在大院里都能被偷,邻里两家为这事打得不可开交,我那台大吉普又没涂装,还是小心点。”
小伍恍然大悟地“哦”了声。
“你俩最近执行任务也留心点。”唐辞望着灯火微黯的市局大楼,笑起来,“要不是咱们大意,上回小季的山地车也就不会被过江龙顺走啦!”
两个小警察齐齐点头。
——“好!”“知道啦!”
*
就在季银河白天摸排线索,晚上练射击的时光中,1996年的元旦悄悄到来了。
江潭地处南北之间,气候不算严寒,但也不怎么温暖,虽然积不起雪,但因临着水的缘故,比别处的冬天都要更湿冷一些。
市局和家里都没有暖气,只能靠烧煤球带来一点微薄的热意。季银河下班时,客厅中央的炉火还没熄,上面咕嘟咕嘟地炖着一小锅鲫鱼豆腐汤,鱼肉的鲜香和小葱的清气飘了满屋。
“哇!”小季同志瞧了瞧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爹,“这汤是给我炖的嘛?”
“当然啦!这几天大降温,我就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冻坏了怎么办。”连翘帮她把围巾解下,递来一副碗勺,“快去喝吧,喝完洗个热水澡睡觉。”
“好嘞!妈妈真好!”季银河乐呵呵地揭开锅盖,“哎呀,我今晚练射击了,手上还有打靶的油污。”
“我来!”季建国扔下遥控器,去厨房帮她拿了条擦手的热毛巾,又顺手从桌上摸了一个包裹。
“呐,给你的。”
“……?”季银河放下毛巾,有点发懵地接了过来。
什么人啊,怎么会把包裹寄到家里,而不是市局呢?
她翻过来一瞧,包裹上还卡着一封信。
寄信人赫然是——陆铮。
大概是屋里的炉火烧得太旺,老季拿过来的毛巾太热,鲫鱼豆腐汤煮得太烫。
季银河忽然感觉脸颊有点发烧。
她轻轻晃了下包裹,听见里面发出了簌簌的声响。
老季同志做作地咳了声,“发什么愣,你倒是拆开看看啊。”
连翘自己也端了碗鲫鱼汤,慢悠悠品了一口,“我跟你爸打赌了,陆老师寄过来的一定是吃的!”
“我觉得不会,京州的美食也不能跟我老婆做的比,这不是班门弄斧嘛!”老季摇头,“一定是衣服!或者小饰品!”
“那也不至于用这么大的包装盒吧!”连翘怂恿女儿道,“别磨叽了,快拆开!”
“……好,那我拆了啊!”小季同志哗啦一声,徒手把包裹外面的牛皮纸撕开——
原来是两个大小相同的方形礼盒叠在一起。
一份真是吃的,京州墨子酥。
而另一份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外包装上只写着四个字,霞州特产。
季银河眨了眨眼,把礼盒放下,拿起上面的信。
信纸拆开,有淡淡的墨香,钢笔写就的字迹,相当端正好看。
小季同志掩饰住微有些快的心跳,顺着“展信佳,见字如晤”一目十行地往下读。
陆铮上来就解释了她这些天的疑惑——原来他这么多天没联系她,是因为刚回京州就被领导抽调去了霞州。
先是接了一个需要保密的国安案件,然后又被当地市局按在警校开办讲座。
直到两天前才被放回来。
陆铮已经听说了江潭市局重案一队报名参加系统大比武,询问她复习得怎么样,书都看完了吗,需不需要帮忙从省厅图书馆借阅,有没有想讨论的案件。
最后才提及随信送来的两样物品:
墨子酥是省厅今年年节的礼盒,包装纸上印有汉东的字样,拿出来倍儿有面,请她带一半去办公室,跟一队众人分享,另一半可以放在连姐小吃店,让每一个食客感受连老板不同寻常的人脉。
至于那盒特产,则是他在霞州出差时偶然看见的,觉得和她很像,就一并寄了过来。
信里说得很含蓄,但小季同志微微上扬的唇角都快要压不住了。
“妈,这是墨子酥,陆老师让你拿一半去店里。”她把第一个礼盒往连翘那儿一推,然后抓起信和另一个盒子,龙卷风似的卷进卧室。
“……诶你这孩子!”季建国抬头,“汤还没喝呢!”
“你懂什么!”连翘抬腿踢了脚老公,低声道,“女孩子的事你少管!”
“……”
房间里,季银河在窗边坐下,深吸口气。
霞州出布料,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陆铮觉得跟她很像呢!
小心翼翼拆开纸盒——一只精美绝伦的小兔子玩偶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伸出刚才还在扣扳机的指尖,极轻极慢地戳了戳它的耳朵。
粉白色的绒毛质地,柔软得像云朵一样,大眼睛黑溜溜的,咧开的小嘴里还露出两颗大白牙,一股机灵狡黠的劲头。
季银河笑起来,偏头对着镜子龇了龇嘴。
……看起来和这个小兔子还真有几分相似。
她把小兔子轻轻拿出来,先摆在桌子上端详了一会,然后又把它抱起来,走到床边。
犹豫了几秒,最后欲盖弥彰地放在床头柜最远的角落上。
咳咳,反正一抬眼就能看见,就足够啦!
小季同志最后戳了把小兔子鼻头,这才回到桌边坐下,拿出一沓信纸,拔下钢笔笔帽,在墨水瓶里沾了沾。
“……谢谢陆老师,我已经在复习第二轮了,平时还要联系格斗和射击,最近的案子——”
她一笔一划认真写着,忽然想起手头的佛头失窃案,停住了笔。
……要向陆铮请教请教吗?
可饶局说过,文物案和其他刑事案不一样,一般的痕检技术很难派上用场。
再说,她可是江潭小神探啊!岂能连个破案思路都要问人!
昏黄灯光照在她光洁明亮的额头上,季银河小兔子一样皱皱鼻尖,在信纸上接着写下“都挺顺利”四个字。
*
一墙之隔,季建国也坐在桌前拆信。
光是看着上面的名字,他已经深叹了口气。
连翘轻声问:“又是他们?”
“嗯……”季建国揉了揉眉心,“这件事上,我还真挺羡慕你的……如果真有穿书局的话,我要去投诉,凭什么你是身穿,我就是魂穿啊!原主留下这什么破烂摊子,二十多年了还甩不掉。”
连翘宽慰地拍了拍丈夫的肱二头肌。
她是身穿,好端端在家里躺着听《七零之走失的真千金回来了》,忽然就连着她的五折叠手机一起穿进书中世界。
好在她父母双双早亡,一心搞美食探店事业,没什么牵挂,而这个世界里没有原主,直接跟着系统派发的任务走剧情就行了。
但季建国不一样,他是魂穿,原主是个不被父母偏爱的县城青年,家中长子,小小年纪辍学出来讨生活,车技好人稳重,才被宫成功看中,当上专职司机。
在那个年代,原主出来工作得早,所以下乡轰轰烈烈开展时,家中饱受宠爱的弟弟被迫拉进东北兵团,在冰天雪地冻掉了几根脚趾。
原主父母便觉得季建国欠他弟弟一辈子。
即便他后来给了钱、发了火、断了亲,他们也总以“你跟着宫总发达了”“娶到漂亮媳妇了”“有街道办稳定工作啦”来江潭骚扰他和连翘平静快乐的生活。
“他们这次又要做什么?”连翘小口喝着睡前晚安红酒,“上次不是才找人警告过吗?”
“……听说银河进了市局,要来给她庆祝。”季建国冷笑一声,“谁知道安什么好心!”
他拿起笔,随手撕了张纸开始回信。
“我跟他们说不用来了,来了也不会让
银河见他们的!”
*
元旦后的第一个周末,小季同志躺在家中看完了书,忽然想起了连翘前几天给的博物馆门票。
算算时间,再过几天就是博物馆明清生活展闭展的日子了。
季银河戳了戳床头柜上的小兔子,拎起话筒,还是打给了叶晴。
“……好呀!”小叶法医在听筒那端温声细语地说,“我今天有时间,正好也想出去逛逛。”
季银河品出她语气里含着一丝轻快,便问道:“这两天忙着复习,还没来得及问你……约会挺顺利哈?”
“……”叶晴咳了一声,过了几秒才说,“等下博物馆见面再说吧。”
“好好好!”小季同志八卦地笑着放下话筒。
博物馆在市中心,今天大概有文化活动,门前广场上铺着红地毯和舞台,有不少小朋友正在展板上欣赏展品照片,还有报社记者背着相机拍照。
“好热闹啊……”
季银河感叹了一句,然后便挎上叶晴的胳膊。
两个穿便装的警花聊着天,亲亲热热地往展厅里走。
明清生活展就在一楼,她们正好赶上了一批讲解员,跟着大部队把展厅逛了一遍。
虽然没有见到佛头,但也学到不少有用的新知识。
比如有几件文物,虽然是明前期出品,但都出自一两百年的墓葬之中。
而展厅最正中央的玻璃廊里,摆放着一支十分亮眼的招财仙女铜烛台。
讲解员介绍道:“这可是本次展览中最珍贵的一级文物,常年在帝都的国家博物馆展览的国宝,很少外借……大家来看看,成色和工艺都非常精致考究,仙女的面部栩栩如生!据说一位清朝宰相非常喜欢它,甚至将它带入墓穴之中,直到考古队将它重新带回人间!”
四下一片惊叹之声,饶是季银河对明代历史没那么熟悉,也轻轻发出一声“哇!”。
“通常来说,这种烛台都是成双成对铸造的,可惜的是,我们现在只发掘出一支,还有一支依然沉睡在历史的长河中——希望另一位仙女也能与我们早日见面!”
……
季银河和叶晴从展厅出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
博物馆里不能吃东西,她们坐在外面的长凳上,小口小口喝着昂贵的瓶装娃哈哈矿泉水,商量待会儿去哪吃饭。
就在这时,听见不远处的走廊上传来一阵吵闹。
身为警察,季银河和叶晴立刻走过去查看情况。
还好没什么大事——一位穿黑色呢衣背斜挎帆布包的男青年大概是欣赏文物看入迷了,不小心撞倒了路过的小男孩。
小男孩当即哇哇大哭起来,引得周边一群人都停下了脚步。
“不好意思啊!”男青年连忙蹲下身,好言好语地向小男孩和他的父母道歉,“小朋友没事吧?”
这对父母倒也通情达理,检查了一遍后说:“没关系,今天人太多了,你也不是故意的。”
“那就好。”男青年站起身,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
小男孩的母亲正好看见了他斜挎帆布包上印着的字眼。
“……汉东大学?你是汉东大学的学生吗?”
“不是。”男青年尴尬地摸了摸下巴,“我是老师。”
“哇!小宝别哭了,快看哥哥,哥哥这么年轻就是大学教授了,我们小宝也要向这个哥哥学习呀!”
小男孩果然止住哭泣,好奇地问:“大哥哥,大学老师也来看展览吗?”
“对呀。”男青年笑笑,向小男孩的父母说,“我还要赶研讨会,先走了。”
“……好好,您忙!”
一家三口目送男青年走向博物馆大门,还低着头教导自家小宝,要变成这么厉害的大人。
围观的群众也为这场“小事故”温馨化解而发出欣慰的赞叹。
站在不远处的季银河却将眉尖蹙了起来。
这个人虽然对小朋友亲切和蔼,但是眼神看起来却相当冷漠自私。
而且他挎包上的“汉东大学”印得格外显眼,像是故意让对方看见似的……
“怎么啦?”叶晴不解地问。
“……没什么。”男青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寒风中,季银河收回视线,轻声道,“我们走吧。”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